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郎君最关心的那位◎
巍峨的城墙, 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同于伊州、庭州等城,此间高耸可入云霄一般的城池之上,半点没有因风沙剥蚀而起的破败, 也没有因久经战乱而生的残破。
它高大、巍然,屹立于护城河边, 是东都的屏障, 也将一众在城墙下行走的人, 衬托的犹如蝼蚁一般。
已是秋凉,凉风习习。城门外,候着进城的队伍排出很远, 在巍巍城墙下,极其渺小。
阖上手边的车窗, 贺七娘收回她早前朝外张望的视线, 继而平静地坐在马车内。
依她所见,他们马车的位置大致位于进城队伍中间,这会儿子,也正随着前头进城的队伍缓慢前进。
此时的马车之中, 除开她和一位新到的, 作仆妇打扮的女护卫之外,并没有许瑾的身影。连带着栴檀和远松二人, 也并未在队伍之中。
对此, 许瑾昨日在分别之际, 已经同贺七娘解释, 因为他的“假死”, 为着能够更好地掩去他的行踪, 许瑾他会用其他的法子进城。而她则需跟着新到的护卫一块儿, 以商户外地家眷的名义进城。
之前那一日, 当她于发热昏睡之中醒转,余青蕊失踪的消息便如当头一棒,令本就还在病中,迟钝的脑子终是反应过来的贺七娘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再度晕厥。
当时,好在是许瑾见势不对,抢在这之前单指掐住贺七娘几处穴位,凭借这股外力,好歹是叫她汹涌的心绪渐渐平复,不再一阵阵眼前发黑。
稍微一冷静,贺七娘便是不管不顾地抓住许瑾的手,迭声追问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是恨不得立马出发,赶紧赶回伊州,火速去寻余青蕊的下落。
而她的这番冲动,也是被许瑾三言两语,便同当头的一盆凉水般浇下,让她彻底恢复了理智。
依许瑾所言,按照远松这几日调查出来的结果,带走余青蕊的那批人,应当是来自东都。且出手利落果断,看样子当是一群令行禁止的高门护卫。
那些人带走余青蕊后,既没有遣人送信,明示他们的目的,也没有人在这之后对酒铺或是余家兄妹二人下手,这般看,想来也并不是为了报复。
只是按照远松的说法,这些人虽说也留了些马脚,叫他们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总的来说,他们清扫留尾的手法也确实算得上不错,就连远松他们出手,也没能立马查到这背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只能查到,他们带着人,约莫是往东都走了。
而这东都二字落在贺七娘的耳中,立时,就让她联想到了那位,生生毁了佘娘子的“贵人”。
余青蕊并未告诉贺七娘,那位贵人的身份。但也在交谈之中,无意显露过,那人去往蜀地之前是东都人士,而且,家族位高权重。
莫非,会是那人下的手?
可是,余阿姊这般隐姓埋名,奔走天涯的,而且当初又是留的投河自尽的局面,那人难不成,原来是一直都还在找寻余青蕊的下落吗?
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许瑾,贺七娘在他落入烛火,明明暗暗的侧影之中,不由扪心自问,若那个对余青蕊下手之人真是那位东都来的“贵人”,那她不借助许瑾的力量,能将余青蕊寻回来吗?
可如果得借用他的力量,那她的行为,又算得上什么?或者说,她又该怎么做,许瑾才会愿意帮她?
这样的猜想,令贺七娘一时迷惘,心中也因这个猜想而愈发的惴惴不安。如果,她是说如果,余青蕊真是被那人带走,那那个对阿姊行尽恶劣之事的家伙,会不会再次伤害阿姊?
惶惶不安地将手指抵在唇间,贺七娘没有意识地用牙齿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眉头皱成一团,于面上留下深深的沟壑。
最后,反倒是许瑾率先开了口。
他一面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止住贺七娘因紧张不安而啃咬指甲的动作,一面与她承诺。
“七娘,不要担心。你先回伊州等消息,我定会将人好生带回来,好吗?”
“不!不行!”
下意识地拒绝,贺七娘在对上许瑾的眼神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说到底,还是不信许瑾。
毕竟那人同他相识,又是位高权重,贺七娘不相信,许瑾最终会在他们之间选择帮她。
如今看来,也只能她也一道去东都,然后借助许瑾的助力打听到余青蕊所在,之后,再想法子,带着阿姊一块儿,逃回伊州。
只是不知经此之后,伊州对于余家姊弟来说,还算不算得上是一处安宁之地。
他们明明经历了那么多,明明那样努力,只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是想一家人在一处活下去,为什么,那些人却从不愿放过他们
垂眼看着指尖染着的蔻丹,贺七娘陷入苦想,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法子寻到余青蕊。现下,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在心中祈求,祈求余阿姊能够安然无恙。
对于车外的热闹,她倒是没有什么关注的。
前世,她随方砚清来到东都,只为投奔阿瑜,彼时已然目盲,她羞于见人,纵使在心中也曾畅想过东都盛况,却到底是不能。
此时此刻,她却是没有这个看热闹的心思。
此前,她稍一好转,便是再也按捺不住,不顾许瑾再三劝说远松已经先行回东都调查此事的说辞,说什么也得立即启程,往东都来。
便连伊州那边,贺七娘略一思忖之后,也只得是托许瑾派人送回去一封信,在信中细细叮嘱了五郎,好生念书,好好照顾小妹,铺子暂时歇了,等她带阿姊回来之后,再细说往后的打算。
而许瑾,却是在余家姊弟二人这事,还有酒铺的买卖上头,再三保证,只说他已经全部安排好,既有人会照顾好姊弟二人,也会有人帮着操持酒铺的买卖。
至于那些由她亲酿的酒水,许瑾也说他会想法子,至于具体打算用什么法子,贺七娘倒是没有细问。说实话,她也没有这个心思。
先前虽是因病,错过了追问许瑾腰间那处伤的绝佳机会,但贺七娘也早已断定,许瑾便是“许瑜”,想到自己的那些过往,她所做的决定,也不可能会因为那处伤势而有任何的改变。
许瑾为何会发疯将那处伤势燎了去,若是假设成立,他也是如她一般,见过前尘旧梦的话,那理由不消多问,她自是能够猜到一二。
唯一能够叫她心生疑惑的,唯独只是他为何会要主动承认这件事的缘由罢了。不过,兴许他并未猜到她的情况当是其一,眼下又有余阿姊的事情当前,贺七娘实在是不想再在他身上过多地浪费时间。
也正是因此,在其后的相处之中,贺七娘仍是秉持着自己的计划,同许瑾好生相处,甚至在存了利用的心思时,也会主动唤他二郎,主动问他一些冷暖。
只待,只待她想到带回阿姊的法子
缓缓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下,车门被人在外叩响,那位新到的护卫正在外头轻声解释。
“娘子,我们即将进城,守城将士们需要检查马车,还劳您移步,下车片刻。”
虽是有些疑惑,明明以前进出东都城门之时,守城将士只需见了写明身份的户帖即可,这会子,怎么还得检查马车呢?但贺七娘也没出声询问,只是浅浅应了声好,便在一仆妇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站在一旁。
眼瞅着那些守城兵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马车内外,然后才面无表情地将他们的户帖还回,贺七娘想到那封在他们启程之际,她托五郎务必向康令昊问好的信件,只望他们能够猜到她的用意。
照栴檀和许瑾所言,在黑沙城外分别,已经带着家中叛徒返回秦州处理的康令昊,无疑才是承载了贺七娘最大期望的那处可谋的变数。
若是借助康家的商路,兴许,兴许她到时候真的可以带着阿姊,背着许瑾,悄悄逃出东都。
搭在裙上的双手一点点紧握成拳,贺七娘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着马车的车门。
这一次,她定能够带上阿姊,一块儿回到伊州。
————
东都坊市,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也有一座与伊州外形想同的鼎昌柜坊。
除开柜坊使用的青砖青瓦等各项物件儿的材质更好,迎来送往的伙计们身上衣物料子更好之外,大致的外形,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而在最高那层靠里间的厢房之中,提前返回东都的远松,正在同昨夜归来的许瑾禀报近来的一些消息。
“大长公主已重回朝堂,没了郎君在背后出谋划策,最近在几件大事上,大长公主连续截断殿下的谋算。如今朝内已是人人皆知,大长公主同七皇子殿下,已是水火不容。圣人对此,并未表态。”
“贵妃一族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他们一边要想法抹去那件事里的痕迹,一边上表奏请,实为催促圣人立太子,废太子同皇后那边没有动静”
搁下茶盏,许瑾视线落于临街的窗外,眼也不抬。
“七娘铺子里那个二掌柜,如何了?”
汇报被打断,远松愣了一瞬。有些不解地抬眼,恰好对上栴檀仿佛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霎时后背冷汗连连,心道确实是一人对外忙得糊涂了,竟是忘了郎君最关心的那位。
忙是润了润嘴唇,远松匆匆回道:“已经确定,人如今就在殿不,七皇子府上,我们的人已经搭上了话,那位娘子现下终是愿意进些饮食了。”
“按照我们的安排,待娘子一到,我们就会将消息送进去,然后想法子让二位见一面。”
一直没有回应的许瑾闻言,终是淡淡嗯了一声,并交代远松,务必要动作快,早些将人带走,不能让贺七娘因这桩事而担心太久。
“只是”
应下命令,远松犹豫半晌,终是支支吾吾开口。
“只是我们如何将人带出府,这点还得另想法子。七皇子对这位娘子,看得极紧。若不是那位娘子性子狠,真敢对自己动刀,七皇子只怕早就”
想到那人掩饰在儒雅外表之下的阴暗念头,许瑾于眼底泛出冷笑之余,在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渐入眼帘时,已然起身。
“谁说一定要人出来?我会让七娘光明正大地进去同那掌柜见面。”
对于许瑾的这番话语,一直了解自家郎君手段的远松不由地心头一松。若是郎君出手,那这摊折磨得他焦头烂额的事情里头,这桩事好歹是不需要远松他再急得抓耳挠腮了。
眼见许瑾已是迈开脚打算出去,远松想起最后一件事,忙是出声阻下许瑾的步履。
“郎君,伊州回信,娘子的阿耶已经醒了,已无性命之忧,我们之后,可要将人带回东都?”
“不必,将他送去酒铺。他们,会有旁的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他们,又是谁?远松想不明白。
正是纳闷,身前,因为远松的出声阻拦而慢了一步,眼瞅着栴檀已是抢先下楼去接人的许瑾,终是今日里头一遭直视于远松。
“远松,你最近是不是松懈太多?若是如此,晚间我陪你练练。”
“???!!!”
