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疯女人
左时寒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听到这些事情只有祝饶在难受。
左时寒一门心思思考“左家操偶术可能流传下来了”这件事。
“如果背后的人真的是左家子弟的话,他是不是想杀我?”左时寒合情合理地推测。
虽然想让鬼仙再死一次这件事听上去有些荒唐,但这一次的鬼墟太像是专门针对他的了。
左氏活下来的人,恐怕很难不恨他。
祝饶一下子警惕了起来,嘴上却说道:“别瞎想,你不会有事的。”
他暗暗记下了操偶术,打算一离开这里就去打听关于偶师的线索。
左时寒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作为当世存在时间最久的鬼魂之一,除非他自己愿意,没有谁能让他消失。
对他来说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孙柔柔找出来,确认她背后到底有没有操偶术的痕迹。
“前两个场景都发生在孙柔柔大婚的时候,而现在时间是孙柔柔怀孕,每一个场景都和她的丈夫有关。”左时寒道,“孙柔柔会化为厉鬼,一定和她的丈夫脱不了干系。”
祝饶重点歪了:“怀孕?”
他目光不自觉往左时寒小腹看去。
祝饶发觉,左时寒身上的衣服确实宽大了点。
左时寒:“……”
左时寒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下祝饶脑门。
哒。
一声轻响。
左时寒还没收回去的手顿在半空。
他用力很小,这声轻微的敲击声显然不是他发出的。
过了几秒,又是哒的一声轻响。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窗户。
两人齐齐起身走到窗边,窗纸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走近了很容易被忽略过去。窗台之上只露出小半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看不出男女。
他伸出一只光看轮廓就能看出的瘦骨嶙峋的手,乍一看上去几乎以为骨骼之上没有皮肉。枯枝般的手抬起来,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敲击着窗户。
哒,哒,哒。
左时寒和祝饶走过去的时候,窗外的人也看到了他们。
窗户是朝内的,左时寒抬手打开窗户——
哗!
视野几乎变成了血红色,一大盆鲜血迎面泼来!
开窗的一刹那祝饶就察觉了不对劲,拉过左时寒背身便将他护在怀里,保护好左时寒后才抛出衣袖里藏着的符咒。花费的时间少得不可思议,险之又险将要泼到的血阻隔在外。符咒在空中停滞了一刹后,无力地和血水一起落在地上。
满地狼藉。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左时寒偏了偏头,从祝饶怀里露出一只眼睛,抬手飞射而出的偶线就将砸向祝饶后背木盆击落在地上。
窗外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声。
木盆落地后,左时寒看到了窗后探出的一双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瞪大得眼球似乎要脱眶而出。此时死死盯着左时寒,好像左时寒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是孙柔柔新婚之夜来闹事的疯女人。
疯女人恶狠狠地瞪了左时寒一眼后,转身就飞快地跑走了。
左时寒按住祝饶的手臂:“别追了。”
他低头往地上看去,血泊还在蔓延。鲜血里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羽毛,左时寒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
祝饶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鸡毛。”
左时寒道:“都是鸡血。”
羽毛的根部还带着血丝,显然取血的人拽下它们时毫无章法。
左时寒告诉祝饶不必去追疯女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年孙柔柔一定没有追出去。怀着孕的女人不太可能去追人,更别说孙柔柔那个时候没有可能挡下疯女人泼向她的血。
左时寒皱眉捂住小腹。
祝饶很快就发现了,紧张道:“怎么了,刚才受伤了?”
祝饶关心则乱,且不说疯女人泼过来扔过来的东西有没有杀伤力,就祝饶那个护法真有什么也是砸在他背上。
左时寒摇摇头:“是孙柔柔的感觉。”
微弱的疼痛感并不强烈,左时寒毕竟不是孙柔柔。但只要想起引起疼痛的原因,就没法忽略过去。
左时寒迟疑道:“孙柔柔那时应该受了惊,她还怀着孕,所以……”
左时寒没说下去,他现在用的身份就是孙柔柔,不管怎么说都感觉微妙。
有些难以启齿。
祝饶一下子就没明白了过来,让左时寒背靠着他胸膛将他抱在怀里,温热的手捂着左时寒小腹:“很难受吗?”
左时寒一瞬间很想捂住脸:“没什么感觉,只是能让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左时寒话刚刚说完,房间外就响起了一人的脚步声。
正是朝着这个房间而来。
左时寒神色微变,这段记忆显然还没有结束。
而来到这段记忆里的祝饶,显然是能被这里面的人发现的。
“你先藏起来。”左时寒随意扫视了周身一眼,很快就找好了目标,推着祝饶往衣柜走,打开柜门后推着祝饶让他钻进去。
顺手把在外面没收起来的木箱也塞了进去。
祝饶哭笑不得,轻咳了一声道:“怎么有点像是在偷情。”
左时寒不回答他,立刻把门关上了。
祝饶藏起来没多久,来人就进了房间。
看见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左时寒竟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姚三一进屋,就被屋里的场景镇住了。
他目光一下就落在左时寒身上,大步上前去,伸手就要扶住他,一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姚三语气慌张:“柔柔,你、你还好吗?”
左时寒自然没事,但孙柔柔一个怀着孕的柔弱女子,当时肯定被吓得够呛。
姚三问完就说道:“你再撑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
他没有走成,左时寒一把抓住了他胳膊。
“是一个女人做的。”左时寒声音平稳得就像是在念稿,“成亲那里喜房外的疯女人。”
姚三的脸扭曲了一刹。
“……我会处理她的。”姚三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在心虚,“别管这些,现在你的事情最重要!”
左时寒和当年的孙柔柔一样,坚持问:“那个疯女人是谁?”
姚三下意识偏了偏头,不正对左时寒的目光:“是一个和姚家有仇的疯子……你别担心,不会有下次了。”
后半句话姚三说得含糊,目光也是躲躲闪闪。
左时寒还要再问,但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已经不在原来的房间了。
被窝里没有一点热气,冷冰冰的。
左时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的孙柔柔说完那两句话后就晕了过去。
而现在的孙柔柔,情况还要更糟。
……
左时寒能感觉到的疼痛十分细微,或许称为痒麻更为合适,而且他只消心念一动,这些感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疼痛出现在孙柔柔身上时,却是能让人生不如死地疼。
流产必然是很疼的。
孙柔柔疼得快要死过去了,她感觉到自己身上在发冷,被子跟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下来。
没能跟换的褥子带着血腥味——是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身体的疼痛是那么轻微,可心中的绝望却是那么强烈。
左时寒听到了窗户外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床本来就靠着窗户,外面守着的人说话声音也不够轻,不仅左时寒能听到,曾经的孙柔柔也可以听清。
“是没保住……唉,都要六个月了吧?”
“那一跤跌得狠,当时我看见就觉得完了。”
“夫人也真是不小心。”
“毕竟听到家里出了事,难免的……”
声音顿了顿。
女孩小声问:“孙家真出事了啊?”
“可不是,全家都被抄了,孙老爷还被杀了头。”
“真是想不到,孙家居然也会出事。”
“谁想得到呢。”有人叹了口气,“当年夫人可是低嫁,谁听说这件事都说少爷高攀了。现在……唉。”
又是沉默良久,女孩感慨道:“之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过。”
左时寒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听完了窗外的全部。
这是孙柔柔的情绪最强烈的一次,左时寒能够感觉到,此时的孙柔柔恨不得自己立即死去。
左时寒本来想叫孙柔柔别吵,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无声轻叹。
……
乌云半掩了月亮,微弱的月光落入掌心。
轻薄的衣裙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女孩坐在屋顶,仰起头看着月亮,突然说道:“如果当年死掉就好了。”
“因为失血而死,或是自杀……怎样都好。”女孩皱起秀气的眉,“我为什么会觉得世界上还会有在意我的人,还会有能像家那样保护我安慰我的地方呢?”
她勾了勾唇角:“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都没有认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还在痴心妄想。”
女孩似是在自言自语,毕竟周围也没有人能回答她。
只有一身血红的嫁衣漂浮在空中,沉默无声地陪伴她。
女孩察觉到某处的动静,目光投过去。
“偶师真的好麻烦啊,看上去只有一个人,实际上谁知道有几只人偶藏着。”女孩小声抱怨,“看来,今晚是没法好好看月亮了。”
第42章 役鬼
小指上绑着的红线,平时隐藏起来,但只要有心去看,就能看见红线一直延伸到屋外。
左时寒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等着祝饶过来找他。
祝饶还没过来,姚三先到了。
他走来时候的步子沉重又匆忙,到屋外后没有立即进入房间,而是先问了守在屋外的两个侍女情况。
侍女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姚三却大力推开了门,丝毫没有考虑会发出多大的声音。
姚三进了屋里,先看到的是褥子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些沾到褥子边缘的血迹,被子根本没法盖住。
姚三浑身散发着不虞的气息,看到那些血后也没有缓解多少。
“你先好好修养。”姚三声音僵硬道。
左时寒问出了当年孙柔柔问姚三的话:“我娘她们现在……”
“孙家的事情你别管!”姚三声音冷硬地打断了他,语气像是在警告,“没人救得了孙家,要不是你已经外嫁,今日你也跑不了!”
属于孙柔柔的那一部分情绪突然间安静下来。
她像是呆住了,根本想不到姚三竟然会这样对她。
孩子没有了,娘家也出了事……姚三即便不提帮她,不应该也会安慰她吗?
