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属下现在就进城,将娘子请来◎
这场使得河水暴涨、冲垮石桥的暴雨, 到了傍晚时分,先是逐渐转做绵绵细雨,及至夜半时分, 方才彻底消停了下来。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为以往熟悉的虫鸣替代,这座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的城, 终是恢复往日静谧, 陷入酣梦。
只除开灯火通明的刺史府, 还有河堤两侧来来往往飘动着的风雨灯,以及持灯的人。
次日,左邻右舍尽数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 推门得见被雨水冲刷后瓦蓝瓦蓝的穹顶,还有山脊下点点跃出的日辉, 街巷里噔噔响起的切菜声伴着炊烟, 一一显出大家现下的欢欣。
经了一晚,街上原本及膝的积水退了大半,只留了石阶下大约能够淹过脚背的浑浊积水,以及各处残留的污泥、杂物、枯枝烂叶, 无声言语着这座屹立于陇右戈壁与草原交接之间的城, 经历过什么。
昨日大家忙着守好铺子,都只来得及将就着啃上一口冷透的胡饼。今儿雨后初晴, 早早燃起灶火, 烧了汤, 烫了饼, 好歹是吃上了一口热乎的。
康令昊昨夜没回邸店, 而是跟余青伍挤在一起, 糊弄了一夜。
本想着赶紧将各自被泥浆挂了满身的衣物搓一搓, 结果一打开井盖, 那不出意外的,浑得发灰的井水,到底是打消了贺七娘的念头,暗道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们都只能就着缸里储来酿酒的水吃着了。
“七娘,你怎的又出来了?我不是同你说了,你得好生在屋里歇着的吗?”
“你这是打算做甚?下凉水洗衣裳吗?!”
被身后的又惊又怒的声音吓得肩膀缩起,贺七娘僵着脖子转过脸,朝柳眉倒竖,难掩嗔责的余青蕊讨好地笑。
“阿姊~好阿姊~我这都躺了一整晚了,你看看我,腰啊肚子啊早就不疼了,哪里还需要一直躺着呀。”
“哎呀,阿姊,我不洗衣裳。我就拿个帕子,去前头擦擦铺子里的酒瓮,家伙什那些,成吗?”
看着眉间郁气褪散,好似精气神一下子都变得更加敞亮起来的余青蕊,贺七娘双手合十,朝其笑弯了眼。
昨日,被许瑾在街头逮住,押着她坐在毛驴的背上被送回酒坊,听得余青蕊声音的那一瞬,贺七娘一时情急,一手前伸,却因手下力道用得太大了些,竟是扯得许瑾因蓑衣挂雨后过于沉重,身子都往她这边歪了下。
眼见许瑾先是身形一歪,然后难掩诧异地回头。贺七娘飞快松手,将掌心朝前,抬高举到脸旁,慌乱下除了连连摇头,半晌也没找出句合适的话来。
眼神飘忽不定间,恰是发现许瑾牵着辔头的手指,又白又皱,竟是被泡得连手背的肌肤都泛起诡异的白,贺七娘眼神一顿,已然讷讷出声,不解他的手为何会泡成这般模样。
方才所见,就是那分发沙袋的护卫的手,也并没有被雨水浇成这个样子。
对此,许瑾当时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多说。
他一手牵住辔头,一手不时安抚着因积水而有些躁动不安的毛驴,涉水往前,好像此时于他来说,只有赶紧送她回酒坊,才是顶重要的事。
见着许瑾转身,正面对上了康令昊和余青蕊二人,贺七娘下意识屏住呼吸,一颗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
但见许瑾回过头去,也只是淡淡地朝迎面而来的二人点头示意,看向余青蕊的目光之中全是陌生,然后便是牵着毛驴,绕过打算来抢辔头绳子的康令昊,继续往前去。
贺七娘渐渐松开紧紧揪住身下驴子短毛的手,隔空同余青蕊二人对视过一眼,各自放下了高悬在心口的巨石。
来到店前,铺子里头的积水已被他们往外铲了不少,远没有街上及膝的水看着吓人。
贺七娘扶正鞍座,正打算从驴子身上下来,哪料许瑾却是再度将手扶上她的腰间,一路就这般举着她,直至放她到码放了酒瓮的柜面上坐着,然后才回过身,同已经因吃惊而说不出一句话的众人见礼。
全程像泥塑一样,欲哭无泪看着许瑾再次避开朝他奔去的康令昊,然后走到余青蕊身边。
许瑾拱手同其低语,而她,则很快接收到余阿姊皱起的眉心,还有眼底写满的不赞成。
贺七娘在余青蕊越来越担心的神色中,一手扒开扑到她面前,嘴里叨叨“他怎么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此类话语的康令昊,垂下头,双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道不妙。
果然,余青蕊得了许瑾的托付,不光在他离开后,撵着贺七娘回后院梳洗更衣,更是把她按在炕上,一碗接一碗的姜茶送上之余,明令禁止她再下水帮忙。
日头高高挂起,明晃晃的阳光落在贺七娘身前,照得她那张脸愈发是白得透光。
可怜巴巴投来的哀求目光,到底让余青蕊招架不住,想着内里积水已退,所幸是没昨日严重了,叹了口气,应了贺七娘的话,打了盆灶间煨着的热水,这才放了她跟上来帮忙收拾。
抱着犹自还袅袅往上头冒着热气的水盆,贺七娘瞄一眼余青蕊和小妹擦洗污泥用的凉水,才嗫嚅着动了动嘴唇,就在余青蕊敏锐察觉,随后丢来的眼刀里偃旗息鼓,就着热水,擦起了柜上的酒瓮。
昨儿个勉强也算救得及时,铺子里摆放着的酒瓮,小半被他们转移到了高高的柜面上,离了下头污糟的泥水。
至于一些没来及收拾上来,被水淹过的小酒瓮,即便贺七娘细细看过,面上没有破损,但她也知道,这些酒,已是不适合再饮用、或是售卖的了。
将这些小酒瓮单独挑出来摆在一边,贺七娘打算等到外头的积水彻底褪去之后,便将这些酒倒掉,省得后头一不小心弄混。
听过她的打算,店内帮着收拾的大家尽数面露不舍,对着这些七七八八算下来,约莫占据了店内存酒大半数量的酒,唉声叹气。
其中,贺七娘更是一下下擦着手下的酒瓮,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曲室也进了水,当说不说,这次制出的,摆在里头存放的曲砖,也是不能用了的。还有那些被水泡过的粮食,只消一想,更让人心疼到不行。
这重新制曲、酿酒,一来一往,耽误的工夫根本就不是一天两天看来,接下来她得再加把劲儿,尽快准备出新制曲砖的材料,把曲室赶紧收拾出来才是!
想到这茬,贺七娘挥退心头的低落,闷头加快手下的动作,抱着一个接一个的酒瓮,擦洗起来。
康令昊对她的这个决定很是不解,丢了铲泥的器具,蹲在那些封口完好的酒瓮旁边,眼底是一万个不舍。
好在余青蕊姊弟三人出身蜀地,也是见识过洪涝后各式疫症厉害的,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其中的关窍,自也赞同贺七娘的做法,并由余青伍出面,好生同康令昊解释了一番。
他们在铺子里忙着,城内横贯了东西的那条大河旁,经过两岸劳力接连不休的努力,河道积堵的淤泥终被清开,漫出堤岸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
潦草搭出的草棚下,咳得原本煞白的面色渐渐胀红,喉头都已品尝到铁锈腥气的许瑾,正接过远松递来的一碗热水。
囫囵灌了几口,见着身形狼狈的一位下僚匆匆奔进来,许瑾眸色一冷,当即以为是河岸又出了变故,连碗都忘了放,几大步就迎了上去。
待得知来人是来转述淤泥已被清开的好消息时,许瑾冷凝的面色这才有了一丝转圜,二话不说搁下茶碗,便是同那下僚一路说着,一路往河边去。
其后,正从小药瓶中倒出药丸,打算劝许瑾先行服药的远松见状,忙是跟了上去,并扬声劝道。
“郎君,郎君,好歹先将药吃了。”
“郎君,您从昨晚开始,就咳得越来越厉害了。算属下求您,先将药吃了,行吗?”
可一心一意,只在交代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这事上头的许瑾,却对此是置若罔闻。即便那位下僚都连连往后回头,许瑾仍是没有停下。
泥泞不堪的堤岸不比平地,纵是已经在鞋底上绑了稻草拧成的麻绳,以远松的身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追赶,竟还是被着急去河边察看情况,并一路向下僚吩咐着什么的许瑾越甩越远。
当他再一次险些滑了一跤之后,远松只得是无奈地停下脚步。
远松定定望着前方,微眯起眼,他注视着一身衣裳早已看不出原色,湿了干,干了湿,挂满泥浆印记,下袍掖进腰间,全无往日儒雅端方仪态的许瑾。
掌心里小心捧着药丸,等到终于见着那位前来回话的下僚,领命而去
远松心间思绪百转,在“郎君病重,他死”和“被郎君丢去突厥,可能活”的选题中,他到底是壮起胆子,再将声音提高了些,朝前头暗暗威胁。
“郎君!您再不停下来好生服药!属下现在就进城,将娘子请来!”
霎时朝他射来的眼刀吓得远松一下呛着了口水,咳得脖子都红了个彻底。
但好歹,前头本是一门心思往河边快步行去的许瑾,到底了停下了脚步,站定在了原处。
远松一面尽力压制咳意,一面快步上前,将掌心里的药丸,摊到许瑾冷冰冰似冰刃一般的视线下。
“郎君咳咳咳康家那个在,您要是病了,万一娘子耐不住性子,央了康家的送她去庭州”
“你再多嘴,就滚去突厥。”
“我倒是愿意,栴檀在那边,属下”
远松的嘀嘀咕咕在许瑾愈发变冷的视线中夭折,他揉着鼻子退到一边,亲眼见着郎君将药丸倒进口中,然后就这样干吞了下去后,这才老老实实地垂下了眼。
恰是此时,河道之中,那原本被黄褐色河水淹没的石桥,终是在众人的期待中,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桥面。
霎时,岸边泥泞不堪的堤岸上,挥舞着各式器具,劳累了整整一天两宿的人们,陡然于口中唤出响亮的欢呼
那欢呼声飘了很远很远,远到原本闷头擦着柜面的贺七娘在那一瞬间,都似感知到了什么一般。
贺七娘停下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地走到店门外,踮脚探头,朝远处眺望。
远处,脊背镀上金鳞鳞日光的折罗漫山,一如往昔,守护着这片驼铃与乐舞常伴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远松:我要去!!找脑婆!!!
许狗:我要脑婆哄我吃药!!!
折耳根:我要摆烂~~~~仰卧~~但不起坐~~~~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那位,倒是个心细如发的◎
日悬当空, 滔滔洪流退去,徒留下堤岸两侧,被浪连根拔起、或是拦腰拍折的断木残枝, 凌乱倒在淤泥里头,无声哀吟。
与河岸相接处, 那广阔的, 原本已在盛夏敞露出连天碧色的田地, 已然只剩下入眼的一片荒凉沙土泥泞,泛着与金色麦浪截然不同的,了无生机的赤黄。
阳光倾洒在街头巷尾, 一如往日。
可家家户户院墙上,那还未晒干的洪水印记。
倒塌在街角的泥砖屋舍, 皱巴巴眼角挂上泪痕的老人, 抱着孱弱的孩童蹲在断壁之前低泣的妇人。
一幕幕交织,令人人在这炽烈阳光的照耀下,仍是不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全然没了往日如沐春风的欢畅。
隔壁香料铺子的安娘子, 这会儿站在门前抻了抻手脚, 对着清理出来的,被水浸过后湿得一塌糊涂的, 摊在簸箕里晾晒着的香料, 唉声叹气。
那位安娘子一转身, 发现贺七娘他们也搬了好些酒瓮出来后, 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抻着手同她搭话。
“要我说啊, 这好歹是出了日头, 咱们将东西晒一晒就成。再怎么着, 总好过不得不舍了全部家当,踏上迁徙出城,去外头逃难的那条路,你说是吧?”
早先的一顿忙活,贺七娘他们齐心协力收拾了许久,这才一寸寸将铺子里的泥污水渍清理干净,勉强将前后都打扫成水淹伊州之前的模样。
因着余青伍明儿个得去书院帮着夫子清理屋舍,所以大家一合计,决定先将这些被洪水污过的酒水先行处理掉,省得搁在店内既碍事,见了又令人徒增不舍。
眼见贺七娘他们进进出出搬出好些酒瓮,听着搭话后,先是同自个儿浅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竟是抬手揭开那酒瓮的封口,将好好的一坛酒,往排水渠里倾倒,安娘子抻手的动作顿住,难掩讶异地惊呼起来。
“不是,不是!七娘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好的东西,你做什么要倒掉啊?”
安娘子的嗓门儿一亮,顿时引来左右的关注。有些原本忙着打扫的商户听着动静,也是纷纷停下动作,打铺子里探头,往这边看来。
紧接着,他们亲眼看着寻鹤酒坊的几人一瓮瓮揭开完好无损的封口,将里头的酒倾倒进排水渠,随后又将酒瓮砸碎,归拢在一块儿。
这般行为,使得或多或少知晓酒坊生意的众人,接二连三地变了脸色。有些凑了相熟的人在一处的,更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瞥向贺七娘等人,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随着酒液的醇香在风中弥漫开来,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至。他们挤在铺子外的街道上,心思各异地看着热闹。而有些与贺七娘、余青蕊相熟的,已经是挤到铺子前,好言劝说起来。
“哎哟喂!妹子喂,你们赶紧停手吧。这虽是你自己个儿酿的,但也不是用来这么糟践的哇!”安娘子更是激动地上前扶住余青蕊倒酒的手,想要拦下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既有真心实意相劝的人,自然,这里头也少不了一些或是看热闹,或是幸灾乐祸的人。也不知是谁挑起的话头子,众人的窃窃私语里,好一些都是在讨论这女人经商,到底是不会当家。
其中,更有那日筵席之上,被贺七娘再三当着众人的面,给了难堪看的那位刘掌柜。
此时此地,贺七娘见着他混在零零散散的人堆里,岣嵝着身子,正激动地对着那些被倾倒的酒水指指点点,本不打算在人前过多解释,只想着稍后,私下里提醒提醒安娘子他们的想法,立时散去。
将话揭开、敞开对着大家说了,好言解释过,无论在场诸人信还是不信,总归,要好过授人以话柄,叫人无端借此生事来得强。
将手中已经倒空的酒瓮砸碎,深深看过一眼石阶上的酒渍和陶瓮碎片,贺七娘上前一步,先是同在场之人拱手行过一礼,而后才自剖内心的不舍,向众人朗声说道。
“各位有所不知,这一瓮瓮的酒,都是我一点一滴酿出来的。从制曲到蒸粮,我从未马虎过一处,都是全力以待。这酒,也是我赖以生存的营生所在。若论舍不舍得,我自然也是舍不得的。”
“只是,我今日将这些看似完好的酒水倾倒,毁了这储酒的器具,实在也是不得已。”
围观之人闻言只是不信,对着贺七娘不赞成摇头之人有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的人,亦是有之。
“这再是如何,也不能这样糟践这好好的酒不是?”
