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衔池愿意。◎
熙宁被他这话堵得一愣, 求助般看向太后。孰料太后竟也将手搭给身边的嬷嬷,被搀着起身,“哀家也乏了, 皇帝不必起来了,你们继续。哀家这一把老骨头,不比从前了。”
太后这话一出, 底下自然便有无数嘴甜讨巧的, 至于熙宁本要做什么,也便无人注意了。
太后看了熙宁一眼, 刻意停下步子, 等了她片刻。熙宁再不情愿,也只能告退, 先随太后回去。
太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扶住熙宁递过来的手。女大不中留, 她自然知道熙宁属意沈家那个,本也是想着能借这次机会,替她再掌掌眼。
总得将熙宁的大事儿办妥了, 她才放心。不然等哪天她撒手人寰, 这孩子便孤苦无依。年纪上来了,宫人伺候得再用心,她这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自去年入了夏起,明显能觉出来精神短了。
镇国公府本是个好归宿,奈何沈家同禛儿联系过密,而太子如今也懂得藏锋了,日后之事, 谁说得准。
若是许错了人, 这辈子可就随着交代进去了。
尘埃落定前, 她舍不得熙宁去犯这个险。
太后一走,皇帝便开始时不时去揉额角,像是头风又犯了,没多一阵儿也离了席。
席间一时冷下去了不少。宁勉没喝多少,却已经醉意醺醺,提着酒壶来找他大皇兄敬酒,贺他凯旋。
酒杯一撞,宁禛在太子下首嗤笑出声,“四弟倒是殷勤。”
这话说完,宁禛也不欲再留,起身轻飘飘留了句:“真真是兄友弟恭,不错。”
宁勉脸色一白,看着他走远,才喏喏道:“皇兄在北疆这些日子,二皇兄声势不小……眼下说话愈发没遮没拦了些,皇兄莫要放在心上。”
宁珣只笑了笑,亲手替他斟满酒。
他人在北疆,但京中的风声也一丝没漏,自然也知道,过去这几个月,老四明里暗里阻了宁禛不少。
虽在政事上露面得少,但宁勉一向是帮衬着太子的,是以这几个月来完全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珣看着他痛快喝下杯中烈酒,若有所思。
他那一向胆小怕事的四弟,是什么时候开始,能跟宁禛有一抗之力了的?
宁勉醉得厉害,这一杯喝完便要伏倒案上,被内侍搀了下去。
没人在前头挡着视线,宁珣抬眼,不经意间刚好望向沈澈的位置,又正巧撞上他远远投过来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眼,宁珣先笑了一声,举杯朝他示意,而后仰头一饮而尽,礼数周全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单看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大婚的婚宴,新郎官在招呼来贺的宾客。
沈澈脸上惯常带着的笑意淡下去,依礼举杯回敬后,却只将杯盏重重搁在了案上。
宁珣毫不在意,应付了两轮朝臣,便也寻了个由头,提前离了席。
他不喜这些宴席,甚至称得上厌烦,每回离席后,都只觉一身沉沉躁气。这次出来,却是脚步轻快——知道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自然同从前不一样。
四年前,正和二十一年的春天,他自北疆回来那时,若也有人这样等着他,那段时日兴许便不会那般难熬了。
是他同她相遇得太晚,否则就算是绑,也定会早早将人接来身边。
衔池等在东宫门前,百无聊赖地数着石板,低着头一步步地数过去——直到眼前走入那双玄青锦靴。
她昨夜还赤着脚踩过它,它凌乱堆在榻下——也只踩了一下,甚至还未踩实,便被人自身后捞了回去。
不等她抬头,已经被人一把拥进了怀里。
“怎么又出来等了?”
因着回了东宫,人前她对他的称呼又改了回去:“想殿下回来的第一眼便能看见我。”
宁珣捏了两下她后颈,轻轻笑了一声,“往后不等了。”
衔池直觉他这话里别有深意,一时却分不清,只乖乖被他牵着往回走,又听他道:“在心里的人,即便不在眼前也看得见。”
宁珣一身酒气,回了寝殿便先进了净室。
衔池便在榻上闲闲翻着书等他。
倒没等多久,他便带着一身潮湿水气又靠过来,抬手抽走她手上书册。
“八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衔池不明所以望向他,听他继续道:“你我大婚就定在那天,好不好?还是有些晚了?”
大……婚?
她彻底愣在当场,下意识摇头:“还是再等等……”
“不等了。从前总想让你再等等我,等我真正没有后顾之忧了,等我能把你捧到至高处,等我能全然护得好你,让这世上再无人敢对你有分毫恶念。”
“等到如今,却只叫你替我背了一身伤。时时刻刻,都要怕你我之间横生枝节。”
譬如今日宴上,他若是不曾为衔池备好这层身份,一时反应不及,保不准太后当场便会给他指一门亲事。
真有那时,才是晚了。
他握住她的手,温度炙热:“所以我们不等了。”
他眼神有些灼人,衔池低下头,“可是以我的身份,莫说圣人,朝臣也不会同意的。”
“我要他们同意做什么?”
衔池被他一噎,缓慢眨了下眼,凝固般看着他。
宁珣没忍住笑,凑过去亲了亲她,先将她远在荆州的身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才道:“只是要委屈你先去荆州,在那儿住上一段时日,再接旨回京完婚。”
“但你要知道,大婚以后,你同我便真真是生死绑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同衾,死同穴,再也割舍不开。”
“你可愿意?”
眼下乾坤未定,若不完婚,他日若真有万一,她还有机会另寻出路。可若是成了亲,册过太子妃,昭告过天下,她便只能陪他一条路走到底。
今年是正和二十五年。
衔池咬了下嘴唇。算起来,即便真有个万一,也离东宫那场大火尚有一年多。
还来得及。
若真是避无可避,最终能合于一坟,是不是也算圆满。
她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看着他,一字一顿应道:“衔池愿意。”
娴贵妃自宴席散后,便回了云鸾宫预备着。往常宴后这夜,圣人都会来云鸾宫歇着。
许是因着这种场合总有镇国公在场的缘故,圣人当年用娴贵妃和尚未出世的宁禛逼镇国公府舍了兵权,这时候难免要给几分薄面。
可今夜,圣人却去了温妃处。
倒是还记得遣李德贤去知会云鸾宫一声,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带了圣人亲赏的不少珍玩跑这一趟,也不算是冷落了娴贵妃。
娴贵妃接赏谢恩时,圣人正枕在温妃膝上。
温妃轻轻替他按着头,他闭着眼,“这药枕当真管用,离了你这药枕,朕是夜夜难安。”
她语气轻柔:“臣妾也只会这点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了,能为陛下解忧,是臣妾的福分。”
温妃本就通药理,前些年圣人从未叫她配这些东西,是因为当年皇后同温妃交好,皇后心思稍重些,夜里总睡得浅,温妃便总给她准备药枕——她那方子是仔细琢磨过的,能安神静心,最是安眠。
帝后日日同床共枕,圣人如何不知道皇后枕的是什么。于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圣人只要看见药枕,也会想起皇后。宫里一时无人再敢用,这两年才好些。
去岁里,太后夜里总惊醒,为表一份心,温妃便给太后配了药枕。太后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用了才发觉管用,自此便离不了,赏下了不少东西。
再后来,太后便叫她给皇帝也备一个,夜里好睡得踏实些。
圣人想起什么似地睁眼,“前几日朕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那儿的药枕,也说味道散了,该换新的了。”
“臣妾省得,算着日子呢,今儿一早便叫勉儿送去了。”
有她这话,皇帝彻底放下心,重又闭上眼。
第102章
◎“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那日宴后宁珣便开始着手安排送衔池去荆州的相关事宜——先让她去小住两月, 该有的痕迹都做好,这期间再找机会在太后面前再提上一提,而后借着太后的话, 将人从荆州接来京城,顺水推舟成了大婚。
但就算换了身份,人毕竟还是同一个人, 衔池只要一露面, 旁人暂且不论,单是池立诚和沈澈, 就必然要借机生事。所幸池家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 而夺月坊那儿的舞姬身份本身就是假的,要抹去“宋衔池”在京中的痕迹让他们没有实证, 只是费些功夫而已。
入夏后,这诸般事宜总算都准备妥当, 只差择一个吉日启程。
衔池在屋里打点要带去荆州的东西——眨眼间宋弄影在荆州也有些时日了,她好不容易才能去一回,下回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难免想多带些东西过去。
荆州要潮一些, 她刚将自己前些日子亲手做的护膝收进要带走的箱子,便见蝉衣跑过来,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跑到她近前才止住步子,跺了跺脚:“姑娘!”
