第81章
◎“这一路会有些难,我若做得不够好,你多担待。”◎
衔池定定看着他, 看得他心口忽地一疼。
像是将死之人行于荒漠,赌上最后的气力,踉跄走向远处一片绿洲。
哪怕是海市蜃楼一场空。
她的眼神, 叫他误以为他在什么时候曾经失去过她。
宁珣微微叹了一声,手臂不觉收紧,将她嵌入怀中, 情不自禁握上她手腕脉搏, 贴近她胸腔心跳——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证实她的存在:“这一路会有些难, 我若做得不够好, 你多担待。”
衔池回抱住他,半晌, 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从今往后,我都陪着殿下。即便这一路再难, 殿下不退,我也再不会退。”
“殿下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不计前程, 不想后路, 若他一路孤凉,便以她沸血相迎。
宁珣顿了顿,掰着她下巴看她,“往后,是到什么时候?”
“是一辈子。”她抬头顺势吻在他唇角,眉眼温柔:“若有来世,生生世世。”
宁珣笑起来, 似是终于满足于她的回应, 手沿着她下颌线向上, 慢慢去揉她耳垂。
折腾了一夜,即便歇了有一阵儿了,她面颊还是微微泛着薄红,如开到极盛的红芍,偏偏目光澄澈坦然,对他予取予求。
宁珣眸色一暗,连哄带骗地去亲她,难舍难分地折腾了一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才替她拉上被子:“睡会儿?等我下朝回来陪你。”
衔池闭着眼睛懒懒应了一声,他自一侧下榻,跨过散落一地的衣裳,去穿朝服。
许是累得狠了,这么短暂的一块空里,他再回身时,榻上的人已经睡沉了。
宁珣无声笑了笑,最后亲了下她眉心,动作轻柔,怕惊了她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衔池半梦半醒着伸了伸胳膊,这一抻,却陡然酸疼得人清醒过来。
这才发觉自己腰腹上搭着一只手,他另只胳膊则被自己枕在脑下。
还不等她转过身,宁珣便自身后贴上来,“醒了?”
刚醒过来,她还有些恍惚:“殿下不是要去上朝么?”——声音沙哑得让她愣了愣。
“早回来了。已经未时了,看你睡得沉,便没叫你。”
宁珣先起身,把她抱起来靠在怀里,去拿一直备在一侧的蜜水。
身体的反应迟了一刻——
昨夜被宁珣冲昏了头,除了累,竟没觉得哪儿不得劲,这一觉醒来才觉出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像是被拆散了又随便装起来的,筋骨都错着位。
她上辈子在夺月坊被逼着连跳了一整个日夜的舞,跳到脱力,爬都爬不起来时,第二日也不过就是现在的感受。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宁珣适时将蜜水喂到她嘴边:“温的,润润嗓子。”
哪哪都发酸,她连动都不想动,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完一盏。
衔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昨夜尚不太明显的痕迹,睡了这觉也浮现出来,斑斑点点遍布全身,连手腕都红了一圈。
这两日是不好见人了的。
宁珣对上她哀怨目光,给她顺着毛,话音带笑:“下回我收着点儿?”
衔池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她半死不活,他反倒神清气爽的?她气不过,拉过他胳膊,刚将衣袖推上去,还没下嘴,便看见他小臂上深深浅浅的牙印。
她昨夜咬得不轻,有的都青了一圈。
她隐约有些印象——是后半夜了,她推他的速度快,缠上去的速度更快。他一遍遍迫着她出声,她压着嗓子,后来忍声忍得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他胳膊就咬。
两人都是头一回,心里本就没数,兼上刚冷了那些天,更一发不可收拾。又偏偏体力和耐性儿都跟得上——一个自小就习舞,一个在沙场枕戈待旦了四年,整整一夜总有失控的时候,不免没轻没重。
她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将他衣袖扯下来,听他轻笑了一声,给她重新倒了蜜水来。
她又喝了一盏,再出声儿时总算好些了:“长乐……”
他猜出她心里想着什么,将空盏搁下,替她捏着肩:“长乐早些时候来过,我打发她回去了。”
“也同她解释了。”
——哪还用他解释,长乐一大早是来接人的,半天没找见人,直等到皇兄下朝回来,才知道衔池那个时辰还在皇兄寝殿里,当下便了然地自己告退了。走的时候打量了宁珣好几眼,嘴角的笑都压不下去。
衔池点点头,他的手从她肩膀逐渐向下,揉捏的力度得当,她身体却记起什么似的,不自觉紧绷起来——好在他规矩得很,跟昨夜比起来像是换了个人,本本分分给她按完一遍。
她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小白瓷罐子,将那膏体捻在指尖,诱哄着将她压下,柔着声劝:“把这药涂上,就不疼了。很快,涂完就传膳。”
她不觉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拒绝:“不必……”
他动作太快,已经制住她探了进来。
她闷哼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在他小臂狠狠咬了一口。
一连好几日,宁珣事无巨细地亲自照顾着,才将她前些日子消瘦下去的勉强补回来。荆州那边儿也传了信儿来,说是接到了人,已经安顿好了,衔池也算去了心中一块大石。
而后便传来池立诚被二皇子明里暗里责难的消息。
但要将人从池家接出来送去京郊,分明是沈澈的意思,二皇子即便迁怒,也不好发作得太过,池立诚的官职是一点儿没动,只是将池清萱送去了护国寺——大约也是二皇子那边的意思,这回却没说什么时候能回去。
衔池听过去也便过去了。
池清萱用了夺月坊的令牌,便留了痕迹,又丢了那块玉佩,无论她是用什么说辞糊弄过去,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是以她被发作,衔池不太意外,只是遗憾没牵扯上池立诚。
暑气开始重了,衔池在书房陪宁珣看政务时,手里总爱抱点儿凉的。
她刚用完一盏冰酥酪,翻了两页话本子,重换上一盏杨梅饮子的时候,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几乎是同时,手上的饮子陡然被人拿走。
宁珣皱了皱眉,“整天吃这些,到了用膳的时候就推三阻四不肯吃。”
他自认将人养得仔细,没成想眼见着越养越瘦。
衔池一本正经胡诌:“这是开胃的。”
话音刚落她猛地站起身,趁他不备抢了回来,灌下一大口——她灌得太急,一时不太好咽下去,稍稍一顿的功夫里,宁珣突然俯身欺近,覆上她双唇。
触感微凉,馥郁的杨梅气息慢慢从她渡给他。
衔池慢了半拍,直到舌根发麻,才回过神来。
书房的门还开着,她想推他,但手里端着东西,又怕洒。
怀和站在门外,一时不敢进,只得抬高了声音:“殿下,礼部尚书求见。”
宁珣动作停住,衔池瞬间退开一步。
宁珣笑了一声——只有他们两个时,她胆子不小,可一旦多一双眼睛,哪怕宫人根本不敢看,她也霎时偃旗息鼓。
他抬手,毫不费力便从她手中将那盏没喝完的杨梅饮子拿了出来,转过身看向怀和:“宁禛的人,来找孤?”
他同张尚书在除了乾正殿外的地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上一回还是去岁里,因着请立新后一事。
“倒是稀客。”
衔池本背对着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着,闻言耳朵一动,不觉皱了皱眉。
礼部尚书……她好像在哪听过。
还不等她想明白,宁珣便安排将人引去正殿,等怀和领命退下去,他才低头亲了下她额头,“若回来得晚了,你先用膳,不必等我。”
衔池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
书房外远些的地方,有棵枫树,叶子郁郁葱葱,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突然福至心灵般记起来自己是在哪听过。
在池家,从池怀瑜口中。
那日他困在枫树上下不来,她救他下来,作为回报,他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他在书房听池立诚对人说,她崴伤的脚如若真废了,便送去礼部尚书府上作妾。
如此一来,“多少也能派上点用场。”
她那时不太清楚朝中这些势力的分布,便没多想,但如今回想起来,池立诚是宁禛的人,礼部尚书也是宁禛的人,那为何池立诚要将她送去尚书府?
是怕张尚书对宁禛有二心,还是有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的事?
好在宁珣没多久便回来陪她用膳,她琢磨不明白,先问他张尚书是为何而来。
这些事宁珣早便不瞒着她,屋里没留宫人伺候,他便亲自替她布菜盛汤,直接道:“还是为了宁禛。”
这段时日边疆战事吃紧,即便有他的人在中游走,奈何新任总兵揣摩不透胡人用兵的路数,屡战屡败,莫说收复失地,能保持到今日寸土未丢已经算是竭力。
朝中为是战是和吵了有段时日。
宁禛主战,却并非因主战而主战——是因为如此才有机会,将他再逼去北疆一回。
礼部尚书便是为此事而来。
但这事儿还远着,衔池没问,他便暂且没多说。
衔池眉头紧锁,连汤都没顾得上喝,将之前池怀瑜说的那事儿草草同他讲了一遍——她特意略过了作妾那段,可他如何猜不出。
衔池话头一顿,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心道还好她记起来的晚了一点儿。
不然张尚书从东宫走的时候,必然不会像方才那样挂着笑。
宁珣突然扣紧了她的手,声音发沉:“池家欠你的,有朝一日,必将千倍百倍还给你。”
他叹了口气,像是心疼:“受这么多委屈,为何从不跟我说?”
她愣了愣,“我……”
她本想说自己没觉得委屈。前后两辈子,她早就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委屈的。
池立诚过往十数载里对她和她娘那样绝情,若是将她接回京后百般爱护,她才觉得奇怪。
她没拥有过的东西,就不会有期待——没有期待,无论发生什么,好像都轻易便能接受。
可此时此刻,她看着宁珣,眼眶突然不受控地红了一圈:“好像是有点委屈。”
就这一刻,才发觉委屈。
宁珣拥着她顺了半天毛,才听见她闷声道:“我想去趟护国寺,见一见池清萱。从她嘴里,没准能问出点什么。”
宁珣沉吟片刻。
她这段时日不宜离开东宫——宋弄影刚被“劫走”,沈澈那边怕是还在等她的态度,万一狗急跳墙,伤了她怎么办?
他是遣了青衡负责她的安危,也可以再多派些人手明里暗里跟着,可谁敢保证就能万无一失?
“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
池家将衔池接回京送到东宫。
宁珣:欣然接受。
还打算过送去别的地方。
宁珣:???(擦剑)
池立诚,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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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若是天命阻我,为何不能强求?◎
衔池犹豫了一下:“好是好, 但殿下去护国寺……”
世人皆知他几度打压佛道,如今无缘无故去护国寺,不免要惹人猜疑。
宁珣圈着她, 重拿起那碗汤,喂到她嘴边:“太后寿辰在即,我先前备了幅万寿图, 刚好拿去请住持开光。”
太后娘娘信佛, 他这说辞也说得过去。
衔池就着他手喝了一口汤,既然他都有打算了, 她也不再多想。
宁珣陪着她, 是以东宫的仪仗去的护国寺——有春猎刺杀在前,他越是不遮掩行踪, 越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住持知道太子是为给太后祝寿一事而来,一早便等着了。
太子身份贵重容不得闪失, 既是摆了仪仗而来,这一片便提前将其余香客请走了。
但毕竟是出门在外,衔池一路只规矩跟在宁珣身后, 到了要分开的地方, 他却突然转身,牵了一下她的手,“别乱跑,见完人便回来这儿,等孤来接你。”
衔池飞快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放心让他握着手, 点了点头。
宁珣看了她两眼, 不放心似地又嘱咐了一句:“只要你想, 往后你同池家也再没什么干系,若是被欺负,也别忍着,该发作发作。”
衔池又点点头,“衔池省得。”
不必仔细盘问,他也猜得出她从前在池家是如何做低伏小讨巧卖乖的。即便遣了侍从跟着,但放她自己过去……宁珣叹了一声,看着她道:“有孤给你撑腰,别委屈自己。”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只是去看一眼,又不是去打架的。再说我带了这么多人,就算真打起来,也吃不了亏。殿下放心过去罢。”
将宁珣送走,她便带着侍从去了池清萱住的寮房那边。
夏日闷热,寮房又简朴,门窗皆敞着透气,衔池远远便看见池清萱伏在桌案前,似是在抄写经文。
她这回过来,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衣裳朴素,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来,除了佛珠,身上一件配饰都没戴。大家小姐,即便诚心礼佛,也不至如此——显然她是来受罚的。
衔池停在门前,示意随行的侍从留在外头,才抬手轻轻叩了下门。
池清萱不紧不慢将笔搁下,理了理衣袖,方回过头——看清来人那一刻眼中惊喜交加,猛地站起身:“二妹妹!”