孙柔柔觉得自己的丈夫好像在短短一日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他说的话都让孙柔柔陌生无比。
姚三深吸了口气。
“这些事情你别再管了,先养养身体吧。”姚三本来想像以前那样对待他的妻子,可是话说出口后却怎么都觉得奇怪。
有些事情已经彻底变了。
姚三没有接着在房间里逗留,快步离开了房间。空气里头的血腥味让他有些不适,而孙柔柔也和以往的不同的,从鬼门关救回来后一副快要死了似的干瘪模样,简直苍老了十来岁,姚三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心里再也生不起以前的喜欢来。
左时寒看着姚三重重地关上了门。
姚三其实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即便在外人面前他总能装出一副斯文模样,私底下自私无礼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他好像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只关心自己快不快活。
以往他对待孙柔柔时还会收敛着脾气,此刻在孙柔柔面前也装不下去了。房间里是一个险些死了的病人,最需要静养,他却把门砸得砰一声巨响。
孙家出事的消息传来才一天呢。
但是还不够。
左时寒心道。
只是这些,还不够孙柔柔变成厉鬼。
左时寒不是孙柔柔,身体没有败坏到只能躺在床上。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感觉到身上有些凉,低头一瞧,只见单薄的寝衣上一片血迹渐渐蔓延开来。
雪白的衣服,鲜红的血迹,对比鲜明。
也许是孙柔柔当时的伤口没有处理好,也许是孙柔柔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导致伤口又裂开,总之那会儿她又在流血了。
身体没有任何感觉,衣服却在被血染红的样子有点奇怪。
左时寒没有放太多心思在无关紧要的衣服上,反而是祝饶进屋后被吓得不轻。他从窗户翻进来,看见左时寒身上的血后,手上一用力险些把窗户掰了下来。
直到左时寒声明这不是他的血,祝饶才松了一口气。
衣服上的血越来越多。
祝饶皱着眉:“她真的不是这个时候死的吗?”
出血量大得他觉得一个柔弱的女人已经没法救回来了。
“孙柔柔虽然被娇养长大,但陷入困境后,精神还算坚韧。”用着孙柔柔的身份时,左时寒也能知道一些孙柔柔内心的想法,“她还怀着对姚三的希望,一定会坚强地活下来。”
“看来这个场景也不是终点了。”祝饶道。
不是所有拥有鬼墟的鬼魂都是厉鬼,比方说沈明楼,他是因为保护女儿这个执念留存在世上。
但也有一些鬼魂,在拥有鬼墟的同时还是厉鬼。厉鬼生前或是诸多不幸,或是作恶无数,死后便身负怨气与煞气。
因不幸死后形成鬼墟的厉鬼,生前往往是性格坚韧之人。这样的人在遭受能催折他们的打击后,怨恨往往要比一般人更加强烈。
左时寒忽然道:“我们离开一下。”
祝饶不知道原因,但习惯性地点头。
左时寒道:“我要去找一下那个疯女人。”
……
鬼墟重现的过去里,有一些是鬼魂知道的事,有一些却是他们不知道的——组成那些片段的,就是附着在一些物件上的来自其他人的残念。
鬼墟的位置要么是鬼魂死时的地方,要么是他生前常居的地方。不少事情鬼魂自己都不知道,各种物件上的残念却会记得。
左时寒想去找那个疯女人,虽然对她还活着并不抱有很大的希望。
姚三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疯女人之前把一盆鸡血泼到姚三怀孕的妻子身上,即便姚三并没有多在意孙柔柔,他也会觉得疯女人的做法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而且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阿莺。
早在疯女人在姚三新婚之夜闹事的时候,阿莺就隐晦地建议老太太杀了疯女人。孙柔柔所处的时代并不太平,即便是太平年代,偏僻的乡下死了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子,也不会有人在意她是不是被人杀死的。
屋外还有两个侍女,左时寒不希望惊动她们导致这个场景跳过,所以是像祝饶来时那样翻窗走的。
祝饶先翻了出去。左时寒刚爬上窗台,就被祝饶自然而然地一伸手抱了下去。
左时寒:“……”
以前祝饶就特别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左时寒从没和别人挨得这么近过,开始很不理解,祝饶说你和木生亲近,不也天天抱着他吗?
左时寒想了想,说可是木生现在很小,抱着很方便。
祝饶说我抱着你也很轻松啊。
左时寒抱以怀疑。他死的时候还没长开,身高比祝饶矮了不止一星半点,身材也偏向纤细,可他和祝饶的体型差距,绝对不是能将之和他与木生比较的。
祝饶又说,情侣都是这样的。
一点也不知道情侣之间应该做什么的左时寒思考了一小会儿,就相信了祝饶的话,之后的日子里任由祝饶抱着,次数多了习惯后还会放松地靠在怀里。
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
左时寒拍了拍祝饶搂着他的手臂,轻声道:“于理不合。”
祝饶是不敢做得太过的。
可能会引起左时寒厌恶的事情,他都不敢去做。
所以即便十分可惜,祝饶还是松开了左时寒。
窗户外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姚宅不小,而左时寒去过的只是很小一块地方。
左时寒猜测疯女人平日里被关在上次听到老太太说话的矮小房子里,可是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到那里去。
“我记得路。”祝饶及时说道,之前他找左时寒的时候,几乎把整座姚宅都熟悉了个遍。
“我带你过去。”说着自然而然就牵起了左时寒的手,带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左时寒低头看着自己被祝饶紧紧握在手中的手,目光有些茫然。
他们以不再是情侣,搂搂抱抱于理不合。
那么牵手呢?
左时寒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和祝饶讨论过这件事。
从他离开鬼墟的那天起,祝饶就拉着他的手,手上的力道无时无刻不彰显着自己在他身边,然后带着左时寒去往他不敢前去的世界。
左时寒出着神,也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地方,走了多久的路,知道祝饶在某一个地方停下。
“到了。”祝饶低声说。
左时寒抬头,看见了正对着他的矮小房子。
这里并非空无一人,光是门前的台阶上就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男人瘦得橡根竹竿,脸色蜡黄,微微拧起的眉是他看上次很不耐烦。此时此刻,男人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要黏到一起,已经只能看到一条小缝。
他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左时寒和祝饶的。
一只符咒折成的纸鹤从角落里飞出,无声扇动着翅膀,飞到年轻男人的头上。刚一结束,男人身体一歪倒在台阶上,就这么睡死过去。
血咒派主修符箓,发展了千年,现存的符咒早就不止古时候那些专门用来杀鬼的了。门下弟子前仆后继地发明新符咒,几乎能办一个“挑战一个月只用符咒”大赛。
祝饶不用靠近年轻男人,就能让他失去知觉,倒是比原先想着直接消灭这个鬼怪的左时寒温和得多。
小屋的门是锁着的,左时寒贴在门上听了几秒,轻声对祝饶道:“里面有喘气声。”
祝饶也听见了沉重的喘气声。
就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一样——祝饶的职业避免不了和死人打交道,接触得多了,有些事情就很好判断。
他觉得屋里那人的状态不太好,似乎是要死了。
左时寒暴力破坏了门锁。
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能够闻到屋里面腐败的气味,带着一股隐隐的恶臭。
屋里黑咕隆咚,没有灯,有没有能透进窗户的光。
左时寒回忆了一下在屋外看到的场景,确定这座房子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以前他们能够通过窗户看到屋里的人影,现在窗户都被不透光的黑纸蒙上。
房门年久失修,打开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想起了一声吱呀。
万籁俱寂,这声轻响就像得清晰无比。
窸窸窣窣声紧接着响起。
像是枯草一类的东西被抖落在地上。
左时寒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竟然有一点亮光,正好朝着门的位置。
他看了半晌,忽地意识到那点亮光来自人的眼睛。
少数阳光伴随打开的门落入屋中后,枯草堆里坐着的人的面貌渐渐显露出来。
左时寒看到了布满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和乱糟糟的油腻头发。头发不知道有几年没剪过,又有多久没洗过,就好像盖在头上的一块脏抹布。
一半的脸被头发遮住,另一小半的脸暴露在左时寒和祝饶眼前。
疯女人好像没有注意到祝饶,眼睛一直盯着左时寒,左时寒走偏稍微一点,她的目光也会随之偏移。
左时寒停下了脚步。
疯女人看着他扯扯嘴角,干裂的嘴唇能看到鲜红的肉。女人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喉咙里也发出含糊的笑声:“是你啊。”
“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也,被姚三抛弃了吗?”
……
嘭!
木生一脚踹开了门,顺便还把手里拎着的人头扔了出去。
他抬起头,面色不善地看着站在屋顶上的“汉服姑娘”。
孙柔柔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楼下的木生:“居然是鬼王吗?”
木生才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找左时寒的麻烦:“你害怕了?”
“不会哦。”孙柔柔歪了歪头,“如果是在这里的话,我也算是鬼王呢。”
木生察觉到了。
这里不止孙柔柔一个“鬼”。
还有许多的“鬼魂”,正从他们身死的地方离开,向着木生涌来。
木生其实不太想称他们为鬼。
他们已然没有任何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法进入轮回,只是被孙柔柔操控的工具罢了。
那些都是姚家村的人,是死在这座村庄里,更准确地说,是死在存在于这座村庄中的鬼墟里的人。
他们的大部分魂魄都被吞噬,只留一个勉强可以役使的壳子。
木生问:“姚家村的人都被你杀了?”