这样子一看便是要告状。
衔池抬眼看她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温妃娘娘那般温柔和善,怎么身边的婢女却这么咄咄逼人!”蝉衣喘匀了气, 开始细说:“奴婢方才在外头碰见了温妃娘娘身边的青竹姐姐, 她, 她说……”
能让蝉衣这么计较,那必然说的是自己。衔池继续收着东西,“说我什么了?”
蝉衣声音低下去,仍是忿忿:“说姑娘果然上不得台面,领了长辈的心意,也不知去拜谢。”
衔池记起来,前些日子青竹送过东西给她,说是温妃娘娘自上次见过一面后,一直记挂着她——东西是经由蝉衣的手直接给她的,没过东宫的账。
那东西有些特殊,是一对药枕——蝉衣说,是温妃娘娘亲手调配的。
不算贵重,但一是没过明面儿,是私赠不是赏赐,二是温妃亲手做的,听说而今圣人和太后也在用这药枕,衔池作为小辈,自然领受得诚惶诚恐。
药枕是一对,刚好她和宁珣一人一只,她本想直接摆在自己屋里用,可后来听蝉衣说,温妃娘娘当年也常给皇后娘娘配这药枕,味道一模一样。
蝉衣的长姐毕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这些事情蝉衣记不错。
蝉衣都记得这味道,何况宁珣。
怕无端勾得宁珣伤心,衔池想了想,还是将这对药枕收了起来,锁在箱笼。
虽最终没用上,但总归是温妃娘娘一片心意。她理应去拜谢,只是眼下这时机不太妥当——她本就还在躲着二皇子的人,又马上要动身去荆州,这时候去宫里转悠一趟,总怕会有什么变数。
何况她以为,温妃母子向来同东宫亲厚,不会计较虚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礼数不能再缺。衔池将手头东西整理好,站起身,正打算去她的小库房挑些合适的当做谢礼,叫蝉衣替自己去一趟,宁珣便自门口踏进来,“这是怎么了?”
蝉衣福了福身,衔池赶在她开口前要拦,被他自身后圈入怀里捂住了嘴。他话音带笑,“让她说。”
两人姿态太过亲密,蝉衣没好意思抬头,紧盯着自己脚尖,嘴上却没闲着,添油加醋又讲了一遍,说完便自觉退了出去。
宁珣一时有些好笑,“不许她说,是怕我听了伤心?”
衔池点点头,将他的手拉下来,轻轻捏了两下。
宁珣心一软,不自觉将她拥紧,丝毫不留空隙:“受委屈了也不说?”
衔池从他怀里转过来,想捏下他的脸,“温妃娘娘也是好意,确实是我礼数不周,何况只是宫婢顺口一说,也不是温妃娘娘的意思。”
“那也由不得她们在底下乱嚼舌根。”宁珣捉住她作乱的手,先牵着她去坐下,唤了怀和进来,吩咐道:“从库房里挑几样,你亲自给温妃送去。至于那个宫婢……”
他神色冷下去,毕竟是温妃的人,他直接处置了于礼不合,却也不能放任不管,叫什么人都敢指摘她两句。
怀和忙应了一声,“有宫规约束着呢,宫人本就不该多嘴多舌,奴才明白该怎么说,定给姑娘一个交代。”
怀和领命退下去,宁珣的脸色却没见好。衔池看了又看,没忍住又伸手想去掐他的脸,半途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皇帝如今常去温妃那儿,你若真去道谢,不慎撞上了,荆州这一遭便算是白忙活了。”
皇帝和太后先前毕竟没见过衔池,就算日后有些风言风语,也有法子消了去。可若是撞见了,这条路便走不通了。
此事最好只是那宫婢自己多嘴,否则温妃激她进宫,是何居心?
衔池拍了拍他后背,给他顺着毛,“荆州那边准备得仔细,不曾有风声泄露,阿珣太紧张了。”
“怕是他们猜也猜得出来。”宁珣喟叹一声,“我是太紧张了,紧张到恨不能跟你一同过去。”
衔池笑起来,飞快伸手,如愿以偿捏上他脸颊,趁此良机甚至揉了两下,而后才靠上去,以额头相抵,故意问道:“阿珣这是,舍不得我走?”
他低低“嗯”了一声,容她两手放肆,“一个时辰看不见你,我都要心神不宁,何况你这一走,便要月余。”
“很快的。”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很快我便能接旨回京,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镇国公府。
小五行色匆匆走到书房门前,却见二皇子正在里头同世子对弈。
小五踟蹰了一下,沈澈落下手中黑子,眼皮都没抬:“进来。”
得了令,他快步进去,对二人行礼后道:“禀二殿下、世子,去荆州探查的人传回信儿来了。知府家中确实有三位小姐,年龄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八,贤良淑德,有倾国之色。”
沈澈毫无意外之色,又落下一子:“可有画像?”
“没有。此女不曾在外露过面。都说是知府家里养得精细,她轻易不会出府,就算出来,也都戴了帷帽,遮得严实。”
宁禛手上一停,诧异抬头:“不是说当得起国色?没见过如何敢说?”
他竟不知阿澈什么时候派人去了荆州探查。何况荆州知府家的幺女究竟如何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太子这婚事里还暗藏玄机?
“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偶尔也有人凑巧能瞥见那么一两眼,回来便说是姿容出众,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但真去请人画下来,便没个能说得准的了。”
沈澈轻笑了一声,“整整十八年,外头竟连个瞧过正脸的都没有。”
他挥了挥手叫小五先退下去,一时书房便只剩下他同宁禛。
沈澈先开口:“自太子回京后,表兄感觉如何?”
宁禛想起来就来气,手中棋子重重摔进了棋盒,“如何?还能如何?!”
太子不在京中这段日子,他可谓是如鱼得水,迅速收拢了人心——虽不知为何仍有些阻力在,但也无伤大雅。
可太子回来后,情形又变了。太子兼具嫡长,天然便比他更有号召力些,又屡屡立下军功,这次更是毫发无损地回了来,一时势头无两。
这朝堂之事便如一把秤,太子那头重下去,他这头自然便要轻了。
沈澈只看着棋盘上未完的棋局,黑子显然已经占了绝对优势,而白子隐隐有将反扑的架势。
他不紧不慢抬手,一子落定,定下终音:“当断则断。再拖得久些,蚕食过来,只会更难收拾。”
宁禛眯了眯眼:“阿澈的意思是?”
“可以动手了。”
宁禛笑着“啧”了一声,“阿澈莫不是着急了?”
虽不知他是为何事而着急,但他做事向来不会冒进,像眼下这般一锤定音的时候很是难得。
沈澈摇了摇头,淡然道:“时机到了而已。”
“也成。”宁禛不疑有他,一掌将棋局拨乱,“这便安排。”
另一边,护国寺内,隶属东宫影卫的寒松正藏在寮房外的树上。
论资排辈,他在影卫中的地位仅次于统领青衡。
寒松早在月余前便领命,他的任务其实是接近吏部侍郎池立诚家中独子,池怀瑜。
是衔池一直觉得池家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儿,心中不安,虽上次去试了池清萱,却并没有全然打消她心中疑虑。
自北疆回来后,她又记起此事,便同宁珣说,池立诚还有一子,今年不过十岁,性子顽劣贪玩,知道的却不少——毕竟是孩子,比起池清萱,想必嘴还是容易撬开。
她既然说了,宁珣当即便遣了人去查——只是正当用人之际,送她去荆州一事更为紧要,是以也分不出太多人手。而且池怀瑜年幼,若派去的人太多,反倒容易吓着他。
最后便选定了寒松一人,去接近池怀瑜。
寒松费了不少功夫,这月余里一步步设下圈套,先取得池怀瑜的信任,再带他去赌坊。没几回他便成了瘾,又不敢告诉家里,等他将自己的手指头都输进去了的时候,便威逼利诱着他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吐了个干净。
从池怀瑜口中才得知,自打池清萱住在护国寺一心礼佛,镇国公府的人便来得少了。但池立诚前段日子却常去护国寺,说是去看望池清萱,实则每回回来都神色凝重,而后便会紧锣密鼓地忙上好一阵儿。
毕竟只是孩子,再详细些的情形,就不是池怀瑜能知道的了。
但按时间来算,池立诚常去护国寺那段时日,正是太子殿下远在北疆之时。
池家果然有异。
寒松想着先去护国寺探探虚实,便没来得及回禀——他不过是来看一眼,今夜便回东宫禀给统领,再交由殿下定夺。
兴许是他运道太好,不过刚盯了一个时辰,便见池清萱从寮房出来,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而后朝护国寺那片先前废弃的佛堂的方向走去。
他跟了上去,看着池清萱走到一处佛堂前,谨慎地环视了一圈方闪身进去——她进门的那短暂一霎,寒松自缝隙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四皇子。
竟是四皇子!
