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爱意滂沱。◎
风起得急, 天色早了一个时辰暗下来。
蝉衣不知去了哪儿,衔池叫了她两声也没人应。
屋子里阴沉沉的,她放下手中书册, 起身去关窗。
关到最后一扇时,远远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嘈杂之中似有甲胄相碰的响声。
衔池的手略一停, 凝神听了片刻。
正是这时, 蝉衣慌忙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先避一避, 二殿下领了禁军, 把书房围起来了!”
“砰”的一声,她不过一晃神, 窗子便被风打了下来,重重合上, 恰夹在了她手背。
衔池下意识抽手,倒吸了一口凉气,因着手背火辣辣的疼而甩了甩手, 却没心思仔细看, 只急急问她:“可搜出什么来了?”
蝉衣以为她是担心,又看见她通红一片的手背,立马心疼地捧起来看,宽慰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总之有殿下在,还能出什么事不成?反倒是姑娘这手,得找御医来看看……”
衔池反手握住她的手, “殿下今日回来过么?”
蝉衣愣了一下, “殿下打一大清早去早朝, 就再没回来。”
衔池径直朝外走去,“我去看看。”
“姑娘等等!”蝉衣慢了半拍,去抱来她的披风,追了一路才勉强追上她。
书房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分在书房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
衔池远远便停下步子,蝉衣趁机将披风给她搭上:“姑娘还是先避一避,这拿刀拿枪的,万一有点什么事儿,奴婢怎么跟殿下交代……”
她说话的功夫,衔池看见宁禛从书房步出。
他一身朱红长袍,随手拍了拍东宫书房那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倏地粲然一笑。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圣人身边儿的小福子——她在熙宁的生辰宴上见过。
而小福子手里,赫然是那份她遍寻不得的礼单。
两人说了句什么,小福子躬了躬身,请宁禛先行。
她的呼吸轻微一滞。
恰在这时,宁禛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了她,随之便是一挑眉。
目光中似是嘉许。
衔池匆匆低下头。
礼单怎么还在书房?她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宁禛又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蝉衣又拉了拉她,小声劝道:“姑娘还是先回去吧,一切等殿下回来再说……”
被蝉衣拉走之前,衔池又回头看了一眼。
宁禛正在众人簇拥下,大跨步朝外走去。
那张与宁珣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有着她从未在宁珣身上见过的明朗。
回到屋里,蝉衣点上灯,捧着她已经隐隐泛起青紫的手,小心翼翼涂上药膏,“姑娘不肯叫御医,只涂这个也不知管不管用。”
衔池摇摇头,“这时候传御医,太打眼了。”
宫中御医是伺候贵人们的,宁珣在的时候传御医来给她看看便罢了,他不在,又正是多事之秋,岂不是授人话柄。
衔池回忆了一下日子,模糊感觉二皇子的动作比上一世提早了几日。
这回“证据确凿”,应当不必再将宁珣身边的人下狱审问。
那宁珣呢?
天边远远一道闷雷劈下来,衔池微微一颤。
蝉衣以为是自己动作重了,弄疼了她,忙吹了吹,却听她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要下雨了?”
“风这样急,想必是场大雨。”蝉衣回完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圣人最厌秋夜有雨。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衔池抬眼看向蝉衣,脸色有些苍白:“殿下若是回来,无论什么时辰,一定告诉我一声。”
三更天。
一道惊雷响在头顶,衔池蓦地睁开双眼。
外头大雨瓢泼,浇得人心慌。
她围着被子坐起身,按了按胸口,试图将躁动不安的心跳按得消停些。
还是没有宁珣的消息。
倘若没有这场雨,她顶多是对他有愧,应当不至于为他心慌至此。
衔池想,她那天不该问他皇后之事。
若她不知,就不会心软。不心软,心就不会乱。
她明明将礼单拿出来了,明明只差一点儿,他便能避开这场雨。
哪怕沈澈一计不成,又像上辈子一样动了东宫的账目——那样她最起码知道结果如何。
于她而言,最差也不过是半个月的牢狱而已。
总好过漫无目的地等待。
雨下了一夜,宁珣也一夜未归。
第二日一早,蝉衣抱着铜盆,按着往常的时辰进屋伺候梳洗。
雨还没停,只是雨势小了些,天色依旧阴沉,潮得人浑身不舒服。
她拧了一把帕子,正要去看看姑娘醒了没,一回头却见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蝉衣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听见她问:“长乐公主给的那块腰牌收在哪里?”
蝉衣这才看清自家姑娘身上的是同自己一样的宫婢装束,当即睁大了双眼:“姑娘是要……”
“去找长乐公主。”
长乐给过她一块腰牌,本是戏称若哪日同她皇兄闹别扭了,可以转去投奔她。
衔池想着,这时节上圣人本就心烦意乱,宁珣又恰是此时出事,本只有八分的火气怕也得烧成十二分。
不然为何将他扣了一夜?照理说事发突然,尚未完全查清前,宁珣贵为太子,至多只是禁足东宫。
这时候若能有人替宁珣说两句话,兴许能好一些。
她能信得过的,只有长乐了。
蝉衣说什么也要随她一起,她拗不过,便带上了。
雨还在下着,宫道上没什么人。
衔池刚松下一口气,再抬头,便见一队巡查的侍卫朝她们的方向而来。
她心一紧——她的身份不宜被细查,这时候翻出来东宫夜宴那支舞,宁珣的处境只会更糟。
若是平常,她带了长乐的腰牌,自然便会被放过去。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东宫出来的,东宫二字便足够引人注意。
既然避不开,衔池便同蝉衣一起侧身让行。
领头的那个侍卫打量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下一刻却突然折返,手已然握住剑柄,盯着她满脸狐疑:“哪宫里的?”
“是本宫这儿的。”
衔池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身后一道温婉女声。
眼前的侍卫立刻松开剑柄,单膝跪地请安:“叩见温妃娘娘。”
衔池亦回过身,向来人行礼。
来人三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当,一身式样简单的秋香色宫装,只简单戴了几样首饰,不至于朴素太过,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直到打发走了那队侍卫,她和蝉衣才被叫了起。
“本宫认得你。你同你姐姐,长得很像。”
温妃先是看了蝉衣两眼,轻轻叹了一声,才转向衔池。
她端详了她一会儿,眼中难掩惊艳,“你也是东宫的人?”
衔池一福身,应了一声“是。”
她想起传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时候急匆匆过来,是为太子?”
温妃是四皇子宁勉的生母。
听长乐说,她和宁勉从小便跟在宁珣身后,而温妃娘娘曾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多年来也明里暗里帮过东宫不少。
于是衔池也没欺瞒,又行了一礼:“奴婢是来求长乐公主的。”
“好孩子。”温妃轻轻扶了她一把,“兹事体大,本宫不敢议论。去寻长乐,也是个法子。既如此,便不耽误你们了。”
她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婢:“青竹,送她们过去。”
青竹在前头引着她们两个,三人很快便走远。
有宫婢替了青竹的位置,为温妃撑着伞,她远远望着前头三人的背影转过拐角,忽地又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声:“可惜。”
接着便抬步向前走去,宫人的伞忙不迭跟上。
有温妃身边的人相送,去见长乐这一路顺利了不少。
见到衔池,长乐倒是没多惊讶,只重重叹了一声:“就知道你会来,一路受寒,先喝口姜茶暖暖吧。”
她挥退了伺候的宫人,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衔池端着长乐硬塞过来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公主如何知道的?”
长乐言之凿凿:“你与皇兄情深义重,皇兄出事,自然会坐立不安,又没有旁的法子,便只能来寻我了。”
她说到情深义重时,衔池便呛住,搁下茶盏咳了好一会儿。
长乐怜悯地拍了拍她的背,“不过放心,找我算是找对了。”
衔池眼神一亮:“公主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办法倒算不上。”长乐摸了摸鼻子,“皇兄这回的情形有些复杂,我插不上话。”
“别说我了,皇兄被罚跪在乾正殿外,昨夜那么大的雨,温妃娘娘看不下去,过去送了伞,但父皇没开口,皇兄也没接。”
衔池垂下视线,声音很轻:“跪了一整夜?”
“何止,现在也还跪着呢。”
乾正殿多少人来来往往,白日里让他跪,是分毫没给他留面子。
何况昨夜骤风急雨,他一个人跪在殿外,会不会想起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衔池掩在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不觉间声音里便染了几分湿气:“还有多久?”
长乐摇摇头,“父皇没说。二皇兄带人去了一趟东宫,再回来的时候,父皇便动了好大的怒,叫皇兄出去跪着了。”
怕衔池担心,她不由得多解释了几句:“也是碰巧,前几日父皇命皇兄彻查朝中贪腐,谁成想皇兄第一个查的就是叔父,叔父急匆匆进宫了一趟,告到了皇祖母那儿,父皇便暂缓了此事。紧接着便……”
“不管怎么样,叔父的气还是要出的。所以这跪,多半也是跪给人看的……”
长乐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底气。
她还不知二皇兄到底是从东宫查出来了什么。
但皇兄是太子,即便要罚,也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叫人疑心是太子彻底失了势。
“不过简单直接些的法子也还是有的。”长乐站起身,“你且回去等着吧,一个时辰就好。”
衔池抬头,似是不解。
长乐眨了眨眼:“我身子可比不上皇兄,顶多跪上一个时辰。等我晕过去,皇兄自然也就能回去了。”
衔池倏地站起来,“公主……”
长乐打断道:“皇兄已经跪了一整夜了,这样大的雨,再跪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得跪坏了。父皇向来疼我,不会责怪,放心吧。”
何况这事儿她已经做惯了。
回去这一路上,雨又渐渐落得急了。
即便小心撑着伞,也还是湿了衣摆。
蝉衣知道自家姑娘畏寒,又最怕湿了衣裳,所以一回去便先替她换了身衣裳,正要去备热水,却听她低声道:“不用了,我去等殿下。”
“姑娘在屋里等也是一样,殿下若是回来了,会有人来说一声的。”
衔池摇摇头,“我心慌。在外面还稍好一些。”
尤其是在见过长乐以后。
兴许是愧疚罢。
再阴差阳错,将他按跪在乾正殿前的无数双手中,也有她的一只。
蝉衣无法,找了把结实些的伞,陪她等在檐廊下——若是殿下回来,这是第一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不知等了多久,雨势愈来愈大,地上早聚了水洼,深的地方能没过脚踝。
衔池她们站着的地方还好些,地势高,又有遮雨的檐。
雨点依旧打下来,声势浩大,连成一片,腾起一层薄薄的雨雾。
终于远远望见了人影。
宁珣身上还是昨日去早朝时的蟒袍,早被浇得湿透。内侍小心在旁撑着伞,时不时想扶他,可他没伸手,内侍也不敢僭越。
许是跪了太久,他走得很慢,但步子依然稳着,分毫不显狼狈。
若是不知情,定会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去淋了一会儿雨。
他是东宫太子,站在离这天下至高的位子最近的地方,远远望过去,步步平稳。
可她已经知道了他走得很难。
衔池安静望着他的方向,眼眶慢慢红了。
雨落得愈发急,打在檐上,声声催人。
她从檐下奔了出去。
蝉衣反应过来要跟上去撑伞时,已经追不上她。
靴子踩进水洼,溅起的水花又重重落下去。
这时节的风里已经带了寒意,阻着人。
宁珣微微停了一下。
靴子吸满了水,很沉。
雨势太大,衔池几乎睁不开眼。
终于奔到他身前的那一刻,本是想着他腿上有伤才停下,可她跑得太急,又一路淌过水,乍一停下,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
她跌得很重,本以为要跌进水中,却被一揽,紧接着摔进他怀里。
宁珣将她妥帖收拢,一如过往无数次。可因为在雨里跪了太久,他能自己站起来已是勉力支撑,接住她的那刻,不可避免地跪了下去。
衔池用力抱紧他,随他滑落。
慌了一天的心骤然安定下来。
却跳得更快了。
她被他紧紧箍住,落下来的雨大半被他挡去,两人半跪着,以一种极度嵌合的姿态相拥。
而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说:
宁珣:滂沱的是雨吗,滂沱的是她的爱!她好爱我!