“这还能有啥不得已的?”
“嘿,照我说,就是不知柴米油盐贵呗。这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眼瞅着康令昊和余青伍听见这挑唆的话语后,俩人已是面色难看地直朝那躲在人后叫嚣的刘掌柜而去,贺七娘的眼神往那边轻飘飘晃了一瞬,随即便不再理会。
一手轻拍胸脯,贺七娘浅浅笑道。
“诸位不知,我长在大河之乡,这洪涝灾,几乎年年盛夏,家乡都要遭上一次。虽说这洪水泛滥有轻有重,但我们家乡的人,都有一则口口相传的经验,那便是这经了洪水浸泡的食物,都是万万不可入口,恐会令人遭了疫症的。”
“这是为啥?”
“这怎么越说还越玄乎了呢?老头子,你之前听说过吗?”
“听贺掌柜这么一说,我记着我年轻时在江南一带行走时,好似还真听过这种说法。”
“嘶,这么怪的吗?那就说这瓜,皮都没破丁点儿,难道还能吃不得了?”
有个手中正抱着个蜜瓜的人,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大声朝着贺七娘追问到。
听罢,她笑吟吟将手指向街角堆积着的,那一堆还来不及清走的污物点了点,贺七娘见有些人已是迅速反应了过来,面色微变,这才继续说道:“诸位还请往那处看。”
“旁的不说,便是这洪涝之时,淹过来的水,既卷了河底的污泥上来,又不知淹死过哪些没能逃开的蛇虫鼠蚁在里头。我们虽是眼睛看不着,但想来,大家也能知道,那定是脏的。”
“如这般来想,被这水泡过的吃食,又哪里能再入口呢?”
围观的人们,嗡嗡讨论着。
经此提醒,好些人都恍然想起,他们今儿清扫的时候,确实是发现过好些被淹死的耗子或是蜈蚣之类的脏东西。
顿时,大家的脸色都也变得不大好看了。
安娘子这时更是忽然往旁里跳了一步,离她的那簸箕香料远远的。对上众人诧异望来的目光,她讪讪地挠挠头,嘟囔道。
“我刚刚想起,搬香料袋子时,确实是见着一只这么长的蜈蚣哩。黑黝黝的,可吓人”
见旁人一个个竟是要信了贺七娘,那个因为被康令昊冷冷盯住,而连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刘掌柜,到底是目露不忿,冷哼着甩了甩袖子,掉头走开。
不过,这番言论倒也不是人人尽信。也有些人低语着同身旁人讨论,怀疑着贺七娘话里的真实性。
恰是此时,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坊市纵马,当是出了极严重的事情。
这一猜想,使得众人忙是循声望去。
马背上,持旗的府衙卫士策马驰过街头,正是高声喊着话。
“依刺史令,告知城中百姓,凡为洪水所浸泡过的食物、瓜果等,尽数不可入口。此类货物,商户需尽数销毁,不可对外售卖,若有发现违令售卖之人,定严惩不贷!”
“城内各户,早晚熏艾,家中立有水井者,务必于昨日分发沙袋之处,领取投用之药粉。此前,不可直接饮取井水”
听着这传令卫士带来的话,目送其策马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原本围在酒坊前的众人,已是面色各异。
且不论这不可再食用,将要白白浪费掉的粮食。尤其是各家商户,更是因为必须尽数销毁此类货物,不得对外售卖的要求,一个个心疼得眼睛都要沁出血来。
眼见大家因为一时接受不能,或是心疼而一个个目露怨愤,贺七娘也不由得皱起眉来。
虽说此前洛水泛滥之时,会有官差登门,告诫不可食用此类存粮,但将这样的要求强行推行,并且同严惩挂上勾连的话,许瑾难道有信心能平息掉商户之间丝丝相连,如蛛网一般的交际,以及反对吗?
若是这商户本是有良心,能够理解其中关窍与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的,也就罢了。若是被人误会成是要断人财路,许瑾又打算如何自处?
前头的那位刺史,可是从来不会轻易得罪看似地位低贱,其实关系网遍布南北的这些行商的啊
不待贺七娘将许瑾的这番行为想明白,街头之间,又有行会的人,亲自带着手捧算盘、账册的一群人,悄然闯入众人视线。
在各个商户不解,及至有些麻木了的视线中,那身着鼎昌柜坊统一衣衫的账房,朗声笑道。
“诸位掌柜,受刺史令,本街各商户因洪涝而起的损失,皆由某造册登记。造册内容将包括受损的货物、商铺家私等一应事务,所以,还请各位赶紧回去,清点一番”
“这,这造册之后,刺史是打算如何呢?”有那胆子大的商户,问出了在场众人心头的疑惑。
闻言,行会的管事往旁撤开一步,亮出其身后姗姗来迟的,常在此片巡视的差爷。
众人见他先是扫视了周遭一圈,尤其将目光定在酒坊的那滩酒渍上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刺史将会列出可行的补偿之措,与灾情一并上奏朝廷,由圣人定夺”
————
忙碌了一整天,贺七娘梳洗过后,熄灭油灯,散着满背发丝,单手撑住下颌倚靠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如水的月色。
白日里,得了卫士们接二连三的传话,街上各户面面相觑之余,倒也再没人有那闲心思,继续关注她寻鹤酒坊倒酒一事。
听过来人的话,街上的家家户户,各自不是忙着去领用药粉,就是忙着回去清点货物损失。
瞬时,就跟被倒进排水渠的那些酒香一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与余青蕊几人一合计,也派了余青伍带着小妹一块儿去街头排队,领了好大几包可以洒进井里的药粉,还有艾熏之物回来。
将艾草点燃,铺子、屋舍的里里外外都熏过一遍,贺七娘这才听着正在择菜的小妹,同康大闲话。
依小妹所说,那负责分发药粉的人说了,自即日起,城中将会每两日发一次熏艾。明日,还会在几处受灾严重的地方支起药锅,为大家分发药饮汤剂
听着小妹的话,即便是打昨儿个起,看许瑾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康令昊,都不得不由衷感慨了一句,这许瑾听上去,似乎真会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儿
拨了拨肩头垂下的发丝,贺七娘半掩着眼帘,脑内回想起前世之时,她所听过的,他人对“许瑜”最多的一句评价,便是那许侍郎,是个好官啊
手指无意识捻着发丝搓揉,贺七娘盯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放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她被敲门声唤回思绪,贺七娘忙是下了炕,趿拉着鞋子打开门。
门外,正端着一碗热汤的余青蕊眼睛乍然沁出笑意,同她嗔道。
“见你未燃灯,还以为你睡下了呢。来,赶紧尝尝,刚炖好的,现在喝正是合适。”
嗅得熟悉的药味儿,想起傍晚时分,突然登门的远松,贺七娘虚虚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种种猜想挥退,侧身让了余青蕊进来。
“那位,倒是个心细如发的。这才稍稍松散了些,就遣人送来这当归、大枣之类的物件,还有这可以用来炖汤补身的鸡,又刻意让人来叮嘱了那好些事,确实也是有心了。”
余青蕊将汤搁到案上,举起火折子点燃油灯,轻声感叹着。
远松傍晚登门之时,除了送来了碗里用来炖汤的食材之外,还特意带了好几帖专治风寒脑热的药过来。
说是依着许瑾的吩咐,特意叮嘱他们,近期无事不要往医馆去,里头现下已是收治了好些突然发热的病人了的。
想来是怕贺七娘他们不肯接受,远松还特意让她不要多想,同其说了清楚,现下由他送来的这些东西,全都是许瑾嘱咐了鼎昌柜坊那边,让人备下的。
每一样,都没有耽搁府衙赈救灾民的人手
远松交代完之后,就迅速离开,回了许瑾身边当差。但贺七娘却是捧着这些东西,愣愣站在门后许久未动。
昨日见许瑾那般形容,想来,他也是一直奔走在河堤两侧,忙得不眠不休的。这般情形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分神出来,吩咐人去弄来这些东西的呢?
缓缓饮下一口汤,犹自沉浸的自己心思里的贺七娘,听得余青蕊怅然叹道。
“七娘,眼下终是得了机会。我想同你,细说一桩往事”
作者有话说:
许狗: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脑婆!!!!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不多不少,正需十日(内含余娘子那条线)◎
次日晨起, 整座城的微风中,都弥漫着一股艾草焚尽之后的气味儿。心喜、觉得这味儿清雅好闻者有之,厌憎、只觉这股味道又呛人又难闻者亦有之。
不过, 贺七娘他们的院子里,除开这熏艾的味道, 灶间还有着一股浓郁的, 里头掺了当归、大枣等物的鸡汤的味道。
早早登门打算帮着干活的康令昊, 见了一人一碗,坐在灶间喝汤的贺七娘与贺家姊妹二人。
当即掩住鼻子,便是脚下冒烟地逃了出去。一面逃, 嘴上还一个劲儿嚷着,要等这味儿全部散尽之后, 他再过来。
这番模样, 逗得贺七娘和余青蕊,还有小妹皆是笑得前仰后倒,乐个不行。
贺七娘自汤碗之后悄悄抬眼,见余青蕊虽是双眼还有些红肿, 但整个人的气色, 还有精神头都不错,便也放下了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更安定了些。
昨儿个夜里, 余青蕊借口照顾她, 避开小妹来了她的屋子。二人彻夜长谈之时, 余青蕊也是自头一遭与人倾诉几年前, 她在家乡所遭遇的往事。
“七娘不知, 我与青伍、小妹姊弟三人, 本不姓余。我们姓佘, 出身泸州绵水,阿耶生前也是读书人,家中略有薄田。我们,也算得是好人家的孩子”
随着这样一句话开启了回忆,那盏在夜色中渐渐落于灯油之中,星星点点归于堙灭的油灯,恰似了余青蕊其前二十余年的人生。
————
虽是父母接连因病亡故,在出嫁之前,带着一双弟妹寄居于姑母膝下,但佘清蕊自认为,她是幸福的。
姑母慈爱,对她和弟妹视若己出。父母留下的田产,既能保了青伍和小妹衣食无忧,也为青伍读书科考提供了条件。而且,青伍的学识还算不错,时常得到夫子的夸赞。
佘青蕊觉着,相对于其他那些旁人闲言碎语中所听闻的,父母离世后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受尽欺辱的别家传闻,他们佘家三姊弟,无疑是过得不错的。
尤其是守孝结束的次年春,之前阿娘为她择定的夫婿,也是她亲姨母家中的表兄依据婚约,登门迎娶,佘青蕊在姑母和弟妹不舍的目光中嫁为人妇之后,她更是再没什么烦心事了。
她的夫婿,本就是与她青梅竹马的表兄,感情甚笃。二人成婚之后,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将这普普通通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蜜里调油。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成婚将近一年,她都还未落喜,为姨母家中添丁。
表兄长得斯文儒雅,又是县城府衙的小吏,虽比不得州城的大官儿,但在绵水县中来说,也算得上是顶好的男子了。
因而,在佘青蕊一直没有传出好消息后的那年腊月,家中婆母,也就是她的亲姨母,也是动起了为表兄纳妾的心思。
这般心思虽是被表兄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去,可佘青蕊看着为了她,不得不顶撞长辈的表兄,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甜甜蜜蜜的日子里,存了第一桩不算和美的遗憾,也为后来她闯入那位“贵人”的视线,埋下了祸端。
年后开了春,还是没有动静的佘青蕊,被婆母带着,千里迢迢去了州城最负盛名的寺庙祈福,为着的,就是能让她早日传出喜讯,为他们家传宗接代。
也正是在那桃花灼灼的寺院之中,怏怏不乐立于秾艳桃枝之下的佘青蕊,入了那位东都而来的贵人的眼
其后所发生的一切,来得是那样的快。
快得就像是山洪倾注而下,轻而易举地,就将佘青蕊暗自欢喜的生活,毁出个土崩瓦解的结局。
先是表兄得了上峰的举荐,竟是连跃几级,从一个县衙小吏一跃得了州城府衙的差事,只待次月,便可赴任。
当他们小两口打算着次月便离开绵水县,搬去州城小院居住时,满心以为可以短暂逃离掉婆母无形带来的沉重压力的佘青蕊,得知表兄收下了婆母送来的妾室。
婆母将表兄乳母的次女,配给了表兄当妾室
那一夜,陪嫁的侍婢气不过,盯了烛火燃燃灭灭的西次间一整晚。佘青蕊无心听得她同小姊妹抱怨,说是西次间一夜竟是叫了四五次热水时,绣花的针,也将手指扎了个鲜血淋漓。
一时之间,佘青蕊头一遭生出,将自己同西次间的那位作比较的念头。
就连往昔隐隐彰显出二人情浓的青梅竹马身份,在这一刻,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再是青梅,还能比过乳兄妹的身份不成?
