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知不觉的改变◎
国子监的学生要求释放高晟!
这是什么惊天大笑话?
堂上坐着审问的大臣们立刻僵了面容, 都瞪着眼盯着那个差役,好像看见个不得了的奇物,连高晟本人也微微睁大眼睛, 显见也是意外。
他看向张大虎这里。
隔着透如薄纱的窗户纸,张大虎使劲摇头, 表示于此无关。
高晟的目光停在温鸾脸上,略一打转方收了回来。
“都出去看看。”不等堂上主审官发话, 他抬腿往外走,丝毫没有“犯官”的自觉。
绿袍赶忙跑两步,抢在他前头迈过门槛, 还回头重重哼了声。
高晟眼中毫无起伏,待他下台阶时,看似随意抚了下腰间的荷包, 一粒珠子已然在手,手腕一翻, 手指一弹。
“啊呀!”绿袍膝盖窝一麻, 跟头咕噜滚下台阶,摔得灰头土脸,额头鼓起个大包。
高晟慢悠悠走过,“李大人, 看路。”
“你、是不是你?”绿袍捂着脑袋,气急败坏要找高晟算账。
后面的老几位赶紧的, 扶的扶,劝的劝,只有张肃小声提醒高晟, “收敛点, 四面树敌, 皇上也保不了你。”
对这位老大人,高晟是以晚辈自居的,“我没办法啊,张伯伯。”
“伯伯”二字入耳,几乎令正容亢色的张肃落泪,深深看了高晟一眼,虽没再言语,眼神却像是在做出某种保证。
看着高晟一怔。
张肃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高晟仰头,用力闭了闭眼。
伴着一声沉重的门响,门外的场景徐徐出现在一众官员眼中。
数十名身着襕衫的学子静坐门前,他们身后,是上百名大周百姓。
穿绸裹缎的,粗布麻衣的,有头戴四方平定巾的缙绅,有顶着斗笠光着脚的庄稼汉,他们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静静地坐在这里,不吵不闹,安静而凝重。
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沉压在门槛内的几位大人心头。
张肃率先迈过门槛,双手抱拳团团一拜,“诸位,有什么话,有什么诉求,可以选一二人去衙门里谈,能满足的,我们都会满足,请先起来。”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小书生扬声道:“我们就想知道,这是大周的京城,还是瓦剌人的京城?”
躲在角落里偷看的温鸾惊讶极了——这是那天考教高晟背书的小书生!
张肃面容一整,“当然是大周的京城。”
“既如此,为什么对杀人的瓦剌敬如上宾,对救人的官员喊打喊杀?难道因为他们是瓦剌人,就可以践踏我大周的律法,随时残杀我大周百姓,而不用受惩罚吗?”
“该交的赋税,我们老老实实一样不少,该服的徭役,无论多严苛繁多,我们都咬牙撑下来的,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人群齐齐发问。
绿袍青袍等几个官儿都被问懵了,你种田,就要交田赋,你经商,就要交商税,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
“休要胡搅蛮缠!”绿袍皱眉呵斥前排的学生,“无故咆哮公堂,功名还要不要了?亏你们还是个读书人,圣贤之道是一点没记住。”
又提高声音道:“尔等无故咆哮公堂,再不速速离开,本官就要治你们的罪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狗官,你是瓦剌人的帮凶走狗!”
绿袍大怒,但人群已经哄然大乱。
“朝廷说要治我们的罪!”
“太过分了,他们要把我们都抓进大狱,给瓦剌人出气!”
“放人!放人!”
“为非作歹!认贼为父!枉负皇恩!”
人们站了起来,怒吼声如浪涛一般,重重向门口冲击过来。
绿袍傻眼,他怎么就成奸贼了?明明是高晟!
十几个衙役死死拦在人群前,但没用,眼看就要冲进来。
张肃张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冷静一下,我是张肃,我保证你们不会被问罪!”
是他指挥的京城保卫战,京城无人不知他的名头,敬佩他的人颇多,躁动慢慢停了。
张肃先警告地盯视绿袍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对着人群又是团团一拜,“大家的来意,我一定会呈递御前,皇上的爱民之心,想必这一年大家都已经深切体会到了。我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让我大周百姓寒心!”
小书生问:“那高大人还会被砍头吗?”
“不会!”张肃立刻回答,这点毋庸置疑,皇上根本舍不得杀高晟,而且有今天这些人的民意在,朝中风向也会为之一变。
也就是降职罚俸,大不了贬谪出京。
至于瓦剌那边……就交给鸿胪寺掰扯去吧。
街巷的尽头,老态龙钟的康王已将这一切瞧了个清楚,苦笑道:“不成喽,民意不可违,京城保卫战过去没多久,仇恨未消。如今又有瓦剌当街行凶,如果为和谈继续偏颇瓦剌人,不止老百姓,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吏抵触和谈。”
圆胖胖的康王世子道:“好不容易抓住高晟的错处,就此放过,太可惜了。”
“扳倒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正式的‘治罪’,只要结果相同,也可以试试别的手段。”康王呼哧呼哧喘了几声,“走,我要进宫一趟。”
“您刚从宫里出来。”
“不不,我这次是去见皇上,不是太皇太后。”康王呵呵笑道,“替高晟求求情,怎么着也得给我那侄孙子一个台阶下。”
康王如何求情不得而知,但的的确确有了效果,三日后,高晟从大理寺回来了。
几天不见,总是静悄悄的院子异常的热闹,张大虎嘿哈嘿哈抛着石锁,老刘头蹲在台阶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咔嚓咔嚓剁药。
安福和阿蔷排排坐,碗筷翻飞,对着一大桌子菜大快朵颐。
张小花在满院子舞剑,咻的一声飞到墙头,又咻的一声上了屋顶,看得廊下的温鸾连连惊叹。
高晟立在院门前看了片刻,默默退到大门口,抬头仔细打量半天:没错,是我的宅子。
这次他进去时,没有刻意隐藏身影。
院子里渐渐变得安静,唯有背对着院门的张大虎犹未察觉,“气得我上去就是一顿揍,他奶奶的,老大再禽兽,也不会对十一二的女娃娃下手。这帮混蛋,就会憋坏水毁老大的名声。诶,小花,你挤眉弄眼的干嘛?眼睛进沙子了?”
拼命给哥哥使眼色的张小花:……
“十一二的娃娃?”高晟凑到张大虎耳边,笑容平和,“说来听听。”
咦——
张大虎全身僵硬,如炸了毛的猫,“没、没……尿急,告辞!”
呲溜一下跑没了影儿,紧接着,张小花“咻”的飞了,老刘头自然也没了身影。
温鸾只觉得好笑,然而一想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自己,顿时笑不出来了。
“有人传大人的流言,说您好幼女,大概其从卖果子的那对父女身上编出来的。”安福解释道,“加上那女娃娃又去大理寺探过监,您居然还见她了,前后小半个时辰!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高晟看着温鸾,似乎在等她说话。
温鸾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才说:“还没吃饭了吧,我们刚吃完,让厨房再给你做。”
高晟坐到石桌前,“还剩不少菜,我吃这些就够了。”
“都是我们吃剩的……”
“无妨。”
大概一炷香过后,桌上的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温鸾看看他,又看看空盘子,已经掩饰不住自己愕然了。
“我曾和你说过,我挨过饿,所以不喜欢剩东西。”高晟漱过口,捧着茶盏坐到她身旁。
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变得有些透明。
“是在辽东,那年我们遇到了十年不遇的大/饥/荒,母亲用身子换粮食,得了脏病死了。哥哥进山给我们找吃的,结果让狼吃了,家里……只剩我和妹妹。”
他的声音平静冰冷,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阳光很暖,温鸾一阵阵发冷,她不想继续听下去,直觉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可双腿好像被他的声音冻住了,根本抬不起来。
“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光了,连只虫子都找不到,我饿得全身没有力气,和妹妹躺在炕上等死,就在这时候,妹妹突然指着砖缝叫起来,你猜我在砖缝里看到什么?”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仍是和以前一样笑着,可温鸾觉得他在哭。
“一粒小米。”高晟兴奋极了,抓住温鸾的肩膀,使劲摇晃了下,“一粒小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吃的,吃的!”
“我捏起那粒小米,”他比划着,“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手,张大嘴。”
他的手停在嘴边,“我看着妹妹,说我吃了。”
“妹妹说,哥哥吃,哥哥吃。”
“我没想吃,就想放在舌头上尝尝味道,再给妹妹。”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粒小米竟然不见了!我拼命扣嗓子,就是吐不出来,妹妹还在说,哥哥吃,哥哥吃……我急了,大声说哥哥真的吃了,没有了!”
“可她还笑着说哥哥吃……”
“后来,妹妹死了,我活了。”
高晟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放在膝头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温鸾抬起手,在他肩膀上空停顿了会儿,没有落下。
好半天,高晟才抬起头看着她笑,“是不是很卑鄙,很残忍,很没人性?”
即便你妹妹吃了那粒米,也不见得能活命。温鸾心里如是想着,却是沉默不语。
高晟深深吸口气,已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所以我不喜欢浪费粮食,往后我吃饭,不许再盯着我看。”
温鸾轻轻“嗯”了声,“你妹妹……是不是和那女孩子差不多大?”
高晟不答。
“五天后,大周要和瓦剌比试打马球。”他突然道,“瓦剌指名要我参加,皇上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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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日大理寺提审过后,高晟的案子就没了下文,没有问罪, 没有向瓦剌赔罪,照常当值,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更奇怪的是,瓦剌人没有追着高晟喊打喊杀, 似乎认了这个哑巴亏。
官场民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骂瓦剌人的,艳羡嫉恨高晟的, 哭太上皇的,很是沸腾了几日,但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大周终于硬气了一回, 那是扬眉吐气,痛快!
可温鸾觉得, 这不是瓦剌人的作风。
那日街头纷争, 足可以看出瓦剌人的傲慢蛮狠,在他们眼里,大周人就是虫子,一个人摁死只虫子会有负罪感吗?没有。
所以他们的反应很不对劲, 这场马球比试也来的蹊跷。
但这话她是不会对高晟说的,只私底下和阿蔷念叨几句。
阿蔷笑她多心, “瓦剌不占理,又在大周地盘上,不服气又能如何?多塞些银子也就罢了。”
温鸾想想也对, 遂丢开了手。
因是两国间的比试, 关注的人异常之多, 当天清晨便陆陆续续有人提前到场占位子,离开场还有小半个时辰呢,四周已是人声鼎沸,喧嚣不已。
温鸾在彩棚下坐了一会儿,忽然拿起团扇半遮住面孔。
“有熟人?”阿蔷立马手搭凉棚四处观望。
果然,宋嘉卉往这里走来。
“她不是禁足了么?”阿蔷懊恼道,“这位大小姐说话总让人下不来台,小姐,不如我们暂且避一避,省得她闹起来尴尬。”
温鸾深以为是,可她刚起身,宋嘉卉已经看到了她,“嫂嫂”随即脱口而出。
数道目光落到温鸾身上,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宋嘉卉怔了下,自觉失言,“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啊,不提这个,高晟在哪里?”