衔池:
不确定,你要不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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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宋衔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愣在宁珣身后的内侍慌忙上前两步, 将伞撑在两人头顶。
风灌进来,绸制的伞面猎猎作响。
没有人开口,一时只听得风雨声, 彻底浇熄她未出口的话。
她本有千万种说辞可以宽慰他,可此时此刻,却只觉得言语累赘。
蝉衣匆匆踩着水跟过来, 勉力用伞将两人完全罩住。
衔池扶着宁珣艰难站起。两人贴得太近, 他湿透的衣裳完全将她也沾湿,风一过, 便刮出彻骨寒意。宁珣将胳膊搭在她肩上, 任她分走他一部分重量,也顺势替她挡住风。
最后一步跨上阶石, 衔池听见他问了她一句。
他嗓音低哑,许是因为虚弱, 声音轻得瞬间便散进了雨里。
她分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为什么。”
衔池怔了片刻, 抿了抿嘴, 只当没有听清。
回的是他的寝殿。御医很快便进来,衔池这才跟蝉衣回去,将一身秋雨冲洗下去。
她沐浴完出来,被热气蒸腾过,脸上才显出点血色。蝉衣不放心地又给她多披上一件衣裳:“姑娘嘱咐小厨房煮的粥煮好了,奴婢吩咐人给殿下送去?”
“我去吧。”
宁珣跪了一夜直到现在,想必一直也没吃什么东西。
外面雨渐停了, 衔池一路走得小心, 身上愣是一点没湿。
她进到他寝殿时, 宁珣已经换了身干燥中衣,倚着被褥坐在榻边。殿里有股淡淡的药膏味道。
两人视线相接,衔池的步子稍顿了顿。
殿里伺候的宫人顷刻间便都退了出去。
衔池脚下一转,站定在桌案旁,将粥和小菜从食盒里拿出来,若无其事道:“殿下还是先用点粥再歇下……”
“过来。”
她回头,见宁珣半支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孤不方便走动。”
衔池去倒了一盏驱寒的热姜茶,走到他身侧递给他。
宁珣伸手,却没接茶盏,而是扶住她手腕,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她转身要去将茶盏放下,一直掩在衣袖里的右手却被他轻轻扣住了小臂,拉了过去。
她方才特意用左手给他递的茶,就是为了藏住右手那点伤。
右手手背上昨儿被窗子夹得那一片早起了淤青,高高肿起来,不过轻轻抚过去一下,她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怎么了?”他皱眉,旋开一旁的小罐子,清凉的膏体打着圈慢慢在她淤青处揉开。
“昨日风大,关窗的时候被挤了一下,不要紧的。”
他指腹有茧,动作即便再轻柔,也让她微微有些疼。衔池往回缩了缩手,手腕却被他扣住。
宁珣一手托着她的手,与她掌心相接,另只手为她慢慢揉开血瘀——药膏被他指腹温度融化,镇住她手背的肿疼。很快,除了疼和药渗下去带来的清凉之外,血瘀舒散的酥麻酸爽泛上来,让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
“不要紧还疼成这样?怎么不叫御医来看看?昨日涂上药,现在就该消肿了。”他抬眼,眸光倏地一利,“有人拦你?”
衔池摇头,没多说什么:“只不过是昨日还没这么疼。”
其实今日本来也没这么疼。
在他回来之前,她都已经忘了手上还有伤。
方才蝉衣帮她沐浴时,小心翼翼用热水泡了一会儿,那时候也不觉得疼。
“孤不过一日不在,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不仅是手,眼下也微微发着青,连脸色都苍白了些。
她抬眼看向他,“所以殿下不能不在。一日也不行。”
宁珣手上动作稍稍一顿。
他发觉自己愈来愈分不清她话中的真假虚实。
下一刻却听见她公事公办道:“昨日二殿下来过,领了禁军将书房围了,似乎还从里头拿出来了什么东西。”她坐直了身子,将手也抽了回去,“同二殿下一起的,还有郡主生辰宴那日宣旨的那个公公。”
话里还是勉强掺进去几分心有余悸。
宁珣捻了捻指腹上沾着的药膏,淡淡“嗯”了一声,倏而问了一句:“他从孤的书房里拿走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问得随意,重点似乎在前半句。
饶是如此,衔池心跳也还是快了一拍,“衔池没敢凑近,只远远看了一眼。”她比划了一下大小,“先前没在书房看到过。”
宁珣轻笑了一声。
想让她坦诚一些,就这么难。
她远远甩开了伞,朝他跑过来的那刻,他还以为,他能将她拥住了。
宁珣将她的手重新抓了回来,慢慢揉着她的手心,再向上,从指根揉到指尖。
有些痒。
衔池蜷了一下手指,迅速跳过了这个有些危险的话题,真心实意地开始担心:“长乐公主怎么样了?”
他倒是敏锐:“你去见了长乐?”
今日一早长乐便去了乾正殿,父皇不见她,她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殿外——怕他这个当皇兄的斥责,长乐跪得离他远远的,是以二人并未说上话。
她以为他是怪罪她自作主张,牵连长乐,便小声解释了两句:“殿下彻夜未归,我打听不到消息,实在没办法才……”
他抬眼,语气很淡,手上的力道却重了两分:“你担心孤?”
衔池的心跳一滞。她本该娴熟地应一声“是”,而后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这一路有多么惊险,她为他担忧得整夜不眠,她对他的心意天地可鉴。
可她没有。
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慢慢握紧了他的手。
宁珣深深望住她。
她不需要为他去找长乐。
何止,其实她也不需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憔悴,不需要在瓢泼大雨里不管不顾地奔向他。
她那么讨厌雨雪。
她完全可以好吃好喝地等在这里,等他回来,或者回不来。
他若回来,她再凑上来关怀几句就好。
这样的天气,又正是东宫出事,只有安分待在这儿,她才是安全的。她去找长乐这一路,但凡出一丝纰漏,捅到了御前,被父皇知道她是如何进的东宫,别说沈澈,兴许连他都保不住她。
她不会不知道。
衔池突然被他勒进了怀里。
她有些错愕,但还是下意识回抱住他。
他勒得很紧,语气仍淡然着,却紧贴着她耳廓:“宋衔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反应了一会儿,以为他在说自己去找长乐一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虽是冒险了些,但好在一路都很顺利。长乐公主到底怎么样了?”
宁珣默了默,“还算好。秋雨寒凉,对女子而言尤其伤身。即便如此,也还是足足跪了半个时辰,父皇才松口。”
“孤在那等了一会儿,好在御医说没什么大碍。”
衔池稍稍松了口气,“那殿下呢?”
宁珣早就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他在边疆待过四年,风霜雨雪,死死生生,与之比起来,只是跪上一夜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声音很轻地问他,却是确定的口吻:“很疼吧。”
宁珣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很疼。”
“一直到现在,入口的也只有你方才递过来的那盏茶。”
衔池这才想起她是过来送粥的。再耽误一会儿,粥都该凉了。
宁珣不便走动,她便去将那碗粥端了过来,本要递给他,却见他没有伸手接的意思,索性坐在他身侧,稍稍搅了下,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
宁珣配合地喝了下去。
她喂完了一整碗,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怀和来验毒的?
她去放下碗回来,正要问他要不要歇下,他轻轻揩了一下她眼下的乌青,“昨夜没睡好,不如陪孤再歇一会儿。”
天色本就阴着,床帐放下来,遮住仅剩的那点日光。
衔池侧过去躺,背对着他,听着他呼吸声渐渐平稳下去,她也闭上了眼睛。
却突然听见他低低道:“孤刚回来的时候,问你的那句,你还没答。”
衔池僵了一下,没出声。
他便又补了一句:“孤问你,为什么。”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非要去找长乐,为什么不肯在屋里等他,为什么要冒着雨奔过来。
为什么心慌成那样,看到他又好似全都好了。
因为愧疚?
又好像比那更多一点。多的那点是什么,她分不清。
她默了片刻,想好了糊弄过去的说辞,开口道:“因为……”
话一出口,却被他自身后捂住了嘴。
他一手顺势勾住她腰,往后一揽,便将她收进怀里。
他的热度从背后紧贴上来,呼吸便落在她耳后:“孤乏了,先睡吧。”
衔池点了点头,他才松开捂着她的手。
罢了。
她现在说的,一定是他不想听的。
倒不如不说。
良久,她的呼吸终于沉下去。
许是背后紧贴着的温度炙人,衔池于半梦半醒中转过身,却习惯性地又偎到他怀里。
宁珣低头,轻轻吻在她眉心。
作者有话说:
衔池:所以殿下不能不在。一日也不行。
宁珣OS:真的假的,她是不是要坦……
衔池:(真情流露部分结束,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二殿下blabla
宁珣:(给个话头,让她可以借机坦白)
衔池:(啪一下全点了防御)
宁珣:(进行了一番阅读理解)
衔池:?
宁珣:(跃跃欲试)不能指望老婆自己,还是我来帮她认清内心吧。
衔池:??
衔池:还疼吗?
宁珣:疼。
衔池:……喝点粥?
宁珣:好疼。
衔池:(开始喂)(突然疑惑)你是用手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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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既然是沈澈亲手送来的,那么他,祝他永远不要后悔。◎
宁珣轻轻抽出手, 起身下榻。
在他身后,床帐层层掩下来,挡住里头安然熟睡的人影。
青衡跪在殿中, 见殿下缓缓步出,正要说什么,却见殿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博古架上的玉如意一转, 自一侧缓缓转出一道暗门。
青衡看见了那位宋姑娘扶着殿下回来的样子, 料想殿下必定是腿脚不便,不然何至于要她扶了一路?因此在殿下刚抬步时, 便识眼力见儿地递上了胳膊。
宁珣淡淡看了他一眼, 手负在身后,径直走了进去。
步子虽比往日要缓一些, 但却叫人瞧不出分毫不对劲。
青衡收回胳膊,挠了挠头, 紧跟着进去。
密室中陈设简单,只一张桌案并一把椅子,桌案上堆叠着文书, 一角整齐地摆着夜行衣和银面具, 后头的墙上则挂了地图。
“蹭”一声灯烛点起,举近在地图前,将上头详尽的标注照清。
宁珣屈指在标出的一座城池上叩了两下,若有所思:“宋轩被调去了兴广。”
青衡也跟着看向地图。
殿下口中的宋轩宋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本是在更前线、战事更频繁的云丰城驻扎。
前两日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宋轩升任提督, 退居兴广, 实则是明升暗贬——如今云丰新任的总兵, 是圣人一手扶持起来的,借此机会顺理成章从宋轩手中分走了小半兵权。
宁珣在云丰和兴广之间虚虚连了一道行军的路线。
军营之事不能妄动,皇帝是费了一年的时间,才削了宋家军。
往上算算,起因当是正月末的时候乾正殿那一番对峙,是皇帝指着他问:“朕问你是谁告诉你的?!边疆四年,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宁珣盯着云丰城的位置,目光幽深。
皇帝疑心重到如此地步,边疆军务,竟也说动就动。
“若无宋将军坐镇,云丰城……”青衡顿了顿,“圣人究竟是为何要调走宋将军?”
“还能是为何。”他嗤笑了一声,“自然是防着孤,里应外合。”
云丰便是他当年惨胜死守下来的那座城池。
他在那儿待过四年,差点将性命留在那儿,自然知晓这座城池有多重要。
新调去那个总兵,他也有所耳闻,虽对皇帝忠心耿耿,可不过庸才而已。
能不能守得住,还有待商榷。
青衡立刻明白过来其中关窍。
无他,宋将军最开始本是军中副将,是在正和十五年,齐光将军战死后,他才顶了上来。
而齐将军……早些年同皇后娘娘有些渊源。
青衡小心看了一眼殿下,见他面上没什么波动,才松了口气。
确实是圣人多虑了,当年殿下在边疆之时,就与宋将军……相处得不太愉快。
齐将军同宋轩宛如异姓兄弟,彼此是过命的交情。
齐将军一死,宋轩难免心怀怨怼,在殿下到云丰城后,从没对殿下有过半分好脸色不说,几次殿下身陷险境,他都无动于衷,等殿下自己脱身才装模作样地赶过去道一声“末将救驾来迟”。
“罢了。”宁珣坐回到椅子上,翻了翻案上的文书,“叔父可传了信?”