叫完她,才刚看见她身后侍从似的,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池清萱带了张藏青面纱,只露出同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衔池看她反应,也没急着挑明,顺势垂下视线:“姊姊不必遮掩,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池清萱愣了一下,方道:“知道了……也好。”
可她派去送玉佩的人底细干净,不该查到池家来。池清萱试探了一句:“是二妹妹同太子殿下交心了?”
“交心?”衔池摇了摇头,泫然欲泣:“我哪敢。是有人将我托姊姊去取的那块玉佩,送到了殿下手里。殿下……”
她微妙顿了顿,又继续道:“对我上了刑,我实在撑不住,有负父亲重托……”
“让二妹妹去那种地方,本就是二殿下强人所难,何来重托?”她瞥了一眼外头候着的侍从,即便知道这个距离她们说话旁人听不清,言语间还是将池家摘去得无声无息:“好在太子殿下对你用情颇深,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没舍得真的拿你怎么样。”
衔池抬眼,对上她仿佛心疼得不行的目光,悠悠叹了一声:“殿下还留着我,不过是想用我钓出背后的大鱼。”
她张口就来:“门口那些人,也是监视我,怕我半途逃了的。”
池清萱将信将疑看她——毕竟先前就听说过她在东宫有多受宠,如今一切都捅破在太子面前,她竟还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何止,她根本就完好无损。
池清萱握着佛珠的手缓缓攥紧。
衔池接着道:“我也是才知道,先前那些,不过是殿下做给人看的罢了。太子早便猜出我底细不干净,所以才一直防着我。”
“我今日来见姊姊,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池清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衔池知道池家不会应,所以说得轻巧:“父亲为二殿下做事,和为太子殿下做事,有何不同?”
池清萱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妹妹知道的,家里的事,我插不上嘴。”
“何况,沈世子早便对父亲有了疑心。”
她看着衔池,慢慢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下。
衔池瞳孔猛地一缩。
一道两寸长的伤自她鼻侧划到耳后,应当有些日子了,伤口长了血痂,正在缓慢愈合——却依然能看出划得不浅,疤痕是留定了。
因着体弱,池清萱本就瘦削,如今脸上这么一伤,更是触目惊心。
池清萱面色如常,将面纱重新戴好,“妹妹可还记得,玉佩丢了后我给妹妹写的那封信?”
衔池这才回过神,无论如何也得先关切一番,而后才点头:“记得。”
“那时是怕妹妹担心,便没说全。如今妹妹既然亲眼见着了,我便不瞒了。”
“那日沈世子身边的小五来取玉佩,我不愿给他,起了争执这才伤了脸。可后来我去镇国公府,沈世子却不认。”
衔池一愣。
池清萱脸上的伤做不得假。若不是她信宁珣亲自查到的,此时此刻,她都要以为池清萱说的是实情。
“沈世子早便对父亲有所怀疑,怕父亲暗投太子,他们许多决策父亲都不知道。就如这玉佩,究竟为何到了太子手中。”
“但父亲对二殿下忠心耿耿,如何劝得?何况你也看到了,不过沈世子一句话,父亲便将我送到了这儿来。”
衔池叹了口气。
听到这儿,她算明白了,池清萱嘴里虚虚实实,没一句可信的。
池清萱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她怀疑,是沈澈认定她投了太子,借玉佩让她和太子间生出嫌隙,绝了她的路。
或者说,是沈澈不顾她的死活,甚至想借太子之手杀了她。
她一时有些想笑。
怎么,池清萱是怕她回头去找沈澈当退路?
她不在乎池清萱方才说的那些,却在想送玉佩一事,究竟是池清萱自己的主意,还是另有人指点?
池清萱自顾自接着道:“为这伤,我高烧了好几日。所以听说沈世子要将宋夫人送去京郊时,我已是有心无力。”
她抬眼,试探着望进衔池眼底:“可我听说,宋夫人……被接走了?若是妹妹做的,我便也放心了。”
衔池摇头,神情落寞:“太子确实准备动手,也是存了要挟我的心思,可却晚了一步。我娘……不知去了哪儿。”
池清萱若有所思,劝她少忧心,宋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话说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池清萱最后压低了声儿问:“二妹妹方才说,太子想借你引出背后之人是何意?难不成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这一切是二殿下的意思?”
“如何能不知道?可太子不全信我,即便我招了供,”她直直盯着池清萱,“他也疑心,还有旁人。”
池清萱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心疼似地看着她。
她是特意出言惊动池清萱,看她后头是什么反应——若她受人指点,这几日怕是会想法子给那人传信。
如今该说的都说完了,衔池不想和她再待在一处,便以不能离开太子眼前太久为由,告辞离开。
确认衔池一行人走远,池清萱将门窗关拢,神色倏地冷下来。
她跪坐在屋里供奉的佛像前,捻着佛珠,念了一句心经,而后长拜不起。
姿态虔诚。
而那把沾了她自己血的匕首,早被她擦净收好,一路带来了护国寺——正收在佛龛下的矮柜里。
那日她不惜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就是为了两方都能信她。
她告诉宋衔池,玉佩是被小五取走,而在镇国公府,她说了一样的话。
小五那时就在沈澈身边,闻言惊诧看向她。
她脸上的伤口那时还血淋淋的,轻易便能取信于人。于是她三言两语便让他们猜测,是太子的人伪装成了小五,连抢带骗,她才丢了那块玉佩。
——毕竟穿了夜行衣,她如何能分辨清楚?
至于太子如何知晓池家,那便只能是东宫里头那个,自己投了诚。
只是没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没杀宋衔池!
如今宋衔池毫发无损,沈澈却对她生了戒备,宋弄影的事儿一出,她不得不自请来护国寺潜心礼佛。
池清萱念了一声佛号,跪直了身子,闭着眼捻动手中佛珠,良久,方在佛前卸去心中恶念。
衔池等着宁珣出来,百无聊赖,便进了佛堂求签。
她摇签筒,掉出来那支签子她没细看,只见着是只下签,下意识便想放回签筒重新摇。
但余光瞥见有僧人在侧,她一时没好意思,便捡起那支签子看。
签子上写了四句,“天边消息实难思,切莫多心望强求。若把石头磨作镜,曾知枉费己工夫。”
什么枉费,一看就不是好话。
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想是什么意思,刚要收起来,便见一旁的僧人走过来,双手合十朝她一礼:“这位施主,可要解签?”
衔池没多想,还了一礼,便径直将手中签子递了过去。
那僧人看过后,语气平静解释道:“此签之意,乃万事不可强求。”
衔池皱了皱眉。
早知道便不求这签子了。
她不出声,那僧人以为她是不明白,便多解释了两句:“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是为天命。若反其道而行之,恐徒劳无功。”
衔池却只笑了一声,抬眼望向那僧人。
僧人情不自禁避了一下——她目光太过灼人。
只听见她清脆开口:“天命若是阻我,为何不能强求?”
僧人摇了摇头,见她如此,也不再多劝什么,只去整理了一遍签筒。
衔池看了半天,悠悠叹了口气:“罢了。”
还在佛前,这样忤逆的话能不说还是不说得好——毕竟她还年年来求护身符。
想到护身符,她灵机一动,记起先前蝉衣说过,在佛前供奉长明灯祈福,要比护身符还管用些。
只是护国寺香火不断,想供灯的人太多,一时怕是排不上。
——但今日不同。借了东宫的势,眼下佛堂都是空的,供一盏灯更是不在话下。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朝刚收拾完签筒的僧人又行了一礼,诚心诚意问道:“可否供一盏长明灯?”
语气之柔和,仿佛方才质问为何不能强求的人不是她。
宁珣进来寻人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情形。
正逢夏时,日光强烈,佛堂明亮。
佛法庄严,空荡佛堂里,她双手合十,跪坐蒲团之上,佛前摆着刚刚点起的长明灯,灯火正盛。
她如那年他在破落佛堂初见时那般,神情郑重——明知她并不信这些神佛之说,每回见了她,却总让人疑心她是虔诚得不能再虔诚。
衔池拜跪叩首,起身,再跪再叩。
三叩首后,那僧人问她,“施主是替何人祈福?”
她望向那尊金身佛像。佛像俯瞰着世间,目露悲悯。
良久,她深深一拜:“求佛祖垂怜,佑太子殿下,千秋万岁。”
作者有话说:
【前世小剧场 !下方小虐预警!】
永平三年冬,护国寺。
大雪将至,天色昏昏如天地将倾。
佛堂灯火明亮,金身佛像俯瞰着世间,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佛法庄严。
年轻的帝王跪于佛前,三度叩首,面容平淡地起身,借烛火点起香,敬奉佛前。
住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上佛珠一停,“陛下心中无佛,又何苦年年来此?”
佛堂诵经声起,远远穿过风雪。
宁珣没有应声,只垂眸看向佛前燃了三年的一盏长明灯。
明灯火苗一颤,始终寂寂无声。
三年,她一回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池清萱的误判】
池清萱以为——
沈澈:她投了太子,背叛了我,人也没用了,扬了吧。
宁珣:她处心积虑接近我,几次三番陷害我,嘴上说就我一个,其实跟别人私定终身,扬了吧。
衔池:步步为营,谁的话都不信。
实际——
沈澈:有点在乎但不多,反正迟早还是我的,我只是把她暂时放在那边而已。
宁珣:孤知道爱妃是狐狸变的。
衔池:宁珣说的肯定是对的!
池清萱:???就没一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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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又不是因为你聪明,我才喜欢你。◎
宁珣步子慢下来。
日光从松木雕纹的窗棂间透进来, 微尘浮动。
积年累月酝下的檀香厚重而浓郁。
虽是初夏,外头还是热,一迈进佛堂便明显觉出一丝凉意。
衔池正从蒲团上起身, 佛像金身折射出的光线太强,被她身子遮去小半,随她动作倏地洒进他眼底, 刺得他微眯了眯眼, 眼前景象隐隐失真。
“殿下!”
衔池转过身才看见他,眼神一亮, 统共就隔了几步远, 却等都没等,直接朝他跑过来。
温热身躯撞进怀里的感受真实, 宁珣不自觉勒紧,低头看她:“怎么了?”
她嘴上说得掷地有声, 心里其实还是被那签文搅得隐隐不安,看见他这刻,才算定下心神。
衔池长长出了一口气, 抱紧他:“想你了。”
其实统共才分开一个时辰。
宁珣克制地吻了吻她侧脸, 意犹未尽:“我也想你。”
东宫的侍从守在佛堂门前,早见怪不怪,规矩低下头。
回去的路上,她将自己和池清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只一事说不通。我早知池清萱厌恶我,可她这时候要我的命,不是明智之举。”
若是真如池清萱所愿, 她那时候死在东宫, 除了能让池清萱自己出口恶气以外, 对二皇子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她没死,池清萱又将此事推到沈澈身上。
衔池越想越没道理——难不成池清萱就只是为了出口气?毕竟二皇子还要用她的时候,池清萱没法儿下手,如今用玉佩一事便可借宁珣的刀。
虽然说得通,但她总隐隐觉得,还是有哪儿不对劲。
她不觉越想越远,完全没留意身边人愈听愈古怪的神色。
宁珣抬手掐住她后颈,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在她茫然的眼神里,慢慢将她后颈的筋揉开,淡声重复她方才的话:“我防着你,对你用刑?”