心生郁郁,佘青蕊接连拒了表兄再三登门,只道不想过了病气给他。
可这本就因心病而生的不适,在屡屡得知表兄夜夜歇在西次间,且受了婆母夹枪带棒的再三贬低后,到底是成了真。
佘青蕊一病不起,失了陪同表兄赴任的机会。
看着他与旁的女子携手远去,看着他对旁的女子嘘寒问暖,看着他,扶着旁的女子的手,笑得温柔
当日夜里,佘青蕊便吐出一口血,昏死了过去。
就像是被泡在浮浮沉沉的湖水之中,即使她能隐约听到青伍和小妹的哭喊,可她就是睁不开眼,也没法再同以往那般,浅笑着逗一逗他们,哄一哄他们。
意识于此彻底陷入黑沉,当双眼可以浅浅揭开一条细缝,却被刺眼的光晃得在眼角沁出泪珠之时,泸州绵水县,只添了一位沉疴缠身,不治而亡的佘氏。
而佘青蕊,成了东都贵人后院里的,佘娘子
人曾道,哀莫大于心死。
在从那日日守着她,生怕她会寻死成功的侍婢口中,佘青蕊知晓了一个令她恶心得生生吐出血来的事实。
她不过,是那所谓的“良人”,所谓的“夫婿”,和所谓的“家人”上贡给前头那位,会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的,自东都而来的“贵人”的贡品罢了!
当她再次自昏迷之中苏醒,当整个空荡荡的后院再寻不得那侍婢的身影,那些自以为辜负了他人而生出的羞愧也随之烟消云散。
活下去。
回到青伍和小妹的身边。
成了佘青蕊在那大半年时光中,唯一撑着她那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身躯,能够在那人面前装出乖巧可人模样的,最后的信念。
在那大半年的时光中,佘青蕊觉得自己仿佛活成了一个青楼卖笑的妓/子
在那人越来越幽深的眸色中,她穿上宽袖敞领的襦裙,竖起高耸入云的发髻,点上精致的花钿,簪上华贵的簪钗。
日日干过最多的事,就是斜倚在贵妃榻上,或是放荡饮酒,媚眼如波,或是手持书卷,用温柔缱绻的眼神,无声冲他招手。
她不是个傻子。
她能够从这桩桩件件之中,猜到那人的心思。
就如夜夜帷帐之中,她都会被要求不得出声一样。
佘青蕊知道,为她招来祸事的,是她的这张脸。
虽不知她像的究竟是哪位贵女,但佘青蕊为之庆幸的是,她好歹,还拥有与那位贵女不同之处,让她维系住最后一点,能够保住自己真实身份的东西。
老天爷总是爱跟人开玩笑的。
成婚近一载,她都没能落喜。谁能料到,这短短数月,她竟是在即将离开江南,随那人去往东都之时,犯了头晕恶心的毛病,被大夫诊出有了身孕。
看着眼前那个一贯矜贵,在旁人面前冷得跟尊罗刹像一样的“贵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佘青蕊感知到无数冷意顺着她的肌肤刺进身躯之余,也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老天爷,也总是能够在生死关头,留给无辜的人一条活路的。
本是马上启程赶回东都的行程,因为她的身孕而耽搁了下来。
不过行了小半的路途,在那人一日日沉下去的脸色中,在随行之人的唉声叹气中,佘青蕊得知了一个于她来说,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拥有尊贵皇族姓氏的贵人,此前从东都来到蜀地,就是因为被家中长辈厌弃,驱逐至此。
虽是在蜀地不知做过什么,得了可以离开的许可,但到底,在最后的关头,竟又是被那位长辈下了令,叫他再回蜀地待一段时日,切身反省完之后,再返回东都。
佘青蕊不过普普通通的一个县城女娘,她不懂什么贬,什么忌惮之类的话语。她只是在那人接连砸碎的瓷器之中,按着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肚子,盘算着怎么逃出去!
那日,他们的船只行走于江水之上。
漫天的星子落在江面,恍惚之间,好似他们是于星河行走一般。
佘青蕊架不住那人随身侍从的哀求,不得不端了解救的汤药,进到船舱内的书房之中。
在那里,她不光见了烂醉如泥,身下散了满地画卷的贵人。她还见着了画卷之上,一笔一划精致勾勒出来的女子容颜。
将醒酒汤随手搁在案上,佘青蕊蹲下身子,展开画卷。
在看清那女子容颜的一瞬,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带给过她无线折辱的“贵人”,眼睛只怕也是个瞎的。
若她为清丽,那画上女子,便如国色天香的牡丹。
若她为繁星,那画上女子,便如灿烂炽烈的艳阳。
这天与地一般的鸿沟,使得她就算穿上了那些华贵的衣裳,在这女子的画像面前,也如同是透穿了菩萨衣衫的猢狲一般,不堪入目。
既是如此,那人,怎的就将她当成这样一人的替代了呢?
画卷徐徐展开,右下角题字内隐隐透露出的女子身份,却令佘青蕊一时于喉头涌上酸水阵阵。她捂着嘴,不顾收拾这被她偷看过的画卷,飞快跑到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那画上的题字,以及暗藏在诗句之间的情意,就像是尖利的锥子,砸进她的脑仁,叫她头疼欲裂。
这,这,这
不知廉耻!卑鄙龌龊!寡廉鲜耻!无耻!无耻!肮脏!肮脏至极!
佘青蕊用尽毕身所会的所有言辞来唾骂那人,心头,却也因此诞生出一个冒险,但可求得九死一生的法子。
她转过身,将那人倾注了心血,精心描绘,却在无形中可以毁掉一位艳如骄阳一般贵女的画像,用剪子剪了个稀碎。
然后,她一件件脱去繁重的织锦宽袖袍,摘掉头上累赘的簪钗,却在贴身的小衣里缝上一个袋子,在里头塞进几枚赤金打造的花生。
这东西,是那人打来供她扔着玩儿的。纵是少了几颗,也并不显眼。
深夜,当船只行驶到离岸不远不近,看似水流湍急,佘青蕊却知这附近时有渔船在拂晓前出没的江段时,一声投水声打破寂静,了结了佘娘子的一生。
————
话音落下,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没入灯油,跳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余青蕊看着眼前哭到不能自已的贺七娘,浅笑着揽过她的肩,不顾自己眼角潺潺落下的泪珠,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一些。
“船上无人知我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太过伤心,这才投江寻死。”
“好在老天怜我,在我快要力竭之时,还真让我遇着了前来打鱼的渔船。我给了那位渔娘子一枚金花生,她却为我因落水落胎之事,自责哀哭许久。”
“我在她家中休养,她为我送信给青伍。当我见了青伍和小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时,这才知晓,因我早亡,姑母过于自责,业已重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青伍与小妹因我怨上了那家,自此,也变卖田地,离开绵水,去了邻县的书院求学”
“这再后来,便是我们姊弟三人奔走天涯,改了姓氏躲来伊州,好不容易,在这里活了下来。”
余青蕊虽是轻描淡写带过了他们姊弟三人离乡背井之事,但贺七娘凭着当初与阿耶各处游走之时的残存记忆,也能猜出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双年幼的弟妹,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有多难。
抬手回抱住余青蕊,贺七娘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撒娇与耍赖。
“我不管,反正我只认余家阿姊,旁的,我不认得。你是余阿姊,青伍是余五郎,小妹是叫我柒柒阿姊的余家小妹,反正就是这样!”
此后,贺七娘送着眼里带泪,嘴边带笑的余青蕊回了她的屋子,自己却是望着窗外的月,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喝完汤,贺七娘站起身,正打算去收拾收拾曲室,好借此驱散睡意之时,来宝却是奔到院门后,呜汪呜汪地叫唤了起来。
推开门,却是远松带着一板车的东西,还有一些穿着黑衣的护卫,站在外头。
见了贺七娘,远松面露笑意,一面指挥着身后的人带着东西进院子,一面同她解释道。
“娘子,奉郎君吩咐,属下带了些人过来,为您把估计被毁坏了的曲室重新搭一搭。”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收拾好!你这,赶紧将人带回去。”
得了意料之中的拒绝,远松将双眼弯起,笑得更像他那似狐狸一般的郎君了些。
“娘子莫急,您且听属下说完,再行定夺也可。”
“呃,那你先说”
“娘子,郎君托属下同您带话。若您这边时间得宜,预计十日之后,我等便启程往庭州去,还请您再此期间,先行收拾好行囊。”
对上贺七娘一时茫然的眼神,远松好整以暇,再余青蕊和余小妹惊讶的视线中,亮出自己的手。
“属下算过了,重修曲室,制曲,制曲砖,酿酒备用,若您没被其他事情耽误,且有人从旁出力的话,不多不少,正需要十日。”
作者有话说:
我宣布~~这一局~~远松是王者~~~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启程前往庭州的日子◎
蝉鸣阵阵, 盛夏已是热浪逼人,白日里稍一动弹,便是汗如雨下, 整个人连内里的头发都能湿个彻底。
所幸,伊州的晨与夜, 只待戈壁呼啸的风随日落西沉而褪去暑热, 便会送来一阵接一阵的清亮, 让人能够趁机会,赶紧处理要紧的事情。
不过寅末,宽阔的马车便已停靠在巷口, 随行的护卫劲装着身,腰后缠着箭袋, 手持缰绳立于各自的马前, 静静等候出发。
“柒柒阿姊”
“七娘,此行路途尚远,务必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一旁跑过的康令昊, 在忙着往自己的马背上添置行囊之余, 更是抽空插话。
“担心什么,还有我咧。这趟, 我跟着一起去, 余娘子你俩可安心着吧。”
瞪一眼自那日起就闹腾着一定要与她同行的康令昊, 贺七娘拍拍靠在余青蕊怀中, 满是不舍之情的余小妹的脑袋。
眄一眼前头快步走开的远松, 见他将她带上的最后一样行囊送上马车, 她这才收回视线, 轻轻点头。
“阿姊放心, 我会的。小妹要乖,等柒柒阿姊回来,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今日,正是许瑾先前所安排的,启程前往庭州的日子。
算好路上的行程,他们这才定了此时出发。这样乘朝霞出发,避日挂正空,再赶在夕阳散尽最后一丝余晖之前,他们正好可以抵达下一座小城休憩。
短短十日之间,她与许瑾各自皆是忙得脚不点地。
她借着远松送来的人与物,重修了曲室,净手制曲,又利用最新制好的曲砖酿了一批酒,正好足够这月要给各个主顾送去的数量。
前儿个贺七娘又新封了几瓮,可以用来在她暂离伊州之时,对外零星售卖。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日在人前毁了那些被污水浸泡过的酒水之后,这几日,主动上门来打酒或者询问如何定酒的客人,倒是一日日多了起来。
人来人往,看的隔壁得等新货送到的安娘子都同他们说起了玩笑话,直问需不需要聘了她过来当短工。
听着这话,贺七娘和余青蕊皆是乐得不行。虽不会当真,但好歹也能借此驱散心头萦绕不散的,最后那一缕对于这场突降的洪涝所带来的,前路未知的担忧。
这头,贺七娘正同余青蕊姊妹二人依依惜别,再三叮嘱她们夜间一定要锁好门,院里有来宝护着,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想来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听罢这话,原本也依依不舍蹭在她裙脚哼哼唧唧的来宝忙是俯低身子,龇出一口亮白的獠牙,发出低沉的,似威胁一般的咆哮声。
见状,贺七娘先是一愣。然后在反应过来,来宝这是在有意朝她展示它的“凶猛”与“靠谱”之时,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一声声夸赞着“好犬”,笑得连眼泪都要掉下来。
感受到来宝用它湿润润的鼻头蹭了蹭她的掌心,贺七娘看着它年岁稍大以后,越发健壮得跟头小马驹一样的身子和四肢,还有黝黑油亮的毛发,不由得在心中腹诽。
稍后上马车见了许瑾,她一定得问问,来宝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原先幼崽时期,她满心以为它只是只看家护院的农家小土狗,眼下看着它一日日长大,倒是越来越不像了。
是了,虽是现在还未见着许瑾的身影,但贺七娘就是隐隐有种预感,他眼下当是正端坐于马车之中,或许,还正透过窗上的轻纱,再往这头看着
这短短十日,许瑾可以说是以雷霆手段,将这座受了灾的城带回到灾前的正常生活之中。
为何要说是雷霆手段?