“郎君!属下没有!不劳烦您”
作者有话说:
远松:心里苦~~又累~~又要被揍~~~
第7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如今的东都,实在是热闹非凡◎
及至金秋, 正是赏菊的好时节。
于东都而言,谢了春日的满城牡丹,这花中四君子之一的菊, 自也不能错过。
因此,自贺七娘抵达东都之日起, 她听身旁人闲话时提及最多的, 也就是这赏菊宴。
打深宫而起, 延展至东都城内,但凡是城中叫得上名号的高门大户,尽是在操持着赏菊宴。各家借此扬出风雅不说, 不少当家贵妇也是借此在为家中小辈相看人家。
于坊市中做买卖营生的商户们来说,他们将各式各样新奇的布料、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香脂香料之类, 跟流水一样送进那一处处深宅大院中, 一个个的,自是赚的盆满钵满。
而伴着这处雅事而起的,除开谁家又得了什么最贵重的布料首饰之外,在暗地里, 还有宴会上发生过的各式逸事与传闻四下传播。
譬如谁谁家同谁谁家不和, 谁家那谁和谁家那谁动起了手,谁家娘子同谁家郎君开始议亲之类的小道消息, 在东都城的街头, 实在是传得飞快。
这般景象, 叫贺七娘都不得不感慨一句, 如今的东都, 实在是热闹非凡
这一趟, 贺七娘是以鼎昌柜坊东都大管事族中表侄女儿的身份进的城。
虽是拗口, 但好在许瑾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 但从那户帖上所书的年纪、籍贯、沿途所经各城的文书来说,简直叫人难以看出破绽。
是以,他们一行人于当日进城之后,她便是顺理成章地到了柜坊来寻族叔。
而这之后,贺七娘在东都的落脚之地,自是被安置在了与柜坊相连的那片宅子里,成了坊中众人口中的七娘子。
因为许瑾和栴檀二人不便现身人前,又还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待的久了,被拘在柜坊不大好出门的贺七娘,也只得是在柜坊里给自个儿找些消遣。
她性子好,又没有自持身份的娇气,相处一段时日后,众人在她面前也就没了拘束。
也正是这般,她一来二往地的,也就跟后厨的那些婶子们混得熟悉了起来。
偶尔无事,还会跟着她们学一些东都这边盛行的吃食。
东都之地,浸在繁华之中,就像是牡丹中心被仔细护着的花蕊那般娇贵,此地盛行之风,便连吃食也是陇右等地少见的奢靡作派。
正如贺七娘现下所跟着学的这道吃食一般。
她得先用新上的秋梨雕切成一朵繁盛的花,然后在花上浇淋些许清甜的醪酒,上屉蒸个片刻,再点一点桂花蜜,最后才能得到那一盏既有梨果清香又有醪酒回甘的一小盏饮子。
这饮子是她近来的心头好,贺七娘学会后,业已打定主意,待回伊州之后,就在铺子里试着对外做来卖一卖。
反正陇右行走的胡商们大多家底深厚,想来,他们也会愿意试一试这等新奇的吃食。
这会儿,正是灶间忙着备菜。
贺七娘坐在石桌旁,手下仔细挑选着秋梨,旁边几个择菜的婶子,则正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近日来东都的热闹。
“听说了吗?这几日啊,东边又抄了好几户,据说里头最大的那个,可得是三品呀。”
“听说了听说了,有一户被抄家的时候我就在附近。那周围的人可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我听人说啊,那家的夫人当即就是一根绳子,自己个儿给吊死在房中了。啧,可怜见的。”
“唉,这也难怪。这抄家发落的,若不是流放岭南那等地方,女眷也得是充入教坊的结局。那些高门大户的娘子们,哪里受得了这种折磨哟。”
“嗐,说到底哇,都是可怜人。我那日见着的那户,里头被押出来的甚至还抱着襁褓,你说说,这就这般犯事没了。唉明明是外头男人犯的事,结果,却是连累了一家老小。”
“要我说啊,你们也是瞎操心。”
“这虽说是外头男人犯的事没错,但他们那一家家的,不就是借着男人们在外头的官职,这才成了贵妇人、娇娘子的吗?你们搁这儿操心这些,不如想想待会儿烧什么菜吧。”
“呃,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哈,哈哈哈哈”
眼瞅着上一瞬还在伤怀的婶子们转头就笑成一团,贺七娘将最后一个挑出来的梨子放进手边的篮子,不由地抬头望向天际。
院墙将天空框成四四方方的模样,湛蓝的天空,可看云舒云卷,却莫名的,入目满是叫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意味。
这些日子,只要许瑾人在柜坊,他就一定会将她带在自己身边。
无论是与下属们商谈大事也好,还是埋首写写画画也罢,反正只要许瑾在,贺七娘就会被他叫住,不得不待在房中陪着。
这般相处,贺七娘自是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谋算。也从中猜到了,东都眼下被藏于清菊雅乐之下的那份暗涌里,正有许瑾的手段在里头推波助澜。
她知道,许瑾正借助从黑沙城夺回的那份证据,一一展开他的报复。
此前,若是她久居洛水村,乍然听到方才婶子们的谈话,心中定会生出悲凉之感,惋惜他人命运的坎坷。
可眼下,贺七娘却是说不清,也道不明心中感想。
她心中,一下是那些无端受家中牵连,自此要落入尘泥的贵女儿郎
一下是边塞血染的城墙,满村的孤儿寡母,还有枭鸟的鸣啼,满是荒草的坟茔
这桩桩件件彼此交缠,叫她只得是放空思绪,索性全部抛到脑后,不去多想。
拿着那把从黑沙城带回来的小匕首,贺七娘干脆低头细细削着梨子,打定主意不去搭话。
好在,婶子们很快又有了别的话题,她们已经从最近东都中被发落的那些官户人家身上,扯到了连日来热闹不断的赏菊宴头上。
“对了,我这趟回去,听我弟媳妇儿说,她听她那个在大长公主府当差的表叔说,前儿个啊,大长公主的赏菊宴上,出了好大的乱子哩。”
“啊?什么什么?快说来听听。”
这七歪八绕的关系,连带着已经打定主意不参与其中的贺七娘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不自觉地抬眼,朝说话的婶子那处看去。
常年混迹市井的本地百姓,自也有他们的消息来路。
既是扎根在这大明宫的宫墙之下,就像那随手丢五块石头都会砸着一个官吏一样,剩下的那四块石头砸着的百姓里头,必然家中也有在高门大户里当差的亲戚。
开口说话的这个婶子,便是如此。
“嘿嘿,你们不知道了吧?”婶子刻意环顾了左右一圈,然后这才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小声说道。
“程国公府的那位三娘子啊,同七皇子俩人在大长公主府上的客房里含混不清,被大长公主带着人,逮了个正着哩!听说哇,当夜,大长公主就押着七皇子进宫去了。”
“嚯!这么大的事儿?这么一说,难道前儿个突然有消息,说是国公府有娘子要嫁入皇族了,敢情,是这么个事儿?”
“小声些,小声些!你们可千万别在外头乱说啊,这事儿,大长公主府上可是给仆从们都下了封口的命令的。只不过,这赏菊宴上人多口杂的,难免会对外头传出些风声来。”
“别担心,我们也是在柜坊当差的,咱们东家的规矩大家都清楚。出了柜坊的门,那咱们的嘴绝对紧实,你就赶紧说说,那三娘子同七皇子,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的吧,我那弟媳妇儿也没说得太仔细。只是这程三娘子还有七皇子,咱们东都有谁不知道,这俩都是到了年纪还久未婚配的。倒是想不着,原来里头还有这么一出。”
“你说到这个,那我好像还想起一件事儿。这程国公府的三娘子,还真不是没有婚配过的。”
听着前头那婶子的话,临了,另一个一直没有出声儿的婶子倒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快说快说,怎么回事啊?”
那婶子偷瞧了一眼贺七娘这头,见她也是面露好奇,忙是搓着手笑了笑,开口说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你们就当听个乐子就行。”
“嗯嗯嗯,你赶紧的,快到时辰了,咱们得赶紧回去焖饭了。”
“咳咳,我听说啊,程三娘子早年间是定了婚事的。是娃娃亲,对方好像是陇右那边的大官儿,好像是什么将军啥的,但是啊,后头那边出了事儿,全家都没了,所以啊,她这才没了婚事。”
“可是,国公府那样的门第,肯定也不缺提亲的人啊,没了前头那家,难道还没旁的人登门提亲?”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位三娘子啊,早年丧母,她后头这个母亲,听说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家又不是国公爷的大房,也就是个三房,好似家里嫡亲的男人们,也没什么官途”
本是当个闲话听听,但那七皇子、三娘子的,不知怎的,就让贺七娘削梨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待听到那位三娘子定亲的往事,贺七娘脑内突然冒出的念头更是令她手下一抖,闪着寒光的匕首,霎时将她手指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嘶”
“哎呀!七娘子,你这手!”
有眼尖的婶子忙是大呼小叫着站起来,贺七娘二话不说,先是把匕首收好,再用帕子将手指按住。
随即,她强装镇定地站起身,摇摇头,阻下婶子们打算上前帮忙的架势。
“无碍的,婶子你们先忙,我回去上些药就好。”
“诶,诶,那那七娘子你赶紧回去,可得仔细伤药的。”
“嗯,好的,多谢婶子。”
“哎哟,我还是喜欢咱们七娘子这性子,又能干,又招人疼。”
“你喜欢有什么用啊?这可是大管事家表侄女儿,说不定,早就给说好人家了。”
“唉没说咱也高攀不上啊,大管事那可是东家的左右手啊看不上咱这人家的。”
快步往暂居的院子走去,婶子们高扬的嗓门伴着贺七娘走出很远,可她全然无心再听。
捏着帕子,看其下的刀口一点点沁出血痕,染湿帕子,贺七娘满心只有那曾经将她踩进泥里的话语。
“我家三娘子笑语,雯华不过是指石头上的花纹。老身这才明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罢了”
那看似面善的老妇,站在蜿蜒淌下的血痕之间,就像在讨论今儿的花为什么没有往日妍丽一般,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小院里,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假若这个三娘子,同那个三娘子,是同一个人,那么
用力捏住隐隐刺痛的手指,贺七娘埋头往前冲,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捏着手指上伤口的力道,也在不住加重。
她必须借助这些痛意,来让自己保持冷静。
正是快步往她的房间走去,回廊的那一头,许瑾的身形忽现。
一声七娘,瞬时将贺七娘吓得立即将受伤的手指背到身后。
“七娘,我有事同你说。”
僵硬地于唇角扯出一抹笑,贺七娘语气讪讪。
“你,你回来了”
而待到许瑾看清她的面色,本还盈满温柔的脸上顿时敛去笑意,他几步走到贺七娘身边,难掩焦灼。
“七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说话间,他更是伸出手,用手背抚上贺七娘的额头,不住追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自贺七娘病中而起,在她有意的靠近下,许瑾对她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虽说二人之间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他那种偷偷碰一碰她的手再移开,碰碰她的额头、发间的小动作,却是越来越多。
可她眼下,没有再同他继续周旋的心思。
“无事,我累了,我先回房休息。”
抬脚正想逃离,手臂却是被人一把钳住,及至于,在那人的力道下,贺七娘脚下趔趄,朝旁偏去。
作者有话说:
烦死了!烦死了!我干嘛要写这种????!!!!烦死了!!就应该写婚后!!!不开心了??我就亲亲抱抱举高高~~滴滴哒滴嘟嘟嘟!!!!结果现在!!!!!我连本来想写偷偷捏一捏七娘的手再放开,都要想一想,然后:啧!轻浮!滚开orz 我恨~~~~~~~~~
第7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由着她◎
直至被许瑾带回屋子, 坐在窗前,由得他取来伤药等物为她处理手指上的伤口时,贺七娘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满腔怒火中, 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的许瑾。
方才,觉察到不对的许瑾突然出手, 拉扯之下, 贺七娘身形踉跄栽倒在他怀中不说, 用帕子捏住,藏在背后的手指自也因此显露人前。
趴在他胸前,贺七娘在感受到许瑾周身的不悦时恍然仰头, 恰见他眉间郁郁,落在她帕子上血痕处的眼神, 冷得倒跟那冬日寒潭差不多, 瞅上一眼,就是冻得周身瑟瑟。
心头拘着的那团火,在这一刹就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捧油,噌的一下, 陡然窜出老高, 呼地一声,就将贺七娘勉力自控的那根绳索燎成了一抷青灰。
恼怒地推开身前依着的胸膛, 作势抬手, 想要打开揽在她肩头的那只烫人的大手。贺七娘甫才出手, 许瑾就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牵住她的手腕, 似是不解。
“七娘?”
“起开!”
二话不说抬起脚, 贺七娘毫不留情地冲着许瑾的小腿上踹了一脚。她自觉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结果, 鞋尖碰上的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不说, 那腿简直硬得跟石柱子似的。
气鼓鼓地瞪大了眼,心中堆积的烦躁,就跟那千军万马正打戈壁间奔腾驰骋而过一样,不光吵得她耳朵疼,还扬了满地的灰,洋洋洒洒的,呛得贺七娘恨不得把眼前这人咬下一块肉来。
冲他狠狠哼了一记,贺七娘用力拍开许瑾的手,转身就走。
而这个不知趣的东西,也是一声不吭就跟了上来,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赶在她关上房门之前,生生挤了一条腿进来,卡在门口,叫她不得不放了人进来。
原先倒是没发现,许瑾这人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厚得都要比肩城墙了!
犹自忿忿地磨牙,捧着她的手,正细细为她料理刀口的许瑾却似全然无知。
他也不知是从屋里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伤药,在贺七娘暂住的屋子里,倒是熟悉得好似在自个儿的屋子里一样,翻东西,兑热水,件件熟门熟路之余,也叫贺七娘心头的那簇火更往上飘高了些。
看向低头为她料理伤口的许瑾,贺七娘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他很专注,捧着她的那根手指,就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沾了温水,一点点拭去周遭漫开的血痕,只要她的手指动了一下,这样一个惯是在人前肃着脸的人,却会下意识启唇,冲着那处并不算深的刀口轻轻吹气。
对待她,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贺七娘不明白,许瑾为何要这样。
可偏偏,她注视着他头顶竖起的发髻,见着他半垂面容上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扇动着的睫毛,心中却是越来越只觉得火冒三丈。
就像是被一团乱麻堵在了心口,她分明已经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找了半天的出路,却只是徒劳。
火气积攒下,分明眼前这人还是同以往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黑色袍子,一样的束发青玉冠,一样的碧、金色指环,但贺七娘瞅着,只觉他这会儿身上的熏香都格外熏人眼睛。
恰是这时,许瑾那头正将包裹伤口的布条细细缠好。
本是因为他的细致而丁点儿疼痛都没感觉到的指尖,这下倒是因为得系上布条的力道,传来些许像是被虫子叮咬一般的痛意。
本就涨得快要漫出来的河,霎时找到了堤坝的缺口,轰的一下,霎时便汹涌澎湃地泄了出来。
“你干什么!”