寒松心中大骇,当即便决定立刻回东宫回禀。
他跟池清萱跟得小心,一路没露痕迹,因此佛堂里那两人毫无察觉。
可就在他转身那刹,身后响起箭矢破空之声——那箭来得迅捷且猛,在有痛感之前,已经能自胸前看见贯穿出来的冰冷铁器。
一箭穿心。
他竟毫无招架之力。寒松愕然了一霎,再支撑不住身形,从树上重重摔了下来。
摔落那刻,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双眼——他身上还有东宫的令牌!
影卫办事,本不该携带能暴露身份的物件。是他来之前想着今夜要回去,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般顺手便将令牌带在了身上。
寒松伸手想去拽下令牌扔开,却不过刚将手搭上去,便猝然咽了气。至死都圆睁着眼。
宁勉听到外头的动静,眉头一皱,对池清萱道:“先藏在这儿,我出去看看。”
一出门便见阿娜尔一身劲服,手上挽着她那张鎏金长弓,活动了下脖子。
而前头稍远些的地方,有男子面朝下趴在地上,一箭自身后贯穿至胸前,想必是已经没命在了。
阿娜尔骑□□湛,射出的箭从未失过手,只一箭,便足以要人性命。
佛门净地,宁勉眉心不由得一跳,有些无奈地用契丹语唤她:“阿娜尔。”
“心情不好,杀个人而已。”阿娜尔转过头来看他,“何况他鬼鬼祟祟的,未必不是什么探子。”
她今日本不想来护国寺,是宁勉非要她跟着,她不情不愿跟在后头,同他远远落下一段距离。巧就巧在她正满腔郁气地过来,便见树上有人影,想也没想一箭便过去了。
宁勉闻言走到那具尸首跟前,蹲下身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个练家子,阿娜尔讨了这冷箭的便宜,若真正面交手,倒不一定结果会如何。
而后便看见了他身上那块令牌。
宁勉瞳孔一缩,顾不上血污,径直伸手将那块令牌取了下来。
他翻来覆去将那块东宫的令牌看了几遍,猛地攥紧在掌心,神色狰狞了一霎:“我那太子哥哥还留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后手。”
他“兢兢业业”在太子身边辅佐多年,竟都不知太子手下何时有这么一支暗探。
他这句话是用中原话说的,阿娜尔本该听不懂,但她复仇心切,不知何时便明白了“太子”这个读音下所代表的意思。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弓,“你答应过我,会叫我亲手报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宁勉看着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太子的能耐,显然比他先前所设想的还要多得多。眼下太子既然已经摸到了池家,就算阿娜尔杀了这人,也难保后头太子不会为此而继续查下去。
他若是暴露在太子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勉用衣袖擦干净那块染上血渍的令牌,放进阿娜尔手中。
衔池出发的日子是特意挑的吉日,只是她这遭是秘密前往荆州,不宜铺张,护卫也不能带太多。宁珣分了大半影卫暗中跟着,又将青衡放在她身边,才勉强安心。
前夜刚下过小雨,隐隐酝酿起的暑热被消解大半。衔池一早便醒了,窝在宁珣怀里听外头的鸟鸣。
这几日他们几乎片刻不离地腻在一处,原以为这样腻够了,分开这月余便能好过些,没成想只叫分离时的抽痛感来得更早了。
直到蝉衣脆生生在外头喊:“殿下、姑娘,到时辰了!”
宁珣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头亲了亲她眉心,“起来罢。”
衔池抱住他胳膊,一时不想撒手,又赖了一会儿,才闷闷道:“阿珣要早些去求圣旨,不然荆州天高皇帝远,拖得太久,我可要跑了的。”
“想跑就跑吧。”
衔池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愕然抬头,却正撞上他吻下来的唇。唇齿细细辗转,似是无限眷恋。
他带着笑意,低低道:“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一切都收拾妥当,衔池坐上马车,又掀起车帘,将手伸了出去。
宁珣过来,握住她的手。
她却只摊开手掌,一只香囊赫然出现在她掌心。
白底,金线绣鹤纹。是她这段时日来背着宁珣偷偷摸摸赶制出来的,绣得很仔细,她练了一遍又一遍,针脚比起上一只来进步了不少。
鹤纹,是祈平安的。
宁珣倏地抬头看向她,衔池眉眼一弯,“同先前那只,正好凑一对。”
“殿下要好好等衔池回来。”
她的手被人紧握,半晌,听他应了一声“好。”
一旁的青衡请示了一句:“殿下,到时辰了。”
宁珣从她手中接过那只香囊,却在她收回手去之前,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落了下来。衔池将手紧握成拳,像是将那片雪小心翼翼地收拢在掌心。
她将手收回来,慢慢摊开手掌,掌心却是空空荡荡。
宁珣看着她,吩咐青衡:“出发吧。”
她心下骤然一空,再掀起帘子,却只在马蹄声中见他身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惴惴的,本以为过一会儿便能好,时间愈长,却只愈来愈慌。只到京郊,马车便停下了——青衡见她脸色不太好,毕竟是启程第一日,索性提早歇息。
他们这回路上并不急,夜里能在客栈落脚,好好歇一歇。
客栈是早些时候便先派人定下的,安全起见包下了一整层,过去直接便能住下。
除了青衡外,影卫皆是暗中跟随,明面儿上她带的护卫不过十个。
衔池房里早备好了饭菜,许是马车坐得久了,她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一些便叫人撤了下去。
青衡正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她还从未在青衡脸上见过如此急躁的神色,还不等她问,青衡便沉声道:“东宫有变。”
影卫之间有传递消息用的焰火,通常是情况紧急之时才会用。而眼下影卫分作了两半,一半留在东宫,一半护送衔池去荆州。
“以殿下对姑娘的重视,若非被逼至绝境,不会准他们放出消息。”
衔池的指甲不自觉嵌入掌心,当机立断:“我就留在客栈哪也不去,留下护卫在就足够了。你带影卫速速回援东宫!”
青衡正有此意,闻言也没再推辞,只朝她一礼,便大跨步走了出去。
青衡走后,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衔池缩在榻上,却全无睡意,只在案上留了一盏灯,又藏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在怀里,慢慢熬着。
夜色愈发深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起。
有护卫守着,能上来这一层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于是衔池以为是青衡回来了,她急着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听见脚步声那刻立刻便从榻上跳了下去,连鞋靴都没来得及穿,一路小跑到门前。
心跳得太快,甚至起了一层薄汗。
门被她一把拉开。
可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时,她只觉浑身血液冰凉。
沈澈站在门口,身后是满地血色。她带来的护卫全倒在血泊中,甚至连一声动静都没来得及发出。
长长的廊道里,皆是一身黑衣的镇国公府死士。
衔池倒退了两步,手在细微地打颤。
沈澈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衔池,该回来了。”
第103章
◎酩酊不醒。◎
他走进来, 环顾了一圈,视线复又落在她身上,厚重粘稠。
衔池一步步退到窗边, 摸上窗棂那刻,她回头向下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太浓,看不清底下。
沈澈看着她动作, 没有分毫要拦的意思。
这个高度, 就算她慌不择路地跳下去,也摔不死, 顶多是断条胳膊断条腿, 也好,省得她日后总想逃。
衔池却转回身, 强自镇定下来,“沈世子来做什么?”
见她没有要强行跑出去的意思, 沈澈走到榻前,将她脱在那儿的鞋靴拿来,又蹲下身放在她脚边:“接你回来。”
衔池退了一步, 他抬头, 语气轻巧得像是小时候闹别扭,她赌气跑掉又被找回来,“听话,把鞋穿上。我们该走了。”
衔池却只戒备看着他,一动不动。
沈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他越是不紧不慢的,她越是害怕, 怕这短短一日间, 发生了什么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的事。衔池死死盯着他, 嗓音沙哑:“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澈不想一遍又一遍同她重复,干脆反问道:“还在等太子来接你?”
她不应声,他自顾自笑了笑,温声道:“也是,太子薨逝的消息,不会传得这么快。”
衔池怔了一下,似是没听懂他的话,却已经下意识开口:“不会的,你在骗我。”
不会的。
还有一年呢,眼下不过正和二十五年,真要出事,那也该是明年。
怎么会无缘无故提前这么久动手?