那便是那日执旗卫士策马奔过时,所传令的那项针对胆敢售卖为污水浸泡后的货物,那些胆大妄为的商户所受的惩罚了。
城中熏艾、分药,府衙上下带着各处借调而来的劳力,清河岸、清农田、帮着受灾严重的百姓重起屋舍,忙得都有些焦头烂额了。
有些为银钱蒙眼,心生贪婪的商户便借着这个机会,生出了两头赚钱的心思。
他们一面在刺史府遣来的账房处登记了各自受损的货物损失,另一面,则借着连日的大日头,将那些东西收拾齐整后,上到各自铺子里,卖给那些百姓或是行商。
要说,这桩事会被闹出来,并让众多商户见识到刺史府行峻言厉、法不徇情一幕的那家,还跟她的酒坊,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那家被行商告上府衙,售卖的酒水内有异味的铺子,恰恰正是那位次次见了贺七娘都要言辞挑衅,阴阳怪气的刘掌柜家的酒坊。
行商依前头定下的数量,从刘掌柜酒坊拖走的货物里,被有意搀进了几坛叫洪水浸泡过的酒水。
酒坊伙计得了掌柜的授意,将那几坛酒水打散开来,放在了牛车最里头的位置,想着如是这般,定不会叫人发现。
结果,谁知道那行商虽是个胡子拉碴,看上去马马虎虎的相貌,家里头,却有个精打细算,很是仔细、精明的夫人。
那夫人也出身商户,家中父兄都是做行商买卖的。
娘家规矩,便是次次定回的货物,都要刻意挑那最里头、最下头的位置,随机检查、品鉴,直到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沿着商路,送往各地。
这个规矩,自是随着她的出嫁,一并到了夫家这头。
所以,那行商当天上午将酒水拖回家,不过晌午时分,先是发现酒瓮封口与陶瓮相接处竟有缺口,然后撬开封口后先是闻着一股子酸味儿,浅尝一口后更是吐了出来,脸色难看至极的夫人,就已撵着自个儿夫婿,带着契书、被挑出来有问题的酒水,告上了府衙。
后头,贺七娘她们曾听人说,那行商本是不愿意的,觉得告上府衙太过折腾,他只需带上家中伙计,去砸了那刘掌柜的铺子即可。
可那位直觉极其敏锐的夫人,却在行会此次与刺史的配合与接触情形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揪着她家夫婿的耳朵,就将人给骂的不得不火急火燎跑到了府衙告状。
其后事实,也正如那位夫人所料,刺史府缺得就是杀鸡儆猴的理由与“鸡”,确认事实无疑后,竟是连一夜都不等,当天傍晚,各家各户忙着关门的时候,就是一队人马杀去了刘掌柜的酒坊。
刺史的亲身护卫,带着刺史府的官吏,查封了酒坊交代出来的所有污酒,用显眼的封条封了酒坊铺面,带走了当家掌柜、主事还有几个大伙计,丢进府牢,关了整整五日才放出来。
而且,次日一早,还在城门贴了告示,大大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写清了事由、铺子位置、名字等信息,罚了刘掌柜银钱不说,还划去了此次受灾后,他家铺子报上去的一应损失。
那两天,整座城都知道了刘掌柜酒坊的臭名声不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在一应卫士的巡查下,还揪出了好些个干了同样事情的商户,一一报上去,遭了同样的惩罚。
行会的石大掌柜也借此机会,表明行会绝不与此等奸人同路的决心,将刘掌柜等人逐出行会,并代刺史,亲自返还了那行商蒙受损失的银钱,还言辞勉励了其人和其夫人一番。
自此,那位夫人在夫家可谓是说一不二,一步步带着夫家的人,干成了陇右往云中城而去商路上数一数二的大行商,此为后话。
所以,贺七娘纵是这段时日,包括现在都没见过许瑾,但对于他所做的那些为城中百姓口口称赞的“大事”,倒也是一件都没落下。
她知道,他定是很忙很忙,甚至,还因为要遵守十日后带她去往庭州的约定,许是忙得夜不能寐,也是有可能的
眼见东方破晓,原本黑沉沉的天极逐渐沁出幽深的蓝,蛰伏的山脊下隐隐有刺破云霄的金光显现,贺七娘也不再耽搁,同余青蕊姊妹二人道别后,转身朝巷口停着的马车处走去。
走近其前,已经将她的行囊安置好的远松正垂手站在车前,牵着他的坐骑,笑吟吟地招呼。
“娘子,请上车吧。”
说罢,又往身后微敞开了一条缝的马车觑了一眼,指了指从门缝里偷溜出来的一条烛火光亮,刻意压低声音同贺七娘解释道。
“郎君忙着在写上报户部与圣人关于此次灾情的文书,打昨儿个夜里就开始写起,这还差了最后一些,所以就没能下来迎娘子,还请您勿怪。”
摇头表示她并不在意,贺七娘瞅一眼马车檐下悬着的铜铃,脑内隐隐浮现出许瑾埋首疾书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纳闷。
“既是这般重要的事情,我们稍缓两日再启程也是可以的。何必急在这一时?”
远松同左右颔首示意,听着这些护卫整齐划一的上马声,这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同贺七娘低语。
“说出来还望娘子莫恼,眼下已近七月,郎君猜想,您定是想在中元之际前去祭拜三郎君的。此去庭州,约莫也要花上一段时日,所以”
像是一瞬间被人看穿了暗藏心底,自以为不为人所知的那点小心思,贺七娘怔楞一瞬,然后,不自觉地蹙眉。
她虽的确是这样想,这样安排着,可这般心思从许瑾口中道明,不由让贺七娘怀疑起,他是不是也早已看清了她故作原谅、亲近之下,藏着的其他心思?
若是如此,那她,还能够顺利弄清楚,眼前的许瑾,同前世的“许瑜”之间的联系吗?
“娘子,请吧。”
远松一声轻唤,打断贺七娘的胡思乱想。
她猛地回过神,先是回头看一眼同样已经骑上马背,正朝她咧嘴笑得灿烂的康令昊,而后才勉强弯了弯眼,同远松轻道一声多谢后,踏上马车下的脚凳,并打算抬手去开车门。
指腹恰恰触碰到朝露下尤还带了丝凉意的车门门扉,下一瞬,吱呀一声轻响,眼前的门,已然被人自内打开。
一只修长、手背骨节分明,指间佩了一碧一金两枚戒子的手探入眼帘,继而,贺七娘的指腹下,触及一片似浸泡在井水中的玉器一般的沁凉。
“七娘,我扶你。”
明显难掩嘶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阵被刻意压低的急促咳嗽声钻入双耳。
贺七娘不自觉地拧紧眉头,面露不满地抬眼看向烛火笼罩之下的许瑾,随即,惊呼出声。
“这才几日不见,你怎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许狗:只有我人不人鬼不鬼~~脑婆才会心疼~~~才能干掉外头那个傻大个儿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
马儿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响鼻, 伴着原地踏动的步履,带得檐下四角的铜铃轻响。
指腹触及掌心的凉,下意识抬眼, 待对上许瑾那双幽深的眼眸,及至看清他的此刻的形容时, 贺七娘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缩。
不为别的, 只为这短短近十日未见, 贺七娘印象中的,虽因旧伤未愈而气色不佳,但所幸身子骨看上去也勉强还算康健的人, 眼下看去,整个人已是削瘦、憔悴得都快不成样子了。
许瑾那双在她记忆之中, 惯是含笑带情的狐狸眼, 眼下因着眼窝凹陷,还有那浮于眼周下方的明显青灰色,看上去倒叫人觉着其人森冷、深沉,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匆匆与彼此对视的一眼之下, 也让贺七娘看清了许瑾眼底挂满的血丝, 她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的。
许是因为没能好好休息, 许是因为没能彻底康复, 眼前的许瑾瘦骨嶙峋的, 全然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就连那身被他重新换上的, 往日看上去只觉雍容端肃, 猜想其是否身份贵重的玄色衣衫, 如今套在他身上, 都没了以前的感觉。只是空荡荡的, 仿若是被随手挂在了皮包骨的一副架子上一样。
纵使在临行之前,贺七娘曾再三告诫自己,此行一路,应当心存警惕,保持和许瑾之间的距离,万不可再对其心软而因此落入他的圈套。
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询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也彻彻底底,忘了挣开她被许瑾扶进掌心的指尖。
“让七娘你受惊了,”许瑾粲然一笑,一面搀扶她进到车内坐下,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着,“不过就是最近忙了些,没能好好休息罢了。”
马背之上,策马引缰、靠近马车的两人见了贺七娘被许瑾牵引着进车坐下,面上表情一冷一喜,显出二人截然不同的心情。
远松先是同对面的康令昊对视一眼,随即在他的冷哼中冲其很是恭敬地笑了一笑,最后,这才朗声招呼左右随行的护卫,一行人启程往城门处去。
颇有些志得意满地端坐于马背之上,远松的马背上备了长弓、箭袋,他将脊背挺得笔直,看似英武不凡,实则,那双眼却是时不时的,就往侧后方缓缓行进的马车,瞟上一眼。
想起这段时间郎君的不眠不休,远松在心内泛起了嘀咕。
他就不信了,他家郎君在面对贺家娘子时,还能做到如面对他时一样,彻底将他当成摆设,坚决不予理会。
此间不过拂晓,车轮辘辘,引得路边小院之中,鸡鸣声声,犬吠阵阵,但这座城,俨然还沉浸于酣睡之中。
一路行出城门,隐有凉风从车窗外钻进来,贺七娘凑到窗后瞧了一眼,本因城门紧闭的时辰,在许瑾的马车行过之时,却于城门两侧静立着整装以待的卫士,垂首候其出城。
收回视线,贺七娘眄眼看向身侧,许瑾自扶了她进来之后,便又再次俯身案前,正提笔仔仔细细书写着文书。
偶尔,他还要单手握拳抵住唇前,在烛火的摇曳晃动中,于喉间涌出一阵阵被刻意压抑住的咳嗽声。
她静静地看着,随着许瑾躬身咳嗽的动静,他后背处的衣物,似是都要被那凸起的肩胛骨给划破了去。
这人,怎么就有本事将自个儿给糟践成这般模样呢?
下意识皱起眉,贺七娘抬手倒了一盏热茶搁到许瑾的手边,在他乍然绽出的笑意中,生硬地别开脸,抱怨道。
“你倒是也不怕半道上,给自己咳死了去?”
闻言,许瑾只是搁下手中毛笔,双手接过茶,浅浅喝了一口。笑意蕴满眼底之际,却是答非所问。
“今日起得这样早,七娘可要再歇会儿?”
循着他的眼神,贺七娘扭头看向身下落座的小榻。
在另一头相连的矮柜上,倒是褥子枕头俱全,一看就是备来供人歇息的。
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贺七娘将目光移向再度低头饮茶的许瑾,然后移到那明显窄了一截的书案上,心道怪不得一上来,她就觉着车厢的摆设与以往有所不同。
感情,他是将书案空了一截位置出来,换上了这个小榻。
但是,谁说她打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睡大觉了的?
贺七娘心头冷笑连连,看一眼许瑾捧着茶的、就连戒子挂在上头,都似乎变得松垮了一些的手,冷着脸思索过一瞬,便直接探手将身旁的车窗推开。
在迎面扑来的晨间清爽凉风中,她朝外探头,看向远松所在之处,小声招呼。
“远松,远松?劳你过来一下。”
趁着远松策马行来的间隙,贺七娘单手撑在窗沿处,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过一番,见左右皆无人关注,这才抬眼看向马上不明所以的远松,眨眨眼,故作好奇地出声询问。
“远松,你们自住的宅院,或者说刺史府,是不是没有生火的灶间,还有厨娘啊?”
“啊?”
远松被问的一时愣住,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啊,府中有厨娘。我们随郎君这段时日暂住在刺史府,那里也是有灶间,然后厨下还蛮多人的啊。”
“哦~”
贺七娘语调拖出长长的,略微向上扬起的尾音,语气奇怪地应着。
落在许瑾耳中,就像是她捏了一支柔软的幼鸟羽毛,正轻轻沿着他的耳廓轻扫,让人整个都痒了起来。
只是下一瞬,待看清贺七娘故意瞥向他的冷然眼神后,许瑾眉梢微挑,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
那股子若有似无得痒,也于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
她,定不会轻轻揭过的
此般念头涌上心头的一瞬,贺七娘已是再度看向远松,语气疑惑。
“那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打算就此辟谷,奔一奔成仙大业?”
顿感头疼,许瑾忙是彻底坐直了身子。静静向远松投以警告的目光,然后在贺七娘回望之前,看似淡然地垂下脸,一言不发,继续喝他手中的热茶。
他,总是知道她性子的
这话一说,远松自是明白了贺七娘的用意。选择直接忽略掉许瑾前头暗含警告的视线,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无所谓,他早已经时刻准备着,即刻动身去往突厥,亲寻栴檀了。
“娘子您是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郎君是饭食也不好生用,药也不按时服。他日日临近拂晓才睡,最多卯时便,这满打满算,也就睡上一个时辰。”
“属下们是怎么说也不听,怎么劝也不理。最后实在没得法子,只得由着郎君去了。”
“哦~~这样啊。”
贺七娘头也不回,似全不关注身后之人,只继续问道。
“远松,既是如此,那我还得多嘴再问一句了。你家刺史若不能顺利得道成仙的话,那你们为他备好丧仪了吗?他好歹是个刺史,这棺木总不能用太差的不是?”
“呃”
远松身形猛地顿住,视线越过贺七娘,望向已经默默自茶盏之中抬起头,幽幽看向他的郎君。
识时务者为俊杰!走为上策!
正打算驱使马儿赶紧溜走,车窗内,素白的一只手自内里探出,手心朝上,并且还冲他勾了勾四根手指。
“嗯?”
远松一脸疑惑。
贺七娘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冲他扬了扬手,勾勾手掌,轻声道:“药不在你那里吗?”
“啊,哦哦哦!”
见远松连忙从怀中掏出药瓶,毕恭毕敬地放进她掌心,贺七娘将药瓶凑到耳畔,晃了晃。
听着里头不明显的晃动声,知晓里头明显还是满满当当的,她当即是似笑非笑地侧身靠在窗沿,扭头看着许瑾,一言不发。
摇头叹气,许瑾放下手中茶盏,也不多说,只笑着伸出手去。
“给我吧。”
贺七娘坐正身子,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药瓶。
眼神扫过许瑾眼下青灰,然后也不搭理他,还是直接探出头去,揪住正打算骑马悄悄溜走的远松,问道。
“你们刺史昨夜可歇了?用过膳食?”
“未,未曾。”
“哦~~”
这一声语调七拐八绕的哦,叫远松后背没来由一凉。
总觉着,若是他再继续待下去,这火迟早得烧到他身上来!忙是匆匆道一句属下去前头探探路,然后催马扬鞭,一溜烟儿跑开。
冷冷地看向静坐于案后,好似面不改色的许瑾,贺七娘撇了撇嘴,起身凑到他身边,用手背扒开他,探手打开他身侧的矮柜屉子。
依照以往,这里总会放些甜口的糕点吃食
用来在服药前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谁知她将屉子一打开,发现里头竟是除了细细包好的几包蜜饯果子外,再找不出丁点儿能够用来果腹的东西。
不满地狠狠瞪了许瑾一眼,贺七娘猛然发现,他面上竟是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许慌乱。
眼见许瑾眼神躲闪了片刻,最后终是失了从容。
“城内急于修整,一时忘了吩咐他们,再备些你爱吃糕点”
懒得同他解释,贺七娘也不想去猜他究竟误会了什么。
不声不响地找出特意让远松放在车内的小包裹,从里头翻出早间新炕的胡饼,连同外头的油纸一并丢到案上,她语气不耐。
“吃了,用药,歇息。”
“我还需”
“怎么着,棺木这是已经备好了?”
见许瑾静默须臾,终是打开油纸,掰了小半个饼子就着茶吃,贺七娘这才收回视线,从小包裹里翻出未做完的针线。
“这是,做给他的?”