摆出横眉冷眼的架势,贺七娘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掌将它护住,把在心前,瞪着许瑾的样子仿若他是打算对这根手指行凶一般。
娇斥落下,许瑾保持着先前绑系布条的动作,一贯沉稳的面色霎时破碎,罕见地露出怔楞,看向对面摆出如临大敌模样的贺七娘。
“七娘?”
“干嘛!?”
又是一声娇斥,龇牙咧嘴的模样,故意粗着嗓子装出的凶巴巴语气,却是一刹那叫许瑾缓下眉眼,注视着贺七娘的目光里软得不行。
“弄疼你了?”
“你明知故问!你说,你是不是打算欺负我?”
被布条团团裹起,平白比其他手指胖了一圈的食指堪堪指在许瑾鼻下,像是张牙舞爪小兽一般的人,终是在这时显露端倪,不再刻意掩藏她的怒火。
“你不用解释,你就是。你把我哄来东都,这都多久了?为什么阿姊那边还没有消息!你还害得我手指受伤,你知不知道,我多久没有切东西被弄伤过了?”
女子指责的话语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她气得两颊泛红,那双如同浸了蜜的琥珀色瞳仁清亮亮的,瞳仁正中,仿佛还有两团小小的火焰正在跳跃。
满是生机得叫人无端心动。
许瑾注视着眼前的贺七娘,眼角眉梢俱是压也压不下去的缱绻笑意。听着贺七娘一件件的控诉与指摘,更是没个脾气般,时不时点头,一句不落地应是。
那副模样,叫本还越骂越顺畅,越骂越激动的贺七娘陡然停下,一点点收回差点儿就要戳上许瑾鼻头的手指,双手环胸,微眯起眼,斜睨打量着眼前这人。
不对劲,许瑾这人,眼下很不对劲
腾地站起身,贺七娘瞪一眼许瑾,抬脚打算出去。
她已是气得理智全无,只差没将关于前世的那些旧账翻出来一件件打在许瑾脸上了,可他眼下这种状态,甚至还有眼底越来越明显的笑意,只让贺七娘觉得一拳打进了水里,没甚意思。
冷了脸,贺七娘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她得找个时间,趁许瑾不在的时候去西市胡商聚集的地方看看。
掐着时间算一算,若是康令昊他们看懂了当初她临出发时送出的信,那约莫就是这几日的光景,康令昊就当是要抵达东都了的。
只是不知道,劳烦他这趟跑的这样远,康大那家伙又得开价多少才会满意了。
抬脚迈过门槛,贺七娘瞥见身后那道再次一言不发跟上来的身影,不由得抿了抿唇角,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而她的身后,在她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许瑾终是慢慢收敛了笑意,起身慢慢跟在贺七娘身后。
只是大步往前的贺七娘,并未能发现许瑾的视线落在她背后时,面上逐渐涌现而出的若有所思。
日前,当他们从黑沙城折返,而贺七娘因为落水受寒而起了高热之际,许瑾也在那日夜照顾间,借由三不五时的小憩,竟是再度得以窥见些许往昔。
这一次,虽是没能连续上之前断开的梦境,仍是无从知晓贺七娘离世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但许瑾却是亲眼瞧见了那个“许瑜”,毫不留情地折去了往日对太子的助翼。
彼时,作为一力襄助七皇子谋得太子之位的心腹,“许瑜”不光将谛听上下交由了太子使唤,更是将原本藏在最深处,从未让外人知晓的鼎昌柜坊也暴露在了七皇子眼前。
许瑾在梦境之中冷眼旁观,虽是面无表情,但转动戒指的手却是一直未停。
他看着看着,属实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场应当隶属前世的梦境之中,他成了“许瑜”之后竟会那般没有脑子?
这位七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许瑾自诩再是清楚不过。
野心昭彰,擅于伪装,内里干尽了龌龊的事,面上却是始终摆出一副品行高洁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截止到目前为止,二人之间都是有来有回的利用关系,但怎么到了那场梦境里头,“许瑜”就成了为这位殿下出生入死,恨不能肝脑涂地的助力了呢?
又是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倒戈相向,摆出一副恨不能鱼死网破的架势?
不过,那时的朝堂之间,“许瑜”已经帮着七皇子斗垮了大长公主,让他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单是动动手指,许瑾都能想到,这场反扑对于“许瑜”来说,就是冲着一方不死不休去的。
而能够让梦中的“许瑜”做出如此举动的缘由,不肖多想,许瑾也有了决断。
这场断断续续的梦,在许瑾于梦中冷笑出声时戛然而止。当他再次察觉到外间的动静时,便是下颌处传来的微微瘙痒,手一伸,便是顺当地抓到了一只悄悄作乱的柔胰。
定定注视着面前那道竭力装出不在意,却在越来越重的脚步声中,将其人愤气填膺模样一一显露出的背影,许瑾突地眉梢一扬,停下了跟随的脚步。
他语气怅然,背手望向檐上晴空的动作却满是闲适。
“可惜,看来明日的安排终是要落空了。七娘这般,想来也是抽不出空,去见那位伊州酒铺的掌柜娘子的。唉,可惜”
话未说完,前头那道一个劲儿闷头往前冲的身影却是陡然停住。然后,贺七娘噔噔噔地小跑到许瑾面前,显而易见的喜悦盈满,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说什么?二郎,你放才说什么?”
“我说~不知七娘明日可有空闲?故人业已脱身,可得一见。”
“有!有!二郎,多谢!”
眼见贺七娘开心地伸出手抓上他的袖摆,许瑾抬手碰了碰她的发定,二人对视间,皆是粲然一笑。
无碍。
不管她到底想借着这份伪装出来的亲近做什么,他都会由着她,只要她一直在他身边,就好。
第7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也顾不得这般姿势会不会有些可笑◎
缠枝瑞兽香炉其间香气袅袅, 马车平稳行走在官道,微风习习,拂动发丝, 贺七娘单手撑住下颌,靠在窗前欣赏着一路行来的景色。
在外行走这一年有余, 贺七娘也曾见过蓊郁莽莽的群山, 见过荒凉浩瀚的戈壁滩, 见过四季白头的折罗漫山,但眼前这片烟霭袅绕、苍山间落了半壁红枫,斑斓似锦缎的山林, 还是再次夺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待马车从黄土飞扬的城外官道拐上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赫然闯入她眼帘的, 还有一片檐上盖了青瓦的青灰色砖墙, 往外探去,延绵不绝竟是一眼望不见尽头。
瞠目咋舌地缩回到窗后,贺七娘双手捧着脸颊,发出小小的一声赞叹。
“天呐, 城外的山林里, 竟然还会有这样气派的宅子。”
手持一卷书册缓缓翻阅的许瑾闻声,笑着同其解释。
“朝野上下皆知, 大长公主嫌城内的公主府闭冗潮湿。她早年征战, 身有旧伤, 因此常居于这温泉庄子休养。于外来说, 这处才算是公主府邸, 所以, 自是会建得气派些。”
微转过脸, 看一眼复又低头继续翻阅书册的许瑾, 贺七娘皱了皱鼻子,继而再次趴回到窗沿,瞧着外头的风景。
贺七娘摆出对外间风景满是兴趣的架势,其实在心底却是在琢磨着昨儿个晚间,许瑾言语间所透露出的消息。
彼时,她才梳洗过,随手裁了副鞋底子纳着,想着借以排解终于可以同余青蕊相见之前的些许紧张与担忧。
当房门被人在外叩响,贺七娘听着是许瑾的声音响起时,满心以为是次日与余青蕊见面的安排出了什么变故,踩着鞋子奔到门后,将房门一把拉开。
对上许瑾手中托盘上层层叠叠的衣料与锦盒时,她脸上的惴惴不安坠在眉梢,叫他一眼就瞧了出来。
因此,还不待贺七娘出声相问,许瑾就朝她举了举手中托着的那些衣裳首饰,并率先同她解释道。
“明儿要去的那处是大长公主府邸,我让人给你备了些衣裳首饰,拿来让你挑挑。”
她愣在门内,及至于将许瑾送走后,贺七娘对着那叠衣裳发呆许久,都无法分清她当时到底是因为见面一事没有变故,而安心到没能反应过来,还是因为他提及的这位顶尊贵的公主,而惊得反应不过来。
但于当时来说,许瑾那家伙倒是见缝插针,趁着她愣神的工夫,已是从旁侧身,一点不含糊地钻进了她的屋子里。
待到他在屋内的桌案前坐下,放了那垒得半高的衣裳首饰,又转手拿过她还没纳好的鞋底子在手中打量,贺七娘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回案后,迭声追问。
“大长公主?你说的是那位大长公主吗?”
她对一人或是一物感兴趣时,那打眼底里流露出的喜悦总能叫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不再是黯淡无神、暗自神伤,也不再是笑意不达眼底的敷衍,许瑾自认,他着实是爱煞她这般模样。
搭在膝前的手指,自指腹间涌起一阵痒意。就像抚摸过那只西域小犬细软亮滑的毛发时,那股叫他恨不得将整只小犬揉进胸前的痒意。
想起白日里贺七娘对他那不加掩饰的怨怼,许瑾理智地选择将那只手放上来,改做双手拿着鞋底子的姿势,也顾不得这般姿势会不会有些可笑,他只是本能地猜测,眼下不当再做兴许会令她不喜的事情。
她会闷着生气
借着咳嗽遮掩的动静,许瑾点点头,示意正是她心想的那位。并趁着贺七娘在案后坐下,将衣物那些往她手边推了推,说道。
“那位娘子被人从伊州掳走,送进了七皇子府邸。如今他于朝中风头正盛,所以我便寻了大长公主相助,将人从府中接走,安置在了大长公主府中。”
言简意赅的叙述,贺七娘留意着许瑾的神情。虽是面色不改,云淡风轻的模样,但一结合到婶子们所提起过的,东都近日的热闹,她又哪里猜不到。
垂下头,贺七娘双眼不安地左右转动。
深吸一口气,她半直起身子,一把抢过许瑾手中捏着的鞋底子,将上头坠着的针头在发间别了别,小声嘀咕。
“拿这东西做甚?你还会纳鞋底了不成?”
她借着做针线的工夫,避开二人之间无声弥漫开来的,叫人莫名有些喘不上气的沉默,自顾自戳着鞋底子。
“大长公主其人,虽在辈分上是圣人的姑母,但从年岁上来说,作为先帝膝下最年幼的孩子,她出生时,身为嫡长孙的圣人业已启蒙。”
察觉到贺七娘此时的逃避,许瑾虽如白日里面对她的怒火那般,不太明白缘由为何,但他能猜到她心下好奇什么,便是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同样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大长公主与圣人一块儿,于太子妃膝下长大,虽是姑侄,但实际相处却与兄妹无二致,极受东宫重视。这般重视,在太子英年早逝,先帝骤然崩殂,圣人登基而朝野动荡之时,化作为圣眷极盛。”
“为什么?”
抿一口茶水,许瑾浅笑着看向贺七娘,后者早已停下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正捏着针,好奇地瞪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搁下茶盏,许瑾将压在簇新衣衫上的锦盒一一拿下来,慢慢打开后放于案上,并说道。
“因为圣人登基之时,兵权已然旁落,是大长公主主动站了出来。为着能替大明宫谋得最重要的那份助力,大长公主择了骠骑大将军为驸马并自此之后数年,她方才渐渐以女子之身掌了兵权”
“哇!”
并未刻意压低的惊呼,贺七娘双眼亮得像是落了星子,都不必多问,许瑾也知道她此时定是在心中赞叹着大长公主的厉害。
下意识的,为着她眼底的那抹光,许瑾也不得不选择在这些往事间抹去部分,不将大长公主当年也不过才至及笄之年,那位大将军的长子却已至弱冠的事实告知与她。
于女子来说,想来七娘也不愿知晓她心中那般厉害的大长公主,曾经历过那般堪为折辱的往事
含混着将这一段遮掩过,许瑾直接说起了圣人多番筹谋稳住朝野局势,而大长公主丧夫掌权后的那些,与眼下为何会请大长公主出手相助有关的往事。
“大长公主孀居无子,太后怜其孤苦,便想着从宗室里挑出一子,过继到大长公主膝下,只为大长公主之子。但那时也不知其中缘由究竟为何,大长公主最后尽是选了七皇子,不过只是代为教养,但并未有什么过继之说。”
“哦~也是,毕竟是皇子。不过,你容我想想”
贺七娘在脑内过了一遍许瑾才进门时说过的话,而后讷讷道。
“我好像,弄懂你这次之所以会请了大长公主帮忙的原因了。毕竟按照我们老百姓的说法,大长公主简直就是七皇子的阿娘。是吗?”
