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七娘,你曾唤我二郎◎
“各位, 刺史尚有公事需回府处理,需先行一步。今晚筵席还望各位尽兴而归,有关西域事务司一事, 还请各位鼎力相助”
石大掌柜闻言,忙是吩咐人先将酒水菜肴送上, 叫各位掌柜好生先用着, 他稍后再来与大家细说, 然后便一脸惋惜地进了帘后,相送刺史一行。
屋内其他的一众掌柜见了帘后的人影晃动,自也纷纷起身, 行礼相送。
呆坐在众人站立起身后投下的历历暗影之后,贺七娘的口气一下一下变得急促, 屋内燃着的苏合香争先恐后地钻入肺腑, 熏得她头眩目昏,口唇泛白。
一手用力按在心口,她颤颤伸手,拉了拉身旁康令昊的袖摆, 在他低头望来的视线中, 苍白着一张脸,哑着嗓子。
“康大, 康大, 你”
不待她说完, 原本站着的康令昊忙是扶上贺七娘的手, 坐到她身边。
“贺七,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走, 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罢, 他便作势要将贺七娘搀扶起来。
贺七娘一把按上他的手臂, 微微用力止住其动作。她先是吐出一口郁气,借此让自己心口松散一些,而后才慢慢摇头,同康令昊解释道。
“我只是一时头晕得厉害,想要出去透透气。”
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其稍安勿躁,贺七娘勉力同旁边业已看出她面色不对的掌柜们勾唇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同康令昊继续说道。
“想来,你也从石大掌柜刚才的那些话中,猜出了今日之事的重要性。”
“且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邀请一众女掌柜加入行会,既然他给我们下了帖子,这对我和余阿姊来说,就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所以,无论如何,都拜托你留在此处帮我们听一听石大掌柜稍后会怎么说,好吗?”
“我只是被这熏香熏得头晕,实在需要出去透透气。真的,你且放心。我没事,我出去透透气以后马上就回来。”
怕康令昊不放心,贺七娘强忍着不适,再三朝他保证自己没有旁的不适,只说稍后就回来。
而康令昊二话不说,直接用手背抵上贺七娘的前额,靠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发热之类的症状后,这才收回手,信了她。
他耸了耸鼻头,深吸一口屋内的熏香,然后不出贺七娘所料,立马就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
同循声望来的掌柜们讪讪而笑,康令昊揉了揉鼻子,不大开心地低声朝贺七娘抱怨着。
“这石大头挑选香料的眼光是真不行,这般天热,居然还染苏合。也是,怪不得给你熏得头晕的。”
又歪着头将贺七娘从上到下打量过两遍,见她确实除了面色唇色泛白之外没有旁的症状,康令昊这才无奈地垮了肩头,起身扶着贺七娘往门外走。
“不过,你还真是同我见外。既然待在这里觉着不舒服,你自先回去都没事的。你担心的那些且同我直说,我自然会弄清楚之后,告诉你跟余娘子,你又何苦一直强撑着?”
有些无力地半靠在康令昊的臂弯,贺七娘一面同发现不对,上前低声相问的女掌柜们解释了缘由,一面拖着沉重的双腿,背了满背的冷汗,一步步往外挪着。
将厢房内觥筹交错的热闹光景,抛诸脑后。
走到酒楼大门外,贺七娘被迎面扑来的晚风吹得松快稍许,看一眼天际,蔷薇色的斜晖残阳业已褪尽,换作墨色笼罩大地。
再三催促,终催得一步三回头的康令昊往宴席所在的厢房而去,贺七娘在他身影转过回廊,再见不得的一瞬,飞快奔到酒楼对面的暗巷之中,单手撑住砖墙,躬起身子干呕了起来。
嗓子眼儿似被火燎过,一口气哽在那处吐不出来,却也咽不下去。因反胃而泛出的泪糊了满眼,肠胃不适的抽搐搅动,使得贺七娘满头、满额还有鼻头,俱是冷汗涔涔。
侧身靠到墙上,贺七娘吸气、呼气,接连折腾了许久,这才终于压下这股不适感。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前冷汗,转身朝巷外缓步走去。
两侧酒楼林立,其间推杯换盏的呼喝声,混着丝乐鼓演、吹弹歌舞的动静随着她的步步前行,逐渐被弃于夜色之中。
转过弯,走出这条街。
世间仿若在这一瞬被割裂作两处,一处是身后的醉生梦死,一处,则是她眼前的宁谧幽静。
路上行人渐少,家家户户阖门燃起油灯,除开昏黄灯火伴着遥遥传来的犬吠之外,贺七娘恍觉她这一路行来,早已只剩头顶的漫天繁星悄然相随。
垂头盯着裙袂下若隐若现的翘头鞋尖,贺七娘她静静地走,姗姗地行
直到她似冥冥有感地抬起头,一眼看到那架稳稳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有那道负手立在车前的身影时,一瞬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诡异松快。
终于,来了。
早在帘后之人开口的瞬间,贺七娘就已猜出了出声之人的身份。
康令昊当时养伤为主,也许除开栴檀之外,与他们相处并不算多,因而没能辨认出来。
但她,却是一过耳便辨认出来,那赫然正是远松的身影。
既是曾经在伊州对方砚清如影随形的远松出声告知在场众人“刺史”的行程安排,那么,那位只知其名头而不知其面容的“许刺史”,贺七娘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
那一瞬的不适,也正是因此而起。
许?许什么?许瑜吗?
贺七娘只要一想到方砚清或许真的顶了“许瑜”的名,占了阿瑜的名字,借此在这世间光明正大地行走,她就忍不住对曾经的自己深恶痛绝。
明明她已经做了决定,此生皆以阿瑜的未亡人自处,不再妄图靠近不该接近的人,更不再去探究那场南柯旧梦中,到底还藏了怎样噬心的真相。
这一世,她只想好好地活着,寻回阿耶,寻回阿瑜,过好属于“贺七娘”的日子。
为什么那个搅乱池水,兴风作浪的人还要再度出现?甚至还是顶着同阿瑜一样的姓氏!
他是觉得,她贺七娘注定懦弱可欺,注定无力反抗吗?
不过,如今见了远松的身影,也正好。
否则,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放下,做到抛却前尘呢。
却原来,只不过是听到了声音,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都能让她恨得在手心生生抠出连排的破皮月牙印记啊。
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来,那么,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弄个水落石出,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方砚清”同阿瑜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今生,无论,前世!
若他真如她猜测那般,恬不知耻地占据了阿瑜的身份,那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为阿瑜讨回一个公道。
只是,她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呢?
似是担心停下了脚步的贺七娘会选择离开,远松在她沉默的这会儿工夫里,已经大步走上前,看似问礼实则阻拦地挡在她身前。
“远松见过娘子。”
远松语气熟稔,好似他们彼此仍置身于去岁冬日的初雪。
“郎君请您过去叙话。”
不置可否地看了远松一眼,贺七娘不动声色地将马车前头寻过一遍,都未寻着栴檀的身影。
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贺七娘抬脚往马车停留之处走去。
一步、两步
从满天飞雪走到暑热难耐,从窜天而起的火光走到忽闻阿瑜身死之后的泪流满面,贺七娘步履坚定地走到马车前,扫视一眼如往日一般悬挂于车檐四角的铜铃,客套开口。
“寻鹤酒坊掌柜贺氏见过许刺史,不知刺史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须臾静默,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自马车另一侧逸出。紧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缓步行出车影遮蔽之处,似往日一般尔雅温文。
“七娘,我回来了。”
这一刻,贺七娘终是知道了远松那股子熟稔缘何而来。
原是承了他家主子的厚颜无耻啊
似笑非笑地于鼻间嗤笑一声,贺七娘脚下未动,只默默看着这位“许刺史”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青衫如旧,眉眼如故,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眸,专注得好像他是特意跨过千山万水,只为寻她一人而来一般。
心头哂笑,贺七娘突然原谅了曾经的自己一分。
毕竟对上这样一副虚情假意的脸,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够把控住自己,不落入循循善诱设下的陷阱的吧?
眼底难掩讥讽,贺七娘微微别开脸,叉手举过额前,毕恭毕敬。
“见过许刺史。刺史唤我贺氏即可。”
“七娘,你曾唤我二郎。”
眼前闯入一片青色的衣角,隐有暗香混了少许酒气扑面,俨然是身前之人想要伸手来触碰贺七娘行礼的手。
愠怒抬眼,贺七娘一瞬只想问问眼前这人,是不是换了个身份之后,便连脑子都给换了一个?否则,怎会如此刻一般,好似连人话都已听不明白了呢?
但转念一想,她同他之间,根本也没有相熟到这般地步。
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贺七娘垂手拉开彼此的距离,眉宇之间已难掩恼怒。
“还请许刺史您慎言。”
青影一动,贺七娘来不及躲闪,手腕径直被人扣在掌中,不得不被迫停下再往后撤的脚步。怒目而视,恰见了眼前这位“许刺史”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与酸辛哀痛。
因着他的眼神,贺七娘脑内恍惚一瞬,继而又迅速恢复清明,暗骂自己被鬼迷了眼,竟又险些被这东西眼里的可笑情绪骗过去。
奋力挣着被钳制住的手腕,见其人久久不肯松手,贺七娘只得扬高声调,斥道。
“许刺史!请您自重!”
“你非得这样叫我吗!你当唤我!”眼前之人用力扣住贺七娘的手腕,将人拽到他的面前,骤然低下头,直视她的双眼,露出好似被人抛弃一般的悲恸表情。
“七娘,你当唤我”
“唤你什么?”
怒火中烧,将她勉力控制理智的心弦烧断,贺七娘再难掩饰心底的嘲讽,尖声打断他的话,面露讥诮。
“唤你方夫子,还是唤你方砚清?唤你二郎,还是唤你许刺史?”
故意用轻蔑的目光扫过眼前之人,贺七娘拧着腰嗤笑出身,挑起眉梢,她用没被控制住的那只手翘起指尖轻点额角,然后,故作恍然大悟地开口。
“或者说,您还指望我再找出个名头,用来称呼眼前这位嗯?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贺七娘指尖向下,轻点于自己的红唇之上,偏了偏头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随即展颜而笑,伸出手指凌空朝身前面色难看至极的男人点了点,笑道。
“啊~身份莫名千变万化的您。”
“不过,许什么呢?不若您给我个提示,您是打算起一个字的名儿,还是两个字的名儿,我为您多琢磨几个,供您备用、挑选。”
作者有话说:
今日有奖竞猜:有木有宝子发现方狗身上的华点的说~~~~吼吼吼~~~提示,有句俗语叫“女为悦己者容”哦~~~~截止时间放到明天中午之前吧~~咩哈哈哈哈~~~
还有~~我家女鹅非传统娇娘子~~~~一旦她确定方狗的心意~~~会唰唰利用来给他下绊子的说~~~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哈~~~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我名许瑾◎
“七娘我, 咳咳咳”
轻声呢喃,缱绻自唇齿之间唤出她的名,尚来不及说完, 喉头一痒,青衫掩住掌中锦帕, 抵在唇边泄出一阵急促的咳喘声。
听得他嘶声咳嗽, 贺七娘下意识止住话语, 本能地往前迈开脚,目露担忧。
只还未来得及将那句“你怎么了”的担心倾吐,转而是眼神一凝, 赫然发现了他掩于青色袖摆后悄然望来的眼。
收回脚步,并借机挣脱腕间的束缚。贺七娘敛去眼角眉梢刻意挂上的挑衅笑意, 板着脸, 垂手站在原地。
她冷眼看着远松一脸担忧地跑向那人,又被他挥手示意不用过来,最后只得停下脚步,手足无措地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她。
可她偏不如远松的意, 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甚至在看向身前人时, 她犹自在面上露出三分不耐,并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于唇角勾出冷笑。
身前那人眉眼微垂, 往昔些微上翘带了丝丝情意连绵的眼角落下。
许是因咳嗽, 又或许是因别的, 他眼下连同原本苍白的面颊、唇瓣俱都攀上一抹淡淡的红, 衬着那双浸了水意的眼, 看上去倒有几分像因捣乱而被揪住教训的来宝, 惹人生怜。
但这一切, 又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心存试探,她又何必傻呵呵地再自投罗网。
见他好似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回应自己的言辞挑衅,贺七娘冷笑一声,抬脚径直转身,打算绕过这碍眼的拦路虎,自回家歇息了去。
左不过才迈出一脚,垂在身侧的手被人再度拉住,不耐烦地回头看去,那人在她冰冷的视线中拧眉回望,面露痛苦与挣扎之色,而后哑着声音央到。
“七娘,你我之间,不至于此。”
冷眼以对,贺七娘就这般眄视于他,不再尝试挣脱手腕,也始终没有再同他说一个字。
只将眼神化作若有实形的冰刃,直直射向眼前这个血色点点褪去,偏在眼尾挂了最后一抹红的青衫故人,贺七娘在眼底蕴满嘲讽。
温文君子?
呵!
只怕路边和泥玩耍的小儿都比他要真性情上许多。
二人一言不发地于此处对峙,头顶是漫漫星河璀璨,他们彼此对望的双眸之中,却盛满各异的情绪。
擒住贺七娘手腕的那只大掌隔着夏日薄衫将她圈住,力道又紧至松,又由松至紧。
那股力不至将她的手腕握痛,却霸道将属于他的热度烙在她的身上,点滴浸透肌肤,顺着潺潺流动的血悍然闯进她的心头。
较之浸了血痕的那个雪夜,他钳住她的这股力不知收敛了多少,眉眼间的狠绝乖戾也被那抹淡淡哀愁所替代。
可贺七娘看着、看着,心头寒霜却是越凝越厚,无论他的热意如何进攻,寒霜都难有丝毫融解。
就好像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静立在一旁赏戏的看客,那些曾经令她心头撞鹿,眼含春意的温柔,在此时的贺七娘看来,只觉那暗藏在柔情之下的,俨然正是妖狐精怪噬人的尖爪利齿。
稍有不慎,那被啖尽血肉,连渣都剩不下的人,只能是她贺七娘。
只不过,他再次在她面前摆出这般姿态,是觉得她没有发现他身上的种种不对,还是自信于她绝不会探听到阿瑜的消息?
亦或者,他是觉得,她压根儿就不会对他生出真正意味上的厌憎?