身后响起许瑾的声音,贺七娘并未应他,只是继续拿出包裹里的青色布料,然后头也不抬地挪了个地儿,将原本由她坐着的那方小榻让出来,侧身背对着许瑾。
“用完药,你自己歇着。”
车内静了半晌,然后,她才再次听得许瑾拔开药瓶木塞子的动静
看似专注于手下未缝完的新衣,耳边,却是留神听着车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到身后响起均匀平缓的呼吸时,贺七娘这才无声叹了口气,松下手中攥着的布料,转头看向小榻的方向。
小榻之上,许瑾和衣而躺,矮柜上的褥子和枕头皆是齐齐整整的,许瑾并未使用。
轻手轻脚地起身,贺七娘探身拿过褥子,展开,将其盖到许瑾身上。
然后才坐回去,就着窗外一点点跃出地平的朝阳,低头继续缝制着手下的青衫。
时隔多年,她终是,再一次为阿瑜亲手缝制衣衫。上一次,还是他离开洛水村之时,那身他细细收在行囊里,舍不得穿的青衫
在贺七娘垂眼之时,小榻上那个呼吸平缓,看似已经沉睡之人,却是缓缓张开眼睛,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窗前之人的侧脸。
曾几何时,她虽无法再捻针拿线,却也会似眼下这般,坐在霞色四起的窗前,在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听着她屋中的小婢女,为她读话本子。
直到小婢女见了他的身影,停下诵读,彼时的她,也会将无神的双眸看向他这边,笑意盈盈地站起身,在他握上她双手之时,柔柔地说上一句。
“夫君,你回来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走,许瑾躺在小榻上,身前的薄被上似乎还残留了贺七娘指尖淡淡的香气。
连日的疲惫压在额前,眼帘越来越沉,直至彻底阖上,使他沉沉睡去。
待他彻底睡去,贺七娘放下手中未制完的新衣,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许瑾熟睡的模样。
目光里,是自上车之后,从未显露在外的冷意。
冷淡的视线沿着隆起的褥子移动,直至其腰腹之间,她指尖捏着针线轻捻,盯了片刻,这才敛去周身冷意,收回眼,继续专心缝制衣衫。
车内自此陷入静谧,而车外,一轮朝日终是跃出山脊,逐渐在戈壁之上,洒下遍地金光。
作者有话说:
远松:(*o*) 不敢动
许狗:(*o*) 不敢动
七娘:冷冷亮针 我看谁敢动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他们一行人耗费数日, 终于抵达庭州,得见那座饱经风霜,浑朴古拙的边塞重镇时, 已是临近傍晚时分。
广袤无垠的戈壁荒漠之上,落霞化作缕缕烟紫, 点缀在尚未完全落了余晖的天际, 半是湛蓝, 半是烟紫,仰首便可见其间鹰隼啼鸣,展翅翱翔之势, 恰似利箭划破云霄。
雄关漫漫之外,血样的夕阳落满城郭, 黝黯的城墙无言屹立于天地之间, 不消只言片语,便于众人眼前拉出一卷金戈铁马、白旄黄钺的昔日画卷。
这座城,虽看似已陷入安宁的沉睡之中十余年,但其间的肃杀之气, 却仍未褪去分毫。
不管是井然有序, 正排队进城的百姓、商贩,还是城门两侧负责查验的卫士, 皆是肃静寂然的样子, 除开行走之时发出的声响, 竟连半点嬉笑打闹的动静都没有。
甚至于, 就在贺七娘探头往外望去的这下工夫里, 她还眼尖地发现有守城的卫士似对他们这一行人生出疑虑, 往这边看了几眼之后, 此时已往城墙上跑去了。
估摸着, 是去同上峰禀告去了
如这般猜想着,贺七娘倒也没因此生出什么担忧、害怕的心思来。左不过,这车上还有个许瑾呢。
他好端端一位伊州刺史,总不能在庭州被守城卫士当成什么匪贼拿下吧?
调转视线,贺七娘若有所思地靠在窗后,借着窗扉半开的空隙,左右环顾、观察着眼前的这座城池。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阿瑜的家乡、故土,也是阿瑜的埋骨之地。她想,好好地了解这座城。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加靠近阿瑜一些
不过,此来庭州一路,愈往西行,越可见风土人情之上,与中原之地的不同之处。纵是秦州、伊州这样的同处陇右之处,较之庭州,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在路上的这段时日,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督促许瑾按时用饭用药,按时歇息的活计,到了时辰,就直接将东西往他手边一放,然后便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直到他自觉放下笔墨,用饭、用药、歇息之后,贺七娘才会坐到另一边,继续去缝那身青色的外衫。
这段路程,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沿着马车的车辙前行。
许瑾终是渐渐如远松所期望的那样,将身子养得康健一些之余,有时自书信之间抬头,见了贺七娘趴在窗前,对外头满是好奇的样子,也会主动为她讲述这沿途各处的风景、习俗或是当地有趣的传闻。
既是解了她的疑惑,也稍稍排解了些贺七娘在车内久坐生出的困乏。
不过,这一切,贺七娘并未告知与他。
思绪乱飞到身后正在服药的许瑾处,左右环顾的视线,却因一处熟悉的形状而骤然顿住。
贺七娘微微坐直身子,牢牢盯住同马车隔了几人的,一列留了络腮胡的高大汉子。
微眯起眼,当她的视线从那一列汉子的腰间划过,脑内将那弯月一般的形状与记忆之中,那险些令她丧生于戈壁荒野上的一道寒光匹配上时,回忆霎时涌上心头,叫贺七娘不由自主地冷了脸,目光似冰锥一般,死死盯住那些人。
发现她面色的变化,原本正老老实实服完药,打算轻咳两声唤回贺七娘注意力的许瑾也是眸色一沉,当即便往窗外瞟了一眼。
只不过,他的目光打那些人的刀鞘上掠过一遍后,便是不大在意地收回视线,低头灌了一大口茶水压去口中酸苦,然后同贺七娘点明了那些人的身份。
“那些是突厥人,看佩刀并非军中之人,约莫是趁着落雪之前,来城中置换货物、粮草的商户。”
“突厥人?!”
闻言,贺七娘心下一惊,转头回望之时,那脱口而出的惊呼,也是不受控地陡然拔高了声音。
拔高的尾音戛然而止,她迅速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然后从半开的车窗里探出小半张脸,瞧一眼那正同百姓们一起缓缓排队进城的突厥人,随即猛地一把将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做完这一切,她挪动身下,坐得离许瑾的书案更近了一些。
一手半搭在唇边,一双眼却是左右张望个不停。落在许瑾眼中,像极了一只躲在石后的,正防备天敌鹰隼从天而降的兔子。
“庭州怎会有突厥人?还,还这般光明正大地进城来?”
贺七娘想不明白。
虽说她之前身处小小村落之中,确实不大了解这边关之事。
但自来了陇右,自个儿经历了那一遭之后,她也是从余青蕊,还有左邻右舍的口中,知道了突厥对陇右边塞诸城、西行商道多有进犯,属实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这眼下,怎么就能有突厥的商户,光明正大地往庭州城内去呢?就算是商户,那难道还能不是突厥人了不成?
为如临大敌的贺七娘倒了一盏热茶,又将香炉里的凝神香再添了些,许瑾见她抱着茶盏一点点冷静了下来,这才开口,继续为她解释。
“庭州,此前曾为突厥的可汗浮图城,与突厥以及其下众部落而言,在某些层面上,自有特殊的含义。前朝,先帝尚为皇子之时,亲率将士大破突厥王庭,得了当时的突厥王族献降。之后,便于此处设庭州制所,以辖领突厥各个部落。”
“因而,在面上来说,我朝与突厥王庭及其各部,仍是受降,与俯首称臣之辈的关系。自连接东西的商路日益畅通之时起,便有一些财力雄厚的突厥贵族,也会到陇右之地购置粮草等物,用以他们部族内的售卖。”
“但突厥的那些人,生性狡诈如郊狼狗獾之辈,他们彼此的部落之间,就是争斗不休。每个部落的首领,都期望自己的营帐有朝一日成为王庭。”
“而他们只要在彼此的争斗中抢得一丝先机之后,下一步,便是妄图迈过庭州边界,染指我朝陇右之地。”
听着许瑾的解释,贺七娘面色难看地瞥一眼紧闭的车窗,似是那一列人眼下正贴在车窗外一般。
“那外头的这些?”
“此间为突厥王庭之下各个部落之中,实力较胜较为强盛的一支,之前,在商道劫杀过往商旅的那些沙匪,便是那处做了伪装的散兵。外头的那些,则不然,他们应是别的部族的人。”
贺七娘听得云里雾里,眉眼挤成一团,拼命想要弄明白许瑾所说的这番话,以及外头那些人的来历。
好半晌,她终是肩头一垮,有气无力地靠回车壁,摆了摆脑袋。
“不行,弄不懂。反正,我以后就急着,不要靠近这些突厥人就行了反正,没一个好东西,记着这个就行”
许瑾被逗得轻笑出声,在贺七娘不满瞪来的视线中,亦是浅笑着朝她竖起拇指,然后又是缓缓点了点头。
“七娘大智,所言甚是!”
“许瑾!你过分了!”
车内传出女子的嗔骂之时,那奉命下来探听来人身份的守城兵士正接过远松双手递上的一封信笺,并听着面前这个黑衣劲装的男子从容而道。
“庭州许氏族人,回乡祭拜。劳烦军爷,还请将这信,代为转交给郭将军。”
眼见着这一行人护着中间的马车缓缓进了城,那兵士猛地回过神,看一眼手中密封完好的信笺,拔腿就往城墙上跑去。
庭州城眼下只有一位姓郭的将军那位,可是他们庭州满城军./民眼中的主心骨啊
————
一行人行至城中,顺利住进邸店。
贺七娘早早用过饭食,梳洗过一番后,便是熄了屋中的油灯,对外只作她已早早歇下了的表象。
其实,她却是倚坐于窗前,膝上隔着厚厚的一个包袱,一丝睡意也无。
此时已近中元,过了立秋,太阳一落山,便是一阵风一阵凉,叫人夜里还得披着春衫才行。
硕大的圆月如玉盘高悬当空,银晖遍地,即便不去燃起灯火,屋内也因满窗如水的月色而看上去亮堂堂的。
夜风袭来,风中已渐渐有了香火缭绕的气息。便是连这年年岁岁如往昔的晚风,都接收,并传递着在世的人们对于逝世之人的思念。
贺七娘手指轻抚过终于制好的这一身青衫,打开下头厚厚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她为阿瑜制下的一应衣物。
从鞋袜到内衫,从袍服到冬袄,一应俱全。
这不多的行头,是她年年合该为阿瑜备下的。如今算来,其实倒是她做少了,生生少了好几个年头的。
此时此刻,周身那因连日赶路,困于车内不得活动手脚的酸痛,都已烟消云散。
贺七娘散了满背发丝,只默默望向窗外,静静地等待天明。
次日清晨,当她一身素衣地打开房门,门外,同样也换了素衣的许瑾,正负手静候在外。
似是因为听到了这头的动静,贺七娘对面的房门,也是同时打开。
康令昊的脸从里探出,却只是隔着走廊,朝贺七娘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贫嘴,也并未打算赖上来一同前往。
这一路,康令昊只要是能够逮到机会,就会故意来寻许瑾的晦气。他那一张嘴惯是不饶人的,而这一趟,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日日履行的都是不将许瑾招惹得气急败坏,就决不罢休的信条。
只是可惜,这近十日的路途中,他不光没有怄着许瑾,反而,还让他自己因为许瑾的视若无睹,而气得咬得后槽牙咯吱作响。
每每这时,康令昊总要厚着脸皮缠上贺七娘,非得等到贺七娘被烦得直接骂他一顿,他才会心满意足地跑开。
但自从他们这一行人逐步踏入了庭州地界,康令昊在得知那确实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之后,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整个人骤然之间就安静了下去,也变得正经了起来。
他每天肃着一张脸,同那些随行的护卫们混在一起,倒是看上去,越来越有作为商队护卫头领的气势了。
其实,贺七娘隐隐猜到了康令昊为何会如此的缘由。一个庭州、一个许字,已然足够让他这个常年行走于陇右的人隐隐猜到什么了。
可她没有问,甚至在康令昊有几次欲言又止时,果断地转身离开。
她只是想等一等,等到了阿瑜的墓前,再同阿瑜一块,倾听属于他家人的往事。
跟着许瑾走到门外,贺七娘这才发现,这一趟,竟又是远松亲自驾车。并且除了他之外,许瑾再没有带一个随行的护卫。
抱着怀中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挪上了车,贺七娘有意避开了许瑾搀扶的手,沉默不语地坐在车中,心下却是一点点越跳越快。
阿瑜,阿瑜七娘来见你了
秋风飒爽,凉意四起。
一路前行,贺七娘发现他们竟是慢慢远离了城外零星的村舍农田,逐渐踏上一片寥无人烟,荒凉得叫人后背发凉的戈壁之上。
心中越来越不安,胸腔之下,尤似急杵捣心。
心慌意乱,心跳的声音震得贺七娘都没能听到许瑾唤她下车的声音。
直到眼下伸进一只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抱着包袱狠狠往下按了按像是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的心,然后避开许瑾的手,再次挪下了马车。
鞋底踩上脚下凹凸不平的碎石,风中,一股朽败不堪的气息迎面而来。
贺七娘在不知不觉间,用眉头打出一个结。
她死死抱着手中的包袱,终是缓缓抬头,跼蹐不安地注视着半空中,那群正在那处凹地上空盘旋着的,发出一阵阵凄厉叫声的黑色怪鸟。
作者有话说:
七娘:瞥一眼许狗~冷笑~呵~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瑜,七娘等你回来◎
细细算来, 他们此行出城,从城门处抵达此处,约莫也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此处离了依稀有人烟聚集的村落, 远眺望去,只可见四周耸起的石壁形状各异, 在烈日中, 映下扭曲狰狞的影。
石壁其上, 由一道道沟壑划作石纹,若有狂风自其中席卷而过,更会留下阵阵诡谲的呼啸。
因是如此, 哪怕他们此行前来之时正是正午前后,贺七娘在踏上此方土地的一瞬, 仍是敏感地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正沿着她的脊骨扩散。
远松将马车上载着的一个黑漆木盒提下来, 搁到许瑾脚边。随即,便是一言不发地退回到马车旁,看上去,像是并未打算跟他们一道进去。
余光得见面色泠然的许瑾默默提起了脚边的木盒, 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贺七娘忙是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眼, 再不去看他的表情。
视线中, 许瑾脚步顿了一瞬, 而后便调换方向, 带动着袍服的一角飘了飘。
贺七娘抿紧嘴唇, 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 便也抬脚跟在许瑾身后, 往里头走去。
只这涉足其中之后, 她方知面前的这处凹地先前看上去虽是不显,实际上,却是一块被石壁包围在其中的,地势下陷,越往里走越是宽阔的空地。
与许瑾保持着大概两三步的距离,贺七娘瞥见那些黑色的怪鸟正在她的头顶低空盘旋。
羽翼扇动之间,那些怪鸟还时不时的,发出一阵阵听上去叫人只觉后背发毛,似妖鬼夜枭一般的凄厉叫声。
这番走近之后,她也才发现,原来除开先前在外头的半空中,那些飞着的怪鸟,眼前的那空地之中,竟也还栖息着不少它们的同类。
听着脚步,见有人来,那群怪鸟尽数扑啦啦扇动翅膀,从空地的深处猛然飞出。
就似霎时拉开的一片乌云,自未知处猛然罩向世人。叫人觉着可怕、诡异之余,恍然还会生出它们下一瞬就会扑到来人身前,用那尖利的喙叨下你一片肉的错觉来。
偏巧,它们飞开之后,倒也没有躲远。
一个个扇动着翅膀,凌乱落在距离不远的石壁上,用它们那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下头一前一后行走的两人。
贺七娘将胸前的包袱箍得紧紧的,时有飞快抬起眼,朝旁边日光所不能照耀的阴影下窥一眼的动作。
她借着臂间这厚实的一堆,妄图抵挡住那难以忽视的,正沿着她脊背一点点扩散开来的冷意。
一时不觉,竟连前头的许瑾何时停下的脚步,贺七娘都无从知晓。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是抱着那不小的包袱,闷头撞上了许瑾的后背。
愣愣停下脚步,贺七娘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向身前的许瑾。
“怎么了?”
