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拍品,气氛短暂凝滞。
响应时间再一次拉长。
云椴不动声色地继续抿茶,余光落在这台看上去“年久失修”的机器上。这一回,他正对着它,恰好能看见机身外壳上一颗刚刚亮起的信号灯。
于是喉咙一动,指尖微微屈起,缓缓吞下茶水。
灯亮,说明它仍在工作。
那就是他的两次提问,影响了它的回应动作。
这或许并不是巧合。
他与此前的“云椴”少年拥有孑然不同的意志,言语行动的逻辑也并不相同,可能……那位云椴并不会主动要求查看拍品。
只可能是以前没有提过这种要求,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以至于它要屡次停下确认,眼前人是真实而非伪装的云椴。
可惜,它再怎么探查都不会想到,基因没有变,虹膜没有变,在一切生物信息如常的情况下,芯子换了。
所以,云椴在静默中与它赌。
赌它发现不了异样,赌它的算法红线,赌只能按他的要求辅助他。
“……请稍等。”
机器开口了,同时接过云椴手里的茶杯,妥帖地整理好茶台,像刚刚驯服它的机械四肢一样在室内蹦跶着往前走。
“您跟我来。”
云椴看它停在壁炉前,抬步跟上。
他以为它会把整理的拍品材料全息投屏让自己看,没想到要带他亲自去看?
“咔哒——”
伴随着极轻的声响,仿真壁炉里的虚拟火焰骤然从中间劈开。
在火星噼啪声的掩盖下,一道暗门出现在壁炉中央。紧接着,火焰向里蔓延,在逼仄狭小的空间中铺就一块燃焰的平台。
这是暗门后的一部隐蔽电梯。
燃烧的火焰真实得不像话,云椴没有皱一下眉,便踏了进去,他和机器人站稳后,电梯开始往下降。
安静的下降时间,机器人还会和他寒暄。
“您留意的材料都会定期送去店里,请问最近有短缺什么吗?我看您是和josephy先生一起来的。”
云椴微微挑眉。
难怪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不愁吃喝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维修店,里面的工作台堪比工程车间,原来和这里有关系。
“josephy?”
他想到江述的名片joker.j,猜到这是江述在南系使用的伪装身份,“最近是有往来,接了他家的上门维修订单。”
“如果是捕鱼产业相关,应该不会找到您这里。”
机器人竟开始帮他分析了起来:“如果涉及管道街区内部升级建设或者安全系统维修,建议您不要答应。”
“为什么?”
难道连地下拍卖的主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
云椴几乎是下意识的发出疑问,很快他回过神,又加了一句:“不方便说也没事,可以当我没问。”
云椴不太喜欢做“双标”的人。就像对夏鲤和秦焕,他从没有因为性别、过往经历,亦或是相处的时长,就对他们区别对待,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他原本就对机器人没什么信任,不会暴露秦焕要他修复了倪欣的光脑这件事,也就更没有理由要求机器人对他知无不言。
不过,机器人似乎没觉得不方便。
它只说:“josephy先生拿到邀请身份时,和拍卖场签了互不干涉协议。一旦您身份暴露,就相当于主动打破了协议,这对您和拍卖场都会很不利。”
“……”云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秦焕他们到底是从多久前开始经营的?江述的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并不全是为了和秦焕查他的死亡真相。
这会和特别派遣部对秦焕的提防有关吗?
“不过——这只是风险提示,并非指导您的行动。”
不知道这算法到底怎么捕捉又解读了自己的沉默,见云椴久久不说话,它的语气竟自动调出了浓浓的歉意感。
“您需要的任何材料,拍卖场都无条件提供。倘若边缘域规模最大的地方都找不到,请您提前告知,先生的代理人目前在首都星,不是很好联系。”
“……知道了。”
云椴强行逼自己移开目光。
在纳牙星战场的绝境中,他都没有这样头皮发麻的震撼。
——信息量大到他感到久违的血液沸腾。
这位已故的“监护人”先生手眼通天,将一个地下拍卖场经营得风生水起不说,还在首都星上有自己的代理人,甚至于能查无此人一般,避开陈毕周和特别派遣部的情报渠道。
陈毕周的谎言和伪装在云椴这里几乎一眼就能识破,他那边竟然都只能查到他在福利院的辗转,而没有这位先生的一点信息。
他缓缓闭上眼睛。
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就算了,活过来还要面对全是不清不楚的人和事。现在……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电梯停下时,已是深入地底极深。
云椴一步踏出,寒凉之意笼罩在身上。
机器的四肢重新变为滚轮,将他带到中央的圆台,大圆台上是等距的小圆台,上面摆放着被严格监控和保护的拍品。
一抹微光从顶端落下,落在云椴脚边。
其中一个圆台缓缓上升。
他抬头,望了望上面,又看向圆台的结构,顿时意识到那上面就是拍卖会会场,会依次旋转至能够直接传送上去的区域。
“正式竞拍大约半小时后开始。”
他身边的小管家应声解释:“您要的能源材料我们都留下了,刚刚上去的那批材料品质不够好,就没留,安排去暖个场。”
……他有生之年还能这么挑挑拣拣?
