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蝶姑
石桥多处已有破损,砖石些许散落在桥头,些许散落在河水中。河水极浅,一眼便能望到底,在此非人世之境,河水是停滞的,那些砖石沉在水底,分毫不曾被水流推动过。
道道裂缝布于桥身,石桥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缝隙中冒出的杂草却在蓬勃生长。当年这座石桥想必就已废弃,不远处一座精致的廊桥人来人往,这座石桥却是无人问津。
一个明时平民打扮,垂首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对岸。石桥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若不是她怀中抱着的红灯笼烛火摇曳,恐怕大多人都会将她忽略过去。
女子怀抱的灯笼,与左时寒一路行来所见的灯笼外表没什么两样,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她似是抱着此处唯一有着温度的一团火,将鬼墟所有的阴森幽暗驱逐。
左时寒过桥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她。祝饶虽然不解其中缘由,但也放轻了脚步。对岸的道路曲折,直到回头已然看不见石桥,在最前头的木生才又放开跑了起来。
石桥两岸完全是两个世界。
二人来时走过的长街,虽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来往行人衣着精致,商铺内玲琅满目,仍可瞧见旧时代热闹繁华。可走过石桥,所见一切骤然萧条下来。街道狭窄,两侧屋舍低矮破败,偶然见到的几个行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步履匆匆,分明同是鬼墟里的残魂,却比其余残魂还要显得死气沉沉。
红灯镇无一处不见灯笼,但这里的灯光都要比别处黯淡,灯笼无人打理,表面蒙了灰尘。
木生在前头一路蹦蹦跳跳,拐了好几个弯,道路越来越窄,到最后只容一人通行。
这时候还牵手同行难免有些不便,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祝饶拉着左时寒的手,大手握得很紧,不至于让人疼,可要挣开却不容易。
左时寒一下挣脱不得,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祝饶神情无比正经,似乎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左时寒没意识到祝饶这是在装大尾巴狼,挣一下挣不开,也就不再尝试了。
随处可见的红灯笼到底是没法挂在这狭窄的小道里,踏入没几步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对方向的感知在此处被扭曲了,几步后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两侧皆是石墙,唯有前方一条路可走。祝饶一踏入小道就意识到此地不同寻常,太暗了,他全然看不到走在前头的左时寒,连脚步声也被脚下石板诡异地吸收,若不是他还牢牢握着左时寒的手,左时寒便在他的感知里完全消失了。
祝饶数着脉搏,半刻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高阁,四处悬挂灯火,周身亮如白昼。左时寒低声道:“蝶判就在阁顶。”
左时寒听见了琵琶声,有人信手拨弦,此时此地,那人只会是蝶判。
踏上七层高阁,果然得见一双十年华的女子斜倚窗棂,怀抱琵琶,涂着丹蔻的玉指时不时拨动两下琴弦。
一只赤蝶停靠在她的肩上,蝴蝶扇动两下翅膀,女子也适时抬起头来,莞尔一笑:“小时寒。”
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蝶判会这么称呼他了。
左时寒稍一颔首,看向围着方桌席地而坐的另外的二人:“我来晚了。”
灵也是个活泼性子,然而最为年长的判官就坐在身侧,灵也不敢不端正,只做口型同左时寒打了个招呼。
另一个祝饶同样不曾见过的判官应当就是苏判,她看上去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长发松松垮垮挽着,穿着明显不合身、款式看不出性别的粗布衣裳,此刻单手支着脑袋,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左时寒说话后她才坐正了些:“我也才到不久。”
“既然到了,就快坐过来吧。”蝶姑含笑看向祝饶,“这位就是祝封师吧。我虽有数十年不曾与封师门打交道,却也从小鬼们只言片语中听闻祝封师大名。我有些事须与小时寒商谈,不知祝封师可否在六楼稍候?”
虽是问句,但蝶姑语气里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肩上蝴蝶已然振翅飞起。
祝饶看向左时寒。
在左时寒点头后,他才随着赤蝶往六楼走去。
祝饶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里,蝶姑立刻扔下琵琶,一把拉过左时寒在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急切道:“你怎的又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你们不是…你们不是掰了吗?”
灵也小声道:“我就说了死灰复燃,你还不信。”
苏月娘柳眉紧蹙:“哥,你怎么比灵也还好骗?”
灵也抗议:“喂,关我什么事啊!”
左时寒不明白他们反应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大。
蝶姑按下灵也,神情严肃地问道:“时寒,你与那封师是不是复合了?”
左时寒认真想了许久,最后在三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与感情一事上实在糊涂,分得不明不白,眼下这情况是不是复合了,他也想不明白。
左时寒不确定道:“应该……是没有吧。”
“没有就对了!”蝶姑正色道,“想分就分想合就合,他做什么梦呢。”
蝶姑揽过左时寒的脖子叮嘱他:“这人一看就一脸风流相,听说以前确实有不少风流债,你别和这种人勾搭在一起,被吃得渣都不剩了都不知道。你若喜欢男人,无论死活哪样的人我们找不到,你就是没有过相好,才轻易被这人拐了去……”
眼见着蝶姑越说越离谱,左时寒忙咳了一声:“你叫我过来,总不是为了说我和祝饶的事吧。”
“你的事也很重要啊。”蝶姑道,“不过此次叫你们前来,确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情显然非同小可。左时寒认识蝶姑以来,她言行举止总是恰到好处,于外人温和却疏离,于几位判官亲近亦不逾矩,左时寒极少听见蝶姑这样带着冷意的声音。
“时寒,此事亦与你有关。”
左时寒稍怔,心里已然有了一个猜想。
果然,蝶姑随即说到:“吞噬界石的人,恐是你左家子弟。”
第52章 痕迹
左时寒甚少与人交流,不好说是他天性如此,只能说是年少经历使得他在这方面有一定缺陷,于是有什么事情也大多埋在心里。
早在澄湖剧院左时寒便已察觉一丝端倪,扮作夏玲者非人非鬼,反倒带着令偶师极为熟悉的鬼偶的气息。他不曾与其余人提起这件事,只默默记下。
左氏嫡系所传术法数百年不曾现世,想来昔日确被左时寒赶尽杀绝,旁系凋敝,现今余者不过二三,不曾继承鬼偶秘术。澄湖剧院所见的鬼偶必然来自一位有着正统传承的偶师,而在姚家村,也出现了一名这样的偶师。
即便他们不是同一人,必然也有着极深的联系。
“如果左氏有着漏网之鱼,你须小心。”蝶姑微微蹙起了眉,“他们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将我二人瞒了去,如今忽地吞噬起界石来,只怕会对你不利。”
蝶姑尚不知左时寒魂魄已被勾去了一缕,否则此时所说的话就不会是猜测了。
左时寒点点头,轻声道:“没事的。”
蝶姑叹了口气,抬手揉乱了左时寒头顶的头发:“在你眼里,只要不是魂飞魄散都算不上有事吧。你若遇到了什么事,可不要都藏在心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不打紧,慢慢说,我们又不会逼迫你。”
思及此,蝶姑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左时寒不是常年深居鬼墟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们当初也不会等人都被拐出鬼墟许久了才发觉这件事。恩怨情仇百年便可随着身死魂消尽断,鬼仙在数百年后又与阳世中人结下一段姻缘,这在古往今来是头一遭。
蝶姑得知此事伊始便纠结于这究竟是缘是劫,如今更觉当断难断。
要不,给楼下那人使点绊子吧?
左时寒完全不知蝶姑心里又想到哪里去了,他素来很能听进别人的话,闻言便在心里回想事情始末,要一五一十将所知之事都讲出来。
从澄湖剧院讲起……若从澄湖剧院讲起,那未免有点远了。
于是左时寒便一脸平静,说出了让人完全平静不了的重点:“我的魂魄被偶师勾去了一点。”
……
祝饶随着赤蝶来到高阁的六楼,蝴蝶扑簌簌扇动着翅膀,将人带到后,便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高阁的六层除了四支立柱再无他物,在外看时整座楼阁灯火通明,六楼也不例外,然而置身其中才发觉一览无余的空间里不见一盏灯,灯光不知来自何处。
祝饶的目光不多时便落在了窗上。
一共十扇窗户,窗纸上人影移动,整层楼仿佛一盏巨大的走马灯。蝶姑并未交待祝饶不可走动,他走近后将窗上人影看得更加清晰。人影的躯体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稍显细致的衣裳勾勒出了轮廓,同样相对清晰的便是他们的神情,无不是痛苦之色。
祝饶伸手拂过窗纸,感觉到了明显的屏障。
果然,这些人影都是被拘在窗中的魂魄。
这种手段在阳界必然要被打为邪术,然而鬼神之事不可置喙,天道既然默许那便自有说法。祝饶没有打算探究蝶姑把这些魂魄囚禁在窗中的缘由,他只是在这空荡荡的六层无事可做,心思一半用来观察这些特殊的窗户,一半落在只隔了一层天花板的左时寒身上。
祝饶的听力远超常人,但鬼墟不是常识生效的空间,当他踩上通往六楼的楼梯,七楼的人声便消失不见,不多时,连琵琶声也听不见了。
祝饶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大概每一个姑爷都会紧张伴侣与“娘家人”私底下的谈话,更别说像他这样关系模糊不清,还明显很不受欢迎的。
来到六层没一会儿,祝饶已经不知道自己抬头看了多少次了。
然而耳畔万籁俱寂,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鬼墟模糊了人对时间的感知,这是祝饶这样顶尖的封师也难以克服的影响。他逐扇窗看过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勉强感觉到时间的推移。
当走到最后一扇窗前,头顶却忽地响起他来此后听见的唯一一声来自外界的响动。
似乎是弦断的声音。
蝶姑只垂眸看了一眼被她起身时不小心扫落在地断了弦的琵琶,便抬步跨过它,几步来到左时寒面前,脸上一丝笑意也不见,神情严肃道:“给我看看你的魂魄。”
起初她还能忍着听左时寒把前因后果讲完,等知悉经过后,蝶姑终于坐不住了。
魂魄落在任何人手里都是大事,更别说左氏这种专门研究鬼魂魂魄的家族!