“无事。”
许瑾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左后方退了半步,借以让刻意落在他身后的贺七娘走到身侧。
做完这番动作,他这才将落在贺七娘莫名有些泛白脸庞上的视线挪开,扫视一圈周遭看似虎视眈眈的枭鸟,然后用司空见惯般的语气,言简意赅地同身侧之人解释道。
“这里,原本一直是城中穷苦百姓埋葬亲人的地方。”
“但是当战乱频发之时,这里便会成为战场上牺牲的,无法送归故土那些将士的埋骨地。”
对上贺七娘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眸子,许瑾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口的残忍。
舌尖用力碾过尖利的犬齿,他稍显生硬地移开眼,将视线落在遥远的山影上,脊背一时都显出僵硬的困顿。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口气,喉结艰难吞咽,而后索性将原本提在右手中的木盒换到左边,趁机再往左边挪了一小步,将二人在阳光下重叠了大半的影子拉开。
“本来,这里就偶有用作祭拜的吃食落下加之有时战事吃紧,无法无法妥善掩埋,这些畜生,便从这其中,发现了栖身于此的好处”
说到最后,许瑾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听上去含糊不清的。
贺七娘心下疑惑,便也讷讷地重复了一声。
“好,好处?”
“嗯”
分辨出许瑾语气掩盖下罕见的低沉,贺七娘脑海里飞速闪过那些怪鸟尖利的鸟喙和直勾勾的眼神,下意识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甚至都不敢去细想,那所谓的好处,到底是指的什么。
只是,观他作派,且家中人口众多,想来许家出事之前,也是庭州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将本家的坟茔,安放在这样的地方呢?
贺七娘自那包裹之后抬眼悄悄往身侧偷瞧,随后又飞快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或许,是与那桩害得他家族覆灭的往事有关
感受到越来越明显的阴凉,只消一阵风声,都让贺七娘没来由地后背一凉。默默放弃原本想要同许瑾拉开距离的打算,贺七娘半垂着眼,一步步跟在他身边。
此时行来,已见凹地之中,零星散步着一些已经朽败不堪的木碑,东倒西歪的,衬着其上荒草,若非还有少许隆起,还真难以让人觉察,这是一片埋骨之地。
其间荒凉至极,贺七娘想起许瑾先前所说,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小声将自己的疑惑嘀咕了出来。
“已近中元,这里为什么,连祭拜的香烛气味也没有”
隐隐已见他前几月为许氏族人所立的墓碑,许瑾正欲告诉贺七娘许瑜的坟茔所在,就听见她问话的声音,细若蚊蝇。
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片被荒草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坟茔之间,好些木碑都已朽坏,断了半截,破败不堪地立在这片苍茫戈壁之间。
莫说香烛,只怕再过上几年,就连其间曾有过坟茔的痕迹,都再难寻得。
目光沉了下去,许瑾语调却是平缓。
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只觉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仿若回到了那日在伊州城,他缓缓道出真实身份时一样,叫人悲喜难辨。
“不管是百姓,还是军中将士,那些原本记得他们的人,总是难以逃脱下一场突发的战火。”
“无论是亡故,还是不得不逃离,久而久之,便也没了能在中元节还能记挂他们的人,这一块,自也没了香烛。”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踏过荒草,迈过掩在黄土之下的碎石,待终于停下时,贺七娘一眼便望见了其前密密麻麻的,排列齐整的一排排墓碑。
不同于前面所见的朽败与荒凉,眼前这一排排墓碑,尽数是用了石材为底,上头凿刻出字迹,再用金色的墨细细描过。
很新,是与先前所见格格不入的簇新
许瑾一声不吭地走到列在最前方,也最为高大的那座墓碑之前,放下手中提了一路的黑漆木盒,从里头缓缓取出香烛等物。
挪动因一时扑面而来的肃穆,与难以言说的无声哀恸而停顿的双脚,贺七娘静静站到许瑾身后,细细看着上头用尖锥篆刻出来的字。
许家军庭州守军阵亡将士之墓长丰六年许彦武、许彦平、许琅
墓碑之上,以庭州守军阵亡将士之墓的大字为居中,其下,则刻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出了阵亡的时间,以及那数也数不清的,一众将士的名字。
其前排着的,拥有许氏姓氏的那些,不用多想,贺七娘也隐隐猜到了身份,但她也只能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许瑾掏出火折子燃起香烛,然后背对着她抬了抬手,指向最东边,最靠近日出的那一段。
“许瑜,还有阿姆,葬在了那边靠后一些的位置。因为前头的这些,都已经没法确认尸骨到底被葬在哪里了,所以当时将他们下葬之时,只得是找了处远些的,但还算干净的地方”
“之前,许家的人没法光明正大地修墓,也没法设碑。所以对不住”
本能地用牙齿咬住上唇,贺七娘将嘴唇咬得死死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一样。
虽未明说,但这一刻,她也模模糊糊的,猜到了为何这一片的墓碑会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深深看一眼自方才起,就一直背对着她,眼下已经从木盒底部掏出小小几瓶酒,然后席地而坐的许瑾。
贺七娘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重重捶了捶有些迈不开的腿,慢慢往他所指的方向寻去。
那一处,需要经过这密密麻麻立着的墓群,绕过一丛荒树,才能走到。
拖着沉重的步伐,她的目光难以控制地细细看过那一座座簇新的墓碑。
一个个或是有着许氏姓氏的,一个个或是只有名、看上去像是家中仆从的,一个个,皆在长丰六年的那个冬日,失去了性命的,曾经鲜活的人
许是遭受了太大的冲击,以至于贺七娘真正看到那座同样簇新的,写着许瑜名讳的墓碑时,她竟没有同预想的那般,潸然泪下,或者靠在碑前,同阿瑜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诉苦的话。
真的到了这里之后,她也不想同他倾诉自己的委屈,也不想缠着他,点点滴滴地诉说她积攒在心底的那些思念了。
贺七娘只是安静地将包袱打开,将里头的衣物、鞋袜一件件拿出来,放在阿瑜的墓前,千言万语,化作令她扯起嘴角,笑弯了眼的一句。
“阿瑜,你看!我的针线活,是不是比以前好多啦!”
将放在最上头的,那件前日才彻底做好的青衫展开,贺七娘从衣后冒出头,冲墓碑眨眨眼睛。
“阿瑜,你快看!这种针脚,是我同余阿姊新学的,既好看又结实。然后这个料子,嘿嘿,你猜不到吧,可贵了呢,布店掌柜说,就连东都的贵人,都爱用这种料子制衣呢。”
“还有还有,还有这冬靴,你别看外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哈哈,想不到吧?我在里头还缝了皮子!”
“这种法子,还是我来了伊州之后,跟着隔壁家的婶子学的,穿上以后,保管你坐着写再久的字,都冷不着脚”
一样样展示着她为许瑜制备的衣物,贺七娘笑着笑着,就见着青色的衣衫上落了一滴水印。捏住袖子狠狠擦拭着,结果,却是接二连三,将好好的衣衫都给落成了“花衣”。
视线越来越模糊,隔着重重水雾,贺七娘险些都要看不清许瑜的名字。
弯下身子,她将那身青色的衣裳抵在心口。肩头不住耸动,她慢慢伸出右手小指,搭上许瑜墓碑的一角。
就像当初,目送他离开洛水村,去往东都时一样。她用右手小指缠上阿瑜的,勾一勾,扯一扯,笑得眼若月牙。
“阿瑜”
“阿瑜,七娘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哭唧唧 o(╥﹏╥)o
改了一点点~更架空一点点~~嘎嘎嘎嘎~~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后来,又选择了什么◎
回程路上, 檐下铜铃随路途颠簸而发出清脆的响声。马车之中,除去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如云霞缥缈的凝神香, 俱是悄然无声。
泪痕已干,双眼干涩得难受。浑身如同丢了魂魄般无力的贺七娘干脆侧身靠在车壁上, 闭眼作假寐状。
此前, 她靠在阿瑜的墓前, 眼泪虽也会时不时跌落在散开的裙摆上,但面上她却是尽力维持着笑意,只语调轻快, 同他说着那些自分别之后,围绕她身边发生的趣事。
偷桃的顽童、故意拦路却被毛驴溅了一身泥的泼皮、主顾们对酒水的赞不绝口与喜爱、在伊州遇到的余家三姊弟
贺七娘将头靠在墓碑上, 就如靠在阿瑜的肩头一般。一边看着窜起的火舌将那些耗费许久才制完的衣物焚烧殆尽, 一边柔声与他描述着她的生活。
关于那些残存在记忆之中的委屈与痛苦,她却是只字未言。
其实,在出发之前,她心中还是郁郁, 就像马上要见到家人的孩童一般, 只想赶紧同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得到家人的呵护与关切。
但真等她终于见到阿瑜, 见到她的家人之后, 那一切的一切, 都如记忆中逐渐散去的山间薄雾一般, 变得也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需要知道, 阿瑜, 从始至终都还是阿瑜, 就好
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遍撒,霞光漫天。倦鸟飞转,四季白头的折罗漫山山脚之下,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回归栏圈。
看似是在闭目养神,贺七娘的思绪,却也时而会回想起方才,见暮色四起之后,她恋恋不舍地自阿瑜墓前起身时,一转身便见着的,正站在那棵荒树另一边的许瑾。
彼时,许瑾负手侧对着她,似是在眺望远处的山脊,一声不响,也不知他到底在那处站了多久。
隔着阿瑜和祖母墓前袅袅升起的香烛烟火,隔着尚且模糊不清的泪眼朦胧,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一阵轻烟。
渐起的晚风拍打着他的袍服,带得衣摆猎猎作响,尚且还未完全复原的削瘦身影,像是早晚都会折在戈壁大漠凛冽的风中一般。
被那莫名窜出来的念头吓得心头猛跳,贺七娘用袖子飞快擦干眼角的泪,狠狠眨了眨双眼,直至能将许瑾的背影彻底看清之后,这才抬脚,走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是在等她。
默默走到许瑾身后,他没问,她,亦没有问。
就这般沉默着并肩而行,在绕过那颗荒树之时,鬼使神差的,贺七娘在许瑾先前所停留之处,侧身往阿瑜那处看了一眼。
这,的确是个好位置。
隔了不近的一段距离,既不会打扰她与阿瑜叙旧,又能一眼便发现她这边的异常。
同阿瑜无声道一句再会,贺七娘收回视线,随前头的那道身影走出这片荒冢。
直至上了马车,启程回城,二人皆是沉默着。
哗啦哗啦,耳侧听到了倒水的声音。紧阖的眼帘下,贺七娘的睫毛蓦地动了动。
不多时,手边隐约有一道热气正缓缓靠近,而一直沉默着的许瑾,亦是徐徐开口。
“将就着敷一下,能好受些。”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莫名压抑的喑哑。
脑袋里木木的,闷闷的。也懒得再去推辞、客套,睁眼,接过帕子道一声多谢,贺七娘仰头将帕子盖在眼上,整个人继续维持着她原本的动作。
学着她的样子靠在车壁上,许瑾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帕子差不多遮盖住了她的半张脸,素净的脸庞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像是刚及成熟的青桃,面上覆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她恰好倚靠在窗边,随着马车的行进,温柔的暮色将她拢入怀中,沿着起伏的五官轮廓,余晖在她的面颊处,落了浅浅的一圈金色光晕。
晏然自若地收回视线,许瑾展开书案上的宣纸,研磨、提笔,徐徐落笔,终是语调平缓无波地开了口。
“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父,是在他降生之前,便命丧于一场因劫掠粮草而起的战事之中。”
闻言,贺七娘怔怔地坐直身子,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帕子。
当她意识道许瑾此刻所说的“他”,是指阿瑜之后,更是有那么一瞬,险些因为紧张而忘了呼吸。
看向正提笔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许瑾,贺七娘下意识推开身后的窗,放任外间的凉风钻入车内,吹散闭冗。
陡然钻进车内的风吹得镇纸下的宣纸不住发出飒飒的响声,但这一切,并未叫许瑾停下,仍是笔下不停,写着书信。
“当时,婶娘已有身孕八月。她是细致敏感的性子,因而,家中人都想尽法子瞒着她。那段日子,连为叔父收敛骸骨,都只能安置在别院里头,生怕叫婶娘听见动静。”
“可是,她还是知道了。从她娘家母亲的口中,知道了她那身为大儒的父亲,叫她诞下孩儿后,自请入家庙守寡的要求。”
贺七娘静静地听着,原本捏着帕子的手指,却是忍不住收紧,将手里的帕子死死攥住,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还拧了满掌的水。
原本能够带来温热的水已经凉得彻底,却也抵不过她心头升起的,因许瑾的话语而生出的凉意。
“受了刺激,婶娘难产,拼了一条命,最后才将他生了下来。所以,自他降生之后,便由我阿娘将他接过来,养在膝下。”
“说是堂兄弟,但在许家覆灭之前,他一直是被当作我的嫡亲弟弟一般养育的。曾经带过我的阿姆,自然而然,也成了他的阿姆。”
“那年城破,残留在庭州的守城将士、以及那些留下来,想要等家人归来的百姓,陪同许家满门一起,尽遭屠戮。阿姆带走了他,我则去了别处。”
“此后,我找到他们的行踪时,他因年岁太小,当时又受惊着了高热,早已记不得那些事情,这想来,你当是知道的了。”
贺七娘轻轻点头,声线涩然。
“嗯,许祖母曾说,阿瑜幼时发过高热,许多事都不大记得了。”
“那”
才起了头,贺七娘转而想到先前见着那成片的墓碑之后,心内冒出的猜想,只觉到底是太过残酷了些,因而便及时止住接下来的提问。
即便对上许瑾因此望来的眼神,她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哪料,许瑾却像是一眼看出她到底想要问什么一样。他重新低头书写之余,竟也是再度开口,甚至于连一点阻拦的余地都没给她留下。
“那些墓碑,是几月前,原本故意延误军情之人被下狱,许家军上下冤魂得以洗沉冤昭雪之后,才立的碑。所以,你看上去会觉得它们很新。”
“延,延误军情?故意?”