温鸾以为她是来质问自己的,结果她张口就问高晟,也是一怔,喃喃道:“他去和队友们商议战术了,在那里。”
宋嘉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靠近内场的地方,官府搭建了两个醒目的彩棚,红顶的是大周,黑顶的是瓦剌。
在一群相同的红色劲装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高晟,兴奋地大叫一声,使劲挥了挥手。
可惜高晟正低头在纸板上写写画画,专心的和队友们说着什么,压根没注意到她。
宋嘉卉悻悻收回手,“我现在过去找他是不是会打扰他……”
“你找他做什么?”温鸾忍不住提醒道,“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人,玩心眼根本玩不过他,千万别有不该有的心思,你会吃亏的!”
宋嘉卉不高兴了,“那你怎么赖在他身边不走?”
温鸾被噎得吞下一口空气,“但凡能走,我早就走了,何至于困在这里苦苦不得解脱。”
“快算了吧,你都当街声称是高晟的女人了,还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做什么?”宋嘉卉嘟着嘴嘀咕道,“我哥都怄得吐血了。”
温鸾的心狠狠揪了下,嘴唇都咬白了,半晌才道:“有叶二小姐的照顾,想必他很快就能好起来。”
“你……”宋嘉卉吃惊地望着她,“都会说风凉话讽刺人了,我竟小瞧了你。诶,你算他的妾,还是妻子,他就没说给你个名分?”
温鸾淡淡道:“我的户籍让国公夫人勾销了,衙门办不了文书,自然什么也不是。”
“那不是你‘死’了嘛!肯定要勾销户籍,我哥还要成亲生子,你占着世子夫人的位置算怎么回事?”
到底觉得自家理亏,宋嘉卉嘴上不认输,神色却不免有点讪讪。
温鸾冷了脸,“六小姐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凭什么赶我走?又不是你家的地。”宋嘉卉很是气恼,“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温鸾扭过脸不理她。
宋嘉卉咬牙,干脆直接问道:“你喜不喜欢他?”
温鸾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不喜欢。”
就在此时,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尖利的风声在身后响起,宋嘉卉茫然回头去看。
所以的景象都变形了,扭曲着,狰狞着,她眼前一片模糊。
砰!
一只手纹丝不动挡在她面前,那样的近,手背几乎挨到了她的鼻尖。
碎发随着风四散飞起,又缓缓飘落,轻轻擦过他的手。
高晟慢慢放下胳膊,看一眼手中的马球,目光阴沉。
温鸾死死捂住嘴,脸色白得吓人。
对面,瓦剌人嘻嘻哈哈挥动着球杖,“抱歉,抱歉,一不小心打歪了。”
“老大!”老刘头急匆匆跑过来,“有没有受伤?这一球力道可不轻。”
高晟活动了下手腕,“还好,让衙役把围栏向外移动两丈。瓦剌人来者不善,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高大哥!”宋嘉卉回过神来了,全然没有命悬一线的后怕,脸颊绯红,眼睛亮闪闪的,毫不掩饰表露出少女大胆而热烈的倾慕。
“你救了我,我怎么感谢你才好?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了,是不是看到我才过来的?”
高晟瞥她一眼,吩咐老刘头,“带她下去看看,把人交到定国公府手里。”
“我没受伤,有你保护,我怎会受伤?”好不容易见到人,宋嘉卉压根不想走,可被那干瘪老头一捏胳膊,半边身子居然麻了,不由自主就被他拖了下去。
此时温鸾方吐出口气,白着脸道:“幸好你来得及时,如果被击中,嘉卉不死也要毁容,这辈子就算完了。”
高晟低低道:“被我救下,或许也不是幸事。”
“什么?”温鸾没听清。
高晟笑了下,却说:“她对你算不得好,你还担心她?”
“嘉卉只是骄纵任性,嘴巴毒了些,心眼不坏,她从来没有算计过我,以前还帮过我不少。”
“嗯……我也帮过你不少,我也救过你,你会不会担心我?”
温鸾笑着摇摇头,“大人说笑了,你强悍得没有任何让人担心的地方。”
“你还是喜欢着宋南一的吧,所以爱屋及乌。”高晟看向赛场的另一边,那里,瓦剌人开始进场了,“他入狱了,你担心的哭,他受伤了,你心疼的哭,他不理你了,你面上没流眼泪,其实心里哭得死去活来。你为宋南一洒了无数的眼泪,有时候我想……”
他垂眸,直直望着温鸾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假如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温鸾同样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会。”
高晟居高临下逼视着她,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就当温鸾以为他会给自己来一下的时候,他沉默着,转身离去。
温鸾重重透出口气,便觉背上凉凉的,这才发现汗水浸透了内衣。
阿蔷扶住她,满脸的后怕,“吓死我了,我以为他要发火。小姐,可不敢再这样说话了,他和世子爷不一样,说恼立刻恼,真会死人的。”
温鸾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顺着他说话。”
他很能迷惑人,她也有一两次差点心动,但还是压制住了。
即便他从瓦剌人手里救了她,即便他给她锦衣玉食,给她尊荣体面,给她国公府里没有的一切,她也只是他豢养的一只雀儿。
就在此时,此地,彩棚里还不定有多少他的眼线。
所以宋嘉卉一出现,他就知道了。
她听话顺从,高晟便不吝惜他的宽容柔情,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做听话的雀儿了呢?
不能心动,绝对不能。
可是,死……他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温鸾望着高晟远去的背影,也不禁茫茫然了。
一声锣响,双方开始入场,彩棚顿时沸腾不已,口哨声,尖叫声,还有敲鼓声,几乎把棚顶掀翻喽。
与大周的红色劲装不同,瓦剌人是黑衣黑裤,坐骑也是一水儿的黑马,远远望去,就像一团团乌云侵入场地。
他们个个身材魁梧,看上去比街头遇到的瓦剌人更为强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出现,温鸾就觉得十分不舒服,心脏急促地跳动着,竟凭空生出几分惧意。
不但是她,阿蔷也有这种感觉,捂着心口道:“我想转身就跑怎么回事?”
场上,一个黑熊似的瓦剌人猛地发出声狼一样的嘶吼,震得众人一静。
他用大拇指指指自己,吼出一连串瓦剌话。
“我,纳塔,瓦剌第一勇士。”瓦剌的通译立刻用最大的嗓门喊道,“于南征中,屠城三座,杀敌一百三十人,总兵一个!”
瓦剌口中的南征,就是大周说的南侵。
杀敌,自然就是杀的大周将士!
看台一片沉默。
瓦剌人还在继续,“杀敌七十八人,活捉指挥使一名。”
“杀五十六人,屠城两座。”
“杀……”
空寂的球场上回荡着杀、杀的声音,初夏的阳光下,瓦剌人手里的球杖闪着寒凛凛的光,好像拿的是一把把锋利的宝刀。
温鸾终于明白为何看到他们会觉得心悸,这群人不是普通的瓦剌武士,是真正上过战场,屠杀无数的恶魔。
他们身上,是充满血腥味的杀气。
她不由攥紧了阿蔷的手。
阿蔷也很害怕,手指冰凉,浑身发抖。
四周静得可怕,人们这时才惊诧地发现,京城虽保住了,瓦剌人带给他们的,那种城门随时可破,随时可能被杀死的恐惧,却没有消散。
死一般的寂静中,高晟催马上前一步,不疾不徐道:“锦衣卫指挥使高晟,杀敌三百余人,生擒瓦剌王子三个,砍大将五个……可能七个?记不清了。”
张大虎一声虎啸,“锦衣卫百户张大虎,杀敌二百五十人!”
张小花脆生生道:“锦衣卫张小花,杀敌八十二人!”
“锦衣卫……”
方才还沉寂的彩棚渐渐变得热烈,他们怎么忘了,大周也有不输瓦剌的强悍军队!
人们总是说高晟如何阴狠毒辣,如何残害异己,可别忘了,他曾率百人于瓦剌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硬是打通辽东要道,为当今抢得先机,这才有了后面的京城保卫战。
咚咚,鼓声敲响,有人竭尽全力大喊:“高大人,再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又是那个小书生!
一句话如同一点水落进滚烫的油锅,人群炸开了,连平日里骄矜的小姑娘们都忍不住一起呼喊。
冲,冲!
球赛开始了。
瓦剌人率先发球,那个黑熊第一勇士一杆子下去,马球急速转动,竟是冲着高晟的头!
高晟一个后仰,堪堪躲过,马球击在场边的栏杆上,一声巨响,手臂粗细的木桩子竟拦腰折断。
惊人的臂力,惊人的准头。
若是击中高晟……
温鸾倒吸口冷气,她突然明白高晟那句话的意思了,这些人根本不是打马球,他们是来要高晟的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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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高晟的暴力美学◎
人群一阵惊呼, 许多人站起身,愤愤指着瓦剌人大骂。
但场边的裁判官并未举旗,比赛仍在继续。
“不小心打偏了?”
“就是故意的, 高大人根本没在球门附近。”
“裁判官是大周的,还是瓦剌的?”
“大周的, 真他娘的憋屈,在自己家门口被外人欺负, 官府连个屁都不敢放。”
……
可能是顾忌群情激昂的大周百姓,有个瓦剌头领下场说了几句,场上的瓦剌人规矩了许多, 极少发生身体冲撞,好像刚才那球就是偶尔失手,他们就是单纯来打球的。
温鸾有点懵, 难道自己猜错了?
比赛不温不火进行着,瓦剌人长于骑射, 在奔驰的马背各种动作如行云流水, 满场疾驰,毫无闪失。反观大周的队伍,大概是被刚才那球吓到了,行动间畏手畏脚的, 好几次错失良机,看得人着急。
很快, 大周落后了。
“一个个软塌塌的,我上去都比他们踢得好。”有华服少年急得直拍大腿。
“就是,不过奸臣贼子, 搞得民族英雄一样。”
那小书生立刻反驳:“他抗击瓦剌, 救下百姓, 难道不是英雄?”
“坏人做了无数坏事,最后做一件好事,就成了好人?殿前斩杀十数个臣子,陷害忠良,抄家灭门,他做指挥使的这一年,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怎么就成了英雄了!”
这些都是事实,小书生脸憋得通红,吭哧吭哧半天才道:“也许他洗心革面,改过了……”
“狗改不了吃屎。就说宋五老爷,那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怎么也和谋逆沾不上边儿,他硬是把人的腿废了,快死了才从诏狱放出来。”
“谋逆能叫你知道?”小书生不服气,“宋世子可是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喏,那不是?”
一直偷偷听他们说话的温鸾心脏猛的一缩,不由自主望了过去。
他背着手站在彩棚的另一边,看起来瘦了很多,脸颊都有点凹陷了,阳光穿过棚顶的红布落下,将他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他没有看她。
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叫,惊醒了兀自痴望的温鸾。
大周有人受伤了,他的腿折成了怪异的角度,痛得脸都扭曲了。高晟蹲在那人身旁,张大虎激烈地与瓦剌人说着什么,几次想要动手,都被拦了下来。
“瓦剌用球杖打的。”阿蔷气呼呼的,“球都抢走了,他们还不停手。”
看台上,几位大周的官员却充耳不闻,巍然不动,其中还有与高晟关系密切的张肃。
温鸾怔楞了会儿,忽脸色微变,“原来是这样!”
