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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除了你,旁的都不重要。◎


    “免礼。”认出是她, 宁禛摆了摆手,急着往里进,她却聋了似的, 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挡在门前。


    宁禛皱了皱眉,不觉有些烦躁:“说了免礼, 还挡在这做什么?!”


    衔池低着头, 半步都没挪。


    宁禛这才意识到什么,拧着眉看她, 语带警告, 一字一顿喝道:“让开!”


    “烦请二殿下移步去正殿,太子殿下未归, 二殿下在书房,怕是不妥。”


    宁禛嗤笑了一声:“哦?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逼近一步, 目光如炬:“上回我进去,怎么不见人拦?”


    衔池仍是规矩地低着头,不急不缓地回话:“上回二殿下是奉了圣人的旨意, 自然不同。”


    宁禛被她的话一噎, 冷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皇兄这书房,莫不是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如此严防死守?”


    单看神情,她甚至称得上低眉顺眼,出口的话却咄咄逼人:“太子殿下为国事殚精竭虑,书房难免有些未处理完的政务。国事机密, 不能示于人前, 也是寻常。倒是二殿下, 一心要进书房,究竟所为何事?”


    宁禛拿不准太子什么时候会回来,不免急躁:“你好大的胆子!连宫婢都不是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滚!”


    他越着急,越彰显出此事的紧要。


    衔池轻轻吸了一口气。


    不能让二皇子进去。


    若真是沈澈设的局,她不如装傻充愣——投诚是他要她投的,东西是他要她给的,他没说还有后手,她拦着不让进,也不过是为了投诚而表忠心罢了。


    如此,沈澈就没有理由发作在娘身上。


    她无动于衷,像是要拖到底。宁禛看着她,懒得再同她掰扯,突然一把掐住了她脖颈,猛地收紧:“让开!”


    他扼得带了几分狠劲儿,衔池很快就呼吸不动,面色涨得通红,眼前一阵发黑——甚至都没看清宁珣是怎么过来的,更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脖颈上的禁锢松下去那刻,她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又被身侧的人牢牢架住。


    宁珣扶着她,旁若无人地轻轻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疼不疼?叫御医来看看?”


    对一旁明显不自然地垂着胳膊的宁禛视若无睹。


    衔池抓着宁珣,摇了摇头,说是没什么大碍,可嗓子已经哑了。


    宁珣皱了皱眉,吩咐怀和去传御医过来。


    她皮子薄,他出手得再快,她颈间也还是留下了指印,红得发紫。宁珣神色冷下去,这才抬眼看向退了半步的宁禛。


    衔池顺着他视线抬头,二皇子黑着脸,右手无力垂在身侧,左手护在右臂肩头,显然是不大好受,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唇色都苍白了一些。


    宁珣卸了他一只胳膊。


    衔池倒吸了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看向宁珣。


    她都知道,圣人对二皇子宁禛多有纵容,宁珣就这么直接对他动手,若是被圣人知道了,岂不是又要责罚?


    “原来是二弟。孤昨夜身子不适,一宿没合眼,难免眼神昏花。远远望见有人在孤这儿刁难孤的人,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出手前没看仔细。”


    宁珣眼神冷得瘆人,话音却含着笑意,“二弟不会怪孤吧?”


    宁禛咬着牙朝他见礼,“皇兄。”


    衔池听见宁珣“一宿没合眼”时便不太自然地垂下视线,默默吞咽了一下——她今儿醒过来后,其实还没准备好再见他。


    昨夜那股冲动劲儿过了,平白添了几分尴尬。


    不过既然宁珣回来了,这里便没有她什么事儿,何况两个皇子说话,她杵在这儿于礼不合。


    她刚想往后退一步,宁珣的手便搭上她外侧的肩,亲密又不显轻佻,却牢牢止住她的退意,让她同他并肩而立。


    即便是宠姬,这姿态也有些逾矩了。


    可他似乎分毫不觉不妥,只淡淡道:“二弟还不去找御医看看?”


    宁禛的视线在他握着衔池肩头的手上微妙地停了停,又转而看向他,似笑非笑:“皇兄这么急着赶人走,怕不真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藏在书房里?”


    “孤只是担心二弟的身子。”


    宁珣面上一派坦诚,却分毫没有允他进去的意思。


    宁禛护着右臂,咬了咬牙,突然侧身撞了进去——


    金丝楠木沉重,他伤着一条胳膊,只能用另一边肩膀去撞开门,响声沉闷。


    衔池方才被宁珣半拥着,离开了门口,如今想去拦也晚了。


    见她急着要跟进去,宁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衔池踮脚附在他耳边,慌乱道:“里面真的有东西……”


    他的手顺势握住她腰身,她话还未说完,宁珣便转向她,在她眉心轻轻落了一吻,低声道:“孤知道。还疼不疼?”


    宁禛还在里面。


    衔池往后缩了一下,摇摇头,悬了半天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宁珣护着她走进去,正见宁禛将那些东西从食盒中翻出来,用左手举着,虽极力克制了,神色还是透出隐隐的兴奋,“皇兄的书房里,怎么会有这些?”


    “这可是死罪啊,皇兄应当不会糊涂至此吧?”


    宁珣往前走了两步,瞟了一眼:“二弟说的是这些?孤今日不慎落在书房的罢了。”


    他抬眼,对上宁禛惊疑目光,缓声道:“孤从皇祖母那儿出来,去了一趟乾正殿,为的就是此事。”


    “小福子在父皇跟前伺候,心术却不正,孤近些日子才查到证据,兹事体大,孤不敢耽误,便禀给了父皇。今日一早走得急,没想到竟还落下一部分。”


    衔池猛地抬眼看向他,突然记起昨夜他同她说的那句“你不给孤,孤就查不出?”


    看来她这点“诚意”,好像确实……不太够看的。


    宁禛握着那些零散信件的手骤然抓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宁珣轻笑了一声,语气散漫:“二弟今日不会就是冲着此事来的吧?又是要硬闯书房,又是要动孤的人。看来是早知道孤这里有证据了。”


    他又往前一步,伸手从宁禛手中将东西接过,“不过孤有些好奇。二弟若是早知道,为何瞒而不报?”


    宁禛没有松手,只死死盯着他。


    他也望向宁禛,面上仍带着笑意。


    没有人先松手,即便手背都已经青筋暴出。


    宁珣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句:“还是说,小福子背后的人,就是二弟?”


    宁禛缓缓松开了手,转而去握自己受伤的右臂。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笑来:“皇兄说笑了。”


    宁珣看也没看,便将东西随手扔在书案上,转身走向衔池,“也是。孤本来想都没敢往二弟身上想,可从乾正殿出来时,却听说,小福子失足跌落莲池,溺死了。”


    宁禛只觉衣裳已经被汗透了一层。


    也分不清是不是因为胳膊疼。


    “他死得赶巧,大年初一,平白给父皇寻晦气。孤便多问了两句,你猜,李德贤跟孤说了什么?”


    宁珣站定在衔池身前,一面说着,一面低头去看她脖颈上的指印。肿倒是消下去了一些,印子却依旧乌紫。


    他皱了皱眉,御医怎么还没来?


    他不说话,宁禛倒是等不住了:“说了什么?”


    宁珣回身看他,眼神愈发冰冷,“说小福子在御花园那儿,避开众人,偷偷见了二弟一面。”


    “二弟今日又是私下见小福子,又是伤了孤的人,种种反常,若要解释得通,那便只有……”


    宁禛急急打断道:“皇兄慎言!我从皇祖母那儿出来,自然会经过御花园,那狗奴才……”


    他话说了一半,便意识到眼前这人必然不会想听自己解释,只会多说多错,索性闭上了嘴。


    宁珣搂过衔池的肩,语气还算轻快:“孤也是想着,这是死罪,二弟应当不会糊涂至此。所以便没让李德贤去禀了父皇。”


    宁禛看向他轻轻扣在她肩上的手。


    他的人他的人,宁珣都提了三回了。


    他便是个傻子,也该明白宁珣的意思了。


    宁禛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衔池看,一时竟也想不通她到底是给宁珣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他回去,非得好好问问沈澈。


    宁禛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她和宁珣站在一起,他便朝他们的位置行了一礼:“今日是我唐突,多有冒犯。”


    话说完,他黑着脸转身便走。


    看着他走远,衔池才彻底松下这口气,转而又想起什么似地揪起心,问宁珣:“殿下伤了二殿下,圣人会不会责怪?”


    他正仔细看她脖子上的印子,衔池索性伸手捂住——本也没多大点事儿,看他那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挨了一刀。


    宁珣眼也没抬,无谓道:“又不是断了,接回去就行。”


    “何况今日这事儿一出,他敢去跟皇帝说,是他擅闯东宫书房,被孤拧下胳膊来了么?”


    衔池想了想也是,有宁珣那番话在前,二皇子怕是巴不得将此事掩过去。


    但……架不住圣人偏心。


    “殿下本就占理,何必动手,免得他们小题大做。”她话音一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眨了眨眼:“殿下是为我出气?”


    宁珣抬眼,“你说呢?”


    看她立马垂下了眼睫,他叹了一声,捧起她的脸,“放心,孤心里有数。”


    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的郑重其事让衔池有些不适应:“若是还有下回,让他进。别伤着自己。”


    衔池赌气般去咬他的手,偏他也没躲,任她在他虎口留下牙印。


    “我怎么知道殿下早就有了应对?”


    她好不容易脑子被驴踢了才想帮他一把,结果白费力气。


    “没有应对,你也要避开。”


    “孤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先保全自己,再去想别人。”


    “除了你,旁的都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宁禛:谁给她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


    宁珣:(举手)


    宁禛:她算什么东……


    宁珣:算你皇嫂。当然,如果你还有命叫的话:)


    第62章


    ◎她曾在相似的夜幕下,同身边人,隔了一场烟花对望过短短一霎。◎


    衔池愣在当场, 一时只安静望着他双眼。


    昨夜刚摊过牌,刚刚对峙的那个又是她名义上曾效忠的人,她直觉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


    可又不知到底说什么才能同他方才那番话相称, 思索半天,只有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恰在这时,怀和终于领来了御医, 候在门外试探地问了一句:“殿下, 王御医到了。可要现在进去?”


    宁珣松开手,宣了御医进来。


    她脖子上的伤没什么大碍, 御医本意是放着不管也成, 但看太子的脸色,最后还是开了化瘀的药膏。


    入夜, 衔池对着铜镜给自己涂完药,叫蝉衣打了热水来, 刚想将手指沾上的药膏洗干净,便听蝉衣喜滋滋唤了一声:“殿下!”


    蝉衣行了一礼退出去,她便也跟着站起来, 刚要见礼便被他径直抱进了怀里:“没有外人, 以后都不用对孤行礼。”


    她怕蹭到他衣裳上,只能举着那只沾着药膏的手,唤了一声“殿下”。


    “上完药了?”宁珣低头检查了一遍,似乎有些遗憾。


    衔池点点头,他按她坐下,极其自然地从一旁的铜盆里捞起被热水浸透的帕子。


    水声响起,衔池眼皮跳了一下。


    经过昨夜那一回, 她现在好像看不得他拧帕子。


    尤其是那修长五指绞在帕子上, 沾得湿漉漉的, 连指缝间都盈满水渍。


    衔池别开视线,干巴巴问他:“殿下不是说有政务要忙,怎么还有空过来?”


    宁珣看她一眼,有些好笑:“再忙,孤还能不眠不休不成?何况昨夜本就一宿没睡,乏了。”


    听他提起昨夜,她眼皮又是一跳。


    宁珣将她的手牵来,用软帕仔细擦过去一遍,动作温柔,也不曾拖泥带水,似乎没有别的意思。


    大概是真乏了。衔池不疑有他——直到灭了灯烛上榻。


    失神那刻,她看着蝉衣剪的同心连理的窗花,一时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蝉衣诚心太足。


    他似是不满她这种时候还盯着别处看得太久,哄了两句,抬手将她的脸掰回来,重重吻了下去。


    她眼皮果然不是白跳的。


    他上榻前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衔池浑身酸软地摊开在他怀里时,还感觉得出他的热度。


    她一时不忍,多嘴问了一句:“殿下昨夜说的那药,还找得到方子么?”