随着对峙的时限拉长,贺七娘对面这人终是败下了阵来。
他一根根松开钳住她手腕的手指,语调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惆怅与失落。
“七娘”
她的名字自他的唇齿间逸出,听上去还真是缱绻旖旎。
“我并非故意瞒你,只是先前家族无端被害,我这才不得不以母族姓氏在外行走”
无端被害、不得不?听上去果真是为难至极。
贺七娘冷漠地捋了捋被攥皱的袖子,一点点展平袖口处的鸢尾花,面上写满漠不关心,心底却是忍不住对他的话句句腹诽。
一阵微凉的晚风卷过,随风抬头,看一眼似银缎般铺撒于夜空的星河。贺七娘按了按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突然就不想再继续搁这里同他浪费时间了。
反正他的嘴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一句真话。
“夜色已深,若无别的事情,也就不耽搁许刺史您了,贺氏于此先行告退。”
出声打断,贺七娘柔了眉眼,无力卸去周身尖锐,袒露出她特意掩藏于深处的疲色与怅然,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终是没再伸手阻拦。
晚风拂面,她迈开步子,一步步淌入夜色。
下一刻,身后响起那人喑哑遏抑的声音。
“许瑾”
脚步微顿,贺七娘并未转身,只逗留须臾,静静听完了他的话,然后继续缓步前行。
偏是眼前渐渐为泪意所模糊,她只要紧紧闭一闭眼,便有一串泪珠簌簌落下。
这泪,不知到底是为了阿瑜,还是为了身后人方才那难抑涩然,让她知晓他终是说了实话,却终究是迟了的回答。
“许瑾,我名许瑾。方是我的母姓,砚清,是我阿娘离世前为我备下的字。”
“而你你问过我的许瑜,他是我叔父的遗腹子是我的堂弟。”
————
言明名姓,许瑾静静站在贺七娘身后守着,眼见她听了那话后顿了片刻,而后再次迈开步子,缓缓往前走。
无声跟上她的步履,许瑾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勉力支撑着他熬过时不时抽痛的心脏与额角,不至于再次弄丢眼前的她。
前方,贺七娘迈开的步子越来越小,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微微向前扣起肩,垂下头,步履落了蹒跚之态,一步一步好似踩在刀尖。
许瑾知道,她这是又在躲起来哭了。
就像在那些使他夜不能寐的梦境中所见,她自目不能视之后,总会在人前可以显露出一身防御的尖刺,整个人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实际上,她却总爱躲在以为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哭。
那时的贺七娘不知道,她找到的这处隐于花园深处的秘密之地,正是他躲清闲时的悠闲处。
当她无意闯入之时,他本意是想暂时避开的,可她哭红鼻头蹲在那处一边抽噎,一边小声嘀咕着骂人的模样实在有趣,一不留神,他便留了下来,撑着手守在一旁,直到她哭完离去。
就这样,一人不知,一人刻意,他们之间,有了第一个共同的秘密之所。
及至后来,贺七娘每每躲在这处哭着絮絮叨叨骂人时,他都会刻意敛平自己的气息,静静坐在一旁的树下阴影中,膝头摊平书册却不再去看。
他看着她哭到不能自已,却还会因恼怒而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骂着那些欺负她的人。凶巴巴的,却跟龇牙故作凶狠的小犬一样可爱。
借助于此,许瑾伸手整治了所有给过她委屈受的人。
唯独留下了自己给她造成的那些困扰,像以前饲养小犬那般,按照她的自言自语,去悄悄满足她的心思,然后守在一旁,等着看她躲起来偷笑。
许瑾偏爱如阿娘养的那只西域卷毛犬那样鲜活的人,或者说,他喜欢那样鲜活的贺七娘,他喜欢看她眯着眼睛嗤嗤偷笑的样子。
随时光流逝,她躲起来哭的时候终是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是她躲来这处悠闲地晃着脚尖偷笑,而他,就握着书册靠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笑。
可惜的是,此时他明明知道她又哭了,却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
因为许瑾很清楚,若她也知晓那场事关前尘的梦,知晓那些日子是他无颜从许瑜的皮下偷来的,兴许,她就不会再原谅他了。
她或许,会收回曾经给他的那些糖和果脯,毫不犹豫地转身,抛下他。
可他许瑾,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连续性地坠入那场梦境的呢?是他在伊州陡然陷入昏迷,人事不省地被远松和栴檀连夜护送回东都的时候。
当陷入昏迷的他再一次见着那方帷帐,以旁观之人的角度看过云雨往昔之后,他业已掀开眼前的薄雾重重,看清那目盲之人的面容。
是他已然熟知的面容,甚至不久之前,他还曾在雪夜里捏着她的下颌,恶意地用手指在她面上摩挲出刺眼的红。
可那一刻,他看着长发披散,眼底水雾连连坠了红意的贺七娘时,却恍然觉着陌生。
陌生得好似从未认识过她,又好似合该如此,他们本就应该如梦中那般。
那场朦胧飘忽的梦境之中,他们曾结庐共饮,拜过天地,他们曾交颈而眠,她微卷的发曾散漫他的肩头。
许瑾觉着,他们合该是会那样度过一生的。
那样的梦境,竟能惹他流连,面对远松若近若远的呼唤,迟迟不愿醒来。
偏梦境戛然而止,分明上一瞬还是她被查出身怀有孕,下一瞬,却是满府挂起白幡,混着旁人一声声听上去好似哀痛,实则刺耳至极的劝告。
“夫人早逝,还望许侍郎节哀”
哪门子的早逝?又是哪门子的节哀?
若真如梦中所演,贺七娘因意外离世,那他许瑾何在?远松何在?栴檀又何在?
他们三人怎么可能连一个目盲的孕妇人都护不住?若是如此,在谛听暗无天日的搏杀中,他们早就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那一刻,迫切想要探知真相的欲./望使得许瑾终于从昏迷之中悠悠醒转。
对上远松憔悴得深凹进去的眼,即便脑子里还痛得仿佛有人拿了铁棍在里头搅和,他仍是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哑声布下醒转后得第一道命令。
“远松,停止一切掩盖许瑜行踪的举动。若有人查,就任他们去查。”
掩盖许瑜在东都的一切行踪,是他还是方砚清时,从贺七娘家出来,预备同远松他们一道去往西州查证一些线索时布下的指令。
走出那扇门,看着在院里撵着来宝在雪中乱跑的贺七娘时,他陡然就生出了那个念头。并未深思,亦未久虑,他只是随心而为。
反正世人皆可为许瑜而放弃许瑾,那许瑾抢点许瑜的东西,想来也不算过分。
可经了那场梦境,许瑾突然觉得,若以“许瑜”之名守着贺七娘的话,终有一日,只怕也会成为他的遗憾。
既拜大长公主所赐,这道早在东都时便种下,却发病于伊州的蛊,歪打正着地为他寻回了关于贺七娘的前尘旧梦。
那他许瑾也只好投桃报李,好好偿还大长公主的这一相助才是。
在东都布局数月,将曾经许家所遭遇的一切提前告诸于天下,斩断大长公主把控陇右一道的所有助力,也算是他彻底谢了大长公主的好意了。
暂了此事,凭借圣人对许家满门的愧疚自请回到伊州,许瑾心知,这一次,他定不会再让贺七娘离了他眼前,弄清戛然而止的梦中,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夜色苍茫,星斗漫天,映出城中屋舍中跳动着的灯火闪烁。
许瑾一路相随,跟在贺七娘身后缓缓地行。走了许久,她终是逐渐打开肩头,步履不复蹒跚。
过了一会儿,贺七娘转过身,哭过的眼圈微微泛红,眼睛却被泪水冲刷得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那双眼专注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会漏看一丝一毫他的表情。贺七娘微哑的声音响起,问出的话,却令许瑾眉头霎时不愉地皱成几道深深的褶。
“许瑾,阿瑜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位堂弟,到底是因何离世?”
作者有话说:
七娘:社死中orz
许.又改名了.狗:大家好~我是许瑾~我曾经是方夫子、方砚清、渣男许~~今后会是贺娘子的夫君~啊!
折耳根:哇哦~~女鹅~~你这一脚踢得~~奈斯~~~
为了方便你我她~~自今日起~~方狗正式蜕变~~改名许某人~~笔芯~~~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看看这次谁会笑到最后◎
“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许瑾眸光微闪, 语气笃定。
虽是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但他霎时落下的唇角与眼尾,俱都显现出许瑾现下的不愉与失落。
他因质问而生出的不愉亦或失落, 贺七娘并不想深究缘由。
无论许瑾是觉得她不该言语冒犯身居高位的他,还是觉得她千不该、万不该对他生出猜疑, 此间种种, 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下意识忘了呼吸, 一眼不错地望着他。贺七娘生怕会一个错眼,便漏掉他面上任何与心虚相连的细微表情。
青衫衬着身后的墨色,似上好丝缎一般延展开来的夜色被点缀了繁星点点, 星光闪烁,无神与她对望的男子身形似修竹挺立。
突有晚风卷过, 贺七娘恍觉半年未见, 许瑾竟是较之以往更显削瘦。
细细看去,他不光脸色透着不算康健的青白,便是那罩在身上的衫子,被风一吹, 竟也空荡荡仿若挂在一座单薄的架子上一样。
即便之前受过刀伤, 也不至于此才是。他离开伊州的这段时日,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口中所说的家族无端被害, 又具指为何?
奋力挺直脊背与他对视, 贺七娘将自己绷成一架被拉开的弓, 借以确保她面上不会显露出一丝一毫对他的关怀。
心底, 却是止不住地自嘲连连。
无论先前如何告诫己身, 真知晓他身子不适, 或遇变故之后, 到底是难抑心软, 整颗心都涩涩的,像是空口吞了满捧的莲子芯,有苦难言。
他说他们二人之间不至于此,她又何尝不会这样觉得呢?偏是相识之初就搀进了欺瞒之心,又如何让人再敢与其交心
几步之外,套了马车的马驹无聊地踏了踏脚下石路,马蹄铁扣在石板上,在这万籁无声的夜晚中发出沉闷的响动。
纵使贺七娘半垂了眼帘,落于他面容的目光却依旧专注。
“他对我来说,咳咳咳咳”
甫一开口,就有凉风覆面,叫许瑾呛了一口的风。使得他飞快抬手掩住唇角,弓起身子的同时,也于遮掩下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郎君,郎君!”
远松再难做到束手静待,三步并两步跑到许瑾身侧,就从自己的袖中掏出小小一个药瓶,从里头倒出几粒药丸忙不迭送进许瑾的口中。
药丸入口,终令许瑾的咳喘之症稍解,他在远松的搀扶下,一声不吭地收起掩唇的帕子,面色咳出薄红,唇瓣却是愈加白了。
苦涩的丹药气味随风钻入贺七娘的鼻腔,闻上去都令人不自觉皱起眉,只想远远躲开。
而许瑾的脸,也随着丹药融于唇舌而愈发变得煞白,贺七娘从旁看去,甚至都怀疑他立时便要晕厥过去。
抬手轻抚鬓边碎发,借此掩去眉宇间别样的心绪,贺七娘静静地等等许瑾的回答。
落下手,缠着披帛的臂钏颤颤悠悠从她的半臂下滑落,挂在手肘上,连带着披帛也往下落了一寸。
未能发觉许瑾盯着臂钏的双眼一瞬闪过阴晦,贺七娘羽睫轻扇,连带眼尾沾上的那抹绯色脂粉也在星光下微微跃动。
掩于衣襟之中的喉结不自觉地滑动,许瑾终是哑声道出。
“出事时许瑜尚且年幼不记事,全然不知家族之事。偏他长了一张同叔父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在东都时,无意闯入当初暗害我等家族之人的眼中。”
垂下眼,不去看贺七娘倏地褪尽血色的脸庞,许瑾声线微冷。
“他们奉行的,一贯是斩草除根。”
“那你为什么没去救他?”
下意识地追问,贺七娘面露焦灼,目含恸意。
脑内充斥着一个不断重复,及至越来越大声的诘问。
若是没有寄期盼于阿瑜来日高中,若是当时拦下他,不曾让他涉足于东都,他是不是,伴她良久的阿瑜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
双眸触及许瑾刹那涣散的目光,凝滞恍若夜幕中的幽深洞穴,溢出莫名的郁抑。
一时有不忍涌上心头,脚尖轻动,却又一霎停下。
贺七娘生硬地挪开眼,于心中不断训诫己身,万不可再为他的表象所迷惑,而忘了她最初的目的。
好在,许瑾那处业已垂落眼帘,不再用那样的眼神回望于她。只是言语行止,仿佛再次回到了去岁的伊州。
“去迟一步。”
轻咬下唇,贺七娘细细打量于许瑾的眉宇、周身,她的心中,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眼前的这个,还有伊州城的那个,似乎才是真正的方砚清,亦或是许瑾。而非那个刻意仿了许瑜的性子,言行中总会透出两三分不契合之感的人。
也正是因此,贺七娘才敢断言,此时许瑾所说的话,并无虚言。
索性将摇摇欲坠的臂钏彻底取下,套在左手手腕,她垂眼将半落不落的披帛摘下,将其绕在掌间,打算用以卡住空了一截的臂钏。
做着这些看似无用的动作,贺七娘脊背却是浸出一身的薄汗。只因她正直截了当地趁机追问所有与阿瑜有关的,她尚且没能寻到的消息。
“既是你领走了阿瑜的尸身,那他的坟茔,你设在了何处?”
“庭州。”
“为何?”
“许家满门一百一十二口埋骨之地。”
惊愕失色,贺七娘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绕着披帛的手停住,难以置信地讷讷道:“你说什么?”
抬眸瞅了她一眼,许瑾神色淡淡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算上许瑜和阿姆,应该是一百一十四口。”
身形一个踉跄,贺七娘双腿软得她险些跌倒。好在面前的许瑾迅速伸出手扶上一把,将她稳住。
她终是明白了他口中所说的家族无端被害具指为何,也对阿瑜与祖母一老一幼相依为命,以及他这个“堂兄”改名换姓的原因心生了然。
可即便如此,贺七娘也从未想过这里头,竟还掩藏着这般锥心刺骨的往事。
扶着贺七娘站稳,揽在她臂间的那只手很快就又收了回去,许瑾再度恢复成方才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
这下子,贺七娘是彻底看不懂眼前这人了
若说他对家族覆灭之事无动于衷,偏他记得清那样详细的数目,分明按年岁来说,许家出事之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童。
可若说他面对家族众人的逝世伤怀不已,眼前许瑾冷静淡然的神态言行,却仿佛他只是世间一个无关的看客。
贺七娘看不懂眼前之人,她只能试探地问,语调却在无所察觉之间变得柔缓,再不复先前的针锋相对。
“阿姆,是阿瑜的祖母吗?”
若有所思的视线将贺七娘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许瑾心下一动,亦是放缓了语调。
“是,她是我阿娘的乳母,承令亲身看顾许瑜和我,咳咳咳。”
“你将祖母的坟茔,从洛水村迁到了庭州?”
