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血红的朝霞, 被大团大团的乌云挤压着,一步一步向后退,整个天空都变得黯淡无光。
宋南一抬头看了眼北镇抚司黑底金字的牌匾, 下意识摸了摸右手的袖筒。
那里藏着一把袖箭。
他撩起衣袍迈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向签押房走去, 门口的差吏只是打量他两眼,没有拦他, 也没有搜身。
署衙里很安静,一路上不见几个人影,只有一声接一声嘶哑的鸦啼。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签押房。
高晟静静坐在书案后, 眼睛鹰目似的注视着他,“大牢没蹲够,还敢回来?哦, 我忘了,宋世子现在有叶二小姐撑腰, 底气足了。就是这软饭, 不大好吃吧?”
看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心里的恨、怒、苦、涩一股脑冲上来,宋南一一拳砸过去。“你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高晟手中的书卷轻轻一格一推,原以为宋南一必定会狠狠摔倒, 但他只是退了几步,竟踉踉跄跄的站住了。
这个人, 并不是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文弱。
高晟面色微沉,继而又笑,“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还请世子代高某向你母亲转达谢意, 若不是她主动将尊夫人送到高某床上, 我也无福品尝这道美味。”
心里仿佛有火在烧,烧红了宋南一的脸,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
杀了他!杀了他!
有个声音疯狂在耳边叫嚣,宋南一几乎克制不住要扣下扳机。
自从知道事情始末,他不止一次想杀了高晟,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会让宋家再次卷入牢狱之灾,所以花了整整一晚让自己平静。
早上看到鸾儿熟睡的脸,可他脑子里出现的,居然是高晟压着她做那种事!
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悄悄扣上了袖箭的机关。
高晟眼神微眯,忽上前两步,低低笑道:“这种事的确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说,尊夫人,好味道。尤其在最妙处,那种柔柔的,无限收紧的触感,美妙得不得了,真是人间美味中的美味。”
“高晟!”一种说不出的无力和愤怒直冲上来,烧毁宋南一最后的理智,右臂忽地一抬,“死吧你!”
高晟早防着他了,不等他右臂完全抬起,早捽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拧,砰的把他摁在地上。
“你不责怪你母亲,反而恨我,好奇怪啊,当时是你们上赶着求我收用尊夫人。”高晟加大手上的力道,“不愧是母子,只会把错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反倒摘得干干净净。”
宋南一拼尽全力挣扎,压在他背上的手仍纹丝不动,咬牙道:“有种你就杀了我,不杀我,你就是狗娘养的!”
“杀你很容易,但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
宋南一的话完全刺激不到高晟,他冷笑着,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知道吗,我最喜欢看她失控时的表情,像哭,又像恼,还像撒娇。她会紧紧缠着我,用力绞着我,当我离开时,她的表情会瞬间一空,怅然若失意犹未尽,那样子,总是让我按捺不住,一次又一次让她哭得更厉害。”
“高晟!”宋南一表情已经扭曲,他拼命向上支撑身子,声嘶力竭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压在背上那股力量突然一松,宋南一霍地起身,疯了似的扑向高晟。
与此同时,两条人影齐齐从门外跃进,几乎是须臾之间就拿下了他。
“呦呵,袖箭,这回可抓了你个现行!”张大虎三下五除二卸了他的武器,“擅闯北镇抚司,携带朝廷违禁兵器,意图刺杀朝廷重臣,三罪并罚,任凭谁求情也没用。”
除了锦衣卫,还有三四个官吏也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宋南一此时才明白,高晟早设了陷阱等着自己!
他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变通的死脑筋,立即辩白道:“袖箭是太上皇赏赐给我父亲的,不是违禁之物。昨日高大人故意羞辱我宋家,我气不过今日找他理论,一时激愤当然会口不择言,怎么能算刺杀?至于擅闯更是荒谬,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如果谁都能随便进,那该问罪绝不是我。”
高晟拿起那把袖箭看了看,忽然扣动机关,只听一声尖利短促的哨响,短箭擦过宋南一的脸,咚的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头发急速飞起又缓缓落下,一道血痕出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宋南一浑身紧绷,脸色铁青。
高晟慢悠悠道:“宋世子好口才,可惜说的再好听,也掩盖不住袖箭上弦的事实。”
“就是,谁没事带上弦的袖箭瞎转悠?你分明是记恨我家大人,特来寻仇。”张大虎咋咋呼呼道,“那边的几位大人,刚才你们都瞧清楚了,我们抓他可没抓错对不对?”
那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自然不敢说错了。
高晟吩咐属下:“关进诏狱,等我闲了亲自提审。”
“慢着!”叶向晚带着三四随从匆匆而至,“定国公世子为何来此,想必高大人比谁都清楚,你敢拿人,我就去长安门敲登闻鼓。”
高晟瞥一眼宋南一,“随便。”
“不可!”却是宋南一出声阻止,“叶小姐,这是我和高晟的私人恩怨。”
叶向晚一听就知道,他是担忧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温鸾坏了名声想不开——可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不就是最好的证词么?
死人也可以说话,尸首上弄出些伤痕,正好切合高晟手段毒辣的特点。世人总是对弱者抱以同情,况且朝野上下恨高晟者不知凡几,只要稍加运作,到时他们登高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除去高晟,建昌帝就少了条臂膀,太上皇复辟又多了成把握。
孰轻孰重,宋南一怎么就拎不清呢!
叶向晚一阵暗恼,又不能当众下他的面子,因亮出一枚小小的令牌,“不看僧面看佛面,太皇太后寿辰将近,特意点了定国公世子进宫赴宴。高大人,不要扰了她老人家的好心情。”
高晟笑了,“叶小姐好大的面子,连慈宁宫的令牌都有,高某佩服。可惜北镇抚司不是后宫,我们只认皇上的命令。不过叶小姐,你是记性太差了忘记昨天的事,还是有意,把‘后宫干政’的罪名往太皇太后头上套?”
把叶向晚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听得越多,宋南一脸色就愈加灰败。
高晟根本不把叶家放在眼里,不是叶二小姐救他出来的,他早该想到这一点。
如果叶家和太皇太后可以影响皇上的决定,那第一个放出来的应该是父亲,儿不是他这个既没入仕,更无实权的废物!
或许他只是皇上放出来的一个诱饵,好钓出那些有异心的人们。
是鸾儿救了他,可笑母亲没把她当恩人,反当成绊脚石。更可笑的是他,鸾儿心里不知有多苦,有多害怕,有多渴望他的安抚。
而他,却把人晾了一个晚上。
“南一!”
宋南一艰难地抬起头,昏暗的天光下,他看到温鸾疯了似的跑向他。
在她冲过来的同时,张大虎已经放开宋南一悄悄退了下去,那几位官吏自然从善如流,紧随其后。
“你的脸怎么了?”温鸾心疼得手在颤抖,不经意擦过他的右臂,宋南一“嘶”的一声,疼得头上汗珠直往下滚。
先后两次被拧住,锦衣卫的人下手又没留余地,此时他的右臂软塌塌的,呈现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概脱臼了,可能还有几处骨折。
温鸾想碰又不敢碰,“天啊,你的手……”
“没事。”宋南一笑笑,“又让你担心了。”
温鸾强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抬眸看向对面傲然而立的男人,“高大人,我夫君受了伤,请容许他回家疗伤。”
高晟的表情麻木又冷漠:“夫人没看到柱子上的短箭?你的好夫君,要杀本官。”
黑漆大柱上,短箭几乎全部没入其中,箭尾一点寒芒,在冷寂的空气中无声的闪烁着。
若是射在人身上,必死无疑。
温鸾只能睁着眼说瞎话,勉力笑道:“大人说笑了,他平日里连鸟儿都不敢射杀的,怎会杀人?求大人开恩,放他回家。”
“别求他!”宋南一喝道,“我宁肯去死。”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温鸾再也支撑不住哭起来,“大人,他是读书人,不能没有右手,让我带他回家疗伤。求求你……”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高晟,他瞍了温鸾一眼,“可以,那就把左手留下!”
话音甫落,他一把扯过宋南一,恰好抓的是受伤的胳膊,宋南一凄惨叫了声,随即死死咬着嘴唇,哪怕痛苦得浑身痉挛,也不肯出声求饶。
温鸾急了,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猝然断掉,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放手!”
啪,又脆又响,打得高晟的头向旁一偏。
偌大的签押房一时间荒墓般的死寂。
叶向晚不自觉倒退两步,省得高晟发起疯来波及到她。
温鸾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想,这回恐怕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呵。
屋里响起一声轻笑。
高晟慢慢回过头,摸了摸被她打过的脸,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不知是不是温鸾的错觉,她竟然觉得他有点开心!