    宁珣低头吻了吻她潮乎乎的眼睛,语气里不觉透出一股餍足:“今日去问了。当年皇祖母便对这方子颇有微词,这些年这药方在宫中更是彻底绝迹。不过拟这方子的御医只是告老还乡,孤已经命人去寻了。”


    “不过要多费些时日罢了。”


    但衔池觉得他是会错了自己的意。


    不然他为何又洗了一回手??


    她这两日睡得格外沉。如她所料,因为宁珣叫了两回水,她这儿又只有蝉衣伺候,第二日她果然是被蝉衣压不住的笑声叫醒的。


    好在蝉衣还顾及了两分她的面子,虽不知是心里想什么想得那般喜形于色,但好歹没开口直接问她。


    不然她兴许真会考虑一下宁珣昨夜诱哄着她时提的,让她就此搬去他寝殿。


    衔池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期间只有长乐来找了她两回,沈澈连只言片语都没送来。


    她本以为那日二皇子走后,要不了多久沈澈便会给她传话——是他先解释也好,令她解释也罢,总不会就这么轻飘飘放过去。


    后来她等得烦了,干脆旁敲侧击地去问宁珣。


    ——听宁珣话里的意思,还是小福子牵连出的事儿,二皇子身陷其中,沈澈自然焦头烂额,顾不上旁的。


    宁珣本是好端端在看政务的,她自认已经问得足够隐晦,不管是沈澈还是二皇子,她都一句没提。但还是引得他搁下了笔,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伸手进铜盆,濯去手上墨汁,拿帕子不紧不慢地擦干,状似无意地问:“还关心他?”


    衔池猝不及防被他一问,本是倚坐在书案上的,当即便下来站直,一口否认:“没有。”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是关心殿下。”


    宁珣抬眼,慢悠悠问:“孤都没说是谁,你激动什么?”


    她驾轻就熟地搂上去,两指并拢抵在他唇上,阻住他后面的话,眼神澄澈:“谁都没有。我只关心殿下。”


    他果然没再提旁人,望着她的眼神却像是要将她生生吞进去。衔池愣了愣神,一时没看住,他便已经侧过头去咬住了她耳垂,“你这么说,孤便当真了。”


    上元节那天,她那处偏殿突然摆了一院子的花灯。


    还是白日,花灯没点起,便单纯看个样式。


    她以为是宁珣今夜腾不出空陪她,便随手挑了几盏小巧些的珠灯,挂在了檐下。


    入夜后,宁珣去寻她,刚迈过门槛,入眼的便是檐下盏盏珠灯,小巧雅致,光芒莹润。


    他停下步子,盯着珠灯看了很久,一言不发。


    怀和揣度着太子殿下此时心中所想,恍然惊觉——殿下发现宋姑娘同沈世子有牵扯的契机,好像就是一盏珠灯。


    殿下送了不少花样的灯来,宋姑娘怎么偏偏就挑了珠灯?


    ……还挑了一长溜,挂在檐下这么显眼的地方。


    他正迟疑着该说点什么,便见太子举步走了进去。


    衔池已经坐在镜前准备卸下钗环,突然看见铜镜映出的人影,回头望过去的目光里不觉盈满笑意:“殿下?”


    宁珣走上前,俯下身自她身后抱住她:“想不想去灯会逛逛?”


    衔池想也没想便应下来。


    蝉衣进来帮她换衣裳——殿下穿了身黛蓝的常服,蝉衣便特意给她挑了一身海棠红的袄裙。


    宁珣看着她换好从屏风后头出来,先是夸了一句好看,才问:“檐下的灯,是你挑的?”


    衔池点头,完全没意识到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只听他声音柔着应了一声:“好。以后孤每年都送。”


    他偶尔是会有那么一两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的,衔池没在意,将自己刚取下来的那支梅花玉簪递给他,示意他替自己簪上。


    铜镜映出的人影略有些模糊,她看着他一手扶着她侧颈,另只手从她身后绕到前面,玉簪没入乌发。


    他亲手刻的簪子。


    宁珣缓缓站直,“上回踩碎了你一支步摇,等孤给你补上。”


    听他这么一说,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收着发钗发簪的匣子,突然发觉她竟连一支步摇都没有。


    她疑惑抬头:“殿下不是不喜欢我戴步摇?”


    “你喜欢的孤都喜欢。”


    只是要看是谁送的。


    衔池莫名其妙,看着他给自己系好大氅,直觉他今夜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上元夜,京中热闹远胜平日。


    长街灯火如织,绵亘到远方,时明时暗,火蛇吐信一般。


    人潮如沸,宁珣衣着低调,也没带侍从,一手揽着她护在里面一侧,如街上万千携手同游的寻常夫妻一般。


    从踏出东宫起衔池手里就没闲过,什么都想试试,试完以后那些东西自然而然便落进了宁珣手里。


    宁珣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她,另只手已经快拿满了,眼看着她又从一旁的小摊上拿起一只拨浪鼓,转了两下便爽快付了钱。


    衔池兴高采烈举起在他眼前又转了一下,响声清脆:“去年来逛的时候忘了带银子,只能到处看看,当时就有好多东西想要。”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他应该是知道的。


    去岁这时候,两人见了一面。在酒楼,她被他绑去讯问,又正碰上刺杀,他中了一箭。


    ——她衣裳上沾了他的血,最后还是跟他借的银子才去换了身衣裳。


    ……倒也没还。


    她及时打住话头,再一抬头却依稀看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霜白衣袍,略有些瘦弱的脸在蓬松的狐毛领子衬托下显出几分清贵。


    似乎是四皇子宁勉。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胡族女子——眉眼较之中原人明显要深邃不少,明艳中却透出几分冷意,窄细的腰身旁别了一把弯刀,刀鞘嵌宝。


    衔池看见他们二人时,宁勉正从她腰旁抽出那把弯刀,低头看了一眼,抚了抚刀背,像是同她说了两句什么,将刀递到了她手中。


    那女子迟疑片刻,还是收刀入鞘,却在宁勉伸手的那刻退了两步。


    一切发生得很快,衔池不过是望了一眼,立刻便被那女子察觉。


    她抬眼望过来,眼神相接那一刻,衔池不觉后退了一步,后背刹那出了一层冷汗。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人望过来的视线,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宁珣察觉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可那里空空荡荡:“怎么了?”


    衔池犹豫了下:“我好像……看见四殿下了。”


    宁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向来不爱凑这些热闹。


    宁珣若有所思地朝那儿又看了一眼——正是人多的时辰,到处摩肩接踵,唯独那儿空出来一小片地。


    也没空多久,立时便有行人填补上空缺。


    想到宁珣与四皇子和长乐公主三人从小便亲厚,四皇子生母温妃娘娘又曾帮过自己,衔池摇摇头:“没准儿是看错了。”


    灯会难得,宁珣便没在这时候问她,任她继续兴致勃勃地拉着自己逛。


    衔池跟着热闹走,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走到了酒楼下面。


    这儿摆了一长溜的摊子,选面具的,猜灯谜的,题字卖灯的……


    衔池抬头看了那酒楼的门头一眼——正是宁珣去岁里绑她过去的那家。


    酒楼门前依旧客来客往络绎不绝,二楼廊道的雕花栏杆前也依旧有三两贵客凭栏观景,拐角的悬灯换了新的,光晕柔和。


    钟声一响,有谁惊叹了一声,四面霎时有无数烟花腾空,漫天金粉如雨,飒飒而下。


    衔池怔了怔,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曾在相似的夜幕下,同身边人,隔了一场烟花对望过短短一霎。


    她下意识扭头,去找身边的人。


    火树银花,人间映着天上的璀璨。


    她望见了银面具后的那双眼,眼中情愫暗涌,似星河倒悬。


    宁珣从一侧小摊上取了一只半面的银面具,她回头那刻,他正刚刚戴上。


    烟花还在不断腾空,响声震耳欲聋,他身后人潮如织,穿梭不息。


    衔池怔怔看着他,看着他低眉俯首,贴近她抬起的手。


    她的手隔着面具抚上他的眉骨,慢慢描摹着向下,划过鼻梁,而后一顿。


    面具揭了下来。


    他侧过头,轻轻去吻她的手腕。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说:


    怀和:(看珠灯,操碎了心)不会误会吧?!(握拳)要把误会掐灭在摇篮里!


    宁珣:沈澈虽然人不怎么样,送东西还是挺会。


    怀和:?


    宁珣:他送我就不能送吗?


    怀和:??


    怀和:(小本本总结)不是恋爱脑就不会有误会,恋爱脑达到一定程度以后,好像也不太容易有误会……


    (一大个滑跪)给宝贝们道歉qaq最近有点事情,更新时间可能会不太稳定,(尽量在晚九点左右)宝贝们可以第二天看~(继续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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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要骗,你就骗一辈子。”◎


    烟花停了下来, 天幕似乎都黑了一霎。


    短暂的寂静过后,喧嚣人声重新流淌进她耳朵里。


    她捏着那半张面具,安静望着他。


    宁珣直起身, 语气闲散带笑:“认出来了?”


    衔池没有回答,只抬手用面具轻轻抵住他左肩,视线从他肩头慢慢上移, 最终停在他眼底, 问了一句:“疼吗?”


    时隔一年,她在问他肩上那道箭伤。


    其实早就想问了的,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她进东宫后, 便再没见过那张银面具。


    宁珣也从来没将这道伤疤露出来过。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似是真的回忆了半天, 才缓缓道:“疼。”


    “伤得不浅,一连三个月, 只要天色不好,就会隐隐作痛。”


    她目光骤然便软和下去。宁珣五指挤进她指缝间,“既然会心疼, 一年了, 怎么也不问问我?”


    他知道自己早就识破他的身份了?


    衔池一僵,发凉的手被他慢慢揉热,顿了一会儿才问他:“殿……公子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最热闹的时辰过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下去,几家摊主已经在收拾摊子。但他身份实在特殊,又没带护卫,称谓上衔池便不得不谨慎一些。


    宁珣重重捏了下她指尖, 纠正她:“在外面, 我该是你郎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竟脱口而出问了一句:“在宫里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直直望进她眼底,不紧不慢反问道:“衔池想我是什么?”


    明明没有逼迫她,可他俯下身那一刻,他身上如影随形的侵略感骤然涌入她体内,让她呼吸一窒。


    她退了一步。


    恰在这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哥哥姐姐,买盏灯吧,佛祖会保佑有情人早成眷属。”


    是个六七岁光景的小女孩,身上桃红色的袄裙浆洗得已经有些泛白,手里捧着一盏祈愿用的莲花灯。


    衔池掩饰一般蹲下身,去看她手中那盏灯。


    见有人感兴趣,小女孩立刻积极起来,“姐姐,这盏就是专门求姻缘的灯,可灵验了呢!刚刚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抢着买,这是最后一盏了!只要十个铜板,佛祖一定会保佑姐姐和哥哥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小孩儿一长串说完,连气都不带喘,衔池笑起来,刚要翻找钱袋子,身侧便已经伸过去一只手,将一锭银子放到小女孩手心。


    衔池转过头,见宁珣蹲下身,从小女孩手中接过了那盏莲花灯,“承你吉言。”


    衔池忍不住看他。他笑容温和,正低头端详那盏灯。


    什么吉言,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小女孩盯着银子的眼神一亮,赶忙收好,兴高采烈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喏,诚心诚意将莲花灯点起以后,从那儿放进护城河,灯漂得越远,就越是一帆风顺。”


    京中每年都有灯会,每年都有无数人放莲灯祈福,那地方是慢慢试出来的——冬夜里多是北风,那儿的河流平缓,水却深,不至于推不动灯。从那放莲灯,能漂出很远很远。


    小女孩跑远后,衔池被宁珣拉起来,他像是忘了方才反问她的那句话,接着先前她问的,同她解释道:“你原本瞒得很好,不过去岁秋忌辰那天,你喝醉了。”


    衔池倏地睁大了双眼:“可那天酒醒以后我明明问过你,你说我没乱说什么……”


    “那时候告诉你,你只会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不说。”他牵着她的手,慢慢朝护城河边走,“何况那时候我也有些东西,需要先确认好。”


    马上便要走到了,她落后他半步,突然开口:“殿……”


    一时半会总改不过口,见这里四处无人,她索性原样叫了:“殿下既然那时候便知道,为何不……”


    “杀你灭口?”宁珣停下步子,回头看她,像是被她气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


    衔池望着他,语气执拗:“殿下该灭口的。我知道得太多,即便那时候在殿下心里,身份来历还算干净,但总有个万一。处理干净兴许麻烦,但也总比头上时时悬着一把利刃放心。”


    宁珣眼神沉下来,她仍不退不避:“还是说……殿下那时候便动了心?”


