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戏台子上当有他一席之地◎
在路上, 贺七娘曾听许瑾同她解说,这黑沙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春初、秋末时节, 狂风席卷之下,因漫天尘土飞舞, 使得整座城看上去似乌云压顶, 久而久之, 便得了这样一个叫法。
先入为主,她霎时便生出了此间定是穷山恶水之地的想法。
再兼之此处为突厥王庭之所在,一想到那些狰狞的匪贼, 下意识的,贺七娘便觉得这座即将抵达的城池, 内里只怕会是那种野蛮、未及开化, 人人争强斗勇,甚至会是茹毛饮血的地方。
但等到她真的踏足于此之时,进到这座建于戈壁与草原相接之处的城池之中,贺七娘这才恍然发现, 眼前的这座城, 乍然看上去,与伊州、庭州之地, 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一样的城墙迈过荒草, 街角时不时跑过的、追着伙伴的顽童, 蒸笼里热气袅袅的饼子, 热闹嘈杂的叫卖声, 伴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声, 并无特殊之处。
若非得叫她寻个差别出来的话, 那就是放眼望去, 她只觉此处较之伊州来说,周遭给人的感觉更为萧条。
不过,其间行走着的,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打扮倒是与陇右的百姓们很是不同。
坐在骆驼上,贺七娘止不住地东张西望。
所着的艳丽胡服因骑在骆驼上而往上蜷起,裤脚与翘头鞋履之间,露了小小一截的素白脚踝,用来束住裤腿的金色绸布下,悬着的金色铃铛清脆作响,与骆驼脖下挂着的铃铛两相呼应。
这个声音,自出庭州之后,便伴了贺七娘一路,也叫她很是不适应了一段时间。生怕有人来问,是什么东西在叮啷作响。
但眼下,他们徐徐行走于黑沙城之中时,这个声音却是一点也不突出了。
盖因此间行走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在身后梳了好些垂落的辫子,然后在发尾、头顶、或是耳畔侧边,佩戴了好些金银、玉石之类的饰物,各自走起路来,尽随着步履发出叮叮啷啷的脆响。
而且贺七娘还发现,除开妇人之外,最是稀奇的,就是他们这里的男子,都还在右耳处佩了耳饰。
看上去,同陇右乃至陇右之东的男儿们,皆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样貌。
这般风土人情,她此前从未见过。
贺七娘由骆驼载着前行,一路上,都用她那双像是沁了蜜色的猫儿眼,好奇打量着周遭形形色色的人与物。
看到奇特之处,甚至还会按捺不住地将手搭在驼峰上,奋力直起身子和脖颈,眼底写满好奇。
她左右张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却不知在道路两旁的酒楼之人,亦有人正在兴味打量着她。
酒楼二楼临街的厢房里,半开的窗后,阿史德旻延顺着好友饮酒时落定的视线向下望去,恰是得见贺七娘半侧着脸,眉眼间满是兴致勃勃,正盯着街上一位老妇逢人叫卖着的东西。
那老妇身旁的人无一搭理,倒是她像是发现了正坐在骆驼上的胡女很是感兴趣地望着她,忙迈着蹒跚的步子上前,将手中拿着的货物猛地抽开。
一道寒光闪过,头戴面纱的胡女猛然看清那老妇人所叫卖之物,竟是一柄锋利的弯刀之后,便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不光将原本前倾的身子一瞬后仰,更是双手抱紧驼峰,并不自觉瞪大了双眼。
窗后的二人皆是注视着缓缓行走着的商队,待看清那胡女露在面纱之外的,似是琉璃猫眼一般的双眼,深知好友喜好的阿史德旻延挑唇露出一抹怪异的笑,一手端起酒碗,一手搭上好友的肩膀。
“哟,宪,这是又看上了?”
面对男子的调侃,被唤作宪的男子一手掸开男子靠在肩头的手。
随后便仰起头,喉结滚动,三两口喝下碗中的酒。那双微微凹进眼眶的眸子,却是直勾勾盯着,骆驼之上,那道嫣红色的背影。
将空了的酒碗握手中把玩,他用手背不羁地擦去唇边酒液,立时却是双眼一亮,随即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友人,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这会儿进城的商队,你绝对知道他们的来历。”
一时便被好友猜透想要借此捉弄人的心思,阿史德旻延无奈地耸了耸肩,在好友似鹰隼一般的视线下搁下手中的酒碗,惯是带着狡黠笑意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正经。
“宪,今日会进城的商队,仅有一支。”
“他们来自秦州,报上来的领队以及护卫头领,都来自康家。而且,用的还是康氏主家的名号。你知道的,我们现在需要康家的商路。”
听懂男子的言下之意,阿史那宪闻言也不过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抬手握住旁边的酒坛,再为自己倒了一碗酒,语气里却不加掩饰的不屑。
“需要康家商路的,是我那没出息的王兄。我可不需要这些,不过是仰仗着那边汉人的支持,自得了三分便宜之后,就得意忘形,忘了西域之地该由谁掌控的胡人。”
一把按下他继续倒酒的手,阿史德旻延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左右环顾一圈后,这才再度阖上门,面露不赞成的神色。
“宪,这样的话,你不该在外头说。如今的王庭,大王子的势力几乎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你再这般同他对着来,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嘁。”
将酒碗一把丢开,不顾里头的酒水洒了满桌。阿史那宪腾地站起身,原本也算英俊的面容因其阴沉的表情而变得狰狞可怖。
“怕他做什么?之前,我们暗里布置了那么多人,劫了那么多商队的金银、货物,他难道不知道?你看他可敢说过什么?或者说,他敢在父汗面前告我一状吗?”
“不过就是捡了些汉人跟在身边,你还真以为,他骨子里能改了我们阿史那的性子不成?旻延,不要太天真了。”
几句下来,阿史那宪见对面的人面色已然变得煞白,不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浑不在意地笑道。
“旻延,若我是你,就也该少看看那些狗屁汉人的书,而应该更多的,好好地去练练骑射。”
重重的几掌下去,阿史那宪将原本站在身边的男子拍得身形踉跄。见他俨然一副招架不住的模样,更是袒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再重重往他胸口锤了一拳后,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眼见着对面的人连嘴唇都变得青白,阿史那宪这才收回手,拿起搁在桌上佩刀挂在腰间,然后不在意地挥开阿史德旻延想要来搀扶的手,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宪,那,前头的那个胡女?”
“无妨,先把她的那双眼睛留给她,等我玩腻了现在这个再说”
直至阿史那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躬身行礼,于其后相送的阿史德旻延这才直起身,敛去面上像是面具一般的笑意。
待外间再无动静,他这才缓缓饮了一口酒,用钥匙打开了旁边那扇紧锁的房门,按下掩藏于内墙后的暗门,抬脚进到一处幽深的暗道之中。
竟是才一入城,就叫阿史那宪这个家伙见了正着,为免这之后再发生什么变故,影响他们同那人之间达成的合作,眼下还是得先去提醒他的人一下才是。
不过也是奇怪,依那人的性子,来此行事,怎的这趟还放了个女人在里头?
————
商队自进到坊市之后,便是各自道别,自往落脚的铺子而去。
康令昊同各个领头的行商结算过银钱,便带着他左右的护卫,也打算往邸店而去。
只不过,在同彼此擦肩而过时,他不假思索地朝贺七娘这边点了点头,并与许瑾扮成的康家胡商招呼了几句,说是过两日忙完了,会去铺子里寻他们。
一行人如今已然知晓他们皆是康姓,对此倒也见怪不怪。在外行走,便是远了十万八千里的同宗,那也会格外亲近些。
与商队同行的众人分开,贺七娘也跟在许瑾后头,随同货物与随从们一块儿,往左拐进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两侧铺子林立,临街的屋檐下,摆放着各式货物。在外头招呼的店家,装束打扮倒是与他们一样,便是同样佩了颜色艳丽面纱的胡女,在此间也有不少。
看来,这处便是黑沙城胡商集结的主要街道了。
跟在许瑾身后,他们一行人停在一处位置不错的铺子前。
贺七娘侧眼看去,只见外头摆放着各式黄澄澄的黍米、麦、粟等粮食,抬眼往里看,竟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些酒瓮。
看着从里头奔出来,笑得连唇上的胡须都翘起来的管事,听其同那些伙计们招呼唤着“少郎君”、“娘子”之类的称呼,贺七娘诧异地挑眉,微瞪大了眼,看向前头正翻身下了骆驼的许瑾。
见他大步往后而来,伸手预备扶自己下来。
贺七娘借着力道,在跃下骆驼之际,陡然拉近彼此的距离,凑到他耳边,用气音从牙缝里挤出话语,瓮声瓮气地感慨。
“看不出啊,你还挺挺多路子的啊。”
“多谢绮娘夸赞。”
“啧”
下了骆驼,贺七娘一把丢开笑意盈盈的许瑾搀扶与她的手,自顾自跟在正往里头卸货的随从后头,往内走去。
将铺子里环顾一圈,她走到酒瓮之前,习惯性拿旁边干净的湿帕子净了手,然后将封口打开,用手在瓮口处扇了扇,细细嗅闻这里头的酒香。
这一闻,贺七娘的眼睛先是亮了一瞬,继而却又填满疑惑。
这味道?
忙是取过一旁的竹勺,她打了一勺倒进旁边备来给客人们试味儿的小酒杯里,揭开面纱,贺七娘将酒凑到唇边,饮了一小口。
这是
她酿的酒?
因这熟悉的酒水,她猛地转过头去寻许瑾的身影。眉头蹙起,贺七娘捏着那小小的酒杯,很是不解。
店门口,招呼伙计们将他们此次带来的货物一一安置好的许瑾瞬时看懂她的疑惑,也是缓缓踱步而来,站定在酒瓮前,净手、打酒一番动作下来,并很是自然地解释道。
“你酿的酒很好,这铺子也是需要赚银钱的。你的酒,能让铺子在这条街上赚着钱。”
被他这般直白地夸奖,贺七娘耳根不免隐隐有些发烫。
她抿了抿嘴唇正想道谢,却见许瑾已是堂而皇之地将酒杯举起,凑到唇边便欲饮下。
脑内,临行前远松的话语一闪而过。她忙是扬起手,一掌用力敲在他执了酒杯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眼瞅着他摘了戒子的手上慢悠悠现出一片红,贺七娘随之一把抢过那个小酒杯,面露不满。
“大夫说了,你近期不宜饮酒。”
“我已好了,你看,这一路我都未再咳嗽过。”
仍是举着那只原本握了酒杯在其中的手,许瑾的眉眼与话语,却是不掩委屈。
知道他定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贺七娘索性一左一右,将两只手上的酒皆是一饮而尽。然后,她将酒杯搁进用来拿去冲洗的篮子里,对着许瑾两手一摊。
“没了,喝完了。你,也不能再打酒。”
自认语气是毫不客气,站在她对面的许瑾听罢却是丝毫不恼。
他上前一步,一手为贺七娘将垂落的面纱戴好,口中笑言,则满是亲昵。
“好~听绮娘的,阿兄不喝。”
见他如此,贺七娘霎时打了个寒颤。
瞧着这副模样,她不由自主地于心中腹诽,许瑾他还真是一个,真是一个
年节时分,村口的戏台子上,当有他一席之地才是!
倒也是怪不得,早先用那方夫子的身份在洛水村生活时,村中无一人可觉察他不对劲的地方。
冷笑出声,贺七娘一时气不过,正想出声嘲讽几句。
二人相隔的那片阳光之下,却是陡然闯入一道阴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很是陌生的声音。
“哟,这是上了新货了?怎样,有没有新到的酒水?”
作者有话说:
我好喜欢写bt啊~~是因为我太bt了吗~~~嘎嘎嘎嘎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叫人看不出的独特长处◎
突如其来的动静, 把贺七娘吓得一个哆嗦。露在面纱外的双眼因受惊而瞪得溜圆,看上去,简直跟躲在暗处角落里被人逮着的狸猫一模一样。
随着询问的话语, 一道身影背光而至。
店门外的阳光被那人遮挡了大半,浓眉深目的模样, 右耳处, 金质的耳坠上嵌着蓝绿色的宝石, 正微微晃动着。
在其出声的一刹那,许瑾已是笑着往前迎了上去,满口招呼着客人想要看些什么, 直言店中有陇右新到的酒,身形却是在不动声色间, 将贺七娘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背后。
借面纱的遮挡, 她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思来想去,她索性决定借此就扮成胆小的性子,凡事就躲在许瑾后头,省得她马马虎虎的, 在不注意的时候坏了他们的事。
想到此处, 贺七娘二话不说地伸出手指,勾住前头许瑾的衣袖一角。而后, 慢吞吞自他身后探头, 眨着眼睛, 怯生生地朝外偷瞧。
自她这处看去, 眼前这个突厥的年轻男子, 腰挂刀鞘上镶嵌着五彩宝石的弯刀, 身着银线绣纹的敞领对襟袍子, 衣料在阳光下泛出柔光, 一看那料子就是质地上乘的那种。
依此,贺七娘心想,这人应当是来自当地的富户。她估摸着,搞不好这人的确是因为见着此处下货,便趁早过来想要问问有没有新货的顾客。
因着这个想法,她不安跳动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但贺七娘仍旧捏住许瑾衣袖的力道不减,指尖因用力而褪去血色,指甲边缘沁出一片白。
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她很是害怕。
阿史德旻延见到眼前这副情形,心中也是如此觉着的。更甚至于,他都有些想不明白,眼下的这桩大事,那人怎的就派了这样胆小的一个探子过来了呢?
难不成,这胡女还有什么别的、叫人看不出的独特长处吗?