温鸾瞠目盯着他,连哭也忘了。
“我不和女人计较,看在你的面上,这一次我放过他。”高晟随手把宋南一推到温鸾那边,“走吧。”
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宋南一和叶向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温鸾读懂了深藏在他眼中的暗示:账,你来还。
一声闷雷拖着长长的颤音,从天边轰隆而至,撼得温鸾心中一颤。
“下雨了。”高晟走到窗边看看天色,回头一笑,“果然,一下雨我就有好事发生。”
从北镇抚司衙门出来时,繁密的雨点已打湿了地面。
宋家的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叶向晚走到宋南一身旁,自然而然隔开了温鸾,“你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必然是高晟说了极其难听的话,逼得你失去理智。”
宋南一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在刑讯上头很有一手,最会玩弄人心,专挑人最脆弱的地方下手。”叶向晚努力回忆着爹爹对高晟的评价,“千万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也不要在意他的话,要把节奏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忽而笑道,“我做的也不好,两次都给他压制住了,以后再对上他,你我都要警醒些。”
宋南一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回头见温鸾在雨中兀自怔楞着,忙唤她:“当心淋病了,快上马车。”
“就来。”温鸾回过神,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右臂坐进车厢。
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
叶向晚冷着脸,转头登上自己的马车。
书香很瞧不上温鸾,“但凡有点廉耻心,早一头碰死了,还好意思把着世子夫人的位子不放,也不想想正经人家谁容得下她。”
叶向晚嗤笑道:“国公府的确容不下她,可世子爷舍不得。”
“这人真不识好歹。”书香替自家小姐委屈,“香的臭的都分不清楚,拿个破了身子的人当宝贝,合着绿帽子戴的还挺高兴的。”
叶向晚冷笑道:“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不可能一下子淡了。算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说不在意,可稍显急促的呼吸,僵硬的笑容,还是暴露她此刻的不甘心。
书香当然不会哪壶不开,忙顺着她的话头问小姐在意什么。
叶向晚沉吟道:“你不觉得高晟对那巴掌的反应太温和了?打人不打脸,那巴掌可是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他居然一点不恼。”
“他不是说不和女人计较?”话刚出口,书香就后悔了,高晟对上小姐的时候,那是从来不留面子,极尽刻薄冷酷之能,总不能说小姐不是女人……
叶向晚没理会贴身丫鬟的口误,“或许,他对温氏有点动心?”
“怎么可能?”书香头一次不同意小姐的说法,“那是高晟!上京前,老爷特意说过,高晟心志坚定,从来没被任何人、任何事分过心。咱们之前送到京城的两个细作,姿色不输温鸾,连高晟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他杀了。”
“我就是奇怪。”叶向晚叹道,“都说高晟好色,他身边却从没出现过女子的身影,要不是国公夫人言之凿凿,我都不敢信他是温氏的入幕之宾。”
书香还是摇头,“也许他还没玩腻,反正我是看不出来那个只会哭,性子软绵绵的世子夫人有何过人之处。”
叶向晚细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小几,她是真的希望高晟待温鸾有几分不同。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好对付了。
沉闷的雷声在车顶上方滚动着,雨点像急促的鼓点似的,疯狂地敲打着车顶。
外面的世界一片翻江倒海,里面的二人相对无言。
宋南一的胳膊用两块木板草草固定住,车厢每晃动一下,他的眉头就皱深一分。
“疼得厉害吧?”温鸾耐不住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讪讪闭上了嘴。
“还好。”宋南一轻轻叹了声,“你不要这样拘谨,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你这个样子我瞧着心疼。”
温鸾低头,将口中的苦涩强咽了下去,“其实你我都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鸾儿,你心里只一个我,我心里也只一个你,我们不该就这样分开,那岂不是如了高晟的意?”
宋南一缓缓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住温鸾的手轻轻一吻,“别怕,我回来了,不会再让那个畜生欺负你。”
温鸾的光渐渐模糊了,她使劲擦脸颊,可没用,新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糊住了眼睛,糊住了嗓子。
好半天,她才哽咽着说:“答应我,别再找高晟寻仇了,好歹……他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温鸾的本意是多少消减些宋南一的恨意,毕竟高晟是天字号第一信臣,与他作对绝无好处。
她性子软,却不是任事不懂的傻子,这阵子从高晟的只言片语中透出来的消息,定国公府的立场与当今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说相反。
这在她看来是件极其危险的处境。
宋家和叶家应在谋划着什么大事,然而远水不救近火,定国公府已势如累卵,叶家也不是传说中那般权势滔天,根本不能左右皇上的决定。
一旦激怒高晟,他只消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奏上一本,迎接国公府的将是灭顶之灾。她相信以婆母和夫君的能力,能看清这一点。
可她低估了宋南一身为男人的骄傲。
宋南一更想听到的是她对高晟的控诉、愤恨,和她对这个决定的后悔,而不是“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难道还要感谢他不成?
宋南一重重吞下一口空气,压着满腔的悲愤和不甘,装作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我会忘了这事,你也忘了吧。”
温鸾应了声。
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他们以前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从不知冷清是什么。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垂头不语,一个闭目养神。
雨水哗哗地洗刷着大地,天空像裂开一道大口子,一股脑把所有的水全倒向人间。
门房得了信儿,提前卸掉国公府的门槛,马车便一路行至二门。
郑氏早领人在穿堂等着了,一见儿子的右臂,当即没绷住哭了,“这可怎么好,不能提笔写字,你的仕途就完了!”
不等宋南一说话,叶向晚先道:“伯母不要着急,我已打发人去请太医院张院使,他于骨科上造诣颇深,定会保下世子的仕途。”
“好,好。”郑氏拉着叶向晚的手,欣慰道,“你又救了南一一次,有你是我们国公府的福气。”
叶向晚若有所指一笑,“晚儿不敢贪功,世子夫人才是出力最多的那个。”
一句话说得温鸾面皮涨红,不自觉往宋南一身后躲了躲。
宋南一道:“是鸾儿救了我,上次是,这次也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我宋南一的大恩人。”
郑氏吃惊地看着儿子,忍不住提醒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发昏了?”
宋南一神色淡淡的,居然有点凛不可犯的冷峻,“没有她,我今日已经死了。母亲,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是不是?我胳膊疼得厉害,先和鸾儿回院子了。”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道:“往后我的院子就交给鸾儿管,过一阵子就让她试着接手中馈,您年纪大了,含饴弄孙不必整日劳心费力好?”
郑氏不认识似地望着儿子,好半天才指着他离去的方向道:“这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呕心沥血养出来的好儿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天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如果周嬷嬷在,一定会说些她爱听的话,把所有过错全推在温氏头上,可惜她伤还没好。其他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敢接茬搭话。
还是叶向晚扶着她,柔声细语安慰道:“您别往心里去,今日世子在北镇抚司受了奇耻大辱,不冲您说几句,又向哪个说去?孩子大了,难免不服管教,便是我几个哥哥,在外面知礼乖顺,偏在家就知道和我娘怄气。”
看她没有因此与宋家生分,郑氏心里好受很多,悄声道:“南一一时转不过弯儿,你别与他一般见识,过些时日,他就知道谁好谁孬了。”
叶向晚笑笑,暗道我岂是为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之人?嘴上却说:“有您给我做主,晚儿没什么担心的。眼下更要紧的是国公爷,太皇太后那里已有了章程,等国公爷回来主持大局,什么艰难险阻也不怕了。”
郑氏深以为是地点点头,远远看到管家引着太医来了,免不了又为不争气的儿子流了一通眼泪。
暴雨如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云开雾散,庭院里积水如潭,竹影与落花在水面上交横沉浮,时聚时散,到底竹影依旧摇曳,落花随着流水,缓慢地汇向院角的沟渠,淌进府外的金水河里。
温鸾独自倚坐游廊,望着粉白灿红的落花发呆。
阿蔷屏声静气立在一旁,见巧燕抱着两个纸包蹦蹦跳跳拐过来,忙又摆手又摇头的,提醒她不要吵到温鸾。
巧燕倒也识趣,站住脚,举举手里的纸包,又冲她招招手。
自昨天巧燕护着小姐躲了一巴掌,阿蔷看她便多了几分亲近,轻手轻脚走过去问:“你拿了什么?”
“糖!”巧燕笑嘻嘻拆开纸包,“松子糖,窝丝糖,冬瓜糖,橘瓣糖,这包是蜜饯,大杏干最好吃,酸酸甜甜的,还有糖渍玫瑰花也不错,就是太甜了。”
“哪来的,不会又是门上捡来的吧?”
“嘿嘿……”巧燕敷衍笑了两声,往她嘴里塞了块松子糖,自己也拿了块吃了,“少夫人看起来心情不好,昨儿个不是扳回一城么?”