她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铁锈气弥漫在齿间。
不会的,一定不……
沈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继续道:“东宫走水,先太子被抬出来的时候,全身都烧焦了。”
“还远不止。抬出来才看见,他还中了一箭,斜穿心肺的一箭。即便没有这场火,他也活不成。”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再平静,也听得出一丝畅然:“没想到,竟有人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死得不冤,要怨,也只能怨宁珣树敌太多。”
他前面那几句话落到她耳朵里,似乎都没有实感。她脑中麻木一片,每个字都听清了,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宁珣”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她脑中霎时尖鸣。尖锐的痛感自头顶而下,像是将人撕成了两半。她找不到另一半身体,那撕裂断开的剧痛便持续着,痛得叫人清醒又混沌。
“可惜我来得太急,没能亲眼去看看。不然,还能同你说得更详细些。”沈澈向前逼近了一步,“你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回去叫他们仔细说给你听。早知他会死在箭下,就不添那把火了。毕竟还是太子,该走得体面些。”
“免得烧成那般,浑身上下,连一块完整的皮都没留下来。”他话音带笑,甚至还能听出一丝怜悯。
“别说了……别说了!!!”脑中尖鸣猛地一停,窒息感淹没而来,衔池彻底崩溃,握紧袖中藏的那把用来防身的匕首。
电光火石间,匕首铮然一声出鞘,狠狠刺入沈澈胸口——她动作已然够果决,出手也快,但再快也没能快过镇国公府豢养多年的死士。
几乎是刺入沈澈心口那一瞬间,匕首便被打落在地。她虎口震得发麻,被护卫的死士利落反扣住了手,剪在身后。
匕首犹在地上震着,血珠被震散,溅落地上。
到底还是刺进去了一点。沈澈一身月白的袍子,自心口处洇出的点点血迹便愈发扎眼。
“太冲动了。我从前是这么教你的?”沈澈咳了几声,却不见恼,只摇了摇头,看着她通红的双眼道:“宁珣死了,这世上能护着你的人,便只剩我了。你没得选。”
他对她恨不能冲上来撕咬的神情视若无睹,弯腰将还沾着自己血的匕首拾起来,重新收入鞘中,走到她身前。
匕首连鞘,重重抵在她心口,“我说过,你这里,该收一收。”
“若我没猜错,宋弄影,人应当是在荆州吧。”
她虽极力掩饰了,身上却还是一僵。
沈澈心中有数,“宋弄影而今对我没什么用处了,只要你能听话些,别想着自寻死路,我可以不派人去荆州,让她在那儿好好过日子。”
“送你入东宫前,你说等你功成身退,要嫁予我。”他似乎全然看不见她目光里的恨意,话音里又浸染上笑意:“我看过了,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八月初八。
衔池一时有些恍惚。
明明就在今早,有人对她说,“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而今一天都没过完,为何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沈澈后面在说什么她已然完全听不清,只觉喉头一甜,低头一咳,咳出满目的红。
意识彻底涣散前,她隐约又看见了宁珣的身影。
是前几日,她拉着他,走过湖中长廊,非要去赏荷花——刚入夏,有几朵未开的花苞已算难得,也只能赏赏荷叶。
宫人备了只小舟栓在湖边,她没看成荷花,却也闲不住,便拉着他上了船。
船自然是宁珣撑的,她只负责伸手搅动着水玩儿,惹得那一池锦鲤受惊飞窜。
莲叶接天,小舟慢慢停下来,随水波晃荡。
舟上温了酒,偏甜,不算醉人,是她能喝的那种。他喝下,再吻过来,微甜的酒液弥漫在唇齿间,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很快她便有了醉意。
孤舟被莲叶包裹,与世隔绝。波光潋滟中,他们反复亲吻彼此,浮浮沉沉。
酩酊不醒。
衔池醒过来时,还有些恍惚。
她没看到任何一个她以为会见到的人,守在榻前的,是梅娘。
梅娘见她终于肯醒了,也没什么表示,只去给她端了一碗热水。
衔池喝下去润过嗓子,开口时嗓音却依旧嘶哑:“梅娘,眼下是什么时辰?”
“别管什么时辰了,你都昏过去三天了。”她将衔池扶起来,自顾自道:“不是世子不来守着你,如今京中乱成了一锅粥,他忙得脚不沾地,就这样,还每天来看你……”
她话还未说完,衔池便打断问道:“京中怎么了?”
梅娘故作惊讶地看她一眼,“原以为你会对世子的事儿更感兴趣些。”
衔池皱了皱眉,目光锐利望向她,梅娘却一下笑开了,“眨眼间送你走也有两年多了,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还是说,你先前就这性子,只是在人前装得跟只兔子似的?”
“罢了,不逗你了。京中还能怎么,太子薨逝,噩耗传得太突然,也不知圣人是受惊了还是怎么,听了竟当场呕出血来,病倒了。”
“圣人这一病来势汹汹,储君之位又悬空,朝中自然要动荡些。”
听到太子薨逝时,衔池还是怔住了。
她方才追问,也是存了分侥幸的心——万一沈澈是骗她的呢。
宁珣怎么会死,从北疆回来后,她每日都会去佛前敬香,求他万岁千秋。
神佛无眼。
一直撑着她的那口气骤然散了,她倚靠在榻上,脸色灰败,半晌才哑声问:“这是哪儿?”
“夺月坊。世子的意思,正值多事之秋,哪儿都不如这里安全。”
衔池嗤笑了一声,没多少气力,虽虚着声,恨意却分毫不减:“眼下什么于他不是探囊取物,还称得上安全不安全?”
知道她这时候落进世子手中已经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梅娘随口道:“那也说不准。虽已经十拿九稳,但二殿下毕竟不是圣人仅存的血脉。”
“何况,世子要娶你,还得过太后那一关。”直白些说,就是怕熙宁郡主知道她的存在以后,一怒之下会做些什么。
衔池闻言心念一动。以她对沈澈的了解,如今离他的大业只一步之遥,太后的支持至关紧要,他不会拂了太后的意。
他还是会娶熙宁。
而先前蝉衣同她说过,二皇子一直对熙宁郡主有意,连宫人都瞧得出来。
若熙宁在沈澈手上出了什么事,他们二人难保不会反目。
她霎时想通了。
她若是眼下立刻随宁珣去了,留他们好端端地在这世上,登上权力顶峰,何其不公。
既然迟早有一死,为何不搏一把?
她要为宁珣报仇。
既然她还活着,那便是为他活着。
第104章
◎她望过去的那一刹,正逢他也望向她。◎
李德贤匆匆将御医送出来, 又马不停蹄去亲盯着煎药。娴贵妃正在里头侍疾,一连熬了好几宿,眼见着鬓边头发都白了两根——只是不知这里头是几分真情意。
真情意, 从前当是也有过。但在这幽幽宫墙之下,能撑得过几年磨损?
太子薨逝后,朝中呼声最大的自然是二皇子。若能在这时候趁热打铁请得一道立储的圣旨, 宁禛日后才称得上名正言顺, 能免去不少麻烦。
娴贵妃代管六宫,若不是动了这念头, 也不会独独禁了温妃的足。
奈何圣人病得愈发重, 前段日子还好些,眼下竟一连几日神志不清, 重新立储一事只能这么搁置下。至于究竟能不能好起来,御医也没个准话, 只说圣人这病是急症,乃大恸之下急火攻心,需得慢慢调理。
但从症状上看, 却像是皇后娘娘当年的病症。没多久, 宫中便传出流言蜚语,说是皇后娘娘当年临死之际,只求了圣人一件事,便是看顾好太子殿下,而今太子殿下走得蹊跷,皇后娘娘便来索命了。
半个月过去,衔池逐渐弄明白, 眼下她是被囚在夺月坊北苑的三楼——这一整层守卫森严, 平日里除了梅娘能进来, 旁的莫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
而一楼二楼则同以往无甚区别,照旧迎来送往,客人络绎不绝。从外头看,谁也想不到北苑还藏了人。
屋里她所能拿得动的陈设几乎都撤了下去,也没有任何尖锐的物件儿,应当是怕她寻短见。初时梅娘也一直留在她身边守着,看顾得仔细,近些日子见她愈发平静,才稍稍松散了些。
至于沈澈,他隔三差五来一回,每回都是夜里,也不久留,似乎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衔池每次都装作已经睡熟了,就这样躲了半个月。
算着日子差不多了,这日一早,她在梅娘进来送早膳时将人叫住:“劳烦同世子说一声,我想通了,我要见他。”
梅娘丝毫不意外,轻轻笑了一声,点头:“早些想明白了也好。”
沈澈当日便过来了,眉目间难掩倦色。
夺月坊多得是好酒,衔池找梅娘要了一壶,提早温上。
沈澈进来时,她刚喝了半盏。他径直走到她对面坐下,衔池低头给他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方抬眼望住他:“世子。”
这声称谓让他眉头一皱,“这就是想通了?”
“我需要时间。”
“那便再等等,什么时候时间够了,我们再谈。”他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衣袖。沈澈低头看向她扯住他衣袖的那只手——白皙,却并非柔若无骨,相反,她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攥着什么的时候,便轻易不会撒手。
他无端在想,过去那两年,她这双手挽过宁珣多少回?既能挽宁珣,为何不能挽他?