着实因为这样的话语太过可怕,远远超出了贺七娘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所以,她只会牢牢将视线钉在许瑾的笔下,讷讷地重复他的话。
看一眼身形紧绷,连鼻头都已沁出汗来的贺七娘,许瑾终是搁下笔,起身走到她身边,将车窗打开得更大些,并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示意她擦擦。
眼见贺七娘呆愣地接过帕子,却只是像狸奴一般,瞪大双眼盯着他,许瑾按捺下想要为她将耳畔碎发别好的冲动,选择离开书案,坐到她对面的小榻上。
二人的膝盖靠得很近,脚下,贺七娘散开的裙摆,甚至只差一毫就能触及他的鞋尖。
眸色变了又变,想到先前在树后所见,她将半边身子满是依赖地靠在许瑜的墓碑之上,他终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将曲起的腿往前伸展少许。
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裙边盖上他的鞋尖,许瑾这才抬起头,冲着贺七娘点点头,然后继续放任自己,回到那处回忆之中。
“按往年来说,没有粮草来源的突厥残部虽会不安分地侵扰边塞,却也不会如那年一般,不要命一样地攻城。他们出兵的速度很快,那时的庭州,原本还沉浸在秋日丰收的喜气之中,狼烟骤起之时,大家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庭州久无援兵,许家军的人马,大多被牵制在戈壁之间,送往伊州刺史的求援信得不到回应大家都知道,庭州在最不应该的时节,被放弃了。”
“城中百姓,能逃的都寻机会逃出去了。那些选择留在城中的,大多是军中将士的家人。无论是守城的将士,还是大军之中的将士,有些人家选择将孩子送了出去,却还是留了老人在家中,想要等他们回来。”
“正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当时,阿娘也满心以为,阿耶迟早会带人马回来守住庭州城,所以,她选择留在城中。可惜的是,直至城破,直至那些突厥的匪贼撞破许家大门,还是没能等回他。”
“突厥带兵之人,曾同我阿娘相识。”
“他告诉阿娘,阿耶选择留在军中,与满军将士共死。然后,便给了阿娘时间,让她也做个选择所以,阿娘在安排阿姆带走阿瑜与我之后,选择去陪阿耶,并用一把火,制造出一场乱局,叫府中一些人好趁机逃走”
“这之后,便如你所想一般,许家满门被屠,留下的百姓,也无一生还。他们将城中清空,所有的尸身,都丢在了先前那处,叫那处埋骨地,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许家自前几代起,就一直生活的庭州。因此,族陵被生生掘开,那些突厥人,将尸骨挖出来,随意把玩。想来,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对许家最狠绝的报复。”
“等到几月前,重新在那处荒地之上立碑建坟,我们也是在无法分辨出谁是谁的尸骨,便只能将那一块立了碑。”
“他的坟茔,七娘你可能会不满意,若你”
听着这番话,贺七娘注视着眼前看似心如止水的许瑾,结合起他以刺史身份与她相见之时,所描述的那一幕幕,都难以想象当时的他,到底是怎么在那场劫难中活下来的。
这般想着,她到底,也是这样问了出来。
而原本只是打算随口问一问,看贺七娘是不是会有为许瑜迁坟想法的许瑾,却是在一瞬间顿住。
心头如毒蛇缠绕般的不愉,在看清她眼底的心疼与痛意后,霎时烟消云散。
眉眼渐渐变得柔和,眼底不由自主地溢出淡淡地光彩,他冲贺七娘安抚地笑了笑,然后三言两语将这事带了过去。
“我抹了些血在自己身上,躺在死尸堆里,被一起丢到了那处埋骨地罢了,这里头也没什么好说的。”
“七娘,你会不会不满意他坟茔的位置?要么,我让人挑一处风水好的,将他重新安葬”
贺七娘听许瑾说着是不是需要将阿瑜迁坟的计划,看着他明显变得不再压抑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用了,那处,有家人,挺好的”
说完这话,贺七娘将手中的帕子浸进盆中搓揉干净后挂好,然后故作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并同许瑾解释道。
“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儿。你自忙去吧,快到了叫我就成。”
“好的。”
在许瑾的注视之中,贺七娘主动同许瑾交换了位置,躺在那方小榻上,展开一直备着的薄被将自己从头到尾盖了起来。
躲在这小小的一方黑暗中,她却没有阖眼。
被扔到乱葬之地的孩童,面对那些可怕怪鸟,却能淡然说出它们是知了此地好处,才在此栖息的许瑾
她不是傻子,她能猜到。
想到许瑾在提到他阿娘的选择之时,从选择等他阿耶,到选择留在府中,甚至于,在那未尽之语中,他阿娘还选择了从容赴死,那看似平静之下,实则隐隐有了波动的语调。
贺七娘突然很想问问他,只是问问那个被信任、依赖的亲人丢下的小许瑾,那你呢?你后来,又选择了什么呢?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七娘,我是谁?◎
贺七娘同许瑾回到邸店之时, 康令昊并未在此。店内的伙计回了话,只道他留了话,说是有同一处的商队护卫求了过来, 因而他必须得去坊市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对此, 贺七娘并未过多细想。
康令昊本就干的是护送商旅的营生, 庭州往弓月城、碎叶川而去的商旅众多, 这趟过去,估计很大可能是想央着他接上一单买卖的。
其后没多久,被康令昊遣回来传话的伙计, 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贺七娘得知他打算就此于庭州出发,护送一队行商去往黑沙城时, 虽是对于这个已经涉足突厥境内的目的地生出些许不安, 却也由他去了。
反正对这家伙来说,送上门的银钱,他是从不拒绝的。
就着远松叫人送来的热水梳洗过一番,担心白日里各式情绪交杂, 扰得她今夜又是无法安睡, 她索性还找邸店伙计要了一两烈酒,一口气灌进口中后, 缩进榻上用被褥将自己从头到尾严严盖住。
晚风寂寥, 月挂西空, 落了清晖满室的屋中, 贺七娘再次落入往昔的那场南柯一梦。
彼时, 成婚之夜就起了争执的二人, 在此后的相处之中, 虽是各自勉力维持着原先的相处, 许瑜对她虽不及往日亲近,却仍是百般关切。
甚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他对她的照拂,虽不如往日那般细致,却在细枝末节上头,莫名显出一种将她圈于自己地界之中的霸道意味来。
贺七娘对此虽有不解,但想来想去,也只能是给出一个,在二人彼此分离的这段时日,许瑜在东都,有了许多改变的理由来。
而她对许瑜,则更多的,在里头掺进了刻意的疏远。
于那时的贺七娘来说,二人之间本就已将近两年时光未见,现在的她又已是目盲不得视物,许瑜会对她生出陌生、生疏,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反正,她只要在这之前,就息了往日的那份依赖,只要她在这之前先疏远了许瑜,那对她来说,他就无法伤及于她。
反正,那些明里暗里贬低她,说二人不般配的话,她早就听腻了。
反正,她之所求,不过是暂于此处借居,等寻到阿耶之后,她自会家去。
直至那年腊月,圣人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她作为许瑜的家室,不得不随他去往东宫,参与圣人特意为太子设下的庆贺筵席。
早前,她也曾作为许侍郎的夫人,参与过几场筵席。因她特殊,每每这种宫廷之内的宴会,总会有一位随侍在她身侧的宫中女官跟着,以便照拂。
贺七娘听得多了,自是知晓,这女官之后,代表着的是这巍巍宫城对许瑜的重视。对此,她只是庆幸,有了这位女官的存在,她确实从中得到了不少照拂。
至少,那些自持身份的贵女们本就将她视若尘埃,不屑搭理。那些性子不好想与的,也会因为她身后这位宫廷女官的存在,而歇了上来找她麻烦的心思。
虽还是会在她途经之处,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点她,但好歹没让她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将她那唯一还能紧紧攥在手中的微末尊严,留给了她。
较之于此,她还是感谢许瑜的。
若非是他安排,想来不管是压根儿不带她同往,还是随便找个宫婢跟在她后头,她那丁点儿尊严,也早就已经被那些人碾做尘泥了吧。
这场因立太子而起的筵席之上,也是如此。
纵使听着相隔不远的那处,几位声音听上去年岁不大的贵女正在小声嘀咕,直言完全想不明白作为太子左膀右臂的许瑜,为何要娶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贺七娘仍能勉强维持住挺直的脊背,看似面不改色地饮下杯中酒水。
听眼下正跪坐于她身后的女官介绍,这酒是此时东都最为盛行的葡萄酒,不同于以往其色如红玉宝石的那种,而是色亮清澈,晶莹剔透,是今年才自西域送来的。
闻言,贺七娘只是缓缓敛下眼眸,一如往日那般半垂着头,整个人安静得于这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的盛宴格格不入。
只不过,她搭在酒盏之下,不住沿着酒盏花纹摩挲的指尖,却显露出其眼下的心境,并不复往日平和。
连连饮下好几盏,入口的甘洌与满口余香叫贺七娘眉间轻愁暗生,每每忍不住想去细思这酒是如何酿造而成之时,却又不得不斩断自己的思路,再饮一盏,只作殿内的一尊摆设。
待到深夜,歌舞暂歇,那位女官搀扶着已然面颊发烫,脚下轻软如坠云端的贺七娘来到宫门之外时,许瑜府下的马车,还有她的小婢女,皆已候在了外头。
贪杯多饮了几杯,贺七娘只觉头昏脑胀,整个人陶陶然之余,更是浑身软绵绵的。
被女官转交给小婢女,贺七娘在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之时,好歹还是记着礼数,面色酡红地同那女官屈身道谢,全然不知她这副酣然模样,落在车中那人的眼中,使得他一瞬攥紧了搭在膝上的手。
回府的马车之中,许瑜早已坐在了里头。
在她上车的一瞬,贺七娘就知道了。
倒也不知她听到了什么,也不是什么玄乎其玄的感觉到了,纯粹,是在车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借由清风,闻到了不同于招待女眷使用的葡萄酒的另一种酒香。
当然,下一瞬,那自内里伸出,紧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车内坐下的温度,更是证明了她判断的正确。
酒酣耳热,贺七娘在殿内一直强行压住的那份理智,早在感受到掌下烫意之后烟消云散。
沿着那股酒香,贺七娘双手攀在车内铺着的毛毡地毯上,屈膝似山野间初出茅庐的幼兽,鼻头轻耸,沿着那股酒香一点点凑上前去。
酒香因热气而欲显浓郁,贺七娘在嗅得那一捧浓郁甘醇的酒香之时,指尖业已触及一团掩于衣物之下的火热。
周身萦绕着的,那股若有似无的灼热视线似于这一瞬变得更为滚烫了些,烫得贺七娘指尖一缩。
似是幼兽,在本能地感知到危险之后,便想要蜷缩回自己的巢穴,贺七娘也是一瞬收回手,原本朝前探出的身子,也是迅速往后退去,想要回到她应在的位置。
哪料,下一刻,车轮不知碾过了什么,车身一个颠簸,贺七娘尚来不及坐稳,竟是被颠得身子一歪,整个人朝前头扑了过去。
被一团热气包裹,肩头和腰间环上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她,馥佩浓郁的酒香顷刻之间盈满她的周身,叫她像是被人泡进了一坛烈酒。
耳畔,揽着她的人似是语调森冷地在同外头吩咐着什么。
隐隐有掺了酒香的热气喷洒在她颈后,盈盈滚烫的气息触及颈后的那一片裸/.露的肌肤,酥麻的异样感觉沿着那热气瞬时扩散,叫贺七娘没来由地身子一麻,软进了那团热意之中。
离得近了,醉意四起,那因本能而生的小心谨慎,在此刻化为虚无。
剩下的,只有幼兽对于眼前那股香气的觊觎与贪婪。
想要尝一尝,是什么样的酒,才会这样浓香四溢。
尝过之后,她应当就能酿出来就如那深受东都贵女们喜爱的晶莹葡萄酒一样,她贺七娘,都是能够酿出来的。
贺七娘不耐地在这人的怀抱里拱了拱,在他略微松开揽在她腰间手臂的一瞬,双手迅速攀上他的肩头,鼻头凑向他的脖颈,那热气最为汹涌澎湃之处,不住地轻轻嗅闻着。
她一面嗅着,一面止不住在脑内细细回想着这香气的来源,其内似有粟米,还有黍子蒸熟之后的甜香,好似还有苦艾和什么药材的淡淡苦味。
最后,最后好似还有什么香味?
淡雅的,叫人觉得心旷神怡,轻松自在的
贺七娘半阖着眼眸,睫毛不住轻轻扇动,为了能分辨出那最后一丝香气,她更往前凑近几分,整个身子都快要嵌进那团越来越炽.烈,越来越滚烫的热气之中。
下颌触及一片染了热气的丝滑,其上微微凹凸的触感,应当是用金银线之类的硬质丝线所绣出的花纹。
这触感蹭得贺七娘不大舒服,她微皱其眉,鼻间轻哼一声以示不满,而后便撑着手往后挪了挪,打算拉开些许距离后,再细细想想那最后一味酒香,来自于什么酿酒的材料。
只不待她离了那团叫人莫名心跳得厉害的热气,肩头与腰后却是一紧,头顶处,一道暗含不满的喑哑声音,陡然响起。
“既打算退开,就别再凑上来了。”
说罢,那股本将她往身前按的力道稍稍减去,扶在她的肩头,就打算将她推开。
不行,不行!
