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让孤抱一会儿。”◎
“是吓着了。”衔池低头, 他闻言略顿了顿,才继续擦干净她最后一根手指。
帕子上沾着他的血,猩红得刺眼。
她干燥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 慢慢又补了一句:“因为怕殿下出事。”
平日便罢了,这时候她这样说话,只会让他体内那簇火愈烧愈旺, 恨不能连她一同焚尽。
他松开她的手, 往后退了两步。
听出他的喘息又重下去,衔池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
宁珣这状态, 最好是快些回东宫。
思及此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沈澈也没有那么非见不可。
池清萱的事儿, 等她想明白可以再做安排。
拿定主意,衔池问他:“殿下的外袍是留在了何处?”
“最里那间厢房。”
衔池点点头, “我替殿下取过来。”
宁珣没再说什么,她便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好在外面没有人, 她走到最里一间,闪身进去。
宁珣的外袍就搭在进门的案几上,她顺利拿到, 刚要走, 却隐隐看见床榻那边似乎有个人影。
好似还有阵阵血腥味儿。
人影的姿势怪异,似是仰躺,却弯成一张弓一般挺着身子。
她心跳得快了些,小心盯着那儿,慢慢绕过屏风——
榻上确实有人,是个女子,宫婢的装束散落一地, 甚至还有同她相似的面纱。她身上穿着的里衣完整, 也不见别的伤痕, 只胸口透出的箭头寒芒闪烁。
那一箭自她身后而来,正中后心,箭矢的力道极大,从前胸穿出大半个箭身。她仰躺在榻上,箭簇在她背后,自然将她身子顶起来,血顺着箭簇染红床榻,甚至滴落在地。
一箭穿心。
衔池脸色霎时苍白下去,巨大的惊骇之下连声音都发不出,只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直到猛地撞上方才那张案几,重心失衡跌坐下去。
这箭的架势,太像是上辈子冲她而来的那一箭。
直觉比理智更快一步,她似乎于刹那间回到了那夜冰寒凄骨的湖水之中。心肺突然翻涌而上的撕裂感让人窒息,衔池用力按住心口,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急促喘息着。
是谁?
不会是宁珣。她大致猜得出在这一箭之前都发生了什么,靠得太近,宁珣要杀那人,只会用匕首一类。
她撑着身子,抬头看了一眼窗户。果真有被箭矢刺破的痕迹。
其实也说不准——兴许不是宁珣亲自动手,是他的人在为他善后。
惊慌之下她头疼得厉害,迟钝地在想,若真如此,那她上辈子那一箭是怎么回事?
宁珣走得比她早一步,可那时所谓的“太子余党”,也还有些人。
他们认得她的模样,见她进了镇国公府,知道她是害了太子的一步暗棋,要杀她报仇。
说得通。
衔池倏地笑了一声,扶着案几起身。
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不过那一刻她想的确实是,若真如此,她死得倒也不冤。
衔池抱着那件外袍,轻轻推门出来。
几乎是她刚踏出一步,便看见了沈澈远远过来。
方才同宁珣那一番拉扯后,她身上的衣裙也略微凌乱,发钗歪斜,耳坠子掉了一只,腕间还残留着他刚刚扣住她手腕时弄出的红痕。
兼之又被那支箭吓着了,脸上没一丝血色,看起来便愈发像是受了什么折磨。
胳膊上还搭着宁珣的外袍,金线绣成的蟒纹万分显眼。
沈澈眼中暴戾的暗色一闪而过,不过片刻,又清风朗月一般,朝她走来。
衔池没能看清他的神色,只见他要过来,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迅速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手上的外袍,示意他走。
这一套做完,便意识到不对。
她站的这儿是宁珣现在那间房的视线死角,可沈澈那儿不是。
——宁珣若还在门后,早在她看见沈澈的第一眼,也就看到了他。
沈澈这时候无故转身,未免显得可疑。
好在他想到的比她快一些,连步子都没顿一下,依旧朝这儿走过来。
衔池明白他的意思,几步迎上前,恭谨福了福身,客气又疏离:“沈世子万福。我家殿下在里头歇息,世子不如另寻他处。”
沈澈温声叫她起,应了一句“好。”
就在衔池又行过礼准备转身之际,他又倏而开口:“替我向你们殿下带句话。”
他话里含了丝堪称僭越的警告:“就说,储君乃国之根本,天干物燥,望殿下多保重,才好应对四海风浪。”
衔池刚推开一道门缝,便被突然拉了进去。
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她肩上一沉,是宁珣将她拥进了怀里,埋首在她肩侧。他呼吸刻意放得很浅,却很快:“让孤抱一会儿。”
衔池绷紧的身子因他这一句便软下来。
药效磨人,不见她时周遭一切声响皆被放得极大,她远去后折回的脚步,同旁人的交谈,乃至行走间衣料摩擦的声响,每一点儿动静都磨在他心口,胀得发疼。
见了她又觉渴得厉害,依然发胀。
宁珣将她落下的碎发拨到一侧,她后颈还留着他方才咬下的印痕,他慢慢摩挲着,替她揉了揉。
颈上也能试出脉搏,揉捏间便试出来她愈发加快的心跳。
“心跳得这么快,方才是看见谁了?”
自然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箭。
但她还不知道那支冷箭是不是他授意,不好直说。
他现在情况特殊,衔池不敢回抱住他,两手便垂在身侧:“不是因为看见了谁,是因为殿下这一抱。”
他呼吸似乎又沉下去一些,依旧急促。环着她的胳膊青筋暴出,似是在极力克制住什么,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却仍柔着。
衔池接着道:“不过方才也确实遇见了人,是沈世子,说……”
“听见了。孤又不聋。”
衔池被他一堵,索性不再说话。
不过他既然听见了沈澈的话,刚刚又为何明知故问她看见了谁?
即便是想再试探她一回,也不必如此明目张胆吧?
宁珣抱了她半晌才松开,替她整好衣襟,扶正钗环,连掉的那只耳坠子都被他找了回来。
他不过刚穿上外袍,便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熙宁郡主推门进来时,正见她一直不待见的太子坐在案几旁,撑着头小憩,而旁边替他打扇的正是他自己带来的那个宫婢。
那宫婢见了她,慌忙行礼,因着除了面纱,熙宁便瞥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无他,眼前的宫婢虽未施粉黛,却也能看得出勾魂夺魄的好颜色。
她见过的各色美人也不少,可这是头一个,叫她一眼间便恨不能毁去的。
好在这宫婢是太子的人。
熙宁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在仔细看过她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后,有个极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幸亏池清萱没生成这副模样。不然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尤其面前这个,不过低贱奴婢而已,她也不知是怎么想到了一处去。
她还未开口,太子先睁开了双眼,声音喑哑似是还未睡醒:“郡主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所为何事?”
她身后有婢女有侍卫,屋子外头稍远些的位置甚至还站着二皇子,人确实不少。
熙宁行了一礼,“听府中下人说这儿有人意图行刺殿下,熙宁便带人赶了过来。见殿下无恙,也便放心了。”
宁珣冷笑了一声,“郡主的生辰宴,有人想行刺孤?”
熙宁意识到自己失言,立马俯下身:“请殿下恕熙宁失察之罪。”
“郡主何罪之有,只是好好的生辰,莫叫有心人坏了心情。”他站起身,“以防万一也好。那便搜搜这几间房,看有没有刺客,藏身其中。”
侍卫早就分别站在每间房门前,宁珣话音刚落,熙宁一抬手,立马便踹开门闯了进去。
衔池一颗心高高悬起——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她只想尽快回东宫,如此才能静下心来。若是被熙宁郡主发现那具尸体,“刺客”也好,“□□”也罢,此事都不会迅速收场。
她正心神不宁着,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他手掌宽大而有薄茧,灼人的热意退下去一些,但仍旧很热。
他攥了两下她的手,力度不重,却奇迹般令她顷刻间安下心来。
所有人都在外头看各间房里的情形,没人注意到他们。
衔池抬眼看他的侧颜。
他忍药效忍得辛苦,一身的汗,鬓角此刻也仍是湿的。
似是各间房里都查过了一遍,外头侍卫集合到一处,向熙宁郡主禀告。
衔池迅速挣脱开宁珣的手,规矩立在他身后。
熙宁转身回房:“回禀殿下,没有异样。许是下人多疑,熙宁一定严加管教。”
衔池眉心一跳,低头掩饰住自己的不可置信。
她不可能看错。
那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在她和宁珣眼皮子底下,有人将最里头那间房的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宁珣微微颌首,“既然如此,孤也就不多留了。”
回东宫的马车上,宁珣一直闭目养神,衔池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问他。
一进东宫,他便回了自己的寝殿,过了半个时辰,又传了御医。
御医来得快走得也快,想必是没什么大碍。衔池等到傍晚,见他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泡了澡,早早睡下。
——毕竟那药是经她手喂下去的,她多少有两分歉疚。
满腹心事,自然睡不安稳。
从梦里惊醒时,她才发觉他不知何时过来了,就歇在她身侧。
见她醒了,宁珣自然而然抬手,将她收进怀里:“又被魇住了?”
衔池低低“嗯”了一声,一反常态地伸手勾住他腰腹,像是借他的体温让身体忘掉梦里那冰凉的湖水。
她闷闷道:“殿下,我去拿外袍时,看见了一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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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既然信孤,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跟孤说的?”◎
夜色深沉, 屋里没点灯烛,漆黑一片。
衔池刚自梦魇中惊醒,本会分外怕黑, 这回却拦住了要起身点灯的宁珣,声音很轻:“殿下。”
宁珣“嗯”了一声,将她收紧在怀。
黑暗将无关声响遮掩下去, 也遮掩住他的眉目, 为她藏住他的神情。她埋首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耳边便只有他的心跳声, 沉稳确凿,无关真假。
像短暂地从这虚虚实实中逃开。
他身上带了些凉意——还是头一次。贴近了便能感觉出细微的水气氤氲, 像是刚沐浴出来。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双眼, 像是终于养起了精神,在继续说暗箭之前,先微微仰起头, 问了一句:“殿下中的药可解了?”
“退下去了。”他摩挲着她的腕骨, “下药的人大概是怕孤只尝一口,剂量加得不轻。御医看过了,没有大碍,只是这两日难熬一些。”
那就是并未完全消退。
手腕有些痒意,衔池往回抽了抽手无果,便默默埋首回去,不再有多余动作。
宁珣笑了一声, 终于松开她的手, 转而缠上她睡前散下的发丝。
“方才你说看见了什么?”
衔池一凛, 清了清嗓子,将那屋子里的情形细细对他讲了一遍。
她说这些话时没抬头,也不再像以往一般关注他的神色,似乎只是单纯告知与他。
就像是已经认定了什么。
宁珣捻着她发丝的手一顿,第一反应竟不是思索那支箭本身,而是问她:“你觉得是孤?”
“嗯。”
他语气平静,“倘若孤说不是呢?”
衔池想也没想便接上:“那便不是。”
“这么轻易就能信?”
衔池从他怀里抬头,夜色沉沉,她只能看清他的轮廓,鬼使神差般竟伸手抚上他侧脸去确认:“殿下能信那栗子糕里的药不是我设计,我为何不能信殿下?”
她只话说得好听,其实是方才想明白了一点儿东西。
宁珣能将外袍留在那儿,可见出来的时候多少有些狼狈。
若真是宁珣的人,他合该从容不迫一些。何况他又不知道她会过去,他的人处理现场,宁珣何必离开。
可不是宁珣,能是谁呢?
她去拿外袍时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没被动过,到熙宁郡主进来搜查,不过两刻钟的时间。
这期间……唯独沈澈来过。
熙宁郡主出现的时机也未免巧的过分了。
“此话当真?”
