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深的电梯尚未停稳,云椴脚下生风,踏着火焰从壁炉中出来。余光看向角落里的小镜子,顺手整理了一下衣摆袖口,快步迈出了特别接待室。


    春见的鲁莽,是短时间内相处中就显而易见得。


    即使传达了指令,他也不太放心。


    机器人跟在他身后。一离开接待室,全息屏就受到保护自动熄灭了监控转播,机身中的枷锁再次伸出来,将云椴的手原封不动地锁住。


    云椴只是浅浅掀了一下眼皮。


    做戏做全套,他理解。


    这一回,他也不再客气,察觉到这具脆弱身体走太快就会心率攀升,极速喘气,索性优雅地倚靠在机身的一段弧形凹陷处,抬手拍了拍机顶:“劳驾,带我一段。”


    机器人:“……好的。”


    等云椴坐稳,它调整了方向加速前进。


    同时,内部算法展开了今天第三次的行为分析。


    新主人不常来,但言行举止和以前相差很大,如果从词库里调出一个能概括这种情况的词汇,大概是“人情味”增多。


    一切改变总有诱因。


    目前系统算法却不能从所获取的数据中确定具体原因,单独变量和综合变量的影响概率,算下来都很低。


    他的日常就是接单清单,蒙头维修,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主人。”机器人挑了其中一个变量,问道,“您最近在全息游戏里结识了新的好友吗?”


    “嗯?”


    声音从云椴鼻腔里发出来,“为什么问这个?别告诉我你还自带防沉迷系统?”


    “研究表明,友伴在人类行为学上对个体的影响力独立于家庭关系和社会地位,并且能够在短期内引起更大的行为习惯改变。请帮助我进行算法判断,以便更好地服务您。”


    云椴睁眼,坐直。


    它竟然还在分析他,甚至关注到了全息游戏。


    只是推演,但从另一个角度又莫名契合。


    加入特别派遣部领取任务,不失为一种解释他行为变化的原因。毕竟,他在启蛰号上刚失去意识,就从全息环境里醒来了。


    回廊里隔绝着外界的声音。


    云椴略微思索了一下,轻声道:“你这算是服务我,还是在监控我?”


    机器人尽职尽责地回答:“根据遗嘱,先生的完整数据库现已归您所有。如果您不希望自己的数据继续被同步分析,直接进行关闭操作即可。”


    云椴浅浅皱了一下眉。


    都怪秦焕,他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那间小店慢慢找所谓的完整数据库。


    不过数据库的存在确实说明,“监护人”确实曾对“云椴”有着绝对的掌控——以一种云椴格外讨厌的方式。


    而更奇怪的是,汲取碎片记忆时云椴分明感到厌倦和痛苦,为什么少年“云椴”却没有一点离开的迹象,反倒是进入了灰色地带的维修日常。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情感?


    走廊出口近在眼前,云椴没再深想,扶着机身跳下来,快速往前走。


    入场处,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进行。


    春见引起的骚乱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安保人员衣冠整洁地继续工作,看样子是最后一位已经入场了,安检机器缓缓停下,一道幕帘落下,截断了进出的去路。


    人呢?


    云椴拧眉。


    他不敢让机器人在大庭广众下把监控调给自己看,正要转身再找,原地焦急转圈的江述映入眼帘。


    确切地说,是冲进视线。


    动作快得如同弹射一般,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上下左右地观察:“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你见到老板了?他找你干什么?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云椴有一瞬的恍惚。


    或许是因为秦焕的缘故,他对他们那届的学生印象太深刻,即使江述换了容貌,戴了面具,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幅急死人的模样,和当年一模一样——


    从来没有人担心秦焕能在校园擂台赛上失手。只有江述,匆匆下了侦查专业的必修课,跑来办公室问他秦焕结果怎么样,紧张兮兮的模样让云椴觉得自己都有点不负责。


    “人在医务室。”那是他第一次见江述。


    “啊?他受伤啦!”


    “我要求他把他打伤的同学送过去。”云椴从手头的审核文件纪要中抬起头,“你是……?”


    “他的朋友!”江述鞠躬,转身离开,“云校,打扰您了。”


    “……”云椴愣了愣,给文件签字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什么?谁的朋友?


