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流逝,陈毕周始终盯着自己不说话。
尽管在全星系都实锤他已经去世的情形下,他大概率不会被人认出是本尊,但云椴还是不安地握紧水杯。
指尖收拢的动作落在对面人眼里,倒成了一种不由自主泄露的紧张。
陈毕周浅浅松了一口气。
什么啊,果然还是他的错觉吧。应该就只是佯装镇定的新人派遣员而已,到底还是被他高压的气场吓出了几分真面目。
“你是云上校的粉丝?”陈毕周把心落回肚子里,好整以暇地调出他的档案,“你辗转多家福利院,每位院长上报登记的姓名都不一样,为什么最后选择和云校同名?”
“粉丝……算是吧。”
云椴正说着,太阳穴忽然跳了一下。
分明是全息环境,但他能够感受到汹涌奔走的血液在动脉中循环,剧烈搏动。
一些碎片般的画面随即涌入脑海。
云椴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
意识仿佛在这瞬间和这具年轻的身体有了短暂的沟通,一些属于这个“云店主”的碎片记忆晃晃悠悠地飘进了脑海。
汹涌的信息在翻涌。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竟在他剥茧抽丝地整理中一点点冷下去。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陈毕周严肃了起来,敲了敲桌子,厉声问道,“这个问题在考核面试的时候,你也拒绝作答了。”
“没有,我只是想到并不愉快的事情。”
云椴按着太阳穴,慢慢睁开眼:“我从出生至今就从未离开过南系,所有过往可查,特别派遣部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作答?”
陈毕周面具后的脸色变得难看,语气无奈:“罗慕星在边缘域最外围,这些年频繁遭受到大范围信息战相关袭击……”
五年前,甚至更早,两系就从未停止过提升科技水平。但混战局面一开始,就会发现科技战和信息战的无形交锋反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攻击方式和破解方式要跟得上,对计算机算力上限的突破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可无论如何,都需要倾尽资源。
过于依赖数字资料的弊端因此显现。
硬件可以销毁,网络可以掐断,号称在链上永久存在的备份资料,只要有心损毁,追溯到最后都可能是一片废墟。
这也是特别派遣部建立重新启用“人类”作为情报核心源的考量。最原始的培养线下情报工作者的方式重新被提了出来。
云椴静静听着,内心感慨。
“既然如此,无论我的回答是什么,你其实都无法判断真伪,不是吗?”
他对上陈毕周稍显尴尬的眼神,抿了一口水。
“云校长同名很容易给店里招揽生意,但其实这个名字不是我主动选择的。”他边说边想,少年想要藏起的故事,也应该值得被听到。
这具身体的“云椴”虽然在罗慕星上不算偏僻的地段拥有自己的房子,还开了工作室,但他的实际年龄只有17岁,恐怕没有比那位春见同学大多少。
年幼时,他因为突出的容颜,被福利院的院长送给要员财阀收养,实际上却是误入魔爪。几经逃离,在边缘域的几大主要星球都辗转,又无数次因为身份不明被强制送去新的福利院收容。
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久远,还是本能地不愿去回忆,这段颠沛的过往在碎片记忆中只是逐一闪烁过的定格画面,没有声音和动态。
十一二岁那年,他偷渡到了罗慕星。
在没有极速跃迁的星船上渡过了时间被拉至漫长的凛冬,落地后因着旁人的惊呼才意识到——自己身高抽条的同时,长开了的容颜愈发像一个人。
因着几分肖似,他在罗慕星上遭到各种各样的离谱对待。
有人怀疑他整容而排挤他,有人怀有偶像情结而觊觎他。几家福利院甚至争抢着要他,想把他打造成“小云椴”送去首都星出道。
就在四年前,有人秘密给福利院重金收养了他。
那人成了他名义上的“监护人”,给他改名,让他对着公开影像,学习模仿“云椴”的一切,就连他们那个年代的军校学习材料也要学习。
对于这具身体的少年来说,从他进入新家的那一天起,就进入了一个囚笼。
过往的逃脱本领在新家的严密监控和防御系统里变得一无是处,他必须二十四小时表现出“云椴”的言行举止,监护人才会同意给他吃饭,衣食起居被拿捏地死死的。
记忆碎片里,云椴暂时看不见那位监护人的模样。
画面从牢笼一样的昏暗房间闪过,紧接着就跳到了葬礼现场。
这位“监护人”的葬礼,只有他豢养的“云椴”一人。
他留下的遗嘱里将所有财产都给了少年,但继承的要求是,他必须永远不能抛弃云椴的姓名。
云椴发冷的血液,就是因为被这些画面包裹着而感到一丝寒凉。
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和自己很像。
他活着的大多数时候作为南北两系和谐共处的符号而存在,一切言行都有明确的目的和出发点。而这个少年却在他死后,被人逼迫着做了好几年“云椴”。
他们,好像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以为是来入职培训的。”云椴压下心中的起伏,淡淡地说,“我的故事可以就讲到这里吗?”