左时寒乖乖递出了手腕。
宛如把脉一般,蝶姑指尖搭上了他的手腕,简单探查一番,很快就发现了左时寒魂魄的缺损。
那缺损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没准会被忽略过去,而且已经快要愈合了。
“我检查得再仔细一些,没事吧?”魂魄是极其隐私的东西,蝶姑没有贸然细查,还是提前问了一句。
左时寒自然没有意见。
起先粗略的探查并没有发现问题,蝶姑下意识以为就是左时寒魂魄即便出了事必然也藏得极深,哪想得没一会儿,蝶姑就发现了将她震惊地一下子断开与左时寒魂魄联系的事。
左时寒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无常界最强的鬼仙,从明初存在至今的魂魄,面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蝶判,仿佛突然间发现了完全颠覆世界观的事,难以抑制声音的发颤:“你的魂魄……为什么有阳魂的痕迹?”
那阳魂留下的痕迹并不明显,然而已经扎根左时寒的魂魄,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蝶姑深交的鬼魂不多,然而“处理”的鬼魂不少,多多少少都会解除到他们的魂魄,可是这样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左时寒一脸茫然,可见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蝶姑将指尖从左时寒手腕上移开,深吸一口气,镇定道:“交融得如此之深,显然不是一日两日发生的事了,你仔细想想有哪些生人与你结仇,又能对你的魂魄动手脚……我想想怎么把那缕……那缕杂质剥离出去。”
蝶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左时寒魂魄上的痕迹,目前还看不出它对左时寒有什么损害,左时寒看上去也完全没有感觉,最后便以杂质一词指代。
左时寒内视己身,也发现了让蝶姑大惊失色的痕迹,只是也想不出那是怎么留下的。
就在左时寒默默检查这道痕迹,蝶姑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把它消除的时候,一旁好久没吱声的苏月娘却在和灵也耳语一番后,小声道:“我觉得,我可能猜到那痕迹是什么了……”
两道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你们可能没处理过类似的事,确实蛮少见的,”苏月娘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和灵也处理过一桩人鬼情未了的旧事,鬼魂没有躯体,和活人……和活人在一起,是会有痕迹的……”
左时寒点点头,面上没有情绪流露,眼中却可以看出“原来如此”的意思。
丝毫没有当一回事。
蝶姑陷入了沉默。
苏月娘和灵也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也不是没和生人接触过,普通和生人接触,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呢?
左时寒和祝饶在鬼墟相识,他们不知道那段时间有多久,想来左时寒是不会把生人留在鬼墟中太多时日的。
而左时寒被祝饶“拐”到阳界的日子,不过一月。
这段时间不是很长,不管是对鬼魂来说,还是在生人的概念里。
在场思想相对保守的两个古人和一个近代人,脑中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祝饶,不是人。
蝶姑起身含笑道:“时寒你同祝封师在一起有些许日子,一直没找他谈谈,是我考虑不周了。”
“嗯?”左时寒不太明白蝶姑此刻的反应。
“左家当年没给你说过亲,想来你也不懂这些。”蝶姑痛心道,“我们这样虽然也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也……也……”
蝶姑咬牙切齿道:“也太急不可耐了!”
第53章 余孽
祝饶此时还没意识到他已经被认定为了急不可耐的诱拐犯,他重新去看窗纸上的人像,发现了一丝端倪。
他初至六楼时便将十扇窗户粗略看了一遍。窗纸中的人影虽然模糊不清,但轮廓相互有着差别,祝饶一共从中数出了二十三人,它们排出固定顺序,在十扇窗间循环往复地出现。
弦断声音响起的同时,密不透风的楼层内忽然窜过了一道极细微的邪风。
窗中的走马灯缓慢又走了一个来回。
祝饶神情渐渐凝重,他的感觉没有错,人影确实少了一个!
原来窗中的二十三个人影,现在只剩下二十二个了!
祝饶当机立断离开六楼往楼上走去,于是就和正要下楼找他算账的蝶姑在楼梯上堵了个正着。
蝶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苏月娘和灵也趴在栏杆上看热闹,左时寒见他们面面相觑许久,从蝶姑身后探出来:“怎么了?”
蝶姑还没来得及发难,祝饶先道:“封在窗户里的魂魄少了一个。”
他觉得不太正常。
蝶姑闻言脸色微变,松开牵着左时寒的手,身影一晃,直接就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然越过祝饶来到了六楼的门口。
她推开门,只看了一眼,便冷声道:“又跑了两个。”
蝶姑话音刚落下,灵也便懂事道:“我这就去把它们抓回来。”
“先跑掉的是最强的那三个,时寒,月娘你们也过去,月娘帮衬着灵也些。”蝶姑脸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大开杀戒,“没有外力相助他们破不了封印,有人混进这里了。”
她虽然没明说,但是祝饶很上道:“我去找。”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来到六楼,就会发现十扇窗内的鬼影此刻群魔乱舞。他们知道封印被破已经被蝶姑发现后,争先恐后地想要从缺口处逃出来。
蝶姑此刻也顾不上找祝饶麻烦,简单交代完后挥袖便进入了窗中,窗纸上立刻出现了威严可怖,几近看不出人形的身影,一下便扭断了离她最近一只魂魄的脖子。
遮天蔽日的墨蝶蝶群四散开来,所经之处灯火黯淡。
“跟着墨蝶,去找它们最密集的地方。”左时寒简单说罢,提着剑便从窗户跳出六楼,他踩着肉眼不可见的偶线前进,几下就没了身影。
苏月娘和灵也更是早就没影了。
逃出去三只鬼魂,还有一个帮助他们外逃的不知什么东西现在也躲在某个地方,他们三鬼一人倒是刚好兵分四路。
祝饶立时也离开了小楼,他对此事极其重视,没有半分懈怠。
毕竟是少有能在左时寒“娘家人”面前表现的机会了。
时间像是彻底停留在了记忆中的某一刻。
水下的古镇被按下了暂停键,无面的人维持着暂停时的姿势,灯笼里的烛火不再跳动,穿街而过的风也停止了吹拂。
只有墨色的蝴蝶在它们之间穿梭,左时寒跟在墨蝶的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中好似一条灵巧的游鱼,衣袂不曾沾到任何一具躯壳。
蝶姑的墨蝶可以引路,可以追踪,也可以传讯,很快其他人的消息就通过散布在红灯镇各处的墨蝶传来,逃出去的恶鬼已经陆续被找到了,就连祝饶也遇上了其中一只。
反而是那个破坏封印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那是个生人。
左时寒无比笃定这一点,他在楼道感受到了与祝饶截然不同的生人的气息。
从记事起左时寒就在和魂魄打交道,死后对此更为敏感,每一个魂魄的气息对他来说都是不一样。
祝饶的魂魄像是黄昏时分的太阳,与清晨的熹光一样温暖又不会将人灼伤,相比早晨的太阳,好像又多了一丝让人依附的沉稳。而另一个生人的气息却是隐晦腐朽的,就像是在污泥里慢慢腐烂的木头。
这不是很陌生的气息。
左时寒来到石桥,坐在栏杆上,抱剑看着不会流淌的河水,上面没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就在上方的石桥还是河畔的街景,它们的影子都不会出现在水面。
水面上只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女人,与一盏红色的灯。
“你是跟着我来到这里的。”左时寒轻声道,“左家自古以来的术法,你已经融会贯通了。”
鬼仙踪迹不可妄寻,此等追魂之术,在左时寒覆灭左氏一族几百年前便已失传。
可它却在一个不应该重现的时代出现了。
左时寒问:“你现在是谁?”
有人笑了一声,从抱灯女子的身后转出来。
他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却是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进入鬼墟的魂魄会完全呈现出生人躯体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活着。
卫衣的兜帽被扣上,帽檐压得很低,投下的阴影将这人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左时寒像是透过这副外壳,看到了被缝缝补补的魂魄。
男人大大方方地展开手臂,像是要让左时寒将他身上的残缺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谁吗?”