“靖王爷已经查清了那两家地下钱庄的账,算是二皇子自己的私产,问殿下准备何时对付二殿下。”
宁珣沉吟片刻,“还不到清算的时候。”
前日他刚连同叔父做了出戏,让叔父告状告到太后跟前,逼皇帝叫停他正查的案子,顺带着便催出了宁禛的动作。
若此时立刻反击,未免痕迹太重。
正和十七年他去边疆前,便是因为清屯田树敌无数,才叫宁禛有了可乘之机,在他走后迅速丰满羽翼。
因着这次的贪腐案,他还不能真正放手去查。
军务也好,贪腐也罢,朝中确实藏污纳垢,但他要想彻底肃清,只能先隐忍,等,等到他真正掌权的那天。
青衡默了片刻,“殿下藏了这么多年锋芒,不过在等一个良机,若为一人功亏一篑……”
宁珣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随手将手里的文书理了理,堆在一侧,抬手捏着眉心。
青衡跪下去:“殿下早拿到了礼单,手里又握着二殿下掌夺月坊的证据。若是借栽赃礼单一事将宋姑娘抓起来严刑审问,不难审出其幕后主使,再将证词上报天听……”
二皇子能用这场秋雨,他们未必不能——宋姑娘出身夺月坊,又是凭桃夭进的东宫,这时候把她推出去惹怒圣人,圣人起码会下令严查二皇子。
只要开了这个头就好。这些年殿下查出的东西不少,到时候再召集群臣一本本奏折递上去,二皇子不死也得被扒一层皮。
“青衡,你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孤说了,还不到清算的时候。”宁珣话音重下去两分,眉目肃下去的时候,久居上位者的威压感便沉沉压了下来:“她的事,以后不必再说。”
青衡不可置信抬头:“殿下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孤会亲自看着她,她若有异,孤自然知道。”他话音沉下去,望着青衡,语似警告:“谁的人,都不能伤她。”
青衡知道殿下这是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只重重叩首:“属下明白了。”
只希望那位宋姑娘当得起殿下如此待她。
否则,即便是抗命,拼上这条性命他也要杀了她。
同青衡核对完细节,两人出了密室,宁珣又回到榻上。
密室里终日不见光,比之外面要冷上不少。他身上沾了寒气,便坐在榻边等着。
衔池睡相一向安稳,睡熟了便喜欢蜷缩着。
宁珣将她的头发往一侧拨了拨。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那二弟为他耗尽心思设下的局里,只这一场,让他入局入得心甘情愿。
他甚至连自己是从何时起才真正踏进局中的都分不清。
是她在雨中醉意熏熏地留他的那刻;还是他中了药却满心满眼只有她的时候;或者更早,是东宫夜宴时,她刻意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
她到底是有什么被沈澈握在了手里?
宁珣倏地想起那盏沈澈赠她的珠灯,也想起她遗落在他这儿的那支赤金衔珠步摇。
熙宁对沈澈念念不忘这么多年,除了礼节上的来往之外,硬是没从他手里讨出过一点儿东西——就是要幅字画,也须得转托宁禛去讨。
再看看她。沈澈和她之间,早已不言而喻。
宁珣算了时辰,将她的右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取了药膏,慢慢给她又揉了一遍,心平气和。
但人已经在他这儿了。
既然是沈澈亲手送来的,那么他,祝他永远不要后悔。
衣上沾的寒气退了下去,宁珣翻身上榻,将她重新抱回怀中,亲了亲她的眉尾。
衔池倦倦睁开眼,确认了身边的人,才又闭上眼睛,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殿下。”
方才涂药的时候她隐隐有些感觉,但实在太困,他手上也柔着,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宁珣应了一声,将她收得更紧了些。
第二日,有宫人送来新做的冬衣,蝉衣将她的衣箱稍稍收拾了一下,衔池远远看见了去岁时池清萱赠她的那只护身符。
那护身符她本是贴身收着的,后来知道池清萱有异,她不想再带在身上,就随手收了起来。
算起来,她去护国寺给娘求护身符,已有一年了。
护身符,要的是岁岁平安。最好是每年都去请一回,才见诚心。
刚好宁珣还要养几天身子,趁此机会她可以自己去一趟护国寺,住上几天——顺便也同宁珣稍稍分开几日。
自他回来后,两人几乎没有一刻不是在一处待着的。
本也没什么,可她总觉得心里乱着,无暇独处,便更理不清。
她跟宁珣商量此事时,用的还是上辈子的借口——说是他跪那一场她实在心疼,又别无他法,便想着替他去求一个护身符,聊表心意。
她知道宁珣一向不信神佛之说,话便只能怎么漂亮怎么来,再委婉说说自己想借此散散心,显得更可信些。
宁珣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他还记得她去岁里是怎么求的护身符。夜以继日,在早已荒废了的佛堂里。
——更何况那佛堂那日还被他染上了满地鲜血。
说她不虔诚,她又确实每一个步骤都做到了,说她虔诚,可从她眼中却看不见半分笃信。
说起来,这倒不是她第一回给他求护身符。
去年他从护国寺走的那一夜,她也曾赠过他一个。
就是在那废弃佛堂里求来的那个。
见他半天不应声,衔池软软依偎过去,娴熟地搂住他腰,顺势将他手中正在看的书册抽出去。
宁珣一手收紧她,分神去想,皇帝正在查那两家地下钱庄,路他已经铺好了,顺藤摸瓜查下去就是。沈澈这几日想必要为此事焦头烂额,既如此,应当没什么精力去护国寺。
衔池等了片刻,见他还没有要应下的意思,在他唇角飞快亲了一下,“殿下?”
效果卓著。
他马上便应了一声“好”,却在她就要欢快从他身上跳下去前一刻及时扣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青衡:前两天殿下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要利用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宁珣:。
青衡:(试探)要不殿下还是给个名分吧,良媛?良娣?
宁珣:不妥。
青衡:(深呼吸)还好还是理智的……
宁珣:太委屈她了。
青衡:?
宁珣:而且她还没同意。
青衡:一……厢情愿?
宁珣:两情相悦,不过她还没承认而已。
青衡:6
宁珣:她给沈澈办事儿,到底是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我没有?
沈澈:哦,她想要的是我。
宁珣:???
宁珣:不,她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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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于是她搭上他递过来的手,极其自然地应了一声:“郎君。”◎
一年过去, 护国寺依旧香火鼎盛。
衔池是带了蝉衣一同来的,刚住进来这天要准备的多一些,蝉衣做事利索, 见她总跃跃欲试地想帮忙,干脆将她推了出去:“姑娘还是出去逛两圈吧,好不容易出来, 看看风景也好。”
衔池被她推出门, 裹了裹身上披风,毫不迟疑地向一个方向走去。
正合她意。
池清萱被送来了护国寺后, 便没了消息。她也不知道沈澈送那尊翡翠玉佛去池家时, 是用的什么借口。
她得去见池清萱一面,好确认些东西。
池清萱本也常来, 因此有住惯了的寮房,衔池去年来的时候便是住在那儿。
她找过去时, 屋里房门半掩,檀香燃着,白烟丝丝绕绕, 香气浓郁。
池清萱跪坐在一尊翡翠佛像前, 闭目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寮房简朴,窗子上是糊的窗纸,日光透进来便会昏暗一些。
但那尊翡翠佛像通身剔透,置于窗前,只借一线日光,便散出温和光晕, 将佛前跪坐的孱弱身躯笼在边缘。
玉佛高坐莲台, 垂眸望向世间, 目露悲悯。
衔池步子稍稍一顿,在门前站定,抬手轻敲了两下。
池清萱闻声睁开双眼,看见她时显然怔了怔,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衔池走进来,顺手将门阖上,“姊姊。”
她话音一落,便见池清萱慢慢红了眼,撑着一旁的矮几站起来,急切走到她身前,抓住她胳膊前后看了看,“一年不见,妹妹受苦了。”
又怕说错话似的看了眼门外:“只有妹妹自己么?这里说话可方便?”
衔池顺势搀着她去坐下,而后不动声色地退开一些:“我来替太子殿下求护身符,知道姊姊常来,便自己找过来,想着碰碰运气。”
“瞧着都瘦了。”池清萱看着她,满眼心疼:“你在东宫,过得可还好?我听人说,太子对你很是上心。”
衔池垂眸看着她腕间佛珠。
池清萱这样反应,想必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撞破了她和熙宁郡主那番谈话。
这样也好,维系着表面上的亲密,她私下的动作便不会太过火。
再说沈澈自从上次那回后,对娘看得也严,刚好不会给池清萱可乘之机。
衔池心里有数,点了点头,“还好。”
见她不愿多说,池清萱以为是提了她的伤心事——也是,被倾慕之人送去他人枕席,料是谁都说不上过得好。
于是她主动提起沈澈来,“沈世子请了这尊翡翠佛像给父亲,说是可佑得官运亨通,只是还需家人日夜祝祷,我索性就住了进来。”
“一直到年前,我都住这儿。你若得空,随时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她说话时视线一错不错地望着衔池,似是温柔安抚。
衔池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官运亨通,绕了半天,沈澈这是敲打的池立诚。
池清萱的话乍一听句句皆是关怀,可仔细想想,又像是句句都在刺探。
刺探太子对她是否真如传言一般,刺探她如今行事是否自由,刺探那尊佛像背后有没有她推波助澜。
“是世子所赠?”衔池抬头看了那佛像一眼,像模像样地合十双手拜了拜,“我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劳姊姊受累了。”
衔池余光看着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离开,才重新转向她,神情落寞:“离了家以后,身边也没有能说话的人,我也想同姊姊多说几句。可惜我身上限制颇多,今日来见姊姊已是不妥,若非挂念太久,本不该这么冒险的。”
“也是,你的处境我也明白,还是小心为上。”池清萱不漏痕迹地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对了,你娘一切都好,你可以放心。在来这儿之前,我还常去看她呢。”
衔池朝她道了谢,要走之前,池清萱又塞给她一只护身符,道了一声:“岁岁平安。”
衔池步子一顿。
她在衔池身后,柔声细语道:“妹妹再忍忍,既然没有旁的法子,不如就多配合着沈世子些,如此便能早日回来。沈世子既然有意,必不会亏待了妹妹,届时还能将宋夫人一道接过去,也算了却妹妹的心事。”
“即便妹妹有旁的打算,那么大的功劳在身,同父亲他们好好商量一番,哪有什么行不通的?妹妹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衔池笑了一声,摆摆手走出去。
拿着护身符回自己那间寮房时,蝉衣已经收拾妥当,见她回来,欢天喜地迎上来,一眼便看见了她手里的护身符:“姑娘这是去哪了?”
衔池随手递给她,“遇到一个阿姊,说我合眼缘,便赠我了。”
蝉衣向来心大,没去细究,“这是好事,奴婢给姑娘戴上吧。”
说着便要给她系腰上。
话都说到了这儿,她再拦似乎不合情理,衔池别扭了一下,还是任由蝉衣给自己系上了。
寮房陈设简单,前后两张床榻,蝉衣歇在外头那张。
衔池翻了两次身,一点睡意都没有——许是深秋时节,寮房里有些冷了。
也许是她已经习惯了榻上有另外一个人的温度。
听到她动静,蝉衣支起身,揉了揉眼睛问她:“姑娘怎么还不睡?”
衔池默了默,突然莫名有些疲惫。
她不想见池清萱,可又不得不见,不想同池清萱虚与委蛇,可那些话她又不得不说。
原来跟旁人做戏,和跟宁珣做戏是不一样的。
“姑娘?”
衔池转了个身,面对着蝉衣的方向,忽地问她:“蝉衣你说,如果两面都是山崖,悬了一根细绳在中间。你在上头走,走得久了,眼花了,看不清细绳在哪儿,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脚下,甚至分不清这根绳到底存不存在,是真是假,怎么办?”
蝉衣有些莫名其妙:“姑娘这话说的,那绳若不在脚下,人不就掉下去了吗?”
“等到掉下去了,不就晚了么?”
蝉衣被她问住,支吾半天,憋出一句:“都到山崖中间了,那也总不能不走了吧?”
衔池轻轻笑了一声,“说的也是。”
蝉衣试着提议:“要不然就……顺着来路走回去?”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走已经走过的路,总会轻松得多。”
衔池不再说话。
这两日她不是没有想过旁的可能。
譬如一心一意为二皇子做事,她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只要能护住娘,事成之后,也便能想办法从京城脱身。
沈澈必然舍不得他的功业,只要她和娘逃出京城,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旁的事儿,就都不要去管了。
可她不过这样草草一想,便觉心口一窒。
转眼就已经在寺里住了三天,衔池替宋弄影求的护身符求成了,转而真开始替宁珣去求。
这日午后,衔池说要出去消消食,自己逛两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北边那几处荒废下来的佛堂。
白日里看,佛堂尽显荒凉,风过草伏,比之月夜下少了几分诡谲的静谧。
门没有完全阖上,中间一道三寸长的缝隙,可以窥见里头端坐木制莲台上的金身佛像。
佛法庄严,即便蒙了尘也叫人下意识地不敢直视。衔池抬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月夜下那个戴了半张银面具的身影蓦然转身,同她遥遥相望。
她脚步一转,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她可没忘,那一夜她来这儿,本是要找东西的。不过被宁珣那么一打岔,后来便再没有机会独自过来。
机会难得,她没迟疑,直接从箱柜开始翻找。
已经泛黄的经书卷轴倒是找出了一堆。
找了一阵儿,她起身扶着矮柜短暂休息,却觉有什么拽了拽她。
衔池低头去看,正看见一只枯槁的手,扯下了她腰上那只护身符。
惊呼还闷在喉咙里,她一手按住矮柜,利落从上头翻过去,跳到矮柜后面,刚落地便折身拿起一盏铜烛台,指着那只手的方向往后退。
正是这时,柜门“咯吱”响了两声,有人从矮柜里钻了出来。
“什么人?!”