阿蔷叹道:“说的轻巧,你没听那些丫鬟婆子们叽叽咕咕说的闲话,话里话外都是我们小姐不守妇道,合该自请下堂。人言可畏,世子爷现在一力相护,以后时日长了,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是实情,为着国公府的面子,谁也没有挑明温鸾与高晟之事,可大家又不是瞎子聋子,又有人刻意推波助澜,不到一日的功夫,府里大半的人都猜了个差不多。
只是不敢当面议论而已。
巧燕想了想,把糖重新包好,“我们给少夫人送糖去,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变好。”
“你把我们小姐当小孩子哄?”阿蔷失笑,随即泛起一阵悲哀,“我家老爷子倒是喜欢拿糖哄她,如果老爷子他们还在,小姐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巧燕捧着纸包就走,“我可不耐烦听如果啊若是之类的话,人要往前走,总沉浸在过去会把自己愁死的。”
“是是是,你洒脱,你超凡,站着说话不腰疼。”阿蔷皱皱鼻子,提脚跟上。
温鸾一看纸包里的糖就笑,拈起一颗橘瓣糖,眼中满是怀念,“以前家里过年就摆这个糖,可有几年没吃到了。”
宋南一和宋嘉卉都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宋嘉卉偶尔还吃点蜜饯,宋南一是糖果蜜饯一概不碰,府里平时便很少出现这些东西。逢年过节摆一碟子应景儿,也只是说“给小孩子们吃的”。
温鸾含了一颗,带着橘子香气的清甜一点点在口中蔓延开,那些掩埋在记忆长河里的儿时美好,仿佛也随着这块糖,逐渐清晰起来。
泪水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下,把两个丫鬟惊着了,巧燕更是把两包糖全塞进她怀里,结结巴巴道:“别别别哭,全给您。”
温鸾失笑,“我不是争糖吃,我是想……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也曾经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呀!”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清风掠过,院子里的早樱沙沙的响,枝头空无一花。
宋南一立在窗前,眼中是无尽的忧伤。
这场透雨过后气温骤升,京城好像一步迈进夏天,除去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意,整日大太阳晒着,热得人们早早换上了夏装。
宋南一想听戏,“广和戏楼的如意班新排了两出戏,听了的无不拍手叫好,我叫人订了包厢,你整日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跟我听戏去。”
温鸾指着他胳膊上的夹板道:“还是养好伤再出门吧。”
“我闷得慌。”宋南一透口气,“这国公府叫人喘不上气,鸾儿,陪我出去散散心。”
不想惊动太多人,他们两个换了衣裳,从后门悄悄出府。
广和戏楼处在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的人多得犹如赶庙会,道旁有玩杂耍的、卖唱的、摆摊卖瓷器花木物件的,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到处声嘈乱叫,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一瞬间冲淡了悲悲切切。
温鸾不停东张西望,自打她住进京城国公府,还是第一次出来游玩,看什么好奇新鲜。
一个大娘满脸是笑招呼她:“小娘子,看看簪子,我的簪子样式新巧,用料实诚。这位相公,你娘子生得这么好看,该买根上好的簪子,才不委屈她的美貌。”
宋南一大概扫了扫,这些簪子自然比不得府里的东西,但出来玩,买东西也是一乐,便挑了一支兰草蝴蝶纹的银簪给温鸾戴上,笑着说:“好看。”
随手扔了锭银子,在大娘的千恩万谢中翩然而去。
温鸾摸摸头上的簪子,莞尔笑道:“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簪子,黄花梨雕的,歪歪扭扭,都看不出是什么纹样。”
“那时我才十岁,能雕成簪子样就不错啦!”宋南一大声叫屈,“你呢,还不是一边说难看,一边戴着不肯摘,晚上睡觉都要抱着。”
“呸,我才没有抱着睡。”温鸾红了脸,轻轻戳了下他的胸膛。
“啊呀,好疼。”宋南一抱着胳膊弯着腰,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温鸾大惊,忙扶着他躲到清净的小巷子,“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先去找个医馆看看,这里人太多,挤挤挨挨的,就别去听戏了。”
宋南一忽而抬头一笑,“骗你的。”
“讨厌,吓死我了!”温鸾捏起粉拳待要锤他,然而举起来又舍不得了。
宋南一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样真好,以为我们总是这样打打闹闹,怎么成亲了,反而外道了?”
温鸾心尖一抖,她也想回到二人过去的状态,可今非昔比,早有一道鸿沟横在他们面前,要填补,何其容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说实话,我是介意的,介意到不愿听到那人的名字。”
掌心的小手开始发颤,宋南一急忙握得更紧,“可相比这些,失去你的痛苦更让我无法忍受。”
温鸾诧异地抬起头,“我和他的事早晚人们都会知道,你能忍受得了人们的指指点点?或许你能,可我不能,国公府也不能。”
宋南一道:“我想好了,等父亲出狱,请他另择佳儿做定国公世子,咱们离开国公府,离开京城,找一处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像岳父一样开个小书馆,岂不美哉?”
“真的?”温鸾颤着声音问,“你愿意为我放弃世子之位,放弃手边的荣华富贵?”
宋南一郑重地点点头。
“夫人不会同意的!”
“不同意也没办法,你看前几天,她不是也拿我没法子?没有父母能拗过儿女的。”宋南一目中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你放心,我绝不负你,我喜欢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温鸾又哭了,“我也喜欢你,但凡我不那么喜欢你,也不会这样痛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南一微微俯身,轻柔吻去她的泪水,顺势含住她的唇。
温鸾踮起脚尖,努力迎合着心上人的吻。
灿烂的太阳带着初夏的热意,从云端高高俯瞰大地,明晃晃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几乎无人注意到暗巷里的这对男女。
瞭望塔上,高晟放下千里镜,面无表情。
良久,方冷冷笑了声。
旁边的张大虎莫名打了个寒噤,用眼神询问更旁边的罗鹰:兄弟,老大这是咋地啦,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一转眼就是暴风雨的前夜。
罗鹰用口型回了两个字:女人。
张大虎:哈?你敢骂老大是驴,我会告状的,你小子等着挨削吧!
罗鹰无语望天:就问搭档是个蠢蛋怎么办?
过午时分,广和戏楼开始后晌的场子了。
这一座封闭式戏楼,号称北直隶最大的戏楼,上下两层,一楼中间是一大片散座,二楼是包厢,没开场的时候格栅门一拉,谁也瞧不见里头。
宋南一订了正中最大的甲字号包厢,拉着温鸾刚要上楼,却走来位衣着考究的公子,一见他便惊呼道:“宋兄!”
是国子监的同窗。宋南一怔了下,客气地与他们见礼。
“听说你从诏狱出来了,我们正商量着请你吃酒,压压惊,不想在这里碰到你了。”那人显得非常热情,回身挥挥手,“诶,你们看这是谁!”
立时就有几个年轻男子向这里看来。
温鸾有些尴尬,低着头往宋南一身边靠了靠。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位是……”
“此拙荆。”宋南一坦然道,“被我强拉过来听戏。”
“原来是她……”那人急忙咬住话头,长长一揖道,“原来是嫂夫人,失礼失礼。”
宋南一皱皱眉头,见那几位同窗也有过来攀谈的意思,因对温鸾道:“你先上去,我稍后就到。”
温鸾也着实被瞧得不好意思,转身飞快上楼,待离开那几人的视线,方觉得轻松些。
红褐色的格栅门紧紧关闭,右侧挂着“甲号”的木牌,她打量一圈,左右包厢都有人,应是这间无疑了。
她又向楼下望去,四五个人围着宋南一,时不时传出一阵郎朗的笑声,南一脸上也挂着笑,看起来很开心。
温鸾也抿嘴笑了,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南一努力向她靠近,她更应该相信南一,拼尽全力给他回应。
都会过去的。
高晟给她带来的一切,终究被时间冲散!
温鸾深吸口气,缓缓推开眼前的格栅门,抬脚迈进去。
金色的阳光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刺眼的光芒中,一人坐在窗前,冷电似的目光直射过来。
高晟!
温鸾脑子轰然一炸,转身就跑。
一只大手从背后袭来,砰,门在她眼前关上了。
第24章
◎无法逃离的鸟儿◎
全身肌肤猝然收紧,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生生攫住温鸾的心,这一刻她连呼吸都停止了,甚至不敢回头看高晟一眼。
高晟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 挑起一缕碎发别在她耳后,“高某等了夫人好几天, 夫人一直不出现,高某只好不请自来了。”
温鸾僵着嗓音道:“南一就在外面, 万一他闯进来……”
“那就让他看着好了。”高晟的手指来回擦着她的唇,力道逐渐增大,“高某不在乎。”
温鸾拼命压着想哭的冲动, “这里是戏楼!大人,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不好。”高晟贴着她的耳垂低低道,手指微微用力, 压入稍稍开启的檀香小口,“夫人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的协定?”
“没有……过几日, 过几日……”口舌不自由, 说话也自然含含糊糊,温鸾偏头向旁躲闪着,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高晟眸色微沉,大手钳住她的脸颊, “夫人是不是想,反正你的夫君也回来了, 用不着搭理高某了?今日先把高某敷衍走,以后躲在国公府不出来,高某就拿你没办法了?”
温鸾没法说话, 只能拼命摇头。
“定国公府的大门挡不住我, 下次我再去定国公府, 可不会像上次那样客气。我能抓宋南一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第三次!”
“夫人还记得我当初说的话么?这场游戏一旦开始,我不说停,游戏就不能终止。而我,还没说结束。”
轻薄的纱罗如羽毛般纷纷扬扬飘落,层层叠叠堆砌于脚边。
“现在夫人知道该如何做了?”高晟把她的双手放在门旁的墙柱上,“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他就在外面,随时都会进来。”温鸾慌乱得不得了,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明日我一定去你府上,今天先放过我好不好?”
高晟笑了声,“不用担心,宋南一被缠住了,一时半儿上不来的。别挣扎,小心我弄伤你。嗯……你可以随便呼救,这或许是个扳倒我的好机会,毕竟叶二小姐一直想把逼间的罪名给我砸实了。”
温鸾却一下子泄了气,怎么能让南一看见她这副样子!