她不觉仰起脖子,身子在他手下渐渐放松,软绵绵靠在身后软垫,“我随口诓她的,不然说什么?说殿下和我琴瑟和鸣,鸳鸯……”
这话脱口而出时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她最开始住进东宫时,蝉衣给她用的床帐。
鸳鸯交颈的绣图,暧昧得大大方方。
当初那床帐还是宁珣吩咐换下去的。
后来他提了一回,是那夜里,她扯坏了他寝殿的帐子,床帐掉下来覆在两人身上,她一时受惊绷紧了身子,宁珣安抚着过来吻她。帐子被刻意缚在她眼前,交缠在一处的心跳声便愈发明显。他喘息着去咬她耳朵,克制的间隙里同她商议,不如将那顶鸳鸯床帐换回来。
她嗓子一时有些发干,不由去端小案上的茶水。
却有人比她更先一步,宽大手掌包裹住她的,一同握住那盏茶。
“鸳鸯什么?”
衔池探身向前,飞快在他唇角亲了一口,他一时不察,手果然一松。
她的手失了桎梏,顺理成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将话题转回来,正色道:“池清萱背后若是有人指点,我们一走,她多半要联络那人。若能派人盯着她,兴许会有收获。”
宁珣“嗯”了一声,将她手上茶盏接过,放到一边,“寮房简陋,影卫不好藏身。但往来香客众多,可以叫人装成香客,守着她。”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衔池认真想了想,摇头:“暂时没……”
她话说到一半,便陡然被他吻住。
他太熟悉她,亲了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松了戒备,直到马车重重颠簸了一下,她颤栗一下,才抓住他的手。
她看向衣衫齐整的宁珣,刚想起什么似的,嗓音哑着:“外面还有人……”
再怎么着也还有车夫在赶车。
“他们不敢听。”宁珣分出一只手捂住她嘴,低声诱哄着问:“要么就小声点儿?”
衔池抬手勾住他,脖颈紧绷着仰起,望着他的目光一霎溃散。末了,宁珣收回手,亲了亲她唇角,话音带笑:“这才叫交颈。”
衔池懒得搭理他,靠在他肩上,疲乏仿佛自筋骨里泛出来,闭上眼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宁珣松松拥着,低头看着她分外安静的睡颜,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拨开。
他听见她在佛前求的了。
但千秋万岁,唯有能日日相见才有意义。
衔池原本对池清萱打算得确实不错,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宁珣为给太后祝寿而去护国寺请住持开光一事在宫中传了开。
熙宁郡主当即便自请去护国寺住上半月,日日吃斋念佛,为太后抄经祈福——她自小便进宫跟在太后身边,太后对自己的孙辈们都没有对她这个甥女上心,太后的寿辰,她的孝心自然不能被旁人压过去。
尤其是太后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太子。
她这么一闹,余下的皇子公主们不去都不成。
最后还是护国寺那边架不住宫中的金枝玉叶们突然这么一窝蜂地住进去,出来说有心则灵,也不拘于时间长短。
于是最后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只去小住了两日。
宁珣因着前头去过了,才免去这一茬。
衔池一时也分不清熙宁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这一出闹剧下来,不管池清萱背后是否有人授意,都毫无对证了——池清萱是官宦之女,在护国寺常住礼佛的消息也没藏没掩,为全礼数,皇子公主们过去,她也必然要露面问安。
这样一来,先前安排多少人盯着她也是无用。
衔池一连几日都闷闷的,话本子也不看了,做什么都说没心情,唯独宁珣布置给她的课业倒是全没落下,甚至还多做了些。
太后寿宴,宁珣推辞不得酒,遣人同衔池说了一声,当夜便留在宫里。第二日又有琐事缠身,直到天色暗了才回去。
他没提前知会,衔池一时也不知他已经回来,身上又沾着酒气,便先去换了衣裳。怀和同他回禀着衔池这两日的情况,说她方才早早用完晚膳便回了书房,一声不吭地温书。
宁珣眉一挑,进去书房看她时,见她手里那本书已经翻到了最后。
这本要难读一些,原是要她七日读完的,这才不过两日——看得也专注,他走到她身前,她都浑然未觉。
他没忍住闷笑了一声,她用来纾解心情的法子倒是特殊。
宁珣将书卷从她手中抽走,“再这么读下去,要成老学究了。”
衔池这才惊醒似的,眉眼一弯,倏地站起身,结结实实抱住他:“殿下回来也不说一声。”
宁珣揉了两把她后颈,“说了你又不去接,费那功夫做什么?”
刚进东宫那会儿还时不时等在他从宫中回来的路上,蝉衣怎么劝都不听,如今别说等,竟是连迎都懒得迎了。
衔池眨了眨眼,“左右殿下回来都是要来寻我。”
她有恃无恐的,这些日子来蝉衣都不劝她去多做什么了——委实也没必要。她不多做什么的时候,宁珣还算克制,她若哪天闲暇无事,多用了几分心思,十有八九便要受不住他。
宁珣笑起来,牵起她手,“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也不怕闷傻了。”
这时辰金乌将落未落,有凉风驱散暑热,正是出去走走的好时候。
他牵着她,走过湖中长廊——东宫有片湖,占地不小,栽植的半池莲花正盛放,这儿是赏莲最好的位置。
东宫湖边的景色极好,衔池先前不爱过来,纯粹是受前世死前那一夜的影响,对水有着入骨惧意。
可自从春猎那时,她拥着宁珣跳了那一回悬瀑,这惧意竟就此散了。
莲叶底下有锦鲤穿梭,宫人奉上来鱼食,衔池抓了一把,扬进湖中。
鱼群聚拢过来,浮光跃金的湖面下攒起一片红橙。
水气蒸腾,衔池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松快了不少。
宁珣从宫人手中将鱼食接过来,示意她们退下去,才开口:“放轻松些,你就算什么都不懂,也还有我。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谋略能不能成,有时就是差了点儿运道而已。”
“说是谋定而后动,但若事事都能料准,又何必还囿在凡间,岂不是成神了?”
衔池转头看他:“原来殿下猜出来我是为什么心烦了。”
他笑起来,“还不好猜?池清萱若真有心思,不会坐以待毙,迟早会有动作。耐心些,等着看就是。”
衔池从他手中抓了一把鱼食,又洒下去:“但殿下就能料事如神。”
她这几日情绪低落,并不全是因着池清萱。池清萱的事儿不急,她能等。
她低落,只是由此发觉,她还差得太远。先前能从沈澈和二皇子手下讨得一点便宜,兴许只是因为她熟悉沈澈的行事,能在细微处稍稍撬动一丝他的心绪。但真论阴谋阳谋,十个她叠在一起,怕也能被他们一指头碾死。
她想帮宁珣,却都无从帮起。
宁珣轻笑了一声,“料不准的时候也多着,没人告诉你罢了。”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我若是想找帮手,法子有的是。”
他微微俯下身,将下巴搭在她发顶,“再说,又不是因为你聪明,我才喜欢你。”
衔池回头,陡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那是因为什么?”
他没答她,只将手中鱼食全抛了下去,看鱼群蜂拥而至,随口问道:“喜欢哪条?”
衔池仔细看了半天,指给他一尾金色锦鲤。
那条确实威风一些。
“为什么是它?”
她答得简短:“它游起来比别的鱼都好看。”
话音刚落,又紧追不舍回头问他:“殿下还没回答我,是因为什么才喜欢我?”
“挑拣才需要缘由。”宁珣牵住她的手,慢慢挤入指缝,十指紧扣:“喜欢便喜欢了,哪有那么多缘由。”
作者有话说:
衔池:为什么喜欢我?
宁珣:挑选才需要理由,我不是从所有中选了你,是从无到有,是因为你才会喜欢。
衔池:有点没听懂(?)
青衡:(举手)这题我会!殿下是被攻略的!
衔池:?我好像没怎么攻略他啊……
青衡:哦,殿下是纯靠自我攻略的来着。
宁珣:……
第84章
◎还未恭喜皇兄,终于抱得美人归。◎
第二日午后, 乾正殿。
圣人摔下手中折子,闭上眼,揉了两下额角。李德贤察言观色着, 招手叫奉茶的宫人上前,自己接过来,才奉到圣人跟前。
圣人喝了一口, 是今岁新贡的龙井, 消暑降火——暑热时他惯喝的。茶的浓淡,入口的温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便是身边儿有老人伺候着的好处了。李德贤不在跟前那段日子, 虽也不缺什么, 但总欠了点儿意思。
圣人不由得看他一眼,不过短短半年, 李德贤也显出老态,头发斑白了一片。
圣人将茶盏搁下, “天热了,杂事儿就叫底下人去做,你也歇歇。”
李德贤忙不迭谢恩:“奴才谢陛下体恤。但陛下的事儿那都是顶天儿的重, 哪有杂事。底下人爪子粗, 怕是伺候不好。”
圣人不再多说什么,缓下心神,重拿了本奏折展开,却没看两眼,便又“砰”一声掷回案上,没忍住斥出了声:“打,拿什么打, 谁去打?要朕御驾亲征不成?!”
李德贤眼观鼻鼻观心, 没敢吭声。
北疆战和不定, 这几日闹得尤其厉害,朝中争执了几回,都没吵出个结果来。
这时候商议不下战和,等到秋收的时候,形势更吃紧,更是要麻烦。
要和,咽不下这口气,但真要打,圣人自个儿也慢慢看出来了,调去云丰城那个胡总兵不是个能顶事儿的,又撑得了多久?
若要将宋轩宋将军从兴广调回去,又岂不是明摆着打圣人自己的脸?但若再调过去一位,军前三番两次换将领,又恐军心溃散。
为今之计,若不能和,那最好便是由身份压得住的,亲去北疆主持大局。
圣人闭了闭眼,将朝中之人数了一遍。一时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李德贤小心觑了一眼圣人的神色——御驾亲征自然是使不得,但也有旁的法子。
说白了,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太子。太子本身便熟悉北疆情况,且身份贵重,能鼓舞军心。
但二皇子正炙手可热,这时候太子殿下若是亲征,等再回京,便不知这京中的天变成什么样儿了。
圣人叩了两下桌案,忽地睁眼看向李德贤:“李德贤,依你看,朕这几个皇子里,有谁能替朕分忧?”
李德贤乐呵呵一弓腰:“陛下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懂这些?”