“福泽如此深厚之地,竟有人身上戴着这东西?”
两人同时出声,那人转过身,看得衔池一怔。
是个僧人,可身上僧衣破破烂烂,也不知多久没擦过脸,脸上沾着的黑灰几乎糊住了整张脸,形容疯癫。
但神智似乎是清楚的,看见她防备的样子,僧人举起双手示意:“如施主所见,贫僧一介僧人而已。”
衔池谨慎看着他,“哪儿的僧人?在这儿做什么?”
他越过她前一个问题,旁若无人地朝那尊佛像长长一拜:“悟道而已。”
衔池皱了皱眉,似乎理解了那夜宁珣听她说要在这儿求护身符时的心情。
僧人起身,抖了抖几乎快成了布条的袖子,看向衔池的时候却像是陡然发现了什么,盯着她的眼神发亮:“施主身上,有旁人没有的大机缘!”
衔池又退了一步。
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施主就没有经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没有。”
“就譬如,”那僧人不死心地从矮柜那头急急跑过来,声音却倏地小下去:“逆转死生?”
衔池默了默,将烛台的尖头对准他抬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双手合十,朝她一揖:“施主如此谨慎,是桩幸事。凡人福泽浅薄,施主若将此事告知,信不信另说,怕是会先折了他们寿数。”
烛台离他太近,僧人不得不止住步子,眼神却依旧亮得瘆人:“贫僧只告诫施主一句,天下万物,自有定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衔池将烛台放低了一些,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两分探究,显然是不觉间已经信了三分:“什么意思?”
那僧人却大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扯开了手里的护身符,将里头的符纸撕成碎片:“这般恶毒的咒,还是不要戴在身上的好。”
衔池眼皮一跳,“这不是护身符么?”
“护身符?”僧人咬重了前两个音,忽的将那把碎片高高扬起,碎片被风送到她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
符纸上绘着的符咒暗红如血,“赠此物之人,巴不得施主替她尝尽这世间苦厄。”
是池清萱所赠,她已然知道了池清萱对她没存什么好心,因此倒也不算太意外。
只是心中难免还是会难受。
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在意他方才说的话——这人虽行迹疯癫,但却能看出她逆转生死,又能一眼便看出那护身符的蹊跷,没准儿……还真是个高人?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朝那僧人郑重一拜,“还请高僧指点迷津。”
“该说的,贫僧都已经说了。不过,贫僧与施主,倒是有些缘分,不妨再多说两句。”
衔池猛地抬眼,却听他道:“十年前,贫僧起过一卦,与施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施主的姻缘,在簪缨世家。”
十年前?
十年前她远在江南,同京城里的僧人能有什么联系?
她在心中算了算,某个荒唐的念头不自觉便升起来——十年前正是沈澈下江南的时间,他那时说是母亲经人指点,南下寻名医。
她同京城也就这点联系了。
指点国公夫人的,莫不就是眼前这位吧?
可沈澈确实寻到了名医,同她有什么干系。
她摇摇头,可见眼前这人多半只是疯癫。
她连这人的话都能信,才是见了鬼。
见她没什么反应,那僧人像被戳到了痛处,不依不饶起来:“施主不信?施主命定的姻缘,是个尊贵之人,可惜少时体弱,命数……”
后面那句她没怎么听清楚。
因为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那僧人的话。
“夫人。”
过分熟悉的嗓音,诱着她回头去看。
来人一身轻便骑装,宽肩窄腰,骑服下的身躯线条明显,抬步走向她——显然同“体弱”二字搭不上边。
衔池没明白宁珣为何会这样出现在她眼前,但明白他这么称呼自己,显然是不打算暴露身份。
于是她搭上他递过来的手,极其自然地应了一声:“郎君。”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自罚三杯orz
宁珣:我就说这些东西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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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孤会想你。”◎
宁珣拉过她的手, 一步刚好挡在她同那僧人之间,将她护在身后。
他面朝着那僧人,慢慢打量了一眼, 眼神发冷,似藏了某种无声的威慑,开口问衔池的话音却柔着:“夫人, 这位是?”
衔池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反被他用力抓紧:“不认识。”
那僧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双手合十朝他深深一拜, “寻常僧人而已。”
宁珣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自然也没多少敬意, 淡淡道:“我在门前,似乎听见高僧为内人算了姻缘?”
他口口声声“内人”, 再谈姻缘,周身气势沉沉压人,何况方才两人举止亲密正如夫妇。
若是常人, 说是认错人也好起错卦也罢, 此时怎么也该找个台阶下。
那僧人却只应了一声,“正是。”
承认得倒脆快。
“出家人不打诳语,卦象所示,便是贫僧所言。”僧人直直越过宁珣望向衔池,“施主命途多舛,做事前,还需三思。”
他说到“命途多舛”时, 宁珣倏地抬眼看向他。
佛门净地, 踏入山门上香叩拜的多是善男信女, 眼中不是至诚恭敬,也得心醇气和。哪有如他这般目光锐利,周身煞气掩都掩不下去的?
那僧人往后退了一步。
察觉到宁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意,衔池一激灵,果断伸手,两手拽住他胳膊,轻轻晃了一下,柔柔唤了一声:“郎君?”
大周朝从太祖皇帝那时起便佛道盛行,倘若他在护国寺杀僧……后果不堪设想。
宁珣低头看她,衔池往他身侧靠了靠:“起风了,有点冷。”
还用她的手贴了贴他侧颈。
她的手本就四季都发凉,紧贴在颈侧这温度对比便更明显些。宁珣穿的骑装,披了件玄色披风,刚好能将她整个兜进去,环在身前。
宁珣低头替她暖手的时候,她借机偷偷给那僧人使了个眼色。
她是看出来了,这人疯得厉害,若还不走,一会儿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万一宁珣一时按捺不住,事情便麻烦了。
那僧人却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只直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旋即大笑起来。
僧人笑得突然,那张沾着黑灰的脸颤动着,衔池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身侧之人,反应了一霎,又将他胳膊也抱在怀里,以防他突然动手。
好在那僧人边笑着边往后退,没几步就退到了门前,摇着头,嘴里喃喃有词:“妄念太深,随缘方能消业……”
话说完,竟转身张开双臂,大笑着向前跑去。
宁珣望着他疯癫远去的身影,眯了眯眼。
他有所耳闻,护国寺里确实有个疯僧——本也不疯,甚至被如今已经圆寂的上任住持寄予厚望,可惜那人于多年前某日突然跑下了山,再回来时便衣衫褴褛,言行怪异。
偶尔看上去也如常人一般,但不清醒时便自说自话。
有说他是得了大圆满,只肉身还囿于世间,也有说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
他行踪不定,但毕竟曾是护国寺的僧人,没有不叫他回来的道理。因此偶尔也会有香客在护国寺里撞见这人。
旁的便罢了,什么叫命途多舛?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将人绑回来问清楚,便见莫名就被下了“命途多舛”判词的那人从他怀中抬头,眼神澄澈,仰头看向他:“殿下?”
罢了。
佛门净地,他再不敬神佛,也不至于因为僧人一句“卦象”便杀人。
就当是替她攒些福泽。
“殿下怎么会来这儿?”
“蝉衣说你往这边走了,孤便来看看。”
衔池望着他眼底,“……我说的是护国寺。”
他笑了一声,反问道:“还问?孤若不来接你,你还想住多久才回去?”
衔池下意识算了算日子。
寺里清幽,过着过着便忘了时间。但算上今日,也不过是第六日——她替他求的护身符不过刚求成。
忍不住就辩解了一句:“没有很久……”
宁珣淡淡看她,她莫名心虚,别开了视线,又画蛇添足地多解释了一句:“况且这么几日而已,殿下也不会有什么事要找……”
他打断她,“有。”
衔池愣愣抬眼,听见他低声:“孤会想你。”
他话音刚落那时,她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两人做过很多亲密之举,夜里甚至同榻而眠,宁珣对她的宠纵整座东宫有目共睹,以至于宫人都拿她当半个主子看——何止东宫,怕是满京城都知晓,东宫有个备受太子宠爱的舞姬。也是这么多年,太子唯一肯留在身边的女子。
可衔池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么直白的话。
前世也没有。
他不说这些话,她便逃避似地,不会去想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只在他身边本本分分地做一个漂亮的摆件,借机做她要做的事情。
骤然被点破,她会无所适从。
衔池看着他的眼睛。许是因为那双桃花眼,他望向什么的时候,总会比常人显得更专注些。
譬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似乎只看得到自己。
衔池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稍微挣了挣,他很快便放手,任她从他怀里出来。
紧接着便扣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握。
他领着她往外走,“即便是看风景,怎么偏偏往这么荒凉的地方走?”
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他一时兴起,随口一说。
衔池却松了一口气,跟上他的步伐,从佛堂走了出去:“从前来过这里,隔了有一年了,便回来看看。”
说的是同他初遇那回。
衔池低头看着两人交扣的手。
她那时躲在矮柜里,借着月色认出站在血泊中擦剑的那人时,满心惊惧。倒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同他回到这儿。
她知道宁珣不会再追问了,便另起了个话头,试探着问他:“殿下找过来的时候,可有听见那僧人在说什么?”
虽然那僧人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不可尽信,但有一样他没说错。
她确实是重新活过一世。
只是此事听起来天方夜谭,应当不会有人相信,所以她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信不信另说,僧人还说了一句,若叫旁人知道了,怕是会折了他们寿数。
她对这些鬼神之说虽也不算笃信,但……万一呢?
宁珣步子慢下来,淡淡道:“听他算了你的姻缘。”
那僧人透着一股古怪,靠她太近,她又明显一副防备的样子,他看见的那一刻没有多想,直接就进去了。
簪缨世家,身份尊贵,少时体弱……
宁珣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扣着她的手慢慢握紧。
衔池追问了一句:“殿下就只听到这句?”
他停了下来,衔池本是紧跟着他走,一时不察就撞在了他身上,后退的刹那却被他扣住后颈拉了回去。
他站定看向她,放缓的话音里无端透出几分危险意味:“还说什么了?”
“还说……”
后颈突然被他揉了一下,很重,但不疼,只是让她酥了半边身子。
她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低头给他系在腰上,笑着道:“还说,殿下会长命百岁。”
宁珣松开手,垂眸看着她将护身符系紧,竟没有丝毫要拦的意思。
半晌,只道了一句:“旁人见了孤,都言千岁。”
衔池系好,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才又抬起头,望着他的眼中笑意点点,似银河倾倒,璀璨得叫人一时能看迷了眼。
“千年太久,衔池一介凡人,再怎么求,神佛怕是也不能允。百岁刚好。”
早就起了风,寺里的秋风比山下要更烈一些。佛堂荒废久了,杂草都长了半人高,风过纷纷折腰。
衔池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笑着看他,裙袂扬起又堆叠回去,连带着身上悬的玉佩清脆一响。
宁珣倏地上前一步,揽住她腰身。
不必她仰头,他俯下身,含住她的唇。
这儿刚废弃时,不过荒地一片。不知何时,野草疯长。
贪腐案的余韵绵长,有朝臣质疑东宫那份礼单与先前由太子拟定的官员升调名单有关,暗指东宫卖官鬻爵,甚至想顺带着彻查那份礼单上隶属太子一党的人。
而圣人钦点了心腹去查地下钱庄,却查不出丝毫能指向东宫的实证,再细究下去,便隐隐看得出有人操纵的痕迹。
至于是何人操纵,这么一盘算,皇帝心里自然明镜似的。
何况当初官员升调之事,虽名义上交由宁珣操持,实则是圣人亲自把过关的,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脸?
