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秦焕咄咄逼人地压了过来。
他托着云椴的后颈,指尖穿过对方柔顺的金发,将他按在工作室的门上,似是含着不满的情绪,又咬了下去。
拇指滑过云椴的耳廓,微微侧目,眼神黯淡了一瞬。
云椴颈侧下方两指处应该有一道锯齿形的淡色疤痕。
而眼前这个人并没有。
虹膜识别仪在一旁发出嘈杂的警示声,两人在嘈杂中静默地对视。
云椴没有回答他。
他在刚才陷入茫然的一瞬间,思绪就已经彻底地抽离了当下。
意识剥离,这是机甲自摇杆操作系统升级到神经传感操作系统后,所有机甲兵种的必修课。
长时间和机甲同频活动会给控制人员带来强大负荷。
只有迅速将自己意识短暂地剥离,让大脑处在“放空”和“放松”的状态进行休息,不去主动获取和机甲连接后方可感知的一切,才可以有效缓解超强负荷。
在激烈的战局中,意识剥离也同样是一种变相的自我保护,以此避免被敌方对神经造成重创。
现在的云椴,能清晰地分辨耳朵的痛感,手中的垂坠重量,以及后脑勺和金属门相抵时的摩擦滑动。
只有秦焕说的话,仿佛天外传音。
缥缈,而不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抽离,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只是放空状态里,他变得更加迷茫。
如定格画面的两个人,都有说不出来的怪异。
在不算短暂的军旅生涯里,鲜少有人能在近距离对云椴造成有效攻击。
哪怕后来他左腿截肢,手里只剩一根没有任何机关的拐杖,也能在半分钟之内离开险境,甚至反向制衡。
可眼前的人是秦焕。
他一时竟不确定,这究竟是同一屋檐下相处六年的习惯使然,还是自己害怕被察觉身份,才在他面前压下了反击的本能。
然而,这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眼下这个“云椴”该有的反应。
面对仅有一面、尚且没有建立商业往来关系,却举止轻佻的陌生人,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愤怒一点?
“你……”
云椴意识回拢,试图展现出他被冒犯的不悦:“别碰我。”
愤怒这个词,说实话离他很远。
他从小到大情绪都出奇得稳定,既不会与人产生冲突,也不会因为别人找茬而心里添堵。
和同期入伍的战友一起当过一段时间教官,对方发火时花式怒喷学生的小视频在军校内部论坛里都盖起了高楼,而他只是平静地把那些调皮的新兵们按在地上,又加一组训练。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了许多年。
军队之外的生活就好像商业街上的橱窗,路过看上两眼而已,完全不知道……普通人应该是怎么生气的?直接上手打行不行?
在秦焕近乎轻薄羞辱的举动前,云校长花了数秒在反思自己举止的合理性上,满脑子都是让自己与新身份相契合。
他竟一时忘了去思考最初让他陷入迷茫和自我保护状态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秦焕会做出这种举动。
云椴沉下脸:“你再这样今晚的维修委托我不接了,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说完他抬手,思考着普通人的力道,用掌心推住秦焕的肩。
这个力度就是完全没有推出去。
“我可没有碰你。”
秦焕松口,气息喷在被他咬出浅浅痕迹的耳后,直起身:“我只是……来送点小心意而已。”
说着,他指了指云椴掌心,语气诚恳又无辜:“晚上还请务必要来。我找遍了这附近街区的店铺,大家都无能为力,说不定只有您能帮我了。”
云椴低头。
他终于知道那份重量感是什么了——
两条宰杀好的足斤的淡水鱼,整整齐齐装在透明密封的盒子里,打理得极其干净,没有留下一点污秽和血腥。
再抬头,秦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开。
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街道上。
云椴提着鱼,刷脸进了工作室他反手把营业灯拨到闭店状态。
他认认真真锁好门,检查过门窗系统,这才离开临街店面,穿回庭院,回到他的起居室,把秦焕送的鱼放进冰箱后,回到卧室,翻开传记,立在桌前良久不动。
他看得很快。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一生,闭上眼就有画面在眼前浮现。