圣人直直看向他,“怎么,连你也要同朕打官腔?朕恕你无罪,说。”
李德贤背后已是一身冷汗——他上回被发落,便是因为太急着替太子殿下解围,这时候他若提太子,无论是说太子去,还是不去,都会惹得圣人猜忌。
更何况圣人对太子在北疆那四年,本就疑心不浅。
二殿下更不能提——二殿下的母家是镇国公府,圣人当年是如何煞费心思地从老镇国公手上释了兵权,他是见过的。若再叫二殿下沾染上,怕是要一发不可收拾。
那便只剩下四殿下。但四殿下身子骨弱,不擅骑射,性子也软,委实不是什么合适人选……
李德贤心思飞转,只故作为难地一顿,便开口道:“奴才也是看着几位殿下长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那沙场之上刀枪无眼,纵然殿下们皆是人中龙凤,但若是磕着碰着了,陛下难免要心疼。”
圣人收回视线,“说得倒是。罢了,召太子过来见朕。”
东宫。
衔池翻了个身,在从贵妃榻上滚下去前,被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头。
宁珣放下手中政务,将她往上托了托。
昨日赏完莲回去后,衔池便分外粘他。她自己来招他,他一时没禁得住,折腾她折腾得狠了。听蝉衣说,她今儿一天都没什么精神。
方才她本是枕在他膝上看话本子,翻了没两页,就这么睡过去了。
怀和进来时,正见宋姑娘躺在殿下腿上睡得昏沉,而他那曾经不近女色的殿下,却像是迷了魂一般缓缓低头,极为克制地吻在她唇上。
浅尝辄止。
怀和步子一僵,立马低下头,犹豫了一下现在退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书房里久久没有动静,他还以为宋姑娘回去小憩了。
察觉到殿下的视线,怀和硬着头皮上前,却没敢走得太近,先行了一礼:“殿下。”
他尽量小声道:“招了,说是受二殿下指使,处理掉没用的棋子。这人……”
宁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极自然地伸手捂住了衔池的耳朵,方抬头淡淡看怀和一眼:“杖毙。”
他嗓音发冷:“一百杖,吩咐下去,慢慢打,给孤数清楚了,一杖都少不得。”
怀和听了这话神色一凛,立马应了一声:“是。奴才省得。”
——殿下这是要杀一儆百,敲打其余人。那便不能在僻静处,让人死得无息无声。
其实从前不管是圣人还是二殿下,甚至有些不安分的朝臣往东宫伸手,只要不太过火,殿下心里有数,能放眼皮子底下看着,便都不曾大动干戈。
但眼下不同——谁叫他们竟把手伸到了宋姑娘身上。
这半月来便有人蠢蠢欲动着,皆被殿下挑出来悄无声息处置了,但前日殿下去宫中为太后娘娘祝寿,只一夜未归,便有人按捺不住,竟混进宋姑娘那儿的小厨房下毒。
那宫婢设计将小厨房里的人都引了出来,趁着没人,潜进去下了毒粉。好在小厨房的宫人和厨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察觉有异,便临时将宋姑娘的膳食全换了。
万幸没出什么事。
怀和领命退了下去,宁珣才松开捂着衔池耳朵的手。
她睡得正熟,分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在他松手那刻本能般去抓他衣袖。
宁珣扣住她手,眉宇间冷意渐渐褪下去。
小厨房那儿不知是胆大还是谨慎得过了头,在他回来前,竟连怀和都没禀,昨儿深更半夜怀和才得了消息,着急忙慌过来禀告。天将明的时候将人抓了起来,算到现在,已经审了大半日,刑具怕是尝了不少,这才撬开的嘴。
他没那么好的耐性,叫人下了狠手去审,还能抗这么久,必然不是普通宫婢。
但……宁禛真会这么急着杀她?
为了什么,出口气?
小福子出事那时,在书房里,宁禛不是没亲眼见过他有多护着她,用衔池的安危来刺激他,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宁珣绕了两下她的头发,若有所思。
无论如何,这阵子是不能放她离开自己视线了。
见她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宁珣索性将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寝殿。
出来的时候便听人通传,皇帝召他去乾正殿,李德贤亲自来迎了,就等在外头。
其实去岁里李德贤出事儿前,还不能完全算是宁珣的人——先前李德贤帮衬着他,不过是因着受过皇后的恩。
毕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李德贤在皇帝身边的年头比宁珣的岁数还大,这么多年对皇帝忠心耿耿,想撬动李德贤哪是那么容易。
是皇帝亲手送来了良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关键之时是宁珣保住了他,甚至将他送回到原位。
何况已经走到了这步,就算李德贤不认,在旁人眼里他也已经是宁珣这边儿的了。再死守着不认,便失了意义。
宁珣慢慢往乾正殿走,听李德贤在身后低声提醒着:“圣人的意思,是想议和。”
宁珣微微颌首,没太意外。
今日下朝皇帝将宁勉单独留下时,他便隐隐猜到了。
北疆之事他不便直接开口,朝上宁禛的意思也是要战——如此才能寻得机会,让他这个太子再去北疆亲征一回。
而宁勉性子软,说是不忍百姓受战乱之苦,虽因着一直追随宁珣,从不跟宁珣在政见上闹分歧,但也能看得出是主和的。
宁珣本是主战不假,但若是真到了亲征这一步,这时候将衔池自己留在京中……
宁珣停在殿外。
宁禛倒是也在殿外候着,同他对视了一眼,草草行了一礼,“皇兄。”
宁珣还未开口,便听里头道:“叫太子进来。”
于是直接抬步往里走,路过宁禛时步子一顿,淡淡看了他一眼。
宁禛被他目光里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的寒意刺了一下,倒也没输阵,直直望了回去。
擦肩而过那刻,宁珣听见他低声挑衅:“还未恭喜皇兄,终于抱得美人归。”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他去哪儿,她便在哪儿。◎
“皇兄这美人是抱得了, 只是不知,能留多久?”
他出言相激,没成想宁珣恍若未闻, 连一个眼神都没多余分给他,径直踏进了乾正殿。
宁珣擦过时离得太近,他被撞着往后退了两步。宫人将殿门掩上, 恭谨侍立在侧。殿里没留人, 连李德贤都候在外头。
宁禛振了振衣袖,笑叹了一声, 看向李德贤:“罢了, 我去给皇祖母请安。”
李德贤一礼:“二殿下放心,陛下过会儿若是问起, 奴才再去请二殿下。”
衔池醒得早,这时候才不过将将申时。醒来发觉宁珣不在身侧, 她心口倏地一空,唤了一声“蝉衣”。
蝉衣打起帘子进来时,她已经踩上了鞋靴, “殿下呢?”
蝉衣两步走上前:“殿下被李公公请去宫里了, 吩咐了不让打扰姑娘。”
那便是宫中有事儿。衔池松下一口气,坐到榻边,任蝉衣替自己整好衣裳。
蝉衣笑着打趣了一句:“姑娘真是,同殿下腻在一起久了,愈发一刻也离不得。”
她语调同往日没什么不同,衔池却突然将手搭到了她肩上:“抬头。”
蝉衣下意识仰起头,对上衔池视线时, 又觉于礼不合似地慌忙撇开。
她脸色隐隐发白, 衔池皱了下眉:“脸色怎么这么差, 病了?”
“病了哪敢来姑娘跟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就是吓了一跳。怀和公公早些时候杖毙了一个宫人,说是奉了殿下的意思,足足打了一百杖。”
虽不至于当着东宫上下的面儿行刑,但也没避着人,打到最后那宫婢还没断气,却已经成了一滩血泥——这详细的情形,就不必告诉姑娘了。
这时候应该刚刚收拾干净。
衔池眼皮一跳,“那宫人是犯了什么大事?”
无论是不是真心,宁珣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还算温厚,这委实不像是他的手笔。若传出去,还不定要说成什么样儿。
蝉衣抬眼飞快看她一眼,心道既然殿下没吩咐不能说,那便是能说:“心术不正,要害姑娘。好在小厨房发现得及时……”
衔池一愣,不免后怕——她竟一点都没察觉。她自己用膳便罢了,可她时不时便从小厨房端吃食去宁珣那儿。她送过去的东西,宁珣不会再验一遍。
蝉衣似乎看出她的顾虑,立马道:“姑娘放心,往后奴婢都替姑娘验着,决计不会叫人钻了空子。”
后怕是后怕,但既然宁珣已经处置过了,她也没再多想。
宁珣回来时,她正在摹他的字——是她主动提的,她不喜自己原本字迹里残留着的沈澈的影子,便央宁珣先用朱笔抄了诗词,她再去描。
笔画叠着笔画,红黑两色墨迹混在一处,拓湿纸背,仿似骨血相溶。
她写得专注,宁珣近前了她都没发觉。直到握着笔的手被他握住,他自她身后环上来,引着她写下去,铁画银钩。
最后一笔落定,衔池认真比对着看的时候,他才开口:“落笔就不能再犹豫。”
蝉衣奉上热帕子来,宁珣接过来,替衔池一根根手指擦着,“昨夜半宿没睡,怎么醒这么早?”
他不提昨夜还好,提起来她不由狠狠使劲儿攥了他一下,因着蝉衣还在这儿,忍了忍没说什么。
蝉衣立刻意会,退了出去。
宁珣将她拉进怀里,手掌贴在她腰窝,轻轻揉着:“腰还酸不酸?”
他身上本就热性大,又入了暑,更隐隐灼人似的。衔池本来好好的,被他这么一抱,也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衔池推了推他,“殿下不碰着我,就不酸了。”
宁珣看她一眼,“那便先酸着吧。”
为她揉腰的手倒是没停。只是昨夜他掐得太凶,这么一揉,还有点疼。衔池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索性换了个话题:“殿下进宫是为何事?”
他将人彻底拘进怀里,坐下后倒是还腾得出一只手替她打扇,简短道:“北疆战事。”
衔池回想了一下,前世的这年秋里,他确实北上了一回。对战事而言,其实算不得很久,但也有几个月,连除夕都没赶回来。
她那时听话得像只木偶,对这些事也没什么概念,甚至因为宁珣不在东宫而松了一口气——他不在东宫,她既不必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也不必骗他。不骗他,就不会暴露,不会陷入险境。
宁珣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身的伤。她被蝉衣催着,抱着伤药去他寝殿时,他背对着她正除去身上甲胄。
他身上线条冷硬,新伤的伤痕醒目,虽然已经养得近好了,但仍能看得出当初凶险。
小半年不见,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在门口行礼:“殿下。”
他甚至没转头看她便道:“进来,给孤上药。”
衔池应了一声“是”,走到他身后,步子稍顿了顿,方转到他身前。
宁珣没用她带来的药,给她指了提前备好的另一罐。
他赤着上半身,衔池用指尖温度将药膏化开,蘸着药膏的手指从触到他胸膛的那刻起便微微打颤。
宁珣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声音发沉:“半年不见,就没什么想跟孤说的?”
她颤颤抬眼,却问了一句:“殿下,疼么?”
“问晚了。”他陡然抬手扣住她手腕,“半年,就一回也没想过孤?”
她微微睁大了双眼,“明明日夜都在想,担心殿下担心得要命。”
他直视着她,攥着她的手缓缓加力:“担心?那怎么,孤连一封信也没收到过?”
衔池心跳骤停了一下,又急促搏动起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她……忘了。忘了还能写信。
宁珣不在京中,二殿下那儿的精力便不在东宫,也没人提点着她。
她本就抬眼望着他,在他的注视下眼眶迅速红了一圈,逐渐湿润,声音陡然轻下去:“怕殿下分心。”
他定定看她一眼,松开手轻笑了一声:“还不至于。”
殿下似乎有些不一样——不知是不是那一眼甲胄带给她的错觉。也兴许是在沙场上这几个月,不觉间积下的戾气。
衔池被他周身气势压得退了半步,急促喘息了一下,才缓过来些,想继续给他上药。
他却已经松松披上了外袍,抬眼淡淡道:“孤方才忘了,父皇遣了御医过来,不用你了。”
衔池默默琢磨着,那时候虽没人告诉她北疆发生了什么,她只能从宫人的闲谈里窥得一星半点,但总归也听得出,情形算不得好。
宁珣去的那一场,并不太顺利——但他那时候若没去,北疆的情况怕是只会更糟。
“在想什么?”宁珣掐了她腰间一把,衔池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只是在想,殿下是不是要去北疆?若是要去,我可以陪着殿下一同北上。”
这时候把她留在东宫,宁珣想必不会放心——尤其是刚出了事儿。与其叫他分心,她不如跟在他身边,他去哪儿,她便在哪儿。
宁珣顺了一把她的头发,“说什么胡话。这一路行军的奔波不提,单是北疆的气候,你如何能受得了?更何况沙场上刀枪无眼。”
“我又不会真的上战场。”她抿了抿嘴,“倒也没那么柔弱。”
这是实话。她自小身子骨就不差,又不是真的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常年习舞,经年累月地练下来,身形只是瞧着单薄柔软,实则蕴满了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她眼神澄澈,却自有近乎执拗的坚定在里头,开口道:“我若跟着殿下去了,殿下便没有后顾之忧。也不会被人假传消息之类的,钻了空子。”
宁珣如何不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他绕了两下她的发尾,“所以我不去。”
“也是皇帝的意思。既然他想求和,那便求和。”
衔池一怔。
前世那时候她便明白宁珣,明白他为何一心要战,也明白以他的处境,为求大业,其实不去亲征才是最好的选择——可天下万民在他眼中不比他自己轻。
若真要战,他去,才有最大的胜算。
所以她从未想过劝他按兵不动,留在京中。她能想到的,只有陪他同去同归。
明知圣人决断已下,也不是宁珣能左右的,可她一时还是有些迟疑:“那殿下自己……不想去么?”