随心而动,阿史德旻延试探着,将脚下黑色的麂皮靴子往前迈了半步。
察觉到他的动作,那躲在胡人郎君身后的女娘子,就猛地将自其人肩膀后探出的小半张脸倏地收了回去。
甚至,她还揪住遮挡在身前的那个郎君的衣袖,用力往自个儿跟前拽了拽,企图遮挡得更严实些。
而那牢牢护住身后女子的郎君更是顺势迈开一大步,面上虽是笑意盈盈,但这遮挡的动作却是毫不含糊。
动作之间,更像是恨不得将身后人的丁点儿衣角都挡起来才好。
见状,阿史德旻延顽劣之心骤起。
他搭在佩刀上的手指捻着刀鞘脊背上的花纹碾了碾
随即,他猛地往原本相反的方向,跨了一大步,并刻意将落地的那只脚,重重往地面上跺了一下。
咚地一声闷响,躲起来的小胡女被吓得又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哆嗦。
她整个人都紧紧贴上了前头那郎君的脊背,连原本露在外头的额头都恨不得缩进面纱里去。
因她躲藏的动作,那挡在其前面的郎君,也瞬时冷了脸。
原本还拱在身前行礼的手臂展开,护住身后那人,朝前望来的眼神里,冷凝与凌厉的意味转瞬而逝。
被那样的眼神晃得一时愣住,阿史德旻延身形一顿。
再定眼看去时,面前的人分明一副只顾护着身后人的模样。而那股叫他莫名心惊的气势,也早已寻不着踪迹。
若非他非常确定自己对旁人的眼神、情绪一贯观察入微,阿史德旻延还真会以为,是他自己看错了。
那人连手下的探子都有这般气势了吗?
一时间,阿史德旻延也肃了脸,盯着那个胡人郎君的眼神,晦暗不明。
眼神扫过其人周身,他的背微微佝起,脚下不动,看上去不像个练家子。但阿史德旻延深知,以此前同那人手下探子打交道的经历来说,眼前所见,并不能为实。
按在刀鞘上的手蠢蠢欲动,阿史德旻延脚下微动,想要试试眼前这个胡人郎君的身手。
恰是此时,本去了后院带领伙计们清点货物的管事听得消息,从后头匆匆小跑过来。
面相很是憨厚的管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热出的汗,见着三人对峙的场面,更是连连抬手,擦着额角越来越密,连连滚落的汗珠。
跑上前,管事先是同店门处那个满脸兴味打量着兄妹二人的阿史德旻延深深行了一礼,而后优热情地将人迎进铺子内坐下,一边命人上茶,一边小声同来人解释着。
“给您添麻烦了!这是主家的郎君和娘子,今日随货物刚到。这前头也没见过什么场面,您莫怪。”
知晓这主家指的就是那人,阿史德旻延错过了先前的机会,现下也不好再当着管事的面出手。便也松了一直按在刀鞘上的手,接过茶,却并不饮。
“哦,是吗?今日随商队进城的?”
知其身份,那管事哪里不明白阿史德旻延话里的意思。
朝那头瞟了一眼,见许瑾正收了手,转身背对着他们,朝缩成一团的娘子嘘寒问暖,管事这才笑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主家的安排这铺子借的是康家的名号,对外,您自是知道的”
见阿史德旻延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水,管事知其不会再在这事上过多纠缠,便是顺势将声音略微扬起,满是歉意地连连朝阿史德旻延拱手作揖。
“哎哟,您万万不要怪罪小店!这实在是,郎君年岁到了,该学着独立行商了,娘子顽皮又胆大,便也跟着来了,唉给您添麻烦了,您见谅,您见谅!”
“您来的也正是时候,小店新到了陇右的酒,同出那家寻鹤酒坊,您且试试?”
“是吗?那便弄些好的过来。”
“诶!好的,好的。”
见管事接过话,躬身打算退下,阿史德旻延想起他留在密道里的那封信,还有来此的目的,也是搁下茶盏站起身来。
“与你同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趟千里迢迢的,都弄来了些什么好货。”
“是是是,您请,您请”
管事引着阿史德旻延往后头行去,在路过许瑾二人身侧时,落在身后的手,忙是朝他们挥动着,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察觉到管事的小动作,阿史德旻延也尤若未见,只是继续往里头走。他多次来此定货,对这店铺内外,倒也熟悉。
只是这脚下不停,脑内的思绪,也尤未停下。
在黑沙城中,与他互相联络的,那人的手下,共有两处。
一处,是那暗道之中的匣子,每每有需要交流之事,只要留了信函在里头,次日,便能得到回复。
另一处,则是这间在街上一众胡人的店铺里,不算显眼也不算落拓的粮食、酒水铺子。
暗道里的联系之人,他始终不知是谁。纵使他有心排查,或在暗处蹲守,也从未见过其人身影。
不知男女,不知老少,只知每次对推进大事进程有益之事,暗道里那人,总会动作极快地布置下去,使他们各自得到满意的结果。
而这间铺子,则更多地是在明面上,配合阿史德旻延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就如今天这个胡女这般
来此之前,他已经在暗道中留了信,告知如他们计划那般,阿史那宪已经对大王子和可敦生出暗恨,对于这个母亲和同母手足,已然生出异心,可以开始推进下一步的计划。
而这个胡女,不过是他想借此与他们卖个好,便于双方合作,更好地推进后头的其他事情。
但现在来看,管事明里暗里都强调着的,是这双兄妹不是他们的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康家的人。
既是如此,那他,好似也就不必再卖这个好了
就是不知这胡女一家在康氏一族里地位如何?
若阿史那宪下手没个轻重,玩死一个在康氏举足轻重家族的女孩儿,那对于他和阿史德一族图谋之事来说,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时想起方才在前面对妹妹百般守护的人,阿史德旻延于唇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知方才那个一瞬藏起自身气势的人,和阿史那宪那个疯子,谁能更胜一筹呢?
黑沙城的这池水越浑浊,对他所谋求之事来说,就越是有利,不是吗?
————
晚间,换了身常见坦领襦裙的贺七娘靠在凭几上,一下下捻着管事特意给她准备的果子,满是不好意思。
各自梳洗过后,一进这书房,管事就给她面前搁了好几碟甜口的果子,同她和蔼且憨厚地笑。
“娘子同属下家中的闺女儿差不多年岁,想来也会喜爱这些吃食的。前头哇,得了郎君传信之后,栴檀娘子就特意给属下传了话,让多备些甜口的吃食,属下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得这些果子,娘子您快尝尝”
一席话,惹得贺七娘面红耳赤之余,对于栴檀的想念,也自心内一角被勾起,继而越扩越大,沉甸甸的,坠得她干脆赖在了书房里,等着许瑾口中“她稍后便到”之人现身。
又捻了一粒果子放进口中,黑黢黢的夜色之中,终有细碎人语传来,随着紧阖的门扉被叩响,贺七娘眼睛一亮,立时自坐塌上起身,抢在管事的动作之前,奔过去,一把打开房门。
门外,栴檀缓缓抬手摘下头上的兜帽,尚未来得及开口,怀中猛地撞入一团盈满淡淡酒香的热气,紧随而至的,是欢快如同雀鸟一般的清脆声线。
“栴檀栴檀!好久不见了,栴檀~”
微垂下眼,栴檀沉静的面容在触及贺七娘仰头望来的目光时,瞬时变得柔和。敛去眼角眉梢的寒意,她朝正双手紧紧揽在其腰间的贺七娘展颜一笑。
“娘子,许久未见。”
视线平移至屋内,栴檀唤一声郎君,随即忽视掉许瑾那张面沉如水的脸,目光将屋内扫过一圈。
待看清屋内除开郎君和管事外再无一人,栴檀想到傍晚时分得到的消息,一时有些疑惑。
消息里所提及的胡女,难道不是他们的人吗?
不解的目光因怀中暖意下移,栴檀看一眼正揽着她满是亲近的贺七娘,又飞快抬眼看一眼屋内,然后,再次迅速收回视线,看向贺七娘
蓦地变了脸色,栴檀一把将揽着她的贺七娘拦腰提起,半搂着怀中小声惊呼的娘子,大步迈进屋中。
对许瑾愈发难看的脸色,还有掌事惊慌失措,在几人身前扫来扫去的眼神视而不见,栴檀眉头紧锁。
“郎君,娘子惹上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七娘:报一丝~报一丝~我的长处灰常多~~但对你们这群死变态来说~~最特殊的,应该是我的buff名为“一键召唤许狗”?
吼吼吼吼~~~折耳根出息了~~~折耳根科三一把过~~孩子拿到驾照惹~~~吼~吼~吼~吼~~~~(发出奸笑~~~)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深夜, 此间骤起狂风。
狂风于门外肆无忌惮地咆哮、嘶吼,如同千万头凶猛的兽,横扫过草原、戈壁, 然后横冲直撞地拍打在门窗外,将老旧的门窗撞得哐哐作响。
门窗的缝隙之中, 它们奋力钻进, 庞大的身躯被挤压着发出一声声如同鹰哨一般的尖利呼啸, 气势汹汹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掀翻面前的阻碍, 闯到屋子里头来。
躺在柔软、干燥的被褥里,鼻下盈满被褥在太阳下曝晒过的气味。明明该是长途跋涉后的一夜好梦, 贺七娘却像是在锅里烙着的胡饼一般,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瞪着眼睛盯住头顶悬挂的帐子,翻个身,又盯着不远处的桌案细瞧。贺七娘的双眸俨然已经彻底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就连帐子上的褶皱都看得仔细、分明。
可她, 就是无法入睡。
明明身子已是累得感觉连抬腿都困难,可贺七娘的脑子里, 却是清明得仿佛现在还可以背下半本诗集。
要知道, 在这之前, 她明明是只消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字, 就能脑袋一偏, 直接一觉到天明的人呐!
想着要么干脆起来, 点盏灯, 看看屋里有没有被遗漏的账册之类的东西, 也好借此给她自个儿催个眠。
贺七娘卷着被褥在榻上拱了拱,先是翻身将自己卷成一只面朝下的青虫,而后才蠕动着腿和手臂,令她卷着被褥,跪坐在了矮榻之上。
伸出半边手臂,一瞬感知到被褥之外的凉气,她忙是就着这个姿势挪到榻边,探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抓出一件外袍,先行罩在了身上。
磨磨蹭蹭地从卷成青虫模样的被褥里钻出来,然后哆哆嗦嗦地将矮几上备着的,原本打算明日穿的胡服从里到外穿戴好,披上外袍之后,她这才终是觉得满屋子的凉气被屏退了去。
用双手手臂将自个儿环胸抱得紧紧的,贺七娘一点点挪到窗后,听着外头肆虐的风声,鼓足勇气,打开了窗。
“呼”
一阵风,席卷而至。
被吹得一个哆嗦,贺七娘慌忙抬起手,半遮住被风吹得都有些睁不开了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揉着眼睛,抬头往外看去。
临睡前,那漫天倾洒开来,悬挂于枝尖叶巅的月色,如今已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就像是在她翻来覆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只无形大手,自天际扯过衾被,将明月牢牢藏起一般。
抬手将窗户关紧,屋内没得月光,贺七娘只得是踩着鞋子,摸到案前将油灯点燃。
一个多时辰前,栴檀借着夜色离开前所说的那件事,随着她此时的举动,仍是一遍遍在她脑中重复。
叫贺七娘拢着衣衫倚案坐下时,脑内陡然冒出一个颇有些荒诞无稽的想法来。
那些生来便是位高权重,因有些身份,而没怎么见识过人间疾苦的男的,约莫一个个的,那脑子都是有些毛病的吧?
否则,怎么就会有人如栴檀所说的那般,好端端、平白无故的,就偏生喜欢收集眸色各异的胡女进到自家后院,甚至还会等到对这个人腻烦之后,便活生生挖掉一个人眼睛,美其名曰为收藏的疯子呢?
再次抬手抚上面颊,贺七娘双手捧着她的脸,侧身探头。
对着铜镜里的倒影眨眨眼睛,她用手指扒拉着自个儿的下眼睑,将身子往前倾,非常认真地再将她这双眼睛看了又看。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啊!
怎么就会有人,不过是在街上无意间见了一眼后,就会饶有兴味地命人暗地里打探她的身份呢?
为着的还不是别的,竟是叫人依据他往日的恶劣行径,立马就猜出他那是看上了她的这双眼睛了。
眨眨眼睛,贺七娘看着镜中,她这双在年幼之时、前世在东都之时,为她带来过欺负,奚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那人的动机,那就是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小叹了口气,贺七娘单手撑住腮帮,将头撇向房门处。
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许瑾当时听到这话之后的样子。
就那般一言不发地端手坐在案后,不饮茶,不说话,也没了往日里惯常会做的,捻着指间转动戒子的小动作。
贺七娘虽是知道,许瑾没有动作,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由于要掩饰身份,摘去了指间的戒子。可他在此行一路上,时不时会捻着手指缓缓捻动的动作,眼下都是没有的。
他只是静静坐在案后,垂着眼,整个人周身萦绕着一股子冷意,令原本笼罩在其身前的烛光都不得不悄悄后移,将他的半边身子归还于森冷晦暗之中。
贺七娘不知他这一刻到底是在因为栴檀的话生气,还是在反思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到此地来。
但屋内除开她之外,另三人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也着实叫她生出不安,有点子如坐针毡了。
本打算岔开话头子,好生问问栴檀这段时日在黑沙城过得可还好,可有遇着过什么危险,结果,本是一直没有出声的许瑾,倒是冷笑一声,随即开了口。
“既如此,那便了结了他。”
凉飕飕的一句话,简短,却每个字说得像是冰锥。幽幽出口之际,贺七娘都毫不怀疑,许瑾的言下之意,是最好明日便能得到那人丧命的消息。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贺七娘生生打消她同栴檀好生叙旧的打算,在其和管事肃冷着面容,回复属下得令之时,竟是借此窥见了许瑾未曾告知的,那些他孤身一人走来的往昔。
他说出了结一人性命的话语,轻飘飘好似不过是走在街上,见着了一颗水灵灵的菜,便掏钱将其买下一般轻巧。
可栴檀他们的严肃与隐隐流露出的谨慎,却叫贺七娘能够猜到,这桩事并不会简单。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对这话生出反对。就好像这种事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一样。
联想起去岁初雪的那个夜,还有此次伊州重逢,许瑾衣襟下露出的绷带,贺七娘的思绪霎时飞回庭州城外,那成片的墓碑坟茔。
许瑾他,到底是怎么走到,或者说,活下来的?