他问完这句,她才从繁杂思绪回过神,当即应了一声:“当真。”
她话音坚定,连自己都要分不清到底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的手还抚在他侧脸,话说完,她才觉出这动作逾矩,刚想撤手回来,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似乎蹭了一下她的掌心,低头朝她望来的视线依旧平静,扣住她手的力道却不容她退缩。
衔池怔了一下,掌心发热,那股热流顺着小臂向上,似是流进了心窝,又像是冲到了脸颊。
刚从梦中惊醒时,她确实是想从这些虚虚实实中逃开。可她一睁眼一张嘴,便清醒意识到,她的每个眼神,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充斥着较量,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余地。
宁珣默然将她向上一托,引导着她抚在自己侧脸的手绕到脑后,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了过去。
唇齿纠缠,在她将要迷离之际,他微微拉开距离,又在她抽离前倏而含住她的唇珠。
——比之亲吻,更像是某种刻意的引诱。
良久,宁珣抵住她的额头,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既然信孤,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跟孤说的?”
许是药效未退干净,惑了心智。
他说得很慢,“譬如家中还有几口人,有什么难处。”
有没有被人挟制。
“譬如还有什么想求的。”
他们能给她的,他也能给,且只会给的更多。
“再譬如,为何梦魇不止,又为何对箭矢的反应这么大。”
有什么事,大可以交给他。
并非质问,更像是情人耳语。说话的间隙仍有细碎的吻,不沾□□,只是安抚。
他身上再度升高的温度侵染过来,衔池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一阵儿急一阵儿缓。
失衡的心跳让她有些昏沉,心防一松的刹那几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个“我”字滚过喉舌,她却骤然想起一场火。
一场轰然烧过东宫的大火。
耳边隐隐回响起前世京中议论二皇子宁禛将要登基的声音,眼前是前几日青黛在果子铺里,对她说宋夫人被照顾得很好的模样……
心跳平缓下来,连浑身血液似乎都冷却了片刻。
衔池抬头,主动吻了吻他的唇角,而后摇摇头,开口便是笑着的:“不敢欺瞒殿下,衔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求殿下也早便知晓。幸得殿下青眼,此生已无憾。”
她以为他问这些,只是在试探最后一句,便着重道:“梦魇是老毛病了,从小就睡不安稳。至于怕箭,是因为胆子小,曾经又不小心撞见过暗杀,险些被牵连。”
她说的是上元夜那回,以为这样他便能多信两分。
宁珣“嗯”了一声权作回应。半晌,他慢慢松开她,“睡吧。”
发觉他起身下榻,衔池伸手拽住了他衣袖:“殿下要走?”
他垂眸,将她的手拉下来,放回薄被里,“药效残留,孤歇在这儿睡不好。”
衔池刚刚感受到了他升高的体温,闻言点点头,也不敢再挽留。
只是身边的位置空下去后,无边夜色里便蔓延出不安来。
心里发空。
宁珣回了寝殿,因着他夜里一向不留人在殿内伺候,此时孤身一人,殿里便静得出奇。
他面无表情伸手,在左肩靠下的位置按了按。
许是她方才突然提及,左肩早已好起来的箭伤便随着他走回来而疼了一路。
没等多久,青衡悄然踏入殿内,俯身行礼:“殿下。”
“去乱葬岗,找一具女尸。”他闭眼回忆了一番她的话,“死于箭伤,自后心入,前胸出。”
“可是从郡主别院抬走的?”
宁珣抬手戴上那半张银面具,目光冰冷:“罢了,拿夜行衣来,孤亲自去。”
青衡忙道:“乱葬岗那种地方怎么敢让殿下踏足,小事而已,属下能办妥。”
宁珣却已经起身,“一箭穿心。同去岁秋里,杀林参议那人一样的手法。”
青衡将夜行衣奉上去,“殿下心里可有猜测?”
哪还需要猜测,前后两回,指向明了,只是一直没有直接证据罢了。
不过动手这人箭无虚发,来去无痕,单论身手,也是个莫大的威胁。还是早处理掉为好。
宁珣换上夜行衣:“去看了再说。”
这药的药效十分猛烈,他几度失了神智,警惕性难免降下去。
否则也不会在对方清除房里痕迹时毫无察觉。
说是沈澈,可沈澈在他身边已然放了一个宋衔池,想设计他被当场撞破,背一个荒淫骂名,何不直接叫她来?
还是说,沈澈舍不得她?
青衡察觉出他家殿下陡然迸出的杀意,犹豫了片刻道:“若是设局之人以此相诱,在乱葬岗设伏……”
宁珣轻笑了一声,声音淡然:“岂不是正好。”
他的药效确实没退干净,回寝殿这一路便觉浑身躁意难以平息。
见见血,兴许就好了。
第二日衔池醒来时,便见御医在外头候着。
蝉衣上前替她梳洗,雀跃道:“姑娘昨夜是不是同殿下说自己夜里总睡不安稳?御医一早便过来了,说是殿下吩咐,为姑娘调理。”
“殿下真真是把姑娘的一切都放在心上……”
衔池听着蝉衣絮叨,竟出奇地没再打断。
御医给她开了药,说她是多思,平日又警觉太过,长此以往,怕是会伤身。
衔池听过去也只笑了笑,叫蝉衣将御医送了出去。
至于开的药,她一向怕苦,本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地喝,又总偷偷倒掉,几日过去也没喝上两碗。
宁珣清药效这几日,一直避着她。
衔池被他拒见了两回,想了想觉得也合情理,便没一味往上凑。
直到沈澈差人,送了新的手书来。
那人带的东西不少,是趁着蝉衣在小厨房亲自熬药的功夫里进来的。
除了证明身份的手书,一份礼单似的东西外,还有宋弄影的书信——是这两个月攒下的。
那人向她行了一礼,低声迅速道:“世子说他答应过姑娘的事儿便不会食言,宋姑娘的母亲世子一直照看着,另外一桩,世子也会如约。”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那日提的要求——要沈澈在她从东宫脱身后,明媒正娶,迎进镇国公府。
衔池皱了皱眉,那人又继续道:“姑娘这回,只需要将这份东西藏进太子书房里。藏得愈深愈好。”
“只是这样?”衔池接过来,仍想问个明白:“只是将它放进书房,能有什么用?”
“自然不止这一样。不过旁的事儿自有别人去做,姑娘大可放心。”
太子对书房一向看得更紧一些,得是他信得过的人藏进去,才不会被轻易发觉。
作者有话说:
衔池:殿下的药可解了?
宁珣:(警觉)(什么叫解)(老婆不会误会我吧?!)(斟酌用词)药效退了。
衔池:(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宁珣:?
今天来晚了啊啊给大家磕一个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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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即便磨着杀人刀,瞧上去也依旧是君子端方。◎
果然同前世一般, 她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他们谋划的全局并不会露于她眼前。
衔池捏着那份东西,换了个问题:“最晚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说到这儿, 那人又多嘱咐了两句:“不过世子说这东西真正发挥作用,还得等上两个月。在此期间,姑娘费心些, 别叫太子发觉。”
“那为何不在两个月后再放进书房?”
“太子书房常年燃着龙涎香, 它在里头待得够久,便会沾上一丝龙涎香的气味, 且同直接熏烤上的不同。而这龙涎香, 只有圣人和太子能用,细节足够, 才能取信于人。”
衔池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转身将东西藏好,又自被褥最底下翻出两封早就备好的书信来,“麻烦了。”
那人接过去, 两封信, 分别题了宋弄影和池清萱的名字。
衔池塞给她一包金瓜子,点了点池清萱那封,小声道:“平日里我只会给阿娘写信,所以给我阿姊的这封,直接交到她手里就好,世子不会问起。”
衔池语毕,殷切看着她, 眼神清澈, 期待和不安都写在了明面儿上——直到手里的金瓜子被收下, 她才高高兴兴对她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谢。
那人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愚蠢至极。
这样的人竟能在东宫活这么久,可见太子真是宅心仁厚。
那人走得急,是以并未发现,在自己踏出去的那一刻,背后那道雀跃目光倏而沉静下来,显出常人难及的通透。
衔池转身将被褥整理好。
她知道上回没见成,这几日沈澈一定会派人来,所以才早早备好了书信。
沈澈肯定会亲自过目,但她不放心,这才又特意点了点给池清萱的那封——生怕他不看。
镇国公府。
小五将信呈上来,两封。
“接应的人说,观宋姑娘举止,似乎有事瞒着世子。尤其是给池家大小姐的这封信,特意嘱咐了不必经世子的手。”
沈澈没什么表情,伸手接过信,似乎并不惊讶于她偶尔的“反叛”。就像没人会忌惮一只狸奴呲出的尖牙,更何况这只狸奴还是养于他手。
但乍一看到衔池的字,他便皱了皱眉。
她的字迹有些变化。
那些从他这儿反复临摹学到的习惯和细节淡去了,除了保留了她自己的笔触外,运笔间还隐约见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宁珣在教她练字?
他面色平静,握着信的手却逐渐用力,信纸被抓皱,小五犹豫着唤了一声:“世子?”
沈澈抬眼看他,小五被他眼神里阴沉酝酿着的杀意惊了一霎。
作为心腹,他自然知道世子爷如此年纪便能扶二皇子走到今日,不仅是手段了得,心也远比常人要狠得多。
可他的心狠是暗着的,常人觉察不出,平日里也绝不会显露分毫。即便磨着杀人刀,瞧上去也依旧是君子端方。
这样赤/裸直白的杀意,本不会从他眼中出现。
沈澈撕开信封,将信展开,草草一瞥。
半纸寒暄关怀,余下半纸,是她托池清萱继续照顾宋弄影。
字字情真意切,看似没什么,但若是真没什么,又何必送这封信来?
他将信纸举起,从头细细看了一遍。
是藏头。每句话的首字相连,“二十日未时百味居见。”
他将信纸折回去,突然问了一句:“宋夫人的书信,是都收在池清萱那儿?”
宋弄影那儿一切安好,她不会突然要见池清萱。
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要么就是这两人早有联络。
若是后者,池清萱没有能将消息送进东宫的能耐,除非……是借了他的手。
譬如在宋弄影的书信上动点手脚,借此暗暗传话给衔池。
小五不明所以点头:“是。”
“时常出入宋夫人屋里?”
小五又应了一声,反应过来:“世子,可是有何不妥?可要将宋夫人和池大小姐隔开?”