当初在远征军可是穷到有什么用什么,逼得他和队友差点进化到在荒星徒手造火箭。
云椴绕着圆台走,眼睛一亮,恰好看到他给春见修机械臂要用的材料。真是意外之喜!
他指了指:“我会拍下这个,位置往前移一点。”
话没说完,步伐又停了下来。
琳琅满目的拍品中,他看见不远处的圆台上立着一副笔触熟悉的画作。
90x60的画本立轴,作于770年。
即含山水,亦有花鸟。
在传统纸墨上,写意笔触绘制了星空万象,千顷金荷。个人刻章毫无违和地隐在荷叶间,那是画作作者的一贯作风;角落处“共倒金荷家万里”的词句,却是比画作笔触更狂草的题字。
然而这些都不是画作的主体。
云椴视线微微下移。
广阔天地间,一株藏在金荷间,含苞待放的浅色并蒂莲才是真正的视觉中心。
“这是……”
云椴稍顿,按了按眼眶:“丹卿女士的真迹,还是仿品?”
“真迹。”机器人没有停顿地流畅应答,“市面上丹卿女士的仿品几乎已经消失殆尽,这是从北系流落过来的,它上一次面世,是在五年前北系美术展的拍卖会上,最后以流拍告终。”
云椴怔了怔,缓缓垂下手。
上一次面世的北系美术展,就是他乘坐启蛰号去北系的私人行程目的地。
不是为了丹卿的这幅《并蒂莲》。
而是为了……秦焕。
事情大约要从那次夏鲤弄坏北系寄给秦焕的家属遗物说起。
他帮忙修复了遗物挂饰去找秦焕,见他蜷缩在阁楼的小床上,顶上投着一家四口的全息相片,心软了一瞬,将挂饰放在门外,悄声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坐在秦焕对面看他吃早饭时,打量着他有棱有角的眉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那张合影惊鸿一瞥,印象不算深刻。
但转念一想,上面除了秦焕的另外三人,都和他这张俊俏冷淡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
当初查看他申请资料时,家庭信息和照片并没有那么违和。所以是显川军校伪造了他的身世,寄来遗物圆谎,又教他用这张照片蒙混过关?
云椴固然对秦焕好言好语,但他从来没有丢失警惕,为此他特意拿出了修复器材,在上面找到了遗物上的dna残留。
说来奇怪,提取到的dna中,除了秦焕,另外还有一个,却和北系递交资料里关于他已逝的父母任何一方都不匹配。
云椴不得已亲自去了一趟北系。
他照着资料找到了一家四口中的另一位孩子。
“秦焕?啊,那个小兔崽子。”
那个看着比秦焕刚来时结实许多的年轻人老神在在,上下打量着他。
他学识不多,似乎分辨不出他身上那套军校制服和北系的有什么区别:“不是,说好了把他卖给军校猎场,就不会再和我们联系了吗?难道他要回来,你们要把钱收走?!”
年轻人的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云椴:“我父母下葬的时候我都把钱花了,你们想拿回也没有了!”
云椴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他听说过显川军校野蛮的放逐求生环节,也听说过他们有着近乎养蛊的残酷围猎传统,却没有想过……他以为的狼崽,不是置死地而后生培养出来的奇兵,而是原本被卖去任人宰割的猎物。
他怎样从被猎杀的局面中走出来,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又和显川达成了协议,把他送来交换?
没有人知道,显川军校更不会主动提及。
但云椴却非常明白,这大抵是一条鲜血淋淋的、赌上他全部命运的路。
他调出遗物挂饰的图片,又问道:“这个是你家的,还是他自己的?”