她不是什么菩萨性子,对于一个将活生生的女孩儿们视作玩物,随意折磨、虐杀的疯子,贺七娘着实是提不起什么“怎么随意伤人性命”的想法。
对此,她只恨不得在那人血洒当场之时,抱个火盆在旁边,当着那人的面,为那些无辜丢了性命的女孩儿们焚香、祭拜,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可她,却是在许瑾这样若无其事地就宣告打算取人性命之后,心头一涩,自其内生出一种难掩的情绪。
在她追在阿瑜身后讨糖吃,在她在阿瑜的朗朗读书声中昏昏欲睡时,一个比他们也打不了几岁的孩子,在亲眼得见家族覆灭之后,到底是
突地想到许瑾的头痛之症,贺七娘垂着头,在另三人毫不避讳地小声商量议事之时,她却是悄悄掰着手指,细数自重逢之后,他在她面前犯头疼的次数。
面对一双手都不够的事实,贺七娘到底是忧心忡忡地碾了碾脚下,却没有选择抬头,去看许瑾的表情。
她能感知到,在这期间,端坐于案后的许瑾,其实一直在用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往她这头看。
纵是真的有些担心,有些掺了自作多情、不知悔改的心疼在里头,但在眼下,贺七娘也绝不可能让许瑾知道。
他们之间,待她确认完最后那个挥之不散的疑问之后,自此变回彻底的陌生人,才是相宜。
正是想着,却有人在外轻叩了她的房门。不轻不重的噔、噔两声,而后落入宁静。
猜到来人是谁,贺七娘盯着门后略为思忖片刻后,顺手取过镜前的一根簪子,将散开的发丝挽了个发髻,并系好散着的外袍的衣带,这才打开了门。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门外,许瑾仍是牢牢粘着他那丛令他整张脸都变得陌生了的胡须,穿着一身棕色的胡服袍子,负手背对着房门,站在台阶下。
听着身后的动静,他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只是,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在夜阑人静的这一刻,欣然朝她道出邀请。
“七娘,要去骑马吗?”
骑马?
在这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在这人生地不熟,时不时就冒出个脑子有毛病的疯子的地方?
在这突厥王庭所在的城池,许瑾他个摆明了是来这里图谋不轨的人,还打算去骑马?!
许瑾他莫不是,其实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然后生了疯病的吧?
肆虐的狂风,早在不知不觉间歇了脚步。
为乌云所遮挡的月,犹如美人掀开面纱,终与树梢现出美目盼兮的倩影。
贺七娘静静看着清冷的月晖徐徐落下,一点点沿着许瑾的身形倾洒,及至攀延上台阶,最终停在离她两步开外的檐下。
已经到嘴边的嘲讽与拒绝,竟是渐渐的,悄悄的,消散在这满庭月晖之中。
反正她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头帮得上什么忙,索性,她就按以往的日子过呗。
“那我先去把灯熄了。”
低头看眼衣衫,贺七娘
“不用,就现在。”
月色在许瑾的发间融为点点银光,贺七娘的视线不自觉凝结在他的眉眼之间,见他于阶下,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骤然于齿间泄出一口淤塞的气,贺七娘卸去肩头绷紧的力,随即耸了耸肩,往前迈了一步。
轻巧跃下台阶,无视于许瑾朝她伸出的手,贺七娘像一只灵动的鸟,振翅飞过他的身边。
“不走吗?”
领先于许瑾几步,贺七娘见身后的那道影子仍未动弹,不免有些不解。
侧身回头,她偏了偏头,眉心因疑惑,而微微蹙起。
“这便来”
许瑾浅笑着摇摇头,随即大步上前,走到她身侧。
二人并肩来到拴着牲畜的棚子,又从小门绕过,进到一墙之隔的另一边,贺七娘这才发现,原是在这处,竟栓了好几匹身型矫健的马儿。
这七歪八绕的布局,贺七娘倒的确是凭借于此,更生出了几分感慨。
初学骑马,是栴檀教的她。之后彼此不见的时日里,她倒是没有放弃这件事,只要有空闲,就会叫康令昊教她。
到现在来说,让她独自骑马跑上几里路,那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但显然,有神通广大的人,好似对此并不知晓。
见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并接过他原本打算牵引在手中的缰绳,并引着马儿在原地踏了几步,许瑾的面上,却是由惊诧、思索、及至眸色沉沉。
“七娘这是?”
“哦,康大教的。”
不以为意地丢下一句话,贺七娘驱使马儿掉转了方向,借着月色往巷口行去。
不过走了几步,她便清晰地听到身后马蹄的动静。回头瞧一眼骑马缓缓跟上来的许瑾,贺七娘无声地啧了一下嘴,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在他同她并排之后,将视线别扭地移开,开口道。
“就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说”
“何事?七娘但说无妨。”
“你那啥,顶着这一脸大胡子的时候,能不能,别跟以前那样说话啊?还有,你也别那样笑。”
“实在是看着,有点奇怪,还有些渗人”
作者有话说:
许狗眼中的自己:一脸温柔的笑~~~脑婆~~别怕~~我带你去玩儿
七娘眼中的许狗:卧槽!这胡子笑得~~~黑黢黢的~~~怪吓人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兄为何不陪绮娘◎
跑过一圈马, 再回到小院时,贺七娘只觉心头的郁郁之感都已随夜风消退,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继而, 连带着前头那原本被忽视了的睡意,也霎时涌上来, 使得她把马鞭搁好了之后, 就掩唇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脑子里困得不行。
抬脚跨过门槛,贺七娘抬头看一眼尤未拂晓的天色,抻了个懒腰, 按住脖子转了转脖颈,自打算回屋去小睡一会儿。
没成想, 今夜骑马跟在她身后, 已是沉默了一路的许瑾,这时倒终于是开口说了话。
“七娘,这几日你可出去逛一逛,不必担心栴檀所说的事。”
先前在外跑马之时, 二人皆是不约而同地没有说话, 自也全然没有提及此事。
本意之上,贺七娘虽不知许瑾是因她前头那番嫌弃的话而不快, 还是因为旁的事情, 叫他没有说话的心思。
但跑马时彼此之间的沉默, 对于今夜的贺七娘来说, 倒是正合适。也给了她一个, 可以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 借夜风思索的机会。
这会儿子, 突然听得许瑾此时所说,贺七娘不免有些惊讶地转过脸,不大理解地朝他看去。
“眼下这个时机,我要是在外头大摇大摆地闲逛,难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吗?”
面对这桩可能发生的无妄之灾,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
贺七娘并不想因为她的存在,给许瑾这头的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她打心底里觉着,就这样待在铺子里给大家帮帮忙,招呼招呼生意,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都是些早就做习惯了的事情。
“不会。难得到这里来,你若是想去,就去玩吧。”
定定看向说完这话后,便转身去给马儿食槽里添食儿的那道身影,贺七娘不置可否地轻声应了一下,便也晃着手回到了暂住的屋子。
至于出不出门什么的,贺七娘觉得,还是等许瑾他们这头忙得差不多了再说吧。
面对这帮子对于边塞诸城百姓来说,恶名在外的突厥人,虽说是帮不上忙,但她能保证自己不去添乱,也行。
净过手脸,贺七娘扯过被褥,将她整个人从头到尾罩在里头,翻来滚去捣腾了片刻,这才慢慢的安定睡去。
次日。
贺七娘睡眼惺忪地从被褥里钻出来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换好衣裳,揽镜梳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贺七娘穿着昨夜那身胡服,脚踩鹿皮短靴,快步去到了前头的铺子。
才靠近与铺子相连的小门,她便隐隐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在里头絮絮叨叨。
不大确定地打起门帘,贺七娘自帘后探头。
那家伙怎么会跑来?
贺七娘自帘后步出,还不待她同铺子内的管事他们道安,她就见着条柜前后的两道身影,俱是同时直起身来。
见果真是她猜想中的那人,贺七娘抬手按了按睡得有些发僵的后脖颈,一言不发地抬脚朝条柜走去。
“起了?走,带你去外头吃早食去。”
条柜前,兴冲冲的康令昊一手理着没绑好的护腕,一面乐得咧嘴笑着,已是往贺七娘这处迎来。
在他的身后,满脸胡子的许瑾也自账册上移开眼,冲难掩讶异的贺七娘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跟着康令昊一块儿出去。
看懂许瑾的意思,贺七娘抬手挠了挠耳朵,也没说到底去不去。
但一偏眼,见康令昊还在龇牙咧嘴地同护腕上的绑带斗争,倒也是习惯性地走上前,接过皮革绑带的头,就着他老老实实举起的手,垂眼替他绑了起来。
二人凑得近了,又还尚且在铺子里,贺七娘手下绕着绑带,口中已是问道:“你怎的过来了?”
康令昊似乎也知道铺子里管事他们的身份,这会儿一面摊开右手交由贺七娘帮忙,一面同她解释。
“那谁昨晚叫人给我送了信,让我这段时间负责护着你在城里玩儿。你快想想,想去哪儿玩?待会儿我就带你过去。正好你会骑马了,咱们出去也方便。”
康令昊这个护腕绑起来有些麻烦,莫说他刚才单手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便是贺七娘这会儿用了双手,都有些折腾不好这绕来绕去的绑带。
下意识将身子更往前倾了一些,她想将绑带从后侧的孔洞里绕出来。
嘴里正在嘀咕,埋怨他次次都用这种麻烦死了的护腕,催康令昊赶紧换一换,贺七娘眼角余光内的光线,却是骤然一暗。
听着康令昊如临大敌般叫唤了一声“你过来干什么”,下一刻,贺七娘的眼底便闯入一只修长的手。
怔怔抬眼,原是许瑾不知何时,已从柜后走了出来。他站停在她身旁,眼下正探手从她手中将康令昊的手腕接过去。
“你干嘛?”
一人拽着手腕往前,一人僵着手腕往后。
贺七娘举着已经空了的手,莫名奇妙地看着面前两个陡然僵持住了的男人。
“帮你。”许瑾冷冷地说。
“不要你帮!”康令昊奋力往后扯着手腕。
“那你自便。”
闻言,许瑾突然松开手,叫原本奋力往后的康令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都没能站稳。
“贺”
下意识就要同人告状,康令昊才开口,那未出口的叫嚷,就已在贺七娘和许瑾陡然瞪来的眼神里销声匿迹。
忿忿不平地努了努嘴,康令昊梗着脖颈,嘴硬地挣扎。
“我要让绮娘帮我!”
“她还未用早食。”
“那,那我也要她帮我绑。”
“康大郎君”
许瑾懒懒地掀起眼帘,看向康令昊的眼神,落在贺七娘眼中,莫名觉着有些凉飕飕的。
“干嘛?”
“你还是三岁孩童吗?”
许瑾双手环胸,语气和表情平淡得叫人有些冒无名火。
“不是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康令昊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不大理解。护腕上没能完全绑好的系带,在他脸旁轻轻晃动。
见状,许瑾别过脸,嘴角一头微翘。
“呵!”
“诶?诶!不是,狐狸你几个意思?你呵什么?你什么意思你?”
康令昊瞬时将手指到许瑾面前,气势汹汹,像是恨不得将手指戳进他的嘴里。
另一头,贺七娘已然接过管事递来的,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和胡饼。
她二话不说坐到条柜前,慢悠悠地啃着饼子,看戏一般,静静欣赏康令昊在许瑾面前一顿没得用处的嗷嗷叫唤。
而被人这般指着的许瑾倒不见恼怒,只是顺势将手指捻住那几根垂在他眼前的皮革绑绳,手指灵活地穿梭,很快将它们绕过成排的孔洞,然后左右的食指勾住绳头。
抬眼看向面前已经因他这般行为,而在面上显出理亏神色的康令昊,许瑾冲他弯眼笑了笑,然后绷紧双手,捻着绳头,各向两头用力
“嗷!”
“狐狸!你这么用力干什么?你要勒死老子吗?”
下一刻,康令昊已是猛地收回手,护在自己的手腕,气红了脸。
“手腕不能勒死人。”
“那你这么用力干嘛?”
