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内昏黄的光影中,闪烁着蛛网般的银光。


    这层附着内壁上的特殊材料是已经启动的屏蔽和矫正系统。此时此刻,南系所有监控系统都无法捕捉到两人的真实对话。


    “你……”江述迟疑片刻,“还在做那个梦吗?”


    秦焕停下动作,仍然活着的淡水鱼在他掌心里甩着尾巴,鱼腹对抗着他的按压。


    “我说过,我不觉得那是梦,或是幻觉。”他服用过药物,知道幻梦是什么样的,那和他的经历截然不同,“那是是在睡眠中降临的启示。”


    “所以你坚信是因为你的启示告诉你他还活着?哥,这年头占星都没几个人信了。”


    江述语气敷衍中带着无奈。


    星域扩展到今天,人们亲眼感受过星系动力学,见识过人反向利用洛希极限达成目标的骚操作,逐渐对于昔日用天体运动预测命运的古老方法嗤之以鼻。


    眼前这个人,竟然还在搞封建迷信那套!


    梦里说他活着就真的活着?


    秦焕反手把鱼拍晕在砧板上,发出闷响。


    江述站在一旁,整个人跟着颤抖了一下。


    他停下心里的吐槽,仔细思考秦焕的行为,该不会是见过刚刚那个和云校很像的人,控制不住情绪了吧?


    他看着秦焕动作熟练地倾斜刀背,慢条斯理刮着鱼鳞,咽了咽口水:“要不要……再多给你几条?”


    与南系对他的口诛笔伐不同,这五年间在北系生活过的人,都听闻过秦焕的可怕。


    据说患着一种医生们都无法医治的精神病症,一旦触到他的敏感神经,就要做好满地狼藉和见光见血的准备。


    还有传言说他这一路都是靠以下弑上或生命威胁,让高层战战兢兢地把他捧到了现在的位置。


    即便和秦焕有着一层微薄的同窗情谊,江述至今也无法验证那些传闻是真是假。


    “不用。”秦焕修长的指尖在鱼尾鳍处按了按,找到合适的位置,横刀按下去,“之前让你调查的事情,进度如何了?”


    江述看着从尾鳍到鱼腹再到鱼头下方被拉开的一道不深不浅的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还在跟踪。不过最近频繁接触的人里,这几个的行为分析都比较可疑。”


    江述在管道壁上轻点,全息投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秦焕抬头,挖取内脏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指着最边缘照片上墨绿色头发的少年,微微眯起眼睛:“他是什么情况?”


    -


    “啊——好困。”


    春见重重打了个哈欠,困惑不解地按了按自己的肌肉:“高级机械臂用起来这么累人吗?我怎么感觉今天格外累?”


    被联络官“附身”后,他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云椴忧心地看他蔫下来的气势,远没有在秦焕面前那样嚣张。


    没等他继续低下头,眼皮打架还要翻书,云椴连忙起身把他请出了工作室。


    “回去先休息,养好精神再学习。”


    他叮嘱道,目光投向他的终端,隐晦地提醒,“尽量少用光脑。”


    “你沉迷游戏,我沉迷光脑,咱俩半斤八两吧……”


    春见耷拉着脑袋收拾书包,嘴里嘟嘟囔囔。


    拉链哗啦一拉,整个人忽然愣住。


    “不对吧?”


    少年青色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眼中带着几许怀疑:“老板你什么时候这么操心我啦?”


    云椴眼尾往下压了一下,心率稍稍加快了一些。


    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反问道:“不行吗?”


    “不是不行,就是——”春见想了想措辞,“不太习惯,怪怪的。”


    他印象里的老板,有求必应,但话不多。


    空有一张云上校一般的精致脸庞,却没有继承人家半点大将风范和谦和亲近的感觉。


    人是好人,但冷冷淡淡,不爱搭理人。


    做生意也是,全凭技术,没有感情,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回头客。


    平时春见和同学到他这儿自习,他也不怎么讲话,要么一个人坐在操作台上工作,要么躺在椅子上玩全息游戏。


    春见自打认识他,见过他最近人情的时刻,就是得知他父母遭到星盗袭击,遇难失踪,家庭账户也被洗劫一空。


    他当时在小酒吧外面哭天抢地,醉醺醺地攥住老板的裤腿,没想到他把他捡回工作室,听了几声哭诉,二话不说就决定打钱资助他。


    哪怕那个时候,老板也表现得像个冷酷无情的提款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嘘寒问暖般关心过自己。


    “你今天一天关心我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都多了。不会是学校联系你了吧!”


    春见看向云椴,一脸惊恐。


    “不会是要我退学吧?”