“小姐你说什么?”阿蔷不解。
“高晟的官司。”温鸾悄声道,“虽说是出于义愤,但到底触犯了律法,且一边是民意,一边是和谈,朝廷被架了起来,就有了这场马球赛,默许瓦剌人暗中报复,还堵住了朝臣的嘴。”
如果高晟死了伤了,瓦剌得到安抚,和谈就不会受到影响。假如高晟逃过一劫,是你瓦剌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大周朝廷,也不会影响和谈。
无论哪一方得胜,太上皇还朝都不会停下推进的脚步,叶家还是占据了上风。
看来皇上也不是毫无原则的偏颇高晟,恐怕高晟心里也明白,才突然冒出那句话。
温鸾看着场上那道疾驰的身影,一时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酸的,苦的,涩的搅在一起,最终化为唇边的一声叹息。
场上,张小花拿到了球,晃过人高马大的瓦剌人,一杆传给最前面的哥哥。张大虎被缠住了,根本没有进攻的机会,只得往后传。
高晟截住了球。
三个瓦剌人蓦地围过来,墙一样堵在他面前。
高晟抬杆,猛击。
咚!正中一人门面,那人仰面摔倒,鲜红的血洒向碧蓝的天空,高速旋转的球从血色中穿过,折向张小花。
无人防守她!
张小花果断挥杆,马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正正好飞入球门。
“进啦!”场边欢呼如雷。
温鸾却看向裁判官,他依旧懒洋洋的,好像没看见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瓦剌人。
没有判罚。
有郎中来了,先是摸了摸那瓦剌人的脉搏,又翻看眼皮看了看,摇摇头,用一块白布盖住了他的脸。
死了?!
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沸腾的人群逐渐冷却。
场上,高晟策马从瓦剌人旁边轻松而过,回头一笑,“抱歉,抱歉,一不小心打歪了。”
瓦剌人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把同伴的尸首抬了下去。大概是受了高晟的刺激,再开场时,瓦剌的煞气更重。
张小花速度快,很快又抢到了球,俯身,准备击球。
一根球杖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利声,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快得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有。
张小花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二字清晰:完了!
砰,血花四溅,那人直接滚落下马,他身后,是双眸冰冷,嘴角带笑的高晟。
与此同时,球从张小花的球杖下飞出,又进了。
但这次大家的喝彩声小了很多,所有人都在看落马的瓦剌人。
郎中上前查看,摇摇头,一块白布盖脸。
又死了!场边一阵倒吸气,白花花的阳光下,温鸾看到,他的球杖是红的。
全是血!
高晟甩了甩球杖,视线从彩棚的这边落到那边,冷声道:“瓦剌先试探我的实力,又故意装规矩麻痹我们,伺机放阴招下毒手,你们不要大意。”
张大虎笑道:“先前老子没活动开,下面才是玩真的。”
场上的比赛再次开始了,这次双方都不再隐藏实力,一时间场上马嘶人吼,尘土飞扬,时不时能听到人马重重相撞的闷响。
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很快被抬下去,又有新人补上,但地上的斑斑血迹,却在提醒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马球赛,更像是战场厮杀,以命相博,生死不论。
半场结束,双方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把脸上的尘土冲得一道一道的,个个狼狈不堪。
高晟擦去额头泌出的细汗,“我们还有多少人?”
张大虎答道:“只有场上的五个,没想到瓦剌这么厉害,居然用光了我们带来的人,要不要再叫几个兄弟?”
“不用,我们擅长的是奇袭,不是耗费兵力的攻坚战。”高晟幽幽道,“你们只管往前冲,我来断后。”
马球如流星一样从两个瓦剌人中间划过。
他们调转马头回防,却觉一阵风呼啸而来,转眼间高晟已杀到眼前。
马儿腾空跃起,他背着光,身上的红衣变成了暗红色,微微笑着,眼中杀意迸出。
球杖如刀锋般落下,划破了瓦剌人的喉咙,鲜红色的液体宛若点燃的烟火,绽放在蔚蓝的天空。
他纵马越过红色的烟火,咔嚓,架住另一个瓦剌人的球杖,一挑一拨,夺了那人的球杖,只听“噗嗤”一声,手中的球杖已将那人刺了个对穿。
血,喷在高晟的脸上,苍白交织着猩红,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构成了一副诡异又勾人魂魄的画面。
温鸾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杀戮,她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可眼睛就不听使唤地跟着他的身影。
瓦剌开始集中对付高晟了,黑熊似的第一勇士,嘶吼着举杖落下,咔,两根球杖撞在一起,那人力气极大,竟冲抵得高晟身形都歪了歪。
一根球杖冲着高晟的腰横扫过来。
他干脆抓住黑熊的球杖,劲腰一拧从马背上飞起,同时一脚踢出,正中偷袭那人额角。
那人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裂开了,红的白的,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飞落。
彩棚下全是尖叫,女孩子们早避了出去,男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有的瘫坐椅中捂脸不敢看,有的脸色苍白连连作呕,一直替高晟说话的小书生也不言语了,蜡白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阿蔷吓得直哭,拉着温鸾要走。
温鸾根本动不了了。
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张大虎和一个瓦剌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两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看样子张大虎伤得更重,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嘴角全是血。
“哥!”张小花又焦急又内疚,“都怪我,光顾抢球,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我哥是为了救我才硬撞上去的。”
“老大,我估计……”张大虎一张口,就是一口血。
高晟冷声道:“别说话,老刘在,你死不了。”
“我们没有替换的人了。”另一人道,“要不把罗鹰叫来?”
高晟不同意,“他还在养伤,来了也发挥不出实力,就我们四个吧。”
张小花急急道:“四人对五人,又没有我哥的回防,老大你的压力太大了。”
高晟笑笑,“无妨。”可他的胳膊控制不住的发抖,坐骑也呼哧呼哧不停喷白气,显见已到极限了。
场边的人们也注意到异常,很快便有人得到消息:“我们人手不够,要四人上阵。”
“少一个,那瓦剌人还不疯狂反扑?”
“阿弥陀佛,杀了那么多人,就此收手的好。”
“杀的是瓦剌人,你难道同情他们?”
“当然不是,就是……”太残忍了。
“难道要我们认输吗?在大周的地盘上,对瓦剌人缴械投降?”
人群又沉默了。
“不认输,也不行了吧……高晟再勇猛,也抗不住车轮战,别人都有休息的时间,只有他从一开始比到现在,你们看,他动作已经迟钝了。”
场上,高晟险象环生。
“我上场。”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温鸾死死盯着他,眼泪不听话的落下:宋南一!
宋南一看过来,微微笑了下,“我本就是将门出身,弓马也算娴熟,去年京城保卫战也曾上过战场杀过敌,虽然不能与高大人他们相比,但我……不是无能之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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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和他的约定◎
温鸾本能要去阻止宋南一。
阿蔷眼中满是惊恐, 死活不让她去,“高晟知道了绝不会饶了您,您再三嘱咐我不要提世子爷, 自己反倒忘了?”
“不一样,他会死的。”温鸾忍不住簌簌发抖, “这和他平时玩的根本不一样,他哪里是瓦剌人的对手?高晟和他又有过节, 别说帮他,不下绊子就不错了!”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将阿蔷推开, 急急向宋南一跑过去。
却是晚了,宋南一已经走了,她没追上他。
熏风飒然拂过, 温鸾身子晃了晃,阿蔷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小姐, 快坐回去,让人看见了不好。”
她现在是高晟的女人,追着另一个男人看,的确不好。
对宋南一也不好。
温鸾心里明白, 身体不明白,泪水堵在眼眶里, 直愣愣看着他走到赛场。
场上也是一片惊讶,“你?”张小花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南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 “你行吗?”
“瞧你这细皮嫩肉的, 这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摔疼别哭鼻子哦!”一个脸上又是血又是土的锦衣卫说着,做了个揉眼睛哭的动作,引发几人一阵大笑。
宋南一不理会他们的嘲弄,只看高晟,“宋某于京城保卫战射杀十敌,是比不上你们的战绩,但多少也想出一份力……我们这些勋贵子弟,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无用纨绔。”
笑声消失了,锦衣卫看他的目光终于郑重起来,连场边懒洋洋的裁判官也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
宋南一早已注意到裁判官,四十上下,颌下无须,看那做派无疑是个太监——皇上也在关注这场比赛。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上前一步,直着眼睛紧紧盯视高晟,“我会对你们有用的。”
锦衣卫没人说话,他们习惯于全是自己人的团体作战,突然有个外人冒出来,不免有点别扭。
高晟打破了沉闷,“给他一匹马,打后排的位置。”
宋南一微微松了口气,他拳脚功夫骑术都没法和场上的人比,唯有箭术尚算拿得出手,与瓦剌人正面交锋非常吃亏,高晟给他的这个位置,正适合攻击距离远防御能力弱的他。
而事实也证明高晟这个判断非常正确,宋南一极力避免冲撞,瓦剌人围攻他就躲,瓦剌人一撤他就上,见缝插针,瞅冷子就给瓦剌人来一下。
加之高晟吸引了大部分瓦剌的攻击,盯着他的人少,两刻钟下来,竟让他进了一球。
比分追平了。
看台上的人们再次热烈起来,尤其是一众世家勋贵。
“让他们看看,我们也不是窝囊废,风头不能让锦衣卫全抢喽!”
“我们是有底蕴、有底线、有底气,传承上百年的世家,岂是那些墙上芦苇能比的!”
“就是,看宋世子,气度华贵超然出众,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才是我大周真正的栋梁之才。”
温鸾怔怔听着,先是落泪,后又笑了下。
他再好,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阿蔷忽然指着场上大叫,“小姐,快看!”
温鸾抬眼望去,高晟甩开了瓦剌人的围攻,拼尽全力向球门奔驰而去。
比赛已接近尾声,所有人疲倦到了极点,张小花几人就像喝醉了酒,歪歪斜斜的,勉强自保而已,根本无力上前拼杀。
这球进了,大周就赢了!
在场边一片沸腾的冲杀声中,瓦剌那个黑熊似的第一勇士蓦地出现在高晟面前,没有任何勒马的迹象,竟是要撞上来的架势。
高晟一人一马全力冲刺,根本来不及调拨马头。
要撞上了!
温鸾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躲开啦!”阿蔷大叫。
温鸾睁开眼睛,看见高晟宛如一只大鹏腾空而起,砰,两匹马狠狠撞在一起,连续翻了几个滚,双双毙命。
他没事!温鸾长长透出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心脏急跳、耳鼓哔哔作响,刚刚竟是紧张得呼吸都要忘了。
还不等她想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耳边又是阿蔷惊恐的尖叫。
那瓦剌人也跳了起来,举杖就砸,此刻高晟身在半空,竟是躲无可躲,闪无可闪,手里的球杖已挥出去击球,连挡一下都是不可能的了。
“宋南一!”张小花疯了似地大喊。
不知什么时候,宋南一跑到了前场,就在他二人旁边,只有他有机会救人,哪怕格挡一下,都能给高晟争取到生机。
宋南一俯身疾冲,挥杆,击球。
球进了…
他选择无视。
几乎是同时,高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反拧身子,将将躲过瓦剌人的偷袭,但到底失去平衡,重重砸到地上。
三声锣响,比赛结束。
黑熊瓦剌人收回想要踩上去的脚,连连摇头,满是遗憾。
对比场边如雷的欢呼,场上的气氛却是冷到了极点,几个锦衣卫眼神不善盯着宋南一,张小花更是气得指着他喝道:“你耳朵聋了,为什么不去救人?”