“一个独立的人才能说是‘谁’。”左时寒淡淡道,“你将左家历代家主的残魂缝补在自己身上,已经谁也不是了。”
男人含笑道:“我如今这样正是拜你所赐啊,人傀。”
人傀。
左时寒已经几百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个称呼了。
在左家人眼里,他这个自出生起就被用来炼化成操控鬼偶的工具的人,并不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族人,只是一个比那些鬼偶珍贵一些的傀儡。
左时寒定定地看着对面与他隔着一截河水的男人,听到这个称呼他不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可悲。人是无法在正常情况下容纳这么多魂魄的,这个男人分明也是从出生起就作为容纳左氏家主残魂的傀儡。
“你们想要杀了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左时寒松开剑平放在自己的膝上,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蝶姑的实力要比他强上许多,来蝶姑的鬼墟捣乱,他们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是要杀他也太过异想天开,他已经成为鬼仙太多年,除非自己不想再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的了。
男人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手放在了他身边女子的身上。
坐在岸边怀抱灯笼的女子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本就对一切无知无觉。
可外人的触碰却惹怒了鬼墟的主人,她感觉有人正在威胁她最珍贵的宝物。一瞬之间,主人的怒火就席卷了整个属于她的鬼墟。
距离只有十步之遥的左时寒直接被波及。
他没有头顶碎裂的屏障,与开始涌动的湖水,一道偶线卷上了男人的脖子,但很快就被另一截黑色的偶线当下。
男人咧了咧嘴,得意洋洋地向左时寒展示缠绕两指之间属于偶师的偶线。
鬼仙在自己的鬼墟里就是绝对的主宰,就是另一个鬼仙这个时候也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然后就会被卷入由于鬼墟主人震怒导致的骤变中。
屏障出现了无数裂痕,湖水下渗,落到红灯镇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左时寒几下便被淋得湿透,额发粘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拂到一边。
就在他思考是先找蝶姑让她冷静下来,还是找那个黑衣男人把他宰了的时候,头顶突然出现一把伞。
伞面有着很多修补的痕迹,它已经很旧了,旧到出现许多缺口,但又被主人拿同色的纸补好继续使用。
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很响,左时寒不由得担心起来,怕在雨中再待一会儿这把伞又要坏了。
持伞的女子穿着一身边角洗得毛糙,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布衣服,有着一张平凡但给人感觉很舒服的脸,眉眼间是没脾气似的温温柔柔。
油纸伞本来就不大,她还分去了一半,自己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打湿了。
“雨下得太大了,”她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的,“小公子,我送你先去找一处地方避避雨吧。”
左时寒默默点了点头。
第54章 正人君子(被迫)
两侧建筑隔河相望,一侧雕梁画栋,一侧萧条破败。
左时寒跟着女子躲到一间灰扑扑的茶棚下,女子小心翼翼收好了伞,于她而言这把伞也是十分珍贵的财物。
大雨连绵不绝,左时寒隔着重重雨幕眺望河对岸。暴雨忽至,两侧行人不论贫穷富贵都忙着找地方躲雨,对岸建筑里也都是绰绰人影。人脸模糊不清,乍看似乎是与先前无异的一张张无相白面。
茶棚的老板认识女子,招呼着他们两个到里头坐下。雨线被风吹斜,早就将外头的桌椅淋湿了。
“我们走后会将椅子擦干的。”女子道了谢,带着左时寒往茶棚里头走。
坐定后,她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方才在桥上孤零零淋雨的小公子。春寒料峭,小公子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脸冻得苍白,露在外头一双白玉似的手关节处泛着受冷后的青紫色。
女子见左时寒身上白衣虽然没有装饰,但针脚细腻,下意识猜测他来自河对岸的大户人家。富贵人家的公子自小养尊处优,身体约莫是没有她们这些贫苦人家好的,披着一身湿衣回去后只怕是要染上风寒。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不好想办法让他去换身干爽衣服,便拜托茶棚老板端来一壶姜茶。
姜茶滚烫,左时寒捧着茶碗小口小口抿,借着氤氲热气的掩饰观察女子。他知道这是何人,只不过先前只在蝶姑对过去的追忆里听说了她,此番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鲜活的模样。
蝶姑的鬼墟有着无数层景象,将界石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其复杂程度已经没有攻克的可能。鬼墟已然保持最表层的景象几百年没有变化过,这还是左时寒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蝶姑的鬼墟被入侵。
想要借蝶姑的手杀了他吗?
左时寒想。
可蝶姑是不会因为有人入侵就失去理智的,她现在精力大多还是放在对付窗中恶鬼上,抽空让鬼墟过渡到了下一层。这一层也没有危险,更像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主人用意的大型迷阵,困人但不伤人。
回不到上一层,也去不了下一层。
他可以趁这个机会把黑衣男人揪出来。
但是左家余孽等了几百年才等到一个可以容纳先祖残魂的容器,他不可能是真来找死的,一定有什么对付他的把握,自己过去找他也许正中了下怀。稳妥起见,最好还是先找到蝶姑。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一层里的蝶姑会是什么模样。
左时寒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找左氏的余孽,还是去找蝶姑?
“小公子,小公子。”女子语气担忧地提醒他,“你这样握着杯子会被烫伤的。”
左时寒愣了一下,松开杯子,手指果然被烫红了一片。
“小公子是住在河对岸的人吗?”女子问,“现在快入夜了,这儿晚上乱得很。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等稍小些你就快点回家去吧。”
左时寒曾听蝶姑说过,她是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的,白日里尚有些许秩序,一到天黑什么魑魅魍魉都冒了出来。
明明坐落在一个镇子中,河的另一侧却仿佛被遗弃了。
女子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将伞递给他:“你撑着我的伞走吧。”
左时寒摇了摇头,但女子的目光也很坚持。
“我……”左时寒不擅长说拒绝的话,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有人来接我了。”
祝饶撑着一把不知道怎么得来的伞,在桥上几眼就找着了左时寒,匆匆往这边走来。
伞是鬼墟里的油纸伞,衣服是现代气息再浓厚不过的衣服,祝饶像是跌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左时寒发现他不用冥思苦想接下来去找谁了。
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找到了祝饶——找到祝饶也不错。
祝饶的装束对古人来说实在是太多奇特,女子看了好几眼,不放心地问:“就是他吗?”
“嗯。”左时寒身体微微倾向屋外,在女子看来是迫不及待要去找那人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请问你知道你的妹妹现在在哪里吗?”
“妹妹?”女子的神情十分茫然,“小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左时寒知道蝶姑会在鬼墟里藏好自己,但他没想到蝶姑连自己在过去的身份也抹去了。
女子好像猜到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方才小公子是在桥上等人吗?”
她一下子脑补出一个富家公子与贫苦女子惊鸿一面然后芳心暗许念念不忘的故事。
自己的长相没准与那个姑娘有几分相似,才被误会了。
左时寒木楞楞的完全不知道女子心里在想什么,祝饶已经收伞钻进了茶棚。茶棚窄小,顶棚压得很低,祝饶一个高大男人在里面显得束手束脚。
他揽过左时寒的腰,自然而然把人搂紧了自己怀里。
女子虽然觉得他们亲密异常,但也没有多想。看左时寒对那人十分信赖,想着小公子应当没有被歹人骗了去。
左时寒谢过女子带他来这里躲雨,便跟祝饶离开了茶棚。雨和刚开始相比已经小了不少,祝饶又将大半伞面都倾向左时寒,没有让他淋到。
虽然左时寒觉得他一开始就已经被淋湿了,现在再挡也没有意义。
祝饶脱下风衣盖在左时寒身上:“我找处地方先把你身上的湿衣服换了。”
左时寒仰头看着崭新的伞面,问他:“哪里来的伞?”
“抢来的。”祝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霸行为,“马上再抢间屋子去。”
左时寒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道:“越过两条街有一座林府,你去抢那间吧。”
“为什么?”祝饶下意识问。
“蝶姑很讨厌那家人,你在她的鬼墟里去把他们抢了,蝶姑会很乐意的。”左时寒道。
林府一点也不难找,这座宅邸气派不凡,整个红灯镇都找不出第二座能与它相较的。祝饶在鬼墟里当了一把土匪,还是会法术的那种,提着一把刀把林府里的人都轰了出去。
林家人认不出朱砂血咒,只觉得祝饶把林府搞得血淋淋的,可怖异常,提着刀的祝饶好似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纷纷尖叫着往外逃窜。一出门就兵分两路,一波人去找官府,一波人去找道士。
祝饶找了间收拾好的客房,一时没找到毛巾,就让左时寒先用被子裹住自己。到林府时他身上衣服仍是半湿的,贴合在身上,身体单薄的线条一览无余,衣下肌肤若隐若现。祝饶不敢多看,等把左时寒身上湿衣除去后就更不敢看了。
左时寒不知道男人的煎熬,认真道:“你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就只能自己去烧热水了。”
祝饶:“……”
红旗下长大的无产阶级好青年哪体会过封建做派,根本没想到这一茬。
等祝饶扛着烧好的热水回来时,左时寒已经窝在被子里睡着了,祝饶小声喊他出来也只是含糊应两句。
那两声细微的应答在祝饶听起来就是小猫撒娇,任劳任怨地又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进到热水中。左时寒双臂交叠,脑袋搭在上面,半睁的双眼朦朦胧胧。祝饶搬了把椅子在边上看着他,免得他又睡着整个人沉进水里头去。
直面美人沐浴,要说祝饶毫无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现在正在重新追人,祝饶觉得自己还是要显得正人君子一点。
左时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祝饶某个地方:“祝饶,你有反应了。”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暧昧,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了出来。
祝饶认真地思考,如果他在这里做点什么的话,蝶姑会不会降道雷把他劈死。
第55章 严肃探讨
天际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祝饶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能被蝶姑听到。
左时寒也因突如其来的雷声彻底醒了,从浴桶里探出半截身子,往窗外看去,喃喃道:“应当是惊蛰了。”
他扭过头对祝饶说道:“祝饶,你去看看,林府里头有没有不寻常的祭祀之物。”
祝饶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但很快又被左时寒叫住:“等等,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左时寒迈出浴桶,擦干身上的水滴,取下一旁架子上被祝饶烘干了的衣服便当着他的面换上。祝饶只好扭过头去,心想自己刚刚下去的反应差点又要起来了。
左时寒好像天生与这些旖旎心思绝缘,只能通过别人的引导被动进入状态。往常被欺负得狠了也只会泪眼朦胧看着人,予取予求,每每让祝饶觉得鬼仙当真是要了人命了。
左时寒自己换好了里衣,又伸手让祝饶给他披上一间厚风衣后,擦着头发走出了屋外。客房外头是一条走廊,林府内部长廊曲折,道路错综复杂。左时寒实际上也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全凭经验寻找林府主人居住的院子。
雷声阵阵,掩去了他们踏在长廊上的脚步声。
祝饶问:“惊蛰这天有什么特别吗?”