“是。”
从未想过能有一人做到在满村人的眼皮子底下迁走一座坟,却不被知晓。贺七娘静默须臾,而后觑一眼极有眼色,牵着马驹将马车引向街尾去的远松,抿了抿莫名泛干的唇,轻声问道。
“那你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洛水村?”
“咳咳,七娘,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
骤然同她对望的眼,冷峻、暗沉,似冬日遥遥挂于折罗漫山山巅的月,也让贺七娘心中那股莫名不安的感觉落到了实处。
突然联想到了那个浸透鲜血的雪夜,神情袒露癫狂之态的男子在漫天飞雪中抬起她的下颌,用指腹一点点在她的面颊上抹上血色,问她怎么还不滚。
那时,她为他语气之中的阴冷无情而陷入无措。如今想来,他当时透过她的面容所看到的,兴许并不是她
果然,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后,许瑾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再度捻起了指间碧色的指环。偶尔于唇缝中逸出可以压抑的咳嗽声,他的视线越过贺七娘的发顶,落于其后已无灯火闪烁的黑夜。
良久,许瑾徐徐开口。
“阿姆让我在墙后等她回来,可她带着许瑜一去不回。”
注视着面如死灰的贺七娘,许瑾缓缓探出手去,握住她微微颤着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然后这才于眼角沁出一缕淡淡的笑,好像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都是旁人身上发生过的事。
“咳咳咳,七娘,当时我的身边全是窜天而起的火,遥遥传来的,好像还有家人们的叫声。”
“我躲在被烧焦的墙角,看到有天青色的裙摆从我面前跑过,然后溅下一圈的血,一张被血糊了大半的脸突然倒在我的面前。她眼睛睁得特别大,嘴巴一开一合好像被捞上岸的鱼,可是从里头一股股冒出来的,是赤红的血”
许瑾一面轻咳,一面用平缓温和的语气,为贺七娘描绘着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他唇边始终挂了一抹笑,握着贺七娘的手甚至还时不时碾过她腕间的臂钏,好似对那上头的花纹额外感兴趣。
一时回想起那个雪夜,贺七娘眼前晃过面前人乖戾狠辣的一面,再联想到可令他昏厥的头疾,终是再难抑制自己的担心,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许瑾的手背上,面露不忍。
“别说了,二郎,你别再说了”
双眼蓦地亮起,像是落了天边最闪烁的那颗星在里头。许瑾同贺七娘双手交握,褪去眉宇间的异色,显露出最真切的欣喜。
“七娘,你”
像是骤然反应过来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呼不对,贺七娘不自然地别开脸,嘟囔道。
“谁让你先是以假名相对,后又不辞而别,难道我连生气都不能吗?”
话虽如此,但她却没有挣开同许瑾相握的手。
“是我的不是!当时出了些岔子,我,一时陷入昏迷远松和栴檀他们不得不连夜送我回东都,我”
“好了,我相信你。”
打断许瑾未曾说尽的话,贺七娘转而看了一眼街角处,这才不解地问道:“此次为何不见栴檀?”
“哦,她被一些事绊住了脚,得过段时日才能到伊州。”
“这样啊夜深了,我该回了。”
“我送你。”
松开彼此交握的手,二人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往小院走去。此处离酒坊已是不远,没多大会儿,贺七娘就已看见了自家院门。
停下脚步,她同身旁的许瑾抿唇笑了笑,轻道:“改日再聚?”
一身青衫的许瑾闻言也露出笑意,轻声回道:“七娘莫不是忘了今晚酒楼所为何事?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将时常相见,不必改日。”
“嗯,那便好!那我先回了?”
“嗯,我看你进去了再走。”
羞赧地冲许瑾挥了挥手,贺七娘打开院门,走进去后又是探头看了一眼,见许瑾果真如他所言那般站在原地浅笑着目送于她,又是挥了挥手,轻轻阖上院门。
转过身,贺七娘瞬时将面上的羞赧与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眄一眼身后阖上的院门,忽略手心里被指甲抠出的连排月牙痕迹,冷哼一声,捋着手间的披帛,神情冷凝地于心中腹诽。
真以为在真话里刻意搀上接连的示弱,就能再次哄了她去?让她不再记挂那些欺瞒?
当初,她怎就没看出许瑾是这样不理智的一个人呢?
于她贺七娘来说,纵使知晓了此生阿瑜丧命的真相,知晓了他许瑾身上所背负的那些伤痛,她的确会因此生出对他的怜惜,可只消这样便能抵消那些因欺瞒而生的情愫,以及那堪可噬心的后悔与怨怼吗?
更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还横亘了前世“许瑜”被冒名之事。虽说许瑾如今坦言将真名告知,但这并不代表前世的他与此事全然无关。
既已送上门来,那就干脆闹个水落石出吧!既然一个个都不愿让她过安生日子,那就且看看,这次谁会笑到最后吧
眼下,还是先哄了他带她去庭州才是,她也得同康令昊打听打听,庭州许家,到底遇着了什么事。
卸去力道,贺七娘缓缓蹲下身子,在来宝拱着她手臂的嘤唔声中,环住膝盖。
她真的,好想阿耶,好想阿瑜,好想,好想,回洛水村。
院门几步开外的暗巷之中,拼命压抑住喉头痒意,于眉眼挂上温柔笑意的许瑾终是再难自控,撑住手边的土墙咳得弓起身子,面对远松焦急奔来的身影,噗地吐出满口血沫。
作者有话说:
七娘:第一步~~笑~~哄他~~骗他带我去看阿瑜~~~
许狗:嘿嘿~~阿妈说~~男人没嘴就是活该没脑婆~~嘿嘿嘿~~脑婆心软~~继续!继续!
折耳根:呵!死绿茶~有你哭的时候(抠鼻.jpg)
题外话~就大家身边~有没有那种姐妹~~平时看上去恋爱脑得恨不得捶死她~~但只要一涉及她的底线~~卧槽~~分分钟~~~蜕变加进化~~就令人叹为观止~~~22身边就有~~还不止一个~~啊!再次表白我那腰细腿长貌美如花的战神姐妹们~~~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也不知道那刺史府上,是谁病得这样重◎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贺七娘艰难地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口中叼着木簪,双手于脑后将青丝挽做低低的髻, 并往外走去。
凉意扑面,鼻间嗅得风中弥漫着被雨水肆意冲刷过后的土腥气。
一时怔愣, 贺七娘犹还以为是昨夜为了让自己快些入睡, 因而饮了过多浓酒的缘故, 否则她怎会在伊州这般少雨的地方,闻到这股雨后独有的气味呢?
迎面洒来一层细密的凉,湿润润的。
单手揪住脑后的发髻, 贺七娘迷迷糊糊地抬手,一摸, 指腹触及的潮湿凉意更令她下意识瞪大了因泪水而肿得艰涩发干的双眼。
抬眼四顾, 这才发现院内土砖竟是更深了几重黄褐色。
天幕落下薄雾一般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过,院中水井上砌着的青砖,在面上积了小小一洼水, 远远望去, 就跟前儿个才特意打磨得光溜的铜镜一样。
手摇辘轳连同院墙脚下新植的花木尽数湿漉漉的,花枝下, 叶片在雨水冲刷下泛出绿油油的亮光。
来宝好奇地在雨中跑来跑去, 然后将鼻头凑到花枝上头嗅了嗅, 随即被叶尖上的水珠弄得喷嚏连连。
贺七娘远眺天际, 往日与蓝天相接, 日日落了满背金光的折罗漫山, 此刻正为烟煴四起的云雾所笼罩。
层峦叠嶂的山脊隐于氤氲水雾之间, 倒像是一尾从天而降的神龙, 奔腾飞动在凡人所不能及的穹顶相接之处。
伸手探出檐下,贺七娘张望着阴沉沉的天,看雨水密密麻麻沾满她的掌心,心下只觉得稀奇。
来了这许久,她还以为伊州从不会下雨哩。
院内灌进一阵凉风,穿透身上轻薄的夏衫,吹得贺七娘一个哆嗦。
将叼在口中的木簪别进发髻稳定住,贺七娘环着膀子,正打算进屋罩件春衫。
斜下方却有一连串的水珠飞溅而来,点点滴滴欢呼雀跃地落在她的手上、脸上,更莫说身上的衫裙。
“来宝!”
一声娇叱,正扑簌簌摇摆,甩飞一身水珠的来宝眨巴着清透的双眼望了望贺七娘,然后甩着湿哒哒的尾巴,露着舌头,欢快地用沾满泥水的前爪扑上她的腿,亲自为裙摆印了遍开的梅花。
身披蓑衣的余青蕊从院外推门进来时,一眼就发现了屋檐下追着来宝嗷嗷喊打的贺七娘。
眼尖地发现裙摆上的水渍和爪印,余青蕊后撤两步避开听到动静后朝院门处扑来的来宝,拧身指向院外的巷子。
“乖狗儿,五郎在外头哩,你且寻他陪你玩儿去。”
眼瞅着来宝停下脚步后歪了歪头,然后乐呵着摇头摆尾地往外奔去,听得身后五郎哇哇吼着“来宝你不要过来”,余青蕊和贺七娘不由地相视掩唇偷笑。
步入廊下,余青蕊解下蓑衣和斗笠挂好,挥手连连将贺七娘往屋里撵。
“你还在外头愣着做甚?伊州每年盛夏前后总会下几日的雨,这雨一落下来,立马就凉得跟春日里似的,你还不赶紧去换上厚衣裳?当心着凉。”
说罢,余青蕊也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打算将身上湿了大半的裙子换下来。
乖乖进屋里换了身春日里的窄袖对襟衫子,又将裙上的泥水印子用帕子沾过水一一擦干净,贺七娘走出屋子,站定在余青蕊的房门前,踌躇着抬手,旋即却又落下。
正是犹豫不决,面前的门却被人从里头轻巧打开,露出一张气色尤还有些欠佳的秀丽面容来。
“阿姊”
同门内显然也才换过衣裳的余青蕊笑了笑,贺七娘抬脚进了屋子。然后,在其不解的目光中,转身阖上房门。
沉了眸子,贺七娘交握在一处的双手连连握紧,直至被余青蕊浅笑着在上头轻轻拍了拍。对上面前这双似晴空般明亮的眼,终是将心一横,低声将昨夜陡生的猜测一一同其道出。
“阿姊可还记得去岁冬,你曾在酒坊铺子里见过的那道背影?”
见余青蕊思索片刻后轻轻点头,贺七娘反是扶住她的手,字斟句酌
“阿姊曾因其名为方砚清,而觉着是自己认错了人。可我今日若是告诉阿姊,他那姓名原是假的,实际上他名为许瑾的话,不知,是不是阿姊原以为的那个人?”
说完,贺七娘静静看着余青蕊,等着她的回答。甚至因为下意识的紧张,拧眉咬紧了半边下唇。
昨夜回屋梳洗过后,一面晾着头发,贺七娘就一面在细细回想曾经与许瑾的相处瞬间,想找出其中所有可能会生出变故的关窍。
这期间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一日,余青蕊在铺子里初见其背影后的惊慌失措。
虽是当时从栴檀口中知晓其并未涉足蜀地,又因余娘子对方砚清这个名讳只觉陌生,而放下了心中的疑虑。
可此时结合许瑾身上的种种谜迹,这份疑窦重新被拾起,贺七娘当即就觉着应该要再细问余家阿姊一番才是。
若许瑾的确不是阿姊不想见到的人,自是最好。
倘若他是,那她们立时就得想个法子出来。无论是将余家三姊弟送走还是如何,总不能让余青蕊再与那样一个,只消背影就令她如同惊弓之鸟的人再见面才是。
另一边,余青蕊虽是不明就里,贺七娘为何会突然问及这件事情。
但她也从康大与贺七娘相处时的三缄其口中,知晓过这位方砚清的存在,甚至猜到他与七娘之间,当是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如今见贺七娘凛然肃面,直言这方砚清连姓名都是假的,余青蕊转而联想到自己身上曾发生过的那些事,倒也从中拿住了些许脉络。
虽不便细问,但她也知道七娘这时询问,只怕也是出于为她考虑的角度。余青蕊当即垂眼仔细回想过一番,这才摇了摇头,坦言道。
“说出来也不怕七娘你觉着我是无端生事,其实,我也不知那人具体的名姓。”
笑意僵在脸上,余青蕊因忆及往事,而止不住的眼跳心惊。
“少数几次的无意得见,我其实都是在屏后见着了那人的背影。他与我所避之不及的那人,走得很近。所以,我才会在见到那莫名相似的背影之后,就生生被吓成了那样。”
“其实事后想去,也是我太过杯弓蛇影,这才会导致在你面前那般失态。”
诧异于其中竟还有第三人的存在,贺七娘见余青蕊提到此事时,整个人明显绷紧了脊背与双手,便无心过问这人的身份,只伸手握住她的手,捏紧,无声安抚她的情绪。
二人相视苦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余青蕊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松懈了两分,贺七娘这才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继续讲述起关于许瑾的更多细节。
“他本人应是喜穿黑衣的,宽袖,束发后会簪戴玉冠”,贺七娘回想着当日戈壁重遇时的一幕,细细为余青蕊描述着。
“他的身边,惯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一个叫远松,一个唤栴檀。远松没什么特别的,但栴檀她是一位常着劲装、很是飒爽的娘子,她爱随身带着一柄约莫这么长的刀。对了,许瑾本人也是会武艺的,嗯,他当是会饮酒的”
余青蕊眼睛弯成堪堪落下的花瓣,注视着面前掰着手指细数的女儿家,温柔浅笑,只怕七娘自己也没能反应过来,她对这位许瑾的各项细微处,实在是记得妥帖。
不想因为那些无法证实的猜测而给面前人添堵,余青蕊随着贺七娘的话轻轻摇了摇头。
“我曾见过的那人虽也着黑衫,但并未以玉冠束发。现下细想去,其实他的身形与在铺子中所见过的那位,也算是略有差异。”
“我曾见过的那人,是以一条黑色发带束发,着劲装,而非宽袖袍服。”
“他同那人相处时,也并非站得板正或坐得端正,他总爱靠着一些东西,不管是凭几还是墙面,很是随性的样子”
“至于随行之人,我的确未曾见过。说出来也不怕七娘你笑话,我那时每日能见着的,总不过也才四五人而已。”
即便余青蕊直言她觉得并非是同一人,贺七娘仍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她总觉着,还差最关键的一处线索没有被找出来。
苦想良久,突地睁大了眼,贺七娘终是将许瑾离开洛水村之后,身上次次不变的一处想了起来。
冲余青蕊亮出自己的左手,贺七娘将视线落于脑海中那佩了指环的手指尾端,轻声说道。
“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处,惯爱佩着两枚戒子。一枚是碧玉材质,另一枚,是金子绞出的竹节样式。”
随着描述,贺七娘眼见余青蕊的面色瞬时变得煞白,搭在裙上的手也无意识地攥紧,绷出手背上凸起的指骨。
心中有了答案,贺七娘只得是用自己的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想要借此为余青蕊添一分助力。
“阿姊”
如遭重击,余青蕊身形一软,在贺七娘的搀扶下跌坐到炕沿,难以置信地看过她一眼,唇瓣翕动,却到底没能再次说出否认的话来。
无力地垂下脖颈,余青蕊肩头微颤,喃喃低语。
“若,若是如此的话,只怕,只怕是了。那,那个人爱将手背在身后,每每我都背后看到他的身影时,他的指间都有一金一碧两枚戒指。”
贺七娘紧紧揽着莫名开始发抖的余青蕊,慌了神。
“阿姊,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该。”
“我不该,我不该听信他的谎话,轻信他从未到过蜀地,便不再告知你这些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明明他骗了我那么多次”
按住因心急而语无伦次的贺七娘的手,余青蕊咬紧牙关,勉力挤出一抹笑,并抬手抚了抚七娘的脸。
“七娘,我们尚未最终确认。而且就算是同一人,在这件事上,他应当也并未骗你。”
“我得以见着他,是在江南。是,是我同那人一道离开蜀地之后我所惧怕着的那各人,他被家族驱逐至蜀地。我被,我被曾经的夫君”
声音颤抖不停,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脖颈,感觉痛苦到难以呼吸之余,余青蕊突然生出一种冲动。
她想将自己的那些秘密,那些只能掩埋于心底,连手足都无法告知的往事,向面前这个新得的家人一一倾诉。
她莫名觉得,眼前的贺七娘,是能够理解她的,也不会因此对她生出轻视的她将这些事憋了太久太久,憋得外界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她就惶惶不安难以安睡。
小妹他们只知她是气血虚弱才会身子久久不愈,又哪里知道,那些她不敢同人言及的,时时刻刻折磨于她的耻辱。
可一触及那满是折磨的回忆,想起那些床榻之间的羞辱,还有她无意在书房中见着的那张画像与题字,余青蕊只觉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随即身子一软,竟是在贺七娘怀中晕了过去。
“五郎!五郎!你快来!”