“不过,大长公主真好,竟是愿意帮我们。明日我定要好生拜谢”
“咳,咳咳咳。”
正是低头饮茶的许瑾,被贺七娘这番话说的一时呛住,攥拳抵在唇前咳了好一阵儿,这才缓了过来。
想到那位七皇子殿下深藏在心底的,那可谓肮脏,乱了人./伦的心思,许瑾想到贺七娘口中所说的阿娘之语,险些要绷不住面上的笑。
点了点头,许瑾选择再同贺七娘解释的清楚些。免得她一时天真烂漫,真以为皇室之间还有什么许多的母子亲情可言。
至于他同大长公主之间的合作,也并不是什么化敌为友的握手言欢,而是二人发现被人蒙骗、耍弄后,不可不谓之是驯鹰的人,最后竟被鹰给啄了眼,由此决定暂时停手,先解决了藏在后头的小人再说。
随着许瑾依着黑沙城得来的证据往下深挖,他倒是对这位往常在他面前表现得对大长公主百般退让的七皇子殿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还真是见过不要脸的,倒也从未见过这般恬不知耻的,但真不愧是骨子里淌了一半那个家族血脉的人。
“虽是代为教养,但毕竟不是母子之情,大长公主与七皇子之间,如今在朝堂上可谓是针锋相对的局面,个中缘由,我一时也同你无法说尽,待日后得空,我再一一告诉你,可好?”
“啊这样啊,那好吧。”
见着贺七娘虽是不解,仍是乖乖应了,许瑾心尖愈软,搭在戒子上摩挲的手指险些要忍不住,去悄悄碰一碰她搭在不远处的指尖。
“于眼下来说,我虽未在东都现身,但依照我对七皇子的了解,他定已猜到什么了。所以,我们明日去了大长公主府之后,暂时还不能将人接回来,只能先将那你那掌柜暂留在那儿,待事了,再将人接回。”
“嗯嗯,我知道的。”贺七娘忙不迭地点头。
“那位既然能在伊州掳走人,那将阿姊暂时安置在大长公主殿下那儿的确更安生周全些。”
半垂下眼,贺七娘按着手上的鞋底子搓了搓,好半晌,终是真情实意地同许瑾道了一声谢,谢他将余阿姊救了出来
之后,许瑾还同她解释了送来这些衣裳首饰的用意,想着能让她有个选择,看是否打算好生打扮一番后,再登门拜谢大长公主。
但最后,贺七娘最后还是选择穿着这身她自己的衣服,簪着简简单单的一根银簪和一柄银梳,出了门来。
马车缓缓停下,许瑾先下了车,随即朝后伸手。
贺七娘犹豫一瞬,然后将手搭进他的掌心。指腹下,似能把出他掌心内的纹路。轻吁一口气,她下了车,站定在这座纵使没挂门匾,却依然瑰丽宏伟的宅院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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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是许某的夫人◎
府门之前, 有面上带笑的中年妇人拱手立在门下。见了许瑾二人后,招呼着他们往府内行去,态度既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客套, 却也不会叫人胆敢生出一分轻视。
自抬脚跨过门槛,随着他们于府中越走越深, 贺七娘纵使半垂着眼, 于行走间, 打心底里还是不自觉生出一些名为紧张的情绪来。
半垂着头脸,贺七娘始终保持着将视线落于足下,不去乱看的姿势。可仍是架不住在行走之间, 她眼角余光偶尔会瞥见周遭的景致,或是布置。
不过才步入前院, 那隐约可闻的流水声响, 就已让贺七娘在心底啧啧称奇,不知是何般造景,竟是令人能在一座宅邸里,听见如山林曲水一般的流水之音。
但她心中也是知晓, 未经主人家允许, 就四下胡乱观望,总归来说, 都是有些失礼的。
更何况, 扪心自问, 贺七娘自知她现下有些不知缘由的露怯, 更是没有胆量去四处张望。甚至于, 细究的话, 她现下的腿都有些莫名发软。
虽也在登门之前告诫过自身, 似大长公主殿下这般堪称为传奇的人物, 定不会同她这样一介平民计较什么。
贺七娘自知,她只需保持一颗平常心,进退有度,待人以礼即可。但真等她切身踏入这方宅院后,那股自四处角落里悄然覆上身来的端肃之意,却属实是让她再难镇定。
不说旁的,就是在她往外走的这段距离里,那些打她视野之间飘过的裙摆,停下的脚步,却在步履与行礼间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就已在无形中更促使她变得紧张。
这种感觉,同前世目盲之后,她只能通过听来体会周遭肃穆时的体感完全不同。
交叠于小腹前的双手下意识攥紧,贺七娘无声地小口吸气、呼气,想要借此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口气尚未呼完,她的视线中,一只佩戴了一金一碧二色戒指的手,赫然出现。
那只手的主人仍是随着领路人的步履稳步向前,往后伸出,五指伸展开来的手也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无声等待着她的回应。
攥在一起的双手紧了又松,几番犹豫后,贺七娘在快要吵得她双耳听不到外间动静的心跳声中,终是同方才下车时那般,将自己的右手松开,然后轻轻搁进前头的那只大掌之中。
下一瞬,那只干燥犹有些烫的手回握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不至于让她觉得疼痛,却借着这股力,朝贺七娘传递来无言的支撑。
本是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渐归于平静,膝下的疲软,竟也神奇地逐渐消退。
视野之间,余光再不得瞧见那些悄然是她变得愈加紧张的富丽与精贵,贺七娘的目光里,很快只剩下这只牵着她前行的手,将她的心绪,一瞬带回到当日戈壁重逢之下的安宁之中。
这种支持,一直持续到二人停在一簇簇争奇斗艳的秋菊间。
趁着前头引路的妇人去回禀主家,无声无息牵了她一路的许瑾稍显用力的握了握贺七娘的指尖,然后轻声问道。
“还紧张吗?”
“没”
含糊着应了一声,贺七娘想让许瑾将手松开。
“不必紧张,大长公主不会难为女子。”许瑾仍是压低声音,安慰着她。
握住指尖的手犹一用力,然后很快敛去力道。许瑾的手在贺七娘的注视下,终是一根根松开手指。
“凡事有我。”
裹在指尖的暖意褪去,贺七娘将手飞快收回,藏在左手之下,交叠于腹前。
只是按在裙衫上的指腹,却是忍不住地彼此拢起,随即蹭了蹭好似那上头,还残留着先前那莫名叫她安心的温度。
贺七娘也不知到底是许瑾那句凡事有我安抚了她,还是那残留在指腹的烫意平复了她的情绪,此后诸事,她倒的确是做到了维持平常心,真心实意地向大长公主阐明谢意,然后便在她的安排下,跟着之前带路的那位妇人,去了后院见余青蕊。
全程,贺七娘并未抬头去看大长公主。
虽说她确实好奇,想要知道那样厉害的大长公主是如何的尊贵,但不管是直愣愣地抬头去看,还是悄悄探头去看,总归来说,都有些失礼。
只是在她离开那方四下垂了玉簟的亭子时,在转过一簇粉紫色的秋菊之际,贺七娘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飞快地往后偷瞧了一眼。
入眼,斜依于凭几上的女子一身洒金襦裙,金钗花簪,手上却是在赏玩着一柄寒光熠熠的直刀。
双眸本能地因为这抹夺人眼球的艳色而亮,贺七娘原本尚算平稳的脚步也随之一个趔趄。
霎时间只觉双颊发烫,平白闹了个面红耳赤。贺七娘羞赧低头之时,她竟是眼尖地瞧见,原本专心打量着手中利刃的大长公主,扬眉冲她这边笑了一笑。
一时愣住,也就是这一耽搁,贺七娘赫然得见亭内不掩笑意的大长公主朝她这处点了点,出声时不掩揶揄。
“这便是那位叫你愿意同本宫低头,求得本宫亲自去讨人的女娘子?”
许瑾讶然,循着大长公主的视线回望,正见着两颊飞霞的贺七娘像被什么野兽撵着一般,火急火燎地跑开。
“她面薄,殿下莫要逗她了。”
轻笑着目送贺七娘跑远,许瑾面上落满令大长公主感到诧异的温柔。
坐直身子,大长公主玩味地开口:“此前倒是不知,作为本宫那位好侄孙儿左右手的许家郎君,竟还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
“殿下”
“嗯?”
“不是红颜,她,是许某的夫人”
————
圆月挂于树梢,不大的院落里,秋露沾染于草木之上,凉意渐起。
听着外间人言交谈的动静越来越低,贺七娘拿起剪子绞断鞋底子上最后的线头,顺手,也将时不时燃出噼啪一声轻响的烛芯修剪过。
见原本跃动不止的烛火渐稳,贺七娘将已经纳好的鞋底子放进针线篓子,俯身靠在矮几上,手中捻着线筒,盯着整整齐齐放在不远处书案上的锦盒,若有所思。
前几日,她得许瑾的安排,在大长公主的宅邸中终是见着了许久未见的余青蕊。
一打照面,当瘦得已然脱相,好似风一吹就要被吹走的余青蕊朝她轻轻勾起唇角时,贺七娘已是难以自控地哭成了泪人儿。
那一瞬,所有积攒在心底,想要同余青蕊诉说的话语霎时烟消云散,最终剩下的,只是二人相拥着哭成一团,而贺七娘在当场,也只知道一遍遍重复阿姊我来了,阿姊我来了。
原本想要问问余青蕊最近可还好,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语就像哽在后头的尖利石块,无论如何,都让贺七娘难以吐露。
更别说在出发到此之前,本还琢磨着想要同余青蕊商量,该怎样避开许瑾,返回伊州的安排。
千言万语,尽皆化成一句无事就好,也于无声无息间,转做后怕,以及对许瑾和大长公主的感谢。
如果许瑾不愿出手相助,如果大长公主没有应下许瑾的求助,那余阿姊,会不会自此永远无法与小妹、五郎他们团聚了
那日,贺七娘一直待到余青蕊乖乖用药,然后撑不住地沉沉睡去后,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暂住的屋子。
而在返回前院许瑾汇合的路上,她更是一边抹泪,一边言辞颠倒的,向那位一直陪在身侧的中年妇人一遍遍道谢。
那般狼狈抹泪的模样,一直到许瑾接到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揽进怀中后,仍是没能停下。
以至于后来,陪在许瑾身侧的另一位管事仆妇将好几个硕大的锦盒送上马车,直言这是大长公主见贺七娘子而心生欢喜,专为她好事将近而赐下的贺仪时,贺七娘哭得混沌不清的脑子里,都还是反应不过来的状态。
就这般一直持续到现在,贺七娘已然知晓那些锦盒里是一些极华贵的头面、玉器后,她还是没能想明白贺的是什么喜,她最近难不成是要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贺七娘想不明白这桩事,索性便也不再多想。
换了个姿势,她掰了掰手指,知道去西市确定康令昊是否前来一事再是耽误不得。
余青蕊的状态不佳,她不能拿这些事去叨扰她的静养,但独木难成林,即便她不动脑子,她也知道光靠她一人,没法安然带着余青蕊离开。
下意识的,贺七娘心中莫名确定,许瑾不会放她离开。就像这会儿,他在外间与人谈事,而她就在后头待着一样。
转念想起那位一想起就令她心慌意乱的程三娘子,还有必须去一趟的西市,贺七娘估摸了一下眼下的时辰,站起身来。
不过是抬脚走了几步,外间细碎的商谈声立即便是停了下来。
下一刻,许瑾的身影在内屏一侧现出。
“七娘可是累了?我送你回屋?”
烛火映了一半在许瑾身前,拉出长长的一片影投在墙上。
“你饿不饿?”