其间几次,沈澈的人都给衔池传过信。
——不过都被她以怕暴露为由拒绝了。换一桩事儿叫她去办兴许还好,她委实是听不得那份礼单相关的任何事情了。
那份礼单毕竟是从东宫书房搜出来的,能进书房的人前前后后也就这几个,她说自己已经招惹了太子怀疑,害怕暴露,似乎也情有可原。
再说东宫的暗线又不止她这一条,她虽是最好用的那条,倒也不至于离了她便做不得事。
一直到了年尾,圣人拿几个动作过于明显的朝臣开了刀,此事才算作结。
除夕当夜,宫中设家宴,宁珣自然是要去的。
衔池送他走时被他拥在怀里抱了好一阵儿,嘴唇都微微有些发肿。
他说暂且不能陪她守岁,将来给她补上。
衔池默了片刻,宁珣觉察出什么,刚要问她,她便点点头,替他拢好大氅,温声道:“那我等殿下回来。”
——算来前世那几年,两人一次岁也没守过。
回自己那儿的路上,便被宫人塞了东西在手里。
是沈澈亲笔所书的字条。
邀她守岁,母女团圆。
作者有话说:
宁珣:虽然我不信这些东西,算错老婆的姻缘就算了,敢说她命不好?青衡,给他抬下去,让他算算他大限是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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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囡囡不喜欢沈世子?”◎
回去的时候, 蝉衣正在贴窗花。
永结同心的式样,不是并蒂莲就是戏鸳鸯,知道的说是过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婚大喜。
见衔池回来,蝉衣忙放下手中东西迎过来,替她解下大氅, “姑娘看看, 够不够喜庆,可还缺点什么?”
按往年惯例, 宫宴过后要守岁, 明儿是初一,一早还有朝贺, 所以太子殿下今夜多半不会回来。
这是姑娘在东宫过的第一个年,就算只有她们两个人, 也得热热闹闹的,讨个好彩头。
“好了,很喜庆了。”衔池笑起来, 从精心摆的果盘里拈了一块果子递给蝉衣:“只有我们两个人, 简单舒服些也很好。”
她在江南时,除夕夜也只和娘两个人守岁。
其实池家会设家宴,但从不会叫她们过去。衔池也不想和那些人凑到一起,与其添一肚子堵,还不如和娘简单吃一顿年夜饭,乐得清闲自在。
衔池说要简单些,但小厨房丝毫不敢马虎, 年夜饭还是依着宫里的规格来。
她叫蝉衣坐下, 两人同桌用膳。
蝉衣斟了两杯酒, 递给她一杯:“屠苏酒,姑娘喝一点吧?”
衔池看了那酒壶一眼——蝉衣陪她用膳,酒菜便都是宫人送进来的。送酒的那个宫人将酒壶搁下时,不动声色地对她使了个眼色。
于是摇摇头:“我身子不方便。”
蝉衣“哦”了一声,有些遗憾,自己低头啜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
她怎么记得离姑娘月事的日子还有两天?
但热酒下肚,很快就冲去了她这点疑惑。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年的屠苏酒,似乎比往年烈一些?
她只喝了一杯,便觉脑袋晕晕沉沉。
蝉衣“扑通”一声倒在桌上时,衔池正在盛汤,闻声手上动作顿了顿。
门口立刻便进来一个宫婢,正是送酒那个,手里捧了张面纱,单膝跪下:“姑娘,请吧。”
衔池多看了蝉衣一眼,便听那人道:“姑娘放心,蒙汗药而已,明早就醒了。”
衔池没再多说什么,去取了张毯子给蝉衣搭上,便接过宫人手里的面纱,“走吧。”
这人手上有茧,又不像是干粗活的,显然是练家子。
衔池落后她半步,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也不知道沈澈是怎么把这些人送进东宫来的。
不知是大年夜宫人懈怠,还是他们提前安排过,这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
衔池状似无意开口:“你是在哪儿做事,为何先前没见过?”
“东宫的宫人不知凡几,姑娘哪能都见过?”
她答话答得谨慎,这样问怕是问不出什么。衔池索性开门见山:“你练过武?那为何要在东宫,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婢女?”
“是。”她应得脆快,看了衔池一眼,“各司其职罢了。像奴婢这样的,世子吩咐过,若姑娘遇险,当不惜一切代价,助姑娘脱困。”
听她的语气,好像这是沈澈对自己莫大的恩赐似的。
衔池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倘若宁珣是个天性残暴的,见她第一面便将她召进寝殿,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倒想知道这些人能怎么救她。
面上衔池却只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单纯好奇:“能助我脱困?你们有多少人?”
“奴婢不知,姑娘可以去问世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宫直通宫外的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同那宫人交换过一个眼神,点头致意,甚至一句都没问就将人放了出去。
衔池默了默。
宁珣对这些杂务一向不怎么上心,何况整座东宫的宫人不知有多少,除了常跟在他身边的,旁人他怕是也顾及不到。
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东宫早就跟筛子似的?
那宫人只将她送到门口便站定:“姑娘直着往前走就好,会碰到世子派来接姑娘的人。”
“太子不会发觉,姑娘安心去吧。”
走了一阵儿,迎过来的是个大娘,笑容和蔼:“这位姑娘,大过年的,街上也没什么人,你一个人逛呐?要不来大娘家里吃碗饺子,暖和暖和。”
衔池步子一停,大娘走近,压低了声:“宋夫人在里头等着姑娘了。”
他选的这地方倒是离得不远。
衔池点头,跟着大娘从一间铺面穿过去,走出后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是处小院子,不大,一应陈设虽讲究,也不过寻常百姓的规格,胜在喜庆,一串红灯笼一直挂到屋门前,张灯结彩的,时不时还听得到孩童嬉闹和爆竹的声响,年味很足。
大娘引着她一直走到屋门前,便自己去了前头。
衔池站在门口,慢慢吐息了片刻,才抬头,利落推门进去。
推开门看清里头的刹那她却怔了怔。
屋里暖和,一推门甚至有一股热浪袭来。又似乎是点了清爽的草木香,这股热气便不太闷人。
圆桌上摆满了造型精致的菜肴,宋弄影着一身缎面的妃色袄衣,坐在圆桌前。沈澈正站在一旁,俯身盛汤。
见她进来,沈澈投过来一眼,又低回头去将手中汤碗盛满,搁到宋弄影手边,才直起身子来看向她,话音温柔:“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从这里离开了一会儿而已。
衔池第一眼却直直望向了宋弄影,还未说什么,眼眶便先红了。
宋弄影看清来人,立刻便扶着桌子起身,不过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见衔池几乎是跑着到了她身前。
衔池抱住她的时候却小心翼翼着,生怕会抱碎了似的。
果真是好多了,不仅能下榻,还能走动,面色瞧着也红润了很多,身上也长些肉了,不再瘦骨嶙峋的。
先前虽能从书信的字迹中窥见几分,也有青黛帮她盯着,可不是亲眼所见,总是差了一层。
衔池哽咽着叫了一声“娘”,宋弄影抽了抽鼻子,左右看了看她,依旧沙哑的嗓音里含了湿意:“快叫娘看看,一年不见,怎么像是瘦了?在宫里过得可还习惯?有没有受委屈?”
衔池笑着摇头,“一切都好,只是太想你了。”
沈澈替衔池将椅子往后一拉,“坐下说。宋夫人的身子,还是不能劳累。”
宋弄影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望向沈澈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感激:“世子说今夜有安排时,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没想到是把囡囡从宫里接出来了。”
沈澈意味深长地望向衔池,“那时还不知她会不会来,话说早了,倒怕空欢喜一场。”
宋弄影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衔池,衔池立马接上话:“今夜宫宴,世子是怕正好轮到我当差。”
话说完,她看向沈澈,起身向他一拜:“劳世子费心了,衔池在这儿谢过世子。”
礼数周全,客气而疏离。
她进来后,便一直以“世子”相称。
沈澈朝她笑了笑,极其自然地替她夹了一筷子八宝鸭,温和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娘还在这儿。衔池微微皱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娘的反应——他这话太容易叫人多想。
好在娘现在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应当没察觉什么。
衔池抬眼,“今夜是除夕,世子不去家宴?”
“无妨。”他替她斟了一杯酒,衔池接过来,却没喝。
她上回长教训了,喝酒便容易误事。
尤其是在沈澈面前,她不敢失了清醒。
三人一同用了年夜饭。
虽沈澈在这儿,母女俩说话不太方便,但衔池本就有很多事不能叫宋弄影知道,只能说些生活上的琐事。
宋弄影问她宫中生活,她答不上来时,沈澈帮她填补了几句,巧妙圆上。
是以这顿饭气氛还算融洽。
何况衔池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娘,无论如何,能相见便已经很欣喜。
只是一直警惕着沈澈,难免食不知味,她吃的便少一些。
沈澈见状替她盛了一碗汤,她刚下意识要拒绝,便听他道:“你尝尝是谁的手艺。”
她转头,见娘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立刻便伸手接了过来。
沈澈轻笑了一声:“这汤喝着,难免想起小时候在江南那段日子。”
宋弄影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感慨:“没想到你们转眼也这么大了。”
衔池没搭话,只低头慢慢喝完了一整碗汤。
等她吃完,菜肴撤下去,又上了瓜果消夜。
是真要在这儿守岁的意思。
沈澈出去了一趟,似是有什么事。
衔池终于逮到了机会,立马抓住了宋弄影的胳膊,“娘,你在池家真的还好么?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人为难,”宋弄影温柔看她,“娘一切都好,病也养得好多了,你也看得出,不是么?”
衔池朝外头看了一眼——她不知道沈澈什么时候会回来,索性直接附在宋弄影耳边迅速道:“我在宫中……撞见过一些事情。总之池家人不可信,包括池清萱。厨房里有个叫青黛的小丫鬟,是先前我身边那个,娘若是有什么事,必要的话,可以找她。”
宋弄影没有问为什么,直接便应下来:“好。”
“囡囡,”她轻轻抚了抚她额头,“你今夜心神不定的,为什么?”
衔池视线躲闪了一下,“没有,娘。”
“很不安,像在害怕什么。”她顿了顿,“你怕沈世子?”
“怎么会!”衔池一口否定,笑着道:“我怕他做什么?只是身份有别,同小时候比起来,现在敬他更多些罢了。”
宋弄影被她说服,“也是。确实不如小时候亲厚了。”
衔池小声反驳了一句:“小时候也不见得就是亲厚。”
宋弄影微微一笑。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沈世子望向她囡囡的眼神里藏了什么。
可沈澈这孩子自小就心思重,如今长大了,连她看着他都有些打怵。又是这样显赫的门楣,他即便真心待囡囡,碍于身份和他那性子,又能对她有多好?
她宁愿她的囡囡自由自在的,离这些世家大族远一些。
但总是还要问问孩子的意思的。
“囡囡不喜欢沈世子?”
衔池刚要说话,习惯性往外头瞥了一眼,未出口的话便哽在喉头,又咽了回去。
沈澈出去时,门没有完全掩上。
因此宋弄影看不到,可从她这儿望过去,能看到门对面一小段距离那儿的石墙。
石墙旁点了一盏灯,光芒柔和。
沈澈抱着双臂倚在墙上,安静望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刚刚他接到消息,太子称身体不适,已经回了东宫。
马上便是子时。
这么巧,就这个时辰身体不适。
宁珣赶在子时前一刻回到了东宫。
他早就预备着要走,敬皇帝的酒便喝得急了一些,稍稍有些醉意。
他赶着回来,就是为了陪她守岁。
可屋里只有早就不省人事的蝉衣。
桌上的酒菜早都撤下去,分毫痕迹没留。
发现她不见了的那一刻,先是心慌。
直到宫人跪了一地,皆说没有见到宋姑娘从屋里出来,也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更没有身份不明的人接近过。
宁珣闭了闭眼,醉意散下去一些,理智开始回笼。
他无声笑了笑,放宫人们各自回去,又在她屋里静坐了一阵儿,才走出来,沉着声问怀和:“今夜守宫门的是谁?”
怀和报了一个名字,他回想了一会儿,记起人来。
果然是宁禛的人。
他去亲征时走得匆忙,很多事情没来得及提前安排,在边疆待了四年回来,东宫上下早被渗透了一遍。
除了宁禛的人,还有不少是皇帝的耳目——他不能大肆清理,只能一步步先将身边常用的人都换成亲信,再处理掉一部分,余下的便只当毫无察觉,暗地里留神监视着。
今夜是他的疏忽。
除夕夜,他没想到沈澈胆子大到会在今夜将她接走。
怎么,在天亮之前再将人送回来,便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
太子殿下身上的杀意愈来愈重,怀和小心退了一步,没注意到他在夜色中抬起手招了招,更没注意到屋檐后有两道身影无声领命,又在瞬息间消融进夜色。
大年夜,一个侍卫,喝醉了酒不慎掉进河中淹死了,也算寻常。
怀和一直近身伺候太子,也算是太子亲信,自然也知道衔池的身份,见殿下半天没消下火去,犹豫着小声开口:“宋姑娘兴许不是自己情愿的……”
宁珣冷笑了一声,开口打断他:“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不想走,还能是把她打晕了抗走的不成?”