午后熏风飒然袭进窗子,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好似抹上一层淡淡的蜂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脖颈低垂,抵在墙柱上的手往下挪了挪,换了个相对不那么别扭的姿态。
俨然一副认命的样子。
咔,窗扇落下,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溟濛的昏黄,桌子椅子、花瓶杯盏,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唯有莹润的肌肤,在暗淡的光线中发出幽幽的光泽。
越是不动声色的打磨,越是充分调拨出最难言的感觉。
温鸾忍不住动了动,“快点。”说完头低得更深,“……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夫人之令,高某岂敢不从?”高晟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提。
花瓶里是一支艳丽的西番莲,在幽暗的光影下愈发显得血红欲滴,诡异而妖冶。
一楼的高台上,大戏已拉开帷幕,优伶们一个个粉墨登场,吱吱呀呀在台上唱着悲欢离合。(审核大人,这是唱戏嘞)
锣鼓或紧或慢,一时如惊马疾驰,一时如春雨轻扬,掌声如雷,夹杂看客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声。
台上这出大戏到了紧要处,鼓点越发急促,咚咚咚的尽在耳边。
敲在温鸾的心上。
她看到他的手,他的手好大,一只手几乎就能握住自己的腰。
当的一声,南一买给她的银簪子掉落在地,头发散了,垂在耳边,来来回回地晃悠。
眼泪不由自主落下,却是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不肯求饶。
突然间,大脑一片空白。
天地万物都在这一瞬远去,温鸾本能地绷紧四肢,昂起头。
无法承受的痛苦,无力抵抗的愉悦,两种矛盾的极端感觉同时迸发,化作她口中一声宛转清凄的娇吟,像笑,又像哭。
外面,是优伶委婉曲折的唱调尾音。
温鸾再也坚持不住,双手无力滑落,现在她整个人都悬空着,要不是高晟扶着她,只怕会一跟头栽倒。
然而高晟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打算,将她翻了个个儿,“可惜,我没有看到你刚才的表情。”
“不要……”温鸾终于哭了出来,“他不会让我等太久,马上就会上来了。”
高晟扳着她的脸凑到门扇前,“那你仔细盯着,如果他上楼,你就提醒我。”
地板在颤动,门窗在跳跃,她不得不抱住高晟的脖子,免得自己摔下去撞开门。
透过门缝,她看见宋南一被刚才那几人围着,脸上是明晃晃的不耐烦,三番两次想抬手告辞,全被硬拉回来。
凭她对宋南一的了解,他马上就会翻脸,不管不顾走人。
温鸾急了,把廉耻羞愧统统扔到一边,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快点把这个瘟神打发走!
“快点!快点!”她不由用力。
高晟微微挑眉,反而放慢了速度,后来干脆坐到椅子上,一动不动随她折腾。
温鸾呜呜哭着,丝毫不敢放松,但她太笨拙了,越着急,反而越不得其法。
高晟忍不住发笑,手把着手教她,“别急……你看,这不就成了?继续吧。”
“我恨你,我恨你……”温鸾紧闭双眼,反反复复说着,却极力向前仰弓着,送到他的唇边。
“这才像话。”高晟幽幽看她一眼,噙住。
终是如了她的愿。
温鸾蜷缩在地上,脸色苍白。
高晟笑道:“你再不快些穿衣服,他真的要进来了。听,这个脚步声是不是他的?要不我帮你穿?”
温鸾又急又气,捂着肚子,只觉肠子绞在一处,疼得她连话也说不出。
她不愿让高晟看笑话,挣扎着起身,忽然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咙,咳咳两声,竟吐出口血来!
“温鸾?”高晟脸色大变,看那血色发黑,明显是中毒的迹象。
顾不得多问,草草给她套上中衣,拿自己的长袍一裹,待要离开时,格栅门嘎吱一声开了。
宋南一僵立门口,不敢相信似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温鸾阖目躺在高晟怀中,发丝散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露在外面的脚光着。
罗衫凌乱的扔在地上,屋里的空气还荡漾着某种余韵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宋南一红了眼睛,五官都拧歪了,发疯一样扑过来,“我杀了你!”
高晟脚尖一勾一绊,宋南一还没反应过来,已重重摔在地上。
窗子开了,高晟口中呼哨一声,随即抱着温鸾轻盈一跃,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宋南一飞快爬起身,扒着窗子向外看去,繁华的街道,高晟骑在马上,看着他笑了笑。
蔑视、得意、炫耀、挑衅,都在这个笑里了。
宋南一狠狠砸了下窗棂,转身飞奔下楼。
戏楼又高又大,等他跑到门口,高晟早已不见人影。
只有灿灿的阳光,照得大地白花花一片。
照得宋南一浑身发冷。
金乌西坠,天空变成一片淡青色,大地却是暗沉沉的,逐渐隐入了黑暗。
温鸾睁开眼时,入目便是高晟的侧颜。
他抱着胳膊靠在床头,头微微低着,看样子睡得很熟。但温鸾稍稍一动,他就立刻抬眸看过来,好像刚刚只是温鸾的错觉。
“醒了?”他递了杯温水给她。
温鸾此时方觉嘴里苦苦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高晟答道:“解毒的药,你中毒了知不知道?砒/霜。”
“怎么会!”温鸾第一反应就是否认,“那东西一点就能要人命,我如果中毒,早死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屏风回突然绕出一个干瘪小老头,翘着老鼠胡子气急败坏道:“小姑娘敢质疑我的医术?我老刘头‘赛华佗’的名头可不是唬人的,砒/霜毒死人需要剂量,每次只用一丢丢,不会立即毙命。”
他掐着手指比划了一个小到看不见的“一丢丢”,“毒性会积聚在身体里,慢慢的,人变得没精神不想动弹,四肢乏力,动不动就头晕想吐,只会以为自己生了病,绝对想不到中了毒。”
“等毒性积累到一定程度,头发大片大片脱落,整个人面黄肌瘦,形同骷髅,而且还会长毒疮,全身上下流脓水,恶心得叫人看一眼都恨不能把眼睛挖出来。”
温鸾稍微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登时吓白了脸。
老刘头斜睨她一眼,“你是不是最近总感觉身上没劲,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时不时腹中隐隐作痛?”
温鸾木木点头。
“要不是你气急攻心吐出口血,我们大人及时发现端倪,恐怕你死了都是个屈死鬼。”老刘头啪的把一张纸拍在桌子上,“按时吃药,每隔七天复查。”
说罢,雄赳赳阔步而去
温鸾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谁会给我下毒呢?”
“还能有谁?想想你是谁的眼中钉,一目了然的事。”高晟慢悠悠道,“再想想哪些东西只有你碰过,下毒之人也差不多能找到了。”
药!
温鸾浑身一颤,婆母给她的避子汤!
大约婆母做出让她伺候高晟的决定时,就想要她的命了,不是赶她走,而是要赶尽杀绝。
温鸾深深吸口气,“我要回国公府,我要问问夫人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对不住宋家了,竟惹得她下如此毒手!”
高晟冷冷道:“你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养病。”
温鸾一怔,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躺在高晟的床上,更是不肯呆下去,“南一肯定找我找疯了!”
“他知道你在我手里,而现在,外面风平浪静,他没有问我要人,没有击鼓鸣冤,甚至没有请叶二小姐去宫里走一趟。”
高晟嘴角挂着不屑的浅笑,“你还不明白吗,你被宋家舍弃了。”
温鸾狠狠擦一把眼泪,她不想再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了,“我不信,所有人都可能舍弃我,只有他不会。他一定是被人绊住了,等腾开手,一定会来找我的。”
“如果七日之内他来了,我就放了你,也放过定国公府。”高晟端过一碗熬得浓浓的碧粳粥,舀一勺递到她嘴边,“好了,吃点东西。”
“你说的是真的?”温鸾直直盯着他问。
高晟的眼睛弯了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答应你的事,我必会做到。”
这点倒是真的。
温鸾心下稍安,南一肯定会来的,不管以后怎样,总算能和高晟撇清关系了。国公府不能住,就会山东祖宅,要不去川蜀,天下之大,难道还没她的容身之处?
她伸手去接高晟手中的碗,却被他避开了,“夫人劳动半日甚是辛苦,还是让我伺候夫人吧。”
温鸾瞠目,这个人,总是把好好的话说得让人讨厌无比!
一声声清脆的瓷器磕碰声中,忽听他问:“宋南一为何不碰你?”
“不碰我……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反应都是我教出来的,哪个地方,会有什么反应,尽兴了是什么表情,没到位又是怎样……”
高晟放下碗,单手撑着下颏,虚空指着她身上各处,“没有受到过其他人的影响,都是我熟悉的样子。”
温鸾早已涨得满脸通红,衣服分明穿得好好的,却又像被他剥开了一次。
“你管不着。”她翻身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又带了哭腔。
高晟垂眸看着被子里小小的一团,眼中闪着幽暗的光泽,“其实你心里明白,就是不肯承认,他已经厌恶你的身子了,或许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呼一声,温鸾掀开被子,鼻头红红的,“你不用刺激我。”她说,“是个人心里都会膈应,假如南一有了其他女人,我也不愿意碰他,大概要过好久才能平复心情。”
高晟笑笑,替她盖好被子,轻轻躺在她的身边。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如一张大网兜头罩下,压得宋南一喘不过气。
“放我出去!”此时的他完全没了往日的温和沉静,咣咣拍着门板,“他居然当着我的面掳走鸾儿,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娘,开门,开门!”