他笑了笑,紧紧拥住她,却避而不答:“百姓何其辜。求和,总比打败仗要好。”
只能等。等到他不受约束的那一天。
北疆一事,圣人很快便下了旨意。在秋收前,大周遣使者入契丹王廷。必然也不能叫使臣空着手去,所以另备了十车丝绸珍玩云云,权当凑个礼数。
宁珣身为太子,毕竟曾亲征过,求和一事不便出面。宁禛又是主战,于是这些事儿,便皆交由宁勉操办。
宁勉做事也还算麻利,诸项事宜推进得很快,没多少日子,十车“见面礼”便皆定好。
契丹王对中原文化有些了解,颇喜字画,因此备下的礼单中,有两幅前朝画圣的真迹,同其余字画收在一只长木箱子里。
玉钏抱着长乐公主的画像走在宫道上——宫中新来的几个画师公主很是中意,前些日子挨个儿召来画了画像,她今儿便一块去拿回来给公主过目。
画卷有些多,她一个人不太好拿,遮挡住了视线,因此正同刚拐出来的小太监撞到一起。
两个小太监前后抬着木箱子,走得很急,前头抬着的那个同玉钏狠狠一撞,又被箱子绊了一下,四仰八叉摔下去,箱子“咔哒”一声被撞开,画卷散落一地。
小太监立马爬起来,看清是长乐公主身边儿的玉钏,忙不迭告饶,一口一个“姑奶奶”,将她散落的画卷拾起来。
玉钏也摔了一下,七荤八素的,随手将公主的画像抱过来。
小太监麻溜给了自己两耳光,赔着笑道:“奴才们真是瞎了眼,冲撞了姑奶奶。实在是差事太急,慌不择路的……”
长乐公主本就不是刁钻的性子,身边儿的宫人也都是千挑万选,自然也没有混不讲理的。见他们确实有差事在身,兼之也是自己没看好路,玉钏摆摆手没多计较,自己抱着画卷,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画卷确实不少,连少了一幅,也不容易发现。
玉钏身后,小太监们着急忙慌地将散落的书画拾起来,重新装进木箱子里抬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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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从前是如此,但自殿下起,往后不会如此。◎
七月流火, 天渐渐转凉了。
使臣在契丹王廷被好酒好肉地招待着,契丹王却并不见他——那十车见面礼倒是收下了。使臣一时猜不透契丹人是存了什么打算,请见了多回, 皆被人挡了下来。见不到契丹王,便谈不成和谈的条件,他无法复命, 只能空空耗在那儿。
但没两日, 契丹便另遣了他们的使臣入京。
皇帝在大殿召见契丹来使,宁珣身为太子陪同在侧。朝中重臣连同其余皇子也在, 契丹的使臣不拘于虚礼, 当场便提了和谈的条件。
前头提的几条都在皇帝预料内,唯独最后一条——契丹欲结秦晋之好, 替三王子求娶大周长乐公主。
同异族和亲的公主,大周并不少见。
皇帝的姊姊嘉仪长公主便曾嫁去突厥, 所幸不过十年,便在机缘巧合下因战事被接了回来。
皇帝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但也不过是想从宗室里挑个合适的加封, 以公主之礼嫁过去。
皇帝子嗣不丰, 私心来讲,自然是舍不得长乐。但如今契丹指名道姓地要长乐,他总不能自己直接提换人。
皇帝不说话,宁珣等得没了耐性,不露痕迹地看了靖王一眼——外臣在殿,他不能越过父皇开口,但叔父不同。
靖王爷心领神会, 站出来冷笑一声:“求娶?不知是契丹王的意思, 还是三王子自己的意思?长乐公主金枝玉叶, 年纪尚小,又娇生惯养,那等苦寒之地怕是适应不了。陛下三思!”
宁珣抬眼望向站在大殿正中的契丹使臣。
早听闻契丹王痼疾缠身,不见大周的使臣,怕是因为身子已经不能见。
契丹王廷内的纷争,不比大周少。对长乐动心思的三王子手握重兵,骁勇善战,但生母是奴隶出身,身份低贱,因此拥趸者并不多,反倒是大王子声势更大些。
三王子求娶长乐,是想借大周的势,借身份尊贵备受宠爱的大周公主,去搏一个名正言顺。
来使像是察觉到什么,如被鹰隼盯上的一刹间,不觉向殿上望去——他们一族马背上生,马背上死,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因此单凭那一眼,不靠那身太子冠服,他也认得出那位曾让契丹吃尽苦头的大周太子。
大周太子驻守云丰那四年,他们为攻城而折损无数,甚至险被反扑——所幸大周的皇帝同太子并不亲厚,及时扼住了太子羽翼。
靖王一番话正合皇帝心意,皇帝顺势道:“长乐确实年纪尚小,平日里胡闹惯了,不够稳重。不如平阳郡主沉稳大方,朕一向对平阳视如己出,以公主之礼……”
来使一口蹩脚官话,赶在皇帝将此事定下前打断:“陛下此言差矣。三王子从画像中得见长乐公主仙人之姿,便立誓非公主不娶。我契丹王廷虽不比中原养人,但也绝不会亏待了公主。为表诚心,契丹愿退百里,以迎长乐公主。”
“能保两国百年邦交,”他顿了一下,将矛头引向并不在场的长乐:“久闻大周公主深明大义,想必不会拒绝。”
皇帝心念微动。和亲若成,大周可助三王子夺位,有这两层关系在,想来能保北疆数十年安宁。
见皇帝犹豫不决,来使以契丹礼节朝殿上行了一礼,态度极恭敬:“有幸得大周皇帝陛下召见,今日,也是我契丹大军开拔之日。三王子率兵,两日就能到云丰城脚下。”
满朝哗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宁禛喝了一声“大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帝抬手叫停。
久闻三王子善战,就眼下云丰城的情形来看,怕是还真守不住。皇帝闭了闭眼,竟隐隐有些后悔那时将宋轩调走。
东宫。
衔池先是听了宁珣命人传回来的消息,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将宁珣等回来。
她在檐廊下等他,看见他那刻,原本焦躁的心突然宁静下来。她远远同他相望,隐约看见他眼中沉沉郁气。
衔池快步走上前,主动去牵起宁珣的手,宫人自然而然放慢了脚步,同两人隔开距离。
“殿下……去见过长乐了?”
契丹来使的意思分明——要么将长乐公主嫁过去和亲,要么立刻开战。
说是两天,其实没有犹豫的余地。消息传过去,再快也需要时间。云丰城这样一块肥肉在前,她不相信,契丹人能多等一刻。
宁珣简短“嗯”了一声,“在殿上,皇帝最后说要问问长乐自己的意思。”
衔池低下头——圣人这话,怕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说是问长乐,可长乐根本没有选择。是战是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可到最末,这重担却突然压到了她一人身上。
北疆的军务,突然便成了她的一句话,一句“愿往”能保下北疆安宁,保下无数将士性命,那么说“不愿”便需要太多的勇气。
“我在皇帝召见长乐之前,抢了一步去见她。”
在长乐主动去乾正殿的路上。
长乐若是铁了心不去,他也能将她留下。给她寻处道观暂避两年,三王子所求的,换个方式也能给,只是要费些周折。
实在不行,宁珣对长乐沉沉道:“这仗,也能打。”
“长乐虽然不懂行军打仗,但也知道,皇兄这时候,已经失了先机。”长乐摇摇头,“太难了。何况皇兄要顾虑的,也不止是契丹。”
这儿离乾正殿不远,因此她的话点到为止。
“更何况连父皇都松口了,去便去了,听说那边民风彪悍,兴许还更自在些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无所谓地笑,“姑母不是照样去过,眼下日子也逍遥得很。突厥还是契丹,又有什么区别。”
“长乐知道,皇兄会接我回来的。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等胡人俯首,皇兄当以大礼接我还朝。只是在这之前,我母妃还需劳烦皇兄照看。”
她话说完,朝宁珣一礼,再不停留,径直朝乾正殿走去。
衔池慢慢握紧宁珣的手,“不是殿下的错。”
宁珣停下步子,慢慢吐出一口气,似是轻笑了一声:“社稷安稳,竟要拿公主去换。”
衔池一顿,突然踮脚抱上来。
不止她同长乐亲厚,宁珣与长乐间,是在其他皇子公主间少见的血浓于水。
连她刚得了消息那时,都在想是不是因着自己的缘故,眼下发生的事儿同前世有了出入,才连累长乐到这步境地——宁珣心中的自责只会更甚。
她知道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显得空洞无力,于是只抱得用力。宁珣按住她单薄后背,略微俯身将自己靠在她身上,似支撑,又似是嵌合。
半晌,听见她话音轻柔坚定道:“从前是如此,但自殿下起,往后不会如此。”
不过一个时辰,长乐从乾正殿走后,立刻便下了和亲的旨意——一应仪仗皆按最高的来,陪嫁的宫人也好东西也罢,又足足加了一倍。
长乐受宠这么多年,到这时也依旧是历来和亲公主中独一份儿的殊荣。生母柔嫔一举被封为柔妃,不止于此,甚至连母家都得了嘉赏。
圣旨一下,契丹使臣立刻向三王子传了信儿。
当日,先是接到北疆加急军报,说契丹大军隐隐有向云丰城围拢之势,证明先前使臣所言非虚,第二日便收到契丹退兵的消息。
长乐和亲一事彻底定下来,宁禛一时后怕,没忍住去找了熙宁。
没人知道他那日在大殿是如何煎熬。
——他怕父皇舍不得长乐。契丹三王子明摆着是要娶一个出身尊贵,又同大周皇室有着割舍不下的联系的,如此方能作他的助力。长乐固然是最好,但若娶不到长乐,难保下一个不会是熙宁。
宁禛想起那日母妃所说,他若是能娶了熙宁……
他若是娶了熙宁,至少不必在这种时候再担惊受怕。皇祖母想再留她两年也无妨,只要先将婚约定下……
熙宁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长乐?”
宁禛迟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语气轻巧道:“她嫁去契丹不好么?”
她在宁禛面前从来不加掩饰,径直将心里话吐出:“从小就跟我抢风头,又是公主,处处压我一头。如今嫁到那等荒蛮之地,看她还能有什么风头。”
宁禛叹了一口气,“你就没想过,万一这火烧到你身上?”
熙宁想也没想:“那便逼着子安承认,就说我的婚事早已定下。”
太后一向惯着她,就算看在太后的份儿上,圣人也不会突然将她许配出去,遑论是远走和亲。
“倘若阿澈不愿意呢?”
“不可能!”
“我说倘若。”
她瞪他一眼,不欲再同他多说:“若嫁不了沈子安,嫁谁不是嫁?”
嫁谁不是嫁。
宁禛心念微动,心跳空了一拍后,猛烈泵起血液冲向头脑。话出口却仍不敢直白,只玩笑一般:“倘若真有那时,不如暂且选我?”