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贺七娘抿了抿唇,别开脸看向另一边。
“晚间都没用什么,我想去灶间煮碗汤饼,咳,顺便可以给你煮一口”
作者有话说:
许狗:没错!是我脑婆~~~~开心摇摆~~~~
七娘:煮面~~不知道下药以后能不能顺利逃掉
公主:哈~孙砸~本宫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第7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明日我回来,再去给你做◎
就着灶间剩的食材, 简简单单的一碗汤饼,做来并不费事。
但想着好歹屋里还有前来议事的栴檀和远松他们,贺七娘正好也想再多些时间, 好好琢磨下能够让许瑾答应她去西市的说辞,便索性闷头多做了些。
等到贺七娘收拾好, 用食盒装着满满当当的两大海碗汤饼, 还有一小碟酱菜并着分食的碗筷, 打算晃回他们议事的书房时,她一抬头,便见着了不知何时, 已寻了过来的许瑾。
他正抬脚跨过门槛,见她望来, 忙是几大步走上前来, 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顺道,还特别自然地用另一只手牵住她空下来的那只。
自那日在大长公主的府邸中,由得这人牵过后, 他就时常会在行走间牵上她的手, 那副顺理成章的模样,倒是俨然一副打蛇随棍上的无赖架势。
而最是鬼使神差的, 就是她自己, 竟也就这般默认了下来。虽说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挣一挣, 但他次次不放, 便也由着许瑾去了。
只有时暗地里烦躁起来了, 也会自我安慰一句, 反正前世旧梦里也是同床共枕过的关系, 现在拉一下手, 她也不会少块肉去。
这一次,因为有所图,贺七娘干脆就连挣都懒得挣了。
莫名从许瑾的背影里看出淡淡的愉悦,故意落后了一步的贺七娘冷着脸,然后在夜色中拉一拉嘴角,自觉太过生硬,就再拉着嘴角再将脸颊挤了挤。
终于,一番调整,让她得以在许瑾回望来的一眼里,顺利地朝他莞尔一笑。
而许瑾也是朝她笑了笑,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她身侧,随着她的步子,刻意放慢了脚步。
贺七娘跻身在这满院清晖中,指尖为许瑾所掌控,却是徒留心烦意乱。
就像在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附耳在旁,喃喃催促着她快些逃离眼下的处境,警告着她,若再这般下去,她迟早会输掉二人的这场较量。
不想再同他弄什么月下漫步的把戏,贺七娘加快步子,扯上许瑾牵着她的手往前,二人在不经意间,变幻了位置。
由贺七娘牵着许瑾,大步向前
“快些走吧,当心汤饼糊开,不好吃了。”
回到书房,贺七娘察觉到屋内的静谧时,方才恍觉,原本议事的人竟是散了。
“你们议完事了?”
依照往日,这个时辰,他们应当还未能结束才是。
提着食盒,一路老老实实跟在贺七娘身后的许瑾业已停住脚步。此时,他正如同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垂着头,用手捏着贺七娘的指腹玩儿。
轻轻的,痒痒的
用那只自由的手逮着许瑾作乱的手拍了一下,贺七娘柳眉倒竖。
“问你话呢!”
眼笑眉舒,许瑾摇摇头,目光直视于贺七娘。
“没,我想去陪你,让他们先散了。”
被这直白不加掩饰的话语说得一时呆住,过了一会儿,贺七娘这才别扭地移开眼,用手揉了揉鼻子,嘀咕道。
“我煮了许多汤饼,会浪费的。”
“不会的!不会的!”
话未落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骤然响起,贺七娘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看去时,远松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小跑过来,搓着手站在二人身旁。
“娘子,不会浪费的。属下把多的拿去分了就成。”
“呃,呃,好的。你,你去吧”
呆愣愣地瞧着远松从面无表情的许瑾手上半接半抢的夺过食盒,然后飞速将里头的汤饼和碗筷分好,一溜烟儿跑开,贺七娘愣怔的视线,从剩下的那一海碗汤饼,移到旁边的两双筷箸上。
“”
“远松!你再留个碗呐!”
眼瞅着远松跟聋了似的跑得飞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拐角的墙后,贺七娘提脚便准备去追。
结果,还没等她迈开步子,手臂却被许瑾一把拉住。
眼见此前消失殆尽的笑意重新回到许瑾的眉眼间,贺七娘木着一张脸,心下忿忿。
远松!最好以后别落在她手里!
二人再次颠倒位置,由得许瑾将她牵进屋里时,贺七娘已然像被霜打过,被安置在案前坐下后,瞪着那碗汤饼的眼神恨不能在碗上烫出两个窟窿。
正犹豫着是不是干脆说她不饿,催许瑾吃上两口以后就单刀直入,问她能不能明日里去西市逛逛,一只此前才牵了她一路的大手往前伸来,握着一双筷箸。
“不是没用什么晚食吗?别饿着了,吃吧。”
贺七娘这会子已经被远松折腾的连脾气都没有了。她轻掀眼帘,看了看被许瑾握在手中的筷箸,再瞅一眼放在食盒里未动的那双,忽是灵光一现。
是了!
许瑾没应他饿不饿,说完顺道给他煮一口后,他也根本没有点头或是应声,只是让开身子,许了她离开。
原来,他根本也没打算吃呀!
为难的局面立时被破解,贺七娘心下松了一口气,也懒得推辞,免得到时候客套不成,为难了她自己。
接过筷箸,捧过比她脸还大的海碗,她埋头吃了起来。
可惜,本就是为着能够明日顺利出门而故意开的口,贺七娘实际上并不饿,因而只吃了几口后,她就再也吃不下了。
故意念叨了一句果然过了饿的当头以后就不会再想吃东西,她放下筷箸,正想着赶紧向许瑾说出她明日打算出门,而且不需要他安排人陪同的计划,对面一直一动不动看着她吃汤饼的人,却是动了。
一双修长的大手从她面前端走那个看得人糟心的大海碗,紧接着,许瑾一面拿出食盒里剩着的那双筷箸,一面应着她此前的话。
“是我的不是,书房里没备你喜欢的点心。明日一早,我就让人换些旁的,这样你若是饿了,也能及时垫一垫。”
眼瞅着许瑾握着筷箸,夹起一筷汤饼送进口中,贺七娘终是于惊诧中回过神,腾地从坐塌上弹起,双手二话不说朝前探去,打算将碗抢回来。
“你干什么?这是我剩下的!你不是不饿的吗?”
许瑾不慌不忙地单手端起碗,侧身避开贺七娘的手,咽下口中的汤饼,笑道。
“七娘莫不是恼得连口吃的都不愿分我了吗?晚间没甚胃口,方才一直忙着同远松他们议事,早是饿了的,七娘莫恼,且容我垫一垫,缓了腹中饥饿,可好?”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呐?”
伸了几轮手,贺七娘都没能如愿。
眼见许瑾一筷筷将汤饼送进口中,想到这碗曾是她吃过的,虽说只动了几筷子,但到底是她吃过的,贺七娘忽觉面红耳热之余,连带着看许瑾的眼神也变得诡异了起来。
他这样子,还真跟来宝有段时日里那护食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在记忆之中,小来宝那虚张声势护食的模样,贺七娘想来只觉有些可爱,此时此刻在许瑾身上窥得这般形容,却令她难以描述清楚当下的心情。
眼前的许瑾,已然不复所有温文儒雅的举止。
他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送着汤饼,虽并未露出狼吞虎咽一般的形貌,但他的眼神除开偶尔会警惕地觑一眼她之外,全神就落在那简简单单的一碗素汤饼上,好似那碗里盛着的,是世间罕有的珍馐佳肴。
这样的许瑾落进贺七娘的眼里,既像藏了满捧的鲜花落进她的心房,将内里填得鼓鼓的,胀得她心头满是馥佩浓郁的芬芳。
转瞬,却又像是在鲜花丛丛中露出最毒的蜂子,趁她不备狠狠蛰了她一口,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直往她心底钻,叫她纵是面对这满心的娇妍,也难以生出初见时的如得至宝。
狠狠闭了闭眼,贺七娘心口重重起伏过几瞬,再睁眼时,她眼底已没了那些旁的情绪。
动了动唇瓣,她破罐子破摔一般开了口。
“明日我打算出门去逛逛,我自一个人去,我会当心,所以你和你的属下,都别跟着我。”
“我同你一道。”
许瑾咽下填了满口的汤饼,险些打出个嗝儿,但好歹是将那口气吞进肚里,并利索地说出他的想法。
“你不用担心旁的,我有在外行走的法子。”
眼前抱着脸大的碗,一口接一口吃着汤饼的许瑾,同贺七娘记忆中所有出现过的许瑾都不一样。
她怔怔地看着他说出那话后,竟还是再度埋首,打算解决掉那满满当当一大碗,他塞得面上泛起薄红都只解决了小半的汤饼,那股一直支撑着贺七娘,令她可以在他面前装出笑颜的气,到底是散了。
一把抢过许瑾手中的筷箸,贺七娘冷着脸,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许瑾,我说我要一个人去。”
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她再无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犹自抱着碗,没有松手的男人。
过了好半晌,倒还是目光一直落在碗里的许瑾先有了动作。
“七娘想去,那便去吧。挑些喜欢的点心、果子,买些新奇的玩意儿。也是,你到东都之后,都还没能好好出去逛一逛。”
目视着许瑾抬起头,冲她露出温柔的笑,贺七娘知道,这一局较量,是许瑾选择了放弃。
那个在二人相遇后,就运筹帷幄,仿若万事皆在他掌控之中的男人,在她的注视下,选择了让步。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贺七娘将抢过来的那双筷子收进食盒里。
“别吃了,若是撑出问题来,当心误了你们的事。”
转身朝外走去,她敛下的目光始终没有再落在许瑾身上。
及至她走出门外,尤还端着那碗已经被汤泡得糊成一团汤饼的许瑾,倒是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
“明日我回来,再去给你做。”
猛地站起身,许瑾跑到门前,像是十来岁愣头愣脑的少年郎,冲着那道渐渐走远的倩影喊道。
“七娘!我等你回来。”
就像是被没顶投入到盛满陈酿的酒瓮,许瑾的声音渐渐为酒液所吞没,最后的回来二字,微弱得他都怀疑,说出口的不过是他的错觉。
可那道已经拐进回廊的身影,却是举起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
“知道了,你等着就成。”
目送着贺七娘离开前院,许瑾到底是脱力地靠上门框,颇有些狼狈地打了个嗝儿。
看着手中已经没个囫囵样子的汤饼,许瑾眼尾翘起,渐渐笑弯了眼。
“嗯!等你”
作者有话说:
次日,许.望妻石.打嗝儿.狗,凭栏眺望,脑婆~~~~还没回~~~~~
远松:我知道我是王者~~~你们别夸了~~害羞~~~~
七娘:好小子~~你别让我逮到~~~
第7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做的都好◎
柜坊的位置位于东市, 想着慢慢走去西市那头,因而贺七娘次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收拾齐整正预备出门, 一抬脚就见着了站在门外马车前的许瑾。
冷了面色,贺七娘眉头一时皱起。
想着莫非他竟是打算反悔不成?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 负手站在马车前不知多久的许瑾已然走上前来, 停在她对面。
恰是一阵秋风袭来, 晨起时犹显寒凉的风吹得人下意识侧了脸,贺七娘抬手遮在脸边,避开掺在风中的灰尘。
朝外露着的掌心中, 被人轻轻放进一样物件儿。
讶然收回手,柔滑的海青色布料上头是水波纹, 荷包上头尚还残留着暖意, 想来许瑾一直将它贴身放着。
“这是?”
指腹搭在荷包外头捏了捏,里头搁着的通宝印记纵使隔着布料,也清晰地印上她的掌心。
“记得挑些喜欢的,路上当心。”
许瑾将那荷包放进她手中后, 倒并未说什么旁的, 留了一句路上当心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见着远松二人同她道别后驶着马车离开, 贺七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荷包, 将它收进袖袋, 然后阖掌搭在眉下看眼檐后的秋日暖阳,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抬脚往另一边走去。
在这座他人笑言, 就连一只低空飞过的燕雀都可能来自于高门大户院中的城池缓步而行, 温暖的阳光落了满肩, 形形色色的人自身边匆匆而过,似流水无痕,窥来叫人只觉惘然。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东都,却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东都。可这一切,却叫她难以生出半分欣喜。
无论是那掩于背阴处的街角,还是低空飞过的雁群,亦或只是操着官话叫卖的吆喝,桩桩件件,都让贺七娘觉得透不过气来。
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循着规整的街巷到了西市。
自坊市口,那股熟悉的炙肉油脂焦香,混着胡商吆喝的驼铃阵阵,一瞬将贺七娘从这无形的冗塞里,拉回到伊州的街头巷尾之间。
轻吁一口郁气,跻身其中,她方才恍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对伊州这般记挂在心。仿佛,那里已成了她的另一故土。
在伊州做买卖的这些时日,贺七娘早已知晓,若她想要寻到隶属于秦州康家的胡商铺子,最是容易的法子,便是去寻那些在门匾下还悬着康字铭牌的,在陇右之地,似这般的铺子,十有八九都出自秦州康家。
想来,东都这头的也当是这个道理。自然,她这趟出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脚步不由自主地变得轻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其间一处人来人往最是热闹的铺子,贺七娘润了润有些泛干的嘴唇,走进铺子。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畅。
她本意原不过是想要打听打听康令昊行踪,看他们是不是有门路,能联系上康令昊那头。
结果,铺子里头的那位大掌柜,却是才一听到这名字,便朗声招呼着将人往后头的小厢房里头引。
“大郎君早就同咱们东都的族人们打过招呼,说是只要有一位容貌肖似我辈之人的女娘子前来打听他的行踪,将人留下后立马同他传信就是。”
“他已经到东都了吗?”