    秦焕根本不会主动交朋友,跟他同组做任务相处个两三天,就会被他那一身刺折磨得再也不想做小组作业。他无数次好言相劝,让他收敛自己的坏脾气,他都不听。


    主动称兄道友,倒让云椴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没过多久,江述就叽叽喳喳和他一起回家。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朋、友?”


    秦焕站在玄关,看着他惊讶的神情,一字一句,冷冷地对他说。


    看上去对他的表情很不满意。


    云椴一脸莫名:“这是给我完成任务呢?”


    年轻人的相处模式他不太理解,但江述能在秦焕每一句带着刺的刻薄讥讽中存活,钝感力和自尊心也是强大得天赋异禀。


    所以,他多给江述做了盘辣椒炒肉。


    ……


    虽然江述后来就没再来过家里,只是在学校碰到会给他敬礼打招呼,但此时此刻,看到江述关心的对象变成自己,云椴竟觉得自己那盘肉没有白炒。


    “放心,没有。”云椴抬手拍拍他的肩。


    江述检查完他身上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就算长得和云校再像,那也是个没成年的孩子。


    他带人家出来,出了事不好交代。


    主要是不好和秦焕交代。


    “他请你做什么?”


    云椴透着面具都能看到他刨根问底的眼神,知道躲不过,迎着目光开始编:“喝茶,聊天,顺便接了个大生意。”


    大生意,指找到那位先生的数据库。


    江述警觉地看他,担心云椴找到了靠山,目光移到他身上的芯片上:“你应该清楚,我们这笔生意还没做完呢,别做违约的事情。”


    上一秒还在关心,下一秒就威胁上了。


    但凡云椴对秦焕有任何不利,江述绝不会管他和这位老板签过什么互不干涉协议,不让他有任何活路。


    “放心,他给的还不够。”


    云椴敷衍地说。


    江述知道秦焕那张卡里有多少积蓄,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看到拍卖开始倒计时,催着他进包厢。


    云椴只能边走边环顾四周,抬手轻按面具,压低声音,状似随意地开口:“我刚刚在里面,好像听到一阵骚乱的声音。”


    进了包厢,江述从二楼俯瞰的视角看下去,指了指一楼的席位:“就是你资助的那个小孩,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了,嚷着要进去。”


    云椴顺着看过去,春见气鼓鼓地抱臂坐在最后一排,目光死死锁着拍卖台。


    “他怎么进来的?”


    “旁边那个黑皮红发小孩把他保下来了,做了担保。”江述坐下,“他同学达力普,是个富二代。”


    云椴抱臂,背靠着二楼露台,余光看着和春见你一言我一语的另一个小孩,挑眉。


    他打坏的机械臂,不会是这个富二代的吧?


    拍卖开始后,云椴的怀疑被彻底打消了。


    稀有材料rx-k9一出,黑皮红发的少年就被春见托着手臂,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这就是修他机械臂要用的材料。


    哪个冤种会一边让损坏的人赔,一边给他出材料钱?


    云椴突然有些后悔,刚刚只是把它的位置往前挪了一些,早知道他在底下就私自扣下了,哪能想到现在还得和两个小朋友抢着竞拍?


    他活了这么多年,一贯不舍得让孩子花钱。


    于是,云椴带着面具在二楼对着叫价,引得春见在楼下频频往上看他,眼里冒火,恨不得冲上来和他打架一决胜负。


    “好了,让他买吧。”达力普放下手中的牌子,压住春见紧绷的肩膀,“这材料不值得这么溢价,我晚点看看首都星有没有渠道弄到。”


    “少逞能,是你私房钱不够了吧。”春见瞥了他一眼,痛苦地抓着自己的绿毛,“你要有首都星渠道,还能在罗慕这种偏远的地方上学?笑死。”


    达力普:“……我就该让安保把你头拧掉。”


    剩下的拍品,两个少年都没什么兴趣。在满心满眼都是机甲的少年眼里,那些金银珠宝都只是成年人的消遣。他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云椴把丹卿的《并蒂莲》拍了下来。


    “他好有钱。”春见抬头看着楼上的面具,抬手摸下巴,“说不定是你们圈子的人呢,要不私下问问?”