“救高晟?”宋南一站定,眸子里满是冷漠,“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怎么可能救他?没有借机杀他,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张小花瞠目,喉头一阵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想杀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高晟慢慢站起身,不屑地笑了笑。
宋南一默然盯视他半晌,也笑了,“没有在诏狱杀死我,会是你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等着。”高晟眼神微闪,看了一眼彩棚的方向,转身离去。
赛事结束,围观的民众没有散去,刚才避出去的女孩子也回来了不少。看台上的官老爷们更不会此刻离开,嘉奖胜者,鼓励败者,说些友邦交好的场面话,自有一大堆事要忙。
彩棚下人头攒动,大家都在谈论刚刚的比赛,等着得胜的人归来。
昏黄的土地上,几经马蹄踩踏,那些血迹被层层尘土遮盖住,看着只比旁边黄土的颜色深了些。
温鸾心里头发闷,悄悄退出人群,默不作声往回走。
时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不一会儿她就晒出一身白毛汗,阿蔷忙道:“你在这边柳荫林里等等,我去把马车叫过来。”
夏日的风在树梢穿行,带着凉意扑到身上,温鸾惬意地长舒口气。
正摇着团扇等人,不妨一只手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强硬地把她往林子深处拖。
温鸾头皮一炸,拼命挣扎。
“别出声,是我。”
宋南一?!
温鸾愕然,“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话音未落,就被宋南一紧紧抱在怀里,汗味、土味,掩盖住他身上原本的青松修竹的味道,瞬间将温鸾包裹住。
“我想你,我想你快想疯了,大佛寺的字条你不看,你人我也找不到,你要折磨死我?”
“你还有脸说这话,瓦剌人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和叶二……唔。”
剩下的话都被他堵在了嘴里。
他疯狂地吻着她,用力吮吸着,霸占住她的唇、她的舌、她的低吟,同时又一股脑把自己的味道全填补给她,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濒临窒息那一瞬,宋南一终于放开了她。
温鸾整个人全靠在宋南一身上,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喘吁吁道:“你真是疯了,高晟就在那边,让他看见,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正忙着和老大人们打机锋,没空理你我。”宋南一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说什么是高晟的女人,全是为了震慑瓦剌人。”
温鸾推他一把,没推开。
“时间不多,你仔细听我说。”宋南一敛了笑,警惕地环视四周,“那天是我不对,听你承认是高晟的女人,我心里有火,迟疑了一瞬,偏巧就让你看见了。后来我想再过去,却是晚了,是我太懦弱,我不该犹豫。”
温鸾双目含泪,把头扭到一旁,“现在说这些没用,你和叶二小姐就要成亲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不会娶她。”宋南一口气很坚决,“这话我也和她、和母亲都明白说了,因两家要联手对付高晟,所以对外说是联姻,方便行事。等高晟倒台,我和她自会各自嫁娶,鸾儿,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此话入耳,温鸾心里泛上一股热浪,但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半晌才道:“‘我’已是身死的人,咱们回不去了。”
“难道你要和高晟在一起?”
“当然不!可我也不想回国公府,夫人不喜欢我,恨不得我死,那府里上上下下没几个真心对我的,于我不过另一个囚笼而已,比现在又能好到哪儿去?”
听她松口了,宋南一提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他并不知道母亲给温鸾下毒的事,因笑道:“我娘是有点魔怔,没事,我也不回!等扳倒高晟,咱俩就离开京城,到处游山玩水,再也不回来了。”
“真的?”温鸾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为了我这个失了身子的女人,你愿意放弃京城的一切?”
宋南一眼中掠过一丝痛色,“是你为了我,这点我分得清楚!这几日我想得很清楚,爵位、名望、家财,都比不上你重要。”
“可是高晟……”
“叶家已经和瓦剌使臣接上头了,太上皇还朝指日可待。”宋南一冷冷笑道,“多亏了高晟,是他亲手把瓦剌人推过来的。”
远处隐约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夹着阿蔷焦急的呼唤。
宋南一懊恼地向外看了看,低声道:“进展顺利的话,两个月左右就可以迎回太上皇,你先哄他几日,起码要有出门的自由。咱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土地庙,庙后有个山洞子,你总喜欢藏在里面等我去找。”
温鸾点头,“记得。”
“等看到我给你的赔礼,第二天卯时一刻,就去那里等着。”
“什么赔礼?”
宋南一看着她微微笑道:“满城烟火,你怎么忘了?”
温鸾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滑落。
她的确忘了,小时候宋南一答应过她,如果哪天惹她生气了,就放满城的烟火向她赔罪。
林子外面越来越吵,不能再耽搁了,宋南一低头吻了吻她,闪身隐入丛林深处。
温鸾擦干脸上的泪痕,扭头往外走,刚出柳林,就见高晟迎面过来,脸上罩着寒霜似的,冷得吓人,后面的阿蔷吓得脸色煞白,不停给她使眼色。
“上哪儿去了?”
“更衣。”温鸾强抑着砰砰乱跳的心,故作不满瞪他一眼,“彩棚排队的人太多,我实在等不及了……要不是你硬让我看什么马球,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高晟眸色暗沉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狼狈到口脂都花了?”
第35章
◎我真想对你用刑◎
因常年提刀握弓, 高晟指腹很是粗粝,从细嫩的唇瓣上划过时,一阵微微的刺痛便随之弥散, 细细麻麻的,心尖儿也跟着颤了两颤。
温鸾忍不住偏头, 挣开了他的手。
可他手上淡淡的血腥味,还是留在了她的唇上, 温鸾不由回想起场上红的白的四处飞溅的场面,当即一阵作呕。
高晟一怔,脸色愈加阴沉, “这么讨厌我碰你?”
温鸾情知他误会了,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解释, 似乎一解释,就好像多喜欢他的抚摸似的。
远处有人叫“老大”, 高晟回头看了一眼, 暗含警告道:“我很忙,你马上上车,直接回家。”
这次马球赛,锦衣卫三四个好手都受了重伤, 他要善后安抚,还要进宫禀报详情, 的确没功夫细细盘问她。
温鸾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小姐,你到底干嘛去了?”阿蔷苦着脸道,“我还以为你被瓦剌人掳走了, 吓得我赶紧就去找高大人。”
怪不得高晟来得那样快。
温鸾轻轻戳了阿蔷鼻头一下, 与她贴着耳朵道:“我刚才见到南一了。”
阿蔷倒吸口气, 幸好温鸾及时捂住了她的嘴,这丫头才没把“世子”二字说出来。
“他没有负我,和叶二小姐是假的,还要带我走,我很开心。”温鸾简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可是,”阿蔷心有余悸看看高晟离去的方向,“他会放您走吗?他又靠得住吗?我是说,他不见得能保住您,”
“他他他的,你到底在说哪个?”温鸾笑道,“要走,自然是等到高晟失势,那时候他想关我也关不住。”
阿蔷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提醒说:“高大人如果失势,怕不是要被砍头吧……”
呼一声,一阵风挟着细细的砂土扑过来,杨柳枝儿不堪承受似的摆动腰肢在风中乱舞。
温鸾怔怔看着阿蔷,许久,才发出又似叹似哭的呜咽:“我该怎么办?帮南一对付高晟,帮高晟对付南一,还是什么也不做,干看着他们斗来斗去?”
阿蔷也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替高晟说话,他救我一次,我就鬼迷心窍觉得他是好人了,呜呜,没有他,小姐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温鸾抬头看那天,已是蒙上一层薄薄的浮云,前晌还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此刻竟有些阴天了。
“今天算是把他惹着了,先回去。”她说,“毕竟高晟说的是马上,回去晚了,他又要发脾气。”
主仆二人一路忐忑回到家,饭也没心思吃,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却是等到了亥时也没见高晟的身影。
阿蔷点了根安息香,伺候温鸾歇下了,自去厢房歇息——与在定国公府不同,高晟不喜丫鬟上夜,外间从来不留人。
温鸾睡得正熟,隐约觉得后背热得厉害,好像身后烧了个火炉,迷迷糊糊道:“阿蔷,热,换个被子来。”
身上一凉,应是阿蔷把被子掀开了,接着有什么刺得她那里一痛。
温鸾登时清醒。
睁眼就看到高晟阴着脸坐在她旁边,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
高晟一只手抓着她的脚踝,一只手隐入腿间,她的亵裤已不见踪影,明晃晃的肌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你回来了……啊!”温鸾疼得眉头都拧在一起。
“你还是放不下他。”他说着,慢慢翻动着手指,“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就跑过去找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温鸾忍痛道:“我是找他去了,十几年的感情,说放就能放下?看着他要赴死,我当然要劝一劝。”
“郑氏下毒害你,宋嘉卉看不起你,叶二羞辱你,宋家对你做了那么多破事,你还对宋南一念念不忘?”高晟嗤笑一声,“该说你贱,还是傻?”
温鸾用那只自由的脚踢他,“对,我就是贱,我就是傻,不然怎么会厚着脸皮爬你的床!”
因这一挣扎,异物感更重,也更痛,温鸾额头都泌出细汗,却是硬挺着不肯呼痛服软。
高晟眼神猛地变得幽深如夜,手指摁住某个地方用力一掀。
温鸾的身子如鱼一般弓了起来,他对她熟悉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让她崩溃的地方。
可她还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看来高某不够努力……”高晟笑着,笑意未达眼底,“夫人应该承受得住吧,或许,可以更多?”
他一自称“高某”,就说明他的心情不太好,接下来就会变着法儿地折磨她。
果然,耳边响起一阵珠子的碰撞声。
她的手被红绸缚在床柱上,腿撇在两边,温鸾不由得簌簌发抖,“你要干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口脂为什么花了?”莲子米大小的珠串在他手指上来回滚动着,他轻轻推入一粒,“有人亲你了?”
“没有,天气太热,妆花了而已。”温鸾坚决不肯承认,她心里清楚,一旦高晟知道,指不定怎么报复宋南一。
高晟又数了两粒,“我说过,你不太会撒谎。”
“真的没有!”那里的不适让温鸾不由自主收缩,本能地抗拒他手里的东西。
高晟的手指且推且搅,当啷当啷的,“别用力,越用力,陷得越深。”
“我不是你的犯人,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温鸾使劲摆着唯一自由的腰肢,可她如何躲,如何逃,都挣不开他的手。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说实话?”高晟让她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能忍……那,这样呢?”
哗啦,急促的珠子碰撞声中,温鸾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全身收紧,身子拼命向上拱起。
高晟把珠琏扔到一边,这次换成了自己。
“我真的想给你用刑!”他紧紧扣着她的腰,“夹棍、鞭子,或者用刀,用疼痛改变你,看着你,为了脱离痛苦,不得不舍弃尊严,放弃一切,眼里只有我。我真想,真想……别逼我,温鸾,别逼我。”
高晟抓住她的头发,提起,狠狠亲了上去,躁狂得如暴风雨。
“和我说实话,你在柳林里是不是和他见面了?”