    一阵风起,搅得河水湍急,一时只听得水声潺潺而过。


    她这话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问,听起来便像是某种刻意的引诱。


    诱他低头,诱他心甘情愿地步步退让,最好是能将一切拱手奉上。


    宁珣抬手,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丝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淡然:“是。”


    她也不知道她在求证什么。


    兴许是入戏入得久了,戏里戏外,总分不清楚。


    她似乎更习惯上辈子那个宁珣——即便举止亲密,却始终隔着一层似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样似乎才更合常理。


    明明他利索认下了,她的一颗心却好似越悬越高。


    衔池伸手,眉眼低垂,跟他要那盏莲花灯:“还是我来吧。”


    他不信这些,若是被人看到,怕是不好。


    何况他连信都不信,如何能心诚。


    宁珣将那盏灯放到她掌中,陪她一起点上火。


    护城河边儿只有零零散散的还未归家的行人,今夜水急,河面上早些时候放下的灯早被水波推远,遥遥望过去,还能看得到一星半点的亮光。


    衔池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那盏莲花灯放进水中。


    那盏灯被水推了回来。


    她眼皮一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好在她是自己过来的,宁珣站在她身后等着,从他的角度看过来,她的背影应当刚好能将灯盏挡住。


    确认他没看到刚刚那一幕,她才低下头去,试着拨了拨水,终于将那盏莲花灯送了出去。


    可如此一来,兴致也便淡了。


    衔池甩了甩水珠,起身朝宁珣走过去,“起风了,好冷。我们回去吧。”


    她没回头看,因而便不知道,岸边石头嶙峋,莲花灯被水波推着,没走多远便靠向岸边,在石子间晃了几下,不知是哪一角卡住,竟进了水,慢慢沉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便不如出来这一路气氛松快。


    衔池换了个话头,问他:“四殿下身边可有胡人?”


    大周向来包容,虽然边疆战事不断,但京中还是到处可见胡人的面孔。


    “胡人?”


    “是个年轻女子,”她回想了一下,“应当会武。腰上挂了一把弯刀。”


    她将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仔细同他讲了一遍,宁珣眉头微皱——宁勉身为皇子,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该与胡人走得太近。


    见宁珣似乎对此人一无所知,衔池声音弱下去:“上元夜人多,兴许四殿下只是偶然路过,才同那人有些牵扯。”


    但两人举止自然,即便不是熟识,也不像是陌生人。


    罢了,四皇子总归也是宁珣这边儿的,何况她不过是偶然瞥见这么一眼,强调太过,倒像是在挑拨——她依稀记得,上辈子直到最后,四皇子还在为东宫鸣不平。


    “我会去问问。”他握紧她的手,踏入东宫。


    两人回去得晚,宁珣借口蝉衣应当早就睡下了,她若是回去还得折腾蝉衣起来伺候,三言两语便将她留在了自己寝殿。


    衔池先收拾好,她躺在里侧,背对着外侧,听见宁珣上榻的响动时,干脆闭上了眼。


    床榻自侧面陷进去一块儿。可许久也没再听到动静。她没忍住,睁开眼,轻轻转过身去——正撞上他视线。


    宁珣半支着身子,守株待兔一般等她自投罗网。


    他有些好笑,伸手将她揽到身前,“不是睡了?”


    “到底在想什么?”


    衔池犹豫了片刻,小声问他:“在想殿下若是对我情深义重,可我不能给殿下同等的……”


    他打断她:“我问你要过这个么?”


    衔池愣愣抬眼,不是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是她会错了他的意?


    “那殿下……想要什么?”


    宁珣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从你想清楚的那天开始,不能瞒我,不能骗我。在此之前,我可以等。”


    “或者,”他轻笑了一声,“要骗,你就骗一辈子。”


    衔池默不作声,被他拥进怀里。


    她听见他喟叹般道:“别让我等太久。”


    开春后,长乐往东宫来得逐渐少了,跟衔池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时不时就心不在焉。


    衔池盘问了半天,好容易问出来——春闱之前,她偶然结识了一个叫阮元修的考生。


    阮元修出身贫寒,长乐隐姓埋名,只说自己是京中一户富商之女,借机资助于他。一来二去,便有些相熟。


    阮元修的名字衔池有些印象。


    上一世他高中状元,此后仕途通畅,短短一年间便官居大理寺少卿,为人清正——她知道这人,还是因为宁珣时有提及。


    衔池问她为何偏偏资助这人,没想到长乐回答得爽快:“当然是我喜欢他啊。”


    可算起来他们相识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见面的时间更少,何况阮元修要专心准备春闱,如今春闱虽是放榜了,可还有殿试,他能抽出多少时间来?


    衔池不解,也存了私心问她:“可你怎么知道是喜欢他,而不是什么旁的?”


    长乐眨了眨眼:“他生得好看。眉眼,鼻梁,唇形,还有手……”说到这儿她略有些遗憾似的:“旁的也没看到。但这些,处处都是合着我心意长的。”


    “再说,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原因?皇兄和你两情相悦,你们有谁说过是为了什么吗?”


    “我就是知道我喜欢他。真心喜欢的时候,骗不了人的,连自己都骗不了。”


    连自己都骗不了。


    衔池失神了一会儿,直到长乐说要去书院,才醒过神来。


    上辈子她同长乐认识得太晚,不知道她这时候有没有遇上过阮元修。


    但她很确定,在她死之前,长乐不曾嫁人。


    前朝曾有驸马发动政变的先例,所以大周朝自开朝以来便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驸马都尉不会在朝中担任要职。


    而阮元修,那时候已经是大理寺少卿。


    作者有话说:


    衔池:想念上辈子那个莫得感情的宁珣。就说不能跟工作任务谈情说爱,很影响工作心态。


    宁珣(前世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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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近些日子她最听不得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长乐特意嘱咐了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宁珣, 说是怕殿试之时会出岔子。


    她这一提,衔池想起来,这应当是宁珣自边疆回京后的第一场殿试。


    殿试由圣人亲自主持, 但按照大周惯例,储君也须得参与其中。上回殿试还是正和二十一年,那时宁珣刚重伤归京, 想必是全程都不曾露过面。


    送长乐走的时候, 衔池想了又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公主金枝玉叶, 合心意的总能有, 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长乐应了一声,冲她摆摆手, 便上了马车。


    她话说得隐晦,长乐又对阮元修兴致正浓, 也不知能不能听得进去。


    “自己的事儿都想不明白,还有闲心为旁人操心?”


    衔池闻声回头,看见宁珣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该是刚练过武, 一身轻薄劲服, 身上的汗刚擦过去一遍,整个人仍像是在冒热气。


    他身边跟着不少宫人,衔池便规规矩矩行了礼:“殿下。”


    他扶她起来,“陪孤去汤池。”


    有她在,宫人自觉便退了下去。


    她多少还是会怕水,尤其上回和宁珣在汤池的记忆委实不太……好,从那以后她便再没来过。


    但这里胜在说话方便, 尤其是只有他们两人时。


    衔池不敢下水, 只脱了鞋靴坐在池沿, 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水,“殿下听过阮元修这个人么?”


    “长乐给我看过他的文章。文风平实,胜在见解独到,能一针见血。是个可塑之才。”


    水声渐渐朝她近了,衔池抬眼,在缭绕水雾间看清他上身什么也没穿时,立刻便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踩出的水花:“长乐公主同殿下说过?”


    他“嗯”了一声,补了一句:“她不是喜欢阮元修?”


    长乐明明特意嘱咐她保密,她没想到他已经知道,惊诧之余下意识看向他——宁珣就在她身前,因着站在池中,自然便比她矮下去一截。


    她低头低得飞快,他似是笑了一声,解释道:“长乐没直说,但她从小就藏不住事儿,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殿下如何想?”


    “且看他殿试吧。若不能中一甲,即便长乐有心,皇帝也不会同意。”


    衔池迟疑片刻:“若是中了呢?”


    “若是中了,作为储君,阮元修这样的人只能领个驸马都尉的闲称,委实可惜。但作为兄长,我也希望长乐能一生顺遂。”他叹了一声,“不过我如何想不重要,倘若真中了,长乐有意,便要看阮元修如何想。”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似有所指:“两情相悦,要的是彼此都心甘情愿。”


    他这话中指向性未免太明显,衔池不自觉瞟向他——她低着头望过去这一眼,而后便僵在了原地。


    有水雾不断蒸腾而上,她方才那两眼都是一触即收,便没看仔细。


    他上半身紧实,线条凌厉,却有伤疤无数——有几道伤这时候看着仍能窥见几分当时凶险。好在随着年岁渐久,不少旧伤已经变浅,不仔细盯着看倒不是太明显。


    此时最明显的,还当数左肩那道箭伤。


    衔池没忍住,伸手过去轻轻碰了一下。


    她手上水珠自他肩头滑落,一路向下留了一道水痕,“哒”一声汇入水面。


    宁珣眸色渐深,慢慢攥住她的手,突然说了一句:“水很浅。”


    她不明所以看他,他倏地抬手扣住她后颈,将她往下一压,抬头吻了上去。


    衔池手自然撑在他肩上,但因为一直俯腰,难免腰酸。


    宁珣及时扶住她腰身,诱哄着问:“下来试试?”


    良久,他自身后将她收拢在怀,吻了吻她侧颈:“十日后是春猎,去年答应你要教你骑马,还想不想学?”


    她回头瞪他一眼:“原来殿下还记得呢。”


    还是她同长乐去京郊骑马却不慎摔下来那时候他答应下的。过了这么久,他不提,她自个儿都要忘了。


    他笑起来,紧贴着她的胸腔震动,“记得。不过先前没什么好机会,也腾不出空。再后来天便冷了。是我不好,让你等这么久。”


    衔池转过身来,眼神期待:“春猎,殿下真的要带我去?”


    宁珣一挑眉,“不想去?”