伺候的下人全打发出去了,院里只有宋南一暴躁不堪的声音来回震荡。
郑氏站在门外,态度异常坚决,“你去找他就是找死,上一次的亏还没吃够吗?”
“我去告官,我就不信了,天子脚下,还没有王法了?”
“真是傻话,他高晟既然干得出来,就不怕你告官,到时候丢脸的还是国公府!我已经散出去口风了,温氏病重,需要静养,反正她平日身子骨就不好,这么说也没人怀疑。”
宋南一马上猜到母亲的打算,“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发她病故的讣闻?那她再也回不了国公府了,不成,绝对不成。”
郑氏长长叹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失望,“儿子,好歹替你爹娘和国公府着想着想吧。”
她转身向院外走去,身后是宋南一急急的恳求,“就说她回老家祭祖了行不行,娘,娘!”
郑氏充耳不闻,一直走到院门口才住脚,对守着院门的周海道:“多亏你拉住了世子,才没有酿成大祸,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的红封,好好看着他。”
周海挠挠头,“小的不敢当夫人的赏,当时我大街上碰到世子,他怒气冲冲的我根本拦不住,不得已把他打晕抗了回来。夫人不罚小的已是万幸,红封万万不敢要。”
郑氏赞许地点点头,没有勉强他领赏。
如今儿子一回来,日日与温氏同吃同住,继续下药就不大容易了,她正愁如何处理掉温氏呢,可巧高晟就把人掳走了!
长痛不如短痛,过几个月,有新鲜人在跟前伺候着,儿子就会慢慢忘了温氏。
去了一桩心事,这晚,郑氏睡得很安稳。
她是被丫鬟惊恐的叫声吵醒的,“夫人,锦衣卫又来了,在门房放了个木匣子,指名是给您的。”
郑氏登时睡意全无,急急忙忙梳洗更衣,“来了几个人?有旨意吗?”
“两个,已经走了。”丫鬟答道,“门房说没有旨意,放下匣子就走了。”
提得高高的心立刻落回肚子里,郑氏没好气白她一眼,“丁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出去跪着。”
丫鬟要哭不哭的样子,“可是……他们说匣子一股子怪味。”
郑氏手一抖,忙命人呈上匣子,却不敢打开,躲在一边远远看着,只让丫鬟们开匣子。
那个黑漆匣子一拿进屋里,所有人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推搡半天,不知怎的把看热闹的巧燕推到最前面。
巧燕左瞧瞧右看看,实在找不到下一个接手的人,干脆一横心,咔嚓,打开了匣子。
“啊——”她一声尖叫,双手一扬,那匣子就飞了起来,好巧不巧,里面的东西正落在郑氏怀中。
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郑氏惊得差点晕死过去,却瞧那手有几分眼熟,定睛一看,小拇指缺了一节,不是国公爷的手又是谁的?
“我的老爷啊!”郑氏哭得声断气咽,“我可怜的老爷啊,高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来人,来人,快请叶二小姐。”
“夫人,这里还有个纸条。”巧燕小心翼翼捏起张纸条,皱着眉头仔细辨认道,“□□之毒,不如尔心毒。嗯?这是什么意思?”
郑氏哭声一顿,旋即明白过来,高晟必是发现她给温鸾下药,刻意报复国公府。
“锦衣卫最会栽赃陷害,胡乱写的,不要看了!”她劈手夺过纸条,撕了个粉粉碎,命人小心将断手放回匣子里,捧着直奔宋南一的院子。
宋南一闹了一宿,疲乏极了,憋闷极了,鸡鸣时分刚朦胧睡去,恍惚看到温鸾在前面走,兴奋得大叫一声“鸾儿”。
可还没拉住温鸾的手,只听“砰”一声巨响,就被母亲的开门声惊醒了。
“你还有心思睡觉?看看这是什么,高晟在警告你!”郑氏把匣子重重顿在桌子上,指着儿子哭诉道,“你爹都要没命了,你不说救他,反而为个女人发疯,我真是白养你了。”
宋南一死死盯着父亲的断手,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你去找高晟拼命吧,这次我绝不拦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高晟要抄国公府也随他去,大不了我一根绳吊死!可怜你妹妹,她还没及笄啊,要么和我一起自尽,要么沦为营妓,供那些低贱的丘八取乐!”
郑氏捂脸大哭起来,“都怨我,没生个好儿子,国公爷,你快回来吧,我就要支撑不住了。”
“母亲,”宋南一直挺挺跪下,重重叩头,“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郑氏狠狠锤他几下,又心疼地抱着儿子哭,“娘真的没有办法了,南一,你该担起家里的担子了,现在不是小情小爱的时候,娘不指望你,又该指望哪一个?”
宋南一低低道:“我会救出他们的,一定会的。”
“当然会的。”一阵环佩丁当,叶向晚踏着满地的阳光从容而来,“伯母,还是让世子先起来,地上凉,他刚出狱没多久,身上还有伤。”
郑氏擦着眼泪道:“快起来,还等我扶你不成?”
宋南一默默起身,却是没有看叶向晚。
叶向晚也不甚在意,捡了张椅子坐下道:“高晟之所以敢肆无忌惮行事,就是因为当今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他是皇上最好用的一把刀,恶名他担着,好处皇上拿着,你说皇上怎舍得处置他?所以要除掉高晟,就要从根源上着手。”
“太上皇?”宋南一淡淡道。
“对。”叶向晚轻轻拍了下手,“只有迎回了太上皇,一切难题才有可解之法。把太上皇的下落悄悄发出去,倒逼皇上与瓦剌谈判。”
“皇上不会答应迎回太上皇的。”
“可该做的样子还要做,哪怕是走个过场,他也要与瓦剌人谈判,谈判桌上可操作的就太多了。”叶向晚自信一笑,“这是我们迎回太上皇的最好机会。”
宋南一没言语。
叶向晚眼神闪烁两下,“你在担心温鸾?大可不必,高晟对她不错,不会让她受苦。而且她已经和高晟有过肌肤之亲,早几天回府,晚几天回府,又有什么区别?”
宋南一紧绷着脸,显见很不赞同她的话。
郑氏见状忙道:“温氏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爹爹可不是!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拎得清。高晟睚眦必报,昨日你激怒他,今天他就把你爹的手砍了,下次再和他冲突,谁知道你爹又要遭什么罪?儿啊,你难道要害死你爹才甘心?”
“我知道了。”宋南一满嘴的苦涩,吃力地道,“我……听你们的就是。”
一晃七天过去,五月已至,天气是一日热似一日。因是“毒月”,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天师符,挂艾草,做香囊,当然还少不了浸雄黄酒和包粽子。
素来冷清寂寥,什么节日都不过的高宅,这几日也是忙得热火朝天,曝床晒席,拆洗帐幔,新置物件……小安福已累成了狗。
这天正好张大虎休沐,被安福死乞白赖的拽过来帮忙。
老大的宅子他也来熟了的,向来是满院子乱窜自由自在,不过这次,安福没让他进二门。
“有贵客在。”安福笑眯眯解释,“或许过一阵子,就不是客,是女主子了。”
张大虎下巴差点掉地上,“谁啊?”
“温姐姐啊,你之前见过的,原来的定国公世子夫人。”
张大虎一拍脑门,“原来她没死,啊不,所以定国公府才对外宣称她病死了!”
熏风卷着浮尘掠过垂花门,门后是温鸾惨无人色的脸。
七日已过,她没有盼来宋南一,反而盼到了自己的“死讯”。
高晟,他又说对了……
难道此生,就真要与这个男人厮混在一起?这个毁了自己一生幸福的男人?
枝头飞起一只云雀,越过树梢,越过屋檐,越过高高的围墙,直向那万里碧空飞去。
忽一声裂帛般的声响,那只云雀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从高空直直坠落。
温鸾看向门口,高晟一身大红飞鱼服,手里正抛着几颗小石子玩,“今儿天气不错,陪我出去走走,老刘头说你身子太弱,要多活动活动。”
温鸾不想出门,“我身上余毒未清,没有力气。”
其实是怕遇到朝思暮想的人,她会受不了的。
高晟笑笑,慢慢走近,“还是多走走的好,毕竟,逃跑也需要力气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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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他可真能装◎
温鸾想去远点的地方, 高晟知道她是为了避开宋南一,也不点破,只冷笑一声自去备车。
出了内城一直向东,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不同了。
和风润泽,碧水微漾, 两岸柳绿花红,莺啼蝶舞, 一望无际的碧空下,是大片大片浓绿扑人的良田。
远近田地里几个老农手持锄头在耕作,远处村落的犬吠声, 孩童的嬉笑声,夹杂着大人无奈的呵斥声,随着阵阵和风隐约送到温鸾的耳边。
这几年她一直闷在大院套小院的国公府, 见惯的是鳞次栉比的房舍,棋盘般齐整的巷道, 虽说处处雕梁画栋, 精致华丽,却难免有一种逼仄、狭隘的感觉。
不似这般天高地阔,一无遮掩,整个人如乍出闷笼, 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轻松。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温鸾不由自主深深吸了口空气,原来, 微风的味道是如此清甜。
这里没人认识她,也没规矩束缚她,她便如小时候一样, 趴在车窗肆意地向外看。
高晟靠在车壁, 静静地看着她, 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
“我们在前面的小镇歇歇脚,”他说,“这里紧挨着温榆河,是南北交通的水道,风景尚在其次,大周各地的小吃倒是差不多聚齐了。你有没有喜欢的口味?”