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贺七娘将在外头正在清理雨水的余青伍唤进屋子,连带正在灶间忙活的小妹也被这动静给引了进来。
二话不说,贺七娘让五郎将余青蕊背上背,再匆匆为他们套上蓑衣,她则牵着心慌意乱、涕泪横流的小妹,几人冒雨往城中医馆跑去。
雨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越落越大了,他们一行人各自湿了大半边身子,好不容易赶到医馆时,却被告知常为余青蕊看诊的大夫此时并不在馆内。
一把抓住医馆的学徒,贺七娘看一眼五郎背上面色青白的余青蕊,心急如焚。
“大夫呢?大夫到哪儿去了?”
那学徒也早已眼熟贺七娘和余娘子,知道余娘子的病症棘手,当下也是一脸为难。
“贺掌柜您有所不知,大半夜的,咱师傅就被人给请走了。一直到这时候,人还没被回来。”
“谁家请走的?居然到现在都还没送回来!”
“没呢!贺掌柜您看看,我们这外头都堆上这么好些看诊的人了,我们也急,可师傅一直没回啊。”
正打算再将余青蕊背去别的医馆,那学徒又是嘀咕道。
“几天前,那些人也曾来过一次。眼下,又是同上次一样。我昨晚隐隐看着,他们该是将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大夫都给请走了。也不知道那刺史府上,是谁病得这样重。”
“刺史?”贺七娘难掩惊讶地问。
“是了,刺史,就新到的那位伊州刺史。我在人群里头,见着有人带了刺史府行走的腰牌”
刺史?许瑾?!
眼看小妹和五郎拥着面若金纸的余青蕊哭得不能自已,想到都是因为自己这才会害得阿姊遭罪,贺七娘上前摸了摸小妹被淋湿的头发,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随即嘱咐道。
“五郎,照顾好阿姊和小妹,我这就去请大夫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一脚踢开门,抓起榻上吐血昏死的许狗,七娘咆哮:大夫呢!大夫呢!你把我姐妹的大夫还给我!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离她的小院没有几步远◎
冒雨朝城北的刺史府跑去, 绵密的雨点沥沥敲打在斗笠上,溅出窸窣的闷响。
慌不择路地踩进一个又一个的泥水坑,贺七娘被雨浇透的裙摆与裤脚黏在小腿肚上, 叫随脚步飞溅而起的黄泥水,给浸得都要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淅淅沥沥的雨柱, 被风吹得斜打在身前, 斗笠早已派不上用场, 那雨水打得睫毛上都挂了晶透的雨珠,一眨眼,便扑簌着落到面颊上, 汇进满面的潮意中。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的雨幕,雨水搭在斗笠上, 在边沿处滑成亮晶晶、成串落下的雨帘。
刺史府高耸的院墙在雨幕中逐渐显现, 一鼓作气地跑到刺史府前,贺七娘气喘吁吁地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大步跨上石阶,捡起门上铜制的兽首衔环, 一下下叩击, 当啷当啷的动静遥遥传进雨中。
上了年岁,岣嵝着身子的门房将笨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 从门后探出头, 一脸不耐地朝外张望。
贺七娘也不浪费时间, 干脆利落地点出远松的名。
“我找远松, 许刺史身边的远松, 请问他现下在不在府上?”
门房慢悠悠地掀起耷拉着的眼皮, 将贺七娘从头到脚扫了一圈, 然后打着哈欠摇了摇头, 含糊说了句不在,便作势准备关门。
见状,贺七娘忙是伸手把住门,脸色已然变得难看。
“那许刺史呢?他也不在吗?他们都不在府上的话,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不耐烦地瞪着把在门上的手,那门房压根儿都懒得再看面前形容狼狈至极的贺七娘。朝她摆了摆手,厌烦地开口。
“哎呀,小老儿都说这人不在、不在了,你这娘子怎的还听不懂好赖呢?”
“实话告诉你吧,这许刺史根本就没住在这处,小老儿也不知道刺史到底住在哪里,成了吧?照我说,估计刺史就是为着防你这般直接闯上门来的人,所以干脆不住这刺史府的。”
犹不死心,贺七娘语速飞快地问:“那大夫呢?”
被门房再不避讳地白了一眼,她听得他絮絮嘀咕。
“莫不是个疯婆子吧?哎哟,干这活可真是晦气。”
说罢,那门房忽略掉把在门上的纤细手指,径直继续将门往前推拢,顺道,还不阴不阳地讽刺道。
“小老儿劝你还是赶紧松手吧,你这夹伤了手的话,可寻不着主家赔你银钱哩。”
不得不松开把住门扉的手,贺七娘眼看这扇厚重的木门重重阖上,转身望着眼前密密斜织着的雨帘,不由将下唇咬得泛了白。
没能在刺史府寻着大夫,那她又该去哪里呢?那医馆学徒说是城中排得上名号的都被请走了,会不会还会有一两个遗落的呢?
心想总好过坐以待毙,贺七娘摘下头上的斗笠将上面的雨水甩了甩,然后再次戴了回去。
迈脚闯入雨幕,她决定先去这附近的医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着坐馆的大夫,请去为余青蕊看诊。
哪料才不过往前走了两步,身前却有一道黑影直接挡在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抹一把面上挂着的雨水,贺七娘半眯起眼睛,看向眼前这人,好一会儿,才依稀记起,她曾在许瑾的随行护卫里见过这人。
正待出声询问许瑾现在的位置,面前这个同样身披蓑笠的黑衣男子已朝她拱手行礼,并说到。
“若娘子是想寻郎君的话,还请随属下来,属下这便带娘子您去郎君的住处。”
眼见又有了希望,贺七娘全然没有气力去纠结这人自称上的不对,只道一声麻烦了,便抬脚匆匆跟了上去。
随着那黑衣之人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处宅院的门前时,贺七娘望着不远处鼎昌柜坊在雨中依旧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有些吃惊。
如今这座许瑾居住着的,自院墙后探出一片郁郁葱葱、闹中取静的宅院,倒是离她的小院没有几步远。
尚且来不及细想,贺七娘便眼尖地发现了正从檐廊下小跑着奔来的远松,她忙是跨过门槛,朝他跑去。
甫一碰头,她抬手谢绝远松接下来的客套话,抬手将脸颊上贴着的凌乱的发丝扒到而后,径直说道:“你们昨夜请来的大夫里,有位姓李的老大夫。我家中有人发了急症,现下得立刻带他回医馆。”
闻言,远松原本有些喜气的表情凝结一霎,像是完全没猜到她登门竟是为了来讨要大夫。
好在远松很快又调整了过来,也不耽误时间,一面吩咐人赶紧去后院请贺七娘要找的那位李大夫,一面就叫人去套马车,预备用来送大夫回医馆。
眼瞅着余青蕊那头解了困境,贺七娘笑着朝远松连连谢过,见了抱了药箱匆匆跑来的大夫后,便自觉地出了门,站到马车旁候着,打算跟着马车一道回医馆。
谁知还没等她再有其他动作,远松却是斜里伸出一只手挡在她面前,面露恳切地朝她请求道:“娘子,属下斗胆,还请您挪步,且去看看郎君吧。”
“他怎么了?”身形一动,裙下早已湿透的鞋履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一寸,贺七娘难掩惊愕地问出声。
不过一步,登时又回想起自己的立场,她当即停下脚步,语气中难免泄露出少许的不自然。
“别在我面前这般自称。还有,许刺史他是怎么回事?”
被迫正视心中飘了一路的疑惑,贺七娘心道果然,若非是许瑾出了事,远松等人也不至于将这么些个大夫,全都连夜请到府中。
果不其然,远松只那时不时觑到她身前来的目光里,霎时掺了些许的为难,过了片刻,这才在她静默无言的态度中,状似无奈地回了话。
“昨夜目送您归家之后,郎君当即就咳得吐了血,回来后不久,便彻底陷入昏迷,人事不省了。”
为难的目光,从载了大夫的马车移向身后通往后宅的角门。也不知又是想到什么,远松话语停下,自以为隐晦的视线紧接着连连扫过贺七娘这边,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
“郎君月前受的伤不慎伤及心肺,偏他不肯待在东都静养,只待事了就急匆匆回了伊州,一路奔波,因而现下城内的大夫们,拿郎君的伤颇有些束手无策”
故作没有听出远松的言下之意,贺七娘往他身后的角门瞟了一眼,出声打断远松意犹未尽的诉苦。
“人现在如何了?”
愣了一瞬,远松眼底闪过茫然,似是不解为何贺七娘听过他的话,仍是这副置身事外般的态度。
一贯自诩能言善辩的人罕见地磕巴了起来。
“还,还未能醒转,大,大夫说,说应当还要等。”
抬手止住他的话,贺七娘将斗笠扶正,果断转身。
“要是这样,我就先去医馆安置好家里人,稍后再过来。”
“不是,娘子,娘子”
忽略远松徒劳前伸的手,贺七娘把住车辕跳上马车,催促马车赶紧出发。
按捺下心头因远松的话语而泛起的异样涟漪,贺七娘在马车里摘下斗笠,狠狠晃了晃脑袋。
顾不得旁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她必须得尽快同余阿姊商量出个对策,如何在许瑾面前掩下余家三姊弟的行踪。方才事发突然,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告诉阿姊,许瑾已经到了伊州城。
虽说许瑾并非是直接导致余青蕊会那样惧怕的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得提前准备才是。
将车窗推开一条缝,朝外瞅了许久,贺七娘缓缓将手攥紧,看向正在整理药箱的大夫,试探着问道。
“大夫,刺史的伤势”
————
黑云低压,冰凉彻骨的雨水滂沱泄下,分明还是白日,室内却是昏暗的不得不燃起烛火。
虽有远松持伞在院门候着,但贺七娘下马车后的这段路,仍是将蓑衣下本就湿得差不多了的衣裙浇得黏在身上,冷冰冰的,使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泛出了白。
远松将她送到许瑾房前,道一句得去吩咐人为她备盥洗的热水与衣物,还请她自便之后,自退了下去。
贺七娘脱下蓑衣搁到廊下,静静看过面前紧阖的房门,雕花木纹后糊了薄薄的绫子,透出屋内的暖黄烛光。
垂下眼帘,贺七娘的面容掩在被雨淋湿的碎发后,在阴沉沉的天色里,叫人看不真切。
过了许久,她才弯下腰,将已经被黄泥水溅得不能看了的鞋袜脱在门外,又用力拧了拧湿透的裙摆,见着雨水从指缝中浸出,这才松手。
扯着被拧皱的裙子展了展,好歹展平了一些,贺七娘直起身子,双手将脸旁濡湿的碎发捋到耳后,吁出一口气,这才抬手扣了扣门扉,然后轻轻推开面前的房门。
一股凉风自门缝中钻进屋内,吹得里头燃着的落地烛台上烛火跃动,在墙面上投下水波一样的影。
脚趾点上屋内铺着的细墁方砖,凉意自脚下倏地钻进心口,迫得贺七娘不得不将加快脚步,揪起黏在小腿上的裙摆,直往榻前铺着的那块毛毡上跑去。
踩上隔绝凉意的毛毡,贺七娘用脚底踩着自己的脚背蹭了蹭,好歹是把那股残存在脚下的寒凉触感驱散。
目光落于几步开外的床榻,一旁的矮几上,燃了一盏缭缭倾吐着安神香气的黄铜香炉,自莲芯里缥缈升起的薄烟,显出其后煞白的面容。
不受控制地步步走近,贺七娘看着仍旧未曾昏迷中醒转的许瑾,耳畔响起早先大夫在马车里说的话。
“伤在心肺,需得静养。但刺史并不肯遵从医嘱好生休养,再加上伊州气候本就干燥,加重了咳症,这才会连连用药也未能见效。”
“至于这昏迷不醒,还是与刺史身上积年累月的旧伤有关,沉疴已久,又一直没有好好养着”
积年累月?旧伤?