    她犹豫了一下:“想去。但是……”


    “想去便去。”


    见他态度笃定,衔池不再多想,点点头应下。


    上一世她在东宫三四载,愣是一回春猎都没去过。


    ——这一回没去成,恰是因为不久后的殿试。


    二皇子那边自然不愿宁珣参与这次殿试的相关事宜,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动手得过早了些,连累着这次春猎都没去成——还是从她这儿动的手。


    那时候宁珣入口的东西还都需查验,没法儿从吃食下手,他们费了一番周折,将毒藏在了香料中,随着香燃起,慢慢便会吸入。


    东宫惯用的是龙涎香,除了圣人和太子,别处都用不得——因此便更没有人想到从香里查验。


    衔池从他们手中拿到了香,便寻机会掺进了书房的香炉中。


    毒并非剧毒,只是会叫人头晕数日——御医查不到缘由,即便开了药,也见效缓慢。


    如此一来,太子身体不适,自然便错过了殿试。


    那段时日宁珣一直叫衔池近身伺候笔墨,因此他头疼了几日,她也便陪着头疼了几日。


    可如今,沈澈自除夕夜后,便再没同她传过消息。


    一方面是宁禛似乎流年不利,自年后便大小状况不断,朝中不停有人参他——宁禛原本仗着圣人宠爱,分毫不惧这些小事儿,可小福子一案上,即便后来在证据上洗清了他的嫌疑,但在圣人心里,还是留下了疑虑。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东宫里陆陆续续换了几批宫人,尤其是能有机会接近她的那些。


    毕竟她说自己是二皇子派来的暗探,即便投了诚,东宫有所防范也合常理。


    她这儿被盯得厉害,一批一批清洗下去,这段时日沈澈的人想联络上她便难了。


    衔池生怕中途有变,数着日子过了十天,终于盼到了春猎。


    猎场正逢一年里景色最好的时节,花明柳媚,燕语莺啼。


    春猎诸事繁杂,白日里宁珣还有些需要应付的人和事,教她学骑马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夜里。


    刚好夜里不似白日人多眼杂,少了人声,周围便更安静些,猎场空旷,甚至能闻见刚刚萌发的青草香。


    衔池也乐得自在,唯有一样——不同于长乐带着她闹着玩一般的教法儿,宁珣教得几近严苛,她这两天光是抓缰绳都抓出了一手的红肿,有的地方还磨起了水泡。


    好在她常年练舞,体力充沛,耐力也比常人好一些,才跟得上他。


    第一夜学完回营帐,她便几乎是一瘸一拐着,他捧着她手上药时问她:“坚持不住为什么不说?”


    好像只要他不喊停,她便能一直练下去。


    衔池两手火辣辣地疼,蹙着眉看他一眼,“殿下为什么不停?殿下不停,就说明我应当还撑得住。”


    宁珣被她一堵,有些好笑地看她:“你自己不舒服了,该叫停便要叫停。一味忍着算什么?”


    给她上药的手却不自觉轻下去。


    于是第二夜,他便刻意延长了时间,等着她撑不住主动下马。


    一直等到她体力耗尽,宁珣实在看不下去,翻身上马,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护在怀里,“这么倔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起来的?”


    她累得不想说话,任由他又将她一路抱回了营帐。


    第三夜。宁珣本以为她前一晚累得狠了,总会休息两天,没成想天色刚暗下去,她便换好了骑装,拿着马鞭等他——眼神依旧发亮,像是已经歇过来了。


    她那双手,昨夜给她上药时宁珣看得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叹了口气,拗又拗不过她,只能温声哄着劝:“来日方长,骑术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你若是想学,我以后常带你过来。即便不来猎场,去京郊也是能跑马的。”


    也不知为何,近些日子她最听不得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于是还是去学了。


    衔池虽学得狠,见效倒也快,教到第四夜,她便能自己简单地跑马。


    刚学会的瘾总是格外大,隔天她便趁着午后去找没什么人的林中空地,自己慢慢地骑——她是心血来潮,没告诉宁珣,便打算趁他回去之前先一步回去。


    正在她准备打马回去时,远处突然走过来一道熟悉身影。


    春意正盛,他穿了骑装,身上的玄色披风格外厚实压风,随他步伐猎猎。


    衔池冷不丁看见沈澈,心下一惊,后知后觉记起朝中重臣也会参加春猎——沈澈虽不在朝中任职,可镇国公会来,他这个镇国公世子自然也便要随父同行。


    她心神慌了,没注意马鞭打了下去,马骤然向前冲去——


    沈澈像是完全没看到一般,依旧稳步朝她走来。


    两人间距离猛然缩短,衔池用尽全力急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踩到沈澈身上,又重重落在他身前不足十寸远的地上,尘土飞溅。


    衔池骤然松下一口气,趴在马背上久久缓不过来,心跳剧烈。


    沈澈抬手摸了摸马——宁珣挑给她这匹马性子温顺,也格外亲人一些。


    他抬眼看向衔池,话音温柔:“上回你走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我还以为,你会想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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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世子自己逛也便罢了,硬拉着孤的人,是想做什么?”◎


    衔池冷笑了一声, 慢慢坐直了身子,缰绳向后一扯,马往后退了两步。


    她在马背上, 自上而下望着他,一言不发。


    “生气了?”马蹄溅起尘土,沈澈握拳掩在唇边, 低低咳了两声, “因为宁禛去的那趟?”


    看样子他是专程来解释的。


    衔池心念一动,顺着他说:“一枚弃子而已, 有什么资格谈生不生气?难为世子还上心。”


    他面色上叫人看不出什么来, 话音带笑:“为什么觉得是我?”


    “世子与二殿下的关系人尽皆知,二殿下发难得那般巧, 世子难道会不知情?”衔池一手按在鬃毛上,微微俯身直视他双眼:“若是当日我行差踏错半步, 世子现在能去看的,只有白骨一堆。”


    他轻笑了一声,眼中突兀显出几分怀念:“入了东宫一年, 旁的不说, 脾气倒是变回去些了。”


    沈澈向前一步,饶有兴趣问她:“既然怨我,方才为何不借机杀了我?”


    在春猎的猎场,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能的话,她自然也想。


    她觉得他几乎不可理喻,出口的话难免冲着:“世子说笑了。若是我想杀就能杀,世子怕是不知道已经死了几回了。”


    “火气倒是不小。”他笑着叹了一声, 却丝毫不见恼怒, 只温和看着她解释道:“我那表兄, 有时做事确实欠考虑些。”


    “世子这话,难不成当日还是二殿下自己的意思?”


    衔池并不太相信——据她所知,宁禛一向仰仗沈澈,除了极偶尔会自作主张,其余时候事无大小,都是等沈澈裁决。


    让她投诚是沈澈安排的,这么短的时间里,若没有沈澈授意,二殿下即便想唱反调,又怎么会反应得如此及时?


    “是他一时冲动,但也不全是他的意思。”


    他解释得跟没解释一样,衔池皱了皱眉,狐疑看向他。


    沈澈笑起来,“衔池未免太不公平。你只疑心我,就不曾疑心,是你的殿下亲手布的局?”


    “那些证据会在那一天出现在东宫,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你拿到以后会送去哪儿,又是谁最清楚?”


    “再退一步,此事最终受益的人是谁?”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


    发觉沈澈望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她立马补上一句:“太子前后的反应……不太像是他所为。”


    衔池寻思了一会儿,佐证一般替他分辩:“那日二殿下在书房时,太子说过,不会将小福子死前见过他的事儿禀给圣人。连二殿下强闯东宫书房,太子也只当没发生过。”


    宁珣只在那日一早先发制人,将证据交给了圣人,后来便再没过问这桩案子。


    沈澈笑着摇了摇头,语调轻缓:“小福子死前都见了谁,只要圣人彻查,自然能查出来。至于擅闯书房,东宫里圣人的耳目可不少。太子不说,圣人难道就不知道?”


    “更何况此事过后,太子那边对宁禛的弹劾就没停下过。宁禛因此事被压,直到现在,都没完全翻过身来。”


    衔池眉头紧皱,本还想反驳,可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沈澈面前表现得太在意,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沈澈往前又走一步:“宁禛说不知道你给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看,该问问太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这步棋一石二鸟,既能试出来你是不是真心投诚,又能参宁禛一本。”


    沈澈停在她面前,伸手给她,“总之,好在你拼命拦了宁禛,打消了他的疑虑。可我很好奇,衔池拦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一顿,“是怕自己暴露,还是怕他为此受难?”


    他近一点,她便不自觉地往后仰一点,直到他的手停在她面前,“下来。”


    他话中质问的意味太明显,衔池的手狠狠一攥,再抬头时却是笑着的:“我以为阿澈舍掉的是我,也没多想,不过是给自己留条生路罢了。”


    同她最开始的话对得上。


    沈澈闻言没再说什么,手却一直等在她面前。


    衔池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将手搭上去。


    她刚要借力跃下来,便听到身后隔了很远有人沉着声叫她,嗓音低沉,隐隐又有些迫人:“衔池。”


    她不必回头,就知道是宁珣。


    心虚之下,她下意识往回缩手——正搭着的那只手却骤然握紧。


    衔池慌张抬眼,对上沈澈沉静视线:“下来。”


    沈澈握得很紧,她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挣脱不开,与其当着宁珣的面一直这样僵持着,还不如下去。


    几乎是瞬间她便想明白,借着他的手下马。


    她两脚踩到实地上那刻,沈澈也便松了手。


    几乎是同时,马蹄踩碎的青草香浓郁起来,宁珣勒住缰绳,停在他们面前。


    沈澈不紧不慢地行礼,衔池也随着见了一礼,听着宁珣沉声叫了起,一时却不敢抬头。


    “沈世子雅兴,镇国公正在找世子,世子倒是只身一人过来闲逛。”


    “也不及殿下,二殿下和四殿下正陪着圣人围猎,太子殿下倒是潇洒。”


    宁珣轻笑了一声,声音却发冷:“世子自己逛也便罢了,硬拉着孤的人,是想做什么?”


    “殿下言重。不过是偶然间行至此处,恰好遇见殿下宫中的人在此地练习骑术,便扶了一把。”


    沈澈抬眼笑着道:“殿下不会连这,都要介怀罢?”


    衔池眼皮一跳,赶在宁珣开口前上前两步,这才抬起头:“殿下,衔池刚刚记起,出来前营帐的炭盆忘了灭。这时候起风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早过了用炭的时节,不过猎场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出发前宁珣怕她夜里冻着,才叫人给备下。但她夜夜去学骑马,总能学出一身汗来,是以几乎也没点过炭盆。


    衔池这一抬头,才发觉宁珣方才虽是在同沈澈说话,可视线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准确说,是从她的右手,慢慢移了上来。


    她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上擦了擦方才沈澈碰过的那只手。


    宁珣低头看她,神色不辨喜怒,顿了顿,方从马背上递给她一只手。


    衔池握住他的手,顿觉身子一轻,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拉上马——宁珣自她身后贴上来,将她全然纳入怀中,一手搂住她,另只手绕过她拉住缰绳。


    他自她身后冷冷抬眼,这才将视线投向沈澈。


    居高临下,像是某种兽类在无声警告误入领地的其它野兽。


    旋即一拉缰绳,自沈澈身前调转方向,“驾”一声,马蹄哒哒跑远。直至跑出一段距离,才听到后头悠悠一句“恭送殿下”。


    沈澈目送着两人交叠的背影远去,抬手慢慢摸了两下衔池留下那匹马。


    良久,才轻笑一声,翻身上马。


    马越跑越急,风声猎猎,又是一鞭挥下去,衔池略有些不安,去握宁珣牵着缰绳的手。


    风灌得厉害,她的手冰凉一片。


    马蹄声还是变慢了一些,最终缓缓停了下来。


    但这儿离营帐还有一小段距离。


    宁珣一言不发,只等衔池缓过这口气,便又慢慢朝营帐走去。


    衔池刻意将自己完全窝进他怀里,手一直轻轻搭在他的手上,隔一会儿便捏一下勾一下的,半晌,终于听见他在身后淡淡问:“他找你说什么了?”


    衔池转过头去看他,故意反问:“殿下怎么知道不是我去找的沈世子?”


    “谁惯得你这么大的胆子?”他看她一眼,“真当我就那么好脾性?”


    看样子是不大要紧。


    衔池眨了眨眼,转回身去:“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殿下坏话。”


    宁珣“嗯”了一声,权做回应,而后便没了动静。


    衔池忍不住又回头看他,“殿下不问问是什么?”


    “你会信?”