“有一些机灵的人,发觉不对就逃出了这里。”孙柔柔道,“不过姚家的人,我确实一个都没有放过。”
“不对,也不是所有人。”孙柔柔皱了下眉。
她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有一个人,我特地放过她了。”
第43章 不是我
阳光通过半敞的门落入屋中,在地上留下一道光带。
左时寒和祝饶站在阳光下,可疯女人似乎在黑暗中呆久了,已经惧怕这些光亮,在杂草堆间缩成一团,不断后退的身体把杂草压得扁扁的,正在逃得离光亮更远一些。
疯女人死死盯着左时寒,就在左时寒身边的祝饶仿佛是一个透明人。
她的喉咙像是卡着痰,说话时含糊不清,只偶尔发出一两句尖锐的叫声。听疯女人说话有些费力,她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句话还是对孙柔柔的嘲讽,下一句就突然变成了不知道对谁的谩骂。
将疯女人说的话都联系起来后,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她是姚三的妻子。
左时寒尚能冷眼旁观,孙柔柔却处于崩溃的边缘。
疯女人的身份,抹杀了她对姚三的最后一丝幻想。
姚三和阿莺私通,让她知道了曾经姚三对她的山盟海誓不过是骗局。
姚家出事后姚三对她的冷漠,让她知道姚三娶她不过是为了她家的权势。
在得知疯女人身份之前孙柔柔才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姚三都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姚三也不会抛弃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原来,她竟不是姚三唯一的妻子吗?
……
孙柔柔在破旧的屋瓦上坐下,抬头看天上的明月,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记得自己那时在发抖。
最后一丝支撑着身体的力量突然间被抽走了,她几乎连站稳都做不到。
不能说是愤怒,也不能说是悲伤。
当一切都失去,生命里的支柱轰然倒塌后,她什么情绪都没有,像是情感都化作飞灰。
无处可依。
她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维持住体面,问出了她当时唯一在意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疯女人呆住了。
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她。所有人都叫她疯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竟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之后她想了起来,语气却依旧很不确定。
“……我叫孔离。”
孙柔柔跌跌撞撞跑出了关押疯女人的屋子。
距离她流产没过几日,没有人想得到一个身体虚弱伤重未愈的女人竟然能跑那么远。孙柔柔回到房间后,一把抓住因为她离开而惊慌失措的丫鬟。孙柔柔反应不过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直到丫鬟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孙柔柔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手。
布料上留下了明显的指痕。
丫鬟是她的陪嫁丫鬟,从小侍奉她,即便姚府没了也听她的话。
孙柔柔叫丫鬟在姚家村附近查一个叫孔离的女人。
话说出口,孙柔柔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简直像不知道多久没喝水的疯女人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丫鬟才听清了她的吩咐。
嫁到姚家后,孙柔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交际圈子很小,几乎只涵盖了几个丈夫和姚三差不多身份的夫人。她从未听说过孔离,也没有人主动提及。
然而打听这个人,却不是什么难事。
丫鬟很快就带回了打听到的结果。
孙柔柔坐在床上,捂着脸讽刺地笑。
原来这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孔离是附近村子嫁到姚家的姑娘。
她嫁过来的时候,两家门当户对,条件相当。然而姚三在城里攀上了孙家后,觉得孔离出身卑微,毫不犹豫地要休掉这个妻子。
可笑的是他给了孔家足够的好处,孔家竟然就真的放弃了出嫁的女儿,只是也不愿意把孔离接回家。
因为看到休书没多久孔离就疯了。
姚三因为发疯的孔离焦头烂额。
因为那会儿他终于让孙家小姐喜欢上了他,筹划着娶孙家小姐上门,可孔离赖在姚家怎么赶也赶不走。
眼看着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姚三当机立断把孔离关在了一个废弃的小院里。
原先的看守没有那么严格。
但在新婚之夜孔离逃出来之后,老夫人就加派了人手。直到连续几年没出过事,看守才又松懈下来。
孙柔柔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小院。
她平日里只在后宅走动,可以说对后宅了如指掌,唯独对那个院落一无所知。她身边总是跟着姚三指派的丫鬟,每次她想过去看看,丫鬟就会劝她别去,说那里十几年不曾打理,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孙柔柔之前一直没有去。
但她知道那里有秘密。
原来……是这样的秘密吗?
时至今日,孙柔柔仍能想起当时自己对接下来日子的迷茫。
她耳边好像不断回响着孔离尖锐的话语,疯女人笑的时候像是在大哭。
她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从孙柔柔的陪嫁丫鬟那里知道疯女人的身份后,左时寒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疯女人说过的这句话。
疯女人虽然疯了,但有些事情她比正常人还明智。
至少她把姚三看得清清楚楚。
她们生活的时代不是太平盛世。
孙柔柔家世确实显赫,但这个时候越显赫的家族,往往跌下来就越惨。
富贵能延续几时?姚三对孙柔柔的爱重建立在孙家的财富权力之上,当孙家倒塌,爱意就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剑。
当场景再一次变换后,左时寒心中所想变成了现实。
孙柔柔的影响让他感到喉咙发痒,下意识咳了两声,掌心竟是有血迹。
左时寒面色如常,心念一动血迹便消失无踪。
左时寒随意看了下周身。
他身处在一间称得上破败的屋子里,没有之前几个场景里的高床暖枕,他正坐着的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被子,带着无法忽略的霉味。
一摸,冷得就像块冰。
左时寒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窗户本来就关不严实,原先就在不停往里漏风,眼下一打开寒风更是席卷而来。大雪扑面,原来这竟是一个雪天。
看被子的厚度,说是夏天盖的左时寒也信。
左时寒能感觉到此时的孙柔柔已快油尽灯枯——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她必然活不过这个冬天。
要结束了。
左时寒想。
这应当就是孙柔柔要给她看的,最后一段记忆了。
有人忽地敲响了房门。
必然不是祝饶,祝饶来找他何须敲门。
门响了两声后就从外面打开,开门的人看见左时寒竟站在窗边,惊讶地瞪大了眼。
但是一句话都没说。
小丫鬟身上的棉衣都要比左时寒身上的厚。
左时寒低头往身上看,只见棉衣破破烂烂,许多地方打了补丁,还有些地方没来得及补,露出一看就是次品的棉絮。
也不知道姚家从哪给孙柔柔找来的这么一件衣服。
小丫鬟抿着唇,看样子是不想与左时寒交谈。
但是给脏兮兮的炭盆倒入一些炭后,她小声道:“还是把窗户关上吧,屋里已经很冷了。”
她眼睛里流露出不忍,又添了一些炭。
左时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问:“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小丫鬟犹豫了很久,估计是觉得他可怜,竟然告诉了他:“少爷又要娶妻了,你可别像那人一样出来闹事。”
小丫鬟没说出口的是孔离比较顽强这些年竟让她活了下来,但孙柔柔可就不一样了。
真真正正娇生惯养长大的孙柔柔不曾吃过苦,几年前的流产又让她亏空了身子。要是姚家像对待孔离那样对待她,孙柔柔恐怕活不过几日。
小丫鬟说完后有些懊恼,这些话她其实不该说的。
好像留在房间里就会有人怪罪她,小丫鬟快步跑出了屋。
左时寒合上了窗,却也没有去炭盆边。
他静静地站着,放任孙柔柔残留在这段记忆里的意识操控着他的身体。
孙柔柔走到了破破烂烂的柜子边,柜门打开的时候发出极其刺耳的噪音。
柜子里除了几件破旧的衣裳,就是一只箱子。
箱子已经蒙了灰尘。
过去孙柔柔时不时就会取出这只箱子,但是不知哪一天起,她开始害怕看见她,拿不穿的衣服盖在上面,将箱子藏了起来。
眼下已经没有什么能用来藏它了。
孙柔柔缓缓抹去上面的灰尘,一点也不在意袖子被弄脏了。
打开箱子,里面是保存完好的嫁衣,光亮如新,颜色鲜艳得就像是血。
孙柔柔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在看见这件嫁衣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着什么的。
但也只剩下它。
嫁衣曾经带给她欣喜与希望,可此刻只剩下痛苦与绝望。
孙柔柔脱掉身上的衣服,套上了出嫁时穿着的嫁衣。
房间里有一面镜子,镜面斑驳,孙柔柔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正是因为看不清,她甚至觉得自己在镜子里看到了出嫁时的自己。
一脸羞涩的笑容,全然不知自己将要踏进的是一个吃人的地狱。
她连一根簪子都没有。
找遍屋子,只找到一根从桌腿上拽下来的木刺。
孙柔柔死死握着那根木刺,尖端就抵着自己的脖子,抵着跳动的血脉——
左时寒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左时寒一扭头就看见祝饶惊慌的眼睛。
他手一松,木刺就掉在了地上。
左时寒脱口而出:“是孙柔柔做的。”
第44章 碎片
话说出口,左时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事,神情一下子变得相当坦然。
确实是孙柔柔做的。
取出嫁衣的是她,萌生死志的是她,想要用木刺捅穿脖子的也是她。
左时寒只是……放任孙柔柔的意识操控他的身体做出这些事罢了。
祝饶的眼中惶恐与愤怒交加,他当然不会把火发在左时寒的身上,怒气全是冲着孙柔柔去的。
