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少年在外间慌张的声音,云椴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他放下机械臂,低眸望着掌心,转身走到工作室的外间。
“春……”
他看着少年墨绿色的后脑勺,忽然视线被一室狼藉吸引了去。
地上摔落的基本都是展示橱窗里的模型,墙上的电子宣传板和价目表歪歪斜斜。
角落里还有随手放在一摞书上的整箱基础器械零件,被尽数打翻,散了满地。
“我叫春见,春天的春,看见的见。”
少年小心翼翼地扶正离自己最近的模型,扯开领口有些拘束的扣子,开始帮他打扫收拾起来。
“老板,少玩点全息游戏,我认真的。我们老师说了,现在局势动荡,为了让人们能沉迷消遣,流通在下沉市场里的全息游戏对神经的损害极大,最先表现出来的就是记忆力衰退,你看你现在……比隔壁轨道街市里卖海鲜的大爷记性都差。”
名叫春见的少年絮絮叨叨。
人不大,语气仿佛一个操心的老母亲,和刚才面对秦焕张牙舞爪的凶样判若两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爱护短的人。
云椴一边听他吐槽那位大爷如何记不住价格和斤两,连自动售卖的辅助机器人也会忘记充电,一边沉稳而安静地收拾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物品。
果然是秦焕干的。
柜架上还残留着秦焕那种独特的气息。
直到他把所有东西逐一归位,电子价目表的投影摆正的那一下,云椴缓缓闭上眼睛。
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五年,是很没有实感的数字。
对他来说,只是睁眼闭眼,却是秦焕天翻地覆的成长和蜕变。
无论是那黑云低垂般的压迫感,还是荆棘遍野似的浓郁气息,都让云椴感到极度陌生。
他的死而复生,一步跨到了陌生的新时代。
面对陌生的熟人,表面再怎么故作平静,心里都会生出不安。
而秦焕离开前的这个举动,竟然意外地替他拂去了心头那片不安的愁云。
那才是云椴所熟悉的他。
是第一次见面就把他温馨舒适的宅邸弄得满地狼藉的人。
他曾经以为,那只是秦焕为了自保的反击行为,直到房屋内嵌系统修好,他调出了多视角监控录像,才发现嶙峋的少年战斗中带着多余的击打动作,像是故意毁坏了更多的东西。
起初,他还能将其归咎于实战经验不足。
后来云椴却发现,那是秦焕与生俱来的毁坏欲。
程度轻一点,是一觉醒来,打开冰箱,发现自己把标签对得整整齐齐的一排营养剂,都被他顺手拨得乱七八糟。
严重时,训练室的沙袋能全部报废。被他炸掉的毕业设计就更不用说了。
秦焕的随机破坏性,和云椴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可以说,他们是冤家路窄的不和典范。
而当他找到军部优秀的心理疏导师时,对方对秦焕私下里的表现十分诧异。
“他每个阶段的心理测试都没有异常。”
疏导师调出所有的测试录像、量表问卷还有智能分析和人工考核的结果给云椴看。
“在强烈施压的刺激下,基础射击命中率和复杂任务完成度都是100%,生命体征显示的结果看,他越激动,思考和执行的速度反而越快。”
云椴看着视频里的少年,问:“没别的问题吗?”