左时寒道:“惊蛰这日,林府大公子向蝶姑的姐姐提亲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道:“结亲是假,献祭是真。”
岸那头的大富之家已经有了令人羡慕的身家,却仍想用无辜女子的性命换一场更大的富贵。
女子先前与那富家公子素不相识,但看见能铺满院子的彩礼,又想起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最后还是点了头。
话本故事里的美满爱情编织了一场麻醉人心的幻梦,一辈子也无法获得的财富能让忍饥挨饿着长大的家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林府的大公子偷偷来见了她的几次。大公子比她还小上一岁,是个翩翩少年郎,身着青衫,摇着折扇,是女子在这男人大多粗野蛮横的贫民区中从未见过的风雅。
一切都想恶人预想中那样,女子一头栽进了这个并不怎么高明的陷阱中。林家人自信就算有一日阴谋败露,旁人也只会笑话女子傻,贪图富贵,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他们一开始完全没有留意过女子街坊邻居口中她那个性情刚烈的妹妹,也没有想到鬼仙中致命的蝴蝶会在最强烈的仇恨与无尽的怒火中诞生,他们的鲜血就是破茧的养料。
左时寒走过了林府每一间屋子,不仅没有看到与献祭有关的法器,就连和成婚有关的物件都没有找到。
他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这是一个“安全”的世界,林家没有和她扯上关系,不仅如此,蝶姑将自己的存在也一并抹去了。
也许在蝶姑心里,如果她的姐姐不用拉扯她这个妹妹,就能少吃很多苦,也不会因为想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被人诱骗。
左时寒一边检查屋子,一边将能告知的事情和祝饶说了,祝饶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能听到这些有关鬼仙的迷辛。
“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左时寒在门槛上坐下,抱着膝盖,看从屋檐一泄而下的雨串,“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知晓此事的人都不在了,才成了一个秘密。”
像蝶姑鬼墟这般复杂的形式祝饶还是第一次见,他下意识想要掏出手机记录一下,然后就发现他投射到魂体身上的手机根本就没有记录的功能,连开机都开机不了,完全是一块纯黑色的搬砖。
左时寒起身拉着他往屋里走:“抽屉里面有纸笔。”
他们检查的最后一间屋子正是一间书房。
崭新的纸笔随便拉出一格抽屉就能找到,左时寒又翻出了墨块。这些古时候的物件他用得很习惯,很快就磨好了一叠墨汁,祝饶却拿着毛笔有些无从下笔。
他连血咒都画得很丑,毛笔字更是没有练过。左时寒在自己的鬼墟里见过祝饶的字,十分有血咒的风格,笔画歪七扭八,过一段时间自己去看都不一定看得懂。
左时寒从他手里拿过笔:“你说,我写吧——你想记些什么?”
祝饶正要开始一场基于鬼墟结构形式研究的科学严肃的探讨。
但是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手机的备忘录是用不了没错,可是用鬼墟里的纸张记录,他也带不到阳界啊!
左时寒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提笔背对着祝饶等他提问。祝饶本来就比他高,左时寒坐下后二人的身高差就更明显了,祝饶侧着看过去,能看见他黑发下一截白皙柔软的后颈。
祝饶有时候会无意识间摩挲那块皮肤,左时寒的皮肤很嫩,力道稍重了就会留下一块红印子。
祝饶立时决定先不点破。
严肃的探讨没有了,但他们可以来个不严肃的。
祝饶俯下身子,虚虚把左时寒拢进自己怀里。左时寒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间离自己这么近,但也没有躲开。
也许是想将纸上的字看得清楚一些吧。
祝饶低声问他:“时寒会想把喜欢的人做成人偶吗?”
祝饶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在接受老婆与众不同的脑回路后,想起此事他竟然没了当年的那种毛骨悚然,竟然还有一些诡异的窃喜。
祝饶很早就明白他需要和左时寒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此事,但一直不知道怎样的时机才是合适。他也说不上来此时此刻是否就是最好的时候,只是自然而然的,就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左时寒摇了摇头。
祝饶愣住了。
左时寒问:“你问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是像对蝶姑,对灵也那样的喜欢吗?”
“不是的。”祝饶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向左时寒解释自己喜欢他这件事的时候,“是想要相伴一生,做尽世间最亲密的事,永永远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左时寒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问:“是我的一生,还是你的一生?”
祝饶怔住。
“你百年之后有自己的去处。此生你是封师,为人间做了许多好事,也许会入轮回,转生为另一个人,一生至此也就尽了。”左时寒有些难过地看着他,“但我的一生还没有结束,也许再过上百年千年,也不会结束。”
祝饶一瞬之间,读懂了左时寒不曾言说的喜欢。
当年明明是他先许诺的一生,左时寒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如何长相厮守。在他的认知里,人命有着尽头,自然无法与他长久相伴,只有鬼偶才能陪着他到永远。
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多想一些,为什么没有多问一些?
祝饶紧紧拥住左时寒,在他耳畔承诺:“我会陪着你一生,你若愿意我就是你的人偶,你若是不愿意,那我死后也要变成厉鬼,永远纠缠着你。”
第56章 不严肃探讨
生人的喜欢太过热烈,鬼仙握着笔,有些无措。
直到好一会儿,笔尖的墨啪一声滴在纸面上,留下一大块墨团,鬼仙才堪堪回过神来,低声道:“……好啊。”
左时寒换了一张新纸,重新蘸了墨:“你想记的就这件事吗?”
“当然不止。”祝饶在左时寒耳边应答,热气呼在耳垂上,鬼仙侧了侧身子想要躲开,但身后的人拥得自己极紧,只能任由祝饶作乱。
祝饶一直弯腰抱着他也有点累,中间隔了堵椅背还硌得慌,索性不由分说将左时寒抱了出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写字。
左时寒:“……”
他有点怀疑,自己接下来还能好好写吗?
“继续,”祝饶笑道,“让我想一想,问些什么好呢……”
祝饶似是陷入了思索,但左时寒一听他半点都和严肃沾不上边的语调,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祝饶接下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婆,我们现在算是复婚了吗?”
左时寒一时间甚至都没来得及在意称呼的问题。
不曾成婚,何来复婚一说?
鬼仙扭过头去,微微睁大眼瞪着厚颜无耻的凡人:“我们这样,应该说是复合。”
左时寒丝毫没有意思到自己被套路了。
“对,已经复合了。”祝饶顺坡就下,“男朋友,什么时候搬回来和我一起住?”
“一个人待在鬼墟里多冷清啊,还是过来和我一起吧。”祝饶撺掇道,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鬼仙拐回自己家里。
祝饶想起来自己上一次也是用差不多的话就让鬼仙迷迷糊糊从鬼墟里出来,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大恶人,而单纯的鬼仙回回都上当。
“绍县吗?”左时寒问。
“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绍县,我们以前在北方的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左时寒窝在祝饶怀里,小声道:“北方太冷。”
他上次出来时正是初冬,气温已然很低了,南方长大的鬼仙对暖气并不习惯,虽然身体上没出现什么异样,感觉上却很不舒服。可是暖气一关,被生人惯得娇气的鬼仙就会想日日缩在生人的怀里。
“那就住绍县。”祝饶握着左时寒的手,在纸上画了一张粗略的地图,“等到了冬天更冷的时候,我们就去更南边的地方。”
墨笔一直划过海上的岛屿,最后停留在赤道附近的小国家上。
“还有好多地方,我想带你去看。”
左时寒虽然已经存在于世间数百年,可是对现今这个世界的认知,可能还不如十来岁的孩童。
存在了越久的鬼仙,反而越会和时代脱节,即使想要踏入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无从下手。他描摹着纸上那张陌生的地图,闷声道:“我去不了那么多地方。”
“当然是我陪着你一起去。”祝饶握住他的手,“我希望时寒也能开开心心地融入这个世界。”
而不是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那间狭小的院子,看着被天井分隔出来的一小块一成不变的天空。鬼仙很少把情绪展现在脸上,眼中总是无悲无喜,可是祝饶想做的,并不仅仅只是让左时寒不难过。
那些左时寒生时没能体验过的,在成为鬼仙后几百年里也未曾经历的,他想带着他一样样看过。
这是祝饶在三年前就想做的事。
他很懊悔自己错过了那三年,但现在继续还不晚。
鬼仙陷入了纠结,连自己在纸上留下了许多凌乱的线条都没有发现,许久之后,他还是决定给居心不良的封师一个机会:“……如果不习惯,我就跑回去。”
祝饶故作可怜道:“回去的时候可不可以带上你孤苦无依的男朋友,你男朋友一个人睡不着觉。”
左时寒单纯道:“可是很多时候你和我在一起也睡不好。”
那是因为旁边总是有电灯泡人偶虎视眈眈,老婆看得到动不了。
左时寒对祝饶那些时候内心的煎熬一无所知。
祝饶装模作样道:“作为你的人偶预备役,我还不太习惯和你的其他人偶相处,以后我们睡觉的时候房间里还是不要留别人了吧,这样我肯定能睡得着了。”
“这样吗?”左时寒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道,“那以后我让木生他们住在鬼墟的其他房间。”
祝饶心满意足:“回了绍县我就把杂货间收拾出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想象得到美好的未来了:“到时候我再让人把你在阳界要用的证件都准备齐全,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去。我和协会那边报备一下少接些外勤,绍县本来就缺人驻守,叶旬也有点想退,我回去算是干回老本行了,以后就我负责赚钱养家,你……”你在家貌美如花。
祝饶可舍不得老婆吃苦。
但是左时寒抓着他的衣袖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他有些苦恼道:“我看现在的其他人家,夫妻俩都是要养家的。”
祝饶陷入沉思。
其实光是判官维持了两界和谐这一贡献,阳界就应该给他们发一份工资了,像灵也和苏月娘这样比较喜欢待在阳界的判官,有需要的时候都可以去当地封师协会调钱。作为封师协会的骨干祝饶可以调取很多绝密的资料,他知道灵也和苏月娘算是协会的特聘人员,协会帮助他们在阳间生活,两位判官也会帮协会处理一些棘手的鬼魂。
但是这一件事情,在祝饶之前从不与阳界打交道的左时寒显然是不知道的。
看着左时寒在认真思考以后如何和他一起承担起养家重担,祝饶心里痒痒的,故意逗他:“是啊,现代人压力特别大,养家都很辛苦的。”
左时寒惆怅起来。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木生曾经发下的豪言壮语。
【忘了他吧,我做人偶养你呀!】
当时他觉得木生脑子坏掉了。
可是谁想得到有一天,养家糊口的重担突然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鬼仙犹犹豫豫道:“我做人偶……养你?”