温鸾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高晟霍霍笑了两声,一口咬了下去。
“啊!”疼痛让温鸾的身体急剧紧狭,高晟发出一声闷哼,更加用力抱住了她。
直到天将蒙蒙亮,温鸾才得以休息。
一觉便是第二日晌午,窗外下起了小雨,打得窗棂沙沙作响。
往常这个时候高晟早在衙门忙了,再不济也是在练武场,今天却还在睡,胳膊沉沉搭在她身上,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地上,那串珠琏静静地躺着,不动神色望着床上的温鸾。
温鸾慢慢红了眼圈,嘴唇几乎咬出血。
可她没哭,面色逐渐平静,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温鸾挪开他的胳膊,结果刚一动,他就醒了。
“睡好了?”他说,“有没有想和我说的?”
还在纠结昨天的事!
温鸾也恼了,抬起手腕让他看,“要不要再绑一次?高晟,我是人,不是玩意儿,如果你想跟我好好过,就好好的待我,这算什么?青楼的妓子也比我强些。”
雪白的肌肤上青紫交加,看上去颇有几分惊心动魄,也足可知道昨晚的激烈程度。
高晟罕见呆滞了一下,“我被你气坏了,又喝了点酒,一时下手没轻重,下次不会了。”说着,他就要去检查那里。
温鸾死死用被子捂住,“你别动手动脚的,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关于我们的以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1 17:11:22~2023-05-01 23: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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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给我做个荷包吧◎
我们, 以后,这两个字眼明显引起了高晟的兴趣,微微挑了下眉毛, 示意温鸾继续往下说。
温鸾略沉沉气,小心覷着他的脸色道:“昨天, 宋嘉卉问我,到底是你的妻, 还是你的妾,我答不上来。”
昨天还百般抗拒,今天突然想要名分, 这个态度转变得有点快,高晟暗暗吃了一惊,却是不动神色打量她一眼, 道:“你想和我成亲?”
温鸾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已然这样了, 除了你, 还有谁肯收留我?不过我心里乱得很,你得容我缓缓……能不能先给我弄个户籍?”
“这个我倒是想在你前头了。”高晟笑道,“你与宋南一的婚书,我叫衙门撤档了。”
婚书一撤, 她与宋南一再无任何律法上的关系。
温鸾抿了下嘴角,道声“好”。
高晟似乎很是满意她的反应, “你的‘亡故’底档也销了,你还是温家的二小姐,和以前一样。”
其实温鸾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自己温家女儿的身份, 不单单是用惯了, 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就好像把爹爹、娘亲、祖父和那些美好的回忆一起舍弃了,也彻底否定了她这个人。
所以不用顶着假身份过活,她很高兴,但是用原来的身份路引,会不会不方便逃跑?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和以前一样”,总觉得有些特别的意思在里面。
温鸾心里更加乱糟糟的。
“大人,”院外传来阿蔷的声音,“有个小书生在大门口转悠好几圈了,看样子挺着急的,安福问您要不要见一下?”
“不见。”高晟道,“本官正在闭门思过,谁也不见。”
温鸾一下子猜到来人是谁,因劝道:“还是见见,人家可是替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高晟笑了笑说:“既然夫人发话了,高某只得听从。”
果然是昨天拼命为高晟鼓劲的小书生。
“在下向良,国子监学生,父亲是都察院的御史。”向良直接说明来意,“有人要弹劾高大人,身为罪臣之后不得为官,强拉着我父亲也上奏本,恰好让我听见了,赶紧过来给大人报个信儿!”
高晟脑中迅速把姓向的监察御史过个遍,很快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了,斜睨向良一眼:那个老油子,什么“恰好”,恐怕是故意让儿子听见的。
他并不在乎,“无妨。”
简简单单两个字,把向良听得一怔,本来准备了一大堆激昂愤慨的说辞,这下也用不上了。
因喃喃道:“我父亲告了病假,但是难保他们不拉着别人上奏,大人还是尽快想个对策。给您父亲翻案虽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可耗时太久,不如改姓脱离高家,先躲过这次弹劾再说。”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高晟端起茶盏。
向良只得告辞,垂头丧气走出书房,听有人说了声:“这位公子,请留步。”
扭头望去,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向良脸皮微红,忙作揖还礼。
方才的对话,温鸾躲在屏风后听了个七七八八,她不是很理解,锦衣卫名声不好,他们掀起的大狱,死者何止数人上百人?朝臣不应盼着高晟倒台么,为何还特地示警?
向良误认为她是高晟派来试探自己诚意的,因正色道:“一码归一码,锦衣卫滥杀无辜制造冤假错案,我们该骂一样骂,可他们拿高大人出身说事就不对!我父亲说,高大人的父亲是好官、清官,他的案子才是大冤案。”
温鸾问道:“他父亲是因何入罪?”
“贪墨,侵占军屯,他父亲是都指挥使司经历,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惜就那么没了。”
顿了顿,他又嘀咕一句,“乱世用重典,去年要不是高大人一通杀,朝局也不会迅速稳定,更不用说组织兵力抵抗瓦剌入侵了。当然不是说他杀人就是对的,可是朝堂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也做不到绝对的公平,这又是我父亲的话了。”
“唉,说实话我也糊涂着呢,用不正确的手段,做正确的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向良叽叽咕咕地走了,温鸾还怔怔立在原地。
良久,她才挪着发麻的腿,一步一顿慢慢回了屋子。
午饭已经做好了,高晟坐在桌前正在等她。
勉强用了两口,温鸾实在耐不住,“你父亲的案子是冤枉的?”
“嗯,吃空饷侵占军屯,在各个卫所都普遍存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反而谁不贪才是异类,而我父亲,就是那个异类。”
高晟脸上浮现一丝笑,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偏他爱较真,一封奏章就想揭大家的老底,反倒被人先下手为强,最清的官儿成了最贪的官儿。”
“既然你父亲是冤枉的,为何不替他翻案?”
“说得轻巧,钦定的案子,太上皇御笔亲批,岂能说翻就翻?”
温鸾不懂,“皇上又不是太上皇……”
“天子无错。”高晟叹口气,慢慢解释道:“为表示对先皇的尊重和孝道,皇上也不能随便替臣子翻案。秦桧死后七年,岳飞才得以平反,平反十六年后才拟定谥号,初拟‘忠愍’,最终定为‘武穆’,你可知为何?”
温鸾细细琢磨半晌,方闷闷答道:“如果说他忠臣爱民,就相当于指责宋高宗昏庸失政。”
“谁都可以错,只有天子不会错。”高晟冷冷道,“岳武穆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个奸臣的父亲,谁会同意给他平反?”
温鸾大着胆子道:“我瞧着,皇上并不如何尊重太上皇。”
不然早把人赎回来了!
高晟不由失笑,“皇上也要笼络前朝旧臣,侵占军屯顽瘴痼疾,远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他根基不稳,登基时迫于无奈杀了一批,已经得罪了文臣,不能再得罪武官,不然太上皇还没回来,京城就先反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温鸾抬眼去瞧,正对上他幽深深的眼睛。
如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翻滚,看着就让人心生恐惧双腿发软,偏偏挪不开眼,看着看着,竟有跳下去的冲动,哪怕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咔嚓,窗棂被风吹得一晃。
温鸾猛地惊醒,急急低头掩饰刚才的失态,“我是担心……担心跟着你没有好结果,没有打探你的意思。”
定定神,她意有所指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替皇上做的脏事太多了,自古以来,这样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想想来俊臣,当初何尝不是荣宠一时,最后还不是被武皇杀了。”
高晟淡淡道:“我不是来俊臣,皇上也不是武皇。”旁的不肯多说。
温鸾沉默半晌,轻声道:“和瓦剌人这场麻烦因我而起,我给你做个下酒菜,算作赔礼吧。”
“和你无关。”高晟想了想道,“可我不能浪费你这片心意,做个鱼戏莲花的荷包好了。”
温鸾没多想,很快做好了,她针线活极好,那荷花水灵灵的,就像刚从荷塘里摘下来,高晟拿在手里赏玩了半天,才让她系在腰上。
随即出了门,经过大门时站住脚,对安福点点头,“我出去了,今晚给我留门。”
把安福惊得,大人向来说走就走,何曾给他打过招呼!
灿灿的太阳照下来,腰间的荷包熠熠生光。
安福脑筋转得快极了,立马露出羡慕的眼神,“好别致的荷包,便是上用的也比不上,是温姐姐给您做的?”
高晟笑而不语。
扭脸安福就跑到温鸾面前,啧啧称奇,“那天从马球场回来,大人脸色阴沉得要杀人,我和阿蔷姐姐都害怕得不得了,结果您用一个荷包就把他哄高兴了!”
正在做针线的温鸾手一抖,针尖刺在手指上,一滴血渗出来,在衣襟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蒙混过关了,目前来看好像是的,高晟不再追问柳林子的事,也愿意和她谈谈过去,应该是相信了她。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北镇抚司,当值的锦衣卫们都战战兢兢,脑子里的那根弦崩得紧紧的,似乎马上就要断了。
无他,他们本该闭门思过的指挥使大人突然出现,不停地走来走去,差不多在每个人面前都站了会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直勾勾看着他们。
吓死人了!
张大虎两股战战,悄声问搭档,“该审的案子一个没落,该打探的消息一个没漏,叶家和瓦剌接头的事也报上去了,我脑袋想破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因背上的伤还没完全好,罗鹰斜靠在圈椅中,神叨叨说:“当你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问题,那就不要找自己的问题。”
说着,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他看老大。
张大虎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也没瞧出老大哪有问题,恰在此时,老大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走了过来。
张大虎内心狂吼:你不要过来啊——
高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寡淡无味,“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张大虎咽口唾沫,结结巴巴道:“今天天气不错哈。”
高晟皱皱眉头,罗鹰悄没声地往旁边挪了挪椅子。
张大虎:“老大今日气色不错,衣服也挺好看的。”
罗鹰又往旁边挪了挪:睁眼说瞎话,飞鱼服见天穿,独独今天夸不觉得太假了吗?
高晟却笑了,“我也觉得今天的衣服比昨日的好看。”
罗鹰:难道不是一身吗?
张大虎大大松了口气,脑子里的弦随之松懈,笑哈哈道:“就是荷包不太搭,浅粉底儿的荷包,看着软绵绵的,和威武的飞鱼纹不般配。”
高晟脸色蓦地一沉,眼神冷得能杀人。
张大虎的笑顿时僵在脸上,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躲得远远的罗鹰,奈何这家伙用案卷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拒绝与他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库房很有些日子没有整理了,”高晟冷冰冰地说,“把所有的兵器都擦了,盘好上油,不保养完不准回家。”
“是。”张大虎哭丧着脸应道,到底儿也没明白怎么得罪这位爷了。
一个差役上前禀报,“大人,吏部给事中宋大人来了,要和您确认下经历。”
高晟抚了下腰间的荷包,面带微笑走进签押房。
宋南一比他官职低,但身上有国公世子从一品的爵位,因而见他进来只是略点了点头,并未起身。
“想必我的来意高大人已经知道了。”宋南一道,“弹劾大人的奏章由内阁转到了都察院,都察院又转到吏部核实。按律,罪臣之子不能科举,不可入仕,请问大人,你的父亲是不是元庆二十八年钦定案犯高圻?”
“是。”
“他的罪名是不是侵占军屯?”
“是。”
“高大人是不是知道自己是犯官之子?”
“是。”
“高大人有无向皇上提起过你的身世?”
高晟斜眼看宋南一一眼,慢慢踱到他跟前,“宋大人想治本官一个欺君之罪?”