他一言不发拉过左时寒,仔仔细细检查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确定连个红点都没有后,刚刚提起的心才落回原处。
祝饶深吸一口气,让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气显得平静一些:“已经可以离开这里了。”
从他来到这里就能够感觉到,连通外界的门已经打开,不需要绘制沟通两个空间的法阵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个空间里上演的是孙柔柔生时的景象,而此时对应的过去,孙柔柔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差最后一件事。
木刺正掉在地上,祝饶看了一眼,似乎是为了防止左时寒又把它捡回来,伸脚把它踢远了。祝饶又脱下外衣,把衣着单薄的左时寒裹得严严实实后,才看向房间里唯一的镜子。
铜镜与木桌相连,这是一张简陋的梳妆台。祝饶伸手掰了掰,顺利把镜子取了下来。
铜镜里从未映出祝饶的身影。
当祝饶把镜子放到自己面前时,镜中仍是一袭血红嫁衣的孙柔柔。
镜中的影响太多模糊,如果不细看,很容易先入为主地以为镜子照出的是左时寒。
“里面是剩下的残念。”左时寒走上前道。
祝饶将一张符咒贴在镜面,铜镜剧烈地颤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符咒贴着的地方裂开一道缝隙。
裂缝越来越大,还在往外蔓延,最后镜子的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连同镜子里孙柔柔的身影一般四分五裂。
当裂痕积累到一定的数目后,铜镜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碎片往四周飞射开,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上。
碎片里人影流连,上演着的是孙柔柔生前与新死时的一幕幕。
一生就在镜中匆匆走过。
周身暗沉下来,房间微微的摇晃,随之响起的还有类似木头挤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噪音,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断裂的木头当头落下。
不是这个屋子要塌了,而是整个空间正在坍塌。
离开这里后会出现在鬼墟的哪里谁都不知道,祝饶又一次抽出黑刀,守护在左时寒的身边。
左时寒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变化,看都不去看一眼。
他半蹲在地上,手指从碎片上一一拂过。
略过那些已经经历过的片段,左时寒找到了有关孙柔柔自尽时的那一块碎片。
木刺捅穿了喉咙,慢慢渗出的鲜血淌下,在血色的嫁衣上留下暗沉的颜色。孙柔柔死时神情漠然,虽然身着嫁衣,脸上却没有出嫁时的光彩。
她冷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断气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孙柔柔的尸体保持着坐在坐在桌前的姿势,没有倒下。
之前给她送炭的小丫鬟傍晚去给她送饭,看见孙柔柔穿着嫁衣的背影惊了一下,但她紧接着就注意到根本没动过的炭盆,皱着眉正想说什么,却闻到了血腥味。
浓重的血腥味让小丫鬟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她双腿发抖走到孙柔柔身边,看见那根深深陷入脖颈中的木刺发出一声尖叫。
碎片里出现一张惊恐的脸。
另一个碎片里,嫌晦气的姚家人将孙柔柔的尸体拿破草席一卷,就扔到了山林中,没有下葬,就让她曝尸荒野。
孙柔柔光鲜亮丽地嫁来这里,走时却连葬礼都没有,好像姚家村从没有来过她这个人。
抛尸前那身嫁衣被扒了下来。
做出这件事的是负责收殓的下人,姚家人不想动死人东西,下人却看上了那件嫁衣的料子,想要找到机会转手卖出去。
嫁衣被藏在下人的房中。
下人有些怕被主人家发现,把衣服藏得好好的,好在一段时间都没有出过事,下人渐渐的放松了警惕。
碎片里冬日已过,枝上抽出新芽。
春雨缠绵,细雨裹挟着的土腥味似乎将血腥味盖了过去。
但下人的尸体还是很快就被发现了。
他全身的血好像都被抽了出来,屋子里到处都是,而自己变成了一具干尸。他并非一人住一间,和他同住的还有三个人,除了外出的办事的一位,另外两位也死在了房间里,死相和那个偷藏嫁衣的下人一模一样。
屋子里没什么挣扎扭打的痕迹,三个成年男人像是被一种远超他们的力量压制了,连反抗都做不到,就这么丧了命。
惊恐的姚家人企图在房间里找到凶手的线索。
最后是一个老人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撬开一张床的床板,只见下面是用油纸包着的嫁衣。
看到嫁衣的那一刻老太太险些晕过去。
她颤颤巍巍地指挥下人把嫁衣烧掉,可是火怎么也点不起来。拿着嫁衣的下人松开衣服后,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上竟然全都是血!
嫁衣像是被鲜血染就的,而此时那些鲜血还没有干掉。
姚家人狼狈地扔掉了嫁衣。
但是当天夜里,发现嫁衣的老人就死在了自己的房中。这一回嫁衣叠得整整齐齐地装在一个箱子里,有人认出那个箱子就是孙柔柔带过来的,除了出嫁时的嫁衣没有装过其他的东西。
姚家再一次把嫁衣连同箱子一起扔掉,但是不管怎么做,第二天嫁衣就会出现在姚家,而且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死法一模一样,都是流尽了鲜血变成干尸。
有的人决定逃离这里。
逃跑的是姚家的下人,两男两女成夜偷偷跑出姚家村。
第二天天亮外出的村民看见他们的尸体歪斜着倒在村口。
原先姚家正商讨着怎么准备姚三的又一次婚礼,此刻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
好像有一把屠刀悬在每一个人的脖颈,老太太想过去找道士,可是出去求助的人总是死在半路,即便那人不来自姚家,只是受了委托的村民也一样。
老太太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家中仅剩的几个下人把孙柔柔的尸体找了回来。
姚家一直备着一具上好的棺材,是老太太给自己准备的。
眼下孙柔柔躺进了那具棺材里,老太太根本不敢有任何不满,只希望能把孙柔柔送走。
姚家几乎是将全部家财都用来准备孙柔柔的葬礼,姚三在棺材前一跪就是一夜。
棺材下葬前,姚家相安无事,棺材下葬后姚三和老太太更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孙柔柔放过他们了。
当夜姚三去喝了酒,醉醺醺地往回走。
他委实是喝醉了,以至于一直没有发觉姚宅过于安静。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刚打开门一具干尸就迎面倒来。老太太神情狰狞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姚三一下子就醒了酒,然而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姚三慌慌张张地把老太太的尸体从他身上剥下,移开尸体后,他看见了就在老太太身后的嫁衣。
没有人,只有一套嫁衣飘在空中。
嫁衣向姚三飘来,袖子舒展开,像是怀抱自己的恋人,温柔地拥住了姚三。
第45章 崩塌
屋顶如同破碎的铜镜那般碎裂开。
寒凉月光倾泻而下,落在左时寒和祝饶的身上。
这个空间即将消失,融入到另一个空间中。
他们将要出现的地方不像是室外。
祝饶仰着头,看见断裂的房梁和一个大窟窿。朽木横斜,蛛网密布,他们似乎身处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房里。
左时寒顾不上抬头看,专心找到最后一块铜镜的碎片。
碎片里的场景随着孙柔柔的走动不断变化,不见活人,只见尸体,直到孙柔柔来到一个偏僻的院落。
月光下她的肤色惨白,伸出的手也毫无血色。还没碰到挂在门上的锁,铜锁就从中间裂开,直直掉到了地上。
没有人推动厚实的木门,它自己缓缓朝里敞开。
孙柔柔面无表情地看着枯草堆里的女人——她的模样比上一回见到时还要糟糕,可依旧顽强地活着。
这样过了有十年了吧,孔离就像是山坳坳里随处可见的野草,看着柔弱却又繁茂地生长,似乎没有什么能彻底摧毁她。
孙柔柔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左时寒的视角没法通过孙柔柔的口型猜出她说了什么话。
杂草堆里的人动了动。
孔离的头发也像枯草一样,可是枯发下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刹迸发了光彩。她脸上浮现出一副夸张地表情,又在大哭,又在大笑。
孔离爬出枯草堆,跌跌撞撞往外走。她好像已经不习惯行走,离开的时候走得七歪八扭。
孙柔柔目送着她离开。孔离跨出门槛后,姚家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
有的碎片上面也出现了裂痕,像是要随着这个空间一起消散。
左时寒匆匆找出来其中两片攥在掌心。等他站起身的时候,已然身处在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屋里。
才走出一步,就不小心踢到了一根从头顶掉下来的木头。
这是哪儿?
左时寒心里忍不住道。
他们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之不像是在姚家。
和祝饶简单检查了一下四周,左时寒肯定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姚家村民居。
两个空间相对应的地点并非表面上所看到的,他们离开的时候在孙柔柔自尽的房间,而谁也不知道外界对应那个房间的地点离实际的房间会有多远。
从民居里走出来,屋外是随处可见的杂草灌木,随意往远处一看就能看见明显的山坡轮廓——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在姚家村的边缘了。
左时寒食指微勾,一根偶线出现在指尖,蔓延到被屋舍遮掩的远方。
左时寒道:“去找木生。”
……
面前忽然间冒出一个人,饶是木生也被吓了一跳。
坐在屋顶上的孙柔柔弯了弯眼睛:“已经出来了呀。”
唐文微吱哇乱叫。
他听左时寒的话老老实实蹲在墙角,期间场景变化了好多次,最后一次更是在一个雪天。唐文微身处室外头顶大雪,愣是没敢动,瑟瑟发抖地抱紧左时寒给他的小人偶,又是吓的又是冻的。
发现不对劲是好一会儿后的事情。
唐文微莫名觉得周围有点压抑,就好像从一个宽敞开阔的地方突然转移到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唐文微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结果目瞪口呆地发现天要塌了。
天要塌了!