“如果评价标准是作为执行命令的个体而言,他的冷静和迅速反应,都堪称完美。”
疏导师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看他。
“我认为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有自己的欲望。”
秦焕是显川军校送来的人,却从来没在测试中表现出任何对北系的归属感。
没有足够鲜明的立场,也没有足够强烈的渴望,像是一柄被打造出来的趁手的工具,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所有下发给他的指令。
“云校。”疏导师拍拍他肩膀,“你知道,这样的人不能放回北系,教化他的重任从你亲自通过他寄宿审批的那一刻就落在你身上了,迎难而上吧,有什么不开心随时来找我。”
云椴睁眼,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曾经为了驯化秦焕压不住的野性,他失眠了很久,还特意去找过疏导师。
现在这毫无缘由的破坏欲,竟让他感到平静。
他仿佛在时间裂隙间迷失的旅人,飘荡无所依。在某个瞬间窥见旧日的碎片,终于重新获得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不知道是庆幸,那陌生的皮囊之下,还有他熟悉的灵魂,还是庆幸他自己没有被时间彻底抛下。
耳边还是春见少年的碎言碎语。
不知道什么时候讲起了今天这条机械臂的富二代主人,还有他和富二代为了争夺倒数第一第二而即将面临的期中考试,
“……春见。”
云椴拿起大抵是少年放在他这里的教材,扔给他:“别唠了,复习去。”
既然他是这具身体资助的学生,现在也算他名义上的学生了。
不能和秦焕比,但也不能太差了。
他重新戴上护目镜,走回工作室的里间,步伐变得轻快,修理机械臂的动作也变得行云流水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
“你同学这个机械臂是最新代吗?”云椴关掉精密操作台,放下透明罩,转身看向工作室一整面墙上的材料储存柜,抱臂,“里面应该有我这里没有的材料。”
春见在他修理时一时乖乖坐在角落里看书,听见声音,才抬起头。
“不知道,好像是他亲戚从首都星寄来的。”他打开光脑,“等下我问问哈,要是老板你也不好搞到材料,我就……就还是给他道个歉吧,也不麻烦你帮我收拾烂摊子了。”
“你们——”
云椴转过身,刚想问他为什么会和同学打成这样。
只见少年的姿势像是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手还停在光脑终端的开启位置,整个人眼睛却几乎失去了高光,而后头颅咯吱咯吱地绕颈转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他。
云椴一惊,瞬间进入战备姿态!
这个工作室就像是巨大的军备车间,云椴就近拿了零件随手组装成趁手的武器,激光射线的瞄准线从春见的脸颊擦过。
“……编,编号y6。”
春见少年朝气蓬勃的声音被一种沙哑断续的机械音所取代,云椴怔了一下。
“这里是特别派遣部自研量子计算机创造的ai联络官,通过光脑的神经网络暂时接管人类,进行信息传达,接管时限仅20秒,请您尽快进入全息系统,确认任务领取并参加入职培训。”
原来联络官是以这种形式存在吗?
云椴蹙眉,想到那本传记是春见当做快递给他送过来的,恍然大悟。
其实那是“联络官”给他送来的吧?
云椴背后一阵凉意。
若是人的神经系统和精神意志能直接被超长时间控制,那么军队……的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机械音刚说完,迅速抽离。
只见春见整个人应声跪倒在地,两手撑在前面,头发悠悠垂在脸侧。
云椴连忙收起他组装的武器,快步走近将他拽起:“你没事吧?”
春见迷茫地眨了眨眼,眼神高光重新回来。
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云椴上下打量着他,顺手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紧皱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春见点头,浅绿色的瞳孔随意转了转。
他边挠头,边不好意思地说:“老板,那个……我好像一看书就犯困诶,我先回家补觉了。”
云椴:“……”
-
喧闹的邻街集市,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在人群中穿梭,他帽檐很低,只能看见锋利的下颌线。
穿过被机器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市场中央通道,走到尽头处拐弯,沿着淌着污水的台阶下去,是隐藏在地底的管道街市。
每个星球,每个城市,更确切地说每个街区,都有这样以废弃管道而形成的地下市场。
一个管道是一个摊位,先到先得。
街市商贩和市政达成了一致,定期缴纳所谓管道维护费用,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在巡回期间被抓到就可以。
买不起机器统一批量生产、统一定价的高质量生活物资的人往往聚集在这里。
他们享受和老板讨价还价、时不时薅到羊毛、淘到廉价产品的乐趣。毕竟售卖机器的统一定价是无论如何不会松口改变的。
“您瞧我这个金翼黑斑鱼,比隔壁王大爷还要沉几斤呢。”
海鲜摊上的年轻卖家抓着扑棱的翅膀,拿小刀轻轻刮下金色的鳞片,“昨儿才冒险野钓上来的变异鱼,我只收您这个数,赚到啦!”