“绑紧,牢固。”
“你就是故意报复老子!是不是?你绝对是故意的。”
“呵。”
“啊!你个死狐狸,你”
挥开康令昊再次伸到他面前,却已经被绑好了护腕的手臂,许瑾在康令昊的恼怒跳脚中,慢悠悠地掏出袖中的帕子。
随即,当着康令昊的面,垂下眼,一根一根,慢悠悠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贺七娘见着这一幕,莫名想到之前还在洛水村时,她去为许瑾送饭食时的情形,刹那间,她只觉嘴里的胡饼都嚼得她牙疼了。
不忍心地咽下口中的饼子,果然,下一刻,她就见许瑾已是慢吞吞地将帕子丢到一旁,扭头同正抱着木质托盘靠在墙角偷笑的管事瞥了一眼,并轻飘飘吩咐道。
“取下去洗洗,脏了。”
在他的对面,康令昊已然愣住。
不明就里的视线在自个儿手臂、许瑾的手、还有嘴角马上都要压不住了的,正老老实实取了帕子准备送到后头浆洗去的管事身上,绕来绕去
过了一会儿,铺子外路过的行人,俱都听着了一声怒吼。
“你个死狐狸!你!你!老子迟早,老子迟早”
“迟早会长大的。”
不轻不重留下一句话,许瑾自脸都被怄得胀红了的康令昊身旁走过,来到已经捧着汤碗笑得浑身发颤的贺七娘身旁。
许瑾见她笑得开怀,本是习惯性地想要显露笑意,却是猛然想起昨夜她所说的话。顿时,他的嘴角一僵,连带着唇上黏着的胡子,都奇怪地翘起了一角。
这头,贺七娘捧着汤碗,已经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见了许瑾朝她走来,却也是好整以暇地等着。
她倒想看看,许瑾还打算怎么四两拨千斤地气死康令昊。
结果,贺七娘便发现眼前这身影正缓缓靠近她时,却又身形一顿,连带着眉眼间也露出了些许的不自在。
颇有些困惑地眨眨眼,未待她细想,许瑾抬手攥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随即恢复平静,很是淡然地同她说道。
“这几日,我会忙些事情,不能陪着你。康令昊身手不错,也对黑沙城有些了解,你且放心跟着他去玩儿。”
此前轻松愉悦的气氛,使得贺七娘玩心突起。
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单手撑上条柜,她偏了偏头,眼巴巴看向跟前面色平静的许瑾,捏着嗓子,娇滴滴道。
“阿兄为何不陪绮娘?阿兄不是说,要将绮娘放在阿兄的视线之中,才更安全吗?”
话音落下,铺子内已是陡然间的一片寂静,众人俱都停下手边的活,好奇望来。
瞧着面前明显有些回不过神来的许瑾,贺七娘刻意抿直的嘴唇再是忍不住地翘起,噗的一声,猛地笑了出来。
随着这声笑,铺子内静止的一切,乍然被注入了活力。
除开犹自气得连连磨牙的康令昊之外,俱都各自回过神,满是善意地偷笑了一下,然后自去忙碌。
而原本愣住的许瑾,在回过神之后,也是微往她跟前走近了一步,继而开口。
“绮娘如此,阿兄,很是欢喜。”
二人之间的距离自此拉近,贺七娘于鼻间隐隐嗅得一丝青竹林的香气。眉心骤然一跳,她顿时将倚靠在条柜前的身子站直。
起身,并忙不迭往左横跨了一大步,贺七娘避开许瑾那双沉沉望来的眼眸,冲环胸站在其身后,眼里像是恨不能射出几把小刀的康令昊招呼道。
“康大,走啊!”
眼瞅着康令昊在路过许瑾身侧时,仍是不怕死地朝他丢了个挑衅的眼神,贺七娘颇有些不忍直视地移开眼,望向门外。
果然,下一瞬,身后已是响起一声极其明显的“啧”,并混着康令昊暴跳如雷的咆哮。
“不是!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老子今儿非得跟你交交手,老子不信了,我”
头痛地踮脚揪住康令昊的后领,贺七娘拽着这人,同许瑾点了点头,便是二话不说往门外走。
“不是,你绮娘你松手,你不要拦着我!”
“是是是,我不拦着你,让你自寻死路去吗?”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老子打不过他?”
“不,我只是觉得在这之前,你已经要被气死去。”
“呃”
“你松手!”
“干甚?你要去找死?”
“不是,你太矮了,你这样卡住我脖子了。老子快被勒死了!”
“滚!”
目送贺七娘和康令昊吵吵闹闹地离开,许瑾眼底的笑意在他们跨出门槛的一瞬,消失殆尽。
管事见机上前,忙是禀告。
“郎君,咱们的人会暗里一直跟着娘子和康大郎君,您请放心。”
“嗯。”
冷冷应了,许瑾转身走回条柜内,再度提笔。账册之下,宣纸露出一角,其上,却是用突厥文字书写的一封书信。
提笔写完,许瑾将信纸叠好,递给管事。
“将信交给栴檀,放回暗道。一切计划加快,通知阿史德家族,看好他们的人。”
“是。”
管事躬身接过书信,细细封好放进衣襟,正欲抬脚离开,突又想起一事。
“郎君,关于娘子的父亲,属下们打听到了一些新的消息。”
“嗯?”
“那位,眼下也在黑沙城,且去了大王子府上,现下,是府中小郎的武师傅。”
“”
沉思须臾,许瑾手指搭在条柜上叩了几下。
“让我们的人暗中盯着,不要让人出事。必要的时候,帮把手。”
作者有话说:
许狗:小样儿?给老子斗?阴阳死你
七娘:嘶~好惨~~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贺七娘从旁瞧着, 许瑾他们日日忙碌,三不五时,就总会从铺子里突然消失一两个时辰, 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
跟着康令昊在城里转悠了两日,贺七娘借口身子乏累、又听不懂外头大多人说话, 实在没得什么意思, 便是在许瑾纵使百般掩饰, 却仍是明显自此稍显安心的眼神下,不再往外去了。
自那之后,她每日于身后缀着个尾巴一样, 早早就已从落脚的邸店搬来此处同住的康令昊。
绕来绕去,将后院到底有几丛草都数清楚之后, 贺七娘干脆用帕子包好头发, 系上围裙,在铺子内帮着招呼起了来来往往的主顾们。
她对店里售卖的酒水如数家珍,不过几日,倒是将他们这批运来的酒水卖了个七七八八, 小小地赚了一笔银钱。
卖酒、登账、等许瑾他们回来用饭, 就这般过了七、八天,贺七娘敏锐地察觉到, 这两天登门的客人里, 已然没了之前或是衣着华贵, 或是趾高气昂的那批人。
探头瞅一眼街角, 手持弯刀、纵马快速跑过的一波波突厥人, 时不时奔腾而过, 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与喧嚣间, 她业已窥得了城内的风声鹤唳。
又是这般过了两天, 他们这条街上,好些消息灵通的铺子都已落下木板,白日里都不再做买卖了。
许瑾和管事皆不在铺子里,贺七娘靠在条柜后看着空荡荡的街,想到隔壁的胡商言里言外点拨的,王庭里头已经乱了的消息,她索性也当了这个家,吩咐伙计将木板架起,学着隔壁左右铺子的举动,闭店歇着。
因此,等到许瑾和管事他们带着人,从牲畜棚子后头的小门绕出来时,一抬眼,便瞧着了被贺七娘招呼在后院里歇着,零星散开的几人。
见着这一幕,许瑾并未多言。
只是绕开一天天不肯罢休,闹腾个不停地康令昊,如之前每次外出那般,从怀里掏出小小一包,由油纸细细包好的糕点果子,放到贺七娘手中。
这一趟,亦是如此。
贺七娘接过那包犹还带了许瑾体温的糕点在手中,见他对康令昊视若无睹,自带着一身尘土的管事他们进了书房议事,她这才捧着那小小一包,将它们凑到鼻下。
嗅了嗅,上头沾染的淡淡的铁锈味道,让贺七娘断定,她方才在许瑾探手而来的那一瞬,在他身上所闻到的血腥味,并不是她的错觉。
仔细回想过一遍许瑾方才的面色,贺七娘在康令昊难掩怒气的絮叨中,敛下眉眼,将外头裹了好几层的油纸解开,从里头捻出小小一块糖糕,放进口中。
清甜的味道瞬时填充在舌尖,房檐之上,天际突地飞过一排啼鸣不休的寒鸦。
贺七娘循声望去,午间尚且热烈炙烤大地的日头早已悄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墙头,看上去直教人心头发慌。
晚间,用过饭食。
贺七娘听着四下呼啸而起的风声,打算今夜早些歇下。
还不待走到门前,已有好些日子没同她单独相处过的许瑾已是快步走到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轻声唤她。
“七娘。”
“嗯?”
猜他或许是有话要说,贺七娘停下推门的手,侧了身子,朝身后看去。
许瑾的身后,是院内四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影影重重,在他身前投下一片暗影。贺七娘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扫过他的唇瓣,果不其然,较之午后见的那面,更添了几分苍白。
心尖被无形的手攥紧,搭在门前的手指无意识蜷起,贺七娘轻声问道:“怎么了?”
“今夜恐生变故,你,莫怕。”
院内的灯影落在许瑾身上,往前延伸,手下的影,堪堪落在贺七娘的裙袂之上。
移开视线,夜风吹过,将耳后别着的发丝拂落,正是半垂着眸子,贺七娘身前骤然覆下一道影。
许瑾抬了手,往她耳畔而来。
明明还隔着寸许的距离,那迎面覆在脸颊旁的暖意,却叫贺七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双眸随其手指移至右侧,她见着许瑾的手指停顿在她耳畔,距离她的面颊,只剩最后半寸。
他的手指微动,修剪得宜的指甲在灯火下,被染上一片暖色的光。
指腹一侧,延至虎口,是贺七娘曾经触碰过的,据说是常年握刀才会生出的茧子。
然后,许瑾撤回了他的这只手。
就着他的动作,贺七娘轻抬起手,将乱在眼前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应了句。
“不会。”
话已出口,可就连贺七娘自己也说不清,这句不会,到底是不会害怕,还是不会自这片灯影中抽离。
“嗯,去吧。”
抿唇朝他笑笑,贺七娘转过身,进到屋子。随后,将房门掩起,双手背在身后抵住房门,脊背靠在门口,长叹了一口气。
视线之中,案上还搁着那剩了大半的糕点油纸包,贺七娘侧了脸,将额角靠上凸起的门扉,隔着门上透光的雕花薄纱,偷瞧门外。
那道影子,还在外头。
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侧耳听得外头除开风声之外再无动静,贺七娘侧转了身子,将肩头与额角尽数靠上紧阖的房门,放任视线落在裙下露出的鞋尖。
她于心中告知自己,到底他也是阿瑜的堂兄,便是客套两句,也没什么。若是他已然离开,此时听不到,那更是不要紧的。
唇瓣翕动,贺七娘终是开口。
“你受伤了?”
并未打算能够得到回答,贺七娘靠在门后,脚下不自觉地用鞋尖踢着屋内铺地的石砖。
下一刻,外头呼啸鼓噪的风声中,却是响起清润一如往昔的那道声线,近得仿佛就在她耳畔一样。
“无事,小伤。”
猛地抬头,贺七娘这才发现,房门之前的那道影子,犹然还在。
身子倏地站直,贺七娘一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上,双眼瞪大望着门外,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腰后撞上搁着花瓶的桌案,这才不得不停下。
外头的人像是听到了屋内怪异的声响,因而往前走了好几步。
贺七娘瞪眼看着门上投下的倒影越来越近,忙是喊道:“你站住。”
声音因过于突然,过于紧张,而稍显尖利。可贺七娘掌下满是自己越跳越急的心跳,耳中更是嗡嗡作响,险些要听不清外间的动静。
“七娘?”
“没事!没事,我只是撞到了花瓶。”贺七娘似是听到了外头想要推门的动静,因而忙是慌忙开口,朝许瑾解释了一句。
随后,她转身朝榻前快步走去,并朝外头嚷道:“你既受了伤,就快去歇着。”
“我累了,我先睡了。”
踢掉鞋履,贺七娘掀开榻上叠得齐齐整整的被褥,二话不说就钻了进去,并将自己团成一条。
面前是暗色的墙壁,贺七娘不敢转过身,生怕会再次看到那人投在门上的影。
半晌过后,门外的许瑾终是柔声道:“那好,七娘,你好生歇息。我在,莫担心”
我担心什么?我一不会担心你的伤,二不会担心所谓的变故,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贺七娘将被褥扯到耳上,双手攥着布料覆住双耳,心头腹诽,却是一声不吭,只当她已入睡。
就这般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浑身僵得有些酸痛的贺七娘这才转过身,平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帐子,忽然抬起双手盖住脸,并捣腾着双腿,在被窝里拼命踢打。
此间夜色愈深,莫说人言,便连枭鸟的叫声,都已然停歇。贺七娘在榻上翻来翻去许久,终是拥着身前的被褥,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的。
陡然间,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夜的静谧。
瞬时清醒的贺七娘猛地翻身坐起,双手掐住被褥,侧耳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清晰可闻,隐约之间,自门外还可见火光时不时跃过,并伴随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正在外头高声叫嚷着。
忙起身下地,穿好鞋履。
贺七娘往门后走了一步,到底又折回来。她探身从枕下摸出前些日子,康令昊陪她在外头闲逛时,她因为觉着好看而买下的那柄小匕首,飞快塞进衣襟。
又摸出一件厚实的外衫穿上,她深吸一口气,在门外细密响起的脚步声中,一把打开房门。
院子里,许瑾他们果然已经起身。
没有点火把,他们尽数穿着黑衫,趁夜色从隔壁那间无人居住的院落中,牵来一匹匹骏马。
见了贺七娘的身影,已经摘掉那碍眼胡须的许瑾敛去满脸的肃杀冷意,微弯了眼角,走到她身边。
“吵着你了?”
语气如常,好似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摇摇头,贺七娘按了按衣襟内藏着的小匕首,咽下一口唾沫,仰头看向身侧的许瑾。
“这是?”