    衔池微妙地一顿,扣在她腰间那只手霎时便一紧。


    她转过去,看着前方,营帐近了:“谈不上信不信。”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久久停在她身上,却只听到他叹了一声:“若真有话,你大可自己来问我。”


    衔池摇摇头:“不必问了。”


    在马背上同他颠簸这一路,料峭春风一吹,思绪一霎之间倒清明了一些。


    ——沈澈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对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她自认已经足够谨慎,可她面对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自小便浸淫在权力的泥沼之中,步步小心,不能有半分疏漏,才能走到今日。


    既然如此,比起一环接一环的揣度和猜测,她更愿意相信她自己真切感受到的东西。


    局到底是不是宁珣借她设下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他对她到底是几分真。


    若真是骗她,那便骗吧。


    反正她骗他的也不少,合该还他一些。


    她不再多说,宁珣也没有强求。


    营帐前,宁珣先一步跃下马,本习惯性地抬手去接她,手刚一伸出去,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骤然黑了三分。


    衔池刚朝他伸过手去,见他收手,不由得怔了一下,以为他是真生了气。


    她接受良好,刚要自己下马,腰上却突然搭上一只手,而后整个人一轻,被他径直抱了下马。


    他脸色不太好看,抱着她直接进了营帐,衔池勾着他脖颈,不明所以抬眼看他:“殿下?”


    他看她一眼,眼中笑意很淡:“猜猜我方才在想什么?”


    他心思一向深得很,她哪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便只跟着问了一句:“什么?”


    宁珣声音依旧淡然:“想什么时候能把沈澈那只手剁了。”


    作者有话说:


    round 1


    宁珣:你爹找你。


    沈澈:你弟弟们都在陪你父皇。


    round 2


    宁珣:孤的人(重音强调)


    沈澈:殿下宫中的人(重音强调宫中)


    round 3


    宁珣:我老婆有什么错?总有不知死活的人硬往她跟前凑罢了。


    沈澈:你老婆和我是偶遇,四舍五入就是心有灵犀。


    宁珣: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说得对。


    沈澈:?


    round 4


    宁珣:(发动技能)当场带走老婆。


    沈澈:(获得遗漏物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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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我信殿下。”◎


    太子抱着人几步便跨进来, 营帐里等着伺候的宫人见这架势,头都没抬,纷纷恭谨退了出去。


    看着宫人退干净, 衔池笑起来,“本还以为殿下不介意呢。”


    “不介意?”他冷笑了一声,字句间的醋意几乎溢了出来:“那我是不是还得送你回去, 跟他好好叙叙旧?”


    “当着我的面儿, 他都敢碰你。”他将她放在榻上,却只从一旁的案几上拿了药膏来, 在手上揉热了, 才给她涂在掌心。


    衔池手掌被缰绳磨起的红肿还没完全消退,有些地方破了皮, 涂药的时候分外疼。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平日里行事不会这么轻率……”


    她只是隐约觉得沈澈今日不太对劲, 怕是有诈,想着什么顺口便说了出来,完全没意识到话里的对他的熟稔。


    宁珣手上一重, 抬眼看她, 似笑非笑:“很熟?”


    衔池立刻抿了抿嘴,抬眼看他,又飞快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声音发虚:“也没有。”


    她顿了顿,娴熟地凑过去亲了一下他侧脸,哄了一句:“自然熟不过殿下。”


    话说完,她又觉得他好没道理。


    按她那夜同他说的, 她是多年前在发卖途中被沈澈救下的, 那这么多年过去, 她熟悉沈澈的行事作风,实在再正常不过。


    宁珣露出几分笑意,没抬眼,只“嗯”了一声。


    衔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在他虽不讲道理了些,但一向好哄。


    他替她上完药,清干净手,拿帕子擦着,才同她一点点拆开来讲明白:“他是攻心。今日这一幕既然让我撞见了,照理说,怎么也该提防着你。风月之情,一旦有一方开始小心防备,种下了疑虑,往后便处处都是破绽。他跟你说的那些话,真假不论,慢慢你就会越想越真。”


    “你若信不了我,便只能信他。如此才能一直处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下意识地会对“掌控”这两个字反感,闻言皱着眉:“那我要是谁也不信呢?”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喟叹一声,“若是谁都不能信,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事儿都得经自己的手才算放心。无时无刻不在猜忌、怀疑,确实能躲开不少明枪暗箭,但也日夜不得安宁。”


    “最好是能如此。尤其在这京城之中,皇城之中,身居其位,有的人只能如此。”


    “但是会很累。”宁珣抬手抚在她侧脸,看她看得专注,“所以,你可以信我。”


    衔池无端记起前几夜他教她骑马。


    她当初跟长乐学的时候,明明还算小心谨慎,有宁珣在,却像是换了个人,横冲直撞,敢得很。


    兴许是初学的通病,过了小心谨慎的那一阵,便开始狂妄。


    也兴许只是因为她心有倚仗。


    她清楚宁珣的身手,也知道无论出什么状况,他也一定会护下她,所以才能放心大胆去试。


    星垂旷野,不知名的野花洒在草地上,马蹄踏上去,溅起青草香。


    她打马跑得急,甚至还不太能平稳停下来,却也没担心过——因为不必回头,就知道他跟在身侧。


    只要她喊一声,他便能跃上她的马,带着她停下来。


    她前前后后两辈子活的这些年岁里,头一回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莽撞都有人为她兜着是什么感觉。


    她久久没作声,宁珣习以为常,知道她这种时候惯会逃避,也没逼着她,刚要收回手来,却被她轻轻握住了手腕。


    她涂的药膏还未吸收完全,这样一握,不免也糊在他手上,清凉又粘腻。


    她的脸颊贴在他掌心,慢慢抬眼望住他,“我信殿下。”


    她一惯能言善道,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过去这一年间,从她嘴里说出的好听的话,数都数不清。


    可真假之间,他须臾便听懂了她这句话里的分量。


    他喉结重重滑动了一下,捧着她脸的手慢慢摩挲着,音色低沉:“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话音刚落,她便发觉他眸色深了几分。


    衔池看了眼还亮着的天色,默默吞咽了一下,及时打断他:“沈世子方才说二殿下和四殿下都在随圣人围猎,殿下不用回去么?”


    “我不在,皇帝岂不是更省心。”宁珣不以为意,那只手移到她后颈上,一下轻一下重地揉着,突兀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不能背着我同他见面。”


    衔池眨了眨眼:“那……不在殿下面前就可以提,告诉殿下了就可以见?”


    他扣在她后颈的手骤然捏紧,轻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


    宁禛一身亮眼的竹青骑装,于疾驰中引弓,对准了不远处一只狐狸。


    是只银狐,皮毛油光水滑,刚好能给熙宁做个暖手筒。


    弓弦拉满,就在箭矢将要破空之际,他眼前人影一晃——千钧一发之际宁禛调转了方向,那支长箭“嗖”一声钉入远处一棵树上,箭羽震荡。


    这么大动静,银狐自然是跑了。


    宁禛气不打一处来,回头见宁勉脸色煞白,紧紧攥着手中缰绳,讷讷道:“二皇兄……”


    “四弟来得可巧,狐狸跑了倒是小事儿,我若是反应再慢一霎,射伤了四弟,这事儿怎么算?”


    宁勉稍稍缓过劲儿来,身子伏低了两分,满是歉意,“我来得太急,视线被树遮挡,没看见二皇兄已经开弓,实在是对不住。银狐等我赔二皇兄,还望二皇兄不要怪罪……”


    宁勉是实打实的太子一派,宁禛弱势这几个月,太子一派诸事顺遂,连带着宁勉都得了圣人几分青眼。


    思及此,宁禛对他更没什么好脸色,讥笑了一声,含沙射影:“怪罪什么,一只畜生而已,也敢在这林子里窜来窜去的。这次也算它一时交运。春猎还有几日,我倒要看看,它运道能不能一直好下去。”


    “怎能为了一只畜生,伤了你我兄弟和气。”


    宁勉闻言也只好脾气地笑笑,“二皇兄说的是。”


    宁禛夹了下马肚子,驱马到宁勉身前,“不过四弟行色匆匆,究竟是所为何事?”


    宁勉脸色变了变,支支吾吾起来:“也……也没什么。”


    宁禛笑了几声:“四弟也不是六七岁的孩子了,要真没什么,岂能在猎场如此不要命地赶?”


    “还是有什么不能叫我这个做哥哥的知道的?”


    宁勉一时想不到能掩过去的幌子,干脆咬咬牙直说了:“的确没什么,不过是看大皇兄今日开猎后便不曾露面,有些担心。”


    “猎场地势复杂,万一身边跟着的人一个疏忽……我放心不下。”


    宁禛眯了眯眼,“大皇兄骑射功夫了得,四弟多余担心了。许是有什么私事儿罢了。不过大皇兄素来与四弟亲厚,大皇兄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便罢了,四弟怎么会不知道?”


    宁勉面上挂了几分苦涩:“还不是因为那些胡人。”


    宁禛听过这事儿,兴致立马就淡了——上元节前后,有胡人来寻过宁勉的事儿,早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胡人许是听说四皇子是几个能主事的皇子中性子最随和的一个,便于拿捏,便暗地里寻了宁勉,从他这突破,劝他去说服圣人,以和止战。


    那些胡人想得也没错,几番劝说下来,宁勉确实动了心思。


    只不过没想到宁勉不敢自专,自个儿琢磨了几日,在上奏之前,还是去问了太子。


    宁禛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大皇兄早些年便主战,尤其是在边疆亲征那几年,更是同胡人结下血海深仇,四弟拿此事去问,岂不是找不痛快。”


    他当然巴不得宁珣同宁勉离心。


    虽说宁勉也没什么用,在父皇那儿存在感微弱,母家更没什么势,连温妃都是不争不抢的,若非父皇子嗣单薄,而她生养了宁勉,单凭她自己,怕是这时候也熬不到妃位上。


    但不管怎么说,宁珣那儿多一个人,在他夺嫡的路上,便要多一分麻烦。


    宁勉神色黯淡了一些,勉强笑了笑,在马背上向他一拱手:“我还是去找找大皇兄,猎场不比别的地方,总得亲眼看见人了,才能放心。”


    宁勉找了一通,最后找到了营帐。


    宫人忙不迭进去通传——他来得急,宫人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儿。


    等了半炷香,宁珣从里头出来,外袍松散披在身上。


    宁勉看了一眼天边旖旎卷舒的火烧云,“皇兄这是?”


    “身子不适,就早歇下了。”


    宁勉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比之平日还要红润一些的面色,一时哑口无言。


    他不过往营帐里头张望了一眼,便立刻被宁珣不露痕迹地挡住。


    “怎么了,这么急着来找孤?”


    宁勉这才收回视线,低头道:“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不过是父皇今日围猎时问起了皇兄,说……说见皇兄一面比登天还难,不知道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父皇。”


    宁珣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他去不去,皇帝都有的说。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他眼都不眨:“你也看见了,孤今日确实是身子不适,等明日好些了,立马便去向父皇告罪。”


    “还有旁的事儿?”


    宁勉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开口,宁珣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马上便是殿试了,这节骨眼里,皇兄一定要多加注意。猎场终究不比宫里,有时候防不胜防。尤其……”他声音小下去,“小心二皇兄。”


    作者有话说:


    狐狸:谢谢大家,逃过一劫。


    宁禛:畜生。


    狐狸:?


    宁禛:又没只说你。


    宁勉:???


    沈澈:(机关算尽)发动技能【挑拨离间】


    宁珣:发动技能【老婆看看我】


    衔池:(玩不明白)(开始摆烂)交付道具【衔池的信任】给玩家【宁珣】


    沈澈:这个我熟,是消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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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不能让他等太久。◎


    宁珣将宁勉送走, 没再耽误,立刻便回了营帐。


    衔池早穿戴齐整坐在桌案旁,守着一桌菜, 见他回来,才掀开面前宝贝般捧着的汤盅的盖子,凑过去嗅了一下。


    这几日他难得在她脸上看见食欲。


    她口味偏清鲜, 猎场的吃食多是各式肉类, 不是蒸就是烤,用料重, 对她而言, 偶尔吃上一两回还觉新鲜,吃多了便只觉油腻。


    他只能从东宫把她小厨房的厨子接过来, 今日刚到,用溪里的鱼给她煲了鱼汤。


    鱼汤奶白, 配了豆腐和小菜,看着简单,入口鲜味浓郁顺滑。


    衔池好些日子没正经吃过几口饭, 又正饿了, 光鱼汤便喝了三碗,难免积食。


    于是不得不出去消食。


    她那匹马被落在了沈澈那儿,宁珣打算给她再挑一匹,但先前这匹已经是选出来最合意的,再换新的来,还要等上一两日。


    天色暗下去,衔池走在草地上, 手突然被他扣住。


    十指紧握, 他姿态太过自然, 让她甚至要以为他们早就这样走过千里万里。


    四下无人,刚好她有些话还没对他说。


    她酝酿了片刻,开口叫他:“殿下,我……”


    话音刚落,便听有马蹄声近了。她及时止住话头,转头看过去。


    好在没有人,只是她先前那匹马,也不知跑去了哪儿,竟自己沿着原路回来了。


    马停在她面前,用头轻轻拱了拱她,喷出的鼻息温热。


    衔池简直受宠若惊,当即松了宁珣的手,抱住它又拍又摸。


    宁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有这么喜欢?东宫倒也养得下,走的时候带回去?”