不是说等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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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与其费时费力打消他的疑心,不如认了。◎
“囡囡?”
衔池回过神来, 看向宋弄影。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像是哑了一般,发不出声。
门外那道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
衔池轻轻攥了下手, 慢慢笑起来,“没有。”
没有不喜欢他。
却也不是喜欢他。
石墙旁那盏灯的罩子上烧破了一个洞,风灌进去, 烛火跃动。
灯下黑, 沈澈眉目被夜色遮掩,有些隐约。
宋弄影摸了摸她鬓角, 刚要开口说什么, 便见沈澈走进来。
未出口的话一拐,最终只道:“那就好。”
衔池想起什么似的, 拿出那只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给宋弄影的护身符,“我年前告假, 特地去了一趟护国寺。”
宋弄影接过来,笑得柔和,“好, 娘会平平安安的。”
也没问她有假为何不回家看看。
毕竟那里也不算是她们的家。
沈澈重新坐下, 视线久久停在那只护身符上,直到宋弄影将它收起,他才转开。
衔池看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惴惴的:“怎么了,是东……那边有什么事么?”
她不喝酒,他就给她斟了一杯热茶,“没事。”
但屋里的气氛还是冷下去了一些。
东宫。
子时已过, 钟声的尾音还在震着。
殿内没留人伺候, 一片寂静。宁珣捏了捏眉心, 拿过案几上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他回东宫的消息,他们不知道?
一刻钟了,他还没见到人。
怀和从外头急匆匆进来,“殿下,上半夜当值的都问过了,没见过宋姑娘。”
宋姑娘迟早会自己回来的,毕竟是除夕夜,这样大费周章地找下去……怀和拿不准,索性直接请示:“可要往宫外找找?”
宁珣笑了一声,空碗搁回案上,“哒”的一声,不重。
“找。怎么不找?让沈澈知道,孤在找她。”
衔池看着戏台子上的戏,锣鼓声总算让气氛热络了一些。
这院子不大,谁能想到拐进去一间里,还能搭一个临时的戏台子。
娘握着她的手,看得认真。
她很久没见娘这么高兴过了,因此便陪着看完了一整出戏。
无非是些情场爱恨,台上两人爱得难舍难分生死相随,下了那方小戏台子,立刻便出了戏,陌生人似的。
这些人之间生疏得太明显,宋弄影略有些疑惑,刚一转头便听沈澈温声解释:“除夕夜,有名气的戏班子不好请,零零散散,临时凑了这么些人出来。”
“何况假戏而已,本也没什么真情。”
后面那句意有所指,衔池不由得看他一眼,正同他目光相对。
他今夜安排这场,说是想让她们母女团圆,她可不敢信。
他不过是想敲打自己——年前那段日子,她已经有太久没为他做事。
沈澈开口:“在想什么?”
他望着她的眼神总叫她疑心他能将她剖开,看到底。
衔池的手一僵,宋弄影的手温柔覆上来:“时辰不早了,白日里还特意补足了觉,也还是熬不住。”
她这话一说,衔池便跟了一句:“也好,我明日一早还要当值,是该回去了。”
沈澈没再说什么,吩咐人将宋弄影送回池家。
衔池送她送到院子里。宋弄影轻轻抱了她一下,“照顾好自己,也不要勉强自己。娘等你,在哪儿都是。”
衔池笑着点头,目送着她走出去,忍了很久,眼眶还是红了。
自她一侧递过来一张帕子,她没接,只迅速眨了眨眼,想用风吹干。
沈澈叹了一声,按住她肩膀,将她转过来,拿帕子擦掉她脸颊上的泪。
衔池从他手里接过帕子,顺势后退了半步:“世子,丑时一刻了,我该……”
“叫我什么?”他看向她,话音分明还柔着,却无端让她毛骨悚然。
她不能任性。
若这时候忍不住了,由着自己性子来,那先前那些都算什么?
衔池顿了顿,“阿澈。刚刚娘在,我一时半会没改过口来。”
他用目光丈量着她退开的那半步距离,没什么反应。
“不管怎么说,今夜都要谢谢阿澈。”
“自己亲眼看过,放心了?”他抬眼,见她点点头。
“我答应过你的事,能做的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以后也会做到。衔池答应我的呢?”
“上次见面,马车里,”他看她茫然的眼神,好意提醒:“你问我,你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它在哪儿?”
他欺近了一步。
衔池下意识往后退,随着他的步子一步步向后,直到后背抵上那堵石墙。
她后脑撞了一下,很疼。
她已经无路可退,沈澈走近她,倏而俯身。
衔池下意识要推他,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他便已经站直,甚至退了一步。
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方才只是将什么东西簪在她发上。
衔池抬手去试,是支步摇。嵌宝的流苏晃了晃,划过她手心。
“别动。”他抬手,替她将步摇重新调好位置,“还记得为什么是步摇吗?”
“因为在江南那时候,偶尔我们跑去街上,你总爱盯着街上女子的步摇看,说好看。可你那时候还小,戴不了。”
衔池一怔。
她都不记得还有这回事儿。这些年来她对这些首饰都没什么偏好。
“墙上凉,别倚着。”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寒风拂到了,低头咳了一会儿,才慢慢笑起来:“能怕我也好。”
衔池默然往旁边挪了两步,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正在这时,有人进来朝沈澈一礼,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又退出去。
那人走后,衔池试探着问他:“阿澈,我什么时候回去?出来太久,万一被察觉……”
“倘若被察觉,你知道该说什么?”
衔池没多想,真假参半道:“就说我太闷了,出来逛逛,在街上遇到一个大娘,见我一个人,便想叫我进屋吃碗饺子,实在是盛情难却……”
“除夕夜,你从东宫出来逛。”他打断她:“你觉得太子能信?”
她自然知道这说法牵强,可她若不是自己从东宫出来的,难不成是有人带出来的?
“那我说……是有人带我走的。”衔池迟疑了一下,“谁?”
沈澈走近,替她拢了拢身上大氅,“我。”
他低头对上她愕然目光,笑了一声,“先前你几次拒绝去找你的暗线,不办事,不是说怕暴露?”
“你说,你已经招惹了太子怀疑。疑心易起难消,与其费时费力打消他的疑心,不如认了。”
他垂下视线,将她衣襟褶皱抚平,语调温柔:“多年前你在发卖途中被我所救,所以效忠于我。而后便进了舞坊,在坊里磨炼多年,以期哪日能派上用场。桃夭是我安排你学的,我将你安插进了东宫,你为我传些消息。”
“但你变节了。本打算就此只当一切从未发生过,但今夜我的人威胁你,将你从东宫拐了出来。你同我虚与委蛇,到这个时辰。你想着与其提心吊胆地被人要挟,不如对他坦白。至于怎么才能说服他,你比我清楚。”
衔池后背一阵发冷。
上辈子即便潦倒至最后,她似乎也从未真的看懂过眼前这个人。
“先前种种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我若认了下来,他很容易便想得到有些事是我所为。”
“先前的事已经做下了,他若是秋后算账,”她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阿澈,你就不怕他杀了我?”
沈澈抚了一下她的鬓角,耐心解释:“一则,你还没断了同我的联系,可以误导我,也便是说,你对他还有用。”
“二则,”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但她没听真切,因为后面那句话将她钉在了原地:“除夕宫宴,圣人眼皮子底下,他在子时之前,为你提前离席。”
“去岁他与圣人不合,被圣人下旨禁足东宫数月,宫宴之时才解了禁足,都不曾告称身体不适提前走一刻。”
衔池听着他的话,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宁珣为她提前回来了?
为什么?
她倏地想起送他走的那时候,他说以后再陪她守岁,她因为想起从前而迟钝了片刻。
怕是被他察觉到了。
她说会等他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
衔池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又慢慢松开。
沈澈望向她眼底,说完最后一句:“人心,赌的就是这毫厘之间。”
衔池笑起来,明知故问:“阿澈,你用我赌?他若真是身体不适而回了东宫,不是为我,怎么办?”
他眼中一派平静:“我不会输。”
衔池存了试探的心思,闻言朝他逼近了半步,伸手自肩而下抚过他大氅上油亮的毛皮,眼睛却只盯着他双眼:“那阿澈有没有想过,我若真的倒戈,选了……”
他扣住了她的手,神色依旧平静,叫她的名字时话音却重了两分:“衔池,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语调依旧温柔,仿若情人耳语:“看起来有,只是你被迷了眼。那些所谓选择,我会一个一个帮你拔掉。到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被他握住的手腕发冷,细微地寒颤。
令她惊惧的不仅仅只是他的话,还有她回想起前世,发觉同他所说竟相差无几。
衔池闭了闭眼,调整呼吸,慢慢吐出一口气。
没什么,她安慰自己。
她重新活这一次,不是为了回到他手里,做他的悬丝傀儡。
——既是赌局,没有人会一直赢下去。
沈澈及时松开她的手,以免在她手腕上留下痕迹。
指间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慢慢捻了捻,像在回味——亦或是克制。
“时辰差不多了。太子在找你,”他笑了一声,“怕是已经急疯了。”
毕竟是除夕夜,又刚从宫宴离席,东宫那边最开始还是不动声色地在找她,随着时间过去,倒真急了,动静不小。
作者有话说:
沈澈:赌,我就没输过。
宁珣:巧了。
衔池:也许,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坐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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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因为孤对你,早就倾心。◎
衔池看着沈澈, 突然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子时之前他出去那一趟,想必就已经知道宁珣回了东宫。
他还是留了她这么久,就是要试试宁珣的反应。
倘若宁珣急了, 就说明他方才说的那些可行。
人一旦失了冷静,就会偏听偏信。
也是顺带着试她在宁珣那儿的位置——宁珣越在乎,他的胜算就越大。
他身边的长随进来, 也没避着衔池, 直接对沈澈道:“禀世子,宋夫人已经送回池家, 回去没多久就歇下了。”
沈澈抬手, 那人退下去。
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郎中说,宋夫人的病情平稳多了, 这几日便可以换温和些的药。”
比起前世,娘的身子确实好了太多。衔池松下一口气,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他继续道:“这些日子我会常去看看,你可以放心。”
她倏地抬眼, 却被他抬手轻轻挡在了眼前。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沈澈叹息了一声, “你若能管住自己的心思,我也不会这么逼你。”
她的睫毛扫过他掌心,如幼时扣在掌中的蝴蝶,翅膀扑朔。
半晌,衔池握住他手腕,将他的手拉下来:“我要夺月坊。”
他似乎有些意外,端详着她:“想做什么?”
她松手, 语气轻快:“想要个保障罢了。我对太子坦白后, 不知境况会如何, 若真要用人,再来找阿澈,我怕来不及。”
“三日后,会有人给你一块令牌。你若是对那儿不熟,要做什么就直接找梅娘。”
他顿了顿,语调温和,似是好意提醒她:“不过,夺月坊向来只认人。”
意思是她凭令牌能借用夺月坊的人,但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知晓。
衔池毫不在意地点头,“还有,我既是对他投诚,总该有些诚意。”
他沉吟片刻,“好。明日会有人给你送过去。”
“什么东西?”
“如今御前伺候的公公,叫小福子。虽是李德贤教出来的,但手脚不太干净,你把那些拿给太子,他自然有办法叫李德贤重回御前伺候。诚意足够了。”
衔池眨了眨眼,“现在不能给我么?”
他平静望过来,“你告诉他,明日。”
衔池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慢慢笑起来。
果然,他也不敢说拿得准宁珣的心思。
今夜倘若宁珣真要做什么,他来不及反应,所以给她留一个“明日”。
她是不是还要谢谢他,到底还是给她多留了一线活下去的可能?
“好。”
衔池应下这一声,便再无话。
先前领她来的大娘从厢房走出来,送她出去。
衔池迈过门槛那一刹,听见他在后面道了一声:“新岁安乐。”
她没回头。
这儿离东宫不远,回去的路上衔池一直想着说辞——怕就怕宁珣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凭空消失这么久,身边没带人不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他怕是正压着火。
万一不愿意见她怎么办?