“本打算等收拾好之后再叫你的。”许瑾笑笑,继而说道:“七娘,我们回家。”
院外,一片让人不安的吵闹,隐约间,似乎远处还有厮杀惨叫的动静传来。
院内,许瑾眉眼噙笑,束发戴冠,手上也再度戴回那两枚戒子,很是稀松平常地同她伸出手,说出那句“我们回家”。
似被蛊惑,贺七娘原本拢在袖中,因不明的紧张而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带着掌心里微薄的汗意,她将手,搭进许瑾的手心。
眼前之人展颜而笑,微翘的眼尾,恍惚好似那个盈满麦香的午后,他于她身后推开窗,她怀抱着小酒坛,慌张抬眼时所见的一样。
手指被人握住,略用力地握了握,不疼,却将掌心的暖意一点不落地沿她的指腹传递过来。
一时之间,贺七娘只觉身旁匆匆跑过的人影,压低的交流与话语,尽数离她而去。她的眼前,只剩下正浅笑着与她对望的人。
“狐狸,我的人昨日已经全部出城,刚收到传信,他们会在约好的地方等我们汇合。趁乱,咱们赶紧走。”
康令昊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火急火燎般跑来,手上捏着一只送信的鸽子,和一张小小的纸条。
听着他的声音,贺七娘下意识便想要抽回手,结果,不过施了一分力道,那覆在她手上的暖意,却是随之加重些许力道,阻下她的动作。
像是全未察觉到康令昊落在他们交握双手上的眼神,也没发现贺七娘想要收回手的打算,许瑾单手接过纸条,展开看了看,然后转头同身旁的管事吩咐道。
“出发。”
一行人利落地翻身上马,贺七娘也不想在这时闹性子,也是麻利地借助许瑾的搀扶,钻进马车。
浓黑夜色在车窗外飞驰后退,见了路上那些慌张失措,同样大包小包收拾着往城门处跑的百姓,听到那些哭喊、叫嚷,贺七娘深吸一口气。
看来,许瑾他们筹谋的事,今夜已经如愿了
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黑沙城,将城墙上的火光抛诸身后,贺七娘将身子紧紧贴在车厢内壁上,借以稳住身形。
手臂上,是许瑾扶住她的手。
那手紧紧环着她,手的主人,却是面色冷凝地注视着窗外,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
直至马车缓缓停下,车外,康令昊同人说话的声音,由一开始的欣喜及至慢慢变得严肃,甚至到后面,难掩怒意。
贺七娘这才见着视线中,许瑾绷紧的下颌线松懈一分,连带着衣襟掩盖下的喉结,也上下动了动。
他在车外那片明显已是拔刀相见的寒光清响中,环住贺七娘手臂的掌下紧了紧,继而笑着伸手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柔声道。
“七娘,莫怕。”
作者有话说:
好想~~好想跑高速啊~~~~唉~~~~~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你是疯了吧◎
生了厚茧的指腹沿着靠近鬓发的耳廓摩挲而过, 本也算不得特殊的动作,现下只因许瑾这样简短的四个字,那叫人无端有些酥痒的触感, 便在无形间缠在耳后,消失得格外的慢。
搭在裙上的手, 缓缓蜷起。贺七娘按捺下想要蹭蹭脸颊, 驱散这片酥痒的冲动, 颇有些别扭地将视线移开,斜落在裙沿,喃喃细语。
“怕倒也是不至于。”
余光仍可见许瑾的目光正专注地落在她面上, 贺七娘被他指腹划过的脸颊连带耳廓,俱缓缓生出一股烫意, 烫得她喉头微颤, 说出口的话语都险些带上颤音。
“你,快些吧。我想早些回去。”
“好,七娘等我。”
本还担心许瑾会因她眼下的异常而久不收回他的手指,所幸, 听过贺七娘的催促, 连同着车外已然破口大骂的康令昊的声音,他终是移开视线与手指, 转而抬手在车壁上轻叩了两下。
凉风蜂拥而至, 马车紧闭的车门, 被人从外打开。
那风过于凛冽, 一时涌入, 吹得贺七娘不得不偏过脸, 抬手挡在眼前, 这才不至于被风卷着尘沙落进眼中, 徒添麻烦。
眼前忽有影动,耳畔,是康令昊勃然大怒的骂声。
“我康家待你不薄,你眼下竟是与突厥狗贼狼狈为奸,你如何对得起祖母?”
贺七娘在遮挡的手掌后微微抬眼望去,身前,是原本尚且在旁的许瑾不知何时已然挡在了她身前,替她遮住戈壁怪石间呼啸的风,也替她挡住了对面那些人的视线。
车前,康令昊搭箭挽弓,正气势汹汹地将箭矢上的寒光对准马车对面的一道身影。
贺七娘凭借着许瑾的有意遮挡,双按在他落在坐塌上的衣摆上,悄摸从他身后探出双眼,看向康令昊箭矢所指之处。
重重火把的光亮之下,一张尚算熟悉的脸在随风而动的火光中或明或暗地显现,贺七娘垂眼思索过片刻,想起这人赫然正是康令昊所领护队里的人,她隐隐记着,这人似乎还是队中的副手。
一个信赖的人背叛了自己,也怪不得,康令昊眼下会这般火冒三丈。
但显然,对面将他们一行人重重包围住的,与火把下寒光隐现的弯刀与弓箭,也并不会给康令昊发泄心头怒火的机会。
两方各自亮着手中武器,却是对峙在这片黑夜之下的戈壁荒野,暂无人率先动手。
微侧扬起双眼,贺七娘本能地看向挡在她身前的许瑾。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车内,手臂下稍显闲散地靠着凭几,交叠于一处的双手之间,倒是正在缓缓转动着中指的那枚碧色戒子。
忽地,对面的黑影之中,一道身着灰色衣裳的身影驱使着身下的马儿缓缓现身,他的耳下,金碧镶嵌的耳坠折出珠宝光泽,一如那日在铺子里询问是否有新到酒水的模样。
那人端坐于马背之上,嘴角噙笑,双手搭在一处缓缓鼓了鼓掌,随后,隐约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欣然开口。
“传闻中算无遗策的谛听之主,不知此前可曾算到今夜的这一茬?”
谛听?什么东西?
贺七娘不知道。
但她见着那人眼下的嘴脸,到底是耐不住地皱起眉,小小声啧了一嘴。
“拿班作势,装模作样,怪不得上次见着这人,我就觉得讨厌。”
“噗。”
一声轻笑,显然只能是出自此刻同她距离最近的许瑾之口。
骤然闹得个面颊滚烫,贺七娘将从他身后探出的小半张脸撤回,在背后狠狠瞪了他几眼后,报复一般攥着他的衣摆揉了揉,小声催促。
“你赶紧。”
修长的手指歇了转动指环的动作,许瑾自腰后探手,扯住他的衣摆轻轻拽了拽,并未回头。
“七娘手下留情。”
“哼。”
冷哼一声,贺七娘止住揉搓的动作,却还是没有松手。
他们在马车内小声交流,但对面那个装腔作势的人,显然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呵,怎么?身拥一群探子,就让你不知轻重,将我身后这些人手都不放在眼里了吗?连到我们的地盘来都要随身带着女人,之前倒是不知,你是这种会因美色误事之人呐。”
“让我想想,那日在你们据地所见的那个胡女吗?呵呵,倒也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连阿史那宪那个废物也会”
“狗东西,你给老子闭嘴!”
听到这话,康令昊已是气得掉转箭矢所指的方向,对准那人,怒吼到。
与此同时,懒懒靠在凭几上的许瑾,也是头也不抬地开了口,更甚至于,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阿史德,旻延?阿史德家主的庶子?听说,你生母早逝,你在家族之中并无助力,也不显眼,直到你在五年前搭上三王子,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废物,你才”
“闭嘴!”
寒光袭来,正被许瑾口中话语引得再度探眼的贺七娘不过才惊得微微瞪大了眼,那道被阿史德旻延射来的箭矢,就被一道刀影拦腰劈成了两节,掉落在地。
靠在凭几上的许瑾,连呼吸都没有变化一下。
护在马车周遭的护卫,也是连姿势都未改变。
面对此前一幕,全然只有贺七娘瞪大的眼,还有那道劈断箭矢以后深深砍进马车车辕的刀影,以及骤然响起的,女子淡漠的声线,汇成夜幕下唯一的动静。
“属下来迟,郎君恕罪。”
熟悉的语调自车外传来,贺七娘忙是探出小半个身子,恰好见着栴檀一身黑衣,长发高高束于脑后,策马自后跑上前来。
“栴檀!”
难掩喜悦,贺七娘冲她展颜而笑。
而马背上的飒爽女子,亦是浅浅颔首以示回应,随即探手取回车辕上的刀,只同贺七娘对望的眼眸深处,到底是现出两分笑意。
“是你?”
随着栴檀的出现,惊诧的话语于对面转瞬即逝。贺七娘循声望去时,那被唤作阿史德旻延的男子已是徐徐眯起眼,语气却也迅速变得阴冷。
“宪和大王子接连暴毙,我倒还在想,阿史那宪那个废物也就罢了,到底是谁能有这般大的能耐,在大王子府中下手,原来竟是你啊。”
视线在面色骤然难看的阿史德旻延和面无表情,明显连个眼神都懒得往那边丢的旃檀身上打了个转,贺七娘的好奇心不合时宜的,在这处险境中越生越高。
“怎么回事啊?”贺七娘拽拽手下的衣摆,小声询问。
“计划之中的一环而已,阿史德家族筹谋王庭,我和我的人不过在里面顺水推舟,并借此拿到一些需要的东西。”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那人现在说的这话,是怎么回事”
“栴檀出手救过险些被兄弟暗杀的大王子,在他府上很受信任。”
“啊,这样啊。救命之恩,栴檀身手又好,为人又靠谱,我懂了。那,另一个呢?”
贺七娘追问到。
很明显,他们这处格格不入的闲适,已经叫对面那个一直用阴沉目光盯着这头的人忍无可忍。
还没能等到许瑾的回答,贺七娘已然听到阿史德旻延开口,目光森冷的都叫她没来由抖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是被什么暗地里的毒蛇盯上了一样。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养虎为患吗?我既已知道你的身份,就全然没有放你回去的道理,你说是吧?”
“你知道,你是怎么暴露的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阿史那宪那个废物突然暴毙,消息传来,我立时便想到了那日在铺子里的你。也许,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当我靠近你身后那个女人的时候,你已经显露出马脚了吧?”
随着话语,阿史德旻延缓缓抬手,身后的手下亦随之驱使着坐骑缓缓收紧包围圈,一个个对着被围拢在其中的一行人,露出阴狠的目光。
“谛听之名,你们手段的厉害,我早有耳闻。不过,眼下来说,想来也是老天助我,便叫我发现端倪,察觉到你的身份。虽说,你们这趟确实助我成了大事,但这世间,着实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你们觉着,对吧?”
犹自还在多嘴的这人阴阳怪气得叫人烦,这帮人又明显是来者不善,贺七娘在马车里瞧着,随着他们的逐渐靠近,康令昊和栴檀敛容以待,脸色俱都变得更加严肃了。
“多谢。”
面对此间局势,许瑾却是面色不改,更是一句话,就叫贺七娘愣在当场。
收回落在栴檀身上的目光,贺七娘见着,许瑾他不光是轻飘飘用一声多谢,将那反应过来的阿史德旻延气得冷笑连连,甚至还往后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轻声叮嘱了一句坐好。
“放箭!”
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打破双方的对峙。
车身猛地一阵颠簸,贺七娘身形不稳地险些摔倒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揽肩护在怀中。
她仓惶抬眼,男子的下颌线条绷紧,显出锋利之态。终是正眼目视前方那些人的许瑾神情冷峭,在车门彻底阖起的那一霎,淡然丢下一句。
“依计划行事。”
在车前最后一丝缝隙合拢之前,在东倒西歪的颠簸中,被许瑾牢牢护在怀中的贺七娘见着的最后一幕,便是从斜里飞出的一尾箭羽,将那一直隐露目中无人姿态的阿史德旻延,自马背上射落
马车似是在急速奔跑,颠荡使得贺七娘不得死死揪住许瑾腰间的衣物。
“怎~怎~怎么回事啊!~啊?”
马车的行进使得贺七娘话语断断续续,语调起起伏伏,磕磕巴巴像是整个人都被提在云端抛来抛去。
这样几个简单的字,都险些叫她咬着自己的舌头。
贺七娘整个人属实是被折腾得有些狼狈的。
偏是一直单手环在她肩头,控制住没让她飞出马车,另一只手扣在车窗边缘稳住身形的许瑾,却是除开衣袖滑落后,袒露在手臂上虬起的青筋,正无声显出其眼下所面临的难处外,连说话的气息,都一如往昔平稳。
“无什么,只是近日天气不错,打算教教这些未及开化的东西,什么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对此,贺七娘颇有些无奈。
若不是刚才车轮似是碾过几处凸起的石块,晃得她一开口就差点儿咬断舌头的话,她自觉,这会儿她非得原形毕露,将许瑾骂个狗血淋头才是。
什么假意示好,什么趁其放松警惕,确认疑虑那些,她都会一把火先烧成灰,只问清他一句,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能听懂的话?
脸颊被晃得不得不紧紧贴在许瑾胸前,贺七娘在历历在耳的心跳声中,怄得险些咬碎后槽牙。
揪在许瑾腰间衣物上的双手蠢蠢欲动,贺七娘想着,要么就趁乱给他这处拧掉一层皮,也好借此看能不能寻着个确认的机会时,脸下贴着的胸腔,却是微微震荡。
“七娘,信我吗?”
“不是,你又要干什么?”