    衔池眼神一亮:“真的?”


    “这有什么假的。”他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喜欢什么便告诉我,也免得我总要去猜。能置办的自然都会置办,不能置办的,也总有法子给你置办上。”


    衔池完全被能回东宫养马的欣喜冲昏了头,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宁珣亲自给她牵着马,慢慢走了一圈。


    衔池刚酝酿好的话被这么一打岔,一时不知该怎么重新开口。宁珣问起,她便随便说了句什么,他看了她一眼,也没再细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散聊着,宁珣话音突然一顿。


    马有些不对劲——像是很焦躁。


    就这一顿的功夫,马嘶鸣一声,突然发狂。


    拉她下马已经晚了,情急之下他只能跟着跃上马,一手将她护在身前,猛地一扯缰绳——马蹄扬起,重重落在地上,却丝毫不停,反而像是受了惊一般窜入密林,只留下杂乱蹄印。


    衔池懵了一霎——这匹马性子温顺,一层层精挑细选下来,就是怕她初学,一个不小心会惊了马。


    她什么都没做,还有宁珣在一旁看着,马怎么会突然发狂?


    马受惊以后的每一步都想将背上的人甩下来,不断腾挪闪身,又是在林子中穿梭,几回都差一点便将她摔下马。


    宁珣一只手死死箍住她,一手制住缰绳,过快的速度让人头晕,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宁珣沉声道:“别抬头。”


    他腾出一霎手,将她的头摁下去,几乎趴伏在马背上——与此同时,林中数箭齐发!


    箭矢破空的声音让她霎时脸色刷白。


    她紧紧抱住马脖子,不知是心跳太快又灌了风,还是记起前世临死那一夜,心肺疼得像被人生生撕开。


    先是送马回来,再设计让马受惊,带着人闯入密林,让弓箭手在林中守株待兔……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衔池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摒除杂念。


    ——这个时候她已经帮不上宁珣什么,更不能让他分心添乱。


    可还是不自觉地打颤。


    风声猛烈,不断灌入耳中,马穿梭而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不时有树枝别断的脆响,箭矢钉入地上、树上,铮铮作响,一片混乱中,她听见宁珣沉着声同她道:“调整呼吸,别乱动,剩下的交给我。”


    他话音冷静,听得她心跳渐渐缓下去一些。


    箭雨密集,他不让她抬头,衔池便真的一动没动,只听他似乎拿什么狠狠扎了马,马嘶鸣一声,猛窜出去。


    耳边风声一时更烈。


    不知跑了多久,才将弓箭手甩开一段。


    ——但没有多远。她还听得到那些人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交谈,默默朝他们包抄而来。


    似乎还有水声,渐近渐响。


    在猎场行刺,且只用弓弩,到时候即便查也很难查出指向性的证据。


    这些人训练有素,又存了必死之心,该是谁豢养的死士。


    “抱紧我。”


    宁珣话音刚落,衔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松开马在随时都能被甩下去的颠簸中回身紧紧抱住他。


    他突然猛地勒马,马几乎要直立着仰过去。宁珣眼疾手快,弃了缰绳,一手箍住她腰身,另只手护在她后脑,向侧面一翻,滚落在地,将力道卸去。


    前面没有路,马长长嘶鸣一声,回头窜入了来时的密林中。


    手心一片粘腻。


    她摸到了他背上的箭羽,瞳孔一缩。


    宁珣垫在她身下,克制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立刻翻身起来,将他拉起来,借凉薄月色看清他身上的伤。


    是只袖珍的弩箭,不长,射过来时应该是被树枝格挡了一下,卸了力,因而避开了要害,也没有刺穿。


    衔池一时有些无措。


    也是。


    他手边没有任何兵刃,马又受了惊完全不受控,甚至还得分神去护着她。


    方才那一阵箭雨那样密,又夹杂上这样不易被察觉的小弩,他怎么可能全然躲开?


    宁珣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腕,“就中了这一箭,没什么大碍。”


    “找地方躲起来,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将他们引开。”


    衔池刚摇头,便觉腕间的手一紧,“他们不敢杀我,你藏好,等他们都走了,再去叫人来。”


    春猎的猎场,外人进不来,若只是受伤,圣人向来对宁珣不太上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兴许不会兴师动众地追查。


    可若是太子遇刺身亡,便不是同一个性质了。众目睽睽之下敢杀太子,下一个是不是便敢弑君父?


    将来无论是谁接了这个位子,都会被圣人责难,被臣民诟病。


    这个道理衔池明白,可她也明白,即便不能杀,幕后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既然是受伤,伤在哪儿不是伤?一箭射穿他的腿,或是废条胳膊,也一样是伤。


    衔池没应声,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


    他刚刚勒马急停,是因为前面有河流横亘,他们脚下这儿正是处悬瀑。


    听水声,底下水潭的水很深——这个高度跃下去,应当不会有事。


    只是水很急,一个不慎被冲走,怕是会呛死,水性差点儿的,被水流冲击得失了意识,也是个死。


    河流又宽,想逆着游上岸,非常人能为。


    衔池重新看向宁珣——但若是留在这儿,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其实她水性很好——是有天赋的好。江南本就是水乡,小时候池家几乎不管她死活,她常溜出去,有段时间几乎是在水里泡大的——不然也不会在六岁那年便能救下大她两岁的沈澈。


    虽有几年没泅过水了,但她这些年练舞练得勤恳,耐力远超常人,并非看上去那般柔细。


    重活过来这遭,她却开始怕水。


    连汤池的水都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隐隐听见有窸窣声响逐渐靠拢过来。


    没有时间了。


    “殿下信我。”衔池反手握住他的手,毅然决然扶住他起身,在他开口前笃定道:“屏住呼吸,跳下去。”


    她来不及解释,在听到弓弦拉开的那刻,拥住宁珣,从悬瀑边一跃而下。


    几乎在他们跃下的那一刻,箭雨落下来,钉满地面——声势虽大,却离他们方才站的位置还有一小段距离,显然是没下死手。


    见两人几乎是送死般跃了下去,一群着黑衣蒙着面的人面面相觑,其中领头那人抬手,其余人立刻收了弓弩。


    那人走上前,黑衣蒙面,身形细瘦,手上是一把鎏金的长弓,背着的箭筒却是空的。那人在宁珣曾站过的地方蹲下身,抹了一把地上被河水浸润的湿泥,捻了捻,又放在鼻下闻了闻,确认里头掺了血。


    旋即便抬手打了个手势,其余黑衣人沉默领命,慢慢退回去,消失在山林间。


    那人走上前两步,低头看底下的水潭。


    水流湍急,顷刻间便能没去人影。


    沉入水下那一刻,四周是寂静的。


    她感受得到水流没过头顶,巨大的冲力撕扯着她,将她往更深处拖拽。


    入了夜,春寒料峭,山间的溪河更是冰寒凄骨。即便没有睁眼,也知道四周毫无光亮。


    不必她主动去回想,身体便记起相似的场景。


    国公府的后湖,漆黑一片,寂静得让人心慌。像万劫不复的深渊,坠不到底。


    濒死的窒息感淹没而来,她一时甚至忘了怎么泅水,没有任何动作,也忘了挣扎,缓缓朝底下沉落。


    心跳放缓,像是要逐渐停滞住。


    可突然又猛跳了一下。


    她在水中倏地睁开双眼。


    宁珣。


    宁珣还在等她。


    不能让他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马:被秀一脸恩爱的是我,被扔下的也是我,好不容易自己找回去了,被迫发疯的是我,被扎的还是我。马的命也是命!你们只关心自己,有人在乎马吗!


    被马踩碎的草:草(指自己),一种植物。


    被马撞折的树枝:?


    (狐狸路过)(狐狸走开)


    第68章


    ◎“喜欢殿下是真的。”◎


    衔池猛地从水中挣出来。


    月色朦胧, 她一眼便看见了宁珣。他像是失了意识,她游过去,在他被水流卷远前, 眼疾手快抓住了他。


    宁珣中的那支弩箭再怎么避开要害,也还是伤得不轻,又浸了水, 血到现在都没止住, 在水里蜿蜒出一道红痕。


    她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吃力地朝岸上游过去。


    ——自然没那么顺利。她忽视了她和宁珣身形上的差别。救沈澈那时候, 虽她也是孩子, 但拖一个孩子,和拖一个成年男子, 还是天差地别。


    她能托住宁珣,不让他沉下去或是被水卷走, 已经竭尽全力。


    好在上面已经没了动静,刚刚伏击他们的人应当是退了个干净。


    但这样下去,宁珣的伤口一直泡在水里, 止不住血, 时间一长,怕是会不好。


    她是逆着水流而上,冰凉的河水轻易便能冲走她的气力。她对水的恐惧还在,尤其是身上所有热度都被水流带走的现在。


    但她无路可退。


    宁珣这个状态,若是被水卷走,稍有不慎便会呛死。


    她满心都是他的伤势,周遭过低的温度冻结住了思绪, 没有闲暇再去惊惧什么, 只剩下带他上去的念头强烈。


    衔池带着他一点点朝岸上靠过去——偶尔一刹遇上水急, 又被冲回去。


    她死死架住他,不敢有一刻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脚泡得麻木,身上也已近脱力,才将宁珣推上了岸。


    将他推上去那一瞬,她心神一松,小腿突然一抽,衔池应对不及,整个人向下一沉——在河水将她吞没之前,有人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一股蛮力自上而下将她生生拽出了水面。


    乍然对上宁珣双眼的那刻,她彻底失了气力,仰面躺在岸边的湿地上,大口喘息着,耳边一时只听得到自己剧烈如鼓擂的心跳。


    她侧过头去,看向宁珣。


    他是刚恢复意识,将她拽出来那一下又太快太猛,牵连着咳了好一阵儿,箭伤那处沁出大滩鲜血。


    衔池从地上爬了两次,才艰难起身,去看他的伤,虽已精疲力尽,语气仍不免焦急:“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人来,殿下这伤要处理,不能再拖了……”


    他伤在右肩靠下的位置,箭没刺透,看着也不是很凶险,却血流不止。


    宁珣握住她的手,嗓音嘶哑:“弃马时我放了鸣镝,再等一会儿,会有人找过来。”


    所以叫她去找人来果然只是催她脱身的借口。


    衔池抿了抿嘴,心跳缓下来一些,她去脱他衣裳,“那也要先止血。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宁珣靠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任她一层层将衣裳剥去,撕了块布条给她,指挥着她将哪儿扎紧,还有闲心同她解释:“没伤到要害,不过这弩箭是特制的,虽小巧一些,力道也不大,但钉入皮肉那刻便会放出倒爪,硬往外取只会伤得更重。”


    他试着往外取过,发觉不对后便停了手。看着只是一支短箭的伤势,实则内里伤得远比看上去要深。


    衣裳虽是湿的,但也比不穿好一点。衔池将布条扎紧,又将衣裳重新给他系好,抬头看他。


    还好没留他在上面。


    幕后之人是有多阴险,明知要不了他的命,即便是伤,也要伤他这么狠才罢休。


    他浑身湿透,仰头靠在石头上,呼吸很浅,半闭上眼,衣衫上血迹斑斑。


    他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也不是没露出过这般脆弱情态。可先前即便再狼狈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


    沾着他血的指尖一疼,她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早在水里泡得发胀,一捻之间,只觉那股酸胀的痛感倏地沿着小臂蔓延至心口。


    衔池跪坐在他身侧,小心抚上他右肩,“疼吗?”