“抱歉,我只是例行提问。”
陈毕周回过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他。
这种折磨的经历放在少年身上,可以说是酷刑处死那些人都不为过。
然而,觊觎云椴本尊的可恶变态,实在是太多了,多到陈毕周觉得,不管多离谱,好像都是云椴的爱慕者能做出来的事情。
从他们还是军部编组的新人起,类似的事情就数不胜数。曾经他们有个教官甚至为了多和他待一起,故意找茬罚了云椴很多组训练。
只可惜云椴在军事上天赋异禀。
在个人情感上就像油盐不进的人偶,一窍不通,根本看不出别人那些含混着各种欲-念交织的眼神。
他们最初的五人小队中有一对情侣战友。
像陈毕周这种明眼人,在人家暧昧期就看得出来,只有云椴一无所知,在两人月色下抱相拥时,旁若无人地上前进行一个打断,抓他们上了机甲。
陈毕周就对这个少年派遣员生出了几分怜爱和歉意。
学公开影像能学到这种地步,也是挺不容易的。
“我看你是在星网论坛上填写的意愿表,对特别派遣部的印象应该停留在很表层。”陈毕周收起云椴的档案,开始入职培训,“以你的考核测试,本来应当在整个派遣部最底层架构里执行最基础的任务。”
“这意味着我们只需要你的忠诚度,不需要对事情和任务有着深入的了解,能按要求顺利完成就行。”
云椴回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个惨不忍睹的多边形雷达图。
……不,这种程度的小废物,其实不应该要的。
“现在破格把你提成sss级别任务组,你需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任务目标,有非常清晰的认知。”
陈毕周点了点身后的投影,上面瞬间出现了一张星域全景图。
云椴感慨地看着上面的标注。
以前的陈毕周就是个大老粗,每次都是他们其他人画好地图给他掰开揉碎了讲,现在他也变成了给别人讲地图的人了。
没想到他还没感慨完,就发现陈毕周并没有开始就地图说局势,而是开始吹他的彩虹屁。
“云校长是星野远征军出身的人,他严格意义上属于联盟总军,个人立场不在南系也不在北系,他人生最突出的几次成就,分布在南北两系的星球,所以两系星区的人都很爱戴他。”
别……打住,这些事情他都知道,能不能说点他不知道的!
云椴忍住尴尬的表情,继续敷衍点头。
“尤其纳牙星平叛的那场战役,云校一骑当千,身先士卒,更是让北系人对他更加爱重。”
云椴眼睛闪了闪。
他并不觉得纳牙星战役值得骄傲吹嘘。
诚然,那的确是一场教科书般的以少胜多。
但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无比惨重的死伤数目和临时决策的几经挣扎,与他并肩作战的小队,只有他和陈毕周活了下来。
在他截肢后躺在床上在游戏里消遣放逐自己的时日里,他始终在逃避进入那场战役的复盘。
所有人都认为,云椴被调去第一军校是南系利益斗争的结果。可实际上,这其中未尝没有他自己的默许——那时的他已经无法心无旁骛地坐上机甲。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抽离的地方调整自己的状态。
“是吗?那只是被逼急了的下下策。”他小声地说。
没想到陈毕周听到了。
这人竟不顾自己的面具,起身,越过桌子,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情绪激动:“怎么说话呢!云校的决策也是你能置喙的!你怎么学的?!”
云椴垂下眼眸。
看来他还不知道那件事,所以还依然这样信任支持他。
“咳,不说这个了。”陈毕周意识到失态,连忙把话题拉回来,“总之,南北两系的矛盾由来已久,因为云校这样身份中立,在两边好感度都很高的人存在,才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转折就发生在五年前,所有的不和谐,犹如蛰伏在地底越冬的虫,在云椴死后爆发。
“联盟松散到无法约束各个星系的行动,只是名义上的统一体。云校在北系遇害,给南系的激进派一个绝佳的借口,打着为云校报仇的名义,和北系决裂对峙。”
“秦焕就是在这个关头离开的,他在北系的晋升之路快到惊人,并且对南系的制衡和打击格外精准。所以各界都认为,他当初来第一军校,就是北系埋在南系、在云校身边的一颗棋子,由于刺杀云校立了大功,才得以在五年内就坐在总指挥官的位置。”
云椴下意识地皱起眉。
传记里也是这样写的,这是他们调查后得到的共识吗?
他不相信。
这既是对他能力的质疑,也是对秦焕的过度夸张。那样一个很难控制住毁坏情绪的人,怎么可能在朝夕相处的六年中对他隐瞒得如此彻底?
陈毕周以为他对任务有所质疑,往后靠向椅背:“你别看sss01号的任务,看着可笑,但却是计算机演算和派遣部的行为学研究者的共同确认可行性和优先级最高的任务。”
云椴:“……为什么?”
陈毕周屈指,指尖点在杯壁上,全息场景的水轻轻震荡。他看向身后,墙壁上缓缓落下投影。
“这是南系现存的唯一一段关于秦焕的公开影像。别问为什么是唯一一段,这家伙叛逃前干的好事,南系所有技术员抢修到最后只保留下来了这一段。”
云椴目光顺着看过去。
画面里是熟悉的正赤星空港,少年挺拔而倔强地站在来往的人群里,眼睛无神地看着电子屏。
“这是启蛰号失联那天的公共监控。”
陈毕周抱臂起身,指了指画面中少年隐约上扬的嘴角:“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为任务完成而感到开心,还是为击败云校战无不胜的神话而骄傲,但不可否认的是,云校在他心中的特殊地位。”
“从他这五年所有行为分析中展现的不近人情来看,只有这一次是明确的情绪泄露。”
云椴恍惚了一下,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才听懂陈毕周说什么。他喉咙干涩,语气中有着几分不确定和茫然:“你们……做过图像分析吗?”
他们究竟从哪里判断出他在开心骄傲?嘴角的笑容?还是他猩红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他在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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