沈澈让她坦白,就不会再遮掩行踪。如果今夜她没机会说,宁珣自己也会查出来——她主动说和被他查出来,那便是两码事了。
衔池忐忑了半天,直到远远望见东宫的宫门。
不知为何,那一瞬竟有些心安。
不过守门的换了一张生面孔。
她边翻找自己那块腰牌边朝宫门走去,突然听见一阵嘈杂,抬头正见朱红宫门朝两侧打开——
那道熟悉身影疾步朝她走来,走得很快,看他身上骑装像是刚下马,一时只闻披风在风中猎猎。
所以她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来人一把拥住。
衔池懵了片刻,轻推了他一下:“殿下?”
她伸出的手被抓住,五指深深插入她指缝间,向后环扣在她身后。
没有质问,也没有诱她自投的罗网。
只是一个紧到快要窒息的拥抱。
他身上骑装太凉,衔池厚重大氅下好容易护住的那点暖意顷刻间便散了个干净。
发觉她本还温热的手迅速冷下去,宁珣松开她,将她的手牵到身前,低头慢慢搓着,“今夜冷,冻着了没有?”
衔池望着他低垂的眉目,“殿下喝酒了?”
他“嗯”了一声,向她解释:“这种场合,推辞不掉。”
手心慢慢起了热意,衔池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随他安静下去。
怀和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这局面怎么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但总站在宫门前也不像话,这诡谲的平和总要有人打破。怀和上前半步:“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衔池闻声紧紧握住他的手。
怕被丢在宫外似的。
宁珣抬眼,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往上移,最终望进她惶惶不安的眼中。
也不知是谁丢的谁。
直到被领进自己那间偏殿,衔池还是懵着的。
殿里被打扫过一遍,蝉衣早不见了,估摸着是被送了下去——那她中了蒙汗药的事儿,宁珣想必也知道。
她这回竟看不出他是真的没动怒,还是如往常一般,火气盛极的那段时间反而会压着火,瞧着比平日里还淡漠些。
更何况他一句也不问,她不知从哪儿开口。
注意到她紧紧追着的目光,宁珣看她一眼,“先去沐浴。”
她在外面一晚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说她也要洗的。
衔池应了一声,便有宫婢进来,跟她进了净室。
衔池心里有事儿,自己没顾得上,宫婢又会错了意,仔细给她洗了一遍,出去前甚至又将她打扮了一番。
是以那支步摇又被簪了回去。
她轻手轻脚凑到宁珣身边时,发上那支步摇的流苏正随她步子晃着,璀璨流光。
宁珣的视线不由跟过去一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他坐在书案前,翻看她练字时写的纸张。衔池想了想,直接勾住他脖颈坐到他腿上。
好歹是没推开她。但往常这个时候,他的手已经扶在她腰上,将她禁锢在怀了。
可今日他没有。
衔池在心里合计了一番——看现在这情形,还是跪下来同他请罪好一些。
她扶着他肩膀借力,刚要起身,突然被他握住腰身猛地向下一按。
衔池跌坐回去,近乎趴在他身上。
宁珣俯在她颈侧,深深吸了一口。
草木香被水洗去,如今她身上只剩下皂角的淡淡香气。
他这样的举动多了,衔池早就习惯,甚至还朝另一侧偏了偏头。
步摇的流苏相碰,她颈间突然一痛。
唇齿自皮肉慢慢碾过去,衔池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疼。”
他话音里不辨喜怒:“疼你也记不住。”
衔池捂着他咬过的那侧脖颈抬头,决定先开口:“今夜是宫宴,殿下怎么提早回来了?”
宁珣将她的手拿下,看了一眼。
他咬得那下不算太重,却也红了一片。
他抬手覆上去慢慢揉着,“父皇留孤在那儿,看着也是闹心。”
“但殿下走得这么急……”
“知道为什么?”他的手一顿,转而扣住她后颈,与她对视。
他目光里的侵略性太强,衔池垂眸避开,下一刻他却以额头相抵,自顾自说下去。
“想回来陪你守岁。”
“你若还不回来,孤怕是会将京城翻过来。”
理智上他对沈澈的取舍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必然会回来,或早或晚。
所以刚开始他叫怀和大张旗鼓地去找人,不过做做样子。
毕竟是除夕夜,他若真的动静太大,容易招惹是非。
可不过半个时辰。
他只忍住了半个时辰。
随着时间过去,太多“万一”侵占了他全部思绪,万一劫走她的不是沈澈,万一她遇险,万一……
偌大的京城,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亲自带人去找,若不是影卫回禀说在街上看见了她,他现在怕是已经进了镇国公府。
“殿下其实不必……”
他打断她:“因为孤对你,早就倾心。”
他话说得直白,衔池第一反应是想往后退,可后颈还搭着他的手,他强迫她抬头,听完最后一句:“孤喜……”
这句话他没说完。
她心慌得厉害,手被他按在下面,退也退不得——所以她吻了上去,封缄住他最后的话音。
撞上他唇齿那刻衔池才意识到,在这一刻她主动吻过去,会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回应,掠夺走她的呼吸、脉搏。
短暂停顿的那一刹,她能退开的。他已经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引着她的手环上来。
是她没退。
发上那支步摇被人有意无意间拂落,坠在地上,乌发散开。
过了良久,宁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梳着她的长发,伸手从一侧取了一支簪子,慢慢替她绾上。
衔池从他手上将那支玉簪接过去,对着烛光翻过来覆过去地看。
梅花的式样,倒是应景。
极通透的玉质,这样上好的玉,她见过一回——在他书房,还是块玉料的时候。
怪不得前阵子总看他拿着这块玉料在雕什么。
她问过一回,他只说到时候她自然就知道了,她便再没好奇。
她将玉簪递给他,任他替自己簪上,眨了眨眼:“我也给殿下备了贺岁礼。”
宁珣看她,“备了什么?”
“香囊。我放在榻上那只匣子里……”她一手按在他胸膛,从他怀里微微起身,想下去拿。
宁珣径直将她抱起,朝榻边走去。
方才被拂落在地的那只步摇不偏不倚,刚好被踩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宁珣:很爱老婆抱抱,不管怎么说,先抱抱再说。
衔池:(坐腿上试探一下态度)
宁珣:(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衔池:(浅浅试探一下)(好了还是请罪吧)(1,2,3起)
宁珣:(按回去)就这?
今天来晚了orz(愧疚)(抓头发)(痛哭流涕)(在地上打滚)(把路过的每个小天使狠狠亲一口)
(从地上爬起来)碎碎念一下
有很认真地考虑这里能不能让衔池直接摊牌,也尝试了一下,最后还是达咩住了。
一个是宁珣截至到现在让她感受到的诚意其实是不够的,再一个就是衔池感情观念上的问题,她是不相信爱情的。如果说宁珣还见过父母恩爱的样子,衔池从出生起,她从自己的娘身上看到的就是爱情负面的东西。所以她才会回避,只要逃避不去想宁珣对她的感情,她就不需要想清楚自己的感情。
但是!宁珣也在逐渐意识到她性格上的东西,所以他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一步步引着她想清楚。
只是把自己没意识到的感情想清楚而已嘛,很快的!(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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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你说孤想要什么。◎
步摇上的金线被踩断, 金线上坠着的珠子滚了几圈,慢慢停下来。
衔池的目光越过他肩膀,跟着地上的珠子转远。
宁珣突然伸手将她脑袋摁回怀里。
衔池抬眼看他, 抿了下唇。
舌根还在发麻,嘴唇应当是被咬破了,有点疼。
他今夜有些反常, 总觉得……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他方才来宫门前接自己的时候, 不像是刚接到消息。
也是,他一直在找自己, 沈澈逼她“认下”, 没有替她掩藏踪迹,他找到她的那一刻, 就该知道自己见过谁了。
可若是知道了,为何还能这么……平静?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是不是知道什么?”
宁珣淡淡回问:“知道什么?”
衔池默下去, 决定还是先将香囊拿给他再说——那些话说完,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将香囊送出去。
她不善女红,绣了很久, 若送不出, 未免太可惜。至于他拿到以后想怎么处置,那便是他的事了。
宁珣将她放到榻上,朝她伸出手。
她转身将床头那只木匣子拿过来,“咔哒”一声。
一只香囊被轻轻放在他掌心。
玄底绣白鹤。
针脚有疏有密,很不娴熟,但能看得出刺绣之人的用心。
宁珣将它合拢在掌心,慢慢握紧。
衔池跪坐在榻上, 没抬头看他, 只将手伸进他衣襟, 从里面摸出她为他求的那只护身符来。
前些日子她故意闹他,非要他收在身上,没想到他真就一直贴身收着。
衔池垂眸,从他手中轻轻扯出那只香囊,将系口打开,“满朝皆知殿下不信这些,这护身符带身上太招摇,不如收进香囊里……”
宁珣定定望着她的脸,任她将香囊系到自己腰间,却在她收手回去前握住了她手腕。
虎口的茧磨在她腕上,他摩挲过她的腕骨,缓缓发问:“先是护身符,又是鹤纹,你希望孤平安?”
她嘴刁,吃得清淡,小厨房换了两次厨子,才换到一个全然合她口味的。
怎么还是越养越瘦。
他问得从容不迫,她不自觉直起身子,“当然,衔池……”
宁珣打断她:“孤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
衔池察觉出他情绪上细微的变化。这是要同她算账了?
她垂下眼睫,“殿下想听什么?”
“听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跪在榻上,但因为宁珣是坐在榻边,她也没比他矮多少。
“在想,怎么跟殿下解释。”
宁珣没接她的话,她咬咬牙,接着道:“我今夜去见了沈世子。”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骤然一紧,衔池没敢抬头,“我同沈世子相识,比殿下要早一些。”
她依着沈澈教的说辞,从他救下她,到进舞坊学艺,再到东宫夜宴……
说着说着,她开始细微地发颤——不是怕宁珣杀她,因为他的手还握在她腕上,一句都没有打断她,似乎在专注听她讲下去。
两指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她手腕,隐隐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
也似乎是在烦躁。
她打颤,兴许只是觉得冷,冷得厉害。
指尖回忆起她方才探手去拿护身符时触碰到的温度,一时却更冷了,似乎要凝结出冰霜来。
她渴慕他身上的温度,甚至想抱上去。
衔池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宁珣没看她,不知在想什么,眉目透着冷意。
她突然喉咙发紧,一个音也发不出。
他这才抬眼看她,话音很淡:“怎么不说了?往后说,孤想听听,你们见过几次。”
她这套说辞,若不是他早就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兴许就信了。
她嗓音发干:“……再没见过。我愧对殿下,日夜难安,所以自作主张断了同沈世子那儿的联系,本想着就当这些从未发生过……”
他的手向上,摸到她腕上戴着的那串珊瑚珠,倏地开口打断:“为什么不帮他做事了?就因为愧疚?”
那串珠子被他一同握在掌中,慢慢染上暖意,再向下渗透给她:“还是因为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孤?”
衔池张了张嘴,却又寂下去。
她应该立刻认下来,就说夜宴那时所说的一见倾心是真,后来不知不觉爱上了他也是真。
她是因为爱他,所以同“恩人”反目。
可她突然想起他方才抱着她时那句没说完的心意,心里想好的那些话,登时一个字也吐不出。
见她不说话,宁珣勾住那串珊瑚珠,慢慢向上提,语气轻巧:“你不说,孤就权当你认下了。”
串起珠子的那根朱红丝线绷得愈来愈紧。
珠子上沾着的热意迅速散去,下面的几颗硌着她手腕,凉得让人心悸。
“所以先前替他做事,也是因为喜欢?”
他话音刚落,那根细细的丝线终于不堪重负,“啪”一声断裂。
珊瑚珠顷刻四散开来,有几颗从榻上一路滚下去。
殿内太安静,静得只有珠子在地上不断弹起、滚动的声响。
这句她倒是答了,声音艰涩:“因为报恩。”
他面上是在笑的,眼神却发冷,半分笑意没染上:“今夜是他要见你?”
“是。”她低头看落在榻上的珠子:“他威胁我,我若不去,他会将这些事儿告诉殿下。”
“所以你决定自己来告诉孤?”
“是。如此就可以彻底断了同他的联系,不必再受他要挟。”
宁珣松开她的手,“既是投诚,总得拿得出诚意吧?”
衔池低下头:“沈世子手里有些东西,能叫李公公重回御前伺候。明日就能拿给殿下。”
他却笑了一声,“你不给孤,孤就查不出?”
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过了良久才轻声问他:“殿下想要什么?”