正想告诉左时寒他老公其实可有钱了的祝饶险些没把自己呛死。
他一时间想岔了,坚决抗议:“还是不要再做更多电灯泡出来了!”
左时寒也觉得自己是被木生的思路误导了,再思索倒是很快就和封师协会的想法撞在了一起:“封师门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我来吧,你以后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反正这些事情他本来也是要做的,从封师协会那里拿情报可能还要轻松一些。
左时寒心里依旧有些担心,他抛下笔转过身,抱住祝饶的脖子软软拥着他:“如果太累了,一定要告诉我。”
祝饶哪想得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怀中软玉温香似的美人声音柔柔地关心自己,当下五迷三道,觉得下一秒都要死去了。
至少理智是离死不远了。
祝饶问:“我们做的一切蝶判都能看到吗?”
左时寒没有意识到祝饶想做什么,想了想后答道:“只是林府范围,我可以让蝶判看不到。”
祝饶放心了。
他决定和左时寒深入探讨一些不太严肃的问题。
“书房怎么样?”
左时寒怔怔看着他,直到被放在了扫荡干净的书桌上,还没有反应过来。
祝饶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暧昧不清的问题一个个从喉间含糊地冒了出来。
“桌面会太冰吗?没关系……很快就会热起来了。”
“颤得好厉害,别害怕,我们就像以前那样?”
祝饶将人抱起,平放在一旁的矮榻上,自己也跨坐而上。左时寒勉强合拢衣襟,但已经遮不住四处外露的春光。
“交给我来,”祝饶像过去那样诱哄着,“不会让你疼的。”
第57章 蝶姑过往
雨声大了起来,寒气似乎也随着木门一开一合沁进了书房里。自己的衣服已然不能穿了,左时寒裹着祝饶的衣服缩在简单弄干净的矮榻上。
半睡半醒间能感觉到祝饶忙里忙外,明明方才基本都是他在自给自足,但跟已经半点都不想动的左时寒相较祝饶就跟没事人似的。他扛来了一桶热水,就在书房里将自己和左时寒收拾了一下。
氤氲热气中,左时寒别过脸去,伸手抵着祝饶的胸膛,不让他凑过来,声音还因为先前的呜咽变得有些哑:“今天不弄了。”
鬼仙清心寡欲数百年,对此素来没什么需求,总是有过几次就不肯继续。
若是在家中祝饶还能缠到左时寒半推半就地任他动作,但这里毕竟是蝶姑的鬼墟,只好作罢。
小人偶举着两叠衣物,哼哧哼哧地钻进了书房。等左时寒和祝饶都换好衣服,它坐在书桌上乖巧地低着头,让左时寒从它的后颈处抽出了一根偶线。小人偶并不像木生那样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只能在偶线的操控下做一些简单的事,等左时寒把偶线取回来后,它就像普通的人偶一样躺着桌上不动了。
左时寒替它整了整衣服,抱在怀中发呆。好一会儿后,他突然想起了没来得及和祝饶说过的事:“我见到那个勾走我魂魄的人了。”
不熟悉古时候衣服怎么穿的祝饶本来还在和衣带做斗争,闻言也顾不上系好衣带,抓着左时寒紧张兮兮地问道:“他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他不是我的对手。”左时寒的语气里没有自傲,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祝饶一下子就想到这人肯定是跟着他们进来的,蝶姑好端端的鬼墟突然出了变故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要做什么?”
祝饶想不明白。
不管要做什么跑到蝶姑的鬼墟里来,都太像是自寻死路。
“他是左家人,身体里容纳了许多左家先祖的残魂。”左时寒语气毫无起伏,“我覆灭了左家,左氏先祖恨我入骨,不管做什么最终的目的都是报复我吧。”
只看左时寒的神情,好像要被报复的是其他人。
祝饶早就知晓左时寒的性情,明白左时寒是真的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若说有什么念头,那大概也只有要将左氏余孽斩草除根这一条了。
他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操心起来。无常界想要收集一个活人的信息自然不如他们封师协会方便,既然已经能肯定他左氏后人的身份,回到阳界他一定能将那人揪出来。
“蝶判的鬼墟里有什么东西能伤到你的吗?”祝饶问。
左时寒想了想,表示:“鬼墟本身就可以做到——但蝶判不会失控的。”
只要蝶姑仍处于清醒的状态下,她的鬼墟就不会伤害到身处其中的左时寒。
思索许久,祝饶又问:“蝶判和左家有没有过交集?”
左时寒愣住了。
他缓缓摇了摇:“蝶判……没有详细地和我说过她过去的事。”
对于蝶姑的过往,他只知道一个模糊的轮廓,其中的细节是一无所知的。
“我们需要去找蝶判。”祝饶一把将左时寒从矮榻上抱起来,就带着他大步离开了书房,“这几百年里左家都没有找你报仇,足见他们的小心谨慎,绝不会无缘无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到蝶判的鬼墟。”
祝饶细细想来,这个世间对左时寒威胁最大的绝对不是蝶判,而是将他生生塑造成人傀的左家。祝饶曾经在鬼墟中看到过左时寒的过去,知道左家为了控制左时寒曾在他身上下过多少禁制,许多禁制都深入魂魄,谁知道几百年后它们还有没有再生效的一天?
祝饶连院子都没出去,就听到了一声大喊:“就是他!”
一波人马冲进了月亮门,为首的正是林府的管家。林管家看到祝饶后,立时缩了缩脖子躲到他叫来的帮手身后。
为首的官兵来势汹汹,然而气势在看到眼前这位一手抱人一手撑伞的短发男子后顿时减弱了许多。他狐疑道:“就是这个人强占了林府。”
“没错!军爷你别看他只有一个人,本事邪门得很,府里的护卫全拿他没办法!”林管家不敢和祝饶对视,指着他的手也颤颤巍巍的。
军官又问:“他怀里那人是谁?”
林管家当时只来得及跑,哪知道左时寒是谁。他看着左时寒露出来清隽秀美的侧脸,见他年纪还小,此刻眼尾不知为何还带着一抹薄红,下意识猜测道:“应当是被这恶徒抢来的良家公子吧。”
军官痛心疾首:“真是岂有此理!”
祝饶:“……”
他完全把这些被他赶出去的林府人忘了。
院内只进来了一小撮人,还有许多救兵被堵在月亮门外,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林管家能找来这么多官兵也不容易,难怪这么久才过来。
“军爷,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林管家声泪俱下,“老爷少爷还在外面等着!”
“林府的事,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军官掷地有声道,他大手一挥,就要招呼下属们一拥而上将恶徒拿下。
祝饶摇了摇,没空和鬼墟里的虚影浪费时间。
他身影一闪,军官还没看清,就听见声音从上头传来:“走了。”
祝饶再出现时已经是在院墙上,他看了一眼黑压压赶来捉他的人群,和远处几个小跑过来的道士,嚣张无比地抱着“抢来的良家公子”就走了。
他很快离开了林府,一路跑到河对岸去,在看到原先是七层高阁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地时,顿时傻了眼。
祝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蝶判在哪?”
左时寒拍了拍祝饶的胳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祝饶还以为左时寒知道些什么,但是左时寒落地后,一派坦然地说道:“我不知道。”
找不到蝶姑,他们又该如何从蝶姑的过往中推测左家后人到这里来的原因呢?