视线触及许瑾露在薄被外头的肩膀,敞开的衣襟下,大夫们为他新换的绷带露了小半,倒也没比他这张血色尽失的脸白上多少。
往日有心欺瞒她时次次带笑的眼眸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青影,他眉心皱起,许瑾的这副模样,就像是在昏迷中也极其的不踏实。
似被眼前的这张面容所蛊惑,贺七娘怔怔地伸出手,想要为他抚平眉间。
作者有话说:
唉~~晚上有事的说~~今天提前更这些吧~~唉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为什么人人都要放弃许瑾(涉及前世和小时候七娘给的糖)◎
当熟悉的晕眩感席卷而至, 许瑾自知,他又将再一次坠入往昔旧梦。
破开重重叠嶂,他在这吞噬天地的漆黑浓雾之中, 朝那微光荧荧之处疾步而行。
随着那处光点愈发变得明亮,自年少起便已不敬漫天神佛的人, 再一次有了祈祝于天地的念头。
他期望此次于梦中所见的, 会是害得七娘芳华早逝的真凶。
尚在东都之时, 许瑾曾在旧梦中窥见阖府支起的白幡,摆放于堂前的棺椁内躺着烧焦如枯炭的尸身,人人都用哀戚的语气同他解释, 那是“他”带了腹中孩儿一道,不幸逝世的夫人。
他眼睁睁看着当时的“许瑜”提刀闯入灵堂, 二话不说便要拔刀劈砍那荒唐至极的贺氏灵位, 却被闻讯赶来的殿下从后偷袭,以手为刀劈晕了过去。
满堂可闻窸窸窣窣的碎语,那些看不清面容的人,似乎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好似在感慨许侍郎对贺氏用情至深, 这才会得了消息便从伊州日夜不息赶回东都, 不顾自己的遍体鳞伤,只为送贺氏最后一程。
却又在见了贺氏尸身的一刹那, 顷刻失了所有的理智, 状若疯癫。
冷眼看着殿下吩咐人将“许瑜”送回后院休息, 许瑾轻蔑的眼神扫过曾经的自己, 却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眼前的这一切, 只不过是所有人, 在他面前联手上演的, 一出破绽百出的戏。
无他, 只为这些人私下里口口相传的,甚至在“许瑜”面前支吾许久后才不得不坦言告知的,贺七娘逝世的原因。
这些人口里所说的,是因为贺氏被送离东都之后寄身的小院因年久失修,又逢天干物燥,这才会在山间被仆从不慎打翻的烛火所点燃,因而引发大火,将满院人尽数焚于烈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处小院根本就不是什么年久失修之所。
他们口中所言及的,那座掩于山林幽深之处的小院,是他阿娘置于暗处的陪嫁院子,亦是他许瑾的诞生之所。
当年,初次有孕的阿娘自庭州负气出走,带了阿姆和贴身侍婢,几人一路偷跑到东都附近时,便一直住在那处小院。
在那里,阿娘生下了他。
过后不久,就被好不容易从舅父口中套出此处陪嫁宅院存在,千里寻妻的阿耶找上门,好歹给哄回了伊州。
那处小院,对于阿娘和他许瑾来说,都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也正是因此,当他终于从谛听暗属抢回自己的命,以“方砚清”的名讳在阳光下行走时,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了那座小院。
其后,远松几乎年年都会暗中派人修整院中各处。
这样的地方,仅凭一盏烛火就能窜起熊熊烈火,将里头的人尽数烧死?
纵使因为七娘自目盲之后愈发敏感,“许瑜”不得不刻意减少了跟在她身边的侍婢。
但一盏烛火便能焚了一座院子,这根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再者说了,许瑾也是亲眼所见,“许瑜”在离开东都,将贺七娘送出这座即将变天的城时,曾吩咐栴檀隐在暗处,寸步不离。
如今满院的人不明不白惨死,栴檀了无音讯,“许瑜”能信,他许瑾都绝不会相信。
虽是在七娘羞赧娇矜地告诉“许瑜”自己身怀有孕时,他便骤然坠入黑暗,对之后的事无从知晓。
但他断定,贺七娘的早逝定是有人暗下杀手,“许瑜”的癫狂,也定有旁的理由。
就是不知道,此次他能否得见。
一旦被他知晓这暗中出手的人是谁,他这次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当眼睛被骤然变得刺眼的光晃得不得不紧紧闭起,当他的鼻腔内突然窜入一股炎炎夏日,被曝晒良久后草木焦苦的气味,耳畔,忽地响起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
“你为什么躲在树上呀?”
蓦地瞪大双眼,许瑾循声望去,半大的小姑娘正仰头盯着他,阳光似蝴蝶一般,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落在她的额前。
像是不理解他为何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蓬乱散在脸旁的头发带着卷儿,发色在阳光下泛出棕褐光泽的小姑娘面露懵懂,眨了眨她那双沁了浅浅琥珀瞳仁于其中的眼睛,俏生生地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是哑巴吗?”
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下巴,她在许瑾越来越兴奋的眼神中,掏出藏在衣襟中的小帕子,打开,露出里头有些融化了的糖块,说出那句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
“你脸上好多伤,是你耶娘打你了吗?你别躲起来伤心了,我分你糖吃好不好?”
许瑾兴奋的不能自已,甚至能感受到他藏在皮囊之下的魂魄正在微微战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的“他”能够不再被拘禁于旁观者的身份中,只能在一旁目睹“许瑜”与贺七娘的相处。
但他,却不受控制的,因此陷入到喜不自胜的欢欣之中。
旁观之时,他就像被无形的刀所割裂,变成了两具,由不同魂魄所填充而成的傀儡。
即便是身处帷帐,见着“他”同七娘鸳鸯交颈,共赴云雨,能够发自深处的,感知到“他”心中的愉悦与情动不可自已。
但许瑾仍是觉得,那不是他。
甚至,见着“他”无耻地将计就计,饮下那盏掺了料的酒水,哄得七娘上当时,许瑾会由衷地觉得“他”可耻、龌龊且懦弱。
见着“他”与七娘朝夕相处,逐渐变得亲密无间,甚至用手段哄得七娘泪眼朦胧,不得不应出那句想不想时,许瑾更会难以自控地自心中窜起妒火,烧得他恨不得冲出去,撕破“他”的伪装。
可此时、此刻,许瑾看着树下那个扬着白皙稚嫩的脸庞,关切地追问他是不是被耶娘打了,会不会吃了糖以后就不再伤心的小小七娘,却是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作心潮澎湃。
他想要马上跳下树梢,用双手举起这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小七娘,哄她,吓她,告诉她以后不准答应同许瑜的婚约,不准再傻呵呵地去东都投奔“许瑜”。
告诉她,他以后一定会来找她。
可惜,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这具身躯。
许瑾只得看着自己沉默不语地盯着树下的小姑娘,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继续望向那座,他用提前完成任务,充作小厮暗杀掉名单上那个突厥谍者的条件换来的,生活着阿姆的小破院子。
许瑾知道当时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在已经过了这几年,在被谛听的暗者从死尸堆里捡回去,为了一个发了霉的馒头,杀了第一个曾经与他共同训练、朝夕相处的“同伴”后,许瑾仍是心心念念地想问一问阿姆。
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抱着阿瑜头也不回地走掉?明明他一直乖乖地躲在墙角等她,为什么一直等到食腐的动物在夜色中纷纷冒头,开始贪婪啃食那个穿着天青色裙衫、死不瞑目的阿姊时,阿姆还不回来接他?
只是当他躲在树上,看着阿姆一脸疼爱地为抱着书册、郎朗诵读的许瑜扇着蒲扇时,许瑾感受到后背疼得火辣辣的伤口,想到自己被那谍者踩折后还有些跛的腿,突然就没了那个勇气。
自卑在那一瞬将他没顶吞噬,许瑾看着斯文乖巧的许瑜,只能像一只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老鼠,贪婪、阴暗地注视着他,嫉妒着他。
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阿娘的亲生子,明明阿娘在从容赴死、决心为阿耶殉情之时托付给阿姆的,还有一个他,为什么阿姆只要许瑜,不要许瑾?
为什么呢?
为什么阿耶要选择许家军的将士,放弃许瑾?
为什么阿娘要选择陪阿耶一起死,放弃许瑾?
为什么阿姆要选择许瑜,放弃许瑾?
为什么人人都要放弃许瑾!为什么!
许瑾死死盯着那座矮小破坏的土院,他在想,若是此刻他杀了许瑜,是不是阿姆就会选择他了?
反正,他在谛听已经学会杀人了。
反正,他在谛听已经杀过人了
偏是这时,树下的那个小姑娘,又是脆生生地开了口。
“小哑巴?小哑巴阿兄~你看看七娘哇~~你在看哪里哩?你是伤心吗?你是被耶娘打了吗?七娘分你糖吃好不好?吃过糖糖,被打的屁屁就不会再痛痛啦~”
烦不胜烦,年少的许瑾缓缓转过头,森冷的目光盯住下头那个被养得胖乎乎的小东西,不耐地啧了一声。
“滚开。”
少年嘶哑的声音像是铁铲划过破锅,小东西将脸挤成一团,捧着她的帕子晃了晃脑袋,嘀咕道。
“哇,原来不是小哑巴,是声音好难听。”
“不过,你不是小哑巴,可真是太好了!这样我把给阿瑜留的糖分给你的话,你肯定就不会再因为被耶娘打而伤心了的。”
“七娘每次被阿耶打了以后,只要许家祖母把阿瑜的那份糖分给我吃,七娘的屁屁就不会痛了,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你说是留给谁的糖?”本还犹豫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继续窥探的少年许瑾一瞬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哑声追问下头的小东西。
再得到肯定的答复,知道那个“阿瑜”就是阿姆的许瑜后,许瑾突地挑起唇角,笑了。
在小东西莫名呆滞的视线中跳下树,许瑾从帕子里捡起那块已经被捂得融化的糖块,一把塞进嘴里。
甜得发苦的味道呛得他想哭,许瑾看向腿边的那颗毛脑袋,将糖块用舌尖顶到腮帮子处,然后眯起眼,双手捧住毛脑袋的脸蛋揉了揉,随即,转身走远
何必再问?
反正,许瑾总会选择许瑾
————
隐隐嗅得一股闻上去暖洋洋的香气,许瑾紧闭的双眸下,睫毛颤了颤。
而后,他听得相较记忆之中,已然变得内敛、柔媚不少的声线正啼笑皆非地同人抱怨。
“不是,远松,你这实在是”
“你说担心我着凉,安排仆妇帮我收拾,我的确是感谢你!但这衣裳,既然府上有仆妇,你让她们取身干净的借我穿穿就行了。你,你你做甚要弄套许瑾的袍服给她们,还非得帮我换上?”
“远松你真的是!哎!我”
“娘子,这衣裳是郎君新制的,并且从未上身过。严谨来说,这身,还不是郎君的袍服,但又是新的,所以属下替您寻这身衣裳,应当算是最合适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许狗:暴走中~~要找七娘贴贴才能好!!!
突然听到远松的话~瞬时~~
许狗:远松!干得漂亮!你的媳妇儿,包我身上!一定帮你飞速接回来!!!!!!!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希望她唤出口的,是他的名字◎
仰屋窃叹, 贺七娘听过这番强词夺理的言论,气得拳头紧了又松,最后, 也只能是没得法子地放任远松遁走。
见门被从外头带上,隔去满院风雨。贺七娘唇角落下, 咬牙切齿地将袖口险要垂到膝前的袖子一层层折好, 好歹将其卷到腕间。
卷好袖子与裤脚, 她这才一手拨动着发尾尤还润着的发丝,并将手间绕着的一节发带叼在齿间。
外头的天色已被雨打得彻底暗了下来,屋内烛影重重, 搭在帷幔上,衬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 让她那颗浮躁不安的心, 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
趿拉着空荡荡套在脚上的黑色鞋履,贺七娘挪挪蹭蹭地走到榻前支着的胡床上坐下。
她一面取下唇间的发带,将散了满背的头发虚虚绑起,一面觑了一眼榻上犹自一动不动躺着的许瑾。
看过一会儿, 她先是转开脸, 盯住自己的鞋尖。
旋即,却是猛地将上半身往前一扑, 倏然把脸凑到昏睡着的许瑾的面前, 并用双眼牢牢盯着他紧阖的眼眸。
这般突然的动作, 使得二人之间的距离, 一下子凑得极近。
鼻尖险些相抵, 似可息息相通, 贺七娘甚至还能感受到许瑾身上淡淡的药味儿, 正不急不慢地从他领中窜出, 喷洒在她面前。
这般看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许瑾莫说醒转,更连如羽扇一般散开,在眼下投了一圈暗影的睫毛都没有动过分毫。
逐渐坐直,撤回她的身子,贺七娘暗道自个儿难不成也沾上了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毛病?
否则,她怎会在心中隐约觉着,许瑾应当已经醒了呢?
并未完全将身子坐直,贺七娘将手肘撑在床榻边缘,一手支起撑在下颌处,偏着头,看向沉睡不醒的许瑾。
刚进了这屋子时,似是无形之中为人所蛊惑,她失神地朝他眉心之中伸出了手。
所幸尚未触及,门外已然传来院中仆妇叩门的动静,堪堪将她的神智自虚无无定处一把抓了回来。
迫不及待地跟着仆妇逃去了厢房梳洗。
待到贺七娘将被劈头盖脸浇下来的雨水,冲得冰凉的身子浸入热水之中的那一刻,难以忽视的麻意顺着肌肤钻进骨血,舒服得她于唇间逸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那一瞬,贺七娘这才反应过来。
她在雨中跑来跑去的这段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屋外尤未停歇的雨水,带走她身间积攒的所有暖意了。
后知后觉地察觉手脚连带着小腹都凉得难受,她便趁机多泡了一会儿热水,借机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到脑后,贪了一瞬的惬意,连带着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如若不是最后出浴之时,她发现被仆妇送到屋内来的衣裳,是一身布料用得极好的男子圆领袍服的话
不过,现在已是穿上了,也就没什么好一直纠结、尴尬的了。
贺七娘对此也只能是庆幸,好在经过远松的再三保证,这衣裳,应当的确是许瑾还从未上过身的。
否则,便是此时没了小衣遮挡的胸前,那为内衫衣料所摩挲过后,所隐约生出的痒意与异样。
贺七娘自觉,她都会顶着此时越来越烫的脸,冲出这座宅院,找个没人的地方彻底躲起来,再不见人
为着能够竭力忽视掉胸前的异样,贺七娘索性撤下支起上半身的那只手,挪动胡床,使自己离榻前更近。
然后,用力将肩下的位置靠上床榻边缘,双手交叠,整个人半趴在了榻前。
向下的半张脸被手臂挤得变形鼓起,贺七娘将双脚从不合适的男子鞋履里脱出来。踢掉鞋子,她赤□□叠踩在毛毡上,蹭了蹭脚底,而后继续就着这个姿势,端详起了许瑾的睡颜。
他看上去,好似已经许久没能好好休息了。
眼下除开睫毛投映下的阴影,自肌肤底层沁出的灰青色亦然刺目。抿紧的唇瓣没了血色,连同整张面容,都看上去灰白发青,一副重病缠身的模样。
她没有去问远松,为何许瑾要带病从东都赶来伊州。
亦或者说,她觉得问出那话的自己,将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自作多情的嫌疑。
贺七娘不想再次置身那般田地。
徐缓抬手,用手掌隔空挡住许瑾的下半张脸。贺七娘恍觉,原来他睡着之后的那双眼,竟同阿瑜这般相似。
可是,他笑着看向她时的眉眼,却又与阿瑜那般不同,以至于她从未将“方砚清”和阿瑜联系到一处
看着看着,陡然心烦意乱,贺七娘干脆掉过头,把脸朝向另一侧,只留了个后脑勺对准许瑾那边。
趴在手臂上,脑子里悠悠回想起先前将大夫送回医馆后,她与余青蕊之间的对话。
她能看出,好不容易醒转的余青蕊在见了哭红的眼的五郎和小妹时,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也猜到余青蕊话语间的别扭处,应是有话想私下里同她说。
顾不得许多,一想到这座宅院,还有里头昏迷不醒的人,贺七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着急。
不等余青蕊开口,她已经急切地同其坦白,许瑾就是城中新到的许刺史一事。
与余青蕊交握的手被紧了紧,贺七娘立时止住话头,在五郎他们疑惑的眼神中,敏锐地察觉到,这件往事,阿姊竟然一直瞒着五郎他们!