他短暂的人生被撰写成厚重的书册,可秦焕在其中不过寥寥数笔。
看来,五年间秦焕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只有那个离谱的任务能给他解答了……云椴叹气,谨慎地锁好卧室的门,才稍微安心地戴上全息眼罩,进入游戏。
联络官说让他尽快确认任务领取,他已经磨蹭很久了,万一再拖一会儿,又要有谁被接管神经网络就不好了。
眼罩戴上登陆后,是一段正经的游戏转场宣传视频。
几个简洁的画面,生动展现了这款近年刚上线就掀起狂热的,集基建、策略、竞技与社交于一体的全息游戏《云端之下》。
转场画面过后,他身处在一个藤蔓盘踞,杂草丛生的小院,抬起手,就能看见游戏的id,人物属性,所出地图,和任务栏导引。
点开地图:荒星1号小屋(待升级)
云椴俯下身,伸手拨了拨脚边的杂草,心情说不出来的复杂。
这游戏的植物模型和初始场景,太眼熟了。
不出意外,附近应该还有除杂草的工具。
他在小院转了两圈,果不其然发现了一柄最原始的镰刀。顺手清了两块地皮,个人属性中的金币数量变多了不少。
“……果然。”
当初,纳牙星平叛后的养伤期间,他所属小队的战友为了陪他消遣时间,顺手做了个单机小游戏。
“军部对你最后的任命决定还没下来,你也别多想,专心养伤,我顺手做了点东西,你无聊了就登上来玩一玩,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战友非常贴心地把游戏数据组传给了他。
起初只是一个简单的升级游戏,玩家扮演拾荒者的角色,从荒星步步开拓升级。
后来云椴养伤实在无聊,给他提了很多点子。
“你看,寻找不同的材料可以点亮不同的工业农业属性。先垦荒,再招人,然后开始城池建设,就像我们星野远征军一样。”
“占据地块后可以根据资源和水流分布,确定道路交通,分配区域规划,建学校的选项都没有安排上。”
“……等你更新版本,还不如我自己来写呢。”
随手做的小游戏被云椴删删改改,最后增加了无数随机子任务,直达多种选择的通关结局。
印象里《云端之下》的名字,还是那位战友起的。
本意是穿越云层来到最初的土地——云端之下,是科技树没有点亮的、原始贫瘠的土地。
人类的故事从云端之下的这片土地开始。
他们一边仰望星空,一边踏上征途。
不过,这游戏怎么就成了联机版本还重新上线了?版权费给他俩了吗!
哦对,他忘了。
他自己已经死了,那位战友,也在他调任校长后的一次任务里牺牲了。
他俩都没有直系亲属,死后个人终端保存的数据应该都被自家单位挖出来充公了。
……感觉亏大了。
正在云椴感受着五年时光带来的巨大冲击时,就有系统提示弹出。
【您收到一封系统邮件:挑战密室邀请】
他没再纠结,毫不犹豫地点了“接受邀请”。
下一秒,就被传送到一个封闭的小屋。
小屋布局像是简易的会议室,中央的长条桌子上挨着放了两杯水。
云椴想了想,绕过主座走到旁边。
“y6已就位。”
刚落座,机械音在耳畔响起,听上去隐约有些熟悉。
“本区域数据不会被记录在游戏数据中,一旦区域保护层受到侦查或攻击,区域内用户将会被强制登出,请知悉。”
特别派遣部的定位应当同情报部类似,信息联络和传递都讲求极致的隐蔽性。
云椴侧耳倾听,而后点头。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来的熟悉感。
这就是接管了春见身体的那个“联络官”的声音。
“接下来,请您慎重考虑并依次回答下列问题,”
随着流畅的机械音,桌上出现了三种颜色的按钮,同时会议室的墙上落下一面投影,投影最下方是相同的三个色块,上面对应着“接受/拒绝/不确定”三个选项。
“首先,请确认您是否最终接受成为特别派遣部的一员。”
云椴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还能拒绝?”
他连任务内容都已经查看过了,如果选择拒绝,岂不是要直接被灭口?
机械音在他发问后一秒立即给出了回答:“根据历史数据,4.7%的特别派遣部队员因各种原因产生后悔、无法坚持的心理,且在不得不隐瞒消极心理的情况下继续执行任务,最终有2.1%的可能性影响任务执行结果。”
“我们需要确认每一位特别派遣部成员对这份工作的认可,在任何时候任何险境都不会透露身份与任务的决心。尽管您顺利通过忠诚度测试,但仍需要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云椴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请问,如果我选择拒绝,是否意味着完全脱离特别派遣部?这项任务已经泄露了,我将会拥有……我认为的那种结局吗?”