这事儿也好办,世子下令知会池家一声就是。
沈澈将信收进信封,“去提点池立诚一句,让她们少见得好。信让宋夫人自己保管,就说你会按时去拿。”
话说完他抬手,将那封信欺上灯烛的火苗,直到最后一个“萱”字也被火舌卷上,才慢悠悠松手。
“还有,这几日盯一盯池清萱。”
*夜色深沉,趁着蝉衣在外间睡下,衔池将东西从被褥底下翻出来,借着月色翻开。
宋弄影的书信她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便连同先前的一起锁进了小匣子。
剩下的,便是那份礼单。
那人给的确实是份“礼单”,只是礼单上列着的东西不少,且多是些价值连城之物。
甚至还有几家地下钱庄。
把它藏进宁珣书房,意思便很明了了。
她闭眼慢慢回忆了一阵儿,前世似乎是有这么一桩相似的事儿。
深秋时节朝堂肃清了一回贪案,偏偏这时候有人告发东宫的账目对不上。
不过上辈子这事儿没经她的手——许是沈澈没提前这么久布局,便选了见效更快的法子。
她只是在事发后被带走问审,沈澈给她备了说辞,也早打点好,她顺理成章“招供”,没受多少皮肉苦。
接她回东宫那日,是宁珣亲自来的——这种程度的案子,顶多只是败败名声,一时半会还撼动不了他的位子。
即便没怎么上刑,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关上半月,也会憔悴不堪。被捆得久了,她双腿麻木,几乎忘了怎么走路。她满身脏污,慢吞吞跟着人往外走。
踏出门的那刻,阳光刺目,她眼前晃了一下,被门槛绊得踉跄了一步。
旁边伸出一双手,她没摔落在地,反而被妥帖收进怀里。
宁珣一身金蟒袍,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她裹住,抬手将她打绺的发丝别到耳后,看了她良久,方道:“受苦了。”
衔池摇头,鼻音浓重告诉他,他们屈打成招,她害怕,所以都认了。
他听了却只“嗯”了一声,没有分毫责备的意思,用手擦去她脸上黑灰,“是孤来晚了。”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情绪控制得还不算好,在他怀里哭得厉害——倒不是因为受苦,是她宁愿他冷眼相待,也好过这样,像将她的心在烈火上烹过一般。
第二日一早,御医又来替衔池诊脉。
她那药都没喝几回,自然无甚功效。
御医换了新药方,正要告退,却被衔池叫住:“太子殿下……”她犹豫了一下,换了个问法:“可调理好了?”
得了御医的准信儿,她才放下心来。
当日宁珣便来了她这儿。
他过来时正是她喝药的时辰。
衔池刚将蝉衣支使去小厨房拿蜜饯果子,转头端着药碗闻了闻,毫不犹豫将药倒向屋里摆着的一盆兰花。
“听说,这是你这儿浇死的第三盆了。”
她闻声回头,宁珣正倚着门看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端药的手一抖,余下半碗便全洒在了地上。
衔池眼尖,霎时便发觉两人今日都穿了石青色,不过他身上的色泽更重一些。
她吞咽了一下,默默奇怪自己为何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放下药碗起身行礼。
宁珣叫了起,朝她走过来,“怪不得御医说你脉象毫无变化,还以为是开错了药。”
她小声辩解:“只是偶尔才倒掉,是殿下来得太巧。”
到底是重新熬了,宁珣亲看着她喝下去,才将手中蜜饯喂到她嘴边。
她的嘴唇擦过他指尖,宁珣垂眸,揩去她唇角沾上的糖霜。
他在这儿一直留到夜里。
今儿御医说他的药效早便退了时,衔池还疑心过,是不是自己又不知因何而招惹了他,他在生气,才避而不见。可看今日他的反应,倒也不像。
没几日便到了六月二十。
长乐养病这几日闷得狠了,刚好全便天天来东宫拐衔池出去。
是以在衔池说想去尝百味居的菜时,她想也没想就应下来。
两人去用了午膳,刚预备走,却在雅阁门口撞见了宁禛。
长乐不情不愿行礼:“二皇兄。”
宁禛笑得爽朗,眼神却扫过她身后的衔池:“五妹不必多礼。今日好雅兴,来这儿用膳?”
“酒楼里,不是用膳还能是什么?”
宁禛被她堵了一句,却也不恼,只慢悠悠道:“不过你身后这个,若没记错,是太子身边儿的人吧?我依稀记得,是个舞姬?”
长乐将衔池往身后又挡了挡:“是,二皇兄记性不错。若没有旁的事儿,长乐便送人回东宫了。”
宁禛叹了一口气,“长乐,你是什么身份,多少人盯着你,她又是什么身份,你们厮混一处,有没有想过若是传进父皇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
他抢在她开口之前道:“行了。她我差人送回东宫,你好自为之。”
长乐咬紧了牙,他竟拿父皇来压她!她当然不怕,可万一连累衔池……
“怎么,信不过你皇兄?好好一个人,我还能送丢了不成?”
衔池及时伸手,偷偷捏了捏长乐的手权做安抚,而后便上前一步:“多谢二殿下。”
她被宁禛的人近乎押送地送到马车前,便猜到了车上会有谁。
真打开帘子进去,看见昏暗马车中沈澈面无表情抬眼望向她的那一刻,她心里却咯噔一声。
他见她的时候从来不是这副神情。
于是本来佯装着惊惶想转身下去的步伐里多了两分真心实意的急切,却不过刚探出半个身子,便见面前的车夫回头,手边长剑铮然出鞘,似乎她再向前一步便会被一剑封喉。
衔池脚步顿住,身后伸过来的那只手拉住她小臂,动作不急不缓,却突然往回一拽,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与此同时,马夫扬鞭,“驾”了一声,马车驶离酒楼前。
作者有话说:
衔池:偶尔心也还是会痛的。
宁珣:我知道,是心疼我!
衔池:?我说的是良心。
宁珣:良心怎么了,良心就不能心疼我了吗。
衔池:……
宁珣:四舍五入她连良心里都有我!这不是心里都是我这是什么!
怀和:殿下,宋姑娘求见。
宁珣:(还在心碎)不见。
御医:殿下,宋姑娘刚问过您的身子。
宁珣内心:她开始关心我了?开始在意我了?……她是不是想我了。
宁珣: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一眼指留下来用了晚膳甚至还想睡觉但是没人留他)
第44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他了?为了他,来试探我?”◎
马车突然向前的冲劲儿将她往后一甩, 腰碰在后头的软座上,在摔下去前又被人捞起。
衔池扶住车壁坐稳,有些胆怯似地往后挪了挪, 躲开他的手。
沈澈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旋即便弯腰咳起来。
许是方才拽她那下动作太大,也兴许只是被她的反应气着了, 他咳得有些急。
衔池看了他一会儿, 犹豫着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为他顺气。
这时候才期期艾艾唤了他一声:“阿澈。”
他咳了一阵儿, 将将止住,便捏住她正要收回去的手, 望着她的目光里依然没什么情绪:“就没什么想解释的?”
他的视线看得衔池有些不自在——他平静得叫人觉得压抑,像暴雨来临之际悄无声息翻滚的沼泽。
记忆里沈澈总是温柔的, 即便是在威胁她的时候,他也常是带着温和笑意,出口的话再锐利, 语气也是柔着的。
他现在这副模样, 让她觉得失控。
她下意识避了一下他的视线,手却被他骤然一捏:“看着我。”
回东宫的车程不算远,时间有限,衔池拿定主意,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阿澈想让我解释什么?”
“若没什么好解释的,见了我, 为何要跑?”
“我一时害怕……”
他打断道:“怕我?”
衔池默然片刻, 破罐子破摔道:“是, 也不是。阿澈,你是不是看了我写的信?”
他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了,“不然我为何会在今日出现?”
衔池一蹙眉,忿忿嘟囔了一句:“就知道靠不住!拿钱还不办事……”
他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倒先气上了。
她现在的样子比刚回京那段时间生动得多,但想到这生动是谁带给她的,他便觉心口燥郁。
衔池等半天没等到他问,索性自己开口:“我约阿姊见面,本是想问她熙宁郡主生辰宴那天的事儿。她那日也在宴上,又一向跟郡主走得近,没准儿会知道些东西。”
她的重点显然在后面这句,以沈澈的缜密,不难猜到她们二人是因何而搭上的关系。
她点到这儿便足矣,剩下的得他自己去查了才会信。
熙宁眼高于顶,池清萱在她这儿唯一的价值就是能让她见上沈澈。
若沈澈亲自断了这条路,池清萱先前的心思便算是白费了。
沈澈却低下头看她的手腕——那日她被太子掐出的红痕早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极贵重的红珊瑚珠,今岁赏给东宫的新贡,无声彰显出她有多受人重视。
“想问什么事儿?”
他的重点虽然跑偏了点儿,但衔池本也存了两分试探的心思,闻言眨了眨眼:“太子被下药那事儿。”
他的手一颗颗拨过她腕间的珊瑚珠,眼也没抬:“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他了?为了他,来试探我?”
他话音很轻,衔池听清的那刻却只觉一股寒流自手腕的珠串那儿窜过全身。
他竟真的怀疑她倒戈了?
“哒”一声,一颗珠子被拨上去,撞在一起。
“你猜是我做的,但不确定,便想试试,能不能从我口中套出点什么来。”
他叹了一声,“衔池,你的心思都是我教的,现在想用在我身上?”
衔池心跳剧烈,自然不能认下来,强撑着解释:“我不是……我在意他做什么?”
她声音软下去:“我不该背着你同阿姊私下约见,但是除了阿姊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想问这事儿,也是因为太子怀疑药是我下的,他虽面上对我仍是百般宠爱,但其实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好。我自个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逼得紧,我就慌了……”
“不知道还能找谁?”他抬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反应。
“你不是不许我去找你么?”衔池眼眶一红,反手拉住他的手,“何况我不敢问你,我怕你什么都不会说。阿澈很久没给我传消息了,突然便设了这么一局,我被蒙在鼓里,自然会怕自己是被废弃……”
她言语间将下药这事儿直接归在了他身上,等着他接话或反驳,可他却反问了一句:“比起我,你宁愿信池清萱?”
衔池被他问得一蒙,后知后觉记起自己费了这番周折,本只是为了借他的手去防一防池清萱而已。
他现在注意的重点和她想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沈澈随手从她发上拔下一只玉簪,在手上把玩了一下,突然道:“你的字迹变了。”
衔池反应过来,迅速解释道:“上回为了打消太子疑心,我同他说自己不认字。他便开始教我读书写字,我不能露出破绽,只能按着他的字去临摹,时日一长,原本的字迹不知不觉便改了。”
他握住那把玉簪,用玉簪头抵住她的心窝,倏地一转,玉簪绞皱了她衣裳:“字如其人。字迹改了,那这儿呢。”
他用了几分力,玉簪抵在心口,压得心头发胀。
衔池抬眼,满目的赤诚看得人心痒:“我的心在哪儿,阿澈不知道么?”
沈澈轻笑了一声,将那支簪子插回她发中,动作温柔而细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样子,慢慢道:“衔池一向聪明,最好是没有别的心思。倘若有也无妨,收一收。”
“至多三年,他必死无疑。既然有了也没用的心思,何必要留?”
一直到回了东宫,衔池身上冷汗都未消。
她太心急,想让娘和池清萱尽可能隔开些。但在池家,以池清萱的身份,她要做什么无人能拦,这些话即便告诉了娘也没用,反而只会引得池清萱生疑。
她只能想到借沈澈去压池家,却忘了沈澈本身有多难缠。
好在池清萱已经露于沈澈眼前,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只是礼单一事,她本想找机会“办砸”,免得宁珣多受些波折。
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她前脚刚回自己屋里,后脚怀和便来请她,说是长乐公主回来了,在书房等她。
怕长乐担心,衔池来不及换衣裳,直接跟着怀和过去。
书房。
长乐正来回踱步,走得又急又快,不满地瞥向端坐书案甚至还在看政务的宁珣:“皇兄,带走衔池的可是二皇兄的人!你就不担心?”
宁珣抬头淡淡看她一眼,又继续翻手上的册子。
长乐继续添油加醋:“二皇兄从站定开始,眼神就一直往衔池身上瞟,两句话就把人认了出来。然后便非要送她走,几乎是把她押走的!”她语气弱下去:“我想拦,但没拦住……”
宁珣捏了捏眉心,意味深长道:“能认不出来么?”
当着长乐的面儿明着带她走,宁禛委实是,肆无忌惮。
长乐“啊?”了一声后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衔池在东宫风头太盛,没多纠结,只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
“不是把她好好送回来了?”
长乐一拍书案:“送回来了是真,万一不是\''好好\''呢?万一对她动手动脚,用了刑……皇兄你怎么放心得下?”