熙宁嗤笑一声,显然也没当真:“那我倒不如去和亲,还能挣个名垂青史。”
她坐着同他说话,坐得久了,腰有些发酸,便同往常一般,径直隔着衣袖拉住了他胳膊借力,站了起来。
连同他说一声都没有,这种程度的接触,她早就习惯了。
也毫不避讳。
宁禛垂眸望向她抓皱的衣袖,无声扯了扯嘴角。
和亲一事定下后,衔池见了长乐一面。果然同宁珣所说一般,长乐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通透。
突然不见了当初咋咋呼呼的模样,似乎一夜之间便沉稳可靠了——可她见了她这样,仍然不觉得能放心得下。
衔池在书房为宁珣磨墨,也借此平息些心神。这两日她一直闷着,不怎么爱说话,宁珣知道她总要过去这段时日才会好些,她闷一些,总比强颜欢笑要好,便由着她去了。
书房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甸甸的。
因此怀和的通禀便愈发突兀:“殿下,阮元修阮大人求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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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阮大人还真是,知恩图报。◎
衔池手上墨锭一顿, 看向宁珣。
当日长乐同阮元修说,她对他的一应资助皆是太子的意思,不管阮元修心里清不清楚, 他也只能是承了太子的情。
阮元修为人中正,又古板,不像是会陷入党派之争的人, 宁珣也没拿此事压他, 他却还是投入宁珣麾下,其中难说没有长乐的缘故。
但衔池的心偏在长乐那儿, 不免还是替她不值——从前是觉得来日方长, 长乐总能遇见更合心意的,可如今此事一出, 难免会想阮元修那时若是回应了长乐……
琼林宴到现在,其实只过了五个月而已。
长乐若是早将婚事定下, 和亲的人选怎么也不可能是她。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将墨锭扔下,“我先回去。”
“不想看见他?”宁珣猜到她心中所想, 拿了帕子慢慢替她擦净了手, 又紧紧握了两下,才抬眼吩咐怀和:“叫阮元修去正殿候着吧。”
她低着头,宁珣起身将她拉进怀里,抬手慢慢揉着她后颈,“知道你难过,但也别郁结在心里,闷出病来怎么办?”
衔池点了点头, 轻轻靠在他身上。
她想起那天她和长乐从阮元修的住处往回走的马车上, 长乐抱着她说, “外人都说我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我自己不觉得。”
还有那句赌气似的“但是他不愿要我,那我也不想要他了。”
她突然抬头看向宁珣:“既然阮大人来了,殿下不如遣人去问长乐一声?”
这世上有太多不能左右之事,但起码,能少留一丝遗憾也是好的。
宁珣去正殿时,已经叫人候了小半个时辰。
殿里没留人,连怀和也止步殿外。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阮元修自宁珣进殿便行了大礼,拜叩在地,随着宁珣步子调转方向,却始终跪伏在地上。
同他从前相较,礼过重了。
宁珣叫了起,他却头也没抬,开门见山道:“臣有一事相求,望殿下恩准。”
“臣自请,做长乐公主的送亲使。”
宁珣并不意外,只笑了一声,“阮大人还真是,知恩图报。”
大周同契丹形势紧张,这送亲使并非什么好差事。何况契丹来势汹汹,许多事公主不便出面,送亲使要能控制得住事态,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阮元修默了一会儿,抬头:“臣有负长乐公主。”
“长乐的事,孤不好擅专。阮大人,不如自己同长乐说罢。”
刚合拢的殿门应声而开,有宫婢打扮的女子轻巧跨过门槛,站定在他面前。
看到来人那刻,阮元修先是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身看得更清楚些,而后才记起要行礼,可他本是跪在地上,起与不起间的那一刹,竟从他身上罕见得见出几分狼狈。
最终还是拜了下去,“臣叩见……”
长乐打断道:“长乐公主在宫中待嫁呢,阮大人可要慎言。”
还有一个月她便要启程。眼下宫里正为和亲一事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她身为待嫁公主本不能出宫的,好容易才哄着玉钏同她换了衣裳,装成她睡下,自己偷偷溜出来。
可殿中总归没有旁人,她一转头便又如往常般,对宁珣道:“难为皇兄这么贴心。”
“是衔池的意思。”
“我就说,还是嫂嫂疼我。”
她话音刚落,宁珣便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回这么叫,从前还铆足了劲儿等着从他这儿将人拐走。
长乐笑起来,揶揄道:“我叫衔池嫂嫂,你高兴什么?”
——其实想起来还是遗憾的。她知道皇兄的性子,知道他迟早会册立衔池,可她怕是没机会,当面名正言顺地唤一声皇嫂了。
想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淡了些,转头看向阮元修:“阮大人曾经收了我那么多好处,如今替我圆个梦,不过分吧?”
长乐换了身常服,戴了帷帽,又有东宫的人明里暗里照看着,轻易便混出宫去,拉着阮元修东市西市地逛了半天。
一路上她兴致勃勃,同刚认识阮元修那时候别无二致,对他的态度也毫无差别。连一丝伤心都不见,更别提怨愤哀怜。
阮元修一时有些恍惚,似乎两人中间隔开的小半年并不存在,她只是一户富商之女,而他只是在等张榜的考生。
直到她将手上刚买的小玩意儿习惯般随手丢给他,望着他笑:“早就想拉着你出来玩一遍了,只是那时候你一心扑在殿试上,没有时间。”
阮元修接过她抛来的东西,不觉攥紧。
后来倒是有时间了。
可他们也再没见过了。
“我虽是长在宫里,但从小就爱偷溜出来,这京中我可太熟了。回头我给你列一份单子,往后你若不知道去哪,还能看一眼。”
他一直不说话,长乐倒是见怪不怪——他一向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若不是她话多,跟他待在一处能活活闷死。
最后她拉着他去了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絮絮道:“我这一走还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听说那边吃食匮乏得很,走之前我可得多吃点儿。”
她一提“走”,便觉拉着的胳膊僵了僵。
长乐一时有些想笑,“听说你极少同他们交游,是不是还没来尝过?”
长乐是偷溜出来的,不欲张扬,但毕竟身份贵重容不得闪失,东宫跟着的侍从便提前过来包下了一层,仔细排查过一遍。
酒在小炉上温着,菜肴摆满了一桌。长乐用得欢快,桌案对面的人却几乎没怎么动筷。
于是她倒了两盏酒,一盏拿给他:“还没陪你吃过庆功宴。”
想了想,又补了句:“琼林宴不算。”
他知道。
那天她只去露了个面,便推说身体不适回去了。
她走后,琼林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吃了什么,阮元修一概都不记得。
长乐叹了口气,同他一碰杯,举杯饮尽后问:“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阮元修默然喝光了杯中酒,半晌,突然开口:“对不起。”
长乐一愣,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还挺……稀奇。没想到有天能听你说这话。”
许是酒意上来,两人借着醉意断断续续聊下去,直到外头的天彻底黑沉下来。
末了,长乐打开窗子散酒气,“想做我的送亲使啊。”她坐在窗边支颐看他,“也不是不成。”
“你得一路听我的,不能顶撞我——但也不能不说话。”
阮元修垂下眼去,缓慢应了一声:“好。”
一月之期,说长也长,说快也快。
宁珣存心给衔池找了些旁的事情做,好清清心绪,趁着天气好,还带她去京郊骑了好几回马——春猎那回遇险没让她就此怕了,反倒叫她开窍了似的,回来后断断续续也练过几回。这一阵练得勤,白日里累得不轻,她骑术是越发精湛了,夜里却仍睡不安稳。
长乐启程后,宁珣除了去上朝,更是几乎一刻也不离她。可饶是如此,她也常常半夜惊醒,若是在他怀里醒来的还好,她听一会儿他的心跳声,慢慢便睡下去了。
可若是宁珣有急事处理,不在她身边,她便会一直等着,等到人回来。这时候单纯抱着通常便不管用了,她不是刻意撩拨,但她深更半夜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抱得又实又紧,即便心疼她没歇息好,他也鲜少能克制得住——末了她精疲力尽瘫在他怀里后,反倒能睡得安稳一些。
她这么缠着他,宁珣心里受用得很,但总归怕她是忧思过重,会伤了身子。
衔池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平心而论,最难过的那一阵儿已经过去,她心里也明白,等宁珣即位那天,一定会把长乐接回来。
可心里总隐隐发坠,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她不是患得患失的性子,白日里还好,一旦到了夜里,半梦半醒间,就总有一脚踏进悬崖的滞空感——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安心。
和亲的仪仗隆重,走得自然便慢许多。
十日后,仪仗才行至北疆。长乐一时不适应水土,又休息了两日才再启程。北疆地广,风沙大,路又难行,真正走到契丹的地界,算来还得四五天。
而正在这时,契丹王廷骤然剧变。
眼见着三王子要搭上大周这层姻亲,趁三王子亲自领兵在外,尚未回到王廷,大王子挟制重病昏迷的契丹王,迅速获得各部族支持。而后契丹王“重病不治”,不到一日的功夫,契丹王廷便彻底变了天。
新任契丹王当机立断遣将领征讨三王子,双方大军厮杀间,三王子却不知所踪。
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一桩,但新任契丹王嗜战,原先与大周相商的和谈一事怕是就此作废。
不止于此,他自然也看得出如今的云丰城是块人人皆可染指的肥肉,已经在集结兵马——若非军中三王子的旧部太多,新任的将领一时控制不住,怕是再等两日,契丹大军便要压向云丰。
而这时候将大周公主送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皇帝急召送亲仪仗回京,却发觉送亲队伍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竟同朝廷断了联系!
北疆地广,那浩浩荡荡一支送亲的仪仗,走出了城池,便汇入了大漠莽莽,如何能轻易寻见。
是夜,皇太子自请披甲出征,截回五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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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他护得仔细,那些东西便分毫沾染不上她。◎
消息传到东宫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皇帝急召, 宁珣接到信儿时,衔池刚睡下没多久,见她好不容易睡沉, 宁珣没忍心惊醒她,唤了蝉衣进来守着,便进了宫。
和亲的队伍同朝廷断联, 便如一叶孤舟, 轻易便被浪覆了。送亲使无从得知三王子失踪的消息,只会按原计划将长乐送进契丹地界。
但长乐要嫁的是三王子, 也就意味着大周属意的是三王子。而大王子穷兵黩武, 眼下又刚夺了权,正是要立威的时候, 他会如何对待这位自大周远道而来的公主,自然不言而喻。
秋风萧瑟, 沈澈围了件厚实披风,低低咳了几声。宁禛几步跨过来,“有什么话不能差小五来说?天乍冷的时候, 你这身子更得留心, 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亲自过来一趟?”
沈澈看他一眼,直接道:“圣人已经召了太子去乾正殿,想必马上便会传你。切记,殿上不必多说什么。以太子的秉性,不会置之不理。”
宁禛摆摆手,不甚在意:“我知道,多说多错, 容易招人怀疑。”
沈澈叹了一声, “为救长乐, 太子一定会自请出征。圣人若是问你,你便表现得焦心些,莫推太子,只说你愿为君父分忧。”
宁禛一来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而眼下事出从急,二来又背靠镇国公府,圣人不会真允他沾上兵权。
如此一来,太子势必要出征——虽过程出了点变故,但单论结果,仍同他布置得没有差别。
他本就打算毁了和谈,只是没想到契丹会求娶长乐,给他省了不少功夫。
先前和谈诸事皆由宁勉负责,是以后来和亲的事宜也一应交到了宁勉手中。但宁勉毕竟手生,沈澈费了点周折,便将自己的人插进卫队。
派去的是镇国公府豢养的死士,奉了沈澈的意思,在进入北疆后,找机会提前断了同朝廷的联络,一入契丹地界,立刻诛杀长乐公主,再推到契丹人身上。
——和亲公主横死,和谈还如何谈得下去?
于公于私,太子还是要出征。
和亲的仪仗已经进了北疆,联络也断了,这时候契丹发生这场夺权与否,对他所设之局的影响都不太大。
殊途同归罢了。
宁禛突然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问:“阿澈,长乐怎么正巧在这时候……断了音讯?”