衔池只拽了那一下,很快便松手,平静道:“诚如世子所言,我没有选择。”
“我说想通了,便是想通了。不想通又能如何?只是昔年在送我入东宫前,世子曾经许给过我三个承诺。”
“第一,是照看我娘;第二,是要世子明媒正娶;第三件事,那时我说还没想好。如今想好了,第三个要求,还望世子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衔池将给他倒的那杯酒又往前一送,补了一句,“在你我成亲之前。”
沈澈没接,她看了他一眼,手腕一转,索性拿到自己跟前,举杯欲饮。
酒盏刚刚碰上她唇,便被人拿去:“身子还未养好,少喝。”
她抬眼,听他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
“但有一事,本想着晚些再告诉你。”沈澈重又坐下,将酒盏拿得离她远了些,“我要娶熙宁。”
“婚期定在八月初八。”
果然如她所料,衔池分毫不意外,只意思意思挑了下眉。
熙宁对沈澈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眼下局势还算明朗,宁禛不过缺一个名正言顺,太后也能放心将人交付给镇国公府,而沈澈他们也正需要太后出面。
她笑了笑,“若我说,我不做妾呢?”
“也好。”沈澈微微颔首,“本想着,你若愿意,便同她同一日进府。过些日子,她那位子空下来,再将你扶上去。”
他说得太过坦然,衔池心中不由得一凛。疯子。
“若你不愿,也不会等太久。”
“好。”衔池应了一声,“我不想住在这儿,底下太吵。”
“过段日子,便能接你回镇国公府。”
“夺月坊就很好,但我想住回原先我住的那里。”
这是小事,沈澈直接叫了梅娘替她安排。
“还有一事。”衔池看他一眼,“在东宫的时候,我有个宫婢……”
沈澈轻笑了一声,“得寸进尺。”
“东宫走水,宫人皆要领罚,重者难逃一死。但你那个宫婢,已经保下了。等我们成亲后,你若喜欢,就叫她进府伺候。”
“现在……”
“不行。”他拒绝得干脆,衔池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
沈澈走后,夺月坊对她的监视就此松了下来。这些人本就是防着她想逃,或是想寻短见的——毕竟宁珣一死,也没什么人会再联络她。
她搬回了之前住的那地方,初时梅娘还不时来试探一番,后来见她一直本本分分,想她是认命了,夺月坊杂事又多,梅娘也便不再日日盯着。
这段时日里衔池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睡觉。
混混沌沌地睡,昏天黑地,有时半夜迷迷糊糊,习惯性地转向床榻外侧,扑空的瞬间便惊醒,而后便坐起来,怔愣望着外头黑沉的夜空。
一坐便坐到天明。
直到青衡找了过来。
正值盛夏,屋里闷热,她便整宿整宿地开着窗子。
青衡摸进来的时候,她正抱膝坐在榻上。
风将纱幔扬起,拂扫在地。
衔池抬眼望向来人,青衡上前两步,低首屈膝跪下。
衔池轻轻呼出一口气——影卫只听命于太子,誓死忠诚,而她手上有太子私印,她知道,但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冒死也会来找她。
夺月坊的三楼他们不一定找得到,但她原先在夺月坊的住处,他们是知道的。
“他还……”她一顿,下意识不想提及生死,改口道:“会回来么?”
青衡默下去,良久才回话:“属下带人赶回去时,已经太晚。”
她本就没存多少侥幸,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而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
“半数。”
他们赶回去得太晚,所以负责护送衔池去荆州的这一半都还在。
“足够了。”衔池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跟前,“殿下的私印在我手上,你们便要听命于我,是与不是?”
“是。”青衡抬头:“但殿下交付给属下的任务,是送你去荆州。属下已经安排好,只要你点头,必然能毫发无损去到荆州。再往后,天大地大,姑娘换个身份,仍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衔池却只问了一句:“我娘在那边可好?”
“宋夫人一切安好。荆州不必担心,莫说他们现下根本腾不出手,就算真去查,也查不出人到底在哪儿。”
“好。你安顿好余下的人,再藏一个月,八月初八,我们动手。若我没猜错,那天,躲在暗中放箭的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在他们的叙述里,宁珣受的致命的那一箭,同她上辈子一模一样——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既然回到了相似的境况下,她只要让一切按原定的轨迹走下去,该出现的人,迟早会出现。
那人是来杀她的,所以要引出那人,她必须以身做饵。
但那也不打紧。她甚至在期待那日到来。
影卫在暗处,那人只要对她放了箭,便是露在明处。青衡定然能替宁珣报了这一箭之仇,兴许还能问出是受何人指使。
只是她管不了那么长远了。能等到八月初八,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们的人,再杀一个沈澈,够么?”
青衡沉吟片刻,“镇国公府豢养了不少死士,大婚当日潜藏在沈世子身边护卫的死士只会多不会少。若要一举杀了他……”青衡摇了摇头。
衔池没多纠结:“那便杀熙宁,最好能嫁祸给他,再将消息送到二皇子耳朵里。”
青衡不由得在心中重新审视了眼前人一遍。他今日来,原以为她会答应逃去荆州,难过一段时日也便罢了,日子总要继续,没想到她却一心想着报仇。他看得出她很清醒,并非是一时冲动做出的抉择,只是这清醒中,却透出一股执拗的疯劲儿。
他正色道:“可以一试。但同样,不敢说一定能成事。”
衔池轻笑了一声,“本也是一死,成不了便成不了。能成,便是赚了。”
青衡退了两步,头一次对她行了大礼,而后在眨眼间便消失在窗前。
衔池再见到沈澈,是半个月后。
听说皇帝的病情稳定了不少,虽缠绵榻上,但一日总也有两个时辰能清醒过来,处理朝政。只是龙体已经亏空,料是撑不过今年冬。
重新立储一事仍没有动静,但皇帝已经开始将朝政放手给了宁禛,也算是一种默认。可与此同时,皇帝也解了温妃的禁足,时常召至身边。
朝臣不免也开始注意到温妃和四皇子——虽四皇子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建树,只站在太子身后,可眼下这时间敏感,只要储君一日未定,谁也不敢保证会如何。圣人龙体欠安,温妃又常常随侍左右,说句不好听的,若哪日圣人不好了,遗诏十有八九便是落在温妃手中。
暑气将尽,沈澈早早换上了披风。
衔池通过梅娘向他说了七八回要去护国寺,原以为他答允了便罢了,没成想他竟亲自来了一趟,陪她一同来了护国寺。
他愿意来,衔池也没拦。她先去佛前敬香,却在看见佛前敬奉的长明灯时失了神。
她也点过一盏,在佛前拜跪叩首,求佛祖垂怜,佑一人千秋万岁。
她在这儿怔了太久,沈澈走过来,从她手中将点燃的三炷香拿走,拜了拜,替她奉在佛前。
衔池收拢心神,转头看向他:“既然来了,我还想去看看我阿姊。”
“池清萱?”
衔池点了点头,“也有段时日不曾见过了,便想着顺路看两眼。”
何止,她这一趟,正是为池清萱而来。
她尚在池家时,便与池清萱亲厚,即便是后来,在沈澈那儿,两人关系似乎也一直不错。沈澈不疑有他,将她带去了寮房。
池清萱正在抄着佛经,乍一看见两人,神色难掩惊诧。
衔池柔柔看向沈澈,“我有些话,想同姊姊说。”
她太久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沈澈意味深长地看了池清萱一眼,方望向衔池,温声应了一句:“好。我在外头等你。”
沈澈刚走,池清萱便笑了一声,脸上的疤痕随她这一笑,弯曲狰狞:“恭喜妹妹,苦尽甘来。”
衔池自己找地方坐下,叹了一声,“还不算呢。世子马上便要同熙宁郡主大婚,何甘之有?”
“也是。”池清萱随着她叹了一声,“不过世子如此看重妹妹,想必不会叫妹妹受委屈的。妹妹进门的日子,世子可提了?”
衔池摇摇头,望着池清萱笑:“他不愿我做妾,想以平妻之礼抬进府。如此一来,要筹备的便太多,也得看着吉时,日子哪能这么快便定下来。”
看着池清萱顷刻间握紧又松开的手,衔池笑着补了一句:“不过他说了,会尽快,不会叫我等太久。”
既然池清萱看不得她好过,那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此事告知熙宁。
——上辈子她是和熙宁同一日进门,熙宁才从池清萱这儿得知了她和沈澈那些过往,才会对她有那般浓重的敌意。
而今,既然要引导着一切向前世那日靠拢,她只怕熙宁不知道。
她没心思久留,在池清萱这儿待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仍同来时一般,分坐在两侧。沈澈正闭目养神,却听她突然开口:“再过段日子,便是世子的大喜之日。”
她这话说得突兀,叫人难免从中多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沈澈睁眼,不自觉便软了目光,“是。”
“我想在大婚之前搬进镇国公府,不必张扬,世子若是不便出面,随便安一个什么身份也成,舞姬,婢女。”
“为什么?”