    达力普也抬眸,没说话。


    “……没想到你还对艺术有兴趣。”江述看着那副惊人的画作被云椴以离谱的价格压过所有竞拍人,一边替秦焕心疼钱,一边感到震惊。


    他以为最多就是来拍拍材料的。


    买幅画回去算什么啊?


    云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件拍品上。


    刚刚在地下被黑布遮着,没有来得及看。


    只从遮掩的轮廓中,看出像是一个不小的笼子。


    “请看最后一件拍品——”


    主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内回荡。


    黑布凌空掀起,云椴瞳孔一缩,对上笼中一双正在眨动的眼眸。


    好像……是人!?


    他凝神屏息,竟从笼子里看到了秦焕的身影。


    是十多年前,嶙峋瘦骨的冷沉。


    是,倔强的初见模样。


    -


    “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罗慕军校内,安静的办公室里,被秦焕按在地下的安迪斯双眼冒血丝,艰难地开口:“塔台不是抓过……人,都伏法了吗?”


    南系军方雷霆手段,查到被北系收买的调度员,和那对夫妻先后被审判,新闻上滚动播放,他耳朵都听出茧了。


    “随便找个人判刑也叫伏法?”秦焕短促阴冷地笑了一声,“你糊弄我没有关系,现在去和你的前同事对对口供也来得及……”


    “前、前同事?”安迪斯咽了咽唾沫。


    “陈征、杰洛、许……”


    秦焕歪头,念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南系调查报告里里具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人,怎么那么多呢?怎么偏偏就只有一个人有漏洞?”


    只有一种可能。


    所有人都被收买了,按照要求默契地配合,在那天的跃迁塔台上,只有一个茫然的替死鬼,看着启蛰号冲向它本不该出现的跃迁轨道。


    “不过,他们一个两个今年都死在家里了,该怎么让你们见面呢?”秦焕按着他跳动的心口,声音压得极低。


    他嘴里说着威胁的话,眼中却好像盛开着可怖的霸王花,好像下一秒那双深邃的眼眸就能将人吞噬。


    “恶、恶魔!你滥杀无辜,满手鲜血!”


    安迪斯挣扎着,以为是大声喊叫,实则只有微弱的气声。


    “无辜?怎么会无辜呢?”


    秦焕按着他的牙齿,在他面前放出一张又一张全息照片:“陈征在全息游戏里对十个女孩骗钱骗色;杰洛,高空抛物杀了候选人才进了塔台,还有许什么来着……领养了别人精心照料的宠物在家宰杀。


    “你说说,谁无辜,谁满手鲜血?”


    秦焕一一细数着他人的罪恶,手上的力道却逐渐加深。


    他是沾着鲜血才活下来的。


    不成魔,不脏了自己的手,他就不会遇见他。


    可是有一次,他和夏鲤打得血肉模糊,云椴整整一个月没有理过他。


    那之后,即使鲜血淋漓,即使满身污秽。


    他都会擦拭洗净,再见他。


    现在呢?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干干净净地去见他。


    “我要那么干净磊落,给谁看?你吗?”


    安迪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罗、罗萨……”


    安迪斯抬起两只手,扒住秦焕的手腕。


    “是罗萨……先生让我们做的!可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要对云校长不利!”


    秦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垂眸,掌心露出一枚刀片。


    抬手。


    正要挥抹下去,江述的紧急通讯忽然响起,自动接通。


    “不管你在干什么,听我说!”


    江述的语气很急切,夹杂着风声。


    “拍卖会现场出了乱子,我现在刚从疏散通道出来。我好像……看到云校了!真的云校!”


    秦焕停顿了一下。


    刀片消失在掌心。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安迪斯不敢大声喘气,眼冒金星地看秦焕拇指用力地把沾染的血迹抹在自己脸上,快速用特质材料将他捆锁在房间里,飞身离去。


    走之前,安迪斯还看他从桌上顺走了一瓶佛手柑的香水。


    在衣领和袖口上用力喷了两下。


    在他离开后的数秒,罗慕军校的警报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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