温鸾没回头,“随便。”
高晟笑道:“世上最难之事,无非‘随便’二字,看似随和,实则苛刻,必须要对所答之人的喜好、性情了如指掌,方能使其满意。夫人这样说,是在考教高某对夫人熟悉与否么?”
“我没那么多小心思。”温鸾终于回过头看他,“我没有忌口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吃什么都可以。”
“给什么吃什么?”高晟又是一笑,“新厨子后天就到,四大菜系一样两个,还有专做甜点小吃的,以后叫他们天天变着花样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也试图缓解两人之间不冷不热的气氛,可温鸾依然没有与他和解的意思,抿抿嘴角,继续盯着窗外看。
一路沉默着到了小镇。
温榆河从小镇中间蜿蜒穿过,这里先有的码头,围绕着码头,逐渐形成的镇子,因而最热闹的地方是码头附近的娘娘庙菜市。
正是晌午饭点,烧麦包子羊汤卤肉锅盔……每个摊子都挤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热气腾腾中,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听起来唱歌儿似的。
高晟拉着温鸾的手在人群中穿行而过,挑了一个人最多、最嘈杂的小吃摊子,操着一口生硬别扭的官话问:“老板娘,有座儿没有?”
在灶前忙活的老板娘忙抬头,见他二人虽穿着普通,但容貌出色,气度不凡,不由多看了两眼,“没有单独的桌子了,拼两个座儿行吗?”
此时的高晟显得十分随和,“当然行了,来两碗芥菜馄饨,六两包子,您再看着配两个凉菜。”
“好嘞!”老板娘应了声,手脚麻利开始准备。
他二人在大长桌旁坐下,这里的人很杂,有穿长袍的账房笔吏,有码头上讨生活的力巴儿杂役,也不乏走南闯北的小生意人,他们大声说着话,嘈杂不堪。
温鸾头一次在这种环境用饭,拘谨极了,连头也不好意思抬。
高晟反倒饶有兴趣地听那些人说话,间或插两句嘴,话不多,却每每一语中的,渐渐的,大家开始围着他说话。
不知怎的话题绕到太上皇的下落!
“被瓦剌人抓走了?”高晟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不会吧,太上皇不是往南边走的么?”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京城都传开啦,听说好些老大人想法子要把太上皇赎回来。”
“我们县的读书人也写了联名信递交官府,天天在街上宣扬恭迎太上皇还朝,还要到别的县城游说。”
“瓦剌人这回狮子大开口,不止要钱,还要地呢!”
七嘴八舌一通说,终于给高晟这个外乡人讲明白了。
“可是……”高晟犹犹豫豫说,“如果瓦剌人再打过来,太上皇再跑,我们可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再来,我就和他们拼命!”一个中年男子重重砸了下桌子,通红的眼睛满是泪花,“那些狗杂种,连刚满月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们一家十二口,都死了,都死了!”
一个老头叹道:“我们村子,就没有一家全乎的,到处都是新坟,唉。”
“我们家倒逃过一劫,可粮食全叫他们抢了,房子也烧了,要不是皇上免了我们一年税赋,还发了种子粮,我们也少不得卖儿卖女。”
更有人低低嗤笑道:“老百姓真是头累不死的驴,粮食银钱都叫瓦剌人抢走了,还得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把人赎回来,真他么憋气!”
“要我说,皇上挺好的,保住了京城,打跑了瓦剌人,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可别再折腾了,就这样,挺好的。”
此话很有点大逆不道的意味,温鸾惊讶极了,待看到嘴角微翘的高晟,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想要造的势!
高晟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趁大家伙激情澎湃痛骂瓦剌人时,拉着温鸾悄悄离开了小吃摊。
“你还挺会的,一开始他们只当新鲜事逗闷子,你三言两语一挑唆,立刻把大家的怒气拱上来了。”温鸾连连摇头,“不管朝堂上如何决定,老百姓大概不愿意赎回太上皇了。”
“老百姓最是老实了,不管是爹爹当皇帝,还是儿子当皇帝,谁让他们吃饱穿暖安稳度日,他们就拥护谁。叶家会造势,我就不会?论拿捏人心,引导舆情,总是高高在上的叶家又怎比得过我?”
他语气淡淡的,话语间却带了点骄傲。
温鸾在旁冷冷道:“的确,大人最会玩弄人心了。”
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高晟不禁一怔,须臾笑道:“学会冷嘲热讽了?脾气见长啊,不错,让我更想把你弄哭了,嗯……一边哭,一边求饶,这个样子的你,简直让人如痴如醉。”
温鸾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几声鸦啼,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高晟肩上,脚上绑了个小手指粗细的信筒。
高晟扫了眼里面的纸条,脸色微沉,“回城,我倒要看看叶二小姐又在搞什么鬼,”
回去时马车速度快了许多,不到申时,他们就来到了广聚轩门前。
温鸾没下车,“你办差,我就不跟着了。”
高晟站在车外,固执地向她伸出手,“不算办差,叶二小姐在此大宴宾客,她进京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般高调。我带着你正好装作路过,不然太刻意,反而不美。”
温鸾还是摇头,身子往车厢深处缩了缩,“我毕竟已经‘死’了,叶二小姐如果拆穿我的身份……”
“她不敢。”高晟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宋南一不在!”
他的目光很冷,冷得空气一瞬间都冻住了。
温鸾不禁哆嗦了下,暗自苦笑:果然,她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只能听话地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然而还没走到广聚轩的门面,他们就被店小二拦住了。
“对不住了,二位老客,今儿叶家包场,请二位改日再来照顾生意,谢谢您嘞!”
高晟冷哼道:“笑话,京城还没有爷进不去的地方,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说着,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
“哎呦喂,小的有眼无珠,大人饶命!饶命!”店小二扑通跪下,捣蒜般磕头求饶。
温鸾不忍心,轻声道:“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也没说错什么,挣口饭吃不容易,算了吧。”
高晟瞥她一眼,扔了块银子给店小二,“给我找个雅间。”
那银子足有五六两重,店小二登时喜得抓耳挠腮,推门引他们往里走,“二楼还有一间,是大房间隔出来的,小是小点,胜在安静。”
店门打开的同时,里面的谈笑声倏然而至,却在看到高晟后戛然而止。
一楼大厅坐满了人,大多是身穿襕衫的生员,他们齐刷刷的看过来,饶是温鸾用团扇半遮着面,也觉得浑身刺扎般的难受。
叶向晚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最前面,虽没有直接赶人,可脸上的冷意非常明白地表示出不欢迎。
“这是什么?”高晟好像察觉不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一眼看到当中长桌上摆着的纸卷,自顾自拿起来一瞧,笑了。
“请愿书?今有国子监、会昌书院、集贤书院……等学生叩首泣血请奏……太上皇身陷囹圄,大周之悲,万民之痛……”
“你笑什么笑!”有书生拍案而起,瞠目怒斥,“我等读书人之事,岂容尔等奸佞耻笑?”
高晟眉头一挑,满脸的讶然,“我没有耻笑你们,再说我也是读书人,不会自己笑话自己的。”
那人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知道你是靠媚上欺下升的官,你原本是辽地的小乞儿,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还敢妄称自己是读书人?”
一阵哄堂大笑,温鸾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儿藏进去,又暗暗吃惊,高晟竟是个乞丐出身?
丝毫不像呀!
高晟淡淡笑了下,低声让温鸾随店小二先上楼。
温鸾本想劝他赶紧走算了,读书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同窗同年同乡勾藤扯蔓的,一旦闹腾起来,波及的是几百上千人,非出乱子不可。
但转念一想,高晟的事,与她何干?他倒霉了不是正好?
温鸾提脚就走。
看着那道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高晟罕见苦笑了下。
转而目光霍的一闪,随手从旁边的生员书袋里掏出本书,递到那人面前,“敢不敢与我打个赌,你念上句,我答下句,若我答不上来,就算你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小书生壮着胆子道:“如果我要你去死呢?”