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怕世子反悔。”
饶是如此,沈澈眼中也已经浸满笑意,一口应下。
他正有此意,不过本是想着等稳住了熙宁,再将她接进来——总不能叫她一直在夺月坊那种地方待着。
她又问他:“郡主可有什么喜好?”
“不需要。”沈澈一皱眉,“她不会在你眼前晃太久。你只要先忍让一段时日,忍过去便好。”
衔池笑了笑,没再说话。
大婚前,她果然被安排进了镇国公府。仍是舞姬的身份,只是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了一处自己的小院落。
被特意指派过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嬷嬷领着她进门,笑眯眯道:“世子的意思,眼下这时候姑娘不能太打眼,否则容易出事。姑娘多担待些,先凑合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因着临近大婚,府中又忙又乱,嬷嬷特意嘱咐她这几日不要到处乱走,少露面为好。衔池胡乱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她对镇国公府本就没什么好感,也确实没什么好乱逛的。衔池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直到大婚当日。
外头宾客未散时,她也好端端地待在屋里——只是一早便换了身石榴红的袄裙,搭了珠翠,又精心描了妆。
嬷嬷本觉得不妥,刚要劝,便见她从镜中望了自己一眼:“世子大婚这样大的喜事,自然要瞧着喜庆些。”
她这话一出,嬷嬷也便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簪好最后一根钗,衔池才转过身——初初见到她的时候,嬷嬷便被她的样貌惊艳过,原以为相处了这些日子,也该习惯了,可她回身那刻,嬷嬷还是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恐惊天上人一般。
衔池微微笑起来,“嬷嬷,我想去世子书房看看。”
这要求虽突兀,但先前世子吩咐过,只要不会撞上如今的世子妃,宋姑娘有什么想做的,一应皆随她。
世子喜静,书房的位置甚至称得上偏僻,不会有宾客去那附近。而今夜是洞房花烛夜,想来世子也不会去书房。
思及此,嬷嬷便没拦,替她提着灯,将人送去了书房。
衔池打量了一圈他的书房,先将手中东西搁下——她带了酒来。一壶酒,并两只酒盏。
她手中捧着一盏,另一盏就放在书案上。等她慢慢啜饮完这一杯,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支走了嬷嬷。
书房空下来,她借衣袖掩着,不动声色地将用油纸包起来的药粉洒进书案那只酒盏中。
药粉是青衡想法子寻来的,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这药性温和得很,常人喝了,顶多是难受上几日,于性命无虞。可若是本就体内虚空,用了这药,稍有不慎,譬如受了寒,便会勾起陈年旧疾——旧病越凶险,这药便越凶险。
衔池晃了晃酒盏,将那药粉全然化入酒中。
她还要引出背后放箭那人,不能叫沈澈立时便死在这儿。
又过了一阵儿,她听见有脚步声朝书房而来。衔池回头,果然见沈澈一身喜袍未除,远远走进来。
他在宴席上喝了酒,虽不至于醉了,但脚步也略有些虚浮。看见她那刻,他眼神一软,“怎么在这儿?”
“这话当是我问世子。新婚之夜,世子不陪着世子妃,来书房做什么?”
“不是我想要的新婚。”他走到她身前,看向桌案上的酒盏,“陪她喝过合卺酒了,足够了。”
“所以,你来做什么?”
衔池将酒盏拿起,一手一只,轻轻碰了一下,方将其中一盏递给他:“贺你新婚。”
他看向她,语气温柔,出口的话却有些咄咄逼人:“今夜听够了恭贺,只是不知你这一句,是真情,还是假戏?”
衔池不禁错开了视线,手心微微出汗,却依旧将酒盏递到他眼前:“自然是假的。”
沈澈笑起来,半晌,从她手中接过酒盏,仰头喝尽。
衔池紧紧盯着他吞咽的动作,低头又啜了一口,便将酒盏搁下。
再抬头时,却撞上他莫名有些滚烫的目光。
衔池不自觉退了一步。
沈澈收回视线,有那么一刹,他想上前一步,将她全然收进怀里。
可不经意看见自己这身碍眼的喜袍,他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既然世子要在书房过夜,衔池便先回去了。”她看了一眼沈澈,适时补了一句:“免得世子妃知道了,心怀芥蒂。”
想起熙宁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沈澈捏了捏眉心,“你先避着她些。眼下她身份比你高太多,她若要在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处置你,没人拦得住她。”
衔池点点头,面上乖乖应了一声好,实则心里想着,沈澈未免也太低估了熙宁。
应当是池清萱的功劳,熙宁早便注意到了她,她来书房这一路,都被熙宁身边的婢女远远跟着。
熙宁郡主知道她在书房,眼下沈澈也进了书房,两人共处一室这样久,又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便是再好脾性,怕是也忍不了。
她从书房出来,便径直去了后湖。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她站在湖边,竟丝毫不再怕了。
影卫有青衡统领着,就潜藏在附近,暗箭一出现,便能将那人抓出来。
等闻讯赶来的人多些,在合适的时机下,他们会用镇国公府的弩箭,杀了熙宁。
可惜她是看不到这些了。
她原本怕冷,怕黑,怕水,怕自己护不住娘,怕一无所知地死去……她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宁珣身边两年,眼下竟什么也不怕了。
硬要说,她现在只怕一样。
怕人死如灯灭,天上地下,他们都再无法相见。
白日里她不敢去想宁珣,唯有夜里,才会放任自己拼命回忆,回忆他的每一次触碰,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细节到极致,一丝一丝地抠到心脏血淋淋地抽着疼。
——因为这样,便能梦见他。细节越多,梦里见到的便越真实。
可梦终究是梦,越怕什么,在梦中反而越会见到什么。
于是重复惊醒,再反复睡去。
能不必再醒,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衔池看向黑沉沉的湖水,隐约听到了雷声。
要下雨了。
“把她带过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颐指气使的女声,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两个仆妇过去,将衔池生拉硬拽到熙宁跟前。
“拜见世子妃。”她朝熙宁行了一礼,熙宁却没叫起,只打量着她的脸和那身石榴红的衣裙,倏地抬高了声量:“把她衣裳扒了!”
仆妇立刻便动手,衔池堪称配合,没有丝毫反抗,任她们将自己扒到只剩中衣。
只是有些冷。
衔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见熙宁自发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扬手扔进湖中,而后惊呼了一声:“我的金簪掉了!”
她的视线却始终没离开过衔池,只阴恻恻道:“听说你水性极佳,那便替我去捡回来,金簪找不着,你也不必回来了。”
熙宁话音刚落,也不知是谁伸手推在衔池胸前,用了十足十的狠劲儿。
衔池顺势向后一仰,跌进湖水之前,听到了风中裹挟着的极细微的箭矢破空声。
雷声滚滚,那支箭一出,立刻便有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自墙外传来——青衡他们,应当是能抓到人了。
衔池闭上双眼,去迎接自己早便经历过一回的结局。
却在坠入水中那一刻,被人死死扣住了肩膀,猛地朝外一带——与此同时,有金戈相接之声,很重的一下,而后“刺啦”一声,铁器划过,像是什么被格开。
是一剑硬生生挡住了那支携了千钧之力的暗箭。
她似乎听见有什么破碎,又迅速重新生长,抽根生芽。
衔池霎时睁开双眼,望向身侧之人。
半张银面具映着晦暗的光。
她望过去的那一刹,正逢他也望向她。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撞。
一声闷雷轰然,大雨倾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9 02:01:33~2023-10-11 02:2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li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我好想你。◎
衔池被他护在身侧, 脚踩到实地那刻,人还有些茫然。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急切抬手, 指尖搭上那张银色半边面具,却倏地停下,一时不敢动作。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引着她指尖用力。
面具缓缓揭下, 是她在梦中反复描摹的眉目。
雨势不小,顷刻间便将人淋透, 雨幕糊在眼前, 便有些失真。她一时竟不确定起来——她是不是还在梦里?