    她自知这句话问得其实没什么必要,血都没止住的新伤,又刚浸过水,如何能不疼?


    可她还是脱口而出地问了。兴许是习惯了他会说疼,能说出来,怎么也能好一些。


    这话她先前问过他好多回,最近一次是灯会上问他一年前那道旧伤,最远一次是刚入东宫,他被圣人责难,伤在额头——一点小伤而已,她装模作样地问了,他却平静应了一声“疼”。


    宁珣睁开眼,看着她笑了笑,“不疼。”


    他半支起身,轻轻拥住她,“小伤而已,早习惯了。”


    衔池一顿,没说什么,只回抱住他。她身上也没什么暖意,只能勉强替他挡挡风。


    他的人应当快要找过来了吧。


    “以后不许这么冒险。你若拉不动我,被水卷下去怎么办?”


    她闷闷回了一句:“我水性好。”


    宁珣嗓音虚弱,却仍带着笑意:“所以先前说不会水,是在骗我?”


    衔池抬头,看他似乎有些倦意,想也没想就认了下来:“是。我骗殿下的事儿可多了,殿下最好能一直醒着,不然可听不完。”


    她怕他真在此时失了意识,几乎没有停顿,一股脑说下去:“从开始就是骗殿下的,入东宫的时候是,除夕夜也是。”


    宁珣轻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不怕这时候把我气死。”


    话音里比方才中气足了很多,那股似乎马上就要失了意识的倦怠感也弱下去了。


    可见是有用。


    这时候能气着总比昏过去好。


    而且……刚刚在水里时,将宁珣推上岸,她以为自己要被卷走的那刻,心里最强烈的念头竟是后悔。


    后悔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他。


    衔池抱紧了他:“除夕夜说什么发卖途中被沈澈救下,是假的。我从小长在江南,生父是吏部侍郎池立诚……”


    她从头一点点跟宁珣说,怕被他打断似的,说得很快——从池立诚如何抛下她们母女,到她幼时在江南的生活,到救下沈澈的那两年,再到池家利用宋弄影逼她入东宫……


    “说不识字是骗你的,说不会水也是骗你的。从我入东宫至今,二皇子对殿下设的局里,多数都有我参与。”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清醒着,却没敢抬头看他。


    “除夕夜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沈澈教的。并非真心投诚,不过是先稳住殿下,博取信任,再以假乱真。”


    把这些话全说出来以后她心里轻快了不少,但还是不敢看他,顿了顿,低声告罪:“回去以后殿下要如何责罚,要打要杀,衔池都认了。”


    她等着他的反应,又怕他真的气得太厉害,抱住他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兴许是一颗心悬了太久,真到了和盘托出的这一刻,胸腔里没着没落的不安感竟淡了下去。


    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如今尘埃落定,她来取她的结局。


    宁珣却突然咳了起来,好一阵儿才平复:“你是真想气死我。”


    “要打要杀,我还能留你到今日?我这个太子当得,倒也不至于这么没用。”


    “是我先前说得不够明显,还是你听了就全忘在脑后?剖白心意的话你记不住,打打杀杀倒是记得分明。”


    衔池猛地抬头,眼神发愣,“殿下早就知道?”


    他“嗯”了一声,淡然道:“从你踏入东宫那一刻起便知道。或者说,是去年上元夜你说你要进东宫献舞那时候开始。但你的身世藏得仔细,我只知道你是宁禛派来的,知道你同沈澈有牵扯,旁的便查不清楚了。”


    衔池默了默。


    所以他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戏?


    亏她还日夜谨慎,生怕暴露半分。他既然早就知道,前些日子直接挑明多好,也免得她犹豫不定地辗转反侧这么多天才下定决心。


    这感觉就像蓄力了半天,最后却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宁珣笑了笑,下巴搭在她肩上,以一种极度契合的姿态将她收拢入怀。


    他语气温柔,话音缓着,因而便显出几分郑重,又像是喟叹:“我很高兴,终于等到你开口的这天。”


    她声音沉闷:“可是殿下明明早就知道了。”


    “我知不知道,同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是两码事。”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将手扣在他肩头,承担过他大半的重量。


    因着在潭边,悬瀑水声激烈,风一阵急一阵缓,送来掺了水气的花草香——只是衣裳都湿透了,风一吹便冷得厉害。


    衔池将宁珣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勉强升起的体温为他取暖。她方才没有力气挪动自己和他,两人待的这块地儿,连脚下的泥都是湿的。


    新草初生,隐隐有萤火自岸边碎石夹杂的草堆里长出来,慢慢飞散进夜里。


    察觉他呼吸渐渐平稳下去,似乎又有些倦意,衔池及时出声,引着他说话:“方才我说话的时候,殿下为什么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殿下是生气了。”


    他只简短应了一声,像是疲惫至极,不太想开口。


    她不依不饶地问:“所以殿下方才是在想什么?”


    她问到这份儿上,宁珣只能开口,因着体虚,声音便轻着,轻易便散进了风里:“在想,还是我来得太晚了,才叫你平白受了这么多波折。”


    她摇了摇头,“殿下已经来得很及时。”


    及时到她还未来得及奢想,便已经拥有了。


    他轻轻笑起来,“能言善道。”


    “光是身份上就骗了两回,不识字是假的,不会水也是假的,什么一见倾心更不必说。”


    “还有哪句是真的?”


    她想都没想,“一见是假的,但倾心不是。”


    “喜欢殿下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青衡:(倒回去年)属下就说一见倾心这种借口简直假得不能再假!


    蝉衣:他们是真的!


    青衡:除了你还有谁会信?


    宁珣(去年版):……


    青衡:?


    宁珣(最新版):。


    青衡(最新版):。


    蝉衣:(单方面宣布)结婚,撒花!


    莲花灯(沉在河底):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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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宁珣这人,在乎什么从不藏着掖着,他在乎得明目张胆。◎


    她话音落定, 宁珣突然寂了下去。


    衔池抬眼,撞入他眼中惊涛骇浪。窒息感后知后觉淹没而来,有一霎她甚至疑心自己会溺死在他眼中。


    良久, 她才听见他慢慢道:“那我便当真了。”


    “从今往后,不能骗我,不能瞒我。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同样, 我对你也不会再有任何欺瞒。任何时候, 你有话,与其听旁人说, 不如亲自来问我。”


    有些事就是如此, 同样的话,若被有心人从中作梗, 传到另一人耳中时,便全然换了意思。


    ——何况她身边的有心人也不少。


    他不得不防。


    她应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 便听得身旁有人靠近。她警觉了两分,宁珣顺了顺她后背,像安抚受惊后炸了毛的猫儿:“我们的人。”


    几乎是同时, 一队着夜行衣的侍卫出现在三丈外, 齐齐朝他们的方向半跪下行礼。


    为首一个道了一声:“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宁珣咳了两声,径直叫了他的名字,示意他上前:“青衡。”


    青衡脸色一变——他作为殿下的影卫统领,只听候殿下一人差遣,从未暴露在任何人眼前过。


    也便是说,他和他麾下的影卫, 除了太子殿下自己以外, 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影卫最初是殿下在边疆亲征时, 花了不少心力,亲自一个个从军中挑选提拔出的。


    影卫选拔严苛,因此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誓死只效忠太子一人,比死士更能派得上用场。


    青衡知道,影卫是殿下手中一张底牌,因此这些年一直小心做事,唯恐露于人前。


    而现在,殿下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径直叫了他。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他几乎不敢置信地抬头,却只能沉声领命,走上前。


    殿下……是在向她交底。


    宁珣身上的伤不能再拖,因而便只让衔池先见了青衡一眼,便回营帐处理伤口。


    他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但衔池在发觉这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一路护送,却在靠近营帐的位置便提早退了下去,心里便隐隐明白了。


    夜已经深了,殿下和宋姑娘傍晚时出去了便再没回来,怀和正在营帐前四处张望,好容易看见人影,却是宋姑娘扶着殿下踉踉跄跄往这儿走。


    他没来得及看清便忙不迭迎上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就成这样了?”


    近了一看更是骇然。


    两人浑身湿透,太子殿下的外袍上浸染着浓淡不一的血水,隐隐还在往外渗。


    “遇刺。”衔池简短道,“快去叫御医!殿下这伤拖不得了。”


    怀和忙去架住宁珣另一侧肩膀,闻言先看了宁珣一眼。


    宁珣掀起眼皮来,声音虚着:“听她的。”


    得了令,怀和立刻急声叫宫人去请——以往太子殿下受伤,他都是亲自守在殿下身旁,去叫人这种杂事则安排给别的宫人,以防有人想趁乱动手脚。?


    这回却被殿下按住,“你亲自去请。同行的御医都叫过来,闹得大一些,就说……孤要死了。”


    怀和犹豫了一下。殿下这样说自然有殿下自己的安排,但他若是不在,留谁在这儿?宋姑娘么?她的身份,不给殿下补上一刀都算……


    宁珣看穿他心中所想,索性吩咐下去:“以后孤若是不在,东宫上下都以她的话为准。”


    这话里的意思便太过直白。


    怀和一震,也不再多想,当即便领命去请御医。


    衔池扶着宁珣去榻上躺着,一时没再开口,只安静守着他,等着御医过来。


    她听到他说的了。他要东宫上下都听令于她,而东宫正经的主子,便只有两位——太子和太子妃。


    他想给的,似乎自始至终都比她所想的还要多一些。


    饶是已经对他和盘托出了,他如此态度,不知为何也会叫她心慌。


    她轻轻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呢。


    哪里就至于许她这么厚的好处。


    宁珣却突然开口:“你没多想。不是许你的好处,这本就该是你的,我只觉给的太少,太晚。”


    “不过眼下很多事还有所掣肘,名分上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时日,长的话,也许要两三年。”


    “我会尽快。”


    衔池被他吓了一跳,“殿下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也能猜出来。”他抬眼看她,眸中含着细碎笑意:“对我,你可以要求得更多一些,再贪心一些。”


    “我若一时半刻做不到,那也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不会是你多想。”


    衔池抿了抿嘴。这些日子来,她也算隐隐发觉了一点儿。


    宁珣这人,在乎什么从不藏着掖着——他在乎得明目张胆。


    后来她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得理所当然——只有他将所重之人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儿上,其余人才会跟着重视。


    她不太明白,问他:“照殿下说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殿下的软肋,重视是重视了,但岂不是更危险?”


    “就算退一万步,如果我一时疏忽没护好你,他们也只会想用你来要挟我,不会真对你如何。”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深究——她不会去做他的软肋的。


    兴许是怀和说太子要不行了的缘故,御医赶来得很快,春猎同行的五人都来齐了,其中还包括原本专门为圣人调理龙体的李御医。


    李御医医术高超,脾气却差,不许留人在里头。


    衔池不肯走,便等在外间,好说歹说才去擦干了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


    御医在里头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其间光血水便换出来三盆。


    她能进去的时候,宁珣已经昏睡了过去。


    她便守在他榻边,守了整整一夜。


    天将明的时候,宁珣才醒过来。衔池一宿没睡,见他醒过来,立马命人将熬好的汤药送了过来。


    “李御医说,这药要殿下一睁开眼便吃上,才会有效果。”她一勺勺喂过去,好在他一向配合,喝完这碗,眼见着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眼下发乌,宁珣叹了口气,知道叫她回去她也不会肯,索性拍了拍床榻:“过来睡一会儿。”


    宁珣确实没什么大碍了,衔池心神一松,困倦得厉害,依言上去,躺在他身侧。


    她侧过身去看他,见他精神尚好,忍不住问:“殿下鸣镝叫来的侍卫,似乎不是东宫那些?”