她话音刚落,衔池迈进来,轻轻咳了一声,刚预备行礼,便被长乐一把扶起来:“二皇兄的人有没有难为你?”
衔池飞速看了宁珣一眼,犹豫着是说“有”好一些,还是说“没有”好一些。
没成想刚好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
宁珣起身,朝她走过来,“让孤看看。”
看什么?
衔池立马回道:“二殿下只是差人将我送回来,不曾为难我。”
“不可能啊,二皇兄岂会这么好心?”
宁珣走到她身前,发觉她身上薄衫几乎被汗透了一半。
有这么热?
衔池补充道:“不过还是敲打了几句,叫我谨记自己的身份……”
后面的话宁珣没听清。
因为在他站到她身侧的这一刻,突然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药香。
不是她这几日喝的那药的味道,她身上的药草香气,更近乎清泠泠的草木香。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起一个人。
谨记身份,哪个身份?
能沾上这么一身味道,必得是在逼仄空间里近距离接触过。
是把她送回东宫的马车上?
宁珣默然望着她,面上毫无变化,心底却早已惊涛骇浪翻涌不息。
宴上没见到,竟不惜让宁禛直接出面拦人,也要见上这一回。
宁珣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真如此舍不得放手,又何必将人一次次送来?
可即便沈澈这样待她,她也还是选了他那一边。
她身上的药草香似乎愈发浓烈了,熏得他头疼。
衔池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毫无防备转头看他。
可却突然被他往身前一拽,在撞进他怀里那刻被打横抱起。
宁珣抱着她往外走,路过目瞪口呆的长乐时步子一下都没停,只淡然吩咐道:“怀和,送长乐出去。”
衔池犹豫着轻轻抓住他衣襟:“殿下?”
他又突然发什么疯?
他只应了一声,衔池不解:“这是去哪儿?”
“孤想沐浴了。”
她愣了一霎:“那……我可以自己回去,不必殿下亲送。”
“你留下伺候。”
她只能应一声“是”,而后默然片刻,试着挣了一下:“我可以自己走。”
他没说话,只突然将她往上一送,衔池下意识箍住他脖颈。
一路走到汤池,宫人迅速准备好一切,便都退了出去。
宁珣将她放在池沿,蹲在她身侧,仍是一言不发,开始解她的鞋袜。
衔池一惊,往后缩了缩,想躲开他。
他头也没抬,已经将她的鞋靴脱了下来,淡淡解释道:“不脱下来就下水,吸了水会难受。”
“我是来伺候殿下的,怎么能下水……”
他抬眼:“不下水怎么伺候?”
进来后她身上温度高了一些,那股药草香便愈发明显,沾了水气,雾蒙蒙绕在两人身侧,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宁珣:你身上有他的药味儿,是我鼻子犯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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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她近乎无理取闹地在想,那时候若是他也在,能去救救她就好了。◎
他伸手去解她外裳的那刻, 衔池赤着的足尖不自觉绷直,慌慌踩了两下水面。高高溅起的水花湿了他衣角,他动作不急不缓, 轻松制住她往外逃的意图,还是解释的口吻:“外裳除掉,不然累赘。”
将那件儿沾满草药香的外裳扔远, 周围终于清新了一些。
可若凑近她, 还是闻得到。宁珣皱了皱眉,丝丝缕缕, 像张细密的网, 将她兜头罩在里面,跟他隔开。
他们到底待了多长时间, 怎么腌入味儿了似的?
趁着宁珣没有下一步动作,衔池立马爬起来, 脚踩在实处才安心了些,拢了拢自己的里衣,“殿下, 水温正好, 可以入浴了。”
宁珣看她一眼,起身解开外袍。
汤池是引了温泉水,水流汩汩汇进来,蒸腾起一片热雾。
衔池别开视线,突然想起什么,登时僵在了原地。
她没记错的话,去岁上元夜那一箭伤得不浅, 他左肩应当有道箭伤的疤痕吧?
她是该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还是该顺理成章地认出他?
不行, 若是后者,她怕自己今儿得交代在这里。
她低着头,听见他下水的声响,水波荡开,击打在池壁。
一步,两步,渐渐平息。
他嗓音低下去两分,透出一股散漫劲儿:“过来。”
衔池深吸一口气抬头——还好,他还穿着里衣。
想必是他也知道会暴露。
衔池走到他身后半跪下,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也没人教过她该怎么伺候沐浴啊。
她只知道蝉衣都是先舀了水慢慢往她身上浇的,可他的里衣还穿着,她往哪儿浇?
衔池寻思了半天,最终伸手试探着按在他两肩。
见他没阻拦,甚至靠在池壁闭上了双眼,她便放心大胆地揉捏起来,顺着胳膊一路向下,至手肘,再到小臂。
他身上线条紧实,按起来很硬,没一会儿就累得手疼。
衔池眉眼低垂,手上偷偷减了力道,顺着慢慢揉到他手腕。
按到掌根时,他手腕骤然向下一压,反扣住她的手。
衔池不明所以抬眼看他的那刻,正逢他睁开双眼,被他的眼神慑到,她下意识往回抽手。
他望过来的目光柔和,可她却品出几分明目张胆的侵略性——也说不好。更像是猛兽捕猎之前,先安静蛰伏的那段时间。
察觉到她往回退的意图,宁珣抓住她的小臂,轻巧向下一拽——她重心失衡,一下摔进汤池,蓬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他护得及时,半分没让她磕到碰到。
衔池下意识攀附住池壁,手搭上了池沿,毕竟是习舞的身子,身体的反应会更快一些,双手灵巧向上一撑——一只手绕过她腰身往后一带,没用多少力气却轻易止住她翻身上去的动势。
宁珣从她背后贴上来,甚至腾出一只手,慢慢解下她的发簪。
乌发散落,她被箍得有些低,温热的水流熨帖扫过肩颈。
衔池手扶住池沿,心跳得剧烈,手忙脚乱站起来,他俯身在她颈侧嗅了一下,像是终于满意。
“手酸不酸?”
他问得随意,扶住池沿的手被他牵走,慢慢揉着,筋脉活络开,她手指蜷了蜷,“殿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衔池就先……”
“御医说你多泡一泡,夜里好眠。”
“那就等殿下泡完……”
他打断道:“孤正好有话问你。”
他将她湿透的头发拨到一侧肩膀,“宁禛都跟你说了什么?”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补上一句:“这儿没有旁人。”
问的是都说了什么,而不是今日说了什么。
大概是做贼心虚,她没听出他话里深意,只中规中矩地按在书房说过的原话又复述了一遍。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的语气和动作里粗略推断。
他似乎听得漫不经心,只慢慢捋着她的头发,她说完良久,才问:“就这些?不急,仔细想想。”
衔池点头,“就这些。”
宁珣箍着她腰的手一紧,将她彻底抱离池沿。
果然,那夜趁她不清醒时问她都无果,如今更问不出什么来。
她这算什么?
是忠心耿耿,还是情深义重?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是他最后一回问她。
她既然不肯说,那便罢了。
衔池觉出他的异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便低头,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
她看向水面下他缠在自己身前的两只胳膊,抱得很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将手覆在他手上,回忆了一会儿——可她委实说过太多话,哪能每句都记得。
“什么话?”
他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讥诮:“你的肺腑之言,字句铭刻于心。”
这话耳熟,多半是她在“剖白心迹”。
她记不起原话是怎么说的,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当即接上他的话:“记得。”
她话编得很顺畅:“衔池倾心于殿下,从初见那日起就喜欢殿下。若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此生便已无憾。”
他环着她的力道愈发地紧,里衣本就单薄,湿透了更是完全贴在身上。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忘得这么快,真是肺腑之言?”
他凑得有些过于近了,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洒在她耳廓,整个人的热度比温泉水更甚。
她能说什么,不可能不承认,但此时此刻承认,又隐隐像是某种准许。
衔池吞咽了一下,想好措辞,转回头看着他:“是,但……”
转折的尾音被他的唇舌堵住。她愣了一下神,没有推开他——第一下没有推开,后面便逐渐昏了头。
血流随着酥麻感上涌,冲得她头脑发胀,迷蒙间宁珣的吻已经自后颈细碎向下,里衣被拨开,褪到臂弯,有些凉意。
他安抚得及时,那点凉意稍纵即逝。
但只一瞬间,便足以勾起她的回忆。
衔池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陷在水中,池沿已经离她很远。
方才他箍得太紧,水又是温的,四周明亮,同那夜国公府冰冷的后湖大相径庭。
此时此刻她才发觉,这处汤池很大,因着是从外引了温泉水进来,四周兽首不断吐出热水,水面波纹荡漾。
像极了湖面。
何况他的手不再紧箍在她腰间,她失了支撑,水流缓缓荡过去,记忆不断上涌,一片空茫间,衔池身子颤抖起来,喘息着急急道:“不行。殿下……”
她不喜欢水。
她要上去。
察觉出她抖得厉害,宁珣默了片刻,将她里衣穿好。
记忆里的画面和现实不断重叠,衔池不管不顾向池沿走过去,走得很急,但不过两步间,便双腿一软滑落下去。
水面骤然朝她淹下来,在被吞没之前,熟悉的窒息感再度缠上来。
她眼神失焦,眼前已然完全是那一夜的景象,下意识屏住呼吸闭眼的那刻,却被人稳稳托了起来。
衔池猛然睁眼。
手在不觉间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不知为何眼眶发酸——被他抱离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近乎无理取闹地在想,那时候若是他也在,能去救救她就好了。
宁珣将她抱起,顺着玉阶一步步踏上去。
□□燥披肩裹好的那刻,她才回过神来。
他脸上没什么神情,可对上她通红眼眶的那刻,他呼吸还是滞了滞,近乎认命般地低声:“是孤不好,吓着你了。”
衔池摇摇头,“我……不会水。所以才怕,不是因为殿下。”
除了那句不会水,她自知说的是真话,可听的人如何能信。
自那日后,宁珣对她似乎又疏离了一点儿——这疏离只有衔池自己感受得到,她问过蝉衣几次,蝉衣每回都是瞪大了眼睛回她:“怎么会?殿下对姑娘一如既往,依奴婢看,是捧在手上都怕掉了,怎么会疏远?”
倘若不是疏离,那便是……有礼有节了些。
他们之间保留着一丝细微的距离感,他不会再突然吻她,也不会再在夜里与她同榻而眠——即便偶尔有,也不再像先前一般抱着她一整夜。
按说这是桩好事儿——他依旧宠纵她,她可以肆意进出,做什么都方便得多,这样相处比先前容易得多,也不必再忧心忡忡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暴露点什么。
正因此,她那份礼单轻易便送进了宁珣的书房。
可衔池总觉得怪,至于到底哪儿怪,又说不清楚。
像是一味掠夺的猛兽,终于学会了蛰伏引诱,徐徐图之。
让人愈发不安。
入秋后,衔池顺利见了青黛一面,听青黛说,沈澈往池家送了一尊翡翠佛像,第二日池清萱便去了护国寺,说是要在寺里住上半年之久。
衔池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一连轻快了许久,直到九月十九这日。
她自晨起便发觉整座东宫皆阴沉沉的,入夜后撞见蝉衣偷偷躲在院子里烧纸,她才猛地想起什么来。
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
她有心想问问先皇后的事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冷不丁唤了她一声:“蝉衣。”
蝉衣忙不迭将火扑灭,擦了一把眼泪,慌张起身:“姑娘,奴婢这就收拾……”
她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问:“是皇后娘娘?”
蝉衣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衔池叹了一口气,真心实意跪下行了大礼。见她跪下,蝉衣也跟着跪下来。
衔池礼毕,却也不起身,只转头看向蝉衣:“蝉衣,我能问问,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吗?”