宁珣淡淡看她,“你说孤想要什么。”
衔池顿时手脚发麻,一时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等着她的反应,半晌,衔池跪着向他挪近了两步。
她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笨拙地去解他腰间玉带,解了三次,才顺利抽出来。
他一动不动,安静看着她,既不配合她的动作,也不阻拦。
幸好他在她去沐浴的时候换了一身常服,比骑装好穿脱得多。
外袍解开,衔池闭上眼睛,去吻他双唇。
他无动于衷。
她撬不开他的唇齿,只毫无章法地亲了几下,便顺着向下,吮过他滑动的喉结,再向下——
她的手伸进里衣,被他身上温度烫到一般缩了一下,又重新贴上去。
“够了。”宁珣沉沉出声,她身子一僵,被陡然拉进他怀里。
他似是叹了一声:“孤若是真想要这个,谁能拦得住,还等得到你来主动?怕是你刚进东宫,就被困死在孤榻上了。”
他身上热度围拢过来,衔池仰了仰头,挣开他,又被他自背后抱回去。她背对着他,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悄无声息打在他手背。
他手臂骤然一紧,“哭了?”
衔池不说话,他将她转过来,用指腹擦去她脸上泪痕,近乎认命般低声:“是孤的错,不该吓你,以后不会了,不哭了好不好?”
衔池不说话,只突然抱紧他脖颈,咬住他肩头,任眼泪打湿他半边肩膀。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眼泪。除了上辈子最后那一夜,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哭过了。
明明也没什么好哭的,话是她自己说的,她哭什么?
宁珣抱着她,轻轻抚着她后背,让她慢慢平复下来。
良久,听见她伏在他肩上带着鼻音问:“那殿下到底想要什么?”
宁珣侧过头去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后颈,嗓音还是稍有些喑哑,“想要的多了。孤要你的真心,要你信孤,要你心甘情愿地跟孤站在一起。”
他没再逼她给出回应,只自己说下去,似有所指:“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送你进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说是为了报恩,可皇权之下,你有什么能力自保?他但凡有一丝良心,都不该让你身陷如此险境。”
“他要送你进东宫,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来路不明,孤若是看你第一眼,就想杀了你呢?或是起了几分兴致,想留着你的命,即便这样,法子也太多了。”
“打一副金链子,将你锁在这儿,哪儿都去不得,除了孤,谁都见不到。或者怜惜你些,随便给你个位分,再幽禁起来,也是一样的。这宫墙之中的脏污还少么?”
衔池埋头在他颈侧,吸了吸鼻子。
这一晚太漫长,起起落落,中间紧张了无数回,她又哭了一场,已经没什么精神。
他话音便柔下去,可说的话却一点不见柔和:“还有,你贸然跟孤摊牌,就没想过,孤可能会杀了你?”
这回她老老实实点头:“想过。”
原本只是虚虚搭在她后颈的手这时候却突然使力,重重一捏,重复了一遍:“想过?”
宁珣一时不知是该斥她既然想过,又为何如此草率地把自己置于险境,还是该失望于这么久过去,他竟还是不能叫她安下心来。
是不是他做得还不够,所以才叫她一直这么如履薄冰?
“但总觉得,殿下不会真做什么的。”衔池从他怀中起来,看着他,“可能会生气,会责罚……”
她的话没说完,便骤然被他吻住。
很浅的亲吻,他又亲了亲她唇角,淡淡纠正她:“会生气,但不会罚你。对孤,你可以更肆无忌惮些。”
作者有话说:
宁珣:会生气,但不会罚你,你可以更肆无忌惮一点。
衔池:真的?
宁珣:真的。
衔池:那我如果要去见沈……
宁珣:你看你是更喜欢这条金链子还是更喜欢这条银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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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宁珣喉头重重滑动了一下,嗓音喑哑:“不行。”◎
衔池确实肆无忌惮了, 手伸进他里衣,从她刚刚被打断的位置向下——
宁珣陡然一僵,抓住她手腕止住她动作, 呼吸顷刻间便重下来,热得发烫。
衔池抬头,在他绷紧的下颌处亲了亲, 看着他小声道:“殿下, 我愿意的。”
“刚刚也是愿意的。我哭,不是因为这个。”
她明明看着他眸中欲色愈来愈深, 深得像是要将她吸进去绞在其中, 可他却将她的手拿了出来,反手交叠在她背后, 再将她整个纳入怀中,牢牢扣住。
宁珣喉头重重滑动了一下, 嗓音喑哑:“不行。”
衔池抬眼,固执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眼眶还红着,这么发问的时候便像是受了委屈。
宁珣不得已偏过头避开她视线, 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 似在平复,声音仍是沉着的,不自觉放柔下去,也还是透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现在不行。”
他现在能给她什么?
名分?良娣怕是都难。
何况他一旦开了这个头,过不了多久必然会被赐婚。即便皇帝不上心,也架不住那些满嘴尊卑礼法的老臣一本折子一本折子地催,太子妃之位便不会再空下去。
倒是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委屈她先这样待在他身边, 等到他替她铺好了路, 能给得了她那个位子的那一天。
可一旦迈过这一步,男女之事谁说得准,万一她有孕,便再耽误不得,还是得草草给个名分。
宁珣低头吻了吻她眉心,低声解释:“现在孤能给你的,都太委屈你。”
“是孤的不好,委屈你,再等等孤。”
衔池抿了抿嘴,从他的话里将他的意思猜出七分。
该是名分的事儿。她不敢去想他心里替她打算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要。
旁的都还能将沈澈糊弄过去,唯独这事儿想都不用想。
娘还在他们手里。
但是……今夜她是趁着思绪杂乱,来不及瞻前顾后地思虑周全,才敢朝他迈过去这一步。
就像上一世,东宫那场大火燃起时,她来不及反应,才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去。
若是再给她些时间,兴许她就不会了。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本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过了这么些年,被磨得愈来愈谨慎。
只有对宁珣,才会有极短暂的一刹,她会希望自己莽撞一些,最好什么以后都来不及想。
譬如此刻。
是愧疚作祟也好,是在拿这些做借口也罢,万事开头难,只要第一步迈出去了,后面便是顺理成章。
过了今夜,她不知道自己还迈不迈得出这一步。
衔池借着巧劲儿突然发难,将他扑在榻上,在他微怔的视线下低头啃咬着他侧颈,不知轻重,却轻而易举地重新勾乱了他的呼吸。
她用足尖将床帐勾下来,阻住了烛光,这方寸之间昏暗下去,一时便只听得到彼此纠缠的呼吸声。
解自己的衣裳总比解他的要顺手。
只是衣裙乱糟糟的,她动作太急,一时竟被自己扯到绊了一下。
宁珣被她压在下面,适时伸手扶了扶她。
床帐内光线微弱,她眼睛却亮着。
亮得很……执拗。
这算什么眼神,有今日便没明日似的。
宁珣陡然发力,颠倒上下,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沉沉唤了她一声:“衔池。”
像在同她确认。
衔池没应声,只抬起头去啄吻他双唇。
时间一霎像是堆叠在一起,又有一霎被拖长。
她感知不到时间快慢,只能通过他强有力的心跳去数着,偏偏他有意似地一阵儿急一阵儿缓的,数着数着也就乱了。
红烛垂泪,聚成一滩。
衔池双目失神,安静望着他,宁珣又俯下来吻了吻她眼尾,将那滴缀着的泪珠吮走。
他没做到最后,除了被她抓乱的,甚至连衣裳都没怎么松,只是让她舒坦了一些。
好容易缓过神来,衔池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双臂缠上去,试图将他压下的那些东西搅动得再汹涌一些:“殿下明日可以赐药。”
宁珣被她这话说得一怔。
他倒忘了还有这些歪门邪道。
也算是个办法。
他支起身子,捏了两下她的后颈,餍足之余一时竟有些想笑:“服药伤身,在哪听的这些。即便要吃,也是孤来吃。”
衔池不自觉睁大了双眼:“还有这种药?”
他将她被汗打湿的鬓发吻了吻,又别到耳后,嗓音低哑,神色却冷淡了一些:“从前父皇命御医配过,也用过。”
“母后因孤伤了身子,不宜再有孕,也怕受不住避子汤的药性,他便给自己用了药。孤依稀记得,是要连续服用上一段时间才能奏效。”
衔池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又捏了捏,权做安抚。
怪不得,宁珣同二皇子、四皇子,乃至长乐公主的年纪都差得不多。而长乐后面,便只有六公主和七皇子——两个小殿下过了这个年也不过才四五岁。
宁珣叫了水。
宫婢将热水送进来便退下去,一直规矩低着头,一眼不该看的都没看。
衔池把头蒙在被子里,听着他拧干帕子,心里暗暗想着,幸亏蝉衣喝了那蒙汗药,不然明儿一早宁珣前脚刚走,后脚她怕是就能被蝉衣的笑声吵醒。
帕子重新扔回铜盆中,他起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袍披上,又去吻了一下她眉心:“孤去净室,你先睡。”
衔池点点头,松开他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都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他才回来。
他身上有清爽水气,沾着凉意,衔池闭着眼睛,刚伸手去抓住他衣袖,便立马松手,将胳膊缩回被子里。
他坐到榻边,存心用手去贴她的脸:“困成这样了,还不睡?”
她强撑着精神开口,话音含糊不清:“殿下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朝贺?”
他揉了揉她的脸,“嗯,所以不睡了。你若是不困,不如……”
他话还未说完,她便彻底睡着,呼吸平稳,抓着他手腕的手都松开。
宁珣将她胳膊放进去,静静望了一会儿她格外安静的睡颜,慢慢俯身下去,双唇印在她唇瓣上,很轻,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却停了很久,珍而重之。
衔池再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到了正中。依着惯例,宁珣这顿午膳要陪着太后用,她便没等。
蝉衣比她早醒了一个多时辰,对昨夜的一切浑然不知,只以为自己是吃酒吃醉了。
所以午后她轻易便将蝉衣支走,从陌生宫人那儿拿到了沈澈许下的东西。
东西不少,那宫人是提在一只大食盒里送进来的。
她翻了一遍,是些小福子收受好处的记录,夹杂了几封信件。
信应当是被截获的,但不知是写给谁。信里内容大同小异,详细记下了圣人这一日的行踪,吃过什么,看过什么,又见过谁……
衔池吸了一口凉气,将信放回去。
这是死罪。
这堆东西藏都没处藏,放在屋里,一会儿蝉衣回来,轻易便能看见。
衔池琢磨了一会儿,索性还是都放在那只大食盒里,提去了宁珣书房。
她拿着东西去了书房,本想放下便回去,又隐隐觉得不妥——万一落进别人手中,这些东西要如何解释?
毕竟他这东宫跟筛子似的,怕是谁的人都能进来。
于是她便自己守在了书房里,等着宁珣回来。
等着也是等着,衔池百无聊赖地又翻了一遍。
熙宁郡主生辰那日,还有宁禛来东宫搜书房那日,看小福子的热络样子,怕不就是二皇子的人。
沈澈为了保她这步大棋,舍弃了小福子?
说不通。毕竟是御前的大公公,说舍就舍?
小福子贪财,兴许不是效忠宁禛,只是朝臣贿赂,才有了这些信件。
她自己毫无头绪地寻思着,直到外头一阵嘈杂,隐隐听见宫人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是二殿下。
衔池猛地站起身,霎时浑身冰凉。
还有一种可能。
被舍下的棋子是她。
那些信件中并未言明是写给谁,换句话说,这些信在谁那儿,谁的嫌疑便更大些。
她看向书案上那堆东西,意识到不能藏。
藏了再被找出来,情况只会更糟。
为今之计,只能是拦住二皇子。
不能让他进书房。
偏偏今日怀和也跟着宁珣去了,偌大一座东宫,她竟不知还有谁是全然站在宁珣这边儿的。
二皇子的声音逐渐近了:“皇兄不在?刚刚还一同在皇祖母那儿用膳,怎么皇兄回来得比我还慢些?”
有宫人一路小跑着追着解释,但声音太小,衔池听不真切,只听到二皇子爽朗笑了几声,“无妨,我去书房等着皇兄就是。什么正殿,我们兄弟间,哪还需要这么见外。”
宁禛两大步跨过阶石,眼见着书房的门近在眼前,那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却倏地在眼前打开,从里头匆匆出来一道人影,而后又“砰”一声飞速关紧。
那道人影正挡在门前,恭谨向他行礼问安:“奴婢给二殿下请安。”
宁禛不得不停步,眯着眼打量了一圈——是他送进来那个舞姬。
作者有话说:
衔池:不行?什么不行?啊……(恍然大悟)(怜爱)
宁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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