“我要了!”
“我我我先来的!”
“别抢,我可是昨天就把定金交了的!”
“都有都有,别急,大家先准备好交易币,咱这边不支持光脑支付哈。”
年轻卖家笑眯眯地招呼着客人,从面前的池子里挨个捞起那些新鲜活泛的变异鱼递给他们。
忽然,他从水池里看见了一张阴沉躁郁的倒影。
“啪——”
一条刚捞起的黑斑鱼重重地栽进池子里。
“嘶,你怎么才来!快过去!”
年轻卖家抬起头,佯装镇定地指了指自己身后,而后扬起笑脸对排队的买家说:“现在提供宰杀服务哈!人工处理,只再多五块钱!”
野钓在联盟存在时就是被禁止的行为,所有流通的变异鱼都必须处在监管序列。
人们在管道街市买它,就不能要求机器去处理,即便是家用机器人,也因为物联网会统一上传备份信息,一旦数据识别为异样,就会自动报警。
秦焕沉默不语,翻身跃进管道里,顺手把黑色大衣脱下。
他隐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挽起袖子有条不紊地处理起这些变异鱼。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刀锋在鱼肉骨骼间游走,堪比任何精密的处理仪器。
直到送走所有顾客收摊,摊主才擦着汗,拍下按钮降下管道的封闭门,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他正在默默擦拭刀刃,拇指和眼角处都沾了一滴血,整个氛围显得格外阴森。
“你居然敢到这边来……”摊主从他手中把刀夺过来,“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你?不要命啦?”
秦焕抬头,眼中的躁意被手上的血腥气压下去了几分。他漫不经心地问:“江述,我的人工费,就值五块钱?”
“……这是重点吗?!”江述脸上划过一丝崩溃,压低声音,“我收到的消息还停留在显川所有精锐医生进了你的宅邸,最高指挥官工作由副指挥代为处理。结果你他妈堂而皇之地就来这边了!”
“嗯。”秦焕指节微微屈起,“有些不得不调查的事情。”
“有事调查你交给我啊?你把我赶到这边不就是让我做这些事情的吗?”江述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情值得你非要大费周章地冒险?等下,马上又到惊蛰日了,你不会还认为……”
秦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江述神情复杂:“五年了,人肯定死透了,尸体是你亲自确认过的,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
秦焕没有回应他,起身说道:“邻街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开的维修店,你尽快调查一下他的身份和所有信息。”
“云椴工作室是吧?我知道他。我搬来这边的时候专门查过。”
江述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记录本:“他是天生就长这样,是被父母亲遗弃在罗慕区福利院的孤儿。
“之前申请过一所军校,但因为营养不良,体能不好被刷下来了,后来跟着一个退休的老师学过了技术本领,没什么学历,哦对,还沉迷全息游戏,不过工作确实挺上心的。”
“嗯。”秦焕鼻音应了一声。他的视线从本子上收回来,走到水池中挑了一条淡水鱼,“鱼就当结算我的人工费,你今晚别回家了。”
江述茫然:“为什么我不能回家?”
秦焕道:“我晚上请了那位先生上门维修。”
“修……这有什么关系吗?”
秦焕自顾自地处理着他挑得那条鱼:“你想想你家有什么能修的。”
“我家那——什么?卧槽你他妈约我家了啊?!我家里那可是有……”
江述卡壳了一下,看到一双嗜血的瞳孔。
“江述,你知道医生会诊的结果是什么吗?”秦焕放下刀,勾唇,“所有致幻功效的药物对我都已经完全没有效果了,我总得试试别的方法。”
江述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了两个字。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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