蝉衣犹豫了半天,正要开口,却突然插进来一道低沉声音。
“你问蝉衣,为什么不直接来问孤?”
衔池闻声回头,见他一身素白衣袍,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作者有话说:
宁珣:她这么死心塌地是因为忠心耿耿还是因为情深义重?
衔池:是因为不信你。
宁珣:?
衔池:你死得早。
宁珣:??
伞:听说有人找我?
宁珣视角:很难不气,吃醋了靠自己哄自己,情话得跟她要了她才会说……但是要来的情话怎么不算情话呢
衔池视角: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是不是有病?
宁珣:我就说要转换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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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那她恨他么?”◎
秋意已渐浓了, 入夜后起了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蝉衣是摸着黑偷偷烧的纸,刻意挑了处没人的地方, 四周黑着,只有衔池过来时提的一盏灯,和铜盆里刚燃尽的那点火光发亮。
她提来的那盏灯不算亮, 宁珣恰站在光亮之外, 眉目掩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衔池望向他的那刻, 才忽觉夜色沉寂。
风从他那儿吹过来, 寂寂无声,她没来由地心脏一紧, 似乎某一刻极短暂地与他感同身受。
是陈年旧疾,早不似新伤一般狰狞, 疼也隐到了暗处去。可伤还是伤,时间过去,茧覆上一层又一层, 也还是疼。
宁珣踩过几片枯叶朝她走过来, 响声窸窣。
乍一看他与平日没什么分别。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这一日,都是该上朝上朝,该用膳用膳,她曾打听过,他正常得很。
不过是因着心情不好,原本的“仁厚”褪下去, 显出杀伐果决的那一面, 瞧着便易怒一些, 人也分外冷一些。
所以上辈子每逢这一日,她都很识相地不去他眼前乱晃。
宁珣朝她伸出手,她搭上去,被他拉起来。
她起身站稳,他便松了手,不像先前那般顺理成章地牵着。
他看了蝉衣一眼,视线又回到衔池身上:“八年前的事儿,她才多大,能知道什么?为何不问孤?”
衔池抿了抿嘴,“不想惹殿下伤心。”
蝉衣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退下去了,但见太子身边没带宫人,也没提灯,便将放在一旁的灯盏递给衔池,却被她推回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蝉衣先走。
宁珣身边多少伺候的,不会连盏灯都没备好,他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不需要。
况且她这盏灯本就是给蝉衣带的——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夜里容易视物不清。
蝉衣走远后,最后一点光亮也隐没。
她随着宁珣往前走,也不问去哪儿,一时只听见秋虫嘶鸣,和衣袖擦过的簌簌声响。
今夜月色暗沉,她看不太清脚下的路,不觉便离宁珣近了些,紧挨着他走。
眼睛看不清,其余感官便被放大,譬如她不小心碰到他手的触感。不同于她四季冰凉的手脚,他身上温度依然偏高,入秋后这温度便显得舒服了,让她情不自禁想靠近。
周遭漆黑一片,多少会叫人不安。手相碰的那一刹她下意识想握住他手,好在转瞬便克制住。
宁珣带她去了一座凉亭。
迈上石阶时,衔池少数了一级,被绊得一踉跄,他及时抓住她小臂,将她往上带了一步。
隔着衣袖,他的热量顷刻间便传过来。
又如常抽离。
凉亭正中有一张石桌,石桌左右各一只凳子,宁珣先坐了,抬眼看她:“坐吧。”
石桌上摆了酒,他顺手给她也斟了一杯。
东西是早备好的,除了酒,还有一把长剑横在桌上。衔池行过谢礼接了酒盏,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那把剑,“殿下常来这儿?”
“一年一回。”他将那把剑拿起,见衔池好奇,便握住剑鞘,将剑柄朝向她,“试试?”
她学过剑舞,可用的多是又薄又轻的软剑,他这把剑长且重,衔池两手握住剑柄才抽出来。
铮然一声,寒光冷冽。
虽不懂这些,但她也看得出,手中的是把神兵。
衔池伸手想碰碰剑身,指尖不过刚探过去,便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很利,小心。”
她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被他倏地攥紧,停留一霎,又缓缓松开。
“这把剑陪孤在边疆待过四年。”
衔池“啊”了一声,后知后觉这把剑下斩过多少亡魂,颈间没来由地一凉,当即没了细看的心思,将剑递还给他。
宁珣轻笑了一声,收剑入鞘,随手搁到一边儿。
杯中酒烈,一杯下肚她就有些晕乎,听见他低沉嗓音敲开她的醉意:“不是有话想问孤?”
衔池趴在石桌上,支颐看着他:“怕殿下不想说,惹殿下不高兴,不如不问。”
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慢慢同她道:“你来问孤,孤若是不想说自然就不说。无论何时,与其借他人之口,孤更希望你能自己来问。”
“何况你惹孤的时候难道还少?”
衔池抿了一小口酒,从善如流问他:“那殿下现在想说吗?”她举手起誓,“我保证听了就烂进肚子里。”
早知道这么容易问出来,她上辈子就问了。
他没正面回答她,烈酒在手中转了一圈,泼进夜色里,“孤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狼国。老狼王有七个儿子,为了夺位争斗多年,死的死伤的伤。其中最小的一个,本最弱小,但靠着装疯卖傻,毫发无损地活到了最后,坐收渔翁之利,成为了新任狼王。”
衔池倒吸了一口冷气。如今是正和二十三年,也是圣人在位的第二十三个年头,这段不那么体面的往事早随先帝埋进尘土,无人敢再提。
“新狼王并未有过妻妾,因此没多久,狼族诸位大臣便上书请狼王充盈后宫。新狼王这位子虽来得处心积虑,却并不足以服众,尤其是刚上位之时,处处受制于朝中老臣。
狼王不愿顺从他们备给他的人选,以立后一事为契机,在朝中立威。后来,某日他微服出宫,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他执意立了那个女子为后。”
衔池换了一只手撑着脑袋。这些池家倒是同她说过一点儿,她依稀记得,宁珣的外祖当年是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为人刚直,后来皇后薨逝,便被外放至荆州——池家同她说这些,是叫她格外注意宁珣有没有同荆州一带的书信往来。
他讲得不急不缓,也没多少情绪,倒真像是在给她讲故事一般:“因为夺位前的那段经历,新狼王逐渐变得专断、执拗,他要整个狼族都匍匐于他脚下,无人敢对他不敬。
好在狼后性子温婉良善,对他诸多包容。相应的,狼王动怒时,也只有她开口劝谏,他才会听几句,旁人连近身都难。”
衔池看向他:“他们这不是很恩爱么?”
宁珣笑了笑,不置可否:“形影不离。春日煎茶,夏夜避暑,秋日赏菊,冬时看雪,狼后很快便诞下一子,被立为狼国的储君,荣宠无双。”
“可她也因为生下这个孩子伤了元气,往后再不能有孕。”
衔池伸手勾住他的小指,轻轻揉了一下,似是安抚:“女子生育本就凶险,狼王那么爱她,应当只会更心疼她和孩子才是。”
“可狼后有个秘密,狼王不知道。在她入宫之前,她早与别人两情相悦定了终身,那人与她青梅竹马,因着在丧期,耽误了提亲,阴差阳错,她才会被一道圣旨拘进宫中。
狼王初见她的那日,正是她为自己的心上人祈福回来。”
“她很看得开,既无法违抗,入了宫她便绝了别的念想。她的心上人,也为了她的名声,自请永驻边关。
她没再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人,一心一意地尽她作为一国之后的责任。狼王待她很好,年复一年,他们愈来愈恩爱。”
“直到十年后,被有心人设局揭发。若非当年那人自请离京,他们连储君的血脉都要质疑。”
宁珣眼神锐利了一霎。他早早知道了人言可畏,自此读书做事愈发拔尖儿,以为自己足够出挑,便能早早护住母后。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并非如此。
衔池不自觉握住了他的手——宁珣那年应当是十岁,前十年在帝后恩爱的庇护下安稳长大,至此突逢巨变,而他偏偏又坐在最让人垂涎的位子上。
“她大病了一场,狼王虽心怀芥蒂,却实在担心她,以强横手段将此事压了下去,朝中再无人敢提及。
毕竟那人早远在边关,等她病好,狼王也渐渐消了火气,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这些年来狼王积威甚重,他想把它揭过去,自然也没有人敢触他的逆鳞。”
衔池垂眸,慢慢吐出一口气。久居上位者,按宁珣所说,他的疑心和对绝对权威的偏执更甚。他只是消了火气,而非消了疑虑。
他轻描淡写:“他们似乎依然相爱,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外敌来犯,同狼后青梅竹马的那个人战死在边关。狼后乍听了消息只觉悲恸,可后来发现,他那一战之所以败了,是因为狼王的诏令。”
衔池同他交扣的手不觉用了几分力气。这一刻她竟觉得他的手有些凉。
“她去质问狼王,狼王一怒之下全都认下来,说君要臣死,也算全他的忠义和痴心。那一夜他们争执了很久,吵得很凶。狼王将她禁足宫中,不许任何人去看她。据传,是要废后。
可他忘了,她早在为他诞下储君那时便伤了身子,两年前又大病一场,自那后便一直虚弱着,如今悲恸之下又急怒攻心,病得很急。她宫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得,生生拖了两日。
她宫中婢女冒死传出信儿来,先是传到了狼王那儿,可狼王不信。婢女无法,不顾她阻拦,将她病重的消息告诉了她的孩子。
她的宫外围着侍卫,他公然抗命,私调了禁军,几乎是杀进去,才将御医送了进去。”
她喝的酒太烈,醉意涌上来,衔池两手紧紧握住他,同醉意相抗着:“狼王呢,他去看她了么?还有她的孩子……”
“去了一次。很快就走了,走时神情漠然。至于那个孩子,本该以谋逆罪论处,可她在病榻上苦苦求情,兼之前朝对此事议论纷纷,最终便放了过去。”
衔池一颗心落到一半,便听他淡淡道:“她积病已久,又拖过了服药的最佳时机,没几日便薨逝了。直到最后,狼王也没再来看她一眼。”
衔池似乎听见他的声音细微地颤了一下。
“狼王厌恶极了她,很快,同她有关的一切便都销声匿迹。”
除了他。
宁珣抬眼看她,她脸上被酒烧得通红,勉力睁着眼睛听他说完。
他将她鬓边碎发别回耳后,“故事讲完了,困了就睡罢。”
衔池摇摇头,紧攥着他手不放:“那她恨他么?”