没有提,就是欺君,提了,就是花言巧语蒙蔽皇上,一样是欺君。
宋南一从案卷中抬起头,“大人只需据实回答即可。”
突然,他看到了那个荷包。
那是温鸾的针线!过去数年的时光里,温鸾为他做了无数个荷包、手绢、扇套,他一眼就能认出那荷包绝对出自温鸾之手。
宋南一不禁握紧了手里的笔。
高晟眼神掠过几分得意,不紧不慢道:“你只是来向我确认经历,没有资格审问我。”
宋南一收好卷宗,起身往外走,“我今日没有资格,以后不见得没有。”
“你想说,等太上皇还朝,你们宋家就能东山再起,你就有资格审问我了?”高晟冷笑道,“叶家和瓦剌接触上了又如何,即便迎回太上皇,皇上还坐在龙椅上呢。”
宋南一猛然回头,眼中全是震惊不可置信。
第37章
◎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从北镇抚司出来, 宋南一没有回吏部衙门,他直接回家找到叶向晚,劈头就说:“高晟知道叶家和瓦剌接触的事了。”
“怎么可能!”叶向晚大惊失色, 因起得太急太猛,带着桌上的茶杯咣当一声翻倒, 茶水洒了她一裙子。
宋南一递给她一方手帕,喘口气道:“他在北镇抚司亲口和我说的, 暂且停止接触,若是让锦衣卫抓个正着,随便放张舆图什么的, 罗织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麻烦了。”
叶向晚急急忙忙写了密信叫人送出去。
冷风一吹,她也渐渐回过神来,“此事进行得极为机密, 知道的只有我、我父亲、康王、你,还有你的长随周海, 连你母亲都不清楚, 高晟是怎么知道的?”
宋南一道:“锦衣卫无孔不入,许是哪里出了纰漏。”
“不可能!”叶向晚对自家的暗卫布控充满信心,“如果有可疑的人靠近,叶家暗卫可不是吃素的, 我们几个不会泄密,周海这些天一直在我家暗卫监视下, 也没有异常。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宋南一眼神微暗,避开叶向晚的视线道:“他可能是故意诈我,我太急躁了。”
“他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诈得这么准?”叶向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显得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马球赛那天,你中途失踪了一刻钟,去哪里了,见谁了?”
宋南一脸色一冷,“我说过很多次,不要监视我。”
叶向晚上下打量他一番,已是猜了个大差不差,“去见温鸾了?”她一把抓住宋南一的胳膊,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和她说了,啊?”
宋南一甩开她的手,“说了,我不安抚她不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会撑不下去,会崩溃的!”
“哈,哈!”叶向晚忍不住笑了两声,眼中又是失望,又是惊诧,“你有脑子没有?她活得比你我都滋润,但凡京城里能见到的新鲜玩意,不要钱似的往高晟宅子里送。 ”
“街头看见她那次,她身上穿的是云锦,织金孔雀羽妆花纱裙,你是识货的,寸锦寸金,你母亲也只有一件,没她的鲜亮,没她的华贵,可平日里还舍不得穿。她呢,随随便便就套在身上,这样的尊荣,你给得起吗?”
“瓦剌人得罪了她,高晟眼睛不眨就把人杀了,明知道办马球赛就是给瓦剌人杀他找借口,他还是去了!皇上都说他傻,为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叶向晚连连冷笑,“论相貌,论权势,论财力,高晟比你强不止一点半点,又对她百般的好,你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变心,就因为你们两小无猜十来年?荒谬!幼稚!”
她一而再再而三言语讥讽,激得宋南一的火气噌噌往上窜,怒喝道:“你没真心爱过人,也没被人真心爱过,当然不懂!”
叶向晚顿时涨红了脸,“你懂,你个傻子,让人耍了还不知道,或许以前温鸾会死心塌地对你,现在她绝对不会。”
“什么意思?”
“你母亲下毒害她,从把她送上高晟床的那天就开始了,等你同她圆了房,就会加大药量,不出半个月就死。可惜高晟打断了计划,温鸾也肯定知道了,不然高晟为何砍掉你父亲的手?就是给她出气。”
“胡说,不可能!”
“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事关太上皇,这次你母亲绝不会骗你。”
夏日的风扑面灼人,叶向晚的话寒气逼人,宋南一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她,一时屋里沉寂得荒庙一般。
叶向晚扶正倒下的茶杯,倒了杯水递给他,已是缓和了脸色,“她差点死在你母亲手里,怎么可能心无芥蒂接受你?傻子,她肯定早与高晟联手,要整垮宋家,杀你母亲报仇,你呀,被她骗了。”
“我不信,鸾儿不是那种人……”宋南一跌坐椅中,痛苦地抱住头,然而眼前出现的却是高晟腰间的鱼戏莲花荷包。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在你不知不觉的时间,长成参天大树。
叶向晚的手搭到他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着,“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我不会骗你,好在为时不晚,我们还有时间应对,你和她还说别的了吗?”
“我……”宋南一犹豫了会儿,还是合盘托出,“我和她约好了,太上皇还朝后,就带她离开京城。”
叶向晚咬牙,但马上柔声道:“凭高晟乖戾的性子,这口气绝对咽不下,九成九要追她回来,嗯……如此看来,倒有可以运作的余地。”
屋檐的铁马在风中丁当轻响,庭院中的两株樱花树有气无力在风中摇摆,因缺乏照看,竟有些枯败的迹象了。
而在一场场细雨中,高宅花园子里新载下的樱花树却枝叶葱茏,繁茂得很。
“瓦剌人回去了。”阿蔷说着听来的消息,“走的那天,好多人在街上放鞭炮,居然还有故意扔菜叶臭鸡蛋的,叫衙役抓了,结果天还没黑就放了。大家都说,官府是怕瓦剌人打老百姓,才把人变相保护起来。”
她四处看了看,随即低声道,“官府没公布和谈结果,大伙都说没成,世子爷是不是失败了,您还走吗?”
“我不知道,快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温鸾的语气有点急躁,她觉得自己正陷在一个漩涡里,越是拼命挣扎,越是不由自主向水底沉去。
如果宋南一再不拉她一把,她就会溺死在这片深不见底的碧潭里。
“他来了。”阿蔷提醒一声,立起身笑道,“大人,今儿回来的早。”
“瓦剌人一走,差事就清闲了不少。”高晟慢慢走近,“远远就看见你们两个咬耳朵,在说什么?”
阿蔷忙指着樱花树道:“在算日子,什么时候樱花能开,我们小姐最喜欢赏樱花了。”
高晟嗯了声,一时无话。阿蔷看看他,又看看小姐,识趣地退了下去。
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地上,樱花树飒飒摇曳着,地上的光斑如粼粼水波一样动起来。
高晟站在这片水波中,影摇光流,模糊了他的表情,因而整个人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我听安福说,你一碰花花草草的,就打喷嚏流眼泪,种下这百亩樱花,来年春天可有你受的了。”
温鸾问:“你喜欢樱花?”
高晟摇摇头,“不喜欢。”
“那还种,自讨苦吃。”温鸾回头看他,本想刺探他一句,不如撒手,放过这些樱花,也放过你自己。
然而她接触到高晟目光的一刹那,这些话便凝在了嘴边。
黑如墨的眸子盛满细碎的光芒,如夏日阳光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景色。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树叶哗啦啦的声响淹没,可她还是听到了。
我不喜欢樱花,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第38章
◎逃离◎
当被这样一个人深情看着的时候, 很少有能人能抵抗得住的。
温鸾慌慌张张错开他的视线,脑子乱糟糟的,心脏跳得厉害,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几乎是落荒而逃。
后来几日她一直躲着高晟, 高晟进屋她就找借口去院子,高晟出来溜达, 她就避到后花园赏花。
偏这些天弹劾高晟罪臣之子不得为官的奏章颇多,皇上再三勒令他“闭门思过”,高晟整天闷在家里, 温鸾这些小动作就显得分外显眼。
且不说高晟,连阿蔷都瞧出来不对劲,悄悄与她说:“您之前说要哄着他, 麻痹他,好找机会逃跑, 现在处处避着他怎么行?”
温鸾呆了一呆, 忽而苦笑道:“他说的没错,我真的不会撒谎,根本装不来。”
阿蔷叹气,“原先我觉得世子爷最好, 现在看着大人也不错,还不如……”
她看着温鸾, 欲言又止。
多少年的朝夕相处,温鸾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默然片刻道:“你只看见他好的地方, 没见过他不好的那面, 他曾经那样……羞辱我, 我怎么哭,怎么求他,他都不理不睬不管我的感受,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心动。”
“在他眼里,我就是只狸奴,他不吝惜给我各种好东西,也容不得别家的猫欺负我。但我要顺着他黏着他,不能亮爪子不能挠人,不能跑出院子,否则就是一顿教训,他在训猫,不是在爱人。”
停顿了下,她的语气又坚决几分,“我不会喜欢他的,绝对不会,我要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
阿蔷听得怔楞片刻,喃喃道:“可是……世子爷都没有消息,他真有办法带您走吗?”
“约定的两个月都过了,我不想再等下去,咱们自己走。”温鸾深吸口气,“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这么着急的,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但阿蔷没多问,反正她跟着小姐就是了,“到底回到咱们开始想的路上头了,国公府不是家,这里也不是家,那咱们就回家去!”
温鸾缓缓摇摇头,“不能回山东老家,我们只能隐姓埋名过日子,等哪天高晟忘了我这茬,才能彻底安心。”
“那我要赶紧收拾好包袱,好随时能跑。”阿蔷数着手指头道,“衣服、吃食、银两……”
“什么也不带!”温鸾打断她的话,“这些都是高晟的,不是咱们的。”
一阵鸽哨蓦然响起,主仆二人同时向天空望去,鸽子在湛蓝的天际回旋着,团团白云如马群一般从树梢奔腾而过。
真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好天气。
高晟发现后花园多了几株花,开着黑色的花,艳丽是艳丽,开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冷冷睥睨世界的旁观者。
“这叫曼陀罗花,我瞧着和你有点想,就把它们买了回来。”温鸾蹲在花丛旁锄草,挥挥手示意他站远点,“省得你鼻子又难受。”
高晟笑笑,依言站远了些,忽道:“皇上拗不过一众大臣,和谈还在继续。”
温鸾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搭话。
高晟继续道:“朝廷决定派使臣去瓦剌进行第二轮谈判,给太上皇请安,送些东西,康王举荐宋南一出使瓦剌。”
温鸾手微微一颤,仍是默不作声。
“可他拒绝了。”高晟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真是稀奇,我以为他抢破头也要争得这个差事,毕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内有康王,外有叶家,就是瞒着皇上把太上皇直接接回来都不是难事。”
“你应是最熟悉他的人了,说说看,他为什么会拒绝?”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瞬。
咣当,温鸾把花铲扔到地上,腾地站起来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你总是这样,试探来试探去,我见天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还不放心?”
应是没想到她语气这么冲,高晟愣了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温鸾长长叹息一声,“我累了,高晟,我真的好累,天天这样猜来猜去有意思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回去睡觉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有时候我会想,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你少年时最美好的时光?”
那段日子里,爹娘,哥哥妹妹都在,不用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手上也没有染上无数的血,他只是个备受老师青睐的小书生,信心满满地准备着童试,就要在科举中一鸣惊人。
高晟默然了会儿,突然追上去抓住她的手,“马上就是中元节了,陪我放盏河灯可好?”