“到啦,到啦,就是前几日的工夫到的。还请娘子您于此处稍候,我立马叫伙计去给邸店送信。”
“有劳了!”
贺七娘同掌柜道过谢,欣然坐下。她虽在其后相处的时日里猜到了康令昊在康家的地位不低,但依眼下来看,他在家族之中,只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受重视些。
不过这样也好,他的能耐,可谓是他们一行人是否能够顺利返回伊州的最大关键。
就这般等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外头骤然响起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站起身,其前的门帘被人一把撩起,门外的阳光照在来人身后,有些晃眼。
下一刻,来人已是兴奋地朝她奔来,双臂展开,似打算将她一把拥进怀里那般。
“贺七,你可算来了啊!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差点儿还以为是五郎会错意,弄错你信里的意思了呢。”
矮身避开康令昊扑来的动作,贺七娘对上他故意显露出的委屈巴巴目光,同其打趣。
“惯是没个正形。你这般样子,当心心仪的女娘子嫌你轻浮,不搭理你。”
“过分了,贺七,小爷依你的意思千里迢迢过来,你这一照面就这么伤我,合适吗?”
被逗得笑出声,贺七娘摆摆手,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不同你逗趣儿了。说正经的。”
“小妹和五郎可还好?那夜在黑沙城外都来不及同你道别,后头没伤着吧?你家中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闻言,康令昊咧着他那口瓷白的牙,笑得灿烂。
“就知道你挂念我们,都好,都好!五郎白日里在书院念书,晚间回来陪着小妹。酒铺里,狐狸安排的人手一直在帮着打招呼,没人敢招惹他们。”
“而且啊,像是怕耽搁酒铺的营生,他还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几个酿酒的人,使了你剩下的曲砖酿酒来卖。我一去,给我都吓着了,还以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换掌柜了呢。”
“哈哈,你是不知道,他们酿出来的酒怎么都没你酿出来的那个味儿,虽比旁的酒铺卖的要强些,但一些老主顾日日来问,给小妹烦得都没心思再躲起来抹眼泪了。她啊,如今天天叉着腰,用你教过她的那些,日日在铺子里监工哩。”
“那次的事了得快,那只狐狸是个有些本事的,件件都落在他的算计里,你们走了没一个时辰,我们那处就彻底脱身了。”
知道小妹他们都好,贺七娘这才安心了些。
应着等回去后,一定要再从头到尾教教小妹怎么酿酒,对面的康令昊也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抬手灌了满满一碗茶,这才继续说道。
“至于我这头,这次可算是彻底揪着那头露出的马脚了。”
“在我祖母的操持下,顺藤摸瓜,好生将族中牵扯进去的人都给收拾过一遍,终是彻底了了这件事。今后哇,我康家的商路只会更顺畅,依着狐狸之前说过的,族人们今后都打算再往西去些。”
掠过康令昊话间磕磕绊绊的地方,贺七娘点点头,应了声那便好后,继续听着康令昊说话。
“等我那边忙完,马不停蹄地赶回伊州,想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结果就听着五郎那小鬼说了余娘子的事,晓得你是跟着来东都想法寻余娘子了。”
“想着看能不能帮帮忙,结果没等商量出个法子,又有人送来了你的那封信,所以我就赶紧跑来东都了。”
贺七娘听着,连连点头。
正打算开口,同他说说打算带余青蕊一道悄悄离开的事,康令昊却是朝她扬了扬手,显示揉了揉鼻子,眼神飘忽,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别扭地开口。
“对啦,那只中原狐狸呢?他怎的没跟你一块儿来?我祖母一直叫我务必好生同他道谢,虽然我觉得那家伙太奸诈了些,但总得来说,这事确实得谢他。”
“要不是他帮着抓出这里头藏着的人,还不晓得商路上会有多少人出事,白白叫突厥那群畜生躲在暗处谋好处。”
“不过,我这可不是承认他比我厉害了哦。他就是,可能,大概,最多也就是比我要聪明些”
喉头一梗,贺七娘看向兀自挠着后脑勺,满脸写满别扭与嘴硬的康令昊。
“康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避开许瑾,送我和余阿姊回伊州。”
“哈??避开狐狸?”
“你,能行吗?”想着康令昊先前的模样,贺七娘本还算有底的心里,突就觉得没什么把握了。
“笑话!怎么可能不行?你说,你想怎么弄。”
同嘴硬到不行的康令昊商量完事,直至临近黄昏,贺七娘这才离开。
一路上,她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有康令昊帮忙,总好过她一个人想法子,也就慢悠悠地往回走。
手上提着的,则是康令昊特意叫人去买来的点心,说是用来应付许瑾。
其实,贺七娘本人倒是觉得这并没有必要。
假若许瑾确实不放心她一人外出,那即便她眼下做出了伪装,他也不可能不会知道她今日到底在外去了哪里,同谁见过面,又商量过什么。
虽不知道为何会觉得许瑾昨日既然答应了她,就绝不会让人跟着,也不会在暗地里调查她到底出门做了什么。
而这,也是她敢在许瑾眼皮子下头谋划悄悄离开的底气。
拐过街角,提着油纸包的贺七娘甫一抬眼,便见着了许瑾的身影。
他站在门外的那棵已经满背浅金的银杏树下,正望着她,露出极为开朗率真的笑。
他的脚下,是秋日里落了满地的银杏树叶,黄澄澄的,在天际四起的澄粉霞色中,缠出斑斓绚烂的一地锦绣。
这样不掩欢喜的笑,贺七娘也是头一遭见着在他的脸上出现。
换作以往,即便是真心实意袒露而出的笑,许瑾也总会在那笑意里带上克制。眼下,他却是眉眼舒展,眼尾微微上翘的一双狐狸眼弯成新月模样,周身萦绕,尽是愉悦。
贺七娘停在银杏树几步开外的地方。一阵秋风卷过,掀起许瑾的衣摆,带着落了满地的金色银杏树叶,打着旋儿地奔向她。
落叶沙沙作响,眼前一暗,有人踏着这一片锦绣,走到她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白日起就一直空落落的心间,因为这一片影,突就变得真切了起来。
“等你。”
话音落下,许瑾自然而然地探手,接过她手中提着的糕点,然后牵了她的手在掌中,二人并肩行过满地银杏叶铺就的瑰丽,缓缓往里走。
他身形高大,比她高了一头有余,这是贺七娘早就知晓的。
只是如今并肩走着,她间或朝旁觑一眼后,这才发现自伊州再见,他莫名瘦下来后,他就一直是这般瘦削的身形,连带着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的蹀躞带都要垂得更多些。
沉默着前行,贺七娘窝在他掌心中的手指动了动,在他回应般松了松力道,由得她将手指换了个并拢的姿势后,这才平平开口。
“晚间想吃些什么?”
“都好,你做的都好。”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只为那一刻生出的贪婪◎
简单烧了两个菜, 院内不见往日零零散散走动的仆从,贺七娘招呼着许瑾将碗筷放好,佐以门外渐起的夜色, 下酒。
也没去问许瑾喝不喝,贺七娘把着酒坛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便不再说话, 二人只是静静地用饭、饮酒。
间或, 她倒是会借着酒碗的遮挡,悄悄抬眼,自其后觑一眼坐在对面的许瑾。
方才在灶间, 这人就跟个黏在人身后的尾巴似的,亦步亦趋, 跟在她后头寸步不离。
洗菜淘米, 切菜扒蒜的,硬是一点儿没让她沾手。等到最后贺七娘站在锅前烹油倒菜,他这才离了她身旁的位置,转而坐到灶前, 盯着灶膛里的火候。
灶膛里的火将他的手脸映得通红, 即便隔了距离,她也仍能见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正如此时, 一眼就能瞧见许瑾尤还有些泛红的面颊。
垂着眼, 贺七娘饮下一口酒水。
余光瞥见手边的饭碗里被人夹进一大块鱼肉, 随之抬眼, 恰好对上了许瑾直直望来的目光。
两相对望, 贺七娘没有同以前那般移开眼。反倒是许瑾, 率先移开了视线。
然后, 碗里又被人夹了一箸菜搁进里头。
“别光是饮酒, 伤身。”
轻轻应了,贺七娘一口饮尽碗中酒液,复而将碗放到一旁,这才动筷,用起饭食。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许瑾夹给她的那些菜之后就放下筷箸,靠在一旁盯着院墙之上渐渐撤开的墨色苍穹发呆。
许瑾则是将盘中的饭菜用尽,甚至连烧鱼用的葱蒜也搀进饭中拌了拌,悉数吃了。
他很是熟练地将碗筷收拢好,放回灶间。回来时,手上则是提着一壶烹好的茶汤。
将手覆上茶碗口,贺七娘谢了茶水,改朝一旁并未封口的酒坛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有这个就行。
这酒,是她今儿在西市带回来的葡萄酒,入口清甜,对贺七娘来说,倒是完全被她当成甜口的饮子来使了。
知其酒量,许瑾见着她又抬手给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酒,即便阻拦的手蠢蠢欲动,但到最后也并未说什么。
难得她开心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茶,手指搭在茶碗口的边沿缓缓摩挲着,过了一会儿,这才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以前头疾犯得厉害,若不饮酒实在无法入睡,这才时常饮酒。后头得了你送的那一小坛,倒是给我养得刁了,再不爱旁的。”
“嗯,我听远松提过。不过之前问他,他说你的头疾倒是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样经常发作,倒还让人放心了些。”
“你同远松问过我的头疾?”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
贺七娘不理解许瑾为何要这般追问,但这会儿她周身只觉如坠云端。软绵绵的云朵裹着她,周身像是被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就连指尖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无心多问,她整个人懒懒地趴在桌前,只嗯了一声后便晃着脚尖儿继续发呆。
普普通通的一声应答,落在许瑾的耳中,却像是在已然冒烟的油锅里,乍然闯进了一个周身落满水珠的访客。
嗤啦一声,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油锅里,霎时翻腾个不停,疯狂叫嚣着将那闯入之物吞噬,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这般突如其来的欢喜,叫许瑾把在茶碗沿口的手指一瞬蜷起,他落在贺七娘身前的目光里,满是打破平静后,汹涌迸出的炽热。
她还是关心他的!她在不为他所知的地方,还是会关心他,会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而变动心情,而不是再如前段日子那般,在他面前表现出刻意的亲昵。
前头说话的工夫,贺七娘已是一连喝了好几碗新得的葡萄酒。那晶石一般透亮的酒液,再是利口,饮得多了仍会有后劲。
酒意陶然,照样可以使人堕入微醺的状态。
虽说不会因此而变得烂醉如泥,却也会因这酒气浸染而于面上浮现霞红,进而整个人变得更为轻松自在。
眼下的贺七娘,显然就是这般状态。
她单手靠在脸下,半趴在桌前,露出裙摆的脚尖时不时彼此碰撞。眸子像被溪水冲刷过一般清亮,眼波流转间,似乎有溢满的情愫沁出,带着悄无声息的缠绵。
那目光缠上许瑾的指尖,牵引着他。
他迫切地想要碰一碰贺七娘酡红的面颊,想要碰一碰她微微扇动着的睫毛,想要如曾经那般,将她纳入怀中,撷取芬芳。
眼前的贺七娘,像极了梦中所见。那只在宫宴结束后,裹着一身香甜的酒香闯入马车之中,最后落进虎视眈眈的野兽爪下的兔子。
许瑾自知,无论是之前还是依梦中,他对她,都曾满是算计。
用假的身份接近她,逗弄她,将她当成排遣逗乐的猎物,自以为是地安排出一场狩猎。
那个雪夜之前如是,旧梦之中如是,甚至现在,他也仍是如此。
明明早已看出她的不对劲,早已看出她藏在伪装之下的筹谋,他却只作不知,甚至于甘之如饴地在她的游戏里扮演着她想看到的模样。
他这样一人,果真是满腹龌龊心思。
曾几何时,就连贺七娘以为的,在旁人阴差阳错的算计下,二人这才不得不因此圆房的事实,说到底,其实也是他刻意朝她显露出一角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蛛网。
彼时心动,未越雷池。七娘满心以为他是受了掺了料的酒水影响,这才不得不走上那条路,用以解除药性。
却不知,那盏酒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而且,他有数十种法子可解那不入流的药物。
只不过,当药性渐起,他坐于马车之间,瞧见不知何时已经填满马车一角的,属于她的点心盒子、凭几垫子、螺钿首饰盒时,他又打消了这个心思。
本是打算等到她再变得大胆、肆意一些,就像幼猫一般,仗着宠爱,敢对主人亮出没什么威慑力的爪子后再说。
却偏偏,当她俯身于他颈间轻嗅,酒香填满鼻息,并娇声唤他为夫君时,心头窜起的那把火,到底是将他所有的理智燎尽。
顺势应下,于那夜蜕成他曾不齿的那种人,只为那一刻生出的贪婪,只为她那一瞬的亲近。
因为,只有在那一刻,她不再唤他为阿瑜,而是会轻声呢喃着,以夫君为耳语。而他,终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叫她为七娘。贺雯华不是他的,可贺七娘,在那一瞬,是他许瑾的。
落在当时,也是当局者迷。
此生轮回,许瑾于旧梦之中,已是看得分明。依彼时情形,依七娘的性子来看,当初的他,所行赫然是一步错,步步错。
即便能够一直瞒着她,即便没有发生那些想来叫人呼吸都疼的遗憾,她同“许瑜”之间,只怕也是难得厮守。
此间忽有风起,眼瞅着贺七娘半阖起的眼帘越落越下,兀自沉浸于思绪之中的许瑾喉头轻动,终是站起身来。
虽是作闭目养神状,但许瑾起身行走的动静,贺七娘还是听得分明。
她未醉,脑内亦是清明。估摸着他许是要离开去处理些事情,便打算就着凉爽的秋风再散散酒气之后再回房去。
同康令昊汇合见了面,即便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好歹也是有些了盘算,不再像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
依照二人分工,康令昊会负责安排好回程的一切,并负责抹去他们往伊州而去的痕迹。她打算玩儿一出灯下黑,只看能不能叫许瑾断了心思。
而她眼下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怎么将余青蕊从大长公主府里接出来。
不知以事实坦诚相告,能不能求得大长公主抬手?