灰蒙蒙的天空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唐文微站起来就想跑,几步路后意识到特么天塌了他能跑到哪里去。还没来得及骂出生,天空就碎裂开来。
唐文微死死闭着眼睛,祈祷老天砸人不疼。
头顶一凉,唐文微被人用力往下一拽,一个没站稳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唐文微坚强地没有喊痛,结果在睁眼看见周围的景象后控住不住地惊恐大喊出声。
身边是一具具前仆后继涌来的干尸!
唐文微腿一软,手臂发颤,都没法支撑自己爬起来了。他往把他拽到地上的人脸上看,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小孩子,怎么看都不是活人。正常情况下还能算可爱的小脸此时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脸颊上还有暴起的青筋,骇人无比。
唐文微声音也在发抖:“鬼……鬼啊!”
小孩一巴掌糊他后脑勺上,把他又拍回了地面。唐文微感到头顶又是一凉,紧接着身前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唐文微抬头一看那竟然是一条断手!
回忆了一下刚才断手的位置,唐文微后背不断地冒冷汗,这断手刚刚是朝他后脑勺去的!
身边那小孩其实是救了他?
唐文微纳闷自己怎么还能得一个小鬼相助。
他小心翼翼问:“你……您哪位?”
小孩冷声道:“木生。”
他连白眼都不用翻了,此刻他的眼睛只见眼白不见眼黑。
木生啧了一声,在别人的鬼墟里就是麻烦,都把他逼到现出了鬼相。
唐文微傻眼了。
这个小孩是经常被左时寒抱在怀里的人偶?
唐文微隐隐约约想起,去接触那个轿子前,左时寒是把木生放下了。
“小心点。”木生又一扯唐文微。
断手没完没了了。好像知道谁是在场的软柿子,又朝着唐文微扑去。
木生打落它,又一脚踏上去踩碎。
唐文微急匆匆站起来,掏出符咒护在身前:“你一直在外面?”
“不然呢,都像你们一样往里头冲?”木生没好气道,“时寒进去就可以了,你去添什么麻烦。”
四人里头唯一的咸鱼唐文微不敢说话。
木生扫视一眼周身,有些烦躁。
这些干尸好像永远处理不干净,不像那只断手那样踩得稀巴烂一点零部件都能够动弹。
也不知道姚家村究竟死了多少人。
木生抬头看了一眼,孙柔柔轻微晃着双腿,唇角含笑地看着他们。
不管孙柔柔生前有着多大的令人同情的怨恨,她现在已然是彻头彻尾的毫无人性的厉鬼。
不好再拖延。
此时的孙柔柔依旧一副闲适模样,木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在别人的鬼墟里当真憋屈。
既然如此,干脆……
那个念头刚冒出来,木生就感觉到手腕被扯动。
他的腕上缠绕着一根偶线。
“时寒……”
一瞬间,木生变回了普通孩童的模样。
第46章 真正结局
偶线牵扯,木生跑上前去,猛地扑到了时寒怀里。
被孙柔柔拖住那么久,木生有点委屈。
左时寒俯下身抱住他,温柔地摸了摸木生的脑袋。
涌来的干尸不会因为左时寒的到来停下动作。
祝饶持刀挡在左时寒面前,刀光内敛,但密不透风。唐文微惊魂未定地跑到他们身后,惊诧看着祝饶,他从不知道有人竟然能把冷兵器用到这种程度。
祝饶没有移动过位置,但没有一具干尸能穿过他的防线。
和此时相比,唐文微以前看到的祝饶用刀简直像是他在锻炼身体。
随着一道血咒落下,百鬼俱为粉尘。
孙柔柔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色自若,含笑道:“血咒乌刀,又姓祝……想必您就是当今封师的首席。”
祝饶横刀置于身前,看着孙柔柔的眼中只有冷冽。
孙柔柔歪了歪头:“无常界左判和封师门首席一同现身我这小小鬼墟,是柔柔沾光了。”
左时寒抱起木生,目光平静地按着她:“引我来到这里,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孙柔柔弯起眉眼:“那左判大人可知我想要做什么?”
“知不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有很大区别。”左时寒声音清冽,“你屠杀百余生人,无论如何今夜我都要取你性命。”
孙柔柔微微睁大了眼:“鬼魂复仇,可是无常界允许的。”
左时寒看了一眼周身破败的姚家村民居:“姚家村的人,都与你有仇吗?”
左时寒定定地看着孙柔柔:“你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与你有仇吗?”
听闻此言,唐文微指着孙柔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她……”
孙柔柔笑意如常,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的慌张。
在孙柔柔的残念里,左时寒用自己的面容经历了一遍孙柔柔人生的转折点。
离开之前他没有见过孙柔柔的真容,但是在离开时破碎的镜中,他看到了孙柔柔真正的模样。
与汉服姑娘完全不同的模样。
孙柔柔现在使用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
孙柔柔的目光落在唐文微身上,嗓音依旧带着令人遍体生寒的笑意:“火车上的那个鬼故事,你可想听真正的结局?”
唐文微呆呆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去求助左时寒和祝饶。
孙柔柔没有想要唐文微的回答,问出那个问题后,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姨父听大姨说了嫁衣的事情后,四处托关系找来一个道士。那个道士确实有些道行,他把自己和嫁衣在一个房间里关了一晚。姨父姨母焦急地在外等待,一夜没有睡。”
“那个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愈是安静,姨母就愈是心慌。她想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嫁衣有没有被解决,可是门被反锁着,只有里面的道士能够打开门。
“天不知不觉亮了,道士没有出来。姨父姨母一直等到早上十点,屋里也没有传出一声响动。”
“姨母已然很累了,心力交瘁地靠着墙,缓缓坐到了地上。
“坐到冰冷的地方,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后背冒出了冷汗。
“她的眼睛里出现一抹血色——有鲜血从门缝流出来。”
“姨父强行撞开门,看到门里的景象后,他险些被吓晕过去。姨母跪坐在地上,腿软得起都起不来。
“道士已经死了。
“他变成了一具干尸,趴在血泊之上,他的头朝着门口,一只手也拼命往前伸,好像死前正在往门口逃去。”
“姨父姨母报了警,警察来后也被吓到了。道士身体里已经没有一滴血,他的所有血都汇聚成了身下的血泊。
“警察来的时候,血泊还在缓缓往外蔓延着。”
“姨父姨母当晚搬到了他们在乡下的住处,但是这个做法,并没有帮助他们摆脱嫁衣。”
“姨母不敢睡觉,撑到半夜撑不住了,睡了两个小时就惊醒。她睁眼看见展开铺在身上的嫁衣,歇斯底里地扯下衣服扔在了地上。”
“嫁衣正在试图穿到姨母身上。
“姨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衣服只是放在她身上,明天.衣服就能套上去。也许哪一天她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整整齐齐地穿着那件嫁衣。
“姨母跌下了床,崩溃地跪在地上求嫁衣放过她,只要放过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当天晚上姨母就做了一个梦。”
孙柔柔竖起一根食指。
“她梦见一个女人对她说,她要一具活人的身体。”
“女人说完那句话后姨母就醒来了,魂不守舍地坐了一夜。她知道女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要姨母用其他人的命换自己的命。”
“姨母一整天都神思不属,她不想死,可她又没法下定决心给自己找一个替死鬼。”
“整整一天姨母都没有做出决定。
“她离开房子,在村子里走了很久,沿途遇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们向她问好,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
“姨母知道这些人对她都不设防。”
“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诱哄着其中一人穿上那件嫁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姨母回到了家中。
“她抗拒地回去自己的房间——那个放着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嫁衣的房间。姨母惊愕地发现,她的房间竟然来了客人。”
“打开门,正拿着嫁衣好奇比划的外甥女不好意思地看了过来。”
“她说看见装嫁衣的箱子没有关,忍不住拿出来看了看,她问……自己可不可以试一下这件嫁衣。”
孙柔柔眉眼弯弯:“姨母点了头。”
“谁知道她那个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外甥女穿上了那件嫁衣,看着外甥女羞涩地在镜子前看镜中的自己,然后惊恐地发现,这件嫁衣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外甥女倒在了地上,身体不断抽搐着,但很快她就安静下来。
“姨母紧张地上前去查看外甥女的情况,外甥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向她说了一声谢谢。”
孙柔柔拍了拍手,笑得十分开心。
“这就是故事的真正结局。”
第47章 蝴蝶
鬼故事真正的结局让唐文微觉得遍体生寒。
他喃喃问道:“那那个女孩子呢?”
祝饶沉声道:“她的魂魄已经被厉鬼吞噬了。”
唐文微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孙柔柔:“这样的话……她难道就算复活了吗?”
“死人是无法复活的,你可以理解为,一个魂魄对应一具躯壳。魂魄消失的那一刻,躯壳也已经死了。”祝饶皱着眉,“她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活死人,只是在外面的时候,用一些手法掩去了身上的死气。”
“活死人不为阴阳两界所容。”
左时寒目不斜视地看着孙柔柔说道,声音是唐文微不曾听到过的严肃。
孙柔柔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漆黑的眼睛没有映出一分月色:“左判大人,你要如何杀掉我?”