只差一步,她便能被召回京了。
沈澈先前同他隐晦提过一句,用长乐的命来逼太子离京,但他一时没忍心,便没应允。
长乐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公主,碍不了他的路,再怎么着,也还是他的妹妹——没必要赶尽杀绝。
沈澈拢了拢披风,语气温和:“眼下契丹正乱着,兴许是冲撞了和亲的队伍。”
宁禛叹了一口气,“好在送亲的卫队人数不少,只要不是正面撞上了契丹大军,能拖到太子赶过去,长乐应当无虞。”
沈澈抬眼,望向远处红得似血染就的枫树。
为了不留痕迹,死士自启程后便自觉同镇国公府断了联系,如今自然也不知道契丹王廷的变故,只会按先前的命令行事,在进入契丹地界后诛杀长乐。
只希望,宁珣赶得上罢。
他轻声笑了笑,“看命吧。”
沈澈前脚刚走,后脚李德贤便来请宁禛。
他在乾正殿统共待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最后果然同沈澈所料无差,圣人任命太子为大将军,明日一早奔赴北疆。
从乾正殿出来时,夜色正浓。
宁禛颇有几分快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既得父皇青睐,又有镇国公府在背后支撑,太子远在北疆那几年,他如鱼得水,可自打太子回京后,他看似是占尽了先机,但细算起来,却几乎没从太子手上真讨到过什么好处。
太子再不济也是嫡长子,久寻不出错处,时日一长,在朝中的呼声只会越来越高。他要夺宁珣的太子位,同他齐平是不够的,唯有压过宁珣。
父皇身体康健,眼下只有逼太子再度离京,他才能抢出喘息之机。
他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宁珣回去寝殿时,远远望见里头灯火通明,便知道衔池是醒了。
他绕到里间,见衔池倚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什么,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宁珣看了守在一旁的蝉衣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无声行了一礼便退下去。
“夜里冷,不好好躺着,也不怕冻着。”他坐到她身侧,先拿被子将她裹了两圈,才一起收进怀里:“都知道了?”
衔池点了点头,“长乐……一点消息都没有么?”
宁珣哄着她道:“此时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贵为我大周公主,便是真落入契丹手中,他们也不敢轻易伤她。”
衔池在他怀中抬头,却突然问了句:“殿下何时启程?”
甚至都没问他会不会去——宁珣赶回来得急,亲征的信儿其实还没传下来。
“明日一早。”他一顿,继续道:“东宫人多眼杂,我不在京中,即便留再多的人给你,怕也能让人钻了空子。”
他是可以为她布置妥当,但他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归,时日一长,人总有懈怠的时候,总能被人找到可乘之机。已经出过一回下毒的事儿了,多少人想将手伸到她这儿,对她的事儿,他不敢存半分侥幸之心。
“不如将你送去荆州,暂避一段时日。也能同你娘多见见,好不好?”
“不好。”
她拒绝得干脆,宁珣哑然失笑,绕了绕她的头发,“真要随我同去?即便不会叫你上战场,但那一路风刀霜剑,可不是说说的。”
她抬眼,目光执拗:“我也不是说说的。”
去荆州的隐患不比留在京中少多少。即便她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荆州,京中这些人,便没法子假传她的消息去北疆了么?
她知道宁珣对她有多上心,而沙场上最忌动摇心神,只一刻,怕也会万劫不复。
既然有隐患,她便不敢侥幸。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己跟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
他低头亲了亲她眼尾,低低叹了一声:“罢了。”而后拿出一只玄底蟒纹金带的小巧绶囊,“从明日起贴身收着,无论何时都不能离身。”
衔池费力从被子和宁珣的双重裹挟中伸出胳膊来,将绶囊接过去。方方正正,不大,却略有些沉。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宁珣一眼,他将她扯松的被子重又围上去:“打开看看。”
话音刚落,她已经将东西倒了出来。
是他的太子私印。
衔池手一抖,差点将印摔下去,又手忙脚乱抓稳。
虽是私印,不是皇太子宝印,但他用这方私印显然比宝印多得多。
这不是小事,衔池将私印装回去就要还给他:“殿下的印,收在我身上不妥。”
宁珣握住她的手,又安抚似地揉了揉她后颈,“这印,象征身份的作用要比实用来得多。”
他去北疆,是去守云丰城的。平日里他能将她一直放在身边,但若真到了应战的时候,他身边反而危险。
她身上带着太子私印,若真出事,大周的臣民不必说,见此印如见太子,契丹人也不敢擅动她——只会拿她来做要挟。只要不会伤她就好,其余的总能解决。
“但……”
宁珣打断她道:“你贴身带着,我才会放心。”
“而且一方私印而已,即便丢了,叫人拿去,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拥着她躺下来,“再睡一会儿?明日会很累,养养精神。”
衔池无法,只能点点头,将私印收好,才展开被子,将宁珣一道裹进来。
夜凉如水,他身躯滚热,她窝在他怀中温度刚好,没一会儿又睡下去。
第二日一早,宁珣于军前接旨领受虎符,奔赴北疆。
事出从急,既是求速,一应便精简得不能再精简,日夜兼程。
虽是同他共乘一架马车,但急行军速度太快,宁珣本还怕衔池吃不消,随身给她备了不少酸果蜜饯,后来见她适应得不错,才放下心。
衔池怕给宁珣招惹非议,将自己藏得小心翼翼,殊不知军中将领早便被宁珣敲打过——宁珣本就在军中积威颇深,没人敢乱嚼舌头,兼之从前皇子出征,身边带个体己人的也不是全然没有,不是先例,自然便好接受一些。
他护得仔细,那些东西便分毫沾染不上她。
不过三日,竟已赶到北疆。
长乐最后一次有消息传回来,便是在云丰城。因此宁珣径直进了云丰,先接掌云丰城内两万大军。
来的路上他便日夜翻看着北疆的地形图——他对阮元修的行事还算熟悉,阮元修作为送亲使,自然有资格决定路线。
原先定的那条线,临近的北疆各城早便奉皇命搜过了,一无所获。
以阮元修的性子,轻易不会擅自改道。若是中途偶遇了契丹大军,怎么也该留些痕迹。
那便只能是送亲的队伍里,自己出了问题。
宁珣将一面旗子插入沙盘,旗杆稍划了一圈:“五千轻骑,随孤直入此地。”
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沙盘旁一身甲胄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胡总兵可有异议?”
“末将不敢。只是太子殿下如何笃定,长乐公主是在此处?”
宁珣拍了拍手上沾的砂砾,淡道:“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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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是太子,大周来接公主回去了。◎
“这……”胡泽良咽了一口唾沫, 太子殿下奉圣人之命而来,他自然万事以太子为先。只是说来惭愧,他在云丰统兵已近一载, 却没做下多少实绩,自然也没收拢多少人心。
太子殿下行事如此随心,只怕是不能服众。
见胡泽良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宁珣失了耐性, 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将领:“诸位将军可还有什么顾虑?”
当即便有两人对视了一眼,走上前一抱拳:“末将愿随殿下同往!”
见状, 胡总兵心中一凛。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圣人对太子的顾虑兴许也不为过。
太子回京不过三年,最后一仗又恰恰也是在这云丰城。军中明里暗里究竟有多少旧部, 谁说得清?
见其余人也没有异议,宁珣颌首, 扫视了一圈:“一炷香后启程。”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是。”
等众人都退出去,衔池才从屏风后头转出来。
宁珣几步上前,因着身上换了甲胄, 怕凉到她, 要揽她入怀的动作生生一顿,只捏了下她的后颈:“累不累?”
衔池摇摇头,他这一路比她操劳得多。
她隔着盔甲主动拥住他,“殿下要小心。”
“我将影卫留下,这是在北疆,不必替他们过多遮掩。若有事,还是直接吩咐青衡。”
衔池拍拍他后背, 甲胄作响:“殿下放心, 我就在这儿等殿下回来, 哪儿也不去。”
他刚接掌,军中具体情形还需得梳理一遍。这时候将她放这儿他虽不放心,但总不能真带她去前线。
他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下了军令,任何人不得擅闯。所以除了青衡,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你睡一觉,明日我便带长乐回来了。”
她又点了点头,学着他先前那样抚了下他后颈,软声应他:“好。”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突然按住她吻下来——吻得比往日要更重几分,如胡地北风扑面,瞬息间被榨去呼吸。
末了,他低低道了一声“等我”,转身利落拿过兜鍪,大跨步迈了出去。
长乐抓住马车帘子上缀着的大红流苏,用力到指尖泛白。
马车已经被逼停,外头兵戈相接的声响不断,她想掀起帘子看一眼,可终归没敢。
虽面上不显,但她心里早怕透了,手腕细细打着颤,被人隔着衣袖短暂握了一下。
阮元修顾着礼数,一触即收。
长乐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已经叫了自己好几声。
——人是她刚刚叫上马车的。外头乱得她心慌,她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马车上,怕是会撑不住。
“公主。”
她抬眼望过去,听他沉着迅速道:“不仅是契丹人,近卫中也有人心怀不轨。臣早些时候将可用之人皆调到了公主近前,眼下有他们相护,臣为公主赶车,回最近的云丰城,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长乐一怔——她都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和亲仪仗从云丰城一路向北,第二日阮元修突然下令改道,原本三五日便能到契丹的路程,生生拖成了七日。
她不明白,事已至此,他拖这两日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阮元修才寻到机会,单独禀给她,说送亲队伍有变,眼下他们同朝廷已经失了联系。
他说要回云丰城,可长乐算着日子,三王子接亲的队伍应当已经到了。回一趟云丰再过来,耽误的时日太久,怕是契丹会借故发难。
于是还是继续前行,今日便行至两国交界,马上踏入契丹地界时,突然撞上了一队契丹轻骑。
来者不善,一眼便知不是接亲来的。甫一打照面,契丹人便杀了过来。
厮杀声愈来愈近,似是向马车围拢而来。
长乐摇了摇头,“阮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虽说阮元修当日改道时便有所顾虑,因而他们虽多绕了几天的路,眼下的位置却与云丰城相距不算太远,但在契丹轻骑的追杀下,想逃回云丰城,又哪是那么容易?
何况,即便逃出去了又如何?
她是公主,眼下,更是大周遣来和亲的公主。她本身,就是大周的象征。
一个象征,要么体面离开,去契丹也好回大周也罢,要么毅然绝于此地——唯独不能仓皇溃逃。
阮元修看出长乐的意思,没有再劝,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将手下软垫抓皱成一团。
长乐拿起早先嫌沉而摘下的凤冠,因着贴身宫婢不在身边,只能自己估摸着戴好,突然问了句:“阮大人,你后悔么?”
她话音轻巧,似是随口提及。
阮元修眼中沉静一片,不假思索:“后悔。”
长乐笑起来,显然不信:“阮大人是看本宫沦落至此了,才说来安慰本宫吧。”
“公主知道,臣从不虚言。”他伸手扶正她头上凤冠,顿了顿,“其实臣那日……”
外头的兵戈声突然停住,契丹人蹩脚的官话打断了阮元修刚出口的话:“久闻大周五公主盛名,眼下三王子不知所踪,王上特意吩咐我等,来迎公主入王廷。”
长乐脸上笑意淡下去,掀起帘子望向外头。
卫队只剩下阮元修亲自挑出的那帮人,眼下多少也都受了伤,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马车前,警惕对峙着围拢而来的契丹人。
不远处尸横遍野,再远些的地方,却见大漠孤烟,残阳如血。
她放下帘子,对镜抿开口脂。
而后将一把早早备在身边的镶宝匕首收进衣袖。
阮元修沉默看着她动作,长乐却突然扔给他一块丝帕。
他下意识接过来,却听她道:“把眼睛蒙上。”
他一愣,她却已经探身过来,拿起他手中丝帕蒙住他眼睛,绕到脑后利落打了个结:“走之前你答应过本宫,一路听本宫的,不能顶撞本宫。”
“所以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摘下来。”
他开口,末了却只干涩应了一声:“好。”
契丹人在倒数给她的时限,阮元修先一步下了马车,长乐掀起帘子,将手搭上他的,稳稳踏下去。
她隔着那层覆住他眼睛的丝帕与他对望,笑着轻声同他道:“阮元修,不要看。”
他手中一空。
长乐捏了捏袖中那把匕首,抬眼望向契丹人的方向。
三王子失踪,他们口中的王上想必是曾经的大王子。以轻骑相迎?怕是不知道已经搜了这儿多少遍了。
不必猜也知道,她若落到他们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她自戕于军前,也算绝了契丹人的念头。
正想着,她往前迈了一步。
正在这时,却倏地听见远处马蹄震天,烟尘被踏成浓雾,浓雾尽处,大周战旗猎猎。
几乎是同一刹那,阮元修一把扯下眼上蒙的丝帕,猛地抬手拦下她,大声喝道:“保护公主!!”