等到余青蕊借口想要喝口热水将五郎二人支开,贺七娘一想到今后二人注定绕不开的碰面,还有五郎与小妹面上的不解,心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阿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若是加入行会,今后定免不了同许瑾见面的日子。万一”
“不如这样,我们就不加入行会了!然后我去寻康大,请他送你和小妹去秦州,五郎,五郎将书院安排好之后,我再送他”
结果,却还是余青蕊用柔柔的笑安抚着她,这才令贺七娘慢慢冷静了下来。
可是接下来,那自余青蕊口中被浅笑着说出,明明简短却令人如遭当头一棒的话语,却像是一只无形的利爪,掏进贺七娘的心口。
将她的心,生生捣了个稀碎。
“七娘倒也不必这般当心,那位许刺史,当是不知我的存在,也未曾见过我的面容的。”
“我同那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见不得光。我是,我是前头的夫君”
握在贺七娘手间的手指一瞬收紧,指甲陷进她的手背不过片刻,余青蕊便是慌忙地松开手,捧起贺七娘的手背细细察看,生怕会因为情绪一时失控而伤了她。
得了贺七娘再三确认,表示她真的没有伤着丁点儿后,余青蕊这才支起身子看一眼门外,见五郎他们还未回转后,附耳在旁,面露哀戚与后怕的神色,同贺七娘继续说道。
“我是被送给那人的礼于那人来说,我当是见不得光,如污点一般的存在。所以,他从未让我见过除开宅院那几个侍婢之外的其他人。”
“我于他而言,不过,不过是如青楼伎子一般的玩物。我在那段岁月里,折了所有的尊严。七娘,我,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上逃了出来我不能再回到那样的日子”
贺七娘将情绪濒于崩溃的余青蕊死死抱住,不住用手搓着她的后背,期望能借此助她驱散心底的惧意。
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从未想过,世间竟有人将明媒正娶的妻子送给别人,充作玩物
此般世道,于女子而言,竟是艰辛至此!
贺七娘面色冷得难看,眼里沁出的冰恨不能化作尖利的刀,手刃那些龌龊的东西,将他们送下十八层地狱。
“那我现在便去寻康大!”
等到余青蕊渐渐冷静下来,贺七娘当即准备去寻康令昊,决定待雨一停,就送人出城。
哪料,甫一起身,手边便传来一道轻柔却坚定的力。而余青蕊,也在她不解的视线中,扬起一张惨白的脸,挤出安抚人心的笑容。
“七娘,我其实早已想明白,我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如今,我们的生活好不容易渐入佳境,五郎和小妹都过得开心,我舍不得放弃这样的生活。”
“我觉着,那位许刺史,定是不知我存在的!”
“而且,酒坊还承载了你我的心愿,我们定不能轻易放弃!许刺史那处,我尽力避开就行,只是那样势必会难为了你我,要么我还是”
“别,阿姊~这样,我们先观望着。再说了,我同许瑾之间,阿姊也不必担心,我和他之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贺七娘一眼看穿余青蕊的心思,知道她这是想到了自己与许瑾之间的过往,因此生出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先躲去秦州。
可余青蕊的话,也提醒了贺七娘。
是啊,丢了伊州的生活,她又能带着五郎他们躲去哪里呢?他们姊弟三人,好不容易才渐渐安定下来。
明明阿姊是宁可用弱女子的力量拉水送水,也只想安稳地在伊州活下去啊
纵使心中仍是不安得厉害,贺七娘却是在余青蕊面前展颜一笑,再未说过一句让她离开的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下去,总会有法子的!
最后说好,二人都继续将这事在五郎和小妹面前瞒得死死的,至于其他的细微处与今后的应对法子,则等到贺七娘从许瑾那处探望过后,回家去了之后再细说。
之后,交代了五郎他们好好照顾余阿姊,贺七娘自个儿则再次上了马车,来了许瑾这儿。
虽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就当是为了继续哄着许瑾,让他带她去探望阿瑜,或者说,是为了来为阿姊探知虚实的吧!
幽幽叹气,贺七娘趴在榻边,犹豫纠结于不知到底该不该出言试探许瑾,看他过往到底知不知道余青蕊的存在。
但贺七娘偏又担心得不行,她害怕因为自己冒失的试探,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使得许瑾察觉不对,从而暴露余阿姊的存在。
却也担心事实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延展,许瑾暗地里透出什么消息,从而使得她们未设防备,然后被折腾个措手不及。
趴在床榻边缘,小腹处一直隐隐扩散出延绵不断的凉意,叫人有些难受。
鼻间满是熟悉的清雅香气,隐约还藏了许瑾身上苦涩的药味儿,贺七娘将腿蜷起,靠在胸前,一手甚至移到腰下,将掌心贴了上去。
脑袋因那股凉意而昏昏沉沉的,眼皮子缓缓落下,却又被她勉力掀开。
及至眼帘越来越沉,最后在不知不觉间盖下,贺七娘都没能发现,在她的身后,那双原本紧紧闭起,被她猛然前凑都没有变化的双眼早已缓缓睁开。
这会儿,专注的目光正自其中溢出,定定落在她脑后,将贺七娘的身形笼罩于其中。
————
听得贺七娘的呼吸声愈发平缓绵长,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许瑾,方才细微动了动他已经有些发麻的手脚。
缓缓起身,他从另一端绕下床榻,赤足踩到地上。
披着单薄的内衫,他慢慢走到贺七娘身边。
蹲下身子,许瑾用同样的姿势趴在床榻边缘,贪婪用目光描绘着贺七娘犹自沉睡的面容。
如梦中,“许瑜”在书房中执笔,一遍遍勾勒出线条那般
眼下,贺七娘穿着他的衣裳,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层,垒在腕间和脚踝处,看上去层层叠叠。
腰间未系蹀躞带,而是用一根衣带系住,好歹将松垮垮的袍子捆在她的身上。
脚下未套鞋袜,袒露着白皙的脚背和趾端的一抹嫣粉,那抹色看得许瑾的眸色倏然变深。
可他很快移开灼热的视线,只喉结不自觉地急促滑动,双手攥紧,却将目光深深胶于贺七娘的眉眼间,坚定地不再去看那抹风光。
须臾过后,他伸出手,轻轻将落在她鼻头的发丝捋到耳后。
见她眉宇间的那缕不耐褪去,许瑾撑起脸,蓦地于眼底沁出一抹真切的笑。
站起身,他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贺七娘的肩头和膝下,将人一把抱起,随即迅速、却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榻上。
俯下./身子,许瑾单手扶起她的后脑勺,将枕头垫到七娘颈下。
见她在睡梦中先是抿了抿唇,然后很快转过身子,由仰躺转为侧躺,他终是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睡着以后就雷打不醒的习惯,还真是同梦中往昔一模一样。
用手背轻轻贴了贴贺七娘的手背和脚背,触及一片沁凉后,许瑾不愉地皱起眉。扯过犹还残留了他体温的薄被,他动手将贺七娘盖得严严实实。
细看片刻她的睡颜,许瑾再次用手背轻贴,感知到她手背终是暖了起来,这才起身走出屋子,打算吩咐远松,赶紧去为她准备一双合适的鞋子。
于梦中之时,目不能视的七娘时常会踩错鞋履。
每每于此,她总会一边抱怨鞋子太大,挂在她的脚上害她走路都不能顺畅,然后一脚踢飞脚上的鞋。
她会光着双脚满屋子乱走,或者干脆翘起脚趾赖在原地,等着他去抱她,再为她亲手套上她的鞋履
只是可惜,那时的七娘,只会唤他“阿瑜”。
这一次,许瑾希望她唤出口的,是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啊~~~好想~~~吃火锅啊~~~~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身下颇有些熟悉的濡湿席卷而至, 贺七娘迷糊的睡意,因这份不对劲的感觉而迅速褪散之时,她第一时间睁开双眼, 却又因眼前所见而有些发懵。
依稀记起她本是趴在许瑾的床榻边想些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 竟是睡了过去。可眼下, 她分明不再是脸下枕着手臂, 局促趴在某人榻边的姿势。
怔愣地抬眼,贺七娘呆呆望着头顶的帷帐,眨一眨眼, 然后又是重重地再眨了眨。甚至,还抬起手, 用掌心狠狠揉了揉醒后有些发干的双眼。
但眼前所见, 仍是一成不变。
偏还因她整个逐渐变得清醒,贺七娘就这颈下垫着的枕头磨磨蹭蹭转过脸时,一眼就见着了另一头的窗下,正垂眼认真翻阅书册的许瑾
他好似全神贯注于手中书页, 还并未发现贺七娘的醒转。
这一认知使得贺七娘忙不迭地收回眼, 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米白色的帐顶。
她搭在身侧的双手因紧张而蜷起,指腹揪起身下的被面, 只觉柔软。
霎时间, 那些先前被忽略掉的, 薄被上所沾染的熏香气息混着疮伤药粉的涩苦味道, 尽数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 霸道得让人不由自主往外冒冷汗。
偏偏身下的不对劲, 还令她隐隐认知到了更为可怕的现实。
其一, 许瑾醒了, 眼下来说,这算不得大事。
其二,她现在睡在许瑾的榻上,眼下来说,也算不得大事。
其三,她躺在许瑾的榻上,好似来了月事!该说不说,这才是眼下至关重要的大事啊!
小腹连带着后腰皆时不时地抽痛,贺七娘自知,她这定是再次犯了月事往来之时、腰腹痛的老毛病了。
想到前世犯病之时,“许瑜”请来的大夫所说“血气受损,以致体虚,不可受风冷之气”的叮嘱,贺七娘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日,想着此次提前落下的月事,只怕也是因她白日里淋雨、受寒的原因。
想通这一茬,她便打算起身。最好是能够在被许瑾察觉到一样之前,先从他的屋子里离开!
可她才稍稍动了动腰,一刹那涌出的热意,使得贺七娘都不需刻意伸手去触碰,便能猜到,她这下应是将许瑾的床榻也给彻底弄脏了的
虽说在前世之时,她也曾身陷于类似的窘迫处境。
但那时的贺七娘目不能视,索性还能抹开脸面,干脆来一出破罐子破摔。并且,那一路相随的“许瑾”,尚且还是她所信赖的方砚清。
可是,此时此刻
一时落入绝望,贺七娘仰面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搁在腹前。没了主意,她不得不选择一脸麻木地继续躺着。
骤然听闻翻阅书册的窸窣动静停下,余光瞥见那人似乎正是打算往榻前而来,贺七娘当即掩耳盗铃般紧闭起双眼,绷紧身子,假装自己未曾醒来。
只是下一瞬,身下又是一股难以忽视的热流涌出,贺七娘这一下实在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竖起耳朵偷听,她能听出许瑾的脚步慢慢走近,然后停在了榻前。她亦能感知到许瑾的视线,现下正定定落在自己的面上。
贺七娘全然不知她的五官因紧张而绷得发直,甚至连呼吸都顿住,她只是笔挺地躺着,假装她现下已然睡死过去。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钻进耳朵,听到鞋底碾过毛毡时细微的动静,贺七娘心知他终是要转身了!
可她终究正是切身感知着身下的异样已由温热渐渐变凉,这会子已是不容忽视地贴在她的臀下,贺七娘终是招架不住地睁开眼,拧着眉,耷拉着眼帘,伸出手指,一把揪上那人后腰处的衣物。
在许瑾诧异回望的视线之中,贺七娘面若飞霞,穿着为他量体裁剪的圆领袍服,领口因不合身而微微敞了一截,露出她业已遍布绯红的脖颈。
她就这般躺在他曾躺过的被褥之中,甚至还因为羞赧,而一手揪着身前薄被越拉越高,及至藏下她大半张脸。
然后伸出手来,用几根手指捏着他腰间的衣物,眼神躲闪、不跟与他对视,偏那牵住他衣物的手,却是越拉越紧,带着一股想将他拉近到她面前而去的力道。
许瑾掩在袖中的一只手悄然握紧,手背与小臂上的青色血管微微虬起,越来越热的血液在其中流窜,鼓鼓跃动。
他能嗅得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掐算着梦中的时日,心中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可他却没有开口,只得是故作不知地站在原处,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不解,以目光询问贺七娘,无声问着她,为何要拉住他?
只因此时的许瑾不应当知晓这些与她相关的私密,也没有往昔那个,可以将她拥在怀里,用搓热的掌心为她轻揉腰腹的权利
被许瑾黑沉沉的眸子盯住,贺七娘不知为何,竟是从那目光之中感知到了一抹炽热。
因自身的处境而羞愤,他的视线又偏是灼人得厉害,就像是下意识想要往巢穴里躲藏的小动物,贺七娘自然而然地将脸往薄被里藏得更深了。
可这一动作,鼻前瞬时被越来越浓郁的,独属于许瑾身上的气味所笼罩。贺七娘缩在被中,一时进退两难。
为什么呢?明明早先相处之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为何此时躺在这里,她却会因为被下许瑾的气味而莫名的手脚发软,脑子也变得昏沉呢?
更甚至于,就连身下接连淌出的温热,都似乎在无形间变得
抠在许瑾衣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贺七娘另一手徒劳地攥紧掌下的被面,双眼移向帷帐内侧,耳垂红得滴血。
声若蚊蝇,贺七娘到底是嗫嚅地说出她的请求。
“劳你,劳你帮我寻个仆妇来,成吗?”