……
皎月之下,尸潮再一次涌来。
乌刀利落地将一具具干尸斩于刀下,灵也再一次化为鬼相,脚下的影子蔓延开来,无声无息地将干尸拉入影子里。
相比这一人一鬼,唐文微就应付得相形见绌。
祝饶偶尔会帮唐文微一把,但更多让唐文微自己解决,熟悉血咒的应用。
唐文微捻着轻飘飘的符咒觉得使不上力气,有点眼馋祝饶的乌刀。乌刀就如同祝饶身体的一部分一般,运刀时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晦涩。
唐文微想到自己和祝饶同为血咒派,忍不住问:“我也要学刀吗?”
“我七岁习刀,已经算晚。”祝饶不客气道,“你还是别想了。”
唐文微忽然觉得好心痛。
大多干尸被祝饶和灵也解决,习惯一点血咒的使用后,唐文微轻松了许多,也有不少时间喘口气。他抬头看看屋顶偶尔掠过的三个人影,有些担忧地问:“我们不用去帮忙吗?”
雪白的衣角出现在祝饶眼中,很快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不用,”祝饶摇了摇头,“他能解决的。”
遇到潜在的危险,祝饶总是下意识地挡在左时寒的面前。
可这只是他保护自己爱人的本能,并不代表左时寒是因为柔弱才需要保护。
除了少数几位无常界的鬼仙,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找不到人能与左时寒为敌了。
……
一片屋瓦被踩落,穿过两层楼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一根偶丝缠上嫁衣的袖角,在左时寒把它拉过前,那块布料自动裂开,从嫁衣脱落。
孙柔柔轻飘飘落在另一户民居的屋顶上,嫁衣也飞掠到她身边。孙柔柔执起嫁衣一角,看着破了一小块的地方,很是心疼地伸手摸了摸。
“从我开始做这件衣服,它还没有被损坏过一个地方。”孙柔柔微微蹙着眉。
左时寒知道孙柔柔对这件嫁衣的珍惜。
它被小心封存在箱子里,放置在衣柜的最深处。孙柔柔会定时取出它,为它掸去其实并没有沾染上的灰尘。哪怕只是哪根线稍稍冒了出来,孙柔柔也会用一模一样的线小心翼翼地补好,让它永保持完美无缺的样子。
原来她一点脏污都不忍心让自己的嫁衣沾到,可最后这件衣服却浸满了鲜血。
飘在孙柔柔身边的嫁衣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左时寒可以说是以一敌二,但是丝毫不落下风,从一开始孙柔柔就没有还手之力。
几近透明的偶线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稍有不查就可能会被切成碎片。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姚宅。
姚宅有着姚家村最高的楼,是姚家先祖建给一位小姐的绣楼。也许是为了防外男,绣楼周边没有什么建筑,孤零零独立一处。
屋顶之上过于开阔。
左时寒收了偶线,但右手多了一把细剑。
细剑如薄冰片雪,月色下泛着莹莹寒光。它和偶线一样,都来自左时寒的魂魄。
只有魂魄才能伤到魂魄。
这也是鬼墟之中活人难以与鬼魂匹敌的原因。生人的魂魄被□□束缚,而哪怕是像左时寒这样能在阳界出现的鬼魂,即便他的鬼身与生人再像,他也已经失去了那个装载魂魄的躯壳。
封师的术法本质上都是对自己魂魄的调用,而鬼魂操纵自己的魂魄就像活人操纵自己的身体。
左时寒冷声道:“你给自己找了束缚。”
明明就是自己的鬼墟,但孙柔柔能发挥出的力量却还不如她身边的嫁衣。
孙柔柔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值得的。”
已经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变成活人,即便占据活人的身体。
不说那具身体使用的时间能不能超过一年,光是身体对魂魄的束缚,就会让本来强大的厉鬼随时面对被封师杀死的风险。
除了为了接近他把他引到此处,左时寒想不到孙柔柔做出这种事情的第二个可能。
可是仍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孙柔柔如何知道他会来,如果他会来,那么他自己就会找到这里,孙柔柔又何必亲自现身。
除非,孙柔柔出现在那列火车上还有着其他的目的。
左时寒有了这个念头,却还想不出它的答案。
收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从另一个空间带过来的铜镜碎片。
孙柔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嫁衣却在风中展开,迎上左时寒的剑锋。
看上去轻飘飘的嫁衣,衣袖和裙摆的力道却大到能击碎屋顶。
但在左时寒的剑下,稍微躲避不及衣服的一角就会像刀削豆腐一样被轻松削落。
嫁衣一直挡在左时寒眼前,挡住它身后的孙柔柔。
偶然间可以看到孙柔柔的面容,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可是细看就能发现笑意不达眼底。
直到嫁衣化为血色的碎片散落四处,如同一只只死去的蝶。
孙柔柔终于开口道:“你不觉得界石就在那里吗?”
“现在我知道它不在了。”左时寒淡淡道,垂眸看了一眼屋顶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嫁衣。
甚至知道,孙柔柔让他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借他的手把这件已经不为她控制的嫁衣毁掉。
“你留存在世间的执念,已经与它无关了。”
第48章 偶线
左时寒话音方落,孙柔柔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仿佛是借着他的口,确认了一些心里想过,却不敢直言的事。
她轻挥衣袖,嫁衣的碎片从地面飞离,翻飞着飘往远处。只是不等落地它们便化作灰烬,好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过。
这件陪伴着孙柔柔从生到死不知多少年的嫁衣就这般不见了,连带着那段过去,被孙柔柔彻底抛下。
“鬼魂的执念也是会改变的。”孙柔柔轻叹了一声,“当我回到这个世间,忽然就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情微不足道。我一生被困于宅院之中,所以只能看到它们,可若走了出来,便觉那些生时让我痛苦的事情,死后为何仍要被它们困扰?”
孙柔柔歪了歪头:“不知道左判大人的执念,是否仍是百年前那一个呢?”
左时寒没有回答。
然而孙柔柔笑了:“想来是的。”
左时寒目光一凛,脚尖一点地面便要后掠,然而猝不及防从脚下冒出的黑线速度要更快,两根线率先缠住了他的脚腕,其余的线则向他的手腕和脖颈涌去。
孙柔柔没有从左时寒脸上看见慌乱。
他平静道:“我的执念没有变,有些人也没有。”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缠住他脚腕的线就断成了一截一截,无力飘落,而纤瘦的脚腕依旧莹白如玉,连一道红痕都没有落下。
孙柔柔目光沉沉,看不出其中情绪。
这几根线看上去轻飘飘的不足为惧,但她很清楚,鬼墟绝大多数的力量都落在了上面,而其中蕴含的,还不止鬼墟的力量。
那人布下这样的布置,原来确实不是大材小用。
一根线断了后,还有其余丝线源源不断地续上。
左时寒随意抓过一根断线,那条线与同在他手中的偶线比,除了颜色竟然几乎一模一样。
不,应该说,这根线本来就是偶线。
属于另一个人的偶线。
长剑划过一道如霜如雪的弧光,轨迹莫测的黑色偶线避开了大半,和属于左时寒的偶线纠缠在一起。左时寒应付得有些随意,他想过孙柔柔会在这里布下什么陷阱,偶线的出现也确实让他有些惊讶,可如果说这些偶线想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却是远远不够。
孙柔柔就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明白的左时寒,掷出了他的剑。
剑尖直指孙柔柔。
孙柔柔不闪不避。
长剑穿心而过。
仿佛被这一剑击碎,孙柔柔的身影消散在空气中,然而左时寒一下子就察觉到,孙柔柔并没有因此魂飞魄散。
同样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因为干尸解决得差不多,一直光明正大划水仰头看屋顶情况的木生。
不同于左时寒只是稍稍睁大了的眼睛,木生简直大呼小叫起来:“她也是只人偶?!”
“啥?你说什么?”疲于应付干尸的唐文微只听见了最后两个字。
木生死死盯着屋顶,压根懒得和他解释。还是祝饶道:“孙柔柔并不是普通的鬼魂,和木生一样,是从属于某位偶师的人偶。只要偶师与她的契约还在,我们现在就不可能消灭她。”
唐文微听得半懂不懂,傻愣愣地点了点头:“那她现在是……”
“她之前就走了,应该是在时寒因为偶线分神的那一瞬,用幻象替代了自己。”祝饶道,“现在,约莫已经离开鬼墟。”
唐文微苦着一张脸,鬼墟的主人都已经走了,他却丝毫没有觉得轻松。
唐文微举起符咒的手都在抖,起先还觉得它们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现在唐文微觉得自己手都要断了。
偶线同样没有因为孙柔柔的离开而消失。
但左时寒能感觉到,它们已然快没有后继之力。
左时寒挥剑斩下一片偶线,觉得这大概就是结束了。
一条偶线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蛇。
它反射不出一点儿月光,如同一根断线,混入那些断裂飘落偶线之中。
已经不再有偶线涌出。
而它突然探起,缠住一根莹白的偶线,掠向左时寒的指尖。
左时寒反应极快,在指尖传来细微到几近无法察觉的触感时,他就反应过来,发觉了这条漏网之鱼。
然而黑色的偶线一击得手便毫不恋战地撤离,退回黑暗,倏然消失。
左时寒抬起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左时寒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垂眸便看见地上蹦蹦跳跳的木生。
此刻终于不再有新的干尸出现,唐文微已经累瘫了,祝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左时寒将手收回袖子里,轻飘飘地落回了地面,轻声道:“我没事。”
祝饶想去牵左时寒的手,然而木生眼疾手快先一步变回小人偶,跳到了左时寒的怀里。左时寒抱着木生,一脸无辜地看着祝饶。
祝饶:“……”
祝饶面色不变,顺手把手搭在了左时寒肩上,虚揽着他:“孙柔柔已走,此处亦没有界石,我们也离开吧。”
“哦。”左时寒没有留意祝饶的动作,乖巧地点了点头。
至于木生愤怒地盯着祝饶的目光,直接被他无视了。
唐文微同样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明争暗斗,一脸懵逼地询问:“没有界石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偶师的人偶会有鬼墟,但是不会有界石。”
唐文微挠了挠头:“那我们是要找一个出去的门对吧?”