高晟笑道:“自然如你所愿。”
偌大的前厅一片哗然。
小书生又兴奋又紧张,立时提足了精神,翻了翻手中的书,大声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高晟缓缓道。
竟然接上了!小书生呆了一下,又问:“尧舜率天下以仁……”
“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还是一字不差。
再问,再答,五六轮之后,还是没有难住高晟。
小书生不可置信张大了嘴巴。
“这本《大学》太简单了,换一本,我来!”一个年长些的生员跳出来,连书也不拿,随口出题,“古之治道者。”
“以恬养知……”高晟回答的间隙也缩短了。
那人不甘示弱,马上又是一题,然而他话音刚落,高晟立即背出下句。
不到一刻钟,那人脸色苍白,汗水津津,默默拱手坐下。
高晟也笑着还了一礼。
“《庄子》也读过,看来他真的读过书。”有几人看高晟的眼神已不似先前那般鄙夷。
“那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就不信考不倒他,我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出来发问,各种声音换了一波又一波,不变的只有高晟的声音,沉静而缓慢,不见丁点急躁不安。
在座的生员们从轻视、震惊,再到佩服,到后来已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提问,还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连首位坐着的几位老者都忍不住颔首暗许。
如果温鸾分神去看叶向晚的话,会发现她的脸色十分精彩,就像是吃了一碟子其苦无比的莲子心,还得装出吃的是蜜糖的模样。
可惜她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高晟身上。
橙色的余晖从宽大的窗棂照进来,将他身上青色的衣袍染上一层淡淡的黄晕,他背着手,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笑没有一贯的讥诮,那是一种君子也难免会有的自豪,带着点天真,甚至还有点腼腆,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得了表扬的学生!
似乎她在哪里见过这个笑。
也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背书场面。
温鸾腾地从椅中跳起来,紧紧抓着栏杆扶手,不错眼盯着高晟看。
就在这时,高晟被人问住了。
他仔细想了会儿,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我只读过四书五经,你说的我没读过。”
引起一片遗憾的叹气,但此时人们早忘记和他的赌约了,第一个提问的小书生急得直跺脚,“这么好的记性,为什么不读书?”
高晟脸上是毫不掩盖的失落,“十四岁那年,父亲因罪赐死,全家流放辽东,我失去了科举入仕的资格。”
温鸾倒吸口冷气,她已经想起来他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左右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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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放手◎
温鸾曾听父亲提起过, 有个学生记忆里很好,几乎可以说过目不忘,人也聪明, 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可惜总是病恹恹的, 三天两头的请假。
有次她去学堂给父亲送饭,恰巧碰到父亲考较功课。
父亲一向随和温厚, 只有这个时候严厉,手持戒尺,哪个学生没有背书, 照着手心就是一下。
二三十个学生,几乎尽数受罚,便是背井离乡, 特地跑到父亲小学堂陪她的宋南一,也狠狠挨了两下。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瘦小小, 长得平平无奇的小男生没有挨打。
作为学堂里唯一的“异类”, 自然有人不服气:老师肯定是看他体弱多病,有意关照。
这话父亲听到了,便让学生们也如今日一般,拿着书, 挨个儿上前提问。
宋南一自是不屑做这种事的——赢了不光彩,输了没面子, 便悄悄溜出来找她。
那时,她亦满心满眼全是宋南一,光顾着和他叽叽咕咕说笑, 没太在意屋里的场景。
只记得一阵高过一阵惊叹声, 如海浪般在院中飘荡。
她好奇望了一眼。
风动树摇, 阳光的碎屑源源不断洒向那个少年,流金的世界耀得他眉眼弯弯,脸颊泛起微微的红。
那笑容,渐渐和眼前这个男人重合了。
后来,父亲病了,可还不忘吩咐她送本《周易》给那个学生,不住叹息道:“这么好的读书苗子,这么小的年纪……告诉他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把她听得如坠五里雾。
一打听才知道,那学生的父亲因贪墨、侵占军屯被治罪,已是判了斩监候,全家也判了流刑。
她不由有点害怕,恰好宋南一来找她,便叫他的小厮代为跑腿。
惊艳只是一刹那,有处处完美的宋南一在跟前,没多久她就忘了这个人、这桩事。
原来他真是父亲的学生!
有当年的师生之情,他没理由再扣住自己不放。
温鸾生怕别人瞧出端倪,极力压制着波折起伏的心绪,却是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宁,只焦急地注视着被众人围着的他,只盼他早点注意到楼上还有个自己。
“皇上要开恩科?”下面又开始沸腾了。
但听高晟朗声道:“旨意尚未明发,但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为的是表彰诸位学子在去年京城保卫战中的功绩。”
“我们?我们有什么功绩?”
高晟提高声音道:“莫要妄自菲薄,虽没人给你们请功,可皇上心里记得,瓦剌人攻打京城时……”
“是你们,在街头安抚百姓,免去一场内乱。”
“是你们,肩扛手提,往城墙上运送吃的喝的,让我们的士兵有力气杀敌。”
“是你们,用提笔写字的手,拿起刀枪,以羸弱之躯对抗豺狼。”
“也是你们,始终坚信着,我们大周不会败,我们大周不会亡!”
“你们是大周的脊梁,是大周的底气,更是大周的希望,有你们在,大周必将稳如磐石,不可动摇!”
高晟环视一周,缓缓笑道:“这些是皇上的原话,现在你们还觉得自己不是大周的功臣吗?”
年轻的学生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沸腾,不住山呼万岁,场面热烈极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在激动的同时,也想起去年那场惨烈至极的保卫战,护城河的水都被大周将士的血染红了,城墙外尸骨遍野,百里无人烟。
那位弃城而逃的太上皇……
不由互相交换下目光,默默收回想联名的小手手。
至于长桌上的联名信,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又不知被何人踩了两脚,洒了酒,签名处的字迹模糊成黑团团,看也看不清楚。
叶向晚再也掩饰不住了,脸色锅底似的黑,真想跳起来指着高晟鼻子破口大骂,可她不敢,也不能。
好不容易用父亲的名头说动了国子监祭酒和各大书院的山长,只等万人联名信横空出世,给当今迎头一击,逼得他不得不同意和瓦剌人谈判。
哪知高晟不费吹灰之力就搅黄了!
她恼恨地盯着眼前这些男人,不就一个破恩科么,太上皇回来了一样会给你们,真真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不堪大用,开恩科你们也考不上。
旁边坐着的几位老山长瞥见她的神色,不约而同离她远了些。
终于,楼下的热烈告一段落,高晟分开人群,缓步拾阶而上。
“等急了?”
不等他说完,温鸾就扑了过来,“你是我爹的学生对不对?我记得你!”
高晟显得不是特别意外,微一挑眉,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放过我。”温鸾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激动、期待、忐忑……种种情感汇聚在她眼中,让那双美妙的眼睛蒙上雾一般的泪。
高晟的笑容渐渐淡了,“没有别的话和我说?”
温鸾脑子乱乱的,只想着如何让他记起父亲的好,“那个……你记不记得,我爹给过你一本书?”
“书?”高晟怔楞了下,好像不记得这事。
温鸾使劲点头,“对,是《周易》,我爹还特意叮嘱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很遗憾你不能继续读书,连说好几声可惜。”
“这样啊……”高晟眼神微暗,“是很可惜。”
温鸾本想说当时是国公府的小厮送过去的,但看他这反应,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把这话又吞了回去。
“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放过我。”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求求你。”
高晟笑着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温鸾几近崩溃,“我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不愿放手,就这么简单。”他的声音如二月的风,带着暖意,透着丝丝的寒气。
“游戏,还没结束。”
温鸾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失去浑身气力般跌坐椅中。
“我是人,不是你圈养起来的金丝雀……高晟,我恨你。”
高晟慢慢蹲下来,抬头仰望着她,“被你憎恨,我很开心。”
西天逐渐发暗,黄昏带着微妙的紫红色悄悄走近,把天地都罩在一片巨大的瑰丽的樊笼中。
楼下的学生们陆续散了,他们也要走了。
那个小书生还没走,一直在楼下等着高晟,见他露面就缠了上去,哪怕高晟明显露出不悦,他也没打退堂鼓。
看来方才和颜悦色的高晟给了小书生不少错觉。
恐怕以后有的苦头吃。温鸾淡淡扫了眼,提起裙角刚迈过门槛,见门前马车跳下个人来,一身玉色修竹暗纹长袍,高挑个,剑眉星眸,不是宋南一是谁?
两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斯人如旧,斯情却不知是否依旧。
温鸾心里轰然一声,只觉一股苦涩酸热的气血搅动着往上顶,冲得她头都有些眩晕,喉咙像被一团棉花梗住了,几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她软着脚勉强下了台阶,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南一……”
余下的话,再也无力说了。
“南一!”是叶向晚在叫他,笑声中满是喜悦和甜蜜,“你来接我了?”
“我来晚了。”宋南一笑了下,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没有停留。
他没有看她。
晚风送来他身上的味道,如山间清泉,如雨后竹林,清新淡雅,那么的好闻,是她深深迷恋,想一想心脏都要砰砰跳的味道。
不再属于她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前面,是叶向晚和宋南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温鸾深吸口气,企图把眼泪逼回去,偏偏风也要和她作对,狠狠呛了她一大口。
她大声的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引发了严重的眼泪,擦了又掉,再擦再掉,怎么也擦不完。
不得不大口大口吸气,拼命把哭声压下去。
她不想让叶向晚看笑话。
有人把帕子怼到她的脸上,鼻尖顿时被浓重的药香味包围。
是高晟。
“他就是个孬种。”他声音冷得像冰,“如果像上次一样找我拼命,我还高看他一眼。”
温鸾拿下帕子,“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没有你,我们还是好好的。”
高晟冷笑,“没有我,他已是死囚,你就是罪臣家眷,不是流放,就是满门抄斩。”
和他吵架从来占不了上风,温鸾憋闷一阵,突然道:“明天我要去大佛寺。”
“唔?”