“我,我有些事需要麻烦她。”
站在榻边的人久久无言,贺七娘不得不试探着将视线一点点收回,而后悄悄瞄上一眼。
这一瞧,却见一贯沉稳冷静的许瑾不知何时已是双耳红得难以忽视,正同样小心翼翼地偷看着她。
下一刻,她便见着许瑾生硬地别开脸,一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连声清着嗓子。然后,他声音轻轻的,轻得就像是捏了一根羽毛拂过她的耳窝。
“我,我知道了。咳咳,我会让她们把你需要的东西直接带来的。”
“七娘你,你好生躺着,当心着凉。”
说罢,许瑾小心翼翼地先是从她的指下解救出他的衣衫,然后飞快朝门口奔去,偏是在开门的那一瞬,却又陡然停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许瑾无比谨慎地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迈出一条腿,侧身从那条缝里挤了出去,贺七娘脑内灵光一闪,竟是诡异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门开小一些,便不会有寒风骤然闯入
羞恼地呻./吟一声,贺七娘抓着薄被将自己整个埋进里头,却又飞快将罩住脸的被子掀开,顶着一张被气味燎得通红的脸,用手脚疯狂踢蹬身下的床榻。
然后,再次悄悄地,偷偷地,捏住被角,将她从头到脚藏进这方薄被里头。
他果然还是跟前世那般,敏锐得厉害。
曾经,在她随同“方砚清”去往东都的路上,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的他,也似眼下这般,看出她的窘迫,并细心地交代好一切。
现在想来,当时那个被找来为她收拾的,语气听上去冷冷淡淡,沉默寡言的女娘子,应当就是栴檀了。
将眼睛悄然从薄被圈出的黑暗中探出,贺七娘幽幽叹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因为方砚清的欺骗而怨上了他,捎带着远松也没甚好脸色,但她偏是时不时会想起栴檀。
在栴檀的身上,她总似乎能窥见些许熟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随着她们之间接触的次数增多,而与日俱增。就好像,栴檀的身上,有曾经的那位故人的影子一样。
就是不知道,栴檀到底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来伊州呢?
得了许瑾的亲自安排,府中仆妇很快就抬了热水进来。一道送来的,还有为贺七娘准备的一应必须物件和干净的衣物。
拥着薄被起身,她看着托盘上崭新的女子春衫和鞋袜,听得送东西过来的仆妇开口解释,说这些是郎君下午时就吩咐人去外头采买备下的,贺七娘下意识想起入睡前迫得她不得不选择趴在他榻边的原因,再次闹的个面红耳赤。
好歹收拾好自己,又在仆妇的接连拒绝下,仍是强硬地由她主手收拾好许瑾的床榻,她的下腹处仍是隐隐作痛得厉害,凉意侵骨,叫她甚至难以直起腰来。
索性站起身来走走,贺七娘推窗看向外间,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但外头的这场雨,仍然没有露出丁点儿打算停歇的苗头。
正想着能不能麻烦许瑾借一身干爽的蓑衣让她回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了。
一股甜香混着药味儿陡然飘来,贺七娘愣愣站起身,眼见着许瑾在案前搁下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并在那熟悉的当归味道里,招呼她过去。
“恰好府上还有大夫未曾离去,托大夫开的食补方子,说是对,对女子好。”
眼瞅着许瑾面上再度飘起薄红,感知到她渐渐于耳根处攀起的热度,贺七娘果断选择不去细问,而是非常老实地挪到案前坐下,接过汤匙,一下下搅弄着碗里的汤水。
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瓷白的汤匙在汤水里起起落落,似的其中的干枣、荷包蛋、当归之物显露身形。
轻抿一口舀起来的汤水,贺七娘没头没脑地轻声问道:“可好些了?”
好在许瑾立时猜到了她在问什么,一面探身用剪子剪去烛芯,令室内更亮一些,一面浅笑着回答。
“害七娘挂心了,大夫已经诊过脉了,今后只需好好静养即可。”
“哦,这样。那你今后得听大夫的话。”
别别扭扭地将关心的话语道出,贺七娘想到先前想问的话,再瞅一眼外头的天色,忙是接着开口问道。
“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身干爽的蓑衣?我那身由里到外都湿透了,不大好再穿。”
“我已让人去你家中同人说过了,七娘你今夜暂住于此。外头雨势未减,大夫说你,额,你的情况不能着凉,所以待明日若是雨停,我再送你回去便是。”
二人同时开口,说出的安排却是截然相反。
贺七娘含着口中的当归汤水,愣神看向许瑾,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试探这个传话的事,有没有被余青蕊的存在,还是应当义正严词地告知眼前这人,她一女子留在这里过夜,属实不算妥当。
谁知,许瑾像是一眼看出了她的顾忌,在贺七娘犹豫之时,他已是站起身,径直同她道别。
“这次的雨来得不寻常,听着消息,伊州十数年来都未曾下过这样大的雨。所以,晚间我得去刺史府,同他们商量出一个应对的对策来。七娘你就安心住下,无碍的。”
“啊,这样的吗?”
“嗯,你用完汤水以后早些歇息。外间我安排了厨下的仆妇守着,你若有需要,叫她便是。”
“不用!没有必要的,你让人自去歇着吧,我自己能安排好自己的。”
莫名其妙就应下今晚住在此处一事,贺七娘端着瓷碗,挪到门边。
她看着许瑾在远松的服侍下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然后二人头也不会地步入劈头盖脸浇下来的雨幕之中,眉头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明明他身上,还有久未治愈的伤,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好好修养,可是眼下这一夜,也不知会不会叫他的病情加重。
想要劝他好生休息,但见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还有许瑾如今肩上所担负的担子,贺七娘回忆起往年夏季,年年都要涨水漫上堤岸的洛水河,不知怎的,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夜吞噬掉许瑾最后一抹背影,贺七娘一口饮尽碗中汤水,若有所思。
————
城中,唯有一条河四季常流。这条河横贯东西,将伊州城划出南北的上下城池,也养育了这一路的田地与林木。
对于一贯干旱、少水的陇右之地来说,这条河,常被视作折罗漫山对伊州的馈赠。
可眼下在这瓢泼暴雨之中,赤黄浑浊的河水汹涌奔腾在城中,随河流滚滚,河水更是隐隐发出似野兽低吼般的咆哮声。
随夜色加深,越来越高的河水激烈拍打上河堤,撞击着桥墩,及至逐渐漫上石砌的桥面。
当前方河面传来巨石砸入的闷响,混着天际骤然落下的雷,一座横跨河水两岸的石桥,垮了。
作者有话说:
七娘:阿妈,让我社死,你有什么好处?
折耳根:阿巴阿巴~~~~
写着这章的时候~想起最近发生在北方的灾害~唉~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这几年,好像能够安稳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一样~~唉~~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我怎么这么蠢,放着驴子不用◎
雨打轩窗, 疾风横扫,自门窗缝隙中钻进的潮气弥漫,令未灭的那盏烛火不住跃动, 在帐前映下不住晃动的光影。
拥着新换的薄被,一贯在月事来临之际很是贪睡的贺七娘, 却是昏昏沉沉, 睡得极不安稳。
衬着外头风吹雨打的动静, 睡意无形化作一双巨手,捧着贺七娘的身子,举高、放低。
时不时在迷迷糊糊间突觉身子被骤然抛下, 惊得她一瞬惊醒,翻转过身子, 意识却又再度为睡意所侵蚀。
卧不安枕, 随着外头隐约响起夏雷阵阵,贺七娘更是窝在被子里头,辗转反侧,连最后的一丝睡意都无法安定落下。
贺七娘也不知道, 她眼下这般的反常, 到底是因为纵使换过榻上物件,鼻前仍能时隐时现地嗅得许瑾身上的气味, 还是为着她心头似阴云一般越扩越大的担忧。
又是轰隆隆一记惊雷落下, 剧烈的响动, 似乎连带着桌案上的茶盏都被震动得发出轻响。
贺七娘拥着身前的薄被坐起身, 缓了口气, 随即利落地从榻上翻身下地, 踩着鞋子来到窗前。
推开窗, 滂沱大雨溅打在檐下花木之上, 飞溅起的细末雨水似薄雾一样扑面而来,落在她的面上、手背上,凉凉的,叫人不大舒服。
入目之处,黑云压顶。
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紫芒,灵蛇一般蜿蜒划过折罗漫山山脊的闪电落下,将黑漆似蛰伏巨兽一般的山脉照亮。
下一瞬,更大的雷声砸向伊州城,隆隆巨响,唬得贺七娘都下意识捂住了她的耳朵。
捂着耳朵往后退了几步,贺七娘探眼再看一眼外头,院子再次为墨色侵染,只有窗下的花木暗影,若隐若现。
“哈娘子?”
外间响起妇人夹着哈欠连天的询问,贺七娘也不知到底是雷将人吵醒的,还是她在屋里的动静将人给吵醒的。
但到底是知晓,许瑾没顾她的阻拦,到底还是安排人守了在外头。
心间略微有些不适应,也略微生出些许的异样情绪,贺七娘抬手关上窗,拿起未灭的那盏烛火打开内室的门,朝外问了一句。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妇人批衣起身,将外间的烛台一一点燃,而后打着哈欠回道:“回娘子的话,已是卯时初了。”
闻言,贺七娘眉梢微动。一夜难眠,竟也已经这个时辰了吗?
将手中执着的烛台搁下,她一面将方才随手披上的外衫系上,一面走到外门前,将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刺史他们可回了?”
“还没呢。”
见这位昨日突然登门的娇客有往外去的架势,妇人连忙捋了捋自个儿有些睡乱了的发髻,然后将搁在角落里的风雨灯点燃,提在手中。
“不过在丑时前后,前院听着是有护卫回来过。然后院儿里头先前剩下的护卫,大多那趟都被叫出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听着有人回来。”
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贺七娘打开门朝外走去。
这场着实异常的雨,令她心底的担心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苗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生越大,怎么都没法忽视过去。
她必须得去外头,亲眼看看情况。
沿着廊下快步行走,四周的潮湿水气如同蛛丝密布,一过身,便沾上裙袂与露在外头的手背、脖颈。风中满是湿润润的泥土腥气,叫已经适应了伊州干燥天气的贺七娘极为不适应。
天空黑沉沉像是一口被倒扣着的锅,时不时有利刃一般的闪电划破天际,一瞬照亮脚下的路。
风雨灯在这暴雨狂风中左右摇摆不停,持灯的仆妇紧紧跟在贺七娘身侧,倒是没有出声劝她停下。
随着她们与前院的距离越来越近,隐约传来的嘈杂与吵闹声,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似从院墙外远远传来的动静里分辨出哭喊,贺七娘心下一凛,当即提起裙摆,快步跑了起来。
堪堪跑到院门前,恰有一道闪电落下,贺七娘定睛一看,在门槛与门的缝隙之间,竟有浑浊的水正一股股漫进来,且有着越来越急的趋势。
“这是?”
喃喃自问,下一瞬,想起伊州城那条横贯东西的河,贺七娘陡然明白了过来。
眼下竟是因暴雨生出洪涝来了!一贯干燥、少雨的伊州城,竟是发起洪涝了!
看这情形,想来外头的洪水已经淹上了街道,那酒坊!
心中焦急,贺七娘当即准备麻烦妇人为她寻身雨具,打算赶紧回酒坊看看。结果一回眼,却见妇人面上露着疑惑,并呆呆站在一旁对着门下漫进来的水嘀咕。
“这雨水,怎么还从门外头灌进来了哩?这门槛也不低啊。”
转瞬想起许瑾出发前所说的话,贺七娘试探着问:“婶子在伊州想必也挺久了吧?可见伊州下过这样大的雨?或者说,那城里的河,可曾涨上过堤岸?”
妇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明白了贺七娘话里头的意思后,更是笑着连连摆手。
“哎哟!娘子是说当心发洪涝?娘子说笑了哩,我们这伊州呐,一年四季也就这个时候会下下雨,那河水怎么可能会涨到堤岸上头来哩?想多了,想多了哟!”
恰是这时,门外响起更鼓隆隆、久未停歇,伴随而来的,还有门外打更人高声的呼喊。
“起了!起了!河漫了!涨水啦!起了!起了!赶紧起了!河漫啦”
打更人的呼喊声渐渐行远,妇人脸上尚未褪去的笑意一时僵住,继而六神无主地看向贺七娘,嗓门儿由小到大地嚷了起来。
“河这就漫了?河,这就漫上街来了!哎哟,快起了!河漫啦!”
宅子里剩下的仆妇和零星几个被许瑾留下的护卫尽数奔来前院,贺七娘看一眼那些护卫身上沾的泥渍,猜想他们应是在发现不对后就已经动手在填沙土泥袋,当即也是将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下了些。
“静一下,静一下!婶子们听我说,听我说”
许瑾院中的仆妇大多是在厨下做工的,一个个虽是久居伊州,没见过什么洪涝,但胜在各自都有一把子力气,且干活麻利。
安排剩下的护卫各自带上几名仆妇,利用厨下攒着的米粮麻袋,填了沙土后,垫在各处与街道相接的门槛。
贺七娘看一眼被打开的前门外汹涌漫进来的泥水,还有外头不住奔走的人,拿起仆妇们备好的蓑衣和斗笠穿上,提起风雨灯,顾不得旁的,淌水往外走去。
“娘子?”
“我回酒坊看看”
切切实实地踏上外头的街,贺七娘才知道,这场由暴雨带来的天灾,只怕比她先前所想象地,还要严重得多。
宅外的门槛本就立在两三阶的石阶之上,所以从里头看去时,倒也不会觉着外头的水淹到了一个多么夸张的地步。
可等她淌进水中,及膝的泥水瞬时打湿蓑衣和裙摆之后,贺七娘这才切身感知到,伊州城即将面临着的,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泡在浑浊的赤黄泥水中蹒跚前行,蓑衣挂上泥浆,压在身上愈发的沉。身边渐有人慌不择路地窜过,更是使得泥水飞溅,让过往之人尽数变得越加狼狈。
水面上,间或有破碎的木板,瓦片,亦或是结成凌乱一团的稻草飘过。
贺七娘一步步往酒坊所在的街巷走去,更是想都不敢想,这般暴雨连同河水的浸泡下,那些完全靠黄土砖砌起来的矮屋,又会变成怎样一副田地。
曲室里才被她晾上的曲砖她都已无暇顾及,眼下,只求老天开眼,快些止住这场雨,好歹让这座城度过眼下这一劫才是。
————
没多远的路程被贺七娘渡出了跨越千山万水的架势,等她看见寻鹤酒坊的牌匾时,天已大亮,罩在伊州城上空一天一夜的乌云,终是散去了稍些。
街上的商贩们当时更早一些得了消息,如今正一个个将裤脚挽起,齐齐上阵,扛着麻袋将各自店前的门槛垒高。
酒坊前头,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道身影也正忙个不停。
康令昊左肩扛了一袋,右手下偏还夹了一袋,眼下正冲旁边咬牙想要搬起第二袋的余青伍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亮白的牙。
而余青蕊正带着小妹一道,用扫帚器皿等物将铺子里漫进去的水往外头倒,来宝则摇晃着尾巴,嘴里叼着一块抹布,跟在小妹身后指打转。
以她的角度望去,仍能清楚地看清他们被积水和雨水打湿的衣衫。康令昊和五郎两个因为要往返街头搬运沙袋,更是满身泥泞,看上去像是刚从田地里爬出来一样。
双眼没来由一酸,贺七娘忙是别开脸,用已经湿了大半的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才继续往店前行去。
走过这段路,早先因为那碗当归鸡蛋而散去的坠痛已然再次显出苗头,贺七娘掩在蓑衣下的身子隐隐冻得有些发抖,但她也咬牙忍了下来。
正是此时,放下肩上的沙袋,正打算再去搬上一些过来的康令昊发现了她的存在。贺七娘眼看着他双眼骤然亮起,然后咧着那口在满脸泥浆衬托下变得更白了的牙,高举着双手挥舞。
“贺七!贺七!你快看,我们手脚快吧?”