左时寒伸出手,露出手中的两枚铜镜碎片:“离开的门就在它们中间。”
唐文微直接坐直了身子。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选错了就会出不去是吗?”
左时寒一时间没有说话,祝饶则没好气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一枚碎片行不通换另一枚。”
左时寒点点头,又道:“如果能一次找对的话,可以省一些力气。”
唐文微认真去找两枚碎片的不同,它们外形上没有差别,然而镜子里变幻着不同的画面。
一枚碎片中,是孙柔柔出嫁时的场景。
一枚碎片中,是孙柔柔自杀时的景象。
祝饶若有所思:“这两件事哪一件对孙柔柔更重要,哪一枚应该就是出去的门。”
唐文微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来,如果换做是他,他觉得这两件事都蛮重要的。
也许……死亡对一个人要更重要一点?
但左时寒很快就选出了上演着孙柔柔出嫁那一幕的碎片。
停驻世间的鬼魂,多是被执念束缚者。
而孙柔柔会因为人间之乐放弃生前之恨,左时寒想,在她心中出嫁时的欣喜与期盼,要远重要于自尽时的痛苦与怨恨。
左时寒手指覆上镜面,镜中孙柔柔小心翼翼掀起了红盖头的一角,悄悄透过轿帘往外看,唇角是一丝羞涩天真的笑意。
今后数年,她每每看向镜中的自己,心中再无当日的欢欣,那样的笑容,也不再出现在她的脸上。
第49章 不舍
离开鬼墟并不困难,反而是从山里出去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有些不易。姚家村坐落于荒山之中,连山路都找不到一条,一脚踩下去小腿就没入丛生的杂草中,不留心便会被锋利的草叶割伤。
没几步路祝饶就将左时寒抱了起来,怀中虽然抱着一人,但是他走得十分稳当,无需低头看路就能避开所有凹陷处。
至于为何是抱而不是背,因为左时寒还要抱着木生。
一路走得艰难,生怕一脚踏空的唐文微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等他们终于离开荒山,走到一条公路上,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眼见着天就快亮了。
“累不累?”祝饶低声询问左时寒。
左时寒摇了摇头,他哪会觉得累呢?他在祝饶怀中已然睡了一觉,此时刚醒没有多久。
唐文微饥寒交迫,觉得自己就像个跋涉千里的难民,有气无力道:“我快不行了,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歇脚的地方?”
“快了,再走两公里就能到一个县城。”祝饶看着手机导航随口道,“回去后多加锻炼,封师执行一个任务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身体不好的话可撑不住。”
唐文微一脸痛苦。
半个小时后,他们走到了距离最近的县城,时间不过六点,大多人仍处于睡梦之中。县城瞧上去比绍县还要小一点,祝饶找到街边打扫的清洁工人问了路,县里不过两家旅店。
旅店的条件差不多,找到最近的一家,柜台后小姑娘昏昏欲睡,检查了他们的证件后,三两笔做好登记,便把房卡交给了他们。祝饶问过左时寒后,同他开了双人间。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木生一定要高喊我不同意。
他十分绝望地看着尚有些迷糊的左时寒跟着祝饶走了。
唐文微拖着步子回到自己屋中后倒头就睡。左时寒虽然休息了一路,但是进入房间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也躺到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睡着了。
一时间清醒的就只剩下祝饶和木生一人一鬼。
木生作为鬼魂,不觉困倦是很正常的事,但祝饶肉.体凡胎,明明也忙活了一宿,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休息。
祝饶坐在左时寒床边,垂眸看着他平静的睡颜,眼睫投下的阴影掩去了眼中的担忧。
木生唯恐吵到左时寒,压低了声音威胁道:“祝饶,你要是敢偷偷摸摸做坏事我饶不了你!”
祝饶失笑,不知道为什么,同左时寒亲近的人总担心他会趁着左时寒不备对他做坏事,自己就这么不像一个正人君子吗?祝饶仔细想了想,他不敢妄言自己是个君子,但委实不会不经左时寒的同意做一些过于亲密的事。
祝饶伸向左时寒的手仅仅为他掖了掖被角,便收回来,看向木生道:“谈一谈?”
木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警惕地点了点头。
木生不知道祝饶到底想谈什么事,甚至特地避开了左时寒。
他将木生搁在自己的肩上便出了门。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精致的人偶本该是一件奇怪的事,然而兴许是因为祝饶气质本身就有些放荡不羁,他和人偶的组合竟然不显得突兀。
许多店铺此时还关着门,但早点铺早便开张了,祝饶顺路过去给左时寒买吃的。
他耳朵上挂着耳机,神情自若无比,即便一边走一边说话,身边没有任何人,旁人见到也只会以为他是在用耳机和旁人通话。
实际上祝饶的话都是对他肩上那只人偶说的。
“时寒有些不对。”祝饶开门见山道。
他知道木生必然也有所察觉。
果然木生没有抱以怀疑,而是直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那些黑色的偶线。”祝饶微微皱起眉,“其中有一根藏得非常好,直到最后时寒最松懈的时候才出现,在时寒指尖勾了一下便离开。它好像什么都没做,但那时候时寒愣了一下,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祝饶又道:“其他偶线在被斩落之前一直在攻击,但是那一根一击得手便离开,不等时寒做出反击,好像它的任务仅仅是在指尖勾的的那么一下。”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鬼墟就像是为时寒准备的。”
祝饶微微颔首:“布下偶线的偶师恐怕也在鬼墟之中,只是一直没有露面。孙柔柔过去的残念,正是在为偶师提供布置陷阱的时间。”
“他很谨慎。”木生道,“给我感觉甚至谨慎过了头,没有给我们一丝追踪到他的机会。”
想要的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那个偶师就是做得太少,反而让他们对他没有办法。
不会有人比左时寒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但一人一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去问他,而是自己寻找答案。
偶师的出现让他们心中满是担忧,数百年前偶师嫡系就已被左时寒斩草除根,如今能见到的偶师,实际上根本没有继承左氏的家传术法。可此次出现的偶师,显然不是只学到皮毛的旁□□般简单。
左家带给左时寒的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阴影本该在许多年前就被他亲手斩断,可是几百年后,又一个左家人出现了。
左时寒还没有说什么,祝饶和木生已经为他担忧起来。
祝饶问:“时寒为什么会来调查这件事?”
木生道:“我不清楚……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列火车有问题的,还得去问灵也。”
灵也现在肯定还在火车上,他既然承诺过会保护火车上的凡人,那么不出意外就会一直坐到终点站。
不管是祝饶还是木生都没有灵也的联系方式,但左时寒应当会告知灵也他们此时的情况,判官之间另有一套找到对方的办法。
目前哪怕是联系到灵也,也得通过左时寒。
祝饶叹了口气。
祝饶付了账,没一会儿店主就把早点打包好。祝饶拎着三人份的早餐往回走,一路上他和木生没再说话,直到快要走到旅店,木生才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祝饶问:“还有什么事吗?”
木生道:“我还是很不喜欢你。”
祝饶哦了一声,语气一点也不意外。
可能这样举例有点不适,但祝饶觉得自己在木生的眼中,就是拐走了家里宝贝女儿的混小子。
老父亲看他的眼神经常是喷火的。
木生不情不愿道:“但是……我觉得时寒还是喜欢你的。”
祝饶:“嗯……嗯?”
祝饶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木生口中说出来。
可能是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话,木生一股脑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时寒如果不喜欢你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着你从鬼墟里出来。哪怕分开了这么多年,现在他也没有拒绝过你的亲近……有些事情他不会直接说出来,你从来没有听见他直言过,但可能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些事,他说出口的话和他实际想的也许不是一个意思……反正,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吧!”