    宁珣扣住她的手,十指交握住,才应了一声。


    他闭上双眼,话音却清醒着,同她讲影卫的来历。


    皇后薨逝后的最初两年,他因为年岁尚小,沉不住气,虽被皇帝厌弃,也仍在朝中处处拔尖儿,甚至被人称有贤主之范,可他的差事越多,做得越好,不可避免便动了越多的世家勋贵。


    一方面被人忌惮,明枪暗箭不断,一方面他在朝中声望太高,也招了圣人疑心。很快他便被人陷害,最终被逼入边疆亲征。


    也就是那时,他无法再相信身边任何人,索性从头组建了影卫。


    衔池握紧了他的手。


    怪不得,她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从边疆回来后太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很有些手段,回来后在朝中的表现却不过中庸而已。


    “你今日见到的那个,是影卫统领,名唤青衡。”


    “叫你见他,是因为从今往后,他便负责你的安危。”


    衔池睁大了眼睛,“既然是殿下的统领,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你的安危本就是大事。何况他又不是只能做一件事儿。”


    衔池默了片刻,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郑重对他道:“殿下,我有一事相商。”


    “今夜我同殿下坦白了这一切,但沈澈必然还不知道。我先前是奉他的命向殿下投诚的,若能稳住他,将此事加以利用,往后便像先前那般,轻易便能探听到二皇子那儿的消息。”


    她始终记得前世东宫那场大火。


    先前总举棋不定,也有大半是这个原因。


    但她方才突然心念一动——宁珣的计谋不比沈澈差,可用的人也不少,若是由她去探听着二皇子那边的消息,宁珣能占得先手,未必便不能赢。


    宁珣睁开双眼,平静望向她,却道了一声:“不行。”


    她不依不饶:“为何不行?”


    “我若是答应了,同他又有什么区别?拿你作探路的棋子,利用你?”


    衔池下意识反驳:“当然有区别……”


    她的话被他打断:“区别是我能许给你的好处更多,还是这次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并非受我胁迫?”


    衔池抿了抿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也知道,两人间倘若一朝掺杂上这些东西,便再难回去。


    但是……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为他,也为自己做的事情了。


    宁珣叹了一声,去拥住她:“我知道你的心意,这就够了,不必非要去做什么才能证明。”


    “我们把你娘从池家接出来,最起码让她远离这些纷争,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好不好?”


    衔池猛地抬眼,“真的?”


    沈澈又不傻,倘若真能将娘接出来,他肯定会知道是宁珣所为,自然也就知道了她的选择。


    不仅是断了从她这儿探听二皇子消息的路,稍有不慎,宁珣这些年韬光养晦藏下的东西,也会露于人前。


    “你娘留在那儿,始终放心不下。长痛不如短痛,想法子接出来,你也能安心。但这事儿急不得,要趁他们不备才好动手。”


    作者有话说:


    青衡:这些年的警备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蝉衣:(递一把瓜子)


    青衡:?


    蝉衣:来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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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从他拿到了药方到现在,还剩一个月。◎


    天色已然大亮了, 衔池坐起身:“趁他们不备?”


    宁珣微微颌首,撑起身子来,“最近又是春猎, 又是殿试,沈澈那儿顾不过来,谨慎起见, 他怕是不会擅动, 所以不行。”


    “过段日子,等此间事了, 你要去激沈澈, 最好让他觉得池家不够安全,想将你娘送出来。”


    衔池霎时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去池家抢人不好找由头, 去路上劫人还不好劫么?


    她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又观察了一日,宁珣稍微缓过来了一些, 伤势稳定住,便打算提前回东宫静养。


    期间二皇子同四皇子分别来了一趟,都被怀和找借口挡了回去。


    圣人也难得派李德贤过来看了看, 赐了些治外伤的药。


    宁珣撑着病体谢恩, 却一眼也没看,便归了库房。


    宁珣遇刺当夜便派人去守着那处密林,是以那些人虽都撤了个干净,但那一地乱箭却没来得及处理。


    从乱箭的数量上,也看得出对方人数之众。


    宁珣授意往外传的消息是自己差点儿命丧当场,即便被救了回来,也搭了半条命进去。


    毕竟围攻的人数那么多, 任谁想也得是剥了一层皮去, 是以这话轻易便在朝野上下传了开。


    有他造出的声势在前, 后面即便御医说太子的伤没有大碍,旁人听了也只会心里犯嘀咕,疑心是圣人在往下压——储君若不明不白地骤然有个三长两短,恐会动摇国本。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


    宁珣受伤这一场搅得声势浩大,自然不能轻易收场。虽然他的伤究竟如何瞒不过皇帝,但春猎的猎场混进去了数量如此之众的刺客是事实,皇帝难免惊疑,便顺了他的意,当即下旨严查。


    春猎随行之人,一时人人自危。


    尤其是二皇子。


    东宫。


    “重伤卧床”的宁珣正倚在榻上,从手里那一盘樱桃里挑了最红的,喂到衔池嘴边。


    衔池本在给他念书,被他三番五次打岔,索性将书合上了,忿忿咬住那颗樱桃,瞪了他一眼。


    宁珣笑起来,“你读的我都听见了,真的。”


    “哪听见了?”


    “用心听的。”说完他就自证似地给她背了一段,正是她刚刚念的那一篇。


    衔池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听到最后却又一绷,翻开书册瞥了一眼,眼神幽怨地看他:“殿下记得很好,一字不落。可是这篇我还没念到这儿。”


    宁珣默了默,又拣了一颗樱桃。


    衔池作势要走,她都没看清他的动作,便被扣进了他怀里。


    他自她身后环上来,她甚至还没开始挣扎,只略微离他远了一寸,就听他在身后低声:“疼。”


    他方才动作太快,衔池怕他真的扯到了伤口,立刻停了下来,一动不敢动。


    宁珣顺理成章将她收紧,还不忘将手里那颗樱桃喂给她,“这些书我从小就读,哪能记不住。就是想叫你多陪陪我罢了。”


    衔池掐了他手臂一下,他的手却纹丝不动,“我几乎日夜都在这儿,还要怎么才算陪着殿下?”


    亏她还以为他是真心想听书,任他不断打岔,仍勤勤恳恳地念了半个时辰。


    他吻了吻她耳后,话音缠绵在她耳侧,说得理所当然:“心里想着别人的时候,不算陪我。叫你念念书,你便无暇想着旁人了。”


    衔池哑然。他没道理得久了,反而显出几分道理来。


    刚刚不过是有人来传猎场的消息,说前日一早他们刚启程回东宫,宁禛便被圣人单独召去,他到了营帐前,却迟迟无人传唤,宁禛被晾在营帐外站了一整日,直到夜深了,李德贤才出来说圣人已经歇下了,让他明日再来。


    昨日也是如此,站了一日,连见都没见,就又打发走了。


    自那夜后,宁珣做事便不会避着她,这人来传信儿时,他只将床帐放了下来,把她挡在里头。


    所以她便听了个完全。


    衔池还是想不明白,转回头去刚要问他,还未开口,便突然被他压下来,含住了唇珠。


    衔池怕他一直这样俯身会扯到伤口,推了他两回才把人推开。


    宁珣意犹未尽地将她抱起来,“今年的樱桃比往年甜些。”


    ……她就知道,他一直喂自己樱桃铁定没安好心。


    她心里还想着正事儿,问他:“圣人这样敲打二殿下,是不是恰好说明,那夜是二殿下派来的人?”


    她那匹马后来证实确是被沈澈带走了,那匹马性子温顺,再回来的时候却无故发狂,其中必然有问题。出事之后宁珣也派人去找过那匹马,却杳无踪迹,该是被人处理掉了。


    她虽总隐隐觉得这样直白的针对太浅,不像是沈澈的行事风格,但也拿不准——她本就看不懂他,这段日子尤甚。


    但那些人明显是冲宁珣来的,却能想到对她的马动手脚,定是知道宁珣这些天一直在教她骑马,也笃定宁珣会毫不犹豫地上马救她。


    宁珣似乎看出她在走神想着旁人,面上不显什么,还不紧不慢地同她解释:“没人知道是不是宁禛。但满朝上下,谁不觉得是他做的?我这位子若是空下来,补上来的人一定是他。”


    手却在她腰窝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那儿本就敏感,连着学骑马这些日子来腰酸背痛的,猝不及防被一碰,霎时酥了半边身子。


    看她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他的手才移开了一点儿,替她揉着腰,继续道:“但皇帝不是在罚他,是在保他。”


    他力道一向拿捏得刚好,筋骨被慢慢揉开的感觉舒爽,衔池半趴在他胳膊上,默默琢磨他的话。


    也是,圣人罚宁珣的时候,是让他当众跪在乾正殿外,夜以继日的,连口水都没给喝过,怎么到宁禛身上,就只轻飘飘地站一天?


    衔池皱了皱眉,圣人委实偏心偏得太过了。


    他倒是不以为意,兴许也是习惯了:“这事儿被我闹大了,不管最后查出的是谁,不严惩都收不了场。皇帝就给他提了个醒,若真是他做的,这几天也够沈澈将痕迹清理干净了。”


    “而且宁禛日日都在圣人跟前,明面儿上他是没有时间去''毁尸灭迹''的,勉强也能服众。”


    她睁大了眼,“他没空去做,有的是人替他去做,这也能服众?”


    他笑了一声,“明面儿上过得去,不给人发难的理由,便够了。”


    “不过我们也不算太亏。这事儿到最后必然要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出来顶罪,宁禛也只能断尾求生。”


    衔池“哦”了一声,垂下眼睫。


    宁珣将她收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她头发打圈儿,突然听见她问:“那如果不是二殿下呢?”


    “就算真不是他,满朝上下,又有谁会信?”


    话刚说完,怀和便站在门前道:“殿下,药熬好了。”


    衔池下榻,将那碗药汁接过来,递给他时却顿了顿,疑惑问他:“殿下早些时候不是喝过药了?”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不是一种。”


    “可李御医不是只给殿下开了一副药?”话说完,她便记起来,他确实还在喝另一服药。


    这药每隔三天喝一回,要连续喝上三个月才开始起效,从他拿到了药方开始到现在,还剩一个月。


    宁珣将药碗接过去,仰头饮下,喉结随他动作上下滑动,衔池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了视线。


    方才被他揉过的腰窝隐隐发麻。


    宁珣这伤又养了足足半个多月。


    如他所料,此事最后是宁禛那儿安排了人顶罪,官职不小。


    为了以儆效尤,也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圣人下旨斩立决,全族不论男女,皆流放岭南。刺杀太子的罪名非同小可,没有满门抄斩已是格外开恩。


    宁禛也算是断了一条臂膀。


    宁珣养伤期间圣人一次都没过问,除了长乐隔三差五过来,其余人皆被找借口挡了回去。


    只是这样一来,自然也错过了殿试。


    衔池记得不错,阮元修确实是高中状元。


    其中也有部分长乐的功劳——她一向爱凑热闹,每回春猎都少不了她,之前嚷得最厉害的就是她,今年却一再找借口推脱,最后也没去。


    她留在京中,陪阮元修准备殿试。


    不仅是出资,还为他寻良师,改策论。


    宁珣本就对阮元修有所青睐,又因着长乐的缘故,同阮元修正式见了一面,回来后衔池问起,他只一句话:“清正古板,是良臣,但远非良配。”


    这话他也隐晦地同长乐提了,但她正在兴头上,不知是真没听明白还是权当耳旁风。


    大周向来重科举,榜下捉婿蔚然成风,何况阮元修相貌不俗,又刚及弱冠,说媒的媒人几乎要将他下榻客栈的门槛踏破。


    没隔几日,长乐便来找衔池,说是阮元修将她约在她先前给他找的书斋里,说有要事相告。


    马上便是琼林宴,长乐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了太久,也没打算一直瞒下去,便想借此机会一并说了。


    可她自己去,心里总七上八下的,便想着找人陪陪她。


    作者有话说:


    樱桃: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书:我也


    沈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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