正是闭目思索着这些事情,夜风送来一阵青竹淡香,暗影遮住渐起的月光,紧接着肩头一沉,身后一暖,一件满是许瑾身上清淡香气的外袍将她揽进其中。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衣襟,手指与她的身体间刻意隔出一段距离,却在无形间,仍叫她于指下所经的身体泛出一阵酥麻。
往日,他会一声不吭地牵过她的手,是掠夺。此时,他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衣物,却连丁点儿肌肤也未触碰,则满是克制的意味。
可偏偏这种藏在掠夺之间的克制,只叫贺七娘心慌意乱,连带着原本平静的睫毛也耐不住地微微扇动。
做完这一切,身前之人似是转身打算离开。
心头一乱,脑内懵了一瞬,再回神时,贺七娘恍觉她已用手指揪住许瑾的袖摆,连带着已是睁开眼,正直愣愣地望着许瑾。
彼此对视间,贺七娘舌尖抵上牙齿,捏着他衣间的手指亦是收紧,随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正是冷静地响起,同他说。
“我知道,传言里的,曾同那位国公府三娘子定亲的人,是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算计她同七皇子?出事后,她婚事不顺,依传言来说,她过得当也不大舒心。你应不至于”
贺七娘也不知她为何一开口,说出的便是这件事。
此前听到那位程三娘子的名号时,又因其似与许瑾有所牵连,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就将人当成了那个曾经给她带来致命伤害的三娘子其人。
可这几日,她也冷静想过,世间行三的娘子不知多少,若她只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像是看戏一般于内心讥讽一个女子,想来也是她太过了些。
更何况,依照后头同余阿姊见面之后的谈话,贺七娘更能肯定,这能做出强掳民女一事的七皇子,绝对不是个好人。
眼瞅着一个女子,因为他人算计就不得不嫁给一个卑劣的人,贺七娘将心比心,着实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可她也知道,许瑾这个人,按说并不是这样一个会连累无辜的人,那到底这里头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指尖,无端有些烫人。
“七娘觉得我做错了吗?”
许瑾神色不变,仍是那般淡淡的笑,可莫名的,贺七娘却从他的话语间,品出他眼底的不悦。
下意识摇摇头,她眉头轻蹙。
“不闻全貌,我不断对错。我只是想不大明白,按说,你不是一个会伤及无辜的人。可你偏是将她算计了进去,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话才落音,贺七娘就眼尖地发现,许瑾的眼神变了。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乌云,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紧接着,这人捏着她的指腹轻揉把玩的动作,也肯定了她的判断。
许瑾轻轻捏着她的指腹,就像在玩儿小猫崽儿的爪子一样。他嘴角挂着舒畅的笑,已是坐到她身边。
“同那位程三娘定亲之人,不是我。七娘,我让你唤我二郎,是因为当初阖家皆唤我阿瑾或者二郎,自然,我行二,我的头上就还有一位兄长。”
“兄长与我同年,长我几月,是我伯父家的长子。同那程三娘定亲之人,是他。”
“至于你所说的传言她过得不舒心,我想了想,当是外间人言,程三娘为继母苛待之类的吧?”
贺七娘的手被一团温热包裹,其人轻柔捏着她的指腹,一下下的,莫名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不自觉地眯起眼,贺七娘小小打了个哈欠,于鼻间嗯了一声,表示是这么回事儿。
下一刻,她感到坐在身旁费许瑾用空着的那只手为她把肩头搭着的衣物又理了理,而随着他的动作,他也是语调平缓的同她解释了起来。
“若是论起来,我应该还得唤这程三娘一声表姊。”
“她的母亲,是我外祖元配所生的女儿。母亲同姨母虽是异母,但皆养在我外祖母膝下,因而感情极为深厚。母亲出嫁后久未有孕,姨母一旦在东都搜罗到什么有用的方子、药材,就会立马送去陇右,给我母亲”
“彼时我母亲同父亲生了嫌隙,怄气跑来东都后,方知有孕。姨母在此期间,对母亲百般照顾,当时她也才诞下幼女不久,那个女儿便是程三。”
作者有话说:
许狗:捏爪爪~~捏脑婆爪爪
七娘:喵!(抓花脸~~)
第7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定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那依你这样说, 你们两家当是很亲近,你俩也应是感情挺好的姊弟才对啊?”
眼皮子沉甸甸地往下坠,贺七娘双手掩住口鼻, 打了个哈欠。因为逐渐泛起的困倦惫懒之意,说话间已然有些反应迟钝。
“嗯。正因两家亲近, 所以便早早定了一桩婚事。只不过同她定亲的是家中长兄, 想着长房长孙, 总是好些。”
许瑾说话的声音本就一贯平和,即便是动怒,也鲜少有暴躁激动的时候。这会儿见着贺七娘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哈欠, 知她是累了,更是特意将语调再降低了些, 省得惊着她。
“两家常有往来, 直至庭州生变,军中战败,许家满门被屠,朝野上下时有关于战败的不善猜测, 其中又牵扯上了延误军机的罪名, 因而还连累姨母断送性命。”
凉风扑面,纵有厚实的外袍披着, 贺七娘听着这话, 也是猛然打了个寒颤, 连带着整个人突地清醒。她突地坐直身子, 惊讶地问。
“难道?”
许瑾点点头, 动作之间, 叫贺七娘自足下窜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人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今瞧来,倒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说错。
眼前是因连连哈欠而泛起的薄薄水雾,贺七娘往旁里瞧了眼,一时想起往事,心中恼怒。
眸中冷意泛起,她哼一声扭开头去,并一声不吭地往旁边挪开,远离那道若有似无吸引着她的暖意。
许瑾见状,看出她是在置气,倒自觉能猜着一两分缘由。想来他眼下的错误,就是同那狼心狗肺之徒同为男子的罪过了。
他喜欢贺七娘这样显露自己的真实情绪,这样方会让他觉着,她是真真切切地在他身边的。
因而,瞧见贺七娘的嫌弃,他反倒是微不可见地溢出一分笑意,转着指环的力度加大,方才忍住了想要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
记忆之中,阿娘曾用实际行动告诉过他的。当女子在气头上的时候,若因觉得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可爱而动手动脚,换来的只会是拳打脚踢的一顿招呼。
每每此时,阿耶总会笑着将阿娘扣进怀中,在阿娘的笑骂声中,冲他使眼色催他离开。许瑾虽有此心,但脑内倒也还有一道声音能劝住他,告诫此时对七娘不当如此。
稳住心神,他清了清嗓子,继而说道。
“程家那人为了自己的前程,便觉是枕边人挡了他的路。彼时姨母因母亲身亡之事重病,他就假借喂药的名头,在药汤里搀进了别的东西,想要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姨母。”
“可这与那程三娘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摊上这样的父亲,也怪是可怜的”贺七娘讷讷地嘀咕。
“七娘。”
“嗯?”
贺七娘听到许瑾叫她,闻声朝他那头看去。
渐露的月白之间,许瑾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清晰可见的愁与怜。却不知为何,还有一抹浅淡的庆幸意味。
“七娘,我很开心。”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叫贺七娘完全摸不着头脑。想着此前二人交谈的话语,纵使她再是极力克制,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许瑾露出“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来。
而对面这人,显然是病得不轻的。
他探手过来揉了揉贺七娘的脑袋,却不待她一掌拍飞他的手掌,就又迅速收了回去。
不过,许瑾显然并不打算解释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收回手的同时,已是三言两语地将这件事概括着说完。
“程三不知怎的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并未选择将事实告诉姨母,反而是扮演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她在姨母久治不愈之际,为了打消她母亲的疑虑,选择亲自服侍姨母服药”
“姨母直至病逝都未想到,枕边人要她死,就连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也会觉得这样的母亲会阻了她的路,选择对她痛下杀手。”
听着这般事实的贺七娘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困倦?她不自觉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许瑾之事,原本搭在裙上的手用力攥成拳,手背上的血管在肌肤之下显出青色的脉络。
她自出生,就没见过阿娘。但在阿耶的描述中,她知道,她的阿娘是一个能歌善舞,开朗热情的人。纵使从未相见,也并不妨碍她对阿娘生出天然的孺慕之情。
可此时此刻,许瑾却是轻飘飘地同她说,这世间还有这样狠毒的人,竟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盖因若是为此,那许瑾为何会用那样轻视厌恶的语气提及程三娘,又为何会算计了她,那才有了一个确切的理由。
而且,她心底很是确信,许瑾不会用这样的事来哄骗她。
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指甲陷进掌心,有些疼。
一道暖意覆上手背,许瑾握住她的手,指下微微用力,掰开她攥起的手指,并用拇指指腹按在那弯月般的指甲印上,轻轻揉着。
“她那时才多大啊,怎的,怎的就这般恶毒?难道她都不怕遭报应吗?”
贺七娘属实是不能理解,气得眼圈都红了一圈。
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许瑾专心于抚平她掌心的痕迹,倒还是再说了些旁的。
“国公府的三房夫人病逝,其女因太过伤心而重病,至此只能于佛堂静养,便是府中老夫人察觉此事后对她的惩罚。因觉程三过于心狠手辣,嫁出去只怕也会祸及家族,所以这么些年,凡是议亲,皆与她无关。”
“不过,她也还是有手段的。不光在佛堂中也如愿攀上想要攀附的人,而且还在老夫人离世后,给自己弄出个因受继母苛待这才耽搁了的名声。”
许瑾瞒下了国公府那个面善心毒老虔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瞒下了程三为了活命而寻人自荐枕席的种种,瞒下了程三在七皇子一事上的顺势而为。
不为别的,只是一想到刚刚七娘因姨母的遭遇而泛红的眼眶,他都不忍心,再叫她见到人性更为肮脏的一面。
反正在他的计划中,国公府那些冷眼旁观姨母步入死亡,甚至推波助澜的人,他也会一一将其送入地狱。
那么这件事,便不必脏了七娘的耳朵。
许瑾语气平稳地说着,却也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贺七娘的掌心。
自她阿耶失踪,她一个女孩儿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还得供许瑜那家伙求学,日日劳作酿酒,手虽是纤细却也不是那种柔白细嫩的。
掌心与指腹下皆是因劳作而起的茧子,捏上去有些软软的硬,间或仔细看去,有些手指上还有细微的疤痕,想来也是因此而留下的痕迹。
许瑾细细端详贺七娘的手,心头升起一股酸酸涩涩的异样,一想到许瑜那家伙日日缩在房中念书而她却得风里雨里的劳作,便有郁气升起,压得他的嘴角不自觉落下。
对此,贺七娘全然未知。
“七娘觉得我做错了吗?”