不安地抬眼,贺七娘眼前只见许瑾眉眼柔和,正朝她露出一抹虽是温柔,实际却令她整个人瞬时有些发冷的笑。
下一瞬,像被丢进寒潭里一般,顿时冷静下来的她,原本只能听到某人砰砰心跳作乱的耳畔,竟是隐约听到越来越明显的,湍急的水流声
贺七娘在恍惚只觉腾空的马车里,见鬼般瞪大双眼。她不由自主的,拼命将手脚牢牢环紧许瑾的身子,破口大骂。
“许瑾!你真真儿的!是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许狗:没错!没脑婆的我开始发疯了!我就问你怕不怕!
名字一长串的某些人:T喵的,这人有病!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打的是什么算盘◎
马车腾空而起的那一刻, 贺七娘腰间环着的那只手紧紧箍着她,力道大得她生出怀疑,这人是打算将她直接折断, 一了百了。
车门早在坎坎坷坷的奔跑中晃得向外打开,当许瑾箍紧她, 抱着她从腾空在深渊上空的马车里跳出来时, 她眼尖地发现, 在这处横劈开南北的天堑壕沟对面,正有无数弓箭闪着寒芒,对准他们。
隆隆水声充斥在耳畔, 马车撞上对面的岩壁,在巨响间撞得粉碎。
寒光闪烁, 尾羽划破渊上疾风, 发出尖利的箭鸣。
本是单手拥在她腰间的人,于胸腔内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随即,另一手按上贺七娘的后脑勺, 将她的脸牢牢按在他身前。
“屏气。”
附耳在旁, 低语裹挟着暖暖的热气喷洒,往日会叫她耳根泛红的行为, 眼下只叫贺七娘气得一根根绷断了脑内的弦。
怒气像是灶上沸腾的热水, 顶着上头的盖子, 炙热沿着一切缝隙外涌, 想要冲出禁锢。
到底再也忍不住心头的这股燥意, 贺七娘气得理智全无, 鼻子都险些被面下这片梆.梆.硬的胸膛挤扁, 一不做二不休, 她亮出一口银牙,拼尽全力,死死咬在许瑾肩下。
她力气大得腮帮子都隐隐发酸,齿间用力,像是恨不能叼下许瑾的一口血肉。
偏是这个疯子,在如此境地之下,在这漫天箭矢之中,被她咬住之余,竟是愣了一过一息,就是胸内震荡,将下颌抵在贺七娘摆脱不得的头顶发旋间,朗笑出声。
二人就这般抱成一团,落入这道横劈开荒野的河谷之中。
当许瑾的脊背砸进在月光下愈显波光粼粼的河面,贺七娘在迅速吞没二人的汹涌河水中,满脑空荡荡,徒留一个念头。
许瑾,他绝对是个疯子。
此时已入秋日,白日里艳阳高照,虽能将人炙烤得恹恹。可一旦金乌西落,寒风骤起,浸骨的凉意便于角落里迅速蔓延,吞噬掉白日的炎热。
这会儿子,伴着落水的噗通异响响彻河谷,贺七娘为河水所吞噬,顿觉身上那些残存的暖意堙灭殆尽,就像是烈风中,那最后的丁点儿烛火,徒然只余烛芯上的一缕青烟。
尚是夜半,河谷里纵有月晖遍布,水面下,仍是黑黢黢的,叫人心慌。
贺七娘在落水的前一瞬,不得不松开咬在许瑾肩下的牙齿,深吸一口气,生生将面容五官都挤作了一团。
骤然冲进鼻腔的河水将人呛得生疼,跳出马车之前,贺七娘手下死死揪住许瑾背后的衣物,手脚也是牢牢挂在其身前。
这会儿,她却是将原本环在他肩后与腰间的手脚,渐渐松开。
这是她不知其名,不知其貌的荒野河流,贺七娘尚算会水,自是知道,若她因紧张而死死挂在许瑾的身上,于二人眼下的处境来说,不算明智之举。
她一点点松开手脚,屏住呼吸,手下推了推许瑾的胸膛,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松开环在她腰后、肩后的双手。
结果,这人非但不放,反而还在贺七娘皱起的眉头下,空出环在她肩后的那只手,复又按在她脑后,禁锢住她的挣扎,带着她更往深处潜去。
于这条奔涌在荒野河谷里的河流中,她依附在他身前,就像是缠挂在连连荷叶下的藤蔓,随其方向,在水下漾开。
他们二人,也不知到底顺着这条河,潜游了多久。
每每在贺七娘快要屏不住气,于唇角咕噜咕噜冒出细小的气泡时,许瑾就会在下一瞬带着她浮出水面,给她一个重重喘气,复而再深吸一口气的机会。
次次待她歇过一息,二人又会与彼此对视,无声交换一个眼神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由许瑾带引着她,在水面下,往前游去。
似这般周而复始,等到许瑾终于拖抱着贺七娘浮出水面,一点点踏上河岸上泥泞的河滩时,她仍是浑身发软,四肢像是坠了巨石在下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不能。
当二人彻底离开河水,如同不会累一样的许瑾也是骤然倒地,抱着身前的贺七娘,仰面倒在了河岸边。
二人无力倒下,反弹而起的力,使得耷拉着眼皮,连掀开眼皮力气都没有的贺七娘身子弹起寸余,继而落在许瑾怀中,耳边只剩下他粗./重.如.牛的喘.气声。
好不容易掀开眼帘,贺七娘隐隐见着原本浓墨一般的天际,竟已现出一抹稍显浅淡的墨蓝。
天将拂晓。
若不是许瑾一路将她护在怀中,分担了大半的力,贺七娘自知,只怕她是没有这个体力,可以一路游到此处的。
眼下,便是被护了一路的她都已浑身软烂如泥,都不用细想,贺七娘都能猜到,许瑾如今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不想再压在他身上,省得上岸了还给他徒增负担。
贺七娘咬牙将一手撑起,按在河滩细细碎碎的砂砾石块上,想从他身上挪下来。
掌心下,凸起的砂砾石块硌得生疼,叫贺七娘甫一用力,就疼得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原本已经落在身侧的手臂突然抬起,再次牢牢环上她的腰,阻下贺七娘接下来的动作。
双目紧阖,兀自还在平复呼吸的人浅浅半掀起眼帘,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七,七娘?”
发觉许瑾的声音不对劲,本是跟团烂泥一般,再次窝在他怀中无法动弹的贺七娘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身下压着的许瑾。
他的面色,在已经适应了黯淡光线的贺七娘眼中,正浮现出一片极其不对劲的白。
煞白的脸色及唇色,贺七娘一瞬想起那日嗅得的那丝血腥味。
翻身滚下许瑾身前,不顾凸起的石砾硌得后背刺痛,贺七娘半撑起身子,一手探向许瑾的颈间,一手覆上其面颊。
入手,皆是彻骨的寒凉。
明明二人同时自河中涉水而出,但许瑾的体温却比贺七娘凉上不少。
拨动其衣襟的手被人一把攥住,许瑾苍白的唇瓣翕动,自其中溢出轻轻的两个字。
“七娘”
循声,贺七娘定睛看去。
许瑾本还半掀着的眼帘早已阖起,此时眉眼紧皱,攥着她的手因用力而在手背上虬起青筋。
点点滴滴,皆向贺七娘显出,他现下已非清醒状态的事实。
四下环顾,贺七娘将视线落于远处,咬了咬牙,俯身将许瑾的手臂环上肩头,一手拽着他的手臂,一手托在其腰下,拖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男子,往远处挪去。
————
干涸似火燎一般的喉间沁入一道清甜,贪婪地吞咽,许瑾在一点点回笼的神智中,倏地睁开双眼,第一眼,就见着了在他眼前,正半垂着眼的贺七娘。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普照,替他们晾晒着平铺在地上、岩石上的衣物。
许瑾敛去醒转时,不自觉于眼底沁出的锐利。目光柔和,动了动嘴唇,无声唤出二字气音。
自他的视角看去,贺七娘散了头发,尤还有些湿润的发丝正半挂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将落未落。
她现下只着内衫,外头披着一件袖口尤还湿了大半的外袍。手中是卷着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树木的叶子。里头盛了浅浅的清水,她跪坐在他身旁,探身俯下,似是正在喂他喝水。
颈下一片馨软,许瑾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瞬时知晓,那是贺七娘的手臂。柔柔地垫在他颈下,想来是为了能够将他扶起。
乍然见他醒来,贺七娘原本平静的眼底先是骤然亮起。随即,又忙是垂下眼帘,遮挡下眼中情绪。捻着被卷成尖锥模样的叶子,手亦是猛地顿住。
“七娘?”
“啊?啊!你醒了,来,喝些水。”
唇间被抵上尚还挂了水珠在上头的叶片,许瑾也不推辞,就着贺七娘的手,一连喝了好些,好歹缓解了喉间火燎一般的痛意后,这才摇摇头,示意够了。
原本垫在他颈下的手臂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回,待许瑾喝过水,贺七娘忙不迭地拢着肩头罩着的外袍,后退几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许瑾转动脖颈,将脸看向贺七娘。
脑后,应该是被她叠了衣裳垫在下头。
身上,盖着的应该是他的外袍。尤还带着润意,但却较之二人落水的事实来说,已经是干燥了太多。
视线落在贺七娘散落的发尾,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及时发现了,在她身前几步开外的地方,袅袅燃着一丛篝火,旁边插着的树枝上,正烘着二人的鞋履。
昨夜依照计划,他当着与突厥勾结的那些贼子的面,落入河谷。
而守在河流下游处的谛听之人,会在接收到栴檀他们的信号后,将准备好的尸身暗地里送往东都。
至此,在明面上来说,伊州城内的许刺史将会因病暴毙。而知晓他隐瞒身份,潜入黑沙城的一众人等,则会收到他中箭后落河身亡的消息。
分明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计划,也正是因为他此后将有一段时间转入暗中行事,当时,他才会那般不理智的,非得要将七娘带来黑沙城,带在身边。
其实,依照他所敲定的计划,伊州城内的“贺掌柜”自庭州返回之后,倒是日日酿酒,过得安安稳稳。
待他们回到伊州之后,贺七娘便可继续安稳的生活,而他,则借此机会回到东都,彻底了结旧事。
明面上,无人知贺七娘在这一路,就是那个出身康家旁支的胡女。可是现在,经了昨晚的那一处,他到底是不大想依计划行事了。
如那夜夜都会折磨他的梦境,无论是谁守着,无论是谁替他护着,许瑾都不会放心。他只想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将她划进他的羽翼之下
撑起身子,胸前的那道刀口扯出一片闷痛。
许瑾恍若没有体会到一样,径直坐起。半垂下眼,方知确如他醒转那一瞬所猜想的一般,贺七娘应是在他昏迷之时,为他宽衣料理过伤口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倒是一处浅浅的牙印。
咬人的兔子昨夜着实是恼了,用得力道像是恨不能啃下他一口肉,但于许瑾来说,这点轻微的,由她给予的痛,甚至只能为他留下一片愉悦。
指腹缓缓划过那处牙印,许瑾眼角眉梢满是淡淡的笑意。
牙印之下,是阿史那宪那混账,在被他刺瞎双眼后,奋力一击所留下的刀口。作为回报,他立时是手起刀落,直接送他上了那黄泉路。
现下,刀口之上虽未缠上绷带,但却是仔仔细细的,被抹上了一层他收在衣襟里的,用防水的油纸细细包起的金疮药。
为着这场计划,许瑾在里头妥善放了药粉、火折子、印信。
唯一没算到的,只是没料到带伤引着七娘游到此处后,他会因此而短暂地陷入昏睡。
目光落在腰腹处,裤腰之下,本有一道狰狞似蜈蚣一样的刀疤,会随着行走,隐隐露出少许。
但现下,却是没有了的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块烧伤的疤痕
笑意微敛,若有所思的视线复又落在贺七娘的背影之上。
许瑾的手指搭上那处丑陋的疤痕碾了碾,然后,到底是放任指腹一点点覆上胸口处那浅浅的牙印,笑意再度弥漫,好半晌,他这才柔声开口。
“七娘,对不住,连累了你。”
蹲在篝火前,看似是在烘烤衣物的贺七娘听罢,微掀起眼帘,却有一片冷意沿眼尾沁出,满是嘲讽。
听着声后的致歉,她没有回头。
手中握着的树枝拨弄着犹自燃烧着的枯枝,脱口而出的埋怨里,恰到好处地挂上几分,与她眼底冷意格格不入的嗔怪。
“差点儿,还以为你是疯了哩。许二郎~你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呀?”
作者有话说:
是因为我快变态了吗???为什么~我觉得我家女鹅也要开始变态了呢~~望天反思中~~~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换她来蒙上他的眼睛◎
“七娘。”
“嗯?