就在祝饶思考要不要回去折腾林府人的时候,左时寒突然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蝶判在哪,但我想,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是不愿意离自己的姐姐太远的。”
她的意识永远有一部分,会跟随在自己的姐姐身边。
第58章 别出去了
不像河另一头街道的横平竖直,红灯镇被部分人排挤忽视的区域道路七歪八扭,左时寒带着祝饶绕过许多条小巷,才来到其中隐藏的蝶姑故居。
那是一个只有两间破屋的小院子,院中除了一棵长得繁茂的树,一口盖着木板的石井,满地蓬勃生长的杂草再无他物。屋瓦和窗户都有明显的修补的痕迹,修补的人耐心仔细,手艺也很好,连接处紧密严实,瓢泼大雨没有一点能漏进去。
院门半掩,可以看见主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正在用心修补一把破伞。
左时寒敲了敲门扉。
女子抬起头,看见他后眉眼一弯:“小公子,你们是迷路了吗?”
左时寒摇了摇:“我们来找人。”
女子请他们进来。此地鱼龙混杂,随随便便放陌生人进屋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但左时寒的眼睛澄澈无垢,女子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位小公子一定不是坏人。
她还记得左时寒询问她的妹妹这件事,可惜她确定自己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女子问:“你们要找的,可是一个和我面容相似的女子?”
蝶姑同她的姐姐生得像吗?
几乎寻不出相似之处,蝶姑的眉眼艳丽,就好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蝶,只一眼就会抓住见者的目光。她容貌中的锋芒又总会让人想起蛇蝎美人一类的词汇,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固然引人痴迷,可粉末却有着剧毒,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她的姐姐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五官虽然看上去很舒服,但是没有出彩之处,走入人群就会像是一滴水融入海里。
明明在相似的环境中长大,她们连性格也截然不同,蝶姑骄傲刚烈,女子却温雅娴静。她们二人一起出现在人前,若不说谁也想不到她们竟然会是亲生姐妹。
她们就像两块阴阳玉,并不相同却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蜡烛是平时舍不得点的稀罕物,女子将屋内的窗户支起,雨天并不强烈的光线倾泻进屋中。
左时寒摇了摇头:“没有很像。”
女子笑着道:“好可惜,我确实没有姊妹。”
“……你会希望自己有一个妹妹吗?”左时寒有些突兀地问。
女子的神情也像是在奇怪左时寒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没有多加思索就道:“不曾想过,父母在我幼时去后我便是孤身一人,迄今也有十载,日子虽贫苦却也自在,无需再有他人相伴。”
置身独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屋舍中,女子眉眼间的笑容轻松惬意,好像在那段被封尘的岁月中,她也无需姐妹帮衬,不必委身他人,如此自由自在地过完了一生。
时间让蝶姑的鬼墟成为了后来者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的迷宫。
但是左时寒知道不是这样的。
已经消失在岁月中的那个女子并没有她的妹妹期盼的那样独立与自由,她与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清贫但勤劳善良的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在人生的重要阶段她做出了在自己和旁人看来都最正确的选择,可是结果却倒向了最糟糕的悲剧。
没有一本史书会记录下一个山中小镇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子的一生,进入鬼墟的人会被这段从未存在的过去蒙骗,永远也别想找到出路。
左时寒看着女子的眼睛,说道:“何小蝶,醒醒。”
就好像触发了正确的语音指令,成功唤醒了此间主人的意识。
女子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一丝一毫,只有眼中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她仍用着那张脸,但流露出来的神情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人:“小时寒,随随便便让我的真名给不相干的凡人听到,我会想要灭口的哦。”
蝶姑意识方回到这具躯壳,一眼便留意到左时寒和祝饶身上换了的衣服,好端端的换什么衣服?那胆大包天的封师跟狗似的,鬼仙颈侧痕迹到处都是,一眼看去就是被人欺负了。
蝶姑说话时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心中戚戚,只恨左时寒胳膊肘往外拐,不然她觉得趁机灭口就挺好。
本名一点也不符合蝶判官令鬼闻风丧胆的气质,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了。
左时寒只当蝶姑是在开玩笑,有些无奈:“蝶判,我有要事寻你。”
蝶姑一手支着下巴,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你说吧,还有几只恶鬼还没解决,封印也没补好,完事了我还要回去。”
左时寒道:“闯进此处的是左家的后人,我想不明白他为何来此。蝶判,你和左家是不是有过交集?”
在祝饶提出这一猜想前,左时寒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他与蝶姑毕竟已经相识了几百年,如果蝶姑和左家真的有联系,那蝶姑应该早就自己说出来了。
左时寒原来是这么想的,但蝶姑出乎意料的沉默让他一下子不确定下来。
蝶姑此时的不言不语几乎就是在默认这件事。
左时寒茫然道:“为何你先前从未说过?”
蝶姑轻叹一声:“你虽是左氏血脉,但与左家仇深似海,我便觉得有些事情无需再提。”
“……当年,帮助林府生祭活人,就是左家对吗?”蝶姑未言,左时寒已经猜了出来。
这是蝶姑告诉他的过去中空白的一环,看似并不重要,实际上无比关键。
林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家族是不可能自己用出的献祭活人的禁术的,在这背后,一定有其他人在帮助他们。
蝶姑点头,证实了左时寒的猜想:“左家当时的家主参与了其中。”
“你杀了他。”左时寒笃定道。
“对。”蝶姑勾了勾唇角。
蝶姑性烈又极端,素来睚眦必报,先为厉鬼再成鬼仙,与她姐姐的死有关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蝶姑也不会停止她的报复,至死方休。
不对,对蝶姑来说死亡还不是结束,仇人的魂魄会被她囚禁在鬼墟中,如死时一般被烈火炙烤,承受无穷无尽的煎熬。
与蝶姑相比,左时寒的复仇手段简直算得上温和。
“我明白了。”左时寒站起身往屋外走去,“多谢。”
就算没有左时寒,左家本身收藏的禁术也因世事变迁遗失了许多。蝶姑生时的时代比左时寒早了几百年,被她束缚在鬼墟里的魂魄定然知晓一些已经失传的禁术。
一切一下子解释得通了。左家的那个后辈一定是从身上的残魂那里得知了连左时寒都不知道的可以用来对付他的东西,到蝶姑的鬼墟正是为了寻它而来。
“等等,”蝶姑无奈地拉住了他,“你就不能先问问我那个魂魄在哪吗?”
左时寒停下脚步。
蝶姑觉得这次见到左时寒以来,她叹气的次数多了好多,三个判官后辈,就是最乖巧的左时寒有时候原来也这么让人不省心。蝶姑看向祝饶,勉勉强强承认这个封师还是靠谱的:“你多看着些。”
祝饶拉住左时寒的手,斟酌道:“这件事情我去解决?”
左氏余孽的目的就是报复左时寒,直接不让他们接触,那人的阴谋自然也就落了空。
“他来到我的鬼墟,只怕期望要落了空。”蝶姑淡淡道,“我了解过左家的一些事,在我知道新的判官来自左家后,那个魂魄就被我毁掉了。”
“也不好教人白来一趟,既然自己送上门了,那也就别出去了。”
第59章 如烟散
蝶姑的鬼墟,一层覆着一层,每深入一层都比上一层更不似人间。就好像人去回忆一件事时,每回忆一次,记忆就和事实相差得越远。
从未出现在现实中的七层阁楼静静矗立,左时寒趴在楼顶的栏杆上,他所处的位置正是蝶姑平日里凭栏远眺的地方。他忽然间明白了,蝶姑为什么总是怀抱琵琶依靠在这里,一看便过了这鬼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
这儿能看见那座破旧的石桥,在河对岸寻了一些活计的温婉女子总是会在下工后,踩着这座离家更近的石桥回来。元宵七夕的时候红灯镇会往河里放河灯,不远处新建好的廊桥雕梁画栋,精致非凡,人们更喜欢在那上面挑个位置坐下,看河灯顺水漂流,桥下是一条遥远但是绚烂的河。
但她总是会拉上年幼的妹妹来到石桥边,这处的河岸很浅,河灯就从脚边漂过,蹲下来能将花瓣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伸手就能触到。
眼前的灯,身边的人,平安顺遂的未来,好像都是触手可及。
下了石桥,还要走过许多弯弯绕绕的小巷。这些巷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在高楼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什么都握不住的小孩子,只能在家里期盼她的姐姐今天也可以安安全全回家。
这些巷子为什么会那么复杂,连起来又这么长,承载了那么多年月的担忧,可是恶意不止会藏在这些巷子的角落,还会藏在对岸坐拥一整条宽阔街道的富贵人家里。
在楼顶稍稍低头往下看,就能看清那间破旧但是干净整洁的小院子。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即使把窗户全部打开也不见得多敞亮,蜡烛更是贵重事物,每天只会用上一小会儿。更多的时候这间小院的主人会待在院子里,至少每个人享受的天光都是一样的。
左时寒看去时,院子里少女和女童正在吵架。
虽然离得很远,但他怎么说也是一个鬼仙,想听还是能听到的。
少女起初耐心地劝:“小蝶待在家里就好,如果觉得无聊,就帮姐姐打扫一下屋子。出去玩的话不要走得太远,除了隔壁的小虎和二花不要和别人玩。”
女童扯着少女的衣摆,倔强地抬头:“我不想玩,我要跟着姐姐去河对岸干活。”
少女声音稍稍严厉:“你很这么小,不要来添乱,乖乖在家等姐姐回来!”