卫队立刻冲杀上去,他护着她往后退,宽大手掌覆在她眼上,不让她亲眼看着那血肉横飞的惨相。
他退得急,又要捂住她眼睛,不可避免便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长乐怔愣着,四周厮杀声震耳欲聋。
他只能附在她耳边:“是太子,大周来接公主回去了。”
他捂着她眼睛的手不觉间盈满了泪。
宁珣是有备而来,契丹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很快便四散而逃,被逐个击溃。
看到除了眼眶发红外安然无恙的长乐,宁珣显然松了口气,视线这才转向阮元修:“送亲使是你自己求的,长乐若少了一根头发,孤唯你是问。”
“皇兄!”长乐惊魂未定,本死死拽着阮元修的袖子,见宁珣望过来,立刻松了手,而后朝他身后张望:“嫂嫂呢?”
宁珣看她一眼,“在云丰城。刀枪无眼,孤带她来这儿做什么?”
长乐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嫂嫂也跟过来了?”
宁珣没再搭理她,听副将汇报完清点数量,便翻身上马:“传军令,即刻启程!”
长乐上马车前才想起来问宁珣怎么这么快就能找过来,没成想他却只简短说是猜的。
也确实是猜的。
先想到是送亲队伍出了问题,以阮元修的谨慎性子,想必会拖延些时日观察一番,也不会离云丰城太远。和亲仪仗庞杂,参照着北疆地形,他能选的路,不难猜出来。
他带过来的本就是轻骑,行军速度极快,用了一个白天赶过来,又只用了一夜便赶回去。
不出他所料,衔池压根就没睡,眼巴巴等着他回来——长乐是随着他一道过来的,两人亲眼见过彼此,才彻底放下心。
长乐依依不舍地离开时,天已近亮了。
北地天寒,她等了这一夜,等得身上冰凉一片。
宁珣从牵住她手的那刻,眉头就没松下来过——直到将她抱进怀里,又裹上一层厚被,她身上才渐渐泛起些暖意。
看到长乐无虞,衔池心神松下来,这才觉出冷。偏偏他身上热度熨帖得很,她不自觉越贴越紧,几乎完全缠在他身上——等到身上渐暖了,他身上温度却隐隐攀上去一些,她又隐约有些热,便想从他身上下来。
衔池蹭了他一下权做安抚,而后利落松开他,侧转过身去——不过跟他隔开一寸远,便被陡然按回去。
他箍得很紧,气息洒在她颈侧,嗓音略微有些喑哑:“外面没人。”
衔池一愣,刚反应过来他话里深意,便被他含住了耳垂。
作者有话说:
长乐(在马车上颠簸):没想到(yue)来的时候走了七天的路(yue)回去的时候一晚上就能(yue)走完……
宁珣:(摩拳擦掌)再快点,老婆肯定在等我回家睡觉!
马:?没人为我发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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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不比在殿下面前放肆。◎
长乐不宜在北疆多停留, 稍缓了两日,宁珣便预备着将人送回去。护送长乐回京的人选他亲自过目了一遍,替掉送亲的卫队, 确保万无一失。
送亲卫队死伤惨重,宁珣命人将尸首仔细清点了一遍,果然发觉其中有些异样——契丹人惯用的兵戈同大周略有些不同, 从伤处看, 卫队不少人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当时阮元修将人筛过一遍,将信得过的换在了长乐近前, 想必是将那些人挡在了外头。巧便巧在, 和亲的仪仗刚要踏入契丹地界便撞见了契丹人。他们无法,只能借机成事。
后来便不知是死于契丹人手下, 还是因着看宁珣赶到而自戕,总之是一点可供追查的痕迹都没留下。
虽不能参一本, 但猜也猜得出是谁的手笔了。
底下人向宁珣回禀时,衔池就在屏风后头。等人退出去,她才转出来, 脸色有些发白。
她都听明白了——倘若契丹王廷不曾生变, 宫中接到的,怕就是长乐的死讯。
分明是一同长大的,即便帝王之家没多少手足情分,但又何至于此?
宁珣看出她脸色不对,将她牵到身前坐下,揉了两下她手腕:“既然赶上了,也不用后怕, 想多了容易伤着心神。”
她叹了一口气, “二殿下就这么狠心?”
“宁禛?”宁珣嗤笑了一声, “他没这个胆量。”
他顺着向上握了握她小臂,北方的饭食味道重她吃不惯,虽嘴上没说,但掂一掂便知道又清减了不少。
他从一旁拿了碗酥酪,半强迫半哄着喂给她,“多半是沈澈越过他直接做的,逼我离京罢了。”
衔池瞳孔微微放大,咽下嘴里这口酥酪,“他是真疯了不成?!”
宁珣一挑眉,放下碗,拇指擦过她嘴唇,略微带些按压的重感——不疼,但有些怪,惹得她茫然望向他。
宁珣欺身靠近她,按在她唇角——她对沈澈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无论好坏,他都堵得厉害。
“有的人披着一张君子皮,内里孰知是什么东西,无情无义,视万物如蝼蚁。”
“他本来就是疯的,”宁珣冷笑了一声,字音咬得刻意:“在你面前,还算收敛。”
他语气发沉,似是吃味儿了。衔池这才反应过来——合着她骂沈澈也不成?
她一时没忍住笑,抓下他的手来,故意道:“兴许是因为我在他面前,也一直收敛。”
他眼神倏地变了,侵略感直白,像是盘旋而下的猛禽,要将伴侣藏进再无人敢觊觎的巢窠。
衔池浑然未觉一般,顶着他目光往前凑,直到离他只隔一线,再倏地顿住——从前她兴许会被他这样看着看着便手足无措,但后来慢慢也便习惯了。呼吸交缠间,她视线自他唇畔缓缓上移,含笑道:“不比在殿下面前放肆。”
她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宁珣回过味儿来,在她借着巧劲儿妄图脱身前倏地抬手,稳稳扣住她后颈,有些好笑:“存心招我?”
他话音刚落,门前恰有通传:“长乐公主求见。”
衔池眨了眨眼,被抓住时那点儿慌张闻声而散,正要抽身,他却按着她后颈往身前一压,在她颈侧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衔池猛地一抖,忿忿瞪了他一眼,宁珣这才松手,话音带笑叫了长乐进来。
长乐甫一进来便见衔池一手捂着脖子,同她皇兄隔开足足一丈。
人是隔得挺远,但总觉两人周遭情愫暗涌,似无数丝线细密相绕,容不得旁人插进去。
……罢了,这两日过去,她也见怪不怪了。
“皇兄。”长乐行了一礼,毫不客气要人:“皇兄霸占人这么久,也该让给我一会儿了吧?”
她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京,又打定主意出宫避两年,再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宁珣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走到衔池身前,拉开她的手看了一眼——她颈侧只微微有些发红,齿印都没留。他轻轻替她揉开,低声道:“我去军营看看。”
衔池点了点头,他一挑眉:“就这样?”
衔池一顿,试探道:“殿下……早去早回?”
他笑起来,旁若无人地低头亲了她眉心一下,才转身走出去。
看着宁珣走远,长乐叹为观止,“你不会真是给皇兄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外头天冷,衔池给她倒了一碗热姜茶,顺着她的话递过去:“喏,迷魂汤,公主趁热喝。”
她一时没绷住笑,“罢了,莫说皇兄,便是我这样日日对着你,也得失了魂去。”
衔池知道她明日便走,想起阮元修来,便问了一句:“公主回去后是什么打算?”
她搅了两下手中姜茶,说起正事,方才的笑意淡下去:“我想着,回去便自请去道观修行,避几年风头。”
衔池一怔,“是公主自己的意思?”
长乐点头,她便又问了一句:“阮大人可知道?”
长乐和阮元修经此一事,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只差一层窗户纸等谁先去捅破罢了。
难不成是阮元修还执着于功业,不肯做这个驸马?
“不必提前告诉他。等回宫向父皇复命,我会当着他的面奏请父皇。”
她笑了下,“我知道他在打算什么,但是不成的。”
“他是我的送亲使,和亲的队伍同朝廷断联这么久,最终和亲不成,回去他便向父皇求娶——即便父皇允了,传出去的话也必然不会好听。”
“众口铄金,伤得不仅是长乐公主的名声,也有他的。”
刚认识阮元修的时候,她便知晓他的志向。他胸有鸿鹄未展,欲求青史留名,那她如何忍心,用一桩婚事将他困在后世戏说调侃的笔墨里。
衔池垂下视线,缓缓叹了一口气。长乐思虑得周全,叫人没什么能再劝慰的地方。
她本还以为,等他们班师回京之时,便能听到她和阮元修的喜讯。
长乐握住衔池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反过来安慰衔池:“也没什么,有缘无分的事情,这天下岂不是多了去,又不是独我一个。”
“再说,没准儿我去静心修行上两年,回宫的时候便不再想着这些了。”
可两人明明心意相通,为何偏系不成连理?
送走长乐,外头便起了风。
北风呼啸,搅得天色都早早昏暗下去。
衔池等着宁珣回来,扯了张羊毛薄毯盖在身上,翻看着架子上的兵书,不知不觉打了个瞌睡——许是因为长乐的事儿她心有戚戚,心事重便容易起梦。
隐约有烟雾缭绕眼前,叫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诵经声伴着木鱼敲响,仔细去听却也听不真切。
她只看到有人缓慢走进来,远远停下,似乎念了一声佛号,“陛下心中既然无佛,点再多的灯,恐也是徒劳无功啊。”
她顺着那人说话的方向转身望过去,影影绰绰看见一道身影。
陛下?她混混沌沌在想,圣人在为谁点长明灯?
兴许是她望着那道身影望得太久,眼眶有些发酸。那人似乎是拜了一下,而后便要朝她这儿转过身来。
她心口倏地一悸,努力想去看清那人面容。却就在那人转过身的这一刹,眼前光芒一盛,衔池强忍着睁开眼——
一只手挡在她眼前,将灯烛的亮光遮去。
她下意识抓住面前的手,抬眼望住眼前人。
“又魇住了?”宁珣将她抱坐起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去榻上。”
军务冗杂,他回来得稍晚了些,远远望见屋里连灯都没点时还以为是怎么了。
衔池一时尚未收拢心神,怔怔看着他,许是被光刺到,她眼中盈满了泪,轻轻一眨,便大滴大滴坠下来。
宁珣呼吸霎时乱了一刹,“梦见什么了,哭成这样?”
衔池猛地扑向他,凭借本能一般紧紧抱住他,被他低声哄了半天,才渐渐醒过神来。
她方才这梦做得本就不太真切,眨眼间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唯一记得还算清楚的,只那句“徒劳无功”。
宁珣看她脸上逐渐有些血色了,才松了口气,自一旁的桌案上拿起热气腾腾的羊汤,“做得清淡了些,多少喝点?”
她这总爱梦魇的毛病,回京后该找御医看看,仔细调养着。
衔池接过来,依言将一整碗肉糜汤喝完。虽不怎么合她的口,但热乎乎吃下去,胸口的郁气立刻便散了大半。
也只是大半,她心头还是沉沉发坠。
想来也是,上辈子没有和谈,长乐也不曾和亲,宁珣出征后在北疆耽误了近半年——一半是因为战事,另一半是因为养伤。虽未报回京,但就她后来亲眼所见,当初他身上的伤势应当不轻。
这前前后后,等他再回京时,便失了先机。
而如今,兜兜转转竟与那时境遇相差无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1 00:46:47~2023-09-23 22:1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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