“她只是很失望。”
“孤送你回去。”他刚要起身,她却比他更快一步,踉跄跌进他怀里。
衔池迷迷糊糊蹭到了他身上,原本是想安慰他,可醉意让她脑子混沌得厉害,只黏黏糊糊唤了他一声“宁珣”,牢牢拥住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何止是她,能连名带姓直呼他的人,世间又有几个。
偏偏这几个里,有人永不会再开口,有人再唤他,也不会唤这两个字。
本是大不敬,可那一声呢喃随着她怀抱落下来的那刻,他只觉心跳停滞了一霎。
作者有话说:
宁珣:攻略不成被反攻略的一天。
今天有感而发一下。
写到开头那段宁珣没带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上辈子最后那个雪夜,宁珣去看衔池的时候,夜色深沉,他也是孤身一人,也没提灯。
两个人的恋爱观其实都受上一辈影响,衔池是不轻信,宁珣是怕隐瞒,怕彼此之间充斥着疑心。从宁珣的角度来说,他对衔池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率直白——不过也刚好,衔池需要的就是坦率直白的偏爱。
上辈子宁珣一直在等衔池坦白的一天,哪怕是到最后成功翻盘,局势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他什么都知道了,也还是会等她亲口再跟他说一遍——如果衔池还活着的话。
她肯奔向他,他就不会让她扑空。就,真的还挺好哄的。
但冰凉的墓碑不会说话。
所以他默然等了一夜,也等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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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因为爱一个人,也会犯错。◎
夜色无垠, 看不清,所以全凭感觉,呼吸、心跳、脉搏, 去一遍遍印证彼此存在。
有风穿过,衔池似是贪恋他身上温度,久久不肯松手。
他任由她放肆, 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她的发丝。
愈缠愈乱。
两人默了良久, 一时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间或几声虫鸣。
八年间, 他头一回在九月十九的夜里心绪宁静。
半晌, 他听见她软着声突然道:“但你会恨我。”
语气笃定,话音却因酒气而含糊不清。
续的是她方才听故事问的那句, 她恨不恨他。
宁珣微微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醒她的醉意,引着她说:“为什么。”
但显然她已经昏昏沉沉,闻言琢磨了半天, 终于开口却是反问:“为什么不恨?”
恍惚间似乎回到八年前。
殿中气氛压抑, 欲雨的天气,沉闷得叫人喘不动气。隐隐有宫婢的抽泣声,暮色昏沉。
窗边摆了一盆绿菊,是今年新培出的花色,总共就两盆,一盆在太后宫中,一盆在她这儿。
宁珣见过父皇在花前为母后描妆的样子。
可惜过了花期, 这些日子也没人有闲心料理它, 枝叶凋零。
他咬着牙问完这个问题, 母后一时没说话,只安静望着那盆花。
半晌,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鬓发。
因为这世间事,大多不是黑白分明,对错善恶的分界线尚且模糊,遑论爱恨。
因为爱一个人,也会犯错。
母后说,他以后也许会懂,但她希望他不必懂。
风急了一些。
那点黯淡月光隐在云后,四周黑得彻底。
宁珣拨开衔池额前碎发,淡淡应了她一声:“嗯,会恨。”
他话音刚落,便觉她颤了一下。
骤然落了雨,“嗒”一声坠在尚未落尽的枯叶上。
雨丝细密,衔池抓紧了他的衣袖,像是怕他会走,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宁珣低头看她,“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陷他于那场火中。
衔池眨了眨眼,即便再醉,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风送了雨丝进来,她抬手去接,有意无意避开了他的话:“我也讨厌雨天。雨雪都不喜。”
她埋进他怀里,“听着便烦闷,若落到身上,湿了衣裙,还会冷。”
脑子还算清楚,但话音粘连在一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避重就轻得娴熟,宁珣也没再问她。
她上次去见沈澈那日,他便想明白了,她若不说,他也不会再问。
她不想说的时候,从她嘴里问也问不出真话,又何必。
雨声扰得他心烦,他一手托着攀在身上的人,一手无意识地抚过剑鞘。
入手的冰凉并未压下多少躁意,剑上隐隐的煞气引着他拔剑出鞘。
在他手抚上剑柄的那一刻,突然听见她小声说了句什么。
“但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想求这一场雨。”
雨势渐大,浇灭其他声响,凉亭这一小方地界便似与天地分隔开。
衔池抬眼,醉意熏熏:“譬如这一刻,它在留你,和我多待一会儿。”
她确实盼过一场,祈求神佛,能借她一场大雨。
在东宫大火的那天。
宁珣握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松开,下一刻却猛地扣住她后颈,将她往上一托,吻了下去。
他吻得很重,又深,似是在宣泄什么,衔池却没躲,任他攻城略地,对他予取予求。
水声交缠,檐下坠雨成线。
良久,衔池瘫软在他怀里,困倦之下懒懒抬手,被他捉过去,微侧过头,轻轻落在她手腕一吻。
有些发痒。她往回缩了缩,又锲而不舍伸手去描摹他的眉眼。
她在烟尘缭绕的火光中未曾看清的眉眼。
宁珣微微低头,方便她抬手去够。
衔池的手却顿了顿。
他的动作让她鬼使神差般想起护国寺初见那回——她作势要去摘他的面具,他拦都没拦,反而低下头,方便她揭开。
衔池不由得微微有些出神——那时候若是她揭了,会怎么样?
她醉透了的脑子只管得住嘴,一不留神,指尖抚在他眉骨,拇指自鼻梁向上,做了一个揭下的动作。
很细微的一下,几乎是立刻她便意识到不好,强装镇定收手。
但宁珣望着她的目光已然变了。他眼神中的锐意不加隐藏,攥住了她手腕,“想到什么了?”
方才还温存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衔池摇头,兴许是酒壮人胆,也兴许是她还昏沉着,竟没觉得怕,甚至往他怀里深处拱了一下,听着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人?”
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宁珣掰过她头,才发现她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是心大,还是对他心大?
宁珣捏着她下巴左右看了看。
至少七成,她已经猜出来护国寺那人是他。
但她还没告诉沈澈——他藏了这么久,若是沈澈知晓,必然会立刻采取行动。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初遇时她还不曾见过“太子”,那便只能是在入东宫后。
又是为什么没告诉沈澈?
是没来得及,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手?
她睡熟了,身子往下坠,宁珣将她往上一勒,被她娴熟缠住腰身。
她环得很自然,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能全然将自己交付给对方。
宁珣顿了顿。
万中之一的可能,兴许,是因为他?
雨势弱下去,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凉亭外。
“殿下。”
宁珣抬眼,“拿把伞来。”
青衡却没动,咬了咬牙,双膝跪下,在雨幕中抬头:“殿下,此女不可留。”
她留在东宫确实对殿下有利,早一步知道二皇子的意图,便能将计就计。
可就算没有她,这些年殿下也几乎算无遗策。何况总不能一直如此被动。
她留在殿下身边,若扰乱殿下心绪,才是得不偿失。
“她既然已经认出了殿下,留着迟早是个祸患,不如趁她还未来得及透露出去……”
宁珣冷冷看过去,“青衡。”
他猛地噤声,片刻后却是一叩首,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属下僭越。但殿下若是真对她有心思,不妨给个名分,借机直接幸了她。有了名分,她与……旁人也便断了可能。再稍加挑拨,让二皇子疑她,不敢再用她,如此也算两全……”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青衡重重叩首,“属下罪该万死。”
他本不该在今夜提此事,但他怕过了今夜,再没有这样恰好的机会。
“孤在你心里,便是如此轻重不分?”
他犹豫半天:“可她既然不能为殿下所用……”
宁珣定定看着他,末了叹了口气,打断道:“不能为孤所用,便杀了,那这天下多少人不能为孤所用,你便杀尽天下人?”
“属下不敢。”
“能不能用,不是她说了算,也不是宁禛说了算。要用她,孤有千种法子。她能看见什么,能传出去什么,即便是传出去了不该传的,如何引宁禛入局让他作茧自缚,如何借机挑拨,皆是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想明白这些,再去想人该不该杀。”
青衡顿悟,默了良久,重重一叩首:“属下明白了。”
能耐下性子同他分析这么多,殿下今日心绪似乎比往常这一日要宁静得多。
“起来,自己下去领罚。”
直到青衡身影消失,他才松开捂住衔池耳朵的手。
她睡得仍熟,对方才的一切毫无所觉。
恰逢雨停,宁珣喟叹一声,将她抱起,走进夜色。
作者有话说:
有的男人表面上:能不能用她,怎么用她。
实际:(捂住老婆耳朵)老婆不能听这些!打扰老婆睡觉!
今天有点短小了,给大家磕一个()
第48章
◎他也想看看,她这回要怎么选。◎
他抱着她走得很稳, 许是刚下过雨的风里携了凉意,行至半途,衔池渐渐醒了过来。
小睡了这一会儿, 神智便清醒了一些。
她勾着他脖颈,学他平日对她的习惯去捏了一下他后颈,软绵绵唤了一声:“殿下。”
依然是微微上扬的尾音, 藏了钩子似的。
宁珣低头, 嗓音略有些喑哑:“醒了?”
衔池轻轻晃了两下腿,“放我下来吧。”
“下过雨。”
她反应了一霎, 不解地“嗯?”了一声。
“路上有积水, 不慎踩上湿了鞋靴,这一路回去会冷。”
她是不喜雨夜出行, 也确实是因为会湿了鞋靴——但也只是不喜而已,倒也没有一步也不能走这么娇贵。
不过他怎么会知道?
衔池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她方才都做什么了?
先是撞见蝉衣在烧纸, 而后便同宁珣去了小凉亭,喝了一盏酒,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她还记得, 可再往后呢?
她不知道他备下的酒烈性至此, 以为只一盏,不会误事。
往后她一滴也不沾了!
她懊恼得明显,宁珣脚步缓下来,不动声色问她:“想起自己方才说过什么了?”
衔池紧张了一霎,他的外袍被她愈揪愈皱,底气不足问:“我……说过什么?”
“既然没记起来,沮丧什么?”
她眼也没眨, 对答如流:“本想着如果不能宽慰殿下, 能陪在殿下身边也会好些, 我却先把自己灌醉了,自然懊恼。”
油嘴滑舌。
显然是把自己刚刚都暴露了什么忘得彻底。
宁珣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你说,你疲累了,所以想把一切都托付给孤,生同衾,死同穴。”
衔池第一反应便是反驳,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能。”
话说完,她像是松下了一口气,紧抓着他衣袖的手也松下来。
能与他死同穴的,得是他什么人?
她才不会因为醉了,就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吧?