本已被风吹得有些凉了的手,在许瑾的掌心中恢复暖意,弯月一般的印记业已尽数消退。
本沉浸在愤怒中的贺七娘闻言,眯了眯眼,便是二话不说地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那人太坏了,你这块并没做错。她这样的人,就该得到报应。”
手指搭在掌心轻捻,许瑾轻笑。
“嗯,七娘说我没错,我便没错。”
望一眼被风吹得不住摇摆的树梢,许瑾起身走到贺七娘面前,俯身将她披着的那件外袍往上提了提。
“夜深风凉,当心着凉。我送你回屋去吧?”
正打算好生哄着人回屋,许瑾突地身子一僵。视线本能地下移,他的呼吸在看清的一瞬也立时乱掉。
他的腰间,有一只手正悄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腰带之上。指腹往下压了压,恰是压在他那一片被火燎出来的疤痕上。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将视线落在他的腰间,声音清冷。
“你还没同我说完,你这处伤是怎么回事。”
贺七娘的手指按在许瑾的腰带上,指下用力,像恨不得穿破衣裳的料子,按进他的伤口里。
她本是不打算问的,可当他朝她俯下身子,她的视线恰是对上那处伤疤所在的位置时,本因愤怒而消散的酒意忽是上涌,脑内懵过一瞬,就已问了出来。
正如那个无耻算计枕边人性命之徒卑劣到了骨子里,眼前这人曾经的所作所为,也是不遑多让。
她落在他身前的眸色极冷,而许瑾并不知晓。
他一手抓住她作乱的手指,微微用力。借以按下心头那骤然窜起的那丛火,却还是呼吸乱得厉害。
双眼闭闭合合,夜风送来幽幽清甜的酒香,掌心中的手指指尖时不时划过他的肌肤,喉头微动,许瑾选择将那些在河边来不及说出的话,同身前之人一一道来。
“一时心乱,生出妄念,以为毁了痕迹就能彻底将一些事情掩埋,所以,我便用炭火燎了那一块的疤痕。”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说那里本是刀疤呢?彻头彻尾地瞒下来,难道不是你的初衷吗?”
贺七娘语气平淡无波,内心里却是波涛翻涌得厉害。
往日蒸米,哪怕只是不慎被那蒸腾的热气燎过一下,那股火辣辣的痛都直往人心里钻。可许瑾这人,却是用炭火,将那样一块皮燎了去
他对自己,竟是这般下得了狠手。
“因为知道不能再骗你,你若发现,会生我的气,也许还会选择离开。”
心尖猛地一跳,抽出蜷在许瑾掌心里的手指,贺七娘倏地站起身,直直看向许瑾。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没等她做出回应,许瑾却是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笑得就像山间野庙里想要勾走往来书生魂魄的狐妖。
“七娘若我不再瞒你、骗你,你定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七娘:你的原罪不是因为是男的~是因为你太狗
许狗:卒
第8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不再为他造一个虚假的梦◎
忽有疾风, 催得树影婆娑。
心头如擂鼓阵阵,贺七娘别开眼,空着的那只手抬起遮在眼前, 掩饰般嘀咕了声风沙迷眼。
即便是虚与委蛇,即使脑内有道声音在不住地叫嚣, 只要她应下这话, 来日等到许瑾发现事实时, 他才会更痛、更悔,她的报复才更似利刃,把曾经的体无完肤一一归还于他。
但此时此刻, 许瑾的这个问题,唯独只有眼下的这个问题, 她不想说出欺骗的应答。
她不愿承认, 冥冥之中,于此般反应之下,其实掺杂着的还有些许的不忍。
目光所及之处,许瑾牵着她的那只手在月晖的映照之下, 修长润泽犹如白玉镌刻而成的玉质扇骨。可贺七娘的手背之上, 到底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热指腹间的粗粝。
曾经养尊处优,得耶娘爱护的小郎君, 因为阿姆的一句等她回来, 便被落在城破之后的角落里惶惶不安。
那连片的坟茔与诡异的枭鸟, 甚至叫人连他到底是怎么在那般境遇中活下来的, 都不忍细想。
贺七娘自认在阿耶失踪之后, 她着实受过好些委屈。但这些委屈, 较之那个小小孩童可能遭遇的那些
不可否认, 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这片刻的将心比心, 使得她说不出违心的应许。她到底还是不忍,不想让眼前这个展露笑颜如同悄然褪去所有伪装的人,再次去等候一个虚幻的梦实现。
就当,是用这一瞬的心软,为前世之时那个被灌溉了二人骨血,却来不及见见这凡世百态的孩儿祈福。
就当,是用这一瞬的不忍,偿还了他对她袒露心声,真诚以待的那些瞬间,给二人之间的孽缘彻底做个了断。
待她这次离开,他们之间便是两不相欠。
不去回应许瑾的期盼,贺七娘故意逼自己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顶着眼角挤出来的泪光闪闪,抬脚往屋前走。
“头有些晕,我想回去歇着了。”
她的手始终被许瑾牵在掌下,这会儿的回避使得他身形一顿,手下不自觉地收紧,使得贺七娘无法继续前行的这些反应,她尽皆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不再为他造一个虚假的梦,已是她对他最后的仁慈。她,不会让步。
“嗯,好。”
片刻的沉默与无声的僵持,身后终是响起许瑾似妥协一般的应好声。
而他也是踩着月色,将贺七娘送回屋后没多久又送来一碗醒酒的汤,盯着她喝了个干净后,方才离开。
那一夜,也不知是酒意后劲,还是因为一些旁的,贺七娘睡得极好,早起后也是格外的精神。
此后一连数日,白日里许瑾带着栴檀远松出门,却总会赶在酉时之前回来。
而贺七娘则会在他回来后,系上围裙,由许瑾烧火,亲手做上几道小菜,再在那颗树下坐着,同他一块儿用饭。
饭后,二人有时会静静地在一处坐一坐,待到月上半空之时再各自回屋歇着。有时,许瑾则会轻声同其道一声抱歉,并为她拿来外衫披着后,先行回书房议事。
似是从贺七娘那日亲自下厨之后起,许瑾就再没半是强制般地要求她一定要在他身边待着,即便议事也不能离开了。
而且若是白日里贺七娘需要出门,也只需同柜坊管事说一声,由他们安排着套了车配了护卫就可。
对此,贺七娘只能说是喜闻乐见至极。至于内里许瑾为何这般做的原因,她不愿去想。
就是这般,日子过了小半个月。康令昊的人早早送来消息,道明他那边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只等约定好的时间一到,便可启程。
而贺七娘在这期间,也由许瑾安排的护卫送着,去大长公主府拜访、探望过几次。
她早已同余青蕊说好各处安排,并同大夫再三确认过,阿姊的身子眼下已是大好,远行也不妨碍。
说来眼下能似这般顺利,她还得好生谢过大长公主出手相助。
那日也是凑巧,本不过是秋日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和煦温暖的艳阳天,她同余青蕊说过来日的安排后,正是不知该如何从这大长公主府中名正言顺地将人带走,又不会让许瑾得知。
愁眉苦脸之际,犹豫着是不是该如何同府邸的主人去解释这桩事,谁知却是乍然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循声望去,二人定睛一看,那掩于花丛之后,身着浅金大袖襦裙的女子,原是也不知在花丛后待了多久,手拧一斛酒,裙摆与肩头落满秋日馥佩花瓣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倚于灼妍花木之后,神情慵懒,香腮如雪。
“愁什么?这般有趣的事儿,同本宫直说即可。本宫一贯乐意给许家那心眼子多的小子添堵。”
当时的贺七娘二人,发现所谈论的话语早已被大长公主一一听去,当下被吓得噤若寒蝉不说,更是不知该如何同其解释这事得前因后果。
谁知,大长公主起身懒懒拂去一身花瓣离开之际,除开留下一句尔等安心自理,届时从本宫这儿接走人,本宫亦会相助一臂之力外,对于其中关窍,再未多问过一句。
可贺七娘在窥见那位唇畔安抚并鼓励一般的笑意后,只觉在大长公主那如同可洞悉万物的眼神之下,她与许瑾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早已被眼前这位尊贵的殿下一一知晓。
而这位殿下,愿意成全她
虽不知大长公主口中的相助一臂之力具指为何,但想到能够顺利地避开许瑾接走余青蕊,贺七娘到底还是安心了许多,更觉胜券在握。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打那日无意间被大长公主撞见了之后,许瑾自那时起,就变得更为忙碌了些。
本是日日在酉时之前提前回来的安排,成了都要退后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才能见着,用过饭后也是过不得许久,就能见着远松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想要将许瑾请走的身影。
不过,他的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适,且每天归来时,都不忘给贺七娘带一小包新鲜的糕点果子。
眼瞅着与康令昊约定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贺七娘原本还有些悬而未落的心也是彻彻底底落进了肚子里。
如此,只待顺利返回伊州,将余家姊弟三人和酒铺安置好,她便可以动身去寻阿耶了。
这一茬,贺七娘倒是从未在余青蕊还有康令昊他们面前提及过。
他们以为她不过是想要离开东都,知晓二人之间暗潮汹涌的余青蕊,也满心以为贺七娘是想逃离许瑾的身边。
虽说,余青蕊可能也在心底生出过怀疑,觉得贺七娘纵使逃去了伊州,也不可能不被轻而易举就能以伊州刺史身份归来的许瑾找到。
贺七娘早在余青蕊一次次的欲言又止里猜出了她的心思,但贺七娘到底还是没有同她说过自己的这一层打算。
他们姊弟三人好不容易才在伊州安定下来,若是这一趟大长公主和许瑾二人的合作,确实能够为余青蕊了结后患,那对他们来说,伊州的酒铺也能让他们三人好好地活下去。
可她贺七娘不一样。
且不说这趟离开后,许瑾会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追到伊州去,单是她离开家乡之时打定的,务必找到阿耶行踪的主意,也不允许她一直安稳地待在伊州。
所以,她打算回伊州后,每酿好一批酒,就跟着商队一起,到别的城池去寻阿耶的踪迹。届时将酒放在寻鹤酒坊售卖,也能为她赚一些在外行走的本钱。
而她若是现在就同余青蕊说到这个安排,届时,阿姊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陪在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安心在伊州休养。
可是阿姊的身子,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在大长公主府时,大夫诊脉并未避讳贺七娘,所以,她也在阿姊的默许之下,知其身子受尽磋磨,若不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想要见到五郎小妹他们的气,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因此,贺七娘打算等到回伊州之后,先同五郎、小妹交代好,再与阿姊细说她的打算。
似是这般每日静待,终于,在这日晨起,她特意早早去了灶间,为许瑾再次煮了一碗鸡蛋汤饼,亲眼见着他笑着一点点将汤饼吃得干干净净,又目送其出门后,她离开此处,离开此人的日子终是到了。
西市噪杂忙碌的一角,驼队的商人们整装待发。
作了男子打扮的贺七娘与余青蕊二人立于其间,待见康令昊比划了一个手势后,这才对视一眼,各自牵起身后的骆驼,混在商队里往城外行去。
今日许瑾临出门前,曾同她说,今儿晚间他会回得迟些,所以无法回来用饭。
而她借口要去大长公主府拜访,也是在大长公主有缘再会的叮嘱中,同余青蕊二人一道行了大礼后,被大长公主府的护卫护送着与康令昊汇合。
她俩紧赶慢赶地混进商队里,终是于此刻踏上了回去的路。
康令昊为她们安排了两匹骆驼,余青蕊不会骑马,所以便由贺七娘载着一块儿共骑,另一匹则是牵在手里,还给背上装模作样地装了些布料货物。
驼铃清响,当他们走出东都城门,贺七娘平稳了一路的心跳突地一刺,叫她眼前一雾。
借着回头的动作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她眺望于视野中越来越小的城门,眼前隐隐浮现出许瑾的眼眸
轻叹一声,贺七娘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驱使着骆驼慢悠悠地一步步远去。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狗子~~你追脑婆不追~~~~
狗子:怎么可能?我脑婆疼我~~~~
一回家~脑婆不见了~~~~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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