宁珣握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嗓音有些哑意, 似喟叹般:“衔池,是我。”
“我来晚了。”
他唤她名字那刻, 她才像是反应过来,眼泪倏地坠下来,混入雨线。
她声音哽咽, 仔细听才听得出, 是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宁珣心口一窒,一时竟说不出话,只用力将她拥进怀里——温热身躯相贴那刹,衔池颤了一下,继而死死抱紧了他。
她心跳得很快,连带着他的心也在随着她震颤。
宁珣轻轻自她发顶抚下去,手紧绷着, 还在后怕。
若是他来晚一步, 若是他率军入京后选择了直接杀进宫, 先发制人,而非听说她被困在镇国公府后,先来寻她,此时此刻,她怕是已经沉于湖底。
他看得出影卫的痕迹,那箭一出,自然也猜出来了她在做什么——以身设局,慷慨赴死。
倒是长能耐了。
他不知是气她要为他而死更多些,还是震颤更多些,但眼下这刻,唯余心疼。
是他先前考量得不够周全,才被逼至如此,累她担惊受怕,是他赶回来得太慢、太晚,才累她身入险境。
那日他伤势太重,只撑着将东宫的假象布置好,仓促带着剩下的影卫从通往京郊的密道脱身——刚进密道他便失了意识。
但凡尚余一丝神智,他都会先安顿好她。
宁珣身上最重的伤,是肩上中的那一箭。
那日送走衔池后,他便回了书房批阅政务。
不知过了多久,他腰间那只白底绣鹤的香囊突然掉在地上——是衔池临走前送他的那只。
他俯身去捡,只那一霎间,一箭自窗外而来,似携了万钧之力,狠狠钉入他左肩。
若不是他正俯身去捡那只香囊,以这箭的角度和力道,当是正该被穿透心肺。
那人不知是怎么混进的东宫,只射了一箭——本也只需要一箭,便消失得毫无踪迹。
影卫忠心,一路将他护送至北疆。
皇帝对他的疑心,倒也不是毫无缘由——北疆本就是他留的最后一步退路。
只是从前宁珣能倚仗的唯有自己在北疆布下的暗棋,而这回多了一个宋轩,省去不少麻烦。
开春回京之际,在兴广城他同宋轩曾见过一面。
那是他们第一回开诚布公地谈,到最末,宋轩拭着手中剑,缓缓道:“那丫头有句话说得还算有几分道理。这皇位与其叫你那几个弟弟坐,倒不如你来坐。”
衔池脑子里还混沌着,也听见了墙外的厮杀声,听见了熙宁的尖叫,只是已经顾不得去想。
宁珣一手拥着她,一手撑在她头顶挡雨。
沈澈赶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场景。衔池正背对着他,被人紧拥入怀,而本该在地底腐烂成一团泥的“先太子”冷然抬眼,同他遥遥相视。
厮杀声由远及近,齐整的脚步声并甲胄碰撞声在雨中也依旧清晰。
沈澈猛地抬眼——宁珣是率军入京。
他是要反!
宁珣看懂了他的意思,轻笑了一声,“孤是太子,承这天下,名正言顺。”
衔池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身望过来。看清来人那刻,她眼中温度迅速褪去,冰凉一片。
沈澈像是被扎了一下,五脏六腑被人伸手搅乱一般,剧痛之下,他不由得松了手中纸伞。
雨轰然笼罩上他,似是有万千虫蚁自四肢百骸啮咬而过,沈澈不由得跪伏在地,咳得很重。
这感受熟悉又陌生——同他幼年时那如影随形的病痛一般无二,可那病,早在江南那时便寻到名医,十多年过去,再没犯过。
几乎立刻他便意识到,是方才在书房喝的那盏酒有问题。
地上的雨湿凉,他咳得愈发急促,喉咙里一阵腥甜。发丝凌乱挡在眼前,沈澈抬头远远望住她,咳得愈发重了,却无端笑起来。
她好狠的心。
他依稀记得,幼时在江南,他哪天咳得多了几声,她都要紧张半天。平日里更是连只鸽子都不敢杀——后来那只本要给他炖汤补身子的鸽子,就那样养在她和宋弄影的院子里,膘肥体壮。
这么多年过去,那鸽子想必早就不在了。
这些年,他旁的没教会她,唯独心狠这一样,她学去了大半。
沈澈望着她,又摇了摇头——错了。也只是对他,对宁珣,她怕是舍不得。
唯独肯对他心狠,何尝不是一种特殊。
有武将踏进来,行至宁珣身前一抱拳:“启禀殿下,镇国公府已经控制住了。”
沈澈闭了闭眼。从宁珣率军杀回来那刻,便已是回天乏术。
衔池裹了件厚重挡风的披风,等在遮雨的檐廊下。
宁珣正在前头同方才那武将核对着什么——那人衔池见过,是曾经跟在宋将军身边的一个副将。
沈澈和熙宁郡主皆被押了下去,因着身份的缘故,暂未处置。而另一边,青衡押着人急匆匆过来,将那人按在地上——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
她身姿轻盈,腰间别的那把鎏金长弓却无声昭示着她的身份——乍然见到殿下“死而复生”,青衡百感交集,虽也惊诧了许久,但好在没耽误事儿,领着一众影卫合力将放箭那人抓了回来。
宁珣打量了一眼,“胡人?”
女子一声不吭,唯独抬头望向他的眼神凶猛,似是能迸出火星子来。宁珣走近了一步,她骂了一句什么,听得出是契丹语。
宁珣一挑眉,“能听懂中原话么?”
衔池闻言走到宁珣身侧,看向那女子——毕竟曾死在那把长弓下一回,她有些打怵,只飞快扫了一眼。
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见过。
宁珣握住她冰凉的手,侧过头去:“跑出来做什么,雨凉,淋久了容易生病。”
衔池捏住宁珣的手,大着胆子望着那女子的面容。毕竟是世子大婚的日子,哪怕是后湖也挂了大红灯笼,只是被雨浇熄了不少,残存的一两盏晃着,浅淡的红光映在那女子脸上——电光火石间,衔池突然记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她。
衔池猛地拉住宁珣胳膊,“是四皇子!”
阿娜尔显然对这句话有反应,闻言狠狠盯住了她。
衔池浑然未觉,记起她是上元夜四皇子身侧她曾瞥见的那个胡人,不由得一颤,霎时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这人确实是来杀她的,前后两辈子都是,却迟迟不动手,专挑在熙宁推她入湖那刻才下手,为的便是让沈澈迁怒熙宁。
沈澈本就对熙宁没什么情分,急怒之下,怕是会处置熙宁——若是沈澈亲自对熙宁动了手,二皇子哪怕不与沈澈反目,二人也会就此心怀芥蒂。
太子已经薨逝,二皇子再失了沈澈这一大助力,四皇子便有了可乘之机。
宁珣反手握住衔池,一句也没多问,立刻便叫人去查宁勉。
见四周混乱,阿娜尔握住腿上藏的那把自阿耶那儿传承下的弯刀,借着巧劲儿猛地挣开了青衡的桎梏,暴起向前一跃,冲向宁珣——宁珣神色一冷,将衔池向后一挡护在身后,手中长剑尚未出鞘,但也足够将她刺来的弯刀击飞。
——阿娜尔只是射术奇佳,若论近身,对付宁勉还成,若对上真正在沙场上厮杀过无数回的宁珣,自然便落了下风。
电光火石间,青衡自后方将人重新按倒,这次径直敲断了一条腿。
阿娜尔吃痛闷哼了一声,神色狰狞,说了一句什么。
毕竟是常年驻扎北疆的守军,军中有略通契丹语的将领,刚刚赶过来,正听完这一句,一五一十复述道:“她说,已经过了时辰,她还未归,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宁珣不置可否,先仔细看了衔池一圈,衔池摇了摇头,“没伤到,我好着呢。”
他又确认了一遍,才彻底放下心,转头吩咐青衡将人拿住,看好了,确保人一定是活的,好带上去会一会宁勉——这可是他私通外敌的铁证。
只是还不等他们过去,宁勉便先坐不住了。
方才被派去查宁勉的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回了来——也不是他动作快,是四皇子的动作委实太大。
那人快马加鞭,还未冲进来便高声喊道:“报——四皇子发动禁军,意欲逼宫!”
在场的诸位将领神色皆是一凛,唯独宁珣笑起来,“果真是孤的好四弟。他上赶着做这个乱臣贼子,倒给孤行了方便。”
——就冲宁勉妄图杀了衔池这一条,他便不能,也不该让宁勉活着。
“众将士听令!宁勉狼子野心,意欲弑父篡位,其罪当诛!随孤入宫护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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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命太子宁珣即位。◎
衔池留在马车上, 掀起帘子向外望去。
雨势比方才小了些,但仍落得急。宁珣换上了甲胄,踏过泥泞, 率军直入。雨水不断冲刷着,洗掉地上的血迹。
一盏茶前,他迅速夺下了四皇子控制着的宣武门。
刀剑无眼, 是以衔池等在了宣武门外, 被团团护卫在中间——等里头尘埃落定,自会有人送信出来。
汉白玉长阶上泼了血, 混着雨水晕了一地。
宁珣抬眼望下去, 宁勉统共还剩下二三十人,皆带了伤, 围在他身侧。
困兽之斗。
他还是高估了宁勉——给了他这么多时间,他竟连乾正殿都未至。
宁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一身狼狈。逼宫不成,后果如何已经不言而喻。他抬头望向长阶之上不动如山的赢家,嘶吼出声:“宁珣!!”