温鸾低垂着头,“好是好,能不能不让你那些眼线跟着我?一想到我上个净房都要向你汇报,我就浑身不自在。”
高晟笑道:“好说,我叫他们撤了——原本也是防着瓦剌人再找你麻烦。这个鸣镝你拿着,扣动机关就会发射,方圆十里都能看到。”
温鸾没有拒绝,她也拒绝不了。
淅淅沥沥的一场雨,给中元节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凉意。
盂兰盆会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景致依旧热闹非常,京城各处的寺院、庵堂,纷纷在街头巷口开坛诵经,水陆道场一场接一场,此外还有高跷、龙灯、舞狮,搭台子唱《目连救母》,锣鼓叮叮咣咣敲着,街上岸边挤满了人,各种声音汇成一片,不分个儿地响。
他们两个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看着满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脑袋立刻大了一圈。
高晟干脆拉着她跳上一叶小舟,也不用船夫摇橹,自己划桨顺着河流慢慢飘到下流,将人间的繁华和热闹统统抛在身后。
河水躺在夜色中,两岸是朦胧可看轮廓的山林,一盏盏河灯漂浮着,月光、星光、灯光都映在水中,簇拥着他们的小船,不停向前流动着,驶向看不见方向的黑暗。
温鸾顺水放了盏河灯,双手合十,虔诚地给逝去的亲人们祈福。
睁开眼时,只见高晟静静地看着她,“有事?”温鸾问。
高晟点燃河灯,轻轻放入水中,却是对她说:“你的身份户籍办好了。”
“哦。”温鸾道,想了想又说,“谢谢你。”
高晟道:“口头上谢不叫谢,给我唱个歌吧。”
温鸾悄悄捏了下袖子里的荷包,定定神道:“你想听什么?”
“越人歌。”
温鸾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我唱得一般般,你不要笑就好。”
低柔而宛转的歌声,带着一丝颤颤的悸动,驱散了暗夜的沉寂。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停了,微风吹来,水面上泛起浪花,哗,哗,四周安静极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小船顽强地在黑暗中前行。
夜色掩盖了温鸾通红的脸颊,又偷偷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荷包,转过身低头不语。
几点水花溅到她的脸上,惊得温鸾浑身一激灵,对那人怒目而视,“你!”
高晟郎朗笑着,一扬手,哗啦,这次的水花更大,打得她脸都湿了。
“真讨厌!”温鸾挽起袖子,掬起一汪河水朝他泼去,结果换回来高晟更大的水花。
温鸾登时湿了半边衣服,气得她一边躲避,一边使劲往高晟那边撩水,可她哪里是高晟的对手,不一会儿头上身上都是湿哒哒的了,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小船狭窄,左摇右晃,几近翻覆,吓得温鸾更是尖叫连连,到后来不知怎的,已是死死抱住高晟的腰,生怕小船一翻自己掉河里。
月光下,夏衫单薄,美人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高晟喉头滚动了下,把她抱在膝头。
温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轻轻推他一下,“别在这里,让人看见,去岸上林子里。”
“这次怎么不说回家?”高晟揶揄她一句,调转船头上了岸。
林深叶茂,层层叠叠的屏障,将纷杂的喧嚣挡在外面,隔出只有他二人的世界。
高晟扶着美人纤腰,“今日你倒主动。”
温鸾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喘息,似乎整个人都漂浮在心荡神迷的起伏中,无暇顾及其他了。
夜空中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月亮也偷偷躲进云层,散落在身边的衣服全隐入了暗夜,高晟没有注意到,温鸾的手偷偷抓住了她褪掉的衣服,
“唔……”高晟突然绷紧,双手掐住温鸾的腰肢使劲往下扣。
与此同时,温鸾的手飞快捂住高晟的嘴,细细碎碎的粉末顺势进入他的口鼻。
高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双手本能地用力一捏,“啊!”温鸾痛得浑身挛缩起来,身子一软趴在他胸前。
腰上的力道一下子消失了,高晟死盯着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鸾看着他的眼睛,幻灭、愤怒、崩溃……已让这个无法动弹的男人几近疯狂了。
“这是用晒干的曼陀罗花磨碎的,过几个时辰你就能缓过来。”温鸾不敢再看他,匆匆穿戴整齐,又替他套上衣服,起身就跑。
“温鸾……”身后传来高晟嘶哑僵硬的呼唤,“别走……”
温鸾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就在此时,“砰砰”闷雷般的爆竹声接连响起,京城的上空绽开无数朵五彩缤纷的焰火,将大地映得亮如白昼。
温鸾看着漫天的焰火愣住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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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你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阿蔷已经在城隍庙等着了。
两人找地方匆匆换了身普通的粗布衣服, 温鸾道:“这场焰火就是南一给我的消息,明天卯时一刻,他会在土地庙后身的山洞等我。”
阿蔷急得直跺脚, “两个多月连个口信儿都没有,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咱们要走了他来了!药效最多维持两个时辰,说不定咱们还没跑出京城呢, 大人就找到咱们了。”
温鸾也是犹豫,如果就此走了,宋南一等不到自己,
殪崋
会不会再次找高晟要人?高晟正在气头上,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高晟那双暴戾的眸子猛地出现在眼睛,温鸾惊得浑身一颤, 不再犹豫了。
“去土地庙,”她说, “高晟不会杀我, 顶多把我关进地牢。”
而有些话,她也想问问宋南一。
夜色浓郁,京城渐渐陷入沉沉的昏睡中,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 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一声凄厉的啼叫骤然传来, 吓得两人齐齐一哆嗦,心脏都快炸裂。
阿蔷吓得快哭了,“小姐, 会不会有鬼啊?”
温鸾自己也怕得了不得, 但还是强笑着安慰她:“咱们又没做亏心事, 鬼来了也不怕。再说了,鬼怕恶人,我在高晟身边小半年了,多少也沾了点他的戾气,鬼不敢招惹的。”
阿蔷哆哆嗦嗦地笑,“是啊是啊,大人比鬼还可怕……可是,如果有劫道的坏人可咋办?”
“不怕,我带着鸣镝。”话音未落,温鸾已是怔住了。
“什么鸣镝?”阿蔷问。
温鸾极力压抑着破折起伏的心绪,低低道:“没什么,走吧。”
真是可笑,她拼命想逃离的那个人,却在这时候给了她走夜路的勇气。
到了土地庙,温鸾才明白宋南一约在这里见面的用意。
土地庙早已破败不堪,院墙倒了大半,地上都是破砖烂瓦,杂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荒凉得像座坟墓。
恐怖阴森,显见不是两个逃命的小姑娘来的地方,高晟绝不会找到这里。
天太黑了,根本找不到通往庙后小山洞子的羊肠小道,温鸾不敢冒险——万一失足跌落山坡,那真的要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了。
阿蔷随身带了火石,但刚下过雨,到处湿乎乎的,找不到可以烧的柴火枯草,两人只得依偎在一起,提心吊胆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迷迷糊糊中,温鸾觉得有人在推她,登时一激灵醒了。
“鸾儿!”宋南一紧绷的面孔放松下来,“我找你一大圈,怎么歇在这里,不是说好在山洞子。”
“我们昨晚就等着了,天太黑,不敢往后山走。”阿蔷抢先开口,“世子,你准备马车了吗?”
宋南一笑道:“那是自然,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你们昨晚就跑出来了,奇怪,高晟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着,就引她们往外走。
阿蔷小声说:“小姐,你是不是下药下太多了?”
温鸾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应该不会,我自己提前试过的,最多睡半天的功夫。”
前面的宋南一听见,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忽问:“你有没有向高晟提过,叶家和瓦剌接触的事?”
“没有啊。”温鸾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随便问问,没事。”
“我倒是听高晟说,你推掉去瓦剌和谈的差事,你改主意了,不打算和叶家继续合作?”
宋南一脚步微顿,声音莫名透着一丝酸意,“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现在宋家和叶家捆绑在一起,我就想改也改不了。”
温鸾停住脚,“你之前说事情有了眉目再来接我,可我瞧着也没有进展,皇上还是皇上,高晟依旧是权臣,你这么带我走了,不怕他拿宋家撒气?”
“我都安排好了,高晟得意不了几天。”宋南一看看天色,明显有些发急,“没时间婆婆妈妈的了,快走。”
温鸾越想越觉奇怪,“你做什么安排?”
宋南一语气有些不好,“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高晟?”
这叫什么话!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温鸾深吸口气压住怒气,“我当然是担心你,只是……这些天我听了很多,也看了不少,太上皇或许不是你想的那般好。”
宋南一深深看她一眼,“你从来不关注朝堂上的事,为何这么说?”
“太上皇只顾自己逃命,早失了民心。”温鸾低低道,“还有侵占军屯的案子,谁都知道是错的,太上皇心里也肯定知道,就是不肯平反。西北民乱怎么来的,还不是被压榨得活不下去的榆林卫逃卒,和一群饥民掀起的?说到底,也和侵占军屯民田有关系。我猜,太上皇是不愿得罪武将们,才不惜枉法回护他们。”
宋南一好像不认识似地打量她半天,沉默半晌,竟觉无言以对。
“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对不对?”温鸾拉着他的手,“别和叶家合作了,当今登基一年多,京城气象比以前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宋家不再迎太上皇还朝,凭你的才学,国公府在军中的威望,何愁在朝堂立不稳脚跟?皇上器重你,高晟就不敢动你。”
温鸾热切地望着他,“现在国公府你说了算,只要你对皇上表忠心,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宋南一摇摇头,眼中的神色让温鸾看不懂,“要么太上皇还朝,要么另立新君,否则我再如何表忠心,也抵不上高晟在皇上心中的一根头发丝。你的法子,扳不倒高晟。”
“可是……”
“别再说了,”宋南一面色冷了下来,“你这样,会让我认为你在偏袒他。”
温鸾被他噎得一怔,委屈得想哭。
宋南一叹息一声,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柔声道:“好了,是我说错了话,不该冲你发脾气。这些天我煎熬得很,每件事情都进行得不顺利,我这一走,还不知道家里要乱成什么样,心里头着实难受。”
阿蔷忍不住插嘴,“再不走,追兵就来了。”
宋南一不禁自失一笑,“阿蔷说得对,马车就在下面,快走。”
温鸾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宋南一紧紧攥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了马车。
天色已然大亮,高晟昏昏沉沉倚靠在椅子上,“人呢?”他嗓子沙哑得厉害,好像两片砂纸互相摩擦的声音。
张大虎战战兢兢道:“城门口没见着人,瞭望塔也没发现踪影,我们想挨家挨户搜,可这样动静太大,您又在风口浪尖上……”
啪嚓,高晟掰断了扶手,“搜!”
“是,是!”
“宋家有没有动静?”
“没有,我们第一时间就盯上宋家了,很平静,没有任何异常。”
“宋南一呢?”
“他昨晚出城游玩,还没回来。”
高晟暴喝:“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昨晚官府根本没有放焰火的计划,谁有能力放满城的焰火,查!”
张大虎:“是是,卑职这就去查。”
高晟挣扎着站了起来,“不可能没有痕迹的,查,谁最后一个见的宋南一,在哪里,什么时候,把温鸾的画像张贴出去,她的模样,见过的就不会忘。”
张大虎忙扶住他,“老大,你身子还没恢复,交给我们办,必定把嫂子带回来!”