年轻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
他随意扫了一眼:“这个呀,他自己的。我爸把那家伙捡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戴身上的,看上去还挺值钱的。”
说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阴沉沉的:“我们以前想要拿去卖掉,他就发疯,你看见我耳朵上这伤口没?他咬的。”
“……”
云椴移开眼,一贯平和的内心难得浮起了两个字。
活该。
他没有久留,亦没有再搭理这个年轻人,只是顺着辅助ai的推理,继续追查挂饰的来源。
最后查到一个人身上。
已故的艺术家,丹卿女士。
她死前并未公开过个人身份,一切作品都通过代理人运营,无数人猜测“丹卿”背后究竟是谁,是怎样一个隐世独居艺术家,直到新星历772年显川爆发的局部冲突,才有新闻曝出画界名家丹卿亡故于冲突的余波中。
云椴费尽心思才拿到丹卿的dna信息。
最后发现和挂饰上几乎吻合,也和秦焕的dna相吻合。
水落石出那夜,风雨大作。他一边销毁着资料,一边看着旧新闻,瞳色变得黯淡,破天荒地没有回家,在学校办公室里听着风雨拍打窗户的声音,枯坐了一整晚。
那天晚上,他想到许多事情。
想到772年出生的夏鲤,想到在显川阵亡的战友,想到丹卿女士去世的那年,刚刚抵达显川战场的自己。
那年的秦焕,才两岁。
这件事云椴从来没有告诉过秦焕。他知道他有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更不会对他这种占着南系安危的立场、随意窥探他隐私的行动抱有什么好话。
得知丹卿生前画作要在北系展出,他调整了官方行程,空出了一段私人行程时间,还做了预案,隐藏身份找到了一位如果行程有变替他举牌的代拍。
这是他给秦焕准备的毕业礼物。
没想到画没有拍到,人先死在了路上。更没想到,他今日有机会能在这里见到它。
……
“这幅画您要留吗?”机器人看他停留时间过长,开口询问。
“不留,拿去拍吧。”
私自留下,万一引起秦焕的怀疑怎么办?
云椴目光移向最后一件被黑布罩着的拍品:“那是什么?”
还没回复,机身便响起短促的警报声!
“什么情况?”云椴警觉地转身。
“场外有人硬闯。”机器人调出监控画面给云椴,“安全系统刚刚提升戒备等级,您先别在这里待了。”
云椴走进电梯,瞥了一眼监控画面。
被安保人员中间夹着的一颗绿色脑袋晃了个正着。
“春见?”他抬手按住发送指令的机身,“让他们别伤到他,这孩子我认识的。”
-
罗慕地标建筑的天台上。
起风了,有几滴春雨往下坠落。
秦焕两腿搭在外面,单手扶着鼻梁上的高倍望远镜,额前的发丝潮潮的,添了几分潦草不羁。
他身后满地都是损坏的监控设备。
“也就你敢这么大手笔往罗慕这种地方加兵力。”声音缓而轻,语气藏着淡淡的嘲笑意味。
多亏她的谨慎,连罗慕军校的战力都被借调了不少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到他想去的地方。
秦焕在夜空下身影凌厉地向罗慕军校前进,到附近停下,镜头的画面扫到军校的塔台,扫过哨岗。
秦焕将信息一点一点放进大脑,心里规划着他要到达之处的路线,忽然视线停在了一间亮灯的办公室。
灭着灯的长长走廊,只有那一盏通亮。
思路略微停顿了一下。
一抹日思夜想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浮现在脑海,瞬间占据了他精密计算的大脑空间。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晚,是星球历史上最大的暴雨。
也是他的生日。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和官方资料截然不同的真正的诞生日。
可是那天,云椴没有回家。
秦焕等夏鲤睡着后,冒着雨回了学校,站在学校钟楼的天台,淋着雨看着只有他那间亮起灯的办公室。
云椴的表情很少见,像难过,又像疲惫和麻木。
一整晚,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拿起桌上的照片,轻轻擦拭。
他记得他的办公室布局。那张照片是云椴所属小队抱着夏鲤的照片,如果没记错,就拍摄在显川。
秦焕就这样看着。
他没有哪个瞬间,比那一刻更嫉妒夏鲤。
嫉妒她得到的偏宠,嫉妒她能在生日品尝他亲手做的蛋糕,嫉妒她毫无他心的去拥抱,嫉妒她被他一路,一起插花,一起去母亲的墓前悼念。
她什么天马行空的愿望都能被满足。而他,连想和他一起吃晚饭的心愿,都没能实现。
秦焕闭眼,轻吐一口气。
喉中涩苦随着浊气而出,压不下去的摧毁欲跟随着心脏剧烈跳动,缓缓抬起手。
眨眼间,链锁枪打碎了亮灯办公室的那扇玻璃,整个人飞身将里面的人踩在脚下。
那人像是瞬间暴毙一般倒在他面前。
秦焕蹲下,轻轻拍着对方的脸,眼底带着浓浓的杀意:“人,不应该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不能像云椴那样。
一无所有时,他除了活着,什么都不渴求。
为什么等他生出那肮脏龌龊的、浓烈深重的欲望,他又要再次经历一无所有?
那人被他捏得生疼,闷哼一声。
紧接着被秦焕提着脖子整个身体都拧了过来。
“说说吧,五年前应该跃迁去显川空港的启蛰号,你是怎么操控了塔台的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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