对于这件事,两个人的态度都坚定无比,吵架吵不出结果,少女想自己走女童立刻就会跟上,甩也甩不开。
至于把女童锁在屋子里……
这个一穷二白的家,还真没有什么能关住她的。
最后,少女无奈地退步了。
“好吧,姐姐带你去酒楼看看有没有什么洗菜的活计,姐姐做的活在你长大前就不要做了。也就是现在天气暖和,等入了冬就不让你做了。”
女童欢欣雀跃地去拉姐姐的手:“离冬天还有很久呢!”
真实与虚假的分界线,从这里开始。
每一层幻梦,都是蝶姑在问自己。
如果开始就没有她,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她能早点自立,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被选中的是她,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如果。
世间有好多如果,可是只有一个真实。
真实就是这无尽的岁月中,已经不会有人再拉着她的手,回头看她一眼。
七楼跳上来一个人。
灵也拎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接跃上七楼,看到左时寒后十分惊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左时寒指了指楼下,答非所问:“抓到的厉鬼送去楼下。”
“哦哦。”灵也连声应着,忙不迭先下去给蝶姑送鬼了。
送完他回到七楼,见左时寒还待在原处,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鬼墟内天光暗淡,待在这七层高阁中更是如此,左时寒又形单影只,熹微的光使得这副少年身骨更多了几分孱弱。
左时寒道:“潜进来的那个人,祝饶去处理了。”
“稀奇。”灵也在他身边坐下,“那祝师在凡人里头确实挺有本事,但这儿是鬼墟,怎么想都是你来处理方便一些。”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来的是左家的余孽,左时寒便不方便了。
灵也突然凑上前。
他也瞧见了左时寒脖子上的印子,像是雪地里落了梅花,点点红痕在左时寒白到有些病态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害羞,但好奇。
“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跟着他啊?”时至今日灵也依旧十分不解。
他们中看上去最冷心冷情的左判官居然被一个凡人拐跑了,这件事当年在他们中间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每每想起来都难以置信。尤其是他们很快就分开,让灵也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居然加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
然而他们现在又搅和到一起了。
为什么?
左时寒自己也很难说清。
如果说蝶姑的鬼墟是一层一层的,那么左时寒的鬼墟就是一块一块的。
偌大的左府里,每一个房间中都有一段或是不加修饰,或是扭曲后的记忆,左时寒的界石就藏在其中。
把“厉鬼”和自己一起封印在了鬼墟中的祝封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厉鬼”为什么不杀他,出于封师的职业本能,他在恢复了行动能力后,立刻就在鬼墟中找起界石来。
祝饶在第一个房间中看到的左时寒……
七层高阁上的人不能看到的角落,一身黑的男人已经被提着一把刀的祝饶逼到了绝路。
他咳出一口血,显而易见魂魄已经受了重伤,却还在强撑着压低声音诱惑步步紧逼的人:“你和我一样都是凡人,何必去帮这些鬼魂,这些只在无常界拥有权势的鬼魂能带给你什么?只要你帮助我,出去之后,阳界的权力、财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祝饶不需要左时寒带给他什么,左时寒想要的一切他都会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好吧,这话说得有点满,他想要左时寒。
“嚯,没看出来你在阳界这么有力量。”祝饶笑了一声,“如果你还没疯,出去后我会把你交给警察,你疯了也没关系,我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的。”
“至于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缝补在黑衣男人身上的残魂尖啸着,有些想要偷袭祝饶,但还没靠近就被他一刀斩断。
刀身靠近刀柄处缠着的绑带上的血色符文好像活了过来,在整把缠到上活了回来。
“这些早就该死的东西,我会叫他们魂飞魄散!”
在祝饶的视角里,黑衣男人的魂魄在面对生死威胁时发生了可怕的异变。他魂魄里的残魂一下子活动起来,好像一具人体上长出了无数个人头。
许多张脸,祝饶曾经见过。
就在左时寒的鬼墟里。
当时他一边思索着左时寒的界石究竟会藏在什么地方,一边推开紧闭的房门。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屏风,屏风后人影幢幢,像是恶鬼一般狰狞的人影围住了中间消瘦的少年躯体。
祝饶悄悄绕过屏风,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去看屏风后的景象。不知道是他的存在无法对这段记忆造成任何影响,还是因为那些人的注意全部在中间的少年身上,总之没有人发现他。
少年坐在榻上,被几个人按住手脚。他的上衣已经被脱下,披散的头发被收拢到胸前,将后背尽数露出来。
白皙细腻的后背本是极美的,可是几根深深刺入躯体中的长针只让见者触目惊心。
垂下的黑发使得祝饶看不见少年的侧脸,只能听到他发出的细微的抽气声。
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
祝饶不是没做过针灸,一眼就看出少年背上那几根像是要把他贯穿的针跟医治没有关系,分明就是酷刑。
但是在忍受如此可怖的疼痛时,少年没有哭泣,好像已经熟悉了这种事,只是会因本能发出微弱的声响。
低眉顺眼的仆役举着蒙上了白布的木托盘,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又从上面取下一根针,看上去是要把这根针也刺进少年身体里。
祝饶看不下了,拔出刀就要把那托盘一劈两半,然而他劈了个空,刀身划过的是一团空气。
“靠!”祝饶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是一段他只能看,不能参与进去的记忆。
祝封师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打转,想尽办法也没能让这一切停下。
在又一根银针扎入少年身体后,他痛得无意识间仰起了脸。
那根针刺进去的位置和长度简直是在杀人,祝饶骂骂咧咧,骂声在看见少年脸的那一刻直接止住。
这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掌握着这座鬼墟的“厉鬼”的脸。
刚看到坐在小院台阶上的“厉鬼”时,祝饶心里其实十分可惜,这样一个美人,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
不过眼下局势容不得他胡思乱想,祝饶知道自己此时身处鬼墟之中,而眼前这个纤纤弱质的少年,就是这座鬼墟的主人。
还是有些可惜。
可是生成了鬼墟的厉鬼最后都会走向疯狂,他必须在此将他诛灭。
当然,在交过手之后,祝饶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就是了。
强大的厉鬼脸上没有表情,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但是在这段记忆里,他目光涣散,神情痛苦,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脆弱得好像一只被人一点点撕掉翅膀的蝴蝶。
祝饶的心上好像也被刺入了一根长针。
他不忍看下去,偏过头,却发现屏风边站了一个单薄的影子,鬼墟的主人不知道是何时来到了这里,又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左时寒是在祝饶想要劈断那只木托盘时来的。
他不懂祝饶为什么要为一段早已远去的记忆感到愤怒,他只注意到因为祝饶动作太大,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气愤不已的祝饶根本没去管。
在封师看过来后,左时寒好心提醒他:“你肉身入此,如果放任血就这么流下去,会死的。”
“我……”祝饶看看一边快要失去了意识的少年,又看看冷漠旁观的“厉鬼”,结巴了。
偶线缠住祝饶的小指,左时寒把他拉了出去。
“不要看了,都是过去的事。”
他早就无所谓了。
第60章 闯入
鬼墟里的时间正是黑夜,长廊的一侧是未点灯的漆黑房间,一侧又有帘子低垂,挡住了明月辉光,使得廊中黑魆魆一片,好像走上一条只进不出的绝路,尽头就是猛兽择人而噬的巨口。
“其实,我刚刚就想说一件事。”祝饶抬起手,还是有几缕月光从帘子的缝隙照进来,路过的短短一刹使得他能看清绑在自己小指上的偶线。
极纤细的一道,月下有着盈盈辉光,好似一扯就会断。
“你把自己的小指和我的绑在一起,一般这在故事里,是月老绑红线的手法。”
左时寒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偶线,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自己跟上。”
祝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嘴贱了那么一句,在思想保守的明朝鬼魂心里,想必他已经和调息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没有区别了。
也许是因为在那间房间里看到的事情太多压抑,说些玩笑话方才能缓解沉重的心情。
左时寒自然是不知道祝饶心里的感受的。
于他而言,那已经是曾经遭受过的事情中较轻的一件。
左时寒终于找到了左府的药房。
他对左府的布局其实并不熟悉,生时他总是被迫带往一个又一个地方,清醒的时候很少。难得清醒,也总是卧病在床,只能透过只敞开了一道缝隙的窗户去看院子里蓬勃生长的花木。
花草树木长得要比他好,经年累月不是被人像对待人偶一样随意操控更改自己的身体,就是和与他同病相怜的鬼魂待在一起,镜子中照出的总是一张苍白不似生人的脸,左时寒也觉得自己死气沉沉。
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算活着,还是其实已经死了。
推开药房的门,屋内一盏蜡烛已经随着他的心意燃起,左时寒迈了进去,留下一句:“进来。”
祝饶安安分分跟了进去,反正也反抗不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厉鬼”想要干嘛就干嘛。
左时寒又道:“坐下。”
药房里有好几把椅子,左时寒也没说是哪一把,祝饶就挑了把离灯近的坐下了。
鬼仙不喜欢说话,也不是很想和人交流,每一句话用字都很少,语气又没有什么情绪,虽然左时寒自己本人没有那个意思,但说出口就带了命令的意味。
容貌秀美的少年声线清冷,面容也冷冷淡淡。
祝饶不想往那方面想的,但他是个思想污秽的大人,于是祝饶沉默了。
左时寒找到能用的上药和纱布,转过身,又是简单的四个字:“上衣脱掉。”
祝饶犹豫了:“你要看着吗?”