上辈子直到最后,宁珣都未曾有过一妻半妾。何况,他也不过还剩下三年而已。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
都道酒后吐真言,她心中没有这些东西,醉后又怎么会求这些。
“殿下说笑了。”
衔池在心里说服完自己,完全忽视了他稍稍冷淡的眉目。
他突然将她往上抬了一下,她猝不及防,不经意间又勾紧他脖颈。他抱得有些高,她索性枕在他肩上。
宁珣“嗯”了一声,淡淡道:“骗你的。于礼不合。”
衔池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太对,找补了一句:“衔池倾心殿下,但也自知身份,哪敢徒生妄念。能如这般陪着殿下,已是侥天之幸。”
他似是笑了一声,“来回也就这么两句,说了多少遍,还没说腻。”
“只要殿下没听腻,千遍万遍也说得。”
许是枕的位置恰好,她隐隐听得到他的心跳。
不同于他淡然语气,他胸腔心跳剧烈,一声重过一声。
知道自己没说漏嘴,她安心不少,安静伏在他颈侧,随着他步子微微起伏,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殿下说是八年前,蝉衣那时当是六岁,所以殿下说她还记不得什么。那……”
“你想问她今日为何会烧纸?她是烧给她长姐的。”
衔池抬头,听他慢慢解释道:“她长姐是母后宫中的婢女,对母后忠心耿耿。”
衔池点了点头——怪不得,蝉衣在东宫的地位似乎比普通宫婢要高不少,也不似旁人那般谨小慎微。东宫有多少宫人,宁珣不仅记得她的名字,还会时不时过问几句。
“八年前的今日,”他顿了顿,方继续道:“入夜后母后便不太好,稍清醒些的时候尚能同孤说几句话,昏沉过去的时候,叫也叫不醒,只一味落泪。”
“孤去求父皇,来见母后最后一面。”
因为她说她不恨。
“那一夜的雨下得比今夜大得多。孤在乾正殿外跪请,母后宫中两个大宫女放心不下,陪孤一同去了。”
“母后没多少时间能等,见请不出父皇,孤便要硬闯。可那几日孤刚私调了禁军去解母后的禁足,父皇震怒,母后好不容易求来的宽宥,这时候孤若是再硬闯乾正殿,便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于是有人替孤去了,没能闯进去,死在了侍卫刀下。”
以死换来一场喧嚣,妄图借此引得殿中那人的注意。
——他不会不认得皇后宫中的大宫女,她以如此惨烈的死状,死在乾正殿前,最起码能告诉他,娘娘是真的不好了。
但即便这样,他的好父皇,也一步未踏出乾正殿。
再后来没多一阵儿,便传来皇后薨逝的消息。
“那个宫女,便是蝉衣的长姐。”
衔池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在凉亭里给她讲故事时,语气平和,讲得也粗略,完全旁观的视角,省去了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冰冷和鲜血,便不至于太叫人难过。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看似平静地同她讲述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是他曾真切经历过的漫长哀戚。八年间无数场秋雨,他一场也躲不掉。
衔池小声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他已经咀嚼过无数遍的痛苦,若她不问,他至少可以少疼一次。
“你能问,孤反而高兴些。这些话已经太久没人再提过,孤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母后在宫中的痕迹被抹得干净,他笑了一声,“若是连孤都忘了,这世上,便没人记得了。”
衔池默下去,半晌,伸手捋开他的眉头,声音柔和却坚定:“我替殿下记得。”
在衔池印象里,每年深秋圣人都要折腾宁珣几回。
所以她上辈子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最忙,一方面沈澈动作不断,她便一直有任务在身,另一方面还需得及时对宁珣的情绪有所表示。
这段日子反而平静得有些反常了。
沈澈这头,只令她传了两回消息,无关痛痒,再就没了信儿。以至于她都有了闲心,在小厨房捣鼓吃食。
许久没进厨房,她选了最保守的梅花酥——上辈子她已经做得炉火纯青,虽然只是样子上过得去,但胜在省事儿,半个时辰便足矣。
但这回,她一大清早便钻进小厨房,过了午膳的点儿都不曾出来透口气。
蝉衣看着她从和面开始,亲力亲为,试了三锅。
她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去给殿下送吃食时,随便从小厨房选一样带上就走,乍一看见她真自己动手,不免受宠若惊——不过等尝到第三锅时,就麻木了。
明明看着像模像样,怎么吃起来就……
蝉衣期期艾艾:“姑娘,奴婢看有刚出锅的桂花糕,不如就带这个去,姑娘的心意殿下会明白的。”
衔池泄了气,挑来拣去,还是选了两块做得最好看的梅花酥。
反正他也不会吃。不吃怎么知道难吃?
衔池提着食盒去书房时,正逢宁珣在里头议事。
她等在外头,里面几人在争论,说话的动静不小,她有意无意便听了几句。
毕竟是在东宫,他们的话说得隐晦,饶是如此,她也听明白了。
圣人要肃清朝中贪腐,并且将此事交给了宁珣。
他们的话叫她想起她前两个月放进书房的那份礼单。
查贪案这事儿同上辈子别无二致,但上辈子并非是宁珣负责——几乎立刻她便意识到,让宁珣主持此事,是沈澈那边做的。
让宁珣去查,他若是处置得轻了,等被人揭发,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洗不清自己。既是一丘之貉,这其中若有人再出任何差错,圣人都会将这笔账算到宁珣头上。
而他若是处置得重了,不可避免会树敌,那些人逮到这个机会,必将拖他下水,也是两难。
为了避嫌,衔池退远了一些,在檐廊拐角处等着。
没多一阵儿,几位穿着官袍的大人从书房走出。
许是在里头争论出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出来时他们还三两一堆说着话。
“皇后娘娘刚过世那段日子,太子做事雷厉风行,清佛寺屯田那么大的差事都能办得干净利落,如今怎么反而畏畏缩缩……”
另一人摇了摇头,压低了声:“倒也是意料之中。太子那一年间树敌无数,多少明枪暗箭,最终落了个被逼去边关的下场。边关这几年,便足够二皇子丰满羽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太子回来后便一直处事谨慎,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们走过去,衔池躲在拐角后,刚好听了个完全。
书房内。
怀和上前一步:“回禀殿下,宋姑娘在书房外待了一阵儿,想必多少听见了些。”
宁珣提笔收势,将练字静心的宣纸草草一折,随手扔给怀和,“嗯”了一声。
听见了也好。
他也想看看,她这回要怎么选。
怀和奉上打湿的软帕,宁珣接过来,正擦净手的时候,看见她轻巧迈进来。
她倒也没瞒着,开口便道:“殿下今日好忙,衔池在外头足足等了两刻钟,若茶食凉了,可不怨我。”
作者有话说:
衔池:我喝醉以后说什么过分的了?
宁珣:你说想生同朝暮,百年后合于一坟。
衔池:那必然不是我说的。
宁珣:?
衔池:哪来的百年,三年后就……
宁珣:??
另,有请梅花酥出场!(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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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是你要留下来的。”◎
他将擦手的帕子扔回铜盆, 抬眼淡淡道:“天冷,在外面等着做什么,下回差人说一声, 孤忙完就去看你。”
衔池瞥见了他练字的那一沓纸,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她不由得挑了一下眉——他教她写字教得久了, 她甚至能从他的笔迹中看出他的心绪。
他心中有躁意, 像是在等一个他也拿不准的结果。
因为要查贪腐案?
不该。他性子并不急躁,从不冒进, 尤其是在政事上。
那他是在等什么?
衔池走上前, 将食盒打开:“我是闲人,哪有忙人找闲人的道理?”
她刚将碟子摆出来, 他的手便覆上她手背。
她在外面等得久了,手脚冰凉, 衬得他掌心温度近乎炽热,捂上来那刻她几乎被烫到,心头倏地一颤。
他略微用力握了一下, 衔池以为他会将自己拽过去拥住, 身子稍稍发麻,已经习惯性地渴慕他身上热度。
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手:“怀和。”
怀和上前,将早就备好的手炉奉给衔池。
她接过来,手炉温度刚好,点点暖意自手心传开,可却差了点儿什么似的。
衔池摇摇头,她在萧瑟秋风里站了两刻钟, 许是身上冷透了, 才会觉得这手炉不够暖和。身上暖不过来, 便觉心口滞涩。
再说她同宁珣这么“有礼有节”也有段日子了——自汤池那回后,两人间便再没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
九月十九那一夜,他从凉亭一路抱着她回去,已经是他们这段时日以来最亲密的一段接触了。
宁珣看着她低下头抱紧暖炉,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便转头去看她拿出的那只碟子上摆着的两块梅花酥。
造型尚可,大概又是她“辛辛苦苦”挑了好久的。
衔池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只看了一眼,目光便移开。
心口那点滞涩莫名发酸,坠胀成委屈。第一回来给他送茶食的时候,他非得问是不是她亲手做的,如今她做了,他就只看一眼。
衔池气不过,随手拈起来一块,倾身举到他面前:“殿下要不要尝尝,我做了大半天呢。”
宁珣闻言一挑眉,声音里不觉带上了几分笑意:“你做的?”
却也只问了一句,再没有旁的动作。
衔池突然想起来他在书房不吃东西的讲究,也想起来他入口的东西都得先经人查验——上回她喂给他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那块下了药的栗子糕。
她今儿是怎么了,在外面等得冻傻了?
衔池悻悻收手,犹不解气,索性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她两指捏着梅花酥中间那点花蕊,刚张嘴含住半边花瓣,还未来得及咬下,宁珣便俯身过来。
他的双唇擦过她的手指,似乎连带着她的指尖也抿了一下。呼吸很近,她抬眼,恰与他对视。
衔池愣在原地,但他似乎只是就着她手咬一口而已,很快便起身。
她这才慢慢咬下自己那口,吞咽下去。
一时竟没尝出是什么味道。
“好吃。”宁珣伸手擦去她嘴角沾上的碎屑,“孤多问一句而已,哪来的气性。”
宁珣确实是忙,除了中间和她去偏殿用了一顿晚膳,其余时间一直耗在书案前。
衔池在她那张贵妃榻上闲闲翻书陪着他,入了夜反而精神奕奕,托腮看他批阅。
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儿,宁珣头也没抬,突然问道:“看这么久?”
“在看殿下什么时候才会累。”
他停笔,“困了?孤送你回去。”
衔池摇头,“不困,就想留在这儿,再陪殿下一会儿。”
他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他方才那一眼目光深邃,她没看懂。
衔池低头,将书册又翻过去一页。
因着她在这儿,书房里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宫人便都退了出去。
不知又等了多久,她几乎困得要撑不住,懒懒打了个哈欠,再抬头,才看见他已经睡了过去。
她向怀和打听了,他这几日夜夜宿在书房,有时能浅眠两个时辰,有时甚至整夜都不合眼。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得撑不住。
衔池轻手轻脚爬起来,去找她先前藏好的那份礼单。
今日在书房外听见里头议事,她便动了将礼单拿出来的心思。
上回同沈澈见面,他刚敲打完她,这差事她若是做漏了,他怕是更会疑心。
但这样对宁珣,她……于心不忍。
今岁秋阴雨连绵,圣人时不时对东宫发难,他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
上辈子只是账目对不上,都那般大的阵仗,何况这回的礼单。单是地下钱庄,便叫人解释不清——他已是东宫太子,若真敛了这么多财,且去路不明,是想做什么?
她藏礼单时花了不少心思,藏得隐蔽,一连两个月都无人发觉。
衔池低头嗅了嗅,果真在上头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
但她也还有沈澈需要应付,所以不能直接将礼单毁去。
她越过几架书架,踮脚将它放进其中一面。
她今夜紧赶慢赶地读完了手头这本书,这两日宁珣会给她选新的书看。他挑给她的书不会太晦涩,她观察了很久,几乎都是这面书架上的。
沈澈只叫她藏,她照做了,藏了这么久也无人察觉。到最后关头被宁珣自己发现,应当就不能全怨在她身上了吧?
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她又不是一直失手,总有解释的余地。
衔池将东西藏好,回头看了宁珣一眼。
他还在睡着,仍是方才的姿势,动都没动。
再过半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她轻手轻脚过去,将自己来时穿的披风取来,搭在他身上。
正要转身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错愕回头,见他眼中是难掩的困倦,该是刚刚醒过来,她才稍稍安下心:“我把殿下吵醒了?”
宁珣没说话,只将她往身前一拽——她跌坐在他腿上,被他顺势勾住腰身,下巴搭在她肩上,像是疲惫至极,嗓音里有着刚醒过来的哑,仔细听却又似乎别有深意:“是你要留下来的。”
她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矣。
哪怕只是因为前几日刚听完的故事,引得她恻隐。
有一次也好。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因着伏在她肩上,自然而然便紧贴着她耳廓,犹如情人耳语,热气粘腻。
衔池还未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突然被含住耳垂的那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今日戴了对琉璃耳坠,微凉的触感,与他带来的热交织。
他抱得很实,几乎是紧贴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便骤然剧烈起来。血液涌上头脑,冲得人微微发晕。身体习惯性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今日早些时候残留在深处的冷意这才完全消退下去。
箍在腰间的手紧得像是要将她绞杀在他身上。
衔池不记得雨夜酒后的深吻,记忆里太久没同他亲近过,他不过轻轻吻了两下,她便被诱入局中。
烛火悄然一跃。
衔池醒过神来时,正软在宁珣怀里,任他替自己拢好衣襟。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孤要去早朝了。”
衔池点了点头,困倦得睁不开眼。
天还没亮,他将她抱到书房后头备着的软榻上,“睡醒了再走。”
衔池勉力撑起来一分精神,拉住他衣袖,“殿下回来别忘了替我选书。”
他轻笑了一声,“忘不了。”
她放心松手,听着他走出去的脚步声,才沉沉睡下去。
衔池醒过来时,已近午膳的时辰。
书房空空荡荡,想必是宁珣还没回来。
她伸了个懒腰,从铜镜中草草瞥了自己一眼。旁的倒还好,只是脖颈上深深浅浅的吻痕……
衔池默了半晌,将衣襟往上拽了拽,勉强遮住。
她下榻,绕过屏风,本要叫人进来梳洗,转念一想,还是先去确认了一眼礼单。
那面书架上的书不少,一本挨一本,皆是原样放着——唯独她放礼单那儿空出来一道缝隙。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饶是后半夜困得脑子发晕,她也清楚记得自己将它放在了哪儿。
她是听着宁珣走了才睡下的,况且她在这儿安稳睡了这么久,定是宁珣去上早朝前吩咐过,不许人进来。
但若是没人进来,礼单是怎么不见的?