她还没闻出来,最后那一味香到底属于何物!
怕被他推离,怕再无法嗅得那抹酒香之中的特殊,贺七娘不管不顾地将原本攀在他肩头的手收紧,整个人也顺势缩进他的怀中。
下颌磕上那片稍显凹凸不平的绣纹,鼻头抵上他炙热肌肤下,正鼓鼓跳动着的血管。
“不要”
莫名觉得委屈,想到那些环绕在她身侧的闲言碎语,那些叫她浑身不自在的探究,贺七娘委屈巴巴地半抬起脸。
“不要”
下颌叫那人滚烫的手指抵住,裹挟着热气的粗粝指腹沿着她脸颊处的肌肤缓缓摩挲。
感受到酒香越来越近之时,随呼吸而起的热气喷洒在她微敞的衣襟之间。
低沉的声线似手指轻点在她脊背之上,似有滚烫炽热的视线凝结在她面容之间。
“不要?那七娘,我是谁?”
蛊惑的语气,颈间的热气,贺七娘浑身酥./软得不行,依偎在他的掌中。
“”
唇瓣翕动,她想说,你是阿瑜啊
话到嘴边,却不知怎的,再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像是为了报复他不再依约唤她“雯华”,贺七娘在他的掌中,把自己弯成一柄弓。
指腹抠进那片丝滑的绸缎之上,微微隆起的绣纹,她细若蚊蝇地低声呢喃。
“夫夫君”
当那股馋人的酒香覆上她的唇瓣,交/.融之间,贺七娘脑内灵光一闪,终是辨出了那最后的一味酒香来源。
那是清淡雅致的竹香
————
蓦地睁开双眼,贺七娘偏头看向已经天光大亮的窗外,拢了拢散了满枕的发丝,翻身做起。
面色如常地更衣、洗漱,她打开房门,打算去问问许瑾,他们预计何时返回伊州
次日,城门大开之时,人流自其内穿梭,进城与出城之人擦肩而过。
一路同行至城外的分岔路,马背之上的康令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拉住缰绳,目光轻飘飘地瞟过那架檐下四角坠了铜铃的马车。
视线落于一处,而后收回。康令昊吊儿郎当地抬手同浅笑回礼的远松行过礼,而后同其挥挥手,掉转方向,往身旁商队的前方驰骋而去。
远松挥别已策马而去的康令昊,也是收回视线,示意左右,一行人护着中间的马车,向东往伊州而去。
两队人马,一向东,一向西北,自此分开。
太阳逐渐爬上山脊,商队之中,一坐于骆驼上,面纱覆面,仅露了一双眼睛的胡姬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马车一行。
阳光倾洒,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翦水瞳眸,泛出琥珀蜜色的光。
作者有话说:
哇卡卡卡卡卡~~~我折某人~~~又回来啦~~~~哇卡卡卡卡卡~~~~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再一次令她忘乎所以◎
黑沙城, 坐落于突厥境内,若与庭州、伊州二城相连,形状恰似一座巍峨的高山。而它, 则正处于山巅之尖。
想来,这便是突厥在从之前的部落手里抢过此地后, 特意将王庭设于此处的缘由。
他们狼子野心, 一心只想将庭州、伊州蚕食殆尽, 将这两座城的土地化成拱起己身王庭的基石,却是一直未能如愿。
自其先被先帝教训得举降,后面费尽心思搭上朝中那位, 却到底还被许家军满军将士用尸骨生生绊住脚步,因此被禁锢在庭州, 再不得往前进上一步。
恼羞成怒, 他们将庭州烧杀、劫掠一空,随后才被自东都而来的大长公主,率兵逼退到庭州以北。
自此之后十余年,再不敢轻举妄动, 并在明面上, 还了陇右一片安宁。
这些,都是此行一路上, 贺七娘听着许瑾闲来无事时, 同她说来的往事。
正如此时, 商队扎营在草原之上, 燃起篝火, 烹煮掉袋内的干粮, 只待明日进城之后, 好生歇息。
贺七娘摘下嫣红色的面纱, 接过许瑾递来的热汤,轻轻吹了吹上头的热气,然后捧着手中的木碗,目露羡慕,很小声地感慨道。
“大长公主可真厉害啊。”
热汤蒸袅而起的水气将她的面容笼在其中,身上嫣红底色绣了繁杂花纹的胡服衬得她愈发白净,跃动的篝火映在她的眼中,于其中填入两团小小的火苗。
许瑾捋一把唇上粘着的胡须,喝一口热汤,思绪却是一瞬飞到白日里所见的那一幕。
他们行走于烈日之下时,用面纱覆面的贺七娘,那双眼因为遮挡,竟似连眸色都像是变得浅了。
那原本在阳光直射下才会显出的琥珀蜜色,现下却是只消一眼,就能叫人看得分明。
因而,在同行商旅中的人再三搭话,打听贺七娘身份,他也险些忍不住动手了结掉其中几人后,还是一直隐隐关注着他们的康令昊策马过来,朝那些人阴森森丢下一句。
“我康家旁支的娘子,你们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那些心思各异的行商听得此话,看一眼胡姬与康令昊极为相似的眸色,倒是二话不说信了他的话。
这一行为,很是顺理成章的,为商队中突然添了这一小伙人,且还带了个看上去就年岁不大、还被看得极重的娇娘子,寻得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康家旁支的年轻郎君,带着自家妹子,头一遭独立尝试行商。所以,便求到了康令昊这个常年行走在陇右,实力不错的族中同辈前头来
许瑾自汤碗后抬眼,一口饮尽剩下的热汤,将碗递给庭州谛听派出的、现下已作随从打扮的护卫。然后,他将探究的目光看向不远处正手持弓箭巡视的康令昊。
口中,却是状似不在意地回应着贺七娘的感慨。
“绮娘为何会这样觉着?”
因这怎么听都觉得奇怪的名儿愣了一瞬,贺七娘颇有些尴尬地弓起身子,用脚下的翘头鞋履踢了踢脚边的草,嘀咕道。
“我到现在都没适应这个叫法,到时候,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儿吧?”
踢过脚下已经开始有些泛黄的草,贺七娘蜷起双腿,将手肘垫在膝盖上头,然后双手撑起下巴,扫视一眼身边环绕着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随从们。
若不是在出发之前,许瑾一个个同他们彼此介绍过身份,尤其叮嘱贺七娘要记住他们的相貌的话,她还真是看不出,这些人居然也是许瑾的护卫。
若说此前的那两队黑衣护卫各个看上去出类拔萃的话,那眼前这些,确实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了。
甚至于贺七娘都怀疑,若是把他们拆开,分散丢进人群里头,她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会认不出这些人来。
瞧见许瑾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会不会坏事的问题。
自这趟陡然而行的路途之上,贺七娘早已猜到,许瑾这个人,应该是还藏了其他她无从知晓的秘密。
但见他这般运筹帷幄的样子,她到底还是选择彻底信任他。
至少,在乔装打扮潜入突厥的这件事上,她必须彻头彻尾地信任他,并且配合他。
那日,她晨起之后,本是打算去寻许瑾,问他一行人打算何时启程返回伊州。却在他的房中,见着了衣着打扮、身形都同他二人相似的一男一女。
惊惶不定的目光在他们和许瑾的面容之上移来转去,贺七娘瞪大了眼,恨不得现在就夺门而出去寻远松和康令昊。
她怀疑,许瑾碰上麻烦了。
好在许瑾看出她的不安,只摆摆手,便令二人万分恭敬地退了下去。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让贺七娘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彼时,坐于案后,贺七娘双手圈着已经凉透的茶水,脑内那些因梦境而起的胡思乱想早被碾碎,只能是讷讷重复。
“你的意思是,康令昊是配合你的?然后,我们明日便要扮成胡商的模样,同他一起去往黑沙城,而方才那两人,则会扮成我们的样子,回到伊州?”
眼见许瑾淡然点头,贺七娘难以置信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一场祭拜,现下就弄出这样一副叫人心惊肉跳的场景来了?
“其一,早先暗害庭州,延误军机之人虽是伏法,但其背后最为位高权重的那人,还未得到应得的惩罚,我还需要证实一些疑问。”
“其二,栴檀身陷突厥王城,不得脱身,我得将人带回来。”
又是位高权重,又是不得脱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徒然叫贺七娘听得胆战心惊之外,却也莫名生出了几分乱糟糟的激动。
但她也非常有自知之明,知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带上她,对许瑾和康令昊来说,都只会是累赘。
她这般想着,自然,她也是这般问了出来。
换来的,却是许瑾抿茶的动作稍停,并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将你放在我的视线之中,更为安全。”
对此,贺七娘完全都想不明白,怎么就离了他视线之后,她就会变得没那么安全了呢?实在在她看来,跟着他一起往突厥来,才是最不安全的!
但无论是其后牵连上的,当初暗害了阿瑜一家的仇敌,还是不善言辞,却也对她多有照顾的栴檀,贺七娘都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
而且,用阿耶曾经的话来说,她的骨子里,好像跟她阿娘一样,总是喜欢寻刺激,到处闯荡的
年幼之时,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后在洛水村定居,有了家,她也再未随阿耶到处游走、闯荡过。
只是这一遭,为了寻找阿耶,大着胆子踏足陇右之地后,若需扪心自问,她倒是从未因路途遥远,而生出过退却、害怕的心思。
所以,阿耶的话当是对的吧
到最后,贺七娘只得是看似平静地接过那一叠华美亮眼的胡姬服饰,将发髻编成满背细长的发辫,罩上面纱,以眼下的身份,混进了商队之中。
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星空,想到他们马上就要抵达黑沙城,贺七娘忆及以前被她射出后砸在脚下的那只箭矢,轻叹一口气,正打算老老实实回帐篷歇息,却听许瑾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绮娘为何会这样觉着?”
“嗯?什么?”
“大长公主”
“哦哦!这个啊!”
自听康令昊说她是康家旁支的娘子之后,那些原先还会时不时凑到她面前来的行商,如今都会下意识地保持与他们一行人的距离。
贺七娘虽不大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也并不想问许瑾关于康令昊这话的含义,但她必须承认,少了那些人的打扰,她同许瑾之间说话、做事都方便了许多。
张望一圈周遭,见果然无人关注他们这边,这才维持住她只是不想被人听见他们议论皇族的想法,挪到与许瑾更近一些的地方,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小声嘀咕。
“不是你说的吗?大长公主率兵打退了占据庭州城的狗东西,还将他们赶了出去。你想,若她不是担心庭州,怎么会以这样尊贵的女子身份,自东都而来?东都又不是没有什么将军、皇子之类的”
“这样的人,难道不算厉害吗?”
嘀咕到最后,贺七娘的声音更低了。
“是吗?”
“不是吗?”
贺七娘视线黏在许瑾脸上,见他的脸掩于篝火之后,跃动的光将他的身子一半掩于暖意,一半割裂于黑夜之中。
被粘上去的胡须在他面上罩了一片阴影,眼眸掩于额下,亦是暗沉沉,晦暗不明的模样。
他在想什么?面色这样难看?
直觉有些不对,想到在庭州所见的那片密布的墓碑,贺七娘用膝盖撞了撞他的,正打算询问,却又陡然顿住。
过了片刻,她这才语气别扭地唤出许瑾此时的身份。
“阿,阿兄?”
她这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像是取悦了许瑾。
周身的阴暗气息霎时消退,他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却是很快用手掩住下半张脸,撑住下颌,别开脸去。
偏生那微微耸动的肩头,却叫贺七娘一眼看出他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偷笑之举。
白担心了!担心都被狗给吃了!
怒上心头,贺七娘索性冲着他抵在自己腿边的脚上用力跺了一脚,顺道还用脚掌狠狠碾了碾。脱口而出的抱怨中,难掩羞恼。
“笑什么?笑什么?”
“不是你弄得吗?不是你弄得吗?”
将脸别在一边,半侧身对着她的人终是招架不住,笑着将脸转过来,一边摆手示意没有,一边告饶。
“绮娘勿恼,绮娘勿恼,是阿兄的不是。”
“哼,姑且算你识相!”
贺七娘半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眉心坠垂落在眉眼之间,在篝火下映出灵动的光,其下,那双有火苗跃动的眼眸,故作倨傲地睨了许瑾一眼。
下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却又在触及他那双眼眸中,溢得像是马上就要漫出来的温柔笑意后,陡然间面容一僵。
敛去笑意,贺七娘垂下眼,手忙脚乱地将垂在脸旁的面纱捻起,别到耳后。
将还搭在他鞋上的脚收回,贺七娘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她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说罢,也不等许瑾的回答,便是半垂着头,转过身朝搭好的帐篷而去。
留下身后那人定定望着她的身影,半晌未动,而后也落下眼帘,用手边的树枝一下下拨弄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篝火。
只不过,他却是始终守在那小小一方帐篷的阴影之中,一抬眼,就能看清那头周遭的动静。
钻进帐篷,贺七娘摘下头上的帽子和面纱,脱了外衫和鞋履,蜷缩到铺在毛毡之上的厚实被褥里,望着那道投在帐篷帘门上的身影发呆。
怔怔地望着那个眼下就守在帐外之人的影子,贺七娘忆起这一路上他对于行商、阿兄身份的得心应手,眼底沁出冰冷的凉。
这一路上扮演出来的亲近,倒是再一次的,令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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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听得外头的轻手轻脚的走动与驼铃清响之时,贺七娘业已戴好面纱,收拾好行囊,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脚踩镫子,她翻身坐上骆驼,将目光从陆续收拾齐整后的随从们身上移开,放任视线远眺茫茫无际的草原。
入了秋,这片草原也已不复夏日的丰茂,在一阵凉甚一阵的秋风中,渐渐染上败落的黄。
他们这一支在冬日抵达草原前最后抵达的,规模最甚的商队,即将在午后时分,抵达黑沙城。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猜到了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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