“您的提问和您自愿申请加入特别派遣部的动机有所矛盾,不过这并不影响系统对您危险性的判断。我可以给您解答。”
机械音停顿了一下。
“倘若您选择拒绝,会立即在游戏中被抹杀。”
云椴微讶,很快明白过来。
这位联络官既然能够接管神经网络,当然也能实现通过神经网络登录的全息游戏中解决其他人。
只有营造出玩家过度游戏而猝死的假象,才能将特别派遣部的存在撇得一干二净。
“倘若您的选择是不确定,有80%以上的可能性说明您认为任务完成难度太大,或对任务没有把握,届时您将从当前任务名单中去除进入观察期,同时仍将作为该任务的后勤辅助组,确保已知的计划顺利实施。”
这个选项就意味着他要帮着别人去引诱他的好学生。
云椴微微皱眉,按下“确认”按钮。
“已收到回复并记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机械音中的情绪稍微明快了些。
“第二,请确认您是否接受sss01号任务,若选择‘拒绝’或‘不确定’,处理情况同上个问题的‘不确定’选项。”
云椴这回果断地按下了“确认”键。
“最后,由于sss01号任务等级为最高级别,且编号y6考核测试成绩存在异常,部内领导层对您的能力持有保留意见。编号y6需成功完成一次s级别以下的任务,作为额外考核,考核通过后将最终获得sss001号任务的行动代号。”
“……”
云椴上一次经历层层考核,还是二十多年前加入军部的时候。
该说不愧是南系星区的体系吗?
突出一个卷生卷死。
他如今不能够再以“云椴”的身份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了,眼下也只有跟随任务,才能让他慢慢熟悉起五年后的局势,建立新的人际关系。
“确认。”云椴按下按钮,而后面前出现了一块全息电子屏。
“请您签字,签字完成后您的作答数据便会上传。”
云椴回忆了一下刚刚收拾工作室时,在角落一些账单里找到的一些店主本人的签字笔迹。对方可能也是他的狂热粉丝,连笔迹也有专门学习的痕迹,总体来说和他本人签字的结构大差不差。
他稍稍模仿了一下,边签边问:“请问额外考核的任务还是通过联络官的书签密文联系吗?”
机械音道:“目前尚未确定下发的任务,请等待具体通知。”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椴签完字,举起手:“您尽量不用接管他人神经网络的方式可以吗?我个人认为,这种方式的暴露风险更大。”
机械音停顿时的细微电流声安静地流淌而过,等他话音刚落,便冷静地回应他:“暴露风险有系统计算确认,请勿越俎代庖。”
云椴:“啊,好的。”
这张嘴啊,怎么就是管不住呢?
当校长开会提意见的时候能说得很多,什么时候都想着提点建设性的意见。
他慌忙应着,端起面前的水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情绪。
“你比我想象得要挺有意思。”
一道粗犷的磨砂质感的声音响起:“感谢联络官的前期确认,可以下线了。”
长桌对面缓缓出现另一个人的全息投影。
军装笔挺,脸上扣着面具。
人遮得严严实实,声音还是他化成了灰都能认出来的老烟枪声线。
云椴敷衍地点头,没有仔细看,垂下目光。
到底是多年并肩作战的队友,他唯恐自己和他保持眼神对视时间过长,会被陈毕周认出来。
正如他没想和秦焕相认,他也不想这么快在陈毕周这里暴露身份。
他在启蛰号上死得蹊跷,传记里对于他的死因撰写颇具主观色彩,谁也说不准五年过去,当年人还是不是当年人。
不过,这家伙在新人面前装逼的习惯居然还是一如既往。
陈毕周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眼前人这里几乎是透明的,他随性地拉开椅子坐下。
“联络官的确认环节结束,想必你也应该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有些概念了。我是你的上级,你可以叫我山风,关于任务的所有疑问和阶段汇报,我们都要保持联系。”
……糟糕,同事变上级了。
“好的。”他镇静地把另一杯水往陈毕周那边推了推,忍不住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又倏地收回。
陈毕周刚坐稳,猝不及防对上云椴的视线。
只觉一阵心惊胆颤。
他挪了挪椅子,两手撑在桌上前倾,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人。只见他肩背舒展地端坐,眼眸低垂,金色的碎发顺势滑向耳畔,露出修长白皙的后颈。他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水杯,看不出情绪。
倘若摘下面具,现在便可以看见他隐藏在后面几近碎裂的脸庞。
陈毕周16岁正式进入军部编组。
在训练场第一眼见到云椴,就是这样的景象。
彼时,云椴大约也是相似的年纪。他坐在庞大机甲尚未嵌入的控制舱上,长腿肆意搭在控制面板上,目光沉静地擦着配枪。
他站在机甲阴影中,仰头高声向他打招呼。
而上面的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往下抛了一串训练机甲的启动钥匙,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就像个人偶一样,看谁都是同样的目光。
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被他真正装在心上。
陈毕周低头看着眼前那杯水,蓦然想到当初径直砸在自己胸口的钥匙。
现在真的是797年,不是770年?
他真的和云椴毫无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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