他是喜欢你的。
木生还是极不甘愿。
他很难过,好像不得不承认自己最亲近的人要被另一个混蛋抢走了。
木生泄气道:“你以后,不能再让他难过了。”
祝饶微怔。
他低声道:“我永远也不舍得。”
回到旅店后,祝饶轻轻敲了两下门才推开。他原以为左时寒还在睡觉,没想到左时寒已经醒了。
窗帘尽数拉开,阳光落在左时寒身上,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雪般消融。
左时寒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祝饶走进来后,左时寒就把手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左时寒回头,只见祝饶举起了早餐,一脸轻松地笑道:“这边的口味偏咸,我买了花卷和皮蛋瘦肉粥,粥的分量有点大,我们刚好两个人吃一份。”
鬼仙不会感到饥饿,能吃多少东西完全看鬼仙当时的胃口。左时寒早上吃的东西向来不多,买两人份的早餐,最后往往有一人半的量要进祝饶胃里。
左时寒下床那点时间,祝饶已然三下五除二把早餐在桌上摆好了。
左时寒接过祝饶递给他的勺子,如闲聊一般说道:“我的魂魄被勾走了一点。”
房间里有过一瞬间的死寂。
不仅祝饶没再发出声音,好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连人偶的眼珠子也不转动了。
只有左时寒如同没事人一般,往祝饶额外向店家要的小碗里倒了点粥,用勺子慢慢喝起来。
喝下一小半,祝饶他们还是没出声。
左时寒有些无奈:“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叫你们不要担心。”
他没有那么迟钝,很早就发现了祝饶和木生有点不对,稍一细想就知道他们肯定察觉自己的身上出了点问题。
“他勾走了你的魂魄。”祝饶沉声道,语气不善,好像若是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他当即就能提刀出去把人砍人。
“只有一点点。”左时寒强调。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至少目前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
祝饶没有说话,但已经决定去一趟封师协会的总会借一些有关魂魄的典籍。
左时寒知道祝饶肯定没有把这件事情轻松放过,但他也不打算再提,而是说道:“我同灵也说了我们这边发生的事,他说他会先坐到终点站,然而再来与我会和。”
“我需要去一趟红灯镇,你要一起吗?”左时寒问。
祝饶愣了一下:“那里是?”
左时寒道:“蝶判的鬼墟。”
第50章 水下
灰扑扑的大巴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车身晃得像是要把人三魂七魄都从躯壳里晃出去。山路的一侧是望不到尽头的苍翠山林,一侧则是悬崖峭壁。司机娴熟地把着方向盘,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个年头的高龄大巴在破路上开得飞快,但凡哪个拐角失误,它都会冲出山路坠下悬崖,跌入深不见底的水库中。
车内的环境同这辆车本身一样糟糕,车窗多数已经没法正常打开,空气流通不畅,混杂着难言的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二十座的大巴坐了一半多位置,此时还留在车上的乘客大多认识,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聊天,声量一点儿也不收敛。从上车起,祝饶耳边就没有安静下来。
左时寒是这些乘客里头唯一能睡着的。
左时寒同祝饶坐在大巴的最角落,他没有在小县城久留,与祝饶敲定前去蝶判的鬼墟后,便拉着他赶路。阳界有阳界的路,无常界也有无常界的路,几位判官往往通过无常界的道路往来联系,然而此番与祝饶同行,左时寒便给了鬼墟入口的地址,让祝饶安排行程。
蝶判死于何处,她的鬼墟就位于何处,入口亦在附近。看到地址后,祝饶可算明白了为何从未听说有人误入过这位判官的鬼墟。
蝶判原先生活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座水库了。
鬼墟的入口就在水底,祝饶只能先去最近的岸上。然而最近的陆地也在犄角旮旯里,还是到了附近后,祝饶才从当地人那里得知这辆大巴。
左时寒上车没多久就开始睡觉,车身摇摇晃晃,晃着晃着就靠在了祝饶肩上。祝饶一手护着他,一手拿着手机看唐文微发给他看的任务报告。
这一趟只有祝饶与左时寒同行,唐文微留在小县城写他的任务报告。祝饶仔细看了一遍,唐文微十分识趣地略去大多与左时寒有关的内容,祝饶单手操作给他改了几个地方,就发回去让他交了。
任务报告发回去十来分钟后,大巴总算到了地方,乘客陆陆续续起身涌向后车门。
大巴停下时左时寒就睁了眼,只迷糊了一会儿,便抱着木生离开座位,和祝饶一同走在最后下了车,往与其他乘客相反的地方走去。
“哎!”身后突然传来喊声,“那边没路咯,再走就要掉到河里头去了!”
左时寒回过头,刚刚喊话的正是靠着车门抽烟的司机。
祝饶摆了摆手:“您别担心,我们就站边上吹会儿风。”
“这车上是有点闷。”司机点了点头,“你们小心些啊,这两天水库有点怪事,还是甭在岸边站太久了。”
左时寒歪了下头:“怪事?”
“唔,这附近村里头有俩小孩玩闹掉到水里去,把村里人吓得够呛。这崖这么高,等人下去那两个小娃子还能活命嘛?”司机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结果啊,奇了怪了,水上出现了个划竹筏的小姑娘。先前也没有人见着她,就跟凭空出现似的。那姑娘把两小孩从水里头捞上来,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一放,不知怎的又连人带竹筏消失了。”
司机嘿了一声,连声道:“你们说怪不怪,你们说怪不怪!”
左时寒道:“听上去,好像是不用担心落水了。”
司机摇了摇头:“你们啊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太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
眼看着不远处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村民往大巴走来,司机没再多话,摁灭烟后就回到了驾驶座上。
祝饶一直留意着左时寒神情,在司机说到那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小姑娘时,左时寒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中情绪却有了细微的变化。
“认识?”祝饶问道。
左时寒稍稍颔首:“他口中的小姑娘应该是苏判,她既然已经到了,灵也应该也到了红灯镇。”
灵也孤身一人自然直接走无常界的路过去,比起在路上花费了近一天的他们,起码早到小半天。
“走。”左时寒说罢,便拉着祝饶的手跳下了悬崖。
祝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了下去,哪怕对左时寒有着绝对的信任,面对逼近的水面,仍觉得自己心脏仿佛停跳了一瞬。经年累月行走于各个鬼墟之间,无处次身临险境让祝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坠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没有听到水花溅起的声响。
他们就好像两滴水滴,悄无声息地融入水中。
微凉的河水没过头顶,祝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无事。”左时寒安抚似的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你来到水中的是魂体。”
祝饶微怔,显然先前往前没有发觉这件事。
左时寒拉着他往下潜去:“走吧,我们已经在蝶判的鬼墟之中了。”
在熟悉的鬼墟之中,木生脱离了人偶的躯壳,化作鬼童的本来模样,只有眼白的眼睛看了祝饶一眼,就带着惯有的不爽移开了视线。
也就只有祝饶这种对左时寒半点防备怀疑都没有的情况,才能被别人带出魂体了都没有察觉。
当世有记载的鬼墟,在这位存在时间最漫长的判官的鬼墟面前都显得无比渺小。
“……蝶判的鬼墟一直在增大。”虽然进来的是魂体,但左时寒的声音仿佛也被水阻隔显得有些不清晰,“鬼魂存在的时间越久,力量就越强,原来的鬼墟会逐渐容纳不下增强的力量,便往外扩张,我的鬼墟也是这样。”
祝饶回想道:“你的府邸外有大片的荒地。”
左时寒点了点头:“一直扩张的就是荒地,其实没增添什么东西,主体依旧仅是左府。”
鬼墟的深度显然与水库该有的深度不符,祝饶往自己身后看去,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已经很远了,往下看则是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他与左时寒又下潜了许久,视线中才终于出现一个模糊的红点。
“即使不算上后来扩张的地方,蝶判的鬼墟也很大。”左时寒道,“她的鬼墟是一整个镇子。”
“红灯镇?”
“嗯,”左时寒道,“镇子里家家户户都会挂上红灯笼,便叫了这个名字。”
左时寒说着,一只墨色的蝴蝶分开水流,振翅飞到了左时寒面前。它的色彩几近与环境融为一体,直到离得极近,祝饶才发现它。
“蝶判的蝴蝶,”左时寒说话时,一边挥着小短手小短腿下潜的木生召出了一只惨白的纸灯笼,“快一些,蝶判在等我们了。”
墨蝶引路,左时寒宛如一条水中的鲛人,灵巧地往红点游去,祝饶紧跟上他,木生抱着发出白色烛光的纸灯笼游在他们身侧。
于蝶判鬼墟的水中只会感受到微小的阻力,白光笼罩下,祝饶默默计算着时间,约莫半刻钟后,他终于看清了那个红点是什么。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古镇。
往来路看去,他们已然下潜到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不见一点光亮。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身后才是水底,眼前的古镇方在水面。
离古镇越近,被水包裹的感觉就越小,不多时祝饶便觉得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置身于水上的空气中。
左时寒牵着他的手,轻轻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他们好像来到了一座普通的夜间小镇,然而只要抬头看去,便能看见天空的位置是黑压压的湖水,水中甚至有一些鱼形的虚影游过。河水如同被一层屏障阻隔在外,那层屏障看不见也摸不着,湖水仿佛下一秒就会如天塌一般倾泻而下。
就如同左时寒所说的,红灯镇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然而行走在镇子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万家灯火的暖意,灯光仿佛给整个镇子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纱,使所见一切都显得诡异非常。
长街人来人往,他们穿着古时的装束,有人相携走过,有的停留在小摊前挑挑拣拣,有孩童追逐打闹,然而每一个人都没有脸,长街寂静无声,没有一句人声,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左时寒和木生显然习以为常。
木生回头看了牵着手的二人一眼,撇了撇嘴,抱着灯笼迈开小短腿追上蝴蝶。左时寒没有跑,只慢慢走在木生身后。
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座石桥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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