原本还有些感伤的情绪顷刻化作泡影,贺七娘对着咧嘴淌水奔来的康令昊大大翻了个白眼,然后往后避了一步,抬手做出阻止的手势,大喊道。
“你别过来,你动静太大,水全践我身上来了。”
讪讪停下脚步,康令昊像只身型强壮的猎犬一般跟在贺七娘身后,都不用她开口,就絮絮叨叨地将眼下的一切都解释了个清楚。
“贺七,你都不知道,那会儿天都还没亮,街上还有巷子里就有好些当差的挨家挨户地拍门,说是桥垮了,河漫了,让各商户赶紧起来守着铺子。”
“然后我从邸店一跑过来,就发现五郎这小子连余娘子她们挖出的沙袋都拧不动,好半天,我们才把后巷的门口收拾好,没让水把后头院子给彻底淹了。”
“嚯!你都不知道,我们刚把门垒好,那水就涨得这么老高了!后头我们到铺子里来准备想法子垒门,才发现街头已经来了好些当差的在安排沙袋那些了。”
“听说,是昨儿个夜里刺史带人巡河时发现了不对,立马就安排了手底下的人,这才免了咱们这些商户倒大霉的”
贺七娘从及膝的水中迈出,正抬腿打算跨过门槛上垒着的层层叠叠的沙袋,闻言,也是愣了一下。
侧目,看一眼犹自在夸赞这次来的这个刺史是个踏实干事之人的康令昊,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个念头。
如果,康大知道他现在夸个不停的刺史,就是他打听回阿瑜的消息后,小声嘀咕着骂了小半个时辰的“方砚清”的话,也不知道依他的性子,会不会用跟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酒坊门前?
看一眼被沙袋折磨得脚下都开始打颤的五郎,贺七娘自觉暂时还不能让康大给自个儿吊死,当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迎上前来的余青蕊还有小妹笑了笑以示无碍,贺七娘淌着店内淹到脚踝的水,径直奔向后院,打算去牵她那已经养尊处优大半年,没有干活的驴子。
虽说能悄悄把康大当驴子用,那到底,也还是太不道义了些不是?
进到后院,贺七娘靠墙站了一会儿,咬住下唇,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她深深吐了好几口气,这才好不容易缓过这阵疼痛。
这才去牵了她的毛驴儿,淌水绕到前院,在康令昊吱吱哇哇的乱叫着“我怎么这么蠢,放着驴子不用”的喊声中,强忍着往街头分发沙袋的地方淌去。
捏捏毛驴的毛耳朵,贺七娘在一人的助力下,吃力地将沙袋搬到驴子的背上。
顶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个身着黑衣的人,好似有些面熟。
正想着是不是该避开,躲到别人那边去领沙袋,身后,却在雨声嘈杂中,仍非常清晰的响起连串的见礼声。
“刺史”
“许刺史,您来了”
“郎,郎君”
她面前这位,正抱着沙袋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也是嗫嚅着唤出了口。
作者有话说:
康大:啊昂~~啊昂~~~~
护卫甲:完了~~我死了~~~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被许瑾双手钳住腰◎
此间急雨未歇, 陡然一阵凉风卷过,催着豆大的雨珠击打在斗笠上,哗哗作响。
众人纷纷同身后行来之人见礼, 听着动静贺七娘忙将斗笠下压,身子也往蓑衣里躲得更进一些。
纵使隔着这疾风劲雨, 她视线所及之处, 也正从身后一圈一圈的, 漾出涉水而行时生出的水纹涟漪。
乍然间,那股尤似残存的,曾整夜萦绕在她周身的冷香, 亦从魂魄深处幽幽钻出,若有实形地包裹住她。
分明, 这股淡淡药味的青竹冷香, 不应在这泥水四溅,大雨滂沱冲刷世间万物之处出现。
分明,他们之间,还隔着这不近的距离。
恰逢面前这个抱着沙袋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正讷讷朝来人见礼, 贺七娘倏地抬起头, 冲其疯狂地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表情里, 满是生怕她会因此暴露的小心思。
许瑾红着耳根下去吩咐的点滴, 亲手端来的汤水, 结合他此前特意遣人回来, 留她待雨停后再回家的心思, 贺七娘哪里不会明白?
自然, 若是他见着她这时冒雨淌在及膝的洪水中行走, 莫论他会如何想这件事, 贺七娘竟是后颈一麻,视线不由自主地在眼前的方寸之间胡乱瞟着,并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牵了辔头的手不自觉收紧,贺七娘屏住呼吸,除开乱转的眼睛之外,再无多余的动作。连带着她身边的毛驴都受了影响,原本不住甩着的尾巴都老老实实地垂着,不再乱动。
她只不过是为着有求与他,为着能够顺利哄着他告知阿瑜葬于庭州何处,为着能够顺利去见一见阿瑜,这才会这样小心谨慎,尽量不去惹许瑾不愉的!
贺七娘如是想着缩在蓑衣里的身子都紧绷得后背有些发疼,腰间软肉一抽一抽的,像是马上就要抽筋了一样。
竖起耳朵,她仔细分辨着身后的动静。
哗啦哗啦淌水的声音,逐渐穿透雨声,变得清晰。
一圈一圈随人行漾出的圆形波纹,渐渐变大,划过她的膝下,小小的水波拍打在堆积的沙袋上,及至消失。
眼见着那一个接一个的圆往左行去,那护卫也咬牙将手中沙袋递了一个角她,贺七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些。
岂料,才不过稍放松着吸了一口气,膝下的那圈涟漪却是骤然停下,不再继续前行。
继而,身后响起一人略显迟疑的话语声,给贺七娘惊得一口气憋在心口,不敢吐出来,也没能咽进去。
“七娘?”
紧接着,那人开口的语气已然变得肯定,暗藏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无奈,调转方向往她这处行来。
“七娘”
“你真是”
本想抱着手上的沙袋赶紧溜走,谁知,听得许瑾声音响起的一瞬,那本就没打算完全撒手的护卫飞快将那沙袋收了回去,徒留贺七娘摊开一双手,呆愣地望向对面。
护卫眼神飘忽地往头顶的斗笠上瞅,二话不说扛着沙袋往另一头挪去,把这小小一寸天地,留给了贺七娘。
没得法子,贺七娘讪讪收回手,然后用两手稳住斗笠的侧边,转过脸来,扬起笑脸。
“许刺史,嘿嘿,怪巧的哈。”
入目所见,先是露在水面之上的一双腿,袍服一角被撩起别进腰带,叫水浸湿的衫裤黏在腿上,隐隐显出其下微微虬起的腿部肌肉。
飞快移开眼,从外头的蓑衣一路飞奔到被斗笠掩住前额的面容,贺七娘没来由觉着双颊发烫,眨眨眼睛,从紧皱的眉头稍往下移了丁点儿,对着许瑾那双清凌凌的眼又眨了眨。
好半晌,她才往蓑衣下缩了缩脖颈,在无声蔓延的沉默中,讷讷回了句我得回来收拾铺子,然后便止住话语,只略显讨好的,乖乖朝着眼前这个已然冷了脸的人笑。
许瑾不开心了。
他凭什么不开心?
她不就是回来收拾铺子吗?他有甚好不开心的?
她都没同他清算旧账,他哪里来的底气好甩脸子的?
越想越怄,越想越觉得自个儿没什么好心虚的。贺七娘准备挺直腰杆,微扬起下巴,打算冷哼一声以表自己的不愉。
结果却是压根儿没有挺直腰杆的机会,她不过就是竖起了身子,后腰和下腹处的抽痛就令她眉眼一拧,小小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是在齿缝往里吸着气,贺七娘察觉到许瑾的眼睛已一错不错地盯在她被水淹没的膝下,局促地动了动水下的腿,随后眼前一暗,有人陡然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这般任性。”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贺七娘双手扶着斗笠仰起头,入目只有许瑾绷紧的下颌线条。她头一遭知晓,原来隔着皮肉,也是能看出一人是被气得咬紧牙关的。
耳畔有急促的淌水哗啦声响,她本能地被吸引,想要转头去看。
下一瞬,腰间一紧,脚下一空,随着她猝不及防间溢出口的惊呼,贺七娘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是被许瑾双手钳住腰,从水里举了起来!
“啊!”
一声惊呼,贺七娘匆匆咽下惊呼,双手死死捂住嘴,眼神慌乱,朝左右张望个不停。
分不清现下的心情到底是惊多还是羞多,她只知自己在周遭诸人诧异的视线,和左右交顾的窃窃私语中,默默选择将斗笠再往下压一些,妄图彻底遮住她红透了的脸。
许瑾双手举着她,像是举着个木雕人偶似的,往前移了两步。
贺七娘掩耳盗铃地将自个儿藏起来之余,莫名觉得腰间握着的那两只手掌烫得厉害,明明还隔着衣衫腰带,如今却像是切身贴在上头,连带着那两枚指环的凸起,她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湿透的下裙和鞋履淅沥沥往下滴水,在步步前行的涟漪中,落下滴滴答答的星星点点。
臀下接触到鞍座,贺七娘双手触及毛驴的背毛,听得这家伙发出啊昂啊昂的高亢叫声,身下颠了颠,这才一脸木讷地朝旁看去。
远松不知何时已将原本驼在毛驴背上的沙袋搬了下来,这会儿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就像一根杵在水中的木桩。
“我先送你回去。”
对着呆呆坐在驴背上,久久没能回神的贺七娘低语一声,许瑾这才转过身,同那些原本跟在他身后,现下已经吃惊得眼珠都要跌出眼眶的下官,轻飘飘地说。
“故友旧识,我先将人送过去,你们先往前行,我稍后便到。”
“是”
目送着许瑾亲自牵过毛驴身上的辔头,护送上头侧身坐着的女娘子,带着扛起沙袋的远松护卫往商户林立的那条街走去,众人无声问询的视线,霎时齐齐转向负责巡卫这条街的那人。
“额,看我做甚?”
“你巡卫此处,难道不知道什么?”
顶着同僚一个个瞪得跟铜铃一般的眼,那人冥思苦想许久,然后猛地一手握拳,击打在掌心作恍然大悟状,而后压低声音,左右张望一圈后,低声言语。
“那是寻鹤酒坊的贺掌柜。”
“哦~酒坊!”
对上他们彼此交换的暧昧眼神,那卫士连连摆手,轻啧了一声,而后才继续说道。
“这位贺掌柜啊,早先有个定了婚事的夫婿,未来得及进门,男方就离世了。贺掌柜如今啊,为男方守着呢。”
“唉,那也是个苦命的。”
“是啊是啊,不过以此来说,这贺掌柜倒是品性不错”
“但是方才所见,难不成刺史他”
再三被打断,那卫士也不干了,瞪大眼,嚷道:“你们还听不听我说了!”
“听听听!且说,且说!”
没了兴头,自也没了继续冒雨在这处闲言的劲头,那卫士正了正头顶被碰歪的斗笠,简单说出自己的结论。
“贺掌柜早逝的那未婚夫婿姓许,咱们刺史也姓许。所以啊,你们也别多嘀咕了,刺史不是说了吗,故友旧识,估摸着,是同男方家沾亲带故了的。”
“哦~这样啊!”
“是了是了,当时如此。”
一群刺史府的随行闻言纷纷称是,歇了心底那些小九九,各自淌水继续往河堤处去。
只是随着积水越来越深,他们的面色也渐渐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
这偌大的雨要是再不停歇,那已经垮了口的河堤,也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
乖乖坐在驴背上,贺七娘怔怔注视着前头为她牵引的背影,一时惘然,倒连隐隐作痛的腹下都给忽略了去。
她这毛驴生得较一般的要高大些,如今坐在上头,倒是堪堪能将腿悬在水面上,不再沾上那冰凉刺骨的积水。
行走期间,有些家中饲了骆驼的商户也不得不将平日里宝贵以待的伙计们牵了出来,一趟趟帮着搬运。
积水带了厚重的污泥,莫说是人,便是这一贯驼物行走的四脚牲畜,也是举步维艰。
晴日里抬脚便到的距离,眼下硬是一步一滑,一步一踉跄,走出了漫漫商道的架势。
贺七娘将手把在鞍座上稳住身形,想到许瑾昨儿都还是昏迷不醒,且身上又是旧伤未愈的,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决定看在他是阿瑜堂兄的份儿上,开了这个口。
“停下吧,我自己能走。”
许瑾闻声未停,只是继续牵着驴子前行,过了一会儿,这才背对着贺七娘,用恰好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待此间事了,我与你同去庭州一趟。”
正纠结着该不该自己主动跳下去的贺七娘闻言,匆匆收住脚,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去庭州做什么?”
莫不是,他已看出自己的盘算了吗?
“你总要去拜祭他的。与其让你求上别人,不声不响地消失,不如我和你一道。”
一时语塞,贺七娘扪心自问,若的确一直将此事耽搁的话,她确实会选择拜托康令昊,想法子探听出阿瑜的葬身之地。
虽说,她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同旁人打听许家往事的计划,但如今中元节将近,她无论如何,都要在那之前去见见阿瑜。
轻轻应了一声,贺七娘轻道一句多谢,下一刻,两道熟悉的声音接连响起。
“贺七,你咦?中原狐狸!?”
“七娘?你这是怎的了?”
余青蕊的声音令贺七娘周身一凛,当即难掩紧张地往前伸手,扯住了前头许瑾的蓑衣。
作者有话说:
许狗:诶嘿~~悄悄宣告主权~~
吃瓜群众:哦~~~他跟贺掌柜早逝的未婚夫婿有关系~~~
贺七:现在打晕许狗,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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