左时寒不太懂他的意思,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祝饶自己是不太介意的,但是他性取向为男,如果用“厉鬼”听得懂的话来说那就是他是个断袖,他觉得如果“厉鬼”知道了可能有点在意。
祝饶和他商量:“要不你转过身去吧。”
鬼仙很好说话,将伤药和纱布往桌上一放,也在桌边找了把椅子背对祝饶坐下:“那你自己上药。”
虽然在看到左时寒拿出的东西时祝饶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但亲耳听到后还是惊讶了一下,他刚刚竟然是想亲自帮他上药包扎吗?
祝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厉鬼”,不由得在心里唉声叹气,可惜啊,不管厉鬼的性情再怎么温润,最后都会失去理智,只会将所见的一切活物都拖向毁灭。
能一直保持神智清明的,已经不是厉鬼了,而是被天道承认的鬼仙。
世间鬼仙唯有四位,祝饶压根没有想到他误入的就是一个鬼仙的鬼墟。
左时寒坐得很直,一丝不苟完完全全背对着祝饶,祝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鬼仙没有扎起的黑发柔柔垂下,单薄的衣裳不能完全遮住身形,只看背影也能看出这是一个美人。
祝饶低头解开最里头穿的黑衬衣,血在黑衣服上看得不清楚,解开才发现身上绑着的纱布都已经被血浸透了,他的伤口裂了个七打八。
这些伤口严格说来和左时寒没有关系。
是封师不自量力地对他动手,左时寒在自己的鬼墟里几乎就是无敌的状态,封师的法术没有生效,反而因为反噬自己身上裂开了数道可怕的口子。
这些伤对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左时寒也不懂祝饶为什么还能活蹦乱跳的,还把自己处理过的伤口又弄裂了。
祝饶自认皮糙肉厚,鬼墟里来去几趟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没死没残就算没受伤,根本不把这些伤口放在眼里,一边往伤口上倒药粉一边还能和左时寒说话,如果不是尾音有些发颤,光听声音根本听不出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这位……公子,你叫什么名字?”祝饶觉得喊兄弟喊哥们都是唐突了美人,最后憋出了一个文邹邹的称呼。
“左时寒。”左时寒的声音温柔下来,“左右的左,时节的时,寒冬的寒。”
祝饶念了一遍这个称呼:“你是在冬天出生的么?”
“嗯,”左时寒稍稍点头,“我出生那日时值数九寒天,娘亲就为我起了这个名字。”
左时寒即便再厌恶左家也没有想过更改自己的名字,只因为这也是他娘亲的姓氏。
他的娘亲,是这左府中唯一一个至始至终对他好,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的人。可是她早早就去了,病逝后她那入赘的丈夫为了得到左家传授的法术,将自己的孩子献了出来,用来做左家的人傀。
“在下祝饶,祝福的祝,饶恕的饶。”祝饶说道,这其实不是他最初的名,而是师父后来的改的,师父取这个名也没有什么慈悲之心,他的意思是一个都别放过。
祝饶处理伤口的手法可比左时寒粗糙多了,绑好纱布的时候呲牙咧嘴,总算给了这些致命伤一点面子。
祝饶心里比他表情还苦:“这位左公子,鬼魂流连世间到底不是件好事,你有什么执念不如告诉我,我尽量将它了了,你就不如归去吧。”
左时寒没有理睬他。
他的执念,不是祝饶可以了结的。而且他已经存在了太久,积蓄了太多力量,就算有执念尽散的那一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消失的。
“你弄好了吗?”左时寒表明了不合作的态度,“我要走了。”
祝饶在纠结要不要把已经被血弄脏了的衣服穿回去:“你这儿有干净衣服吗?”
“你跑出来的那个房间里有。”左时寒的意思是叫祝饶那儿来的回哪儿去,他不想和祝饶待在一起了。
鬼仙不问世事太久,哪怕只是和一个生人也接触,也感觉到了不适应。
“不认识。”祝饶回忆失败,老老实实道。
左时寒只好再带一段路。
气温并不冷,祝饶也就没把衣服穿上,赤膊跟在左时寒身后,走了一会儿,祝饶觉得自己有点像尾随单纯少年的变态。
确实单纯得犹如一张白纸的鬼仙停下脚步,指了指面前的房间:“就是这里。”
他有种摆脱了一个大麻烦的轻松感,忙不迭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大麻烦在他身后问:“你住在哪,要是有事我好找到你。”
左时寒不太想回答,但是如果到时候祝饶在左府里四处找他会更麻烦,只得又带着祝饶走了一遍从他的房间到自己的小院该怎么走。
后来木生认为这就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左时寒回到房间关上门,有些疲惫地靠在门板上。
今日和生人打的交道,只怕比之前百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木生从桌子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左时寒跟前,仰头看他:“那个封师很麻烦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
祝饶其实没有做什么麻烦他的事,像他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打交道,无法交流的存在才叫麻烦吧。
虽然左时寒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熟悉他如木生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在木生心里,那个封师就是导致左时寒这样的罪魁祸首。
木生讨厌一切让左时寒不高兴的人,提议道:“我们让他快点把那个封印解开出去吧。”
左时寒在给祝饶处理好伤口后是想直接把他送出去的,但是祝饶用性命在鬼墟里下了一道本命血咒,如今左时寒的鬼墟不可进也不可出,强行破开只会要了那个封师的性命,左时寒不想杀人。
“那个血咒,他自己应该也解不掉。”左时寒道,一个可以解开的血咒是封不住他的。
木生还抱有一丝希望:“你问过他吗?”
左时寒摇头:“我忘了。”
“他好像把你当作要诛灭的厉鬼了。”木生拉拉左时寒的衣摆,“你刚刚有告诉他你是无常界的判官吗?”
左时寒有些懊恼道:“我忘了。”
左时寒抱起木生,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发呆。
“没事没事,”木生安慰他,“下次见到再说吧,今天先休息。”
左时寒低低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架子上的两只人偶就跳下了下去,不多时就搬了一桶热水回来。
“洗澡睡觉!”木生高举毛巾,他也有一个小盆,将毛巾浸了水后,把自己的木头身体擦得锃光瓦亮。
左时寒脖子以下全浸在热水里,头枕在木桶的边缘,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左时寒泡澡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屏风拉上,毕竟他和木生谁也不会想到在他的鬼墟中,竟然还会有人在他的意料之外进入自己的房间。
祝饶发誓自己是真的想要敲门的,可他不知道这门没有关牢,用的力只稍大了一些就把门敲开了。
“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祝饶呆呆地吐出了后半截话,“洗漱的热水。”
眼前不仅有热水,还有浸在热水中的美人。
氤氲热气间,美人被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下意识直起身来。洗好的湿发盘在脑后,祝饶清晰地看到了露出水面的修长脖颈,还有水滴在往下滑。
嘭!
祝饶用力把房门关上了。
一门之隔,祝饶结结巴巴地传入屋中:“抱歉,我不知道这门……呃,也不知道你……我不是有意的!”
左时寒已经缓过神来,坐了回去:“没事的,你可以进屋说。”
他在浴桶里也不会被人看去,就算被人看到了,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
断袖这种事情对思想还没跟上时代的鬼仙来说,实在是太惊世骇俗遥不可及了。
祝饶苦笑:“还是别了。”
祝饶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色中饿鬼的潜质,不然怎么会刚刚一眼,心里头就起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平日里是有些风流,前男友数不胜数,不会弄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对那些前男友的想法就是各取所需,好聚好散,但是他刚才对左时寒起的想法,有点危险。
如果眼前不是左时寒房间的门,祝饶真的很想用头撞门清醒清醒。
祝饶不敢推门,但是房门却从里头开启了一条缝。
他眼观鼻鼻观心,一眼都不敢往里看。
然后就看到了两只翻过门槛的小人偶。
左时寒的声音也从里头传来:“你有什么想要的,热水或者食物,或者是想去哪里,就问它们吧。”
“啊,好。”祝饶魂不守舍地带着两个人偶走了。
左时寒虽然觉得都是男人不用在意,但毕竟是头一回被人撞见洗澡,心里还是有些怪异,没过多久就从浴桶里出来。
木生攥了攥小拳头:“明天一定要把屏风拉上!”
和鬼仙一样单纯的人偶同样不知道世界上有断袖之癖这种东西,只是对左时寒惯有的维护让他觉得不能让左时寒被别人看去了。
左时寒随它去。
吹熄烛火,放下幔帐,左时寒将自己围在了一方小天地里。
怀中的木生早就已经睡去,左时寒往常和他一样挨上枕头就睡,今天却有些睡不着。
真是奇怪,他的鬼墟里进来了一个活人。明明两人的房间隔着好一段路,左时寒却感觉祝饶离他很近很近,仿佛只有一墙之隔。
这种感觉让左时寒无所适从。
在祝饶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左时寒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祝饶是“闯”进来的,闯进了他鬼墟,又撞见沐浴这么私密的事,好像要直接闯进他的生活里。
对改变的恐惧让鬼仙沉寂的心慌乱起来。
“不要多想,”左时寒在心里对自己说,勉强镇定下来,“他很快就会离开的。”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对自己的安慰中,左时寒沉沉睡去。
一直到睡着他都没有想起,自己又忘记了要告诉祝饶他其实是判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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