宁珣抬手, 止住新一轮杀伐。
“我有话要说, 你且下来。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吗?”
宁珣不为所动,“四弟伏诛后,孤自然会查清楚。”
其实自知道是宁勉后,先前的事儿大半也已经水落石出。
他身边既然有胡人,必然是同契丹有所联系,去岁里又一心议和, 那同他联系的, 多半便是坟前草已经生了一丈高的契丹三王子。
宁勉有夺嫡的野心, 自然不会是一朝一夕间生出来的。现下想想,从前多少回误以为是沈澈所为的,其实都是他的手笔。
譬如,在宁禛妄图借朝臣之口立娴贵妃为新后时,皇帝手边出现得恰到好处的糖霜杏脯——小福子应当是他的人,从李德贤那儿知道这糖霜杏脯是皇后昔年爱吃的,便特意借此去激怒圣人,以免宁禛当真一跃成了嫡子。
毕竟只有他和宁禛都非嫡非长,才能在太子位空下来时,争上一争。
后来小福子顶替了李德贤的位子,同他通信之事被人察觉,宁勉初时是想保住小福子,才叫小福子偷偷见了宁禛,想要借宁禛来同太子抗衡。
没成想太子比他所设想的还要快了一步,宁禛还未去东宫发难,太子便已经去了乾正殿禀告此事。意识到还是东窗事发,他便只能忍痛将小福子溺死在莲池,巧妙将此事嫁祸给宁禛。
再譬如,春猎时的那场刺杀。
当日宁禛势头仍盛,宁勉自然不能叫太子位那时便空下来,又不欲太子出席殿试丰满羽翼,便想着一石二鸟——点到为止地伤了太子,再顺势将刺杀一事推到宁禛的头上。
不止如此,宋弄影被送去荆州那天,劫镇国公府的车的人有两拨,后一拨是他们,前一拨,怕也是宁勉。
宁珣看着底下仍在垂死挣扎的宁勉,轻笑了一声。
还有暗箭。今日射向衔池的这支箭,在东宫书房射向他的那支箭,更早些时候,林参议在夺月坊被人射杀,他特意去见过林参议的尸首,也是一箭穿心——那时衔池尚在夺月坊,还未入东宫,他甚至为此怀疑过她,以为是她通风报信。
以及熙宁生辰宴上,他被下了药后,贴上来的那个婢女。
后来衔池同他描述过那个婢女的死状,同林参议那时一模一样——想来下药也是宁勉安排,只是后来见未能成事,杀人灭口,再故意闹出动静,让熙宁误以为有贼人在她的生辰宴上行刺太子,急急带人去寻太子。
如此一来,他自然会误以为熙宁带人来是为“捉奸”,而将这笔账记到宁禛的头上。
也难怪,“太子遇刺”的消息一出,所有人都赶了过去,唯独一心为太子着想的四皇子宁勉没露面——想来是正忙着处理尸体,抽不出身。
平心而论,宁勉做事算不上毫无痕迹。是他错信少时情谊,一直以来对他这个好弟弟戒心太轻。
说到底,宁勉做这些事,只有一个目的——制衡他与宁禛,让他们势均力敌,鹬蚌相争,好让他自己来做那个渔翁。
所以宁勉才会一心阻止他亲征北疆。如此说来,和亲之事一出,衔池被下毒,也是宁勉做的——只为拖住他,让他心存顾虑,不敢为出征而舍下衔池。
下毒,连带这次派人射杀衔池,已经两回了。
宁珣神色冷下去,朝一侧伸手。青衡意会,将阿娜尔那把鎏金长弓奉至宁珣手中。
阿娜尔就押在宁珣身旁不远处,因着她一路动作不断,青衡索性卸了她两只胳膊,再向后缚住。
阿娜尔似乎已经觉不出疼,只愤恨盯着宁珣。
“你放了她,我什么都告诉你!”宁勉看向阿娜尔,用契丹语命令:“阿娜尔!服软,让他送你走!”
一旁的将领译了这句,禀给宁珣。
宁珣勾了勾弓弦,“走?她的命要留在这儿,如何走得了?”
“不过如此说来,私通契丹的罪名,四弟是认下了?”
宁勉目眦欲裂,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再说什么也不会有用。
于是索性笑起来,嗓音嘶哑像淬过毒:“宁珣!你和你所爱之人,皆不得好……”
他话还未完,从头至尾皆气定神闲的那人果然失了平静,周身杀意暴涨。他难免因此生出几分快意,可最后一个“死”字却再说不出口——宁珣一箭贯穿了他喉咙。
宁勉睁着眼向后仰倒血泊。
阿娜尔眼睁睁看着她的那把长弓引箭,射穿了长阶下的那人。
她反应了一霎,猛地向下扑去,惊叫出声:“宁勉!”——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开口说中原话,话音荒腔走调,只似悲鸣。
她挣扎太过,全然不顾身侧为警示她已经出鞘的刀剑——一条腿断了,胳膊也被卸了下来,她身上早已没有哪里能够发力,这样一挣,便撞上了刀刃。
宁珣闭了闭眼,扔下那把鎏金长弓,“将他们葬在一处吧。”
乾正殿。
宁珣披甲入殿时,雨势才将将止住。
秋日里这样的大雨夜,皇帝是睡不安稳的。只是病体缠绵,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也难再有什么反应。
御医说,皇帝这病是因着被太子的死讯冲击到,伤了心脉。
这样的说辞,宁珣是不信的。
许是被四皇子谋逆一事惊扰,皇帝今夜竟难得有了些精神,着明黄寝衣坐在榻上,听到有人进来,咳了几声问:“可是太子?”
细听起来,话音还稍稍带了些颤意。
宁珣几步上前,似笑非笑:“父皇。”
皇帝抬头看他,看了良久才开口:“怎么成了这样。”
宁珣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这满身血污,甩了甩配剑,随口道:“我杀了你一个儿子。”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宁珣不由得抬眼。
这便是天家父子。这些话自皇帝嘴里说出来,他竟已不太意外了。
“如此说来,我也是死不足惜了。”
皇帝却骤然咳起来,好容易平缓下去,嗓音已经沙哑:“朕说的是,我们父子之间何以成了这样。”
“父皇这话,倒有些稀奇了。”
“太子!朕已经病成这般,你还要出言顶撞?”
皇帝按着心口。自听到太子死讯至今,他无一日不心痛,奈何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有些话是再说不出。
宁珣笑起来,“父皇若是想父慈子孝,怎么不问问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太晚了?”
“你还在替你母后怨朕。”
宁珣脸上的笑淡下去,“原来父皇也知道,母后该怨你。”
他这话像是骤然激起了什么,皇帝急怒攻心,不自觉扬声:“你以为是朕不肯去见她最后一面?是她亲口说,她不想再见朕。这些年,连梦里她都不肯来相见。朕能如何?!”
“她见朕的最后一面,同朕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求朕不要亏待了你!除此之外,她没有一句话能同朕说。可你是朕的嫡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她说出这话,是将朕当成了什么人?是将那些年的感情当成了什么?!”
所以他才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对宁珣。似乎顺了她的意,便是坐实了她认为的那些。
皇后薨逝后,初时他对宁珣苛责,是因着宁珣那时太好出头,容易沦为众矢之的。也正因此,后来他便默许了宁珣被逼去北疆。
可后来,宁珣回京后已经懂了收敛锋芒,他仍无法好好待他。
无他,只因宁珣长得同她实在是太像了,他每回见到宁珣,无可避免便会想起她。
而一想起她,便要心痛。
皇帝急怒攻心,一时咳得更重,捂住嘴的帕子上甚至见了血迹。
宁珣看着他,缓缓道:“是父皇先疑了母后,是父皇不听她解释,自以为是,不愿来见她,也是父皇宁愿被误解都不肯将当年之事说清楚。作茧自缚罢了。”
“好一个作茧自缚……好一个作茧自缚……”皇帝笑起来,却是难掩疲惫:“太子护驾有功,回去等赏吧。朕乏了。”
宁珣深深看他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而后便见衔池等在殿外。
她不知是来了多久,也不出声,安安静静等着。
直到看见他出来,她才迎过来,结结实实抱住了他。
拥她入怀那刻,宁珣长长呼出一口气,埋首在她颈间,似是疲惫到了极点。
衔池没有多问,只拍了拍他,柔声道:“我们回家。”
宁珣应了一声,同她一道,执手踩过浑浊雨水。
二人还未出宫,却听见了皇帝驾崩的哭喊声传来。
皇帝临终留下旨意,命太子宁珣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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