衔池慌慌去找,一面一面书架看过去,翻遍了每个角落。
哪儿都没有。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好是坏。
她翻第二遍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她原以为是宁珣回来了,没太在意,紧接着却听到另一道熟悉声线。
有宫人福身请安,除了太子殿下,还有一声“请世子安。”
衔池浑身一僵。
宁珣走在沈澈身前半步,话音带笑,眼神却深得发寒,“父皇命世子协查,可见是对世子抱以厚望。”
“殿下言重了。陛下不过是看中子安在朝中尚无一官半职,不被牵涉,做事方便罢了。”
宁珣看了眼书房紧闭的门,“孤这几日皆是宿在书房,里头杂乱,不如去正殿一叙。”
沈澈悠悠望了一眼,轻飘飘道:“殿下为国事宵衣旰食,是臣民之幸。”
“尽心为父皇分忧而已。”
沈澈站定在书房前,“殿下与子安不过是奉命商讨一番而已,若去正殿,于礼不合。”
“还是说,殿下这书房里,有什么是子安不能看的?”
作者有话说:
宁珣:你猜猜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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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难免荒唐了些。”◎
他们在书房前交锋的这段空里, 衔池迅速收拾好自己,在大大方方去门前迎接和找个地方躲起来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书房宽敞且通透明亮, 藏个东西好藏,藏一个大活人便有些困难。
她目光梭巡了一圈,最后还是蹲在了软榻后头。好在她身子柔韧, 轻易便缩成一小团, 软榻的高度也掩得住她身形。
软榻外还有屏风挡着,何况这里本就是休憩之所, 他们进来议事也不会往这边来。
她刚藏好, 门便被宫人推开,宁珣先一步进来, 咳了两声。
衔池悄悄抬头,透过屏风刚好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书案那边。
沈澈坐在下首, 宫人奉上茶来,他接过去放到一边,单听声音端的是温和有礼:“听说殿下昨日已经召人商讨过, 不知是打算从何处入手?”
宁珣淡淡道:“孤也正头疼, 不如世子来看看。”
书案上堆叠着卷宗账目,宁珣看着他,将这些东西朝他那儿倏地一转,再慢慢推过去。
沈澈没有推脱,起身上前。
他的拇指已经按到了那叠卷宗边缘,宁珣却并未松手,定定压在最上头一份账册上, 没用多少力气, 却压得那厚厚一沓纹丝不动。
沈澈抬眼直视着他, 目光悠然姿态端方,亦不曾逾礼,却远非谦恭。
两人一言不发。
衔池隔了三丈远都能闻到胶着气息。
她索性将自己埋得更低了一些。
半晌,宁珣轻笑了一声,抬手:“请。”
“谢殿下。”沈澈定定望着他,停顿了一下,方将账册抽过去,这才垂下视线。
他这一抽,有什么小物件儿被碰掉了下去,极清脆的“吧嗒”一声。
这一声响得突兀。
衔池听见了,下意识去摸耳垂——琉璃耳坠只剩下右耳朵的一只,孤零零晃悠了一下。
昨夜好像是掉了一只耳坠在书案上,她本还记得去找,一伸手却被人轻松制住,举过头顶压在书案上,再无暇顾及。
后来她太困,便忘了这回事儿。
沈澈低头看了一眼,意味不明道:“殿下好雅兴。”
太子身边没有新人,这耳坠是谁的,不言而喻。
宁珣俯身将那只耳坠拾起来,掸去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让世子见笑了。”
“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难免荒唐了些。世子应当能体谅孤。”
这话听得衔池眼皮一跳。
他说两情相悦,难不成是为了让这荒唐听起来不那么荒唐?
也是,两情相悦总比在书房急色传出去好听一些。
不过昨夜只是阵仗看起来大了点儿,他并未更进一步,何至于说是行事荒唐?
她摇摇头,拿不准宁珣的心思,转而去捏自己已经压麻了的腿。
其实也不必如此,沈澈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的。
太子在自己地界上幸一个舞姬,本就无伤大雅,即便传了出去,要么便是给个名分将此事压下,要么就是把人打发出宫——这两种结果都不便于她往外送消息,沈澈不会这么干的。
半晌,沈澈的目光才从那只耳坠上移走,语气平和:“殿下的私事,不敢说‘体谅’。”
宁珣将那只耳坠攥于掌心,慢慢收起来,悠悠道:“说起来,孤上回去皇祖母那儿时,还听见熙宁求皇祖母为她和世子赐婚……”
衔池耳朵动了动,一时没明白他这时候突然提熙宁做什么。
不过倒是知道了熙宁郡主这么早便打算嫁给沈澈了。
太后当是没允——二皇子的野心昭然若揭,这时候来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太后一向心疼熙宁,不会在这时候贸然把她嫁出去。
“殿下。”沈澈面上依然带着笑意,眼神却透出几分漠然:“陛下命子安过来,是协查贪案。”
宁珣又说了句什么,那边儿便没了动静,只剩下翻阅卷宗时的声响。
衔池蹲了已近小半个时辰,腿麻得不像自己的腿,见他们皆低头专注在手中东西上,便悄悄地活动了一下。
先是蹲着伸直腿,慢慢胆子大了,便扶着软榻站起来——她不过刚起身,便隔着屏风撞上一道视线。
他似乎并不意外,望过来的目光堪称平静,又似有暗流汹涌。
屏风将两人对视的目光分割开,朦胧不明。
衔池皱了下眉,下意识要蹲回去,又反应过来是多此一举。
沈澈就算已经看见她,也得装作没看见。
除非宁珣也刚好看见他望过来的这一眼……
她这个念头刚一转,便听书案被敲了两下。
紧接着便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衔池,过来。”
宁珣先是望着沈澈,等她从屏风后走出来,才将视线落过去,出口的话温柔又极尽荒唐:“吵醒你了?”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按着规矩对两人见礼。
宁珣这话倒是替她解了围,她不必再在“只见过一回”的国公世子面前,解释她为何会待在太子的书房里,又是为何在他们进来之际不出声,反倒偷听似地躲了这么久。
她见礼,沈澈便多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颈间暧昧红痕上略停了停,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向太子:“是殿下带去生辰宴的那个宫婢?”
沈澈的目光不算逾矩。无论如何,她现在也只是“宫婢”,他看一个宫婢,无需太多分寸。何况他也并不曾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不过是多看了那一眼而已。
衔池却下意识往宁珣那侧挪了半步。
因着是无意之举,动作不大,沈澈目光却倏地一紧。
宁珣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世子好记性。”
正月里东宫那场夜宴,沈澈不在。照理说,他确实只在熙宁生辰宴上,见过宫婢装束的衔池一回而已。
“炎炎夏日,只她一人戴了面纱,不免叫人印象深刻。”
说话间,沈澈又看向她,神色平静,似乎是不愿多问太子私事的态度——他不过国公世子,奉皇命来协理办事,至于太子私下里都做了些什么,本也轮不到他插手。
无论是反应,还是说的话,皆是滴水不漏。
衔池猝不及防接住了他的目光,身子却不由僵了僵——
沈澈望过来的目光,让她想起那日在马车上,他将重重抵过她心口的玉簪插回她发上,温言告诫她将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
她不禁开始怀疑那份礼单的消失是不是同沈澈有关。
上回见面,他就怀疑自己有了二心。
他派人盯着自己,发觉自己举止有异,在宁珣去上早朝后,他的人来将那份礼单换了地方?
衔池的视线久久停在沈澈身上,正分神想着,腰间突然搭上一只手。熟悉的热度将她僵直的身躯化软了一些,让她毫无抗拒地被他揽过去。
宁珣伸手将她拉到身侧,举止亲密,低声问她:“想什么,这么出神?”
他似是不经意,多问了一句:“怎么,同沈世子从前见过?”
沈澈垂下视线,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衔池抬头望向宁珣,没来由得觉得腰间那只胳膊正克制着将她狠狠箍到身前,嵌入骨血,让她再不能回头看向别人的冲动。
“郡主的生辰宴上见过。”她像是回想了一阵儿,继续道:“殿下在厢房小憩的时候,沈世子来过一趟。”
他似乎根本没在听她在说什么,只“嗯”了一声,便俯下身,目光专注地将那只琉璃耳坠为她戴好。
动作自然,像是已经为她做过这些琐碎小事无数回。
也确实是。
衔池轻轻吞咽了一下。
宁珣旁若无人的样子倒真像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
她本就招了沈澈疑心,甚至连找出礼单一事都不知是不是已经暴露在沈澈眼前。
宁珣这样,沈澈会不会坐实了她有二心的猜测?
她心中不安,下意识想去看沈澈的反应,耳垂却突然被重重揉了一下,阻住她扭头的动作。
话音仍是温柔着:“你先回去,孤同世子还有要事相商。晚膳再去陪你。”
衔池无法,只能应了一声“是”,转身退出去。
踏出书房的那刻,才听到沈澈将手中茶盏搁下,稍有些重的一声。
蝉衣已经等了她大半天,远远见她回来,又听她说早膳午膳都还没用,立马张罗着小厨房传膳。
衔池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煮得软烂的燕窝瘦肉粥填过肚子便放下碗筷。
蝉衣眼尖,一眼发现她衣衫下掩着的痕迹,想必是多想了些什么,马不停蹄又张罗着热水给她沐浴。
衔池无暇解释,将自己泡进热水里,紧绷着无法思考的脑子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有没有二心,沈澈如何知道?
她只是将礼单换了位置,又不是直接呈给了宁珣。即便沈澈发现了,她也有法子解释。
疑人不用,沈澈既然还要用她,若是真有疑虑,必定会再安排见她。
夜里宁珣如约来了,陪她用过晚膳,罕见地没去书房,反而直接歇在了她这儿。
太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留在这儿过夜了,蝉衣雀跃着在屋外守了一整夜,仍是神采奕奕。
一夜屋里都没什么动静,比之往日,似乎连交谈都少了许多。
他只是默然抱了她一整夜。
衔池等了几日,一直没等到沈澈要见她的消息。
只是让她又传了两回信儿——试探她态度似的,她没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推脱,便乖乖照做了。
至于礼单,她明里暗里又在书房找了几回,依然一无所获。
衔池也试探过他们的人,他们若不是装作不知,那便是真的无人察觉,她还将那份礼单改过位置。
似乎真是不翼而飞。
直到二皇子突然发难,宁珣被困在宫中,宁禛亲自来搜,那份礼单,仍是从东宫的书房被人查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宁珣:兜兜转转吃醋的还是自己
衔池:醋?什么醋?晚膳要吃饺子?
宁珣:……
衔池:?
宁珣:你别说话。(抱一晚上靠自己哄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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