“昨日之事”
听着许瑾一点点同她解释昨日的计划, 贺七娘在余光得见他已然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之时,于唇角迅速勾起一抹笑意,手肘靠在膝头, 单手撑着下巴,继续用树枝拨动着篝火。
若无其事地看着篝火将枯枝一寸寸蚕食, 噼啪的声响时不时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起, 间或迸出两点火星子落在旁边的碎石地里, 随即变成一缕轻烟。
贺七娘看似在认真听着许瑾的讲述,实际上,却是一遍遍在脑内回想, 将他勉强拖到此处背风之地后,她为着更好地检查他的伤势, 因而不得不动手解开他衣裳的那一幕。
其实, 自她打定主意,不再选择逃避其后真相之后,贺七娘心中就一直隐隐有个怀疑。那便是前世那个同她成婚,同她交颈而眠的“许瑜”, 其实便是护送她一路去往东都的方砚清。
彼时, 她生出这样的诡异想法之后,第一时的反应, 便是觉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着实是冒犯了方夫子。
可愈加细想, 再加上后头桩桩件件的事情, 以及方砚清此人的真实身份, 贺七娘心中的这个疑团, 就像是秋日里为来宝梳理毛发时理下的毛团, 一点点堆积, 及至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当人心头存了疑字,之前被忽视掉的细枝末节,便会一点点显现,构建成一张无法逃离的密网,将人罩在里头,不得不在其间去寻一个出口。
透过记忆,隐约觉得熟悉的书房香气。那场使得二人更近一步的意外,唇瓣相抵之时,藏于酒香之中的清雅竹香。
“许瑜”借口早先风寒过重,因而有了些微改变的嗓音。情浓之时他明显与往昔性子不同的霸道,点点滴滴,尽入心头。
怀疑盘踞在心头,而她想要做出确认的最后一处,便是那人腰腹之间,似蜈蚣一般横贯而下的那条刀疤。
回想之时,其实于其前的那场旧梦来说,贺七娘同那“许瑜”之间的相处,本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
初初圆房之时,是因为宫内为太子设下的那场筵席,她喝得醉了。而“许瑜”,则是因为在席间,误饮了旁人想要用来算计刚回朝那位将军的酒,使他失了理智。
依她所想,当时的“许瑜”,想来应该是并未打算与她有过多牵扯的。
虽不知那人替代阿瑜身份到底是何居心,但在那夜之前,他对她,一直都算得上是恪守礼教,并无冒犯之举。
而那一举叫二人双双失了理智,各自越过雷池的夜晚,在闭冗的马车里,纵使贺七娘已经为酒意所主宰,更为颈间人为留下的热意而浑浑噩噩,她仍是记得。
他不止一次地问她,是否可以?
即便后头她被他抱下马车,在无人的庭院间穿行,直至被他抱进卧房,他仍是在最后关头停下,只为问她一句,七娘,我是谁?
自此,他不再去前院书房歇息。
当时,贺七娘满心以为那是“许瑜”给她的,可以反悔的机会。觉着他满心之间,对于着了他人算计而越雷池之事难以启齿,所以才会这般,甚至,也不大喜欢被她触碰身体。
但如果这一切的异常里面,搀进了虚假与替代的话,贺七娘在数个无眠的深夜冥思苦想,越想越觉得这里头还藏着旁的意味。
即便床帏之间,“许瑜”也不喜她触碰己身。
久而久之,除开那人主动握住她的腕子,将她的双手带领着环至他颈后之外,贺七娘次次只是死死揪住枕下布衾,不去触碰这分明做着最亲密无间的事,却总是在细微处带出疏离的“夫君”。
这些在曾经的贺七娘看来,是为“不爱”的细节,眼下,已成他人的做贼心虚。
而那处自腰间横下的刀疤,便是旧梦之中,尚且不知“许瑜”此般禁忌时,一时情动,而趁他熟睡时,所触碰到的独特之处。
彼时屋内燃了火盆,将寒意驱散,给榻前烘得暖融融的。情酣之余,二人抵足而眠,贺七娘却因为夜里的闹腾,嗓子干的实在是无法安睡。
仗着对卧房的熟悉,她摸索着下了床榻,拧起案上的茶壶狠狠灌了好几口温热的水,再行折返之时,贺七娘原本的困乏睡意业已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得不行。
蹑手蹑脚地摸回榻上,她掀开薄被躺下,听着身边清浅平稳的呼吸,却因床帏间犹存的旖旎气息,而不自觉地脸颊发烫。
那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约莫,是觉得此间亲密,他对她,当有男女之情的吧?
也因这样的想法,贺七娘的心头猛然涌起一阵甜,像是甘泉沁下,使人昏了头脑。
那一刻,她脑内满满只是想要触碰他,想要用指尖描绘他的容貌,看看经年未见,阿瑜是不是长得愈加清俊了?
而且,他们眼下的关系如此,如此亲近,她是不是可以问问他,她的簪子,是不是可以交还与她了?
心中满是因女儿家心事而起的清甜,贺七娘小心翼翼地侧转了身子,脑内这般作想,手下,亦是这样做了
亲密之后,“许瑜”不爱着寝衣,也因此,给了她这最后一茬的机会。
无法视物,贺七娘却满心只有想要抱抱他的念头,指尖在薄被下一点点摸索着前行,一探手,便是指腹触及那片疤痕,手下虬结,叫她当即惊呼出声。
几乎就在她触碰上那片狰狞的一瞬,原本应是沉沉睡去的“许瑜”也已猛然醒转。
就在同时,他的手已是迅速落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生生将她的手提离腹间,虽未言语,但那禁锢在她腕间的力道,如今回想,只怕满是不悦。
可当时的贺七娘哪里还能细想这般多?
她只是肩头耸动,哭成个泪人模样,一遍遍追问“许瑜”,是不是伤疤?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受伤?
面对贺七娘的追问,那人不过是轻拿轻放地说了两句,初到东都之时遇到了匪贼,一时不慎,这才受了伤。因为怕她担心,所以也并未在信中言及此事。
她犹自哭得伤心,那时的“许瑜”却是在一点点为她抹去眼泪后,含糊留下一句,他不喜触碰,希望她此后,尽量不要再似今夜这般。
那一瞬,就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打了一耳光。
难堪、尴尬、羞恼这般情绪涌上心头之时,也叫贺七娘的眼泪凝在眼眶之中,再无颜落下。
那一刻,她才知晓,原来于男子而言,倒也不是只有心生情意,才能同人行此般亲近无间之事
那夜之后,贺七娘病了一段时间。待到康健之后,她倒也是勉强能在小婢女的絮絮叨叨里不再心绪翩翩,能在情浓之时,再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人。
反倒是他,之后渐渐喜爱上了叫她双手交缠于其颈后,而他亦埋首在她颈窝处轻吟的感觉每每于此,贺七娘都只觉讽刺
耽于旧事,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此间那处特殊的疤痕,却成了贺七娘心头最后悬而未落的巨石,此般种种,皆只待于此。
而那块巨石,在她冷静地为昏睡的许瑾解下外衫,一点点脱下内衫,使其露出胸膛腰间时,也终是重重落下。
贺七娘从未知晓,原来,她竟也能有这般冷静的时刻。
手下为许瑾解去再次沁血的绷带,在油纸包里翻出伤药,为他擦净伤口又仔仔细细地上过一遍药。
但她的眼睛,却是一直落在那露了一小截在裤腰外头的,那片似虬枝交叠的疤痕。
看上去,应当是烧伤烫伤之类的伤疤。
可是,这样的位置,这样的一个人?
贺七娘看着看着,到底是冷笑出声。
她手指抵在鼻头,笑得险些摔倒。双眼注视着这片不亚于掩耳盗铃的存在,贺七娘头一遭觉得,许瑾原是这样一个惯会自欺欺人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莫不是以为将那刀疤毁了,有心之人就无法辨别了吧?
若说这道伤疤是最后落下的巨石,那在这前头的点点滴滴,早就已经将石壁侵蚀,只留了外头虚与委蛇的一层壳子而已啊。
怎么会有人觉得,光是毁了最后的那块石头,就能维持住已经被蛀空的石壁不会轰然坍塌呢?
笑着笑着,贺七娘冷了脸。目光之中,尽是漠然。
旧梦缘何而起?机会从何而来?神鬼之事,不尽可言。
但许瑾的这番行径,似这般自欺的欲盖弥彰之态,倒是让贺七娘骤然想起一桩可能。
如果,得见那前尘旧梦,知晓前世种种之人,不止她一个呢?
那么,眼前的许瑾,从他重返伊州,到他以真实身份与她结交、相处,他图谋的,又是什么?
用她的这双眼睛去看,许瑾的种种行为,皆似动心。若他也知晓前事,那她,是不是就可以
————
日头越来越大,贺七娘的头发与袖口早已晒干。
一面听着许瑾同她讲述原本的计划,她一面将垂在身后的发丝拨到身前,袒露出其后白净的脖颈。
察觉到身侧之人平静的话语骤停,贺七娘垂下眼帘,眸光愈冷。
原也是如此那人,后来最爱在她夜间通发时,俯身于她颈后轻轻啮咬。
随随便便用发带挽了一个髻,贺七娘侧脸看向身旁已将内衫松松系好的许瑾,话语间有难掩的心疼,甚至还带了羞赧。
“二郎,你的那些伤,是怎么回事?嗯但是,我的意思是,腰间那处,我不是故意瞧见的”
将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间,露在外头的耳廓,因烫意染出一抹绯红。
许瑾,目盲之时,便是欺她良多。这次,就换她来蒙上他的眼睛吧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她到底是懦弱的吧◎
耳畔有风, 轻抚面颊。
周遭很静,静到不远处的河水潺潺可闻,静到贺七娘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
话音消退于秋风, 许瑾没有回答。
贺七娘缓缓转头,将原本埋在双臂之间的脸庞露出, 目光远眺, 终落于河面。
不远处, 平静的河水冲刷大地,日光落下,清风吹拂, 粼粼波光,像是落了满河的碎银。
河面以北, 是隐隐约约浮现的山脊, 不见其上草木,只见其一直静静俯身于大地之上,落了满背绵绵的云。
本是为了掩下目中来不及散去的嘲讽,贺七娘这才会蜷起双腿, 将脸藏进环抱的手臂间, 故意露出耳廓,装出一面娇羞。
可眼下, 得见此间广阔无垠, 本因怒气翻涌而隐隐作痛的额前为清风所拂, 终是逐渐平复, 连带着贺七娘的心绪也平静不少。
她所面向的方向真是那条将他们带出埋伏的河流, 身后, 是听罢问话后便一直沉默无言的许瑾。
贺七娘不知道许瑾因何沉默, 不知他是想逃避这个问题, 还是从她骤变的态度里发现端倪,进而生出了怀疑。
只是当那足以将她所有理智焚烧殆尽的愤怒逐步褪去,她自心底涌出的,却是疲惫。由内而外的,坠得她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的疲惫。
看的久了,河面上的粼光晃得她眼前隐约有些发黑,贺七娘环膝坐在篝火旁侧,索性慢慢合上双眼,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外,只一心聆听河水哗哗作响,感受秋风。
和缓的风拂过面颊,卷起她散落在旁的发丝,穿过她的指间,满是引人沉溺的温柔。
“我时常会想,我到底有没有认识过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叫一直定定注视着贺七娘的许瑾身形微动。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终是随风道出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钻入贺七娘耳中,她静静品味着风,感受着裹了秋日暖意于其中的风一点点吻过她手腕间的血管。
就像,曾经的那个“许瑜”,在得知她有孕后,连夜赶回山间小院,于夜色中捧着本该沉沉睡去的贺七娘的手腕,一点点将温热的吻落在上头一样。
那夜,故意装睡的贺七娘心绪乱得犹如一团乱麻,是那轻浅的吻给了她最后一丝勇气,叫她终是下定决心,打算等到确认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他,她好似能看到光线了。
可是,腹中孩儿一点点长大,她双目所能见的光亮越来越明确,等在那处小院的贺七娘却是再未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待到如今,明明死不瞑目的她,却开始同那个罪魁祸首玩起了虚与委蛇的把戏,甚至,还总会犹豫不定,左右摇摆。
说来,这是多么可笑?
任何事情,只要一牵扯上身后那个男人,她就总会选择逃避,总会选择不去想,不去确认
她敢夺刀,敢孤身一人,从洛水村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陇右边塞之地。她敢同贼人对峙,拼命为自己谋求一丝生机,却从不敢问他一句。
不敢问“许瑜”是否对她有情,不敢问“许瑜”为何连条生路都不给她留,不敢问许瑾为何要这般自欺欺人,不敢问许瑾,为什么要骗她
兴许,她的骨子里,到底是懦弱的吧?
面前投下一道阴影,紧阖的眼帘微动,睫毛上沾结的水珠挂在其上,将眼前打湿,酸酸的,心头亦是涩涩的。
那股熟悉的气味袭来,干燥温热的指腹在她眼前顿住,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终是落下。
稍显粗粝的指腹四指按在她耳下,另一指,正缓缓擦拭过她的睫毛,将那抹水痕,轻轻抹去。
贺七娘眉头微皱,想要别开脸。
可许瑾的大手正捧着她的脸颊,这般一动,倒像是她主动将脸抵在他掌下磨蹭。
感受到捧着她脸颊的双手微微加了力道,轻轻为她拭泪的拇指,却一如先前轻柔。贺七娘在许瑾的叹息中,终是徐徐掀开眼帘。
眼前蒙了一层水雾,眨一眨,化作清莹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滑落,融进许瑾的掌心边缘。
贺七娘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也知道眼下正有风,将他们的衣角吹拂,带着许瑾的衣带,落在她的手背。
可她没有动,她只是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在她面前的男人,眼底,是不再掩饰的哀愁与埋怨。
“你说,我认识过你吗?”