    云椴语塞,面上依旧故作镇定。


    他在上任校长这些年,敛去了不少军人的气息,逐渐把一些老生常谈的教育者心态刻进了dna。


    尤其是秦焕和夏鲤先后住进他家,就像养了一对不和的小儿女,整个人变得愈发操心和唠叨。为了不能让两人在餐桌上打起来,他吃饭时几乎要保持句句关心他们的学习和生活的状态。


    不知道哪天起,两人矛盾加剧,夏鲤搬回宿舍,三人同桌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在家也很少看见秦焕。


    春见的废话连篇让云椴仿佛回到了当初三个人热热闹闹的宅邸,一时间竟忘了他此刻并不是他自己。


    稳住!虽说是自己的脸,但性格总是千差万别的,不能太得意忘形了。


    云椴想着,冷了冷自己的情绪。


    “怪吗?你自己瞧瞧。”


    他把泛黄的书塞进春见怀里,没好气道:“我在你身上花了钱的,还不能对你有点要求了?”


    光脑普及后,整个星系就进入了无纸化时代,人们衣食住行的一切都建立在数字平台之上。


    纸面文字被认为是落后的生活方式,保留书写习惯的人们被当成“老古董”排挤和嘲弄。纸质书的主流用途也因此转变为珍藏和装饰,价格渐趋离谱。


    他塞给春见的这些,还是刚从狼藉里翻出来的陈旧二手教材,很老很老的版本。


    “应该的,应该的。”春见认错倒快,“您平时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都不知道您对我有这么大期望……”


    云椴无声叹息:“有说话的功夫,你都能多看几章指挥信息系统的应用和评估了。”


    “这些书还是先放你这里吧。”春见拗不过云椴,只拿了一本,小声说,“我舍友前两天偷偷烤鱼炸了我们宿舍,带回去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


    云椴两臂揽起旧书,闻言蓦地抬头。


    他对上春见清澈见底的眼神,百感交集。有一瞬间很想问,他舍友是不是有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除了厨房,秦焕也确实炸过他的书房。


    那天,他叫夏鲤来讨论新生演习的战术布局,中途去接了军部主席的视频,回来就发现,他俩一言不合就在书房打起来了。


    夏鲤碎了他一个杯子。


    秦焕打翻了他书房的装饰烛台,在灭火系统运转之前,烧了他两本价格不菲的书。


    是他上了年纪,不能理解年轻人的行为模式了?还是说这种危险行为是时代潮流的标配?


    远离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太久,他是不是已经和整个群体脱节了?


    云椴打量着春见。


    自己现在这副身躯应该比这个毛头少年大不了多少,应该多观察观察,努力跟上时代才行。


    “好了老板,算我输了。您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春见投降道,“别送了别送了,我自己回。”


    他第一次从老板眼中感受到一种名为“长辈”的恐怖感,只好拖着疲惫的步伐,把他往店里推。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


    “……”


    你最好说到做好,云椴心想。


    他亲手培养起的两个都是各自年级的翘楚。


    只有面对春见,他才算真正感受到学霸和学渣的差别——和别人争倒数第二的家伙,好聒噪啊。


    春见说完,忙不迭地跨上门口停的一辆二手改装摩托。车上喷着和他发色一样的墨绿色漆,一脚油门踩出去,引擎轰鸣。


    那气势,就像是逃出了什么学习地狱,犹如脱缰的野马冲进原野,奔向一望无垠的远方。


    只不过春见同学的远方,伴随着道路执勤的电子警示音,和行人的两声谩骂。


    “我有那么恐怖吗?”云椴喃喃道。


    还好这孩子脑子不够聪明,差点就发现他和原老板之间的迥异。


    他没来得及收回忧心忡忡的目光,飞驰的少年却在马路对面掉了头,重新折返,急停到他面前。


    地面摩擦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云椴掀起眼皮:“少耍帅,又有什么事?你同学的机械臂要等我找到材料再说。”


    “不是!”


    春见摘下头盔,满脸担忧:“我刚想起来,今晚你要去刚刚那个男人家吧?”


    “嗯?所以?”


    “他看着就不是好人!你可别被他欺负了!万一他骚扰你怎么办?要不我陪你去吧?”


    “……”大可不必。


    秦焕对着他这张脸还敢欺负得下去?云椴想想就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春见的话让他不禁想到sss01号任务。


    ——靠脸成为秘密情人。


    这五年发生了什么?秦焕再怎么没良心,也不至于这么荤素不忌吧?


    云椴抛去杂念,千哄万劝,才把春见忽悠走。


    转身,正要推门走进工作室,忽然看见地上拖长的影子笼罩着他。


    云椴微微侧目,虹膜识别器没有捕捉清晰,亮了一下红灯。


    秦焕似笑非笑地提着袋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


    又来干什么?


    云椴话还没说出口,秦焕忽然凑近。


    他一手按着他的脑后和颈部,一手顺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往下,轻轻扣住他的手指。


    两人的十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云椴瞳孔颤了颤,只听耳边低沉蛊惑的声音响起:“对,我不是好人,还会欺负你,你晚上要让别人陪你一起来吗?”


    他听见了。


    他和春见的对话。


    云椴从来没有听过秦焕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很陌生,也很惊奇,还隐约能听出几分刻意的委屈。


    为什么?


    他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脸竟然敢这么放肆?


    茫然中的云椴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间,耳朵忽然传来轻微的刺痛。


    紧接着,耳廓被濡湿的触感所笼罩。


    而十指交扣的掌心,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下,重重垂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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