高晟推开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前,砰的推开门扇,带着雨腥味的风一下子灌进屋子,狂乱地吹着他的发丝。
“温鸾!”他嚯嚯笑着,眼睛透着血色,衬得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分外狰狞,“骗我、骗我!等我抓住了你……”
重重的一拳击在门框上,木屑四溅。
离开京城已有四天了,他们一路向北,路上出奇地顺利,高晟好像被什么绊住脚了,竟没有看到追兵。
县城门口倒是有拿着她的画像盘查的衙役,宋南一干脆绕道而行,专捡着乡野小路走,躲过了好几次盘查。
“往北,去宣府。”宋南一手中的马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我父亲的老部下在宣府卫所做指挥使,肯定会收留我们。”
温鸾看着不住后退的白杨树,恹恹地嗯了声,连日的赶路让她有点吃不消。
天色向晚,宋南一指着山坳的小村子道:“今天就在这里歇脚,等翻过燕山,我们就安全了。”
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投宿的这个庄户院住着兄弟三个,也没有女人孩子,温鸾有些不自在,拉着宋南一道:“要不换一家吧,不方便。”
宋南一笑道:“我在呢,有什么不方便的?”
温鸾只得依他,不一会儿阿蔷也偷偷与她咬耳朵,“我出去转了一圈,这个村子好古怪,听不见孩子哭,也没有鸡鸣狗叫,各家各户都关着门,黑乎乎的,怪瘆人的,咱们不会进了黑店吧?”
两人正说着话,宋南一一头闯进来,急急道,“高晟追来了,你快躲起来。”
第40章
◎就是死也不能摆脱我◎
一听高晟追来了, 温鸾惊慌得冷汗涔涔,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大炕桌椅,连个能藏人的柜子都没有, 可叫她躲哪儿去?
“去山上!”阿蔷急急道,“山高林密, 没那么容易找到我们!”
温鸾深以为是,附近群山连绵几十里, 峰峦叠嶂,荫天蔽日,往里面一藏, 就算几百人齐齐出动搜山,只怕也寻不到他们。
可是是太紧张了,宋南一目不转睛盯着院外, 好像没有听到她们的话。
急促的马蹄敲打着地面,一两声暴喝蓦地响起, 惊醒了寂静的夜, 随之是一阵兵戈的碰撞声。
温鸾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看,这家庄户的三个兄弟跃上屋顶,飞快向村口的方向跑去,纱幔似的月光中, 他们手中的刀射出寒凛凛的光。
砰砰的开门撞锁声接连响起,暗影中涌出无数条黑影, 寒光点点,皆是手持利刃。
“土、土匪?”阿蔷显然也注意到了,但马上否定, “不劫财不劫色, 不是土匪的作风。”
温鸾突然意识到什么, 一阵绞心似的难过,又气又恼,“这就是你的安排?”
把她当诱饵,布好陷阱等着高晟自投罗网。
宋南一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会保护好你的……我想杀他是真,想把你从他手里救出来也是真,并不矛盾。”
“世子不该瞒着我们小姐,你是在利用她!”阿蔷气鼓鼓嚷道,“说好了离开京城我们才跟你走的。”
宋南一示意阿蔷压低声音说话,“小点声,你要把高晟引来么?在此解决了他才是一劳永逸,事后一把火烧掉,推到土匪头上,谁也不会起疑。哼,说不定拍手称快的人更多!”
“你哪儿来的人手?高晟抓走你父亲的时候,就把国公府的侍卫全拿下了。”此刻温鸾的脑子竟然出奇地清醒,“刺杀大权在握的朝廷命官,还是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恐怕给多少银子,也没有游侠儿敢接这个活儿,这些人……到底是谁的人?”
其实温鸾差不多猜到是谁了,“叶家的人,是不是?”
宋南一不答,只侧耳细听外面的声响。
吭吭嚓嚓的打斗越来越近,马嘶声,叫杀声,还有急促的呼哨,刀撞着刀响,刀撞着肉响,一步步,就要冲进院子。
宋南一再也沉不住气,一脚踢开门,抱着温鸾翻身上马。
“阿蔷,还有阿蔷呢!”温鸾大急,拼命伸手去拉阿蔷,然而宋南一双腿一夹,那马已经破风似地跑了出去。
温鸾使劲拍打他,“停下,停下,不能扔下阿蔷,高晟会杀了她的!”
“她不是高晟的目标,乱哄哄的,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躲过去。再说高晟能不能活着出来还不一定。”宋南一牢牢抱住温鸾,“别乱动,摔断脖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村子着了火,火龙飞腾,染红了黑暗的天空。
她看到高晟站在光亮最胜的地方,黑色的斗篷宛若鹰隼的翅膀,在漫天的火星中缓缓飞散,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朝他扑过去,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倒在他的脚下。
张大虎罗鹰他们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
他会死吗?
她希望他死吗?
温鸾不知道,只是痴痴呆呆望着那片远去的火光。
蓦地,高晟看向她这边,冷电般的,染了血的目光穿过重重夜幕,箭一般刺入她的心窝。
温鸾!
一个明闪撕碎夜空,青白的光照得天地间雪亮,紧接着一声撼天震地的爆裂声,大地都在簌簌发抖。
大雨将至。
那马连跑两日,早就疲惫不堪,马蹄一滑,连人带马全摔在地上。
好在没人受伤,宋南一拉着温鸾继续往上走,“下雨更好,他追不上的,叶家暗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沿途又设了埋伏,他这回决计活不成了。”
温鸾甩开他的手,扭头往回走。
“你干什么去?”宋南一拽住她。
“我去找阿蔷!”
“不行,下面太危险,刀剑不长眼,那些人可不管你是谁。”
宋南一死死抓着她不放手,“阿蔷机灵得很,不会有事。”
他语音一顿。
温鸾顺着他的视线回身望去,山下,黑乎乎的官道上燃起无数火把,迅速将小村子围了起来。
宋南一脸色大变,强拽着温鸾拼命向前跑,然而温鸾本就体弱力衰,接连的赶路已是疲惫到极致,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被他拖着没跑几步就重重跌在地上。
“快走,快走!他的援兵到了!”宋南一扶起她,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暗道叶家也真是废物,整天夸口暗卫天下无敌,结果四五十号人竟拿不下一个高晟,白白浪费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温鸾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跑吧,一个人逃命容易些。”
“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
“他不会杀我,我哄哄他……”
温鸾感到宋南一的身体猛地一僵。
背后,一阵寒意侵袭。
就好像黑暗中悄无声息蛰伏着一只庞然大物,一直不动声色注视着她,温鸾只觉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回头看,可身后的人仿佛有某种魔力,吸引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转去。
松涛声海浪般激荡着山谷,山林疯了似地左右摇摆,高晟就站在那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声音也和这山风一样的了,嘶哑、暴戾,带着骇人的威压。
“温鸾,你说我不会杀你,”高晟笑着,一步步走近,“只要你肯哄哄我,我就像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巨大的恐惧让温鸾无法动弹,只僵硬地摇头,“不,不是……”
“你们一早商量好了,假意顺从,伺机逃跑,让我想想,大概就是马球赛那天?啊,那么折磨你都不肯说实话,看来你真的爱死了他。”高晟狞笑着,眼底尽是狂暴和杀意。
“焰火就是信号,呵,真够有诗情画意的,难怪你那么主动,原来是为了给我下药。骗我好玩吗,忘了我和你说的,会死人的,很多。”
高晟向她伸出手,“让我看看,你能不能承受这个后果。”
温鸾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祈求他的原谅,不敢设想自己的结局,傻呆呆的站着,连跑都忘了。
“跑!”宋南一猛地推她一把,手腕一翻,一把匕首赫然刺向高晟。
高晟躲都不躲,劈手抓住他的手腕,顺势反拧住了他的胳膊,这次,高晟没有留情。
一股大力朝右臂袭来,但听嘎嘎的骨头断裂声,宋南一捂着右肩膀惨叫一声,被迫跪在地上。
他也着实硬挺,只叫了一声便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声,只示意温鸾快跑,不要管他。
高晟一脚踩住宋南一的背,绣春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咬牙笑道:“温鸾,你想跑的话我不拦你。”
说着,绣春刀微动,宋南一的脖子立刻出一道血痕。
“不要!”温鸾扑通跪在他脚边,“你别杀他,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你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
高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苍凉,透着无尽的悲哀和失望,听得温鸾一阵心悸。
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如果你刚才不管不顾地跑掉,我或许会放他一条命。”
温鸾脑子轰的一声,呆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高晟微微弯腰,嘴角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我数三个数,你可以选择跑还是不跑。”
“一。”
温鸾看看他,又看看宋南一,犹豫不定。
“二。”高晟手里的刀紧了几分,“想好,只剩一个数了。”
温鸾嘴唇动了动,抓住了他的袖子,似是要站起来逃跑。
高晟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三!”
他声音尚未落地,温鸾已迅速起身,起身的同时,手握住了他腰上短刀。
铮——
寒光闪过,短刀扎在高晟胸前,当啷,又掉在地上。
短刀上的血水混在地上的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高晟看着胸口上的伤口,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松开宋南一,伸手抹了下伤口,捻捻手指上的血,又闻了下,舔了舔,才相信自己受了伤。
“真是可惜,你没拿过刀,没杀过人,不知道该刺哪个地方才致命。”高晟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幽幽闪着鬼火一样的光。
“扎到肋骨上面了,力道弹回来,你没握住。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被刀锋划破了?”
宋南一猛地抱住他的腿,竭尽全力大喊:“鸾儿快跑!”
高晟飞起一脚,登时踢得宋南一口吐鲜血,他死死盯着温鸾,“为什么?”
温鸾不住后退,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你故意捉弄我,无论我跑还是不跑,你都会杀了他,你不过是想看我后悔崩溃的样子。”
“可以啊温鸾,都能看穿我的心思了。”高晟桀桀怪笑着,步步逼近,“我可太想看你崩溃的样子了,尤其是在我身下的时候,宋南一大概还没看过你那样子吧,不如让他看看?”
轰隆隆,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就像有无数个巨大的铁球击向冰面,他的脸被闪电照的一下青白一下阴暗,凌乱的发丝在风中散开,宛若地狱勾魂使者。
温鸾头皮一炸,“你疯了!”
“疯?我不会疯,一会儿疯掉的是你,在你最爱的人面前,被你最恨的人上,很刺激对不对,越是刺激,你就越有反应……别摇头,我跟你做了那么多次,比你更清楚你的身体。”
高晟笑着,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然而绝望还是藏不住了,一点点从眼底浮现出来。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温鸾紧紧捂住自己的衣领,她知道高晟说到做到,这个疯子绝对会当着宋南一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让自己一次又一次随着他疯狂。
他要用无尽的侮辱,把自己做人的根基都打掉!
看着狞笑着走近的高晟,温鸾跌跌撞撞后退着,除了哀求,她已经没有办法了,“求你,不要……”
忽脚下一空,她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
他们都没注意到,她身后黑乎乎的不是灌木林,而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温鸾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
掉下去的一瞬,她看见,高晟跳了下来。
风声从耳旁呼呼刮过,天地都变了样,所有的所有一瞬间离她远去,唯有高晟,离她越来越近。
身子急剧下坠,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切变得那么虚幻,只有牢牢抱住她的那双臂膀,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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