“七娘”
将手指虚空覆上眼前的唇,贺七娘似流连地将面颊在他掌中轻蹭,就像,是一只寻着亲近之人的幼兽。
可她的眼中,却是扑簌簌落下成串的泪珠,渐渐打湿许瑾原本干燥的掌心。
“你这张嘴,总是没句真话。”
“自你那日不辞而别,我便一直不受控制地去想到你,即便我一次次骂过自己,我仍会去想。”
“看到朝阳,会想。看到云彩,会想。酿酒时会想,入睡前,也会想。”
“我总会想,你为何会不辞而别?你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你为什么要那样照顾我?阿瑜给我的簪子,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这种难以自控的念想,在我得知阿瑜早已离世时,就成了罪过,成了一双扼住我咽喉的大手,死死的,只要我一呼吸,就疼”
覆在许瑾唇前的手被他包进掌心,紧紧的,像是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扣不住她的身影那般。
那只在她哭诉之间,已是不自觉揪上他衣摆的手亦是如此。被许瑾牢牢握着,却是由他牵引着,轻轻落在他的心口处。
至此,贺七娘的指腹之下,便是许瑾规律跳动着的那颗心,二者之间,仅薄薄一件浅白色的内衫。
被他包住的手挣了挣,那人的力道却是越来越用力,不至于弄疼她,却连指甲尖儿都流露出不会放手的意思。
索性,随他去了
贺七娘垂下头,发丝自耳后落下一缕,搭在他的衣角。
她的眼泪越落越急,掉在彼此的衣摆,留下一圈圈水渍。肩头轻轻耸动,她再开口时,哭腔喑哑,满是委屈。
“二郎我很疼”
“我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我就疼得快要喘不上气了”
没人能够对心仪之人的伤痛视而不见,尤其是,为其带来这股心痛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许瑾,亦然。
被人一把揽进怀中,贺七娘本只有指腹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
咚咚,咚咚咚
掌下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原来,许瑾这个人也会这般。
“我不是我,当时不是不辞而别。我中了算计,陷入昏迷,远松他们不得不连夜送我返回东都”
“抱歉,七娘,我再不会如此。”
是啊,又是不得不。
他总是会用不得不,来作为他寡淡、苍白解释的筹码,仿佛只要添上这个词之后,他的行为,就不再有错。
可若不是本就有不辞而别的计划,为什么远松他们连个讯息都不告知她呢?更甚至,那个来清走行囊的护卫,为何连一个字都不敢提及呢?
贺七娘的眼泪,在她被人揽住,下颌抵上许瑾肩头的那一瞬,就已渐渐歇下。
她微眯起眼睛,看向头顶的蓝天白云,面无表情。
空着的那只手,却是随着许瑾低哑难掩后悔的声线,一点点攀上他的脊背。
小心试探,再到一点点用指腹触及,然后,覆上她的手掌,添上三分力道,回抱住他。
她能感觉到,在她小心回抱住他的一瞬,许瑾揽在她腰后的手猛然收紧,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的语调之中,也已一点点侵入欢欣,他紧紧抱着她,将头颅抵进她的颈间。
恰似,曾经二人沉浸在床(晋)帏(江)之欢时,他及至欢.愉/之.巅时难以自控的小动作。
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可实在是,可笑至极的一模一样啊。
眸光凝成冰渣,贺七娘于唇角勾起讽刺的笑。
或许曾经懦弱,但现在,她不会再如以往。
玩心忽起,贺七娘甚至在想,如果她眼下如以往那般,去触碰他不想她触碰的地方,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推开她?拂开她的手?然后再一脸正经地告诉她,他不喜人触碰?
搭在许瑾心口处的手蠢蠢欲动,贺七娘想着,要么就干脆按在他伤口上吧?怎么才能毁了眼下可能形成的疤呢?
反正,他也挺喜欢干这些事。
“胸前的伤,是这次去了结阿史那宪那家伙时不慎着的。”
“腰间那处,原先也是一处刀伤。在我第一次接到任务,去取暗杀之人性命时,被他的护卫所伤。”
本是蠢蠢欲动的手指骤然顿住,贺七娘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半眯着的眼睛一时睁大,然后,她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
“可它”
腰间的手臂仍在收紧,耳畔的风却在这一瞬停下,掌下按住的那颗心,正在砰砰跳动,连同她的一起。
“初春,我自昏迷中醒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火盆里取炭,燎掉了这处。”
“为什么?”
贺七娘的手因惊讶而揪紧手下的布料,二人的心跳,竟似在这一瞬同步,咚咚咚的,吵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
“郎君!娘子!属下”
“属下告辞!告辞!”
欢喜的声音猛然闯入,及至变得慌张失措,却已然打断许瑾的话语。
贺七娘听出这声音出自远松,心下落空之余,逐渐松开指间攥着的布料,既然眼前一黑,无力地垂下了头。
“七娘!七娘?!”
吵闹的喊声渐渐远去,贺七娘犹自不解。
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七娘:用手指扣烂他的伤口~~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手感就像在摸小野猪崽子◎
贺七娘的这场病, 来的既急且凶。
忽冷忽热,整个身子就像被压了沉重的石块在上头一样,酸痛到不行。
自其前靠在许瑾身前失去知觉起, 贺七娘就一直浮沉于昏睡与间歇的短暂清醒之间。
神智不算清醒,她因身上的不适, 也变得任性许多。
迷糊着连连别开脸, 只为不喝下那讨人厌的药汤。更别提她昏睡之后, 本能地在发热时踢开身上褥子的举动。
也是因此,纵是浑浑噩噩的,贺七娘也总能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哄劝, 听不清具体的言辞,却一直耐着性子, 哄她饮下那又辛又苦的汤药。
也会有人在她浑身发冷, 冻得牙关磕磕作响时,将她连人带褥子,牢牢抱在怀里。
也会有人在她再次发热时,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为她擦拭额前和颈间, 将她被汗水打湿, 黏在颈间的发丝撩起,令她稍稍舒适些。
不过, 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开压着被褥的手, 不许她再钻出来偷凉。
有时热得难受到不行, 贺七娘甚至会迷迷糊糊的将头颅抵靠在那人身前, 难过地发出嘤嘤呜呜, 似小兽一般的轻哼, 直到感受到那人的大掌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叫她不再那么难受之后, 才会消停。
这般折腾得久了,她甚至还能感受到,那人小心翼翼地,在她头顶发旋处印下轻吻,或是捧起她的手,将那微微发烫的唇,印在她的指尖。
这一切的一切,不管在病中是如何可以令昏睡不醒的贺七娘变得安静、乖巧,但对于眼下终是恢复清明的她来说,却叫她只能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七娘静静地躺着,满面木然,被人按在被中的手,更是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她一点细微的动作,就会令身后这人醒过来
病中尚且会因整个人不大清醒,而难受得连连折腾。
但这并不代表先前那个迷糊的人恢复神智之后,就可以将那些昏昏沉沉时做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至少,贺七娘是这样的。
正如此前幽幽醒转的贺七娘一点点掀开酸涩、沉重的眼帘,而许瑾削瘦憔悴的脸庞悍然闯入视野时,她脑内立马就回想起那些晕晕乎乎里的磨人伎俩一样。
纵使在发现她整个人的姿势,是一副被许瑾连人带被褥抱在怀中的模样,贺七娘如遭雷劈。
但回忆起此前种种,她仍是不得不承认,病中的她,确实是折磨人。
怪道她幼时每每生病,阿耶都会变得疲惫且憔悴不过,自阿耶离家,她倒是病的少了。连带着,她也渐渐遗忘了自己的那些坏毛病,只当没有这样的情况存在过。
眨眨眼,待眼前视线由迷蒙变得清晰。
贺七娘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目光稍显放肆,静静打量着身后这个靠着一方墙面,兀自熟睡的男人。
许瑾一手垫在她颈下,一手搭在她肩头,将贺七娘整个人半抱在他的怀中。被褥被他压住,牢牢裹着她,肩头的空隙恰好能用手掖起,确保不留一丝漏风的缝隙。
而他,好像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发髻不复规整,眼下带了淡淡的青黑,衣襟皱乱,下颌处也泛出清晰可见的青色,想来是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修面。
绷紧的身子终是僵得有些难耐,贺七娘试探地一点点翻转身子,想要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岂料才动了一丁点儿,肩背下垫着的那片暖意便也随之一块儿挪了挪,明白过来她正枕着许瑾大腿的贺七娘,霎时面红耳赤,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想要不顾一切地从这片包裹里逃出去,正是犹豫,许瑾原本按在她肩头的手,倒是因为他的熟睡而松开了些。
借机将酸软的手臂一点点挪上来,贺七娘从团团围起她的被褥里悄悄探出手指。
一根,两根及至慢慢将右边的手臂整个逃出包围。
目光始终落在许瑾熟睡的面容之上,看着看着,贺七娘突然觉得有些手痒。
搭在被面上的手臂试探着一点点举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像是做贼一般,逐步靠近许瑾下颌处的那抹青。
若是相问,贺七娘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想要这般做,但在出手的那一瞬,她已然想好,假若不慎被许瑾逮住,她便借口是发热烧得糊涂,不小心将他认作阿耶了。
这般作想,偷偷摸摸前行的那根手指,业已触碰上那一片显眼的青。
指腹下,胡茬略显粗(/)硬。若要细说,那手感就像在摸小野猪崽子一样,给她指下弄得痒痒的。
诧异地挑眉,贺七娘目光凝于指尖,心道,原来是这样的触感吗?
解了好奇,正想再次悄无声息地收回手指。
谁知,双眼紧阖,显然还在睡梦中未醒的许瑾却是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在贺七娘陡然瞪大的视线中,先是将它握到唇边碰了碰,然后将它按在了他的心口处。
若不是他全程下来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的话,惊得浑身立刻绷紧的贺七娘甚至要怀疑许瑾已经醒了。
她想好了怎么辩解,但着实没想着还会有被人这般逮住的可能。
怎么才好?要么,悄悄收回来?
“七娘!?”
正在想方设法地从他掌下解救出手指,好不容易才将小手指弄出来,身后之人难掩惊喜的声线立时响起,将她吓得直接僵在当场。
唇瓣略显慌张地翕动,却是连丁点儿声音都没能没发出。后知后觉,贺七娘这才发现,她的喉咙竟是哑得厉害,一咽唾沫就像是在吞针。
被人按在心口的手被好好放回被褥里,颈后一空,许瑾将她小心放回真正的枕头上。
贺七娘一手按在喉咙处,看着许瑾下榻的动作猛地顿住,随后脚步有些怪异地往前走去。
他腿怎么了?
没等贺七娘想明白,许瑾已倒了一碗温热的水再度坐到榻前。
他放下茶碗,俯身打算来扶贺七娘。后者却是在见着那碗清水后眼前一亮,早已迫不及待地坐起身,伸手来接。
贺七娘在她起身的一瞬,感知到腰背间酸麻的钝痛后,就是脑内灵光一闪,瞬时想明白方才许瑾脚步那般怪异的缘由。
也不晓得他保持她醒后所见的那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只怕,他浑身并不会比她轻松到哪里去。
胡思乱想间,许瑾已是在榻边坐下,伸手将人半揽着靠在他的怀中,将手中茶碗凑到贺七娘唇边,喂她喝水。
嗓子眼儿里干涸的像是要冒火,她也再顾不得旁的。一手按在许瑾没有掌握的另一边,贺七娘埋首在茶碗中,一口接一口地大口灌水。
一连喝了一碗有余,喉间干渴终是得了缓解的贺七娘惬意地长吁一口气,哑声说出第一句话。
“差点儿就觉得我要渴死了。”
许瑾放了碗,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作势便要来为贺七娘擦去唇下水渍。
忙是偏头避开他的动作,身形往前拉开彼此的距离,贺七娘顶着忽然失了温热相伴的后背,用手背利落擦去水渍。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看向笑意不改,将帕子收回袖袋的许瑾,而后故作随意地打量一圈他们所处的屋舍,问道。
“我们是快回伊州了吗?”
许瑾将帕子收起,起身到门后轻叩门扉,同外头守着的人叮嘱了一声请栴檀过来,然后,这才行回榻前,随手拖了把胡床坐下。
“还未进陇右,是在交接之处的小城里头。你高热不退,若一直奔波,对你身子不好。”
心道正常,贺七娘本想下榻,却在掀开被褥的同时见着了她微敞的衣襟,莫名想起浑浑噩噩间,那为她细细擦拭脖间汗水的温热帕子。
轰地一下,像是在还未熄灭的篝火里猛然倒进灯油,猝然攀高的温度让她一把揪进被褥,再次将其拉到下巴处,顺道还藏了小半张脸进去。
至于就坐在榻前的许瑾,她是连偷瞧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正犹豫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解了此刻窘境,房门轻响,栴檀已是一边同许瑾见礼,一边大步走入房内。
二话不说地蹭到栴檀身侧,乖乖伸出手腕由其搭脉,得了她终是退热,只消仔细修养便可痊愈的好消息后,贺七娘面上那散也散不掉的热意终也彻底褪去。
拥着被褥,露出一双眼瞧着许瑾同栴檀交流了几句,然后栴檀说要去厨间吩咐备些清粥小菜便悄然离去,贺七娘猛地想起在她昏过去之前,隐约听到的那道声音。
“对了,之前,我好似听到了远松的声音,是他来了吗?”
本是为着摆脱隐约的尴尬,顺道想要追问许瑾腰间那处伤口,这才刻意找的借口,贺七娘也没指望能得个什么仔细的回答。
岂料,听过她的话,本是面色如常的许瑾却是眉头皱起一瞬,搭在榻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叩动起来。
经了这段时日的相处,贺七娘已然知晓,许瑾在思索和想事的时候,便喜欢叩动桌案或者捻动他那两枚戒指。
他这是?
心头突然升起不安,贺七娘将藏在被褥下的脸露出一些,讷讷追问:“怎么了?”
闻言,许瑾像是有些头疼地抬手按了按眉心,继而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开口。
“七娘,伊州传来消息,你铺子里那位余娘子,日前失踪了。”
“远松得了消息,已经赶回去调查此事”
“怎么?怎么会这样?那,那小妹和五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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