“我娘冥寿,我要做法事,你不会连这个都不允许吧?”
“说的什么话,不过明天时间太紧,后天吧,我让大佛寺那天闭门清场,让你清清静静给母亲祈福。”
他答应了,温鸾反而更觉郁郁。
高晟不知道,她和宋南一曾在大佛寺的七叶树下许过愿,此生此世,永不相负,两人一起写的同心结还挂在那里。
她要把同心结取下来,烧掉,祭奠他们这段过往。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幽暗的夜色中,晚风拂过,碎花如雨。
高大的七叶树下,宋南一怔怔看看面前的花枝,枝头在风中摇摆,同心结在灯笼的微光中轻轻跳跃。
他站了很久很久,终于提笔,在红布条上写下一行奇怪的图案,挂在他们的同心结旁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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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会死人的哦◎
大佛寺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 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的人都能挤爆寺庙。香雾弥漫,人声沸腾, 请符的开光的都能排出去二里地。
温鸾上次还是和宋南一一起来的,饶他是堂堂国公世子, 也得乖乖排队等着大师开光。犹记得他一边抹汗,一边抱怨:“白捐了那么多香油钱, 竟是一点都不肯通融。”
然而今日,除了她,大佛寺不见一位香客。
松竹掩映的红墙在阳光中璀璨生光, 佛塔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着,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乐声,愈发显得这里静谧肃穆了。
偏偏安福嘻嘻哈哈道:“还是我家大人的面子大, 换做别家,主持是决计不肯答应的。是不是罗大哥?”
今日高晟禁宫当值, 实在脱不开身, 便让罗鹰跟着她。罗鹰一向沉默,闻言只是点点头,表示他说得很对。
不过以权相压罢了,许是她也是被压迫的那个, 温鸾心里着实不怎么舒服,等法事一毕, 起身向寺后走去。
罗鹰亦步亦趋。
温鸾心里装着事,如此一来更烦躁了,立马回身道:“我去更衣, 罗大人也要跟着?”
把罗鹰闹了个大红脸。
温鸾冷笑道:“寺门锁了, 院墙足有丈许, 你还怕我长翅膀飞了不成?”
这下罗鹰的腿也不好意思再往前迈了。
安福摸摸鼻子道:“温姐姐的脾气变大了哦,以前很好说话的一个人,不过话说回来,整天让人监视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大人把她看得这样紧,真真是罕见。”
“这样不好。”罗鹰突然说。
“是不好。”安福深以为然,“没有人喜欢失去自由,温姐姐这几天都憔悴了。”
“不,我是说对大人不好。”
安福愕然,片刻后又明白过来,看着温鸾离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
大佛寺后身有一株七叶树,传说是当年天竺僧侣携带的种子种植于此,距今已有六百余年,足有三丈多高,两个人手拉手才勉强保住树干。
此树极其灵验,大家都说凡在树下许愿的男女,都能求得一段好姻缘,因此京城的人也称其为“姻缘树”。
大佛寺之所以在京城出名,和这棵七叶树也不无关系。
葱葱茏茏的树荫里,无数祈福的红丝带飘摇着,无言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欣喜或悲伤的故事。
距许愿时已过去一年多了,温鸾慢慢找寻了会儿,才在层层绿叶中找到那个同心结。
她鼻子酸涩的厉害,想哭又哭不出来,宋南一占据了她过去所有的时光,爱他,宛若喝水、吃饭,已成了她生命中极其自然的事。
对她来说,一旦习惯了某个人,某种环境,分别时就跟死了似的难受。
祖父离开时她还有爹娘,娘亲走的时候,爹爹陪着她,后来爹爹也不在了,换成了宋南一守着她。
这一次,她没人可以依靠。
温鸾颤着手去解同心结,然而刚刚摘下来,她的目光就被旁边的红布条吸引住了。
上面写着一行字,或许不能称之为字,歪歪扭扭,缺笔少划,虫子爬似的,刚启蒙的孩子写的都比这个强。
温鸾痴呆呆望着,忽的瘫坐在地,无声地哭起来。
这是只有她和南一才明白的字。
小时候顽皮,为了彰显两人的关系与旁人不同,也是不愿大人们知晓他们信上的内容,便一起起琢磨出来这种字体。
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和他的字。
他说:虚与委蛇,等我。
南一没有负她!
生怕时间长了罗鹰他们起疑,温鸾不敢放肆大哭一场,蘸着随身带着胭脂膏子,匆匆在布条背面写了几个字。
左右看看,周围并无人看见,她暗暗松口气,擦干泪痕急急忙忙往回走,可刚转过台阶,就见高晟负手立在树下,显然是在等她。
温鸾惊得头发差点竖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高晟上下扫她一眼,“净房在东北角,你从西边过来?”
“随便走走。”温鸾声音发虚,不自然地笑笑,“难得出来一趟,就到处看了看。”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他身上,枝叶沙沙随风摇摆,碎金似的光亮来回游动,忽明忽暗,让高晟的神色也变得不可捉摸。
他走近,带着一丝迷惑,“难得?前天刚刚出来一趟。”
“而且,”略显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温鸾不自觉向旁一躲,却听他说,“你哭了,为什么?”
温鸾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我想我娘了。”
大概她掩饰太拙劣,高晟不禁莞尔一笑,“你是真不会撒谎啊,想瞒过我的眼睛,还得多修炼几年。”
他看看温鸾来时的方向,迈开长腿就往七叶树那边走。
温鸾大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别、别……”
高晟慢慢回过身,虽笑着,眼眸却暗沉沉的,平静中难掩锐利,隐隐藏着一股戾气。
温鸾强压着心头慌乱,想再编个瞎话把他糊弄过去,然而大脑一片空白,嗫嚅半天都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高晟连连冷笑,一抬胳膊轻轻松松挣脱开她的手,“是宋南一?我说你为什么突然要做法事,原来是为了见他!这家伙也有点本事,居然能躲过罗鹰,看来这次我不止要废了他的胳膊,还要挖他的眼割他的舌头!”
“不是!不是这样的!”巨大的惊恐让温鸾脑子分外灵活,从怀里掏出同心结朝他扔过去,“我是为了拿这个,他跟别人好了,之前许的愿就不能作数,我想拿走烧掉。”
这一扔力气很大,同心结反弹了下,落到草丛里面,愈发显得那一点红孤零零的可怜了。
“你满意了吧?”一直隐忍的痛苦和委屈统统在此刻爆发,温鸾蹲在地上“哇”一声哭出来,“看我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变着法儿的往人心上扎刀子,还嫌我不够难受?你还不如杀了我。”
她哭声太大,引得远处两个洒扫小和尚不住往这边看。
高晟脸上难得露出尴尬的表情,同样蹲下身,低声哄她,“别哭了,你看,多大点事,你一开始告诉我不就好了?我给你赔不是,快别哭了,让人看笑话。”
温鸾哭了一阵,心里痛快多了,闻言抽抽搭搭道:“谁爱笑笑去,反正我早就成笑柄了。”
“我在,谁敢笑你?”高晟单手撑着脸看她一阵,忽而笑道,“委屈巴巴又气鼓鼓的,嘴上还不服软,倒有几分你之前的样子。”
温鸾擦一把眼泪,“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对我起的心思?总不可能是你在书馆的时候吧,那会儿我还没及笄呢!”
高晟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温鸾气结,起身就走。
“等等。”高晟捡回同心结,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此地的事,就在此地毕,我帮你把它烧了,以后他过他的,你过你的,以往种种,就当一场梦吧。”
说着,点燃火折子就要烧了手中的东西。
温鸾脸色一变,“不要”急急冲到唇边,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好”。
高晟故意停顿了会儿,见她始终没来阻拦,方干净利索的烧了,随手扔到一旁的香炉里。
风猛地灌了进来,无数火星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盘旋着,又消散在风的尽头。
同心结被火包围着,黑色的边缘吞噬着那颗心,最后变成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黑乎乎的东西。
温鸾的心里突然涌上莫大的悲哀,似乎在哀悼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高晟想要她,温鸾没有拒绝,反而出奇的配合,好像真的要忘却她和宋南一的一切。
高晟很享受她的主动,但不知为何,温鸾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冷,匿着一股说不出的狠,亦或是疯?
他不应该很高兴么?
被他这样看着很难受,温鸾忍不住用手去遮他的眼睛。
高晟躲开了,抓住她的脚踝,一点点拉近,拉开,“温鸾,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最无法容忍的行为是什么?”
窗子开着,凉丝丝的空气袭进来,温鸾那里很不舒服,“什么行为?”她随口问,略挪了挪身子,试图关闭门户。
但没用,反被拉到最大。
“欺骗,背叛!”沙哑,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从而显得异常强硬的声音刚刚落地,他猛地冲上来。
温鸾全身紧绷,几乎是本能地叫了声疼。
太疼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粗鲁过,今天却像是发了疯,简直就像要直接冲进她的心里。
床幔簌簌抖动着,耳边是咯噔咯噔的木头撞地声,温鸾推他、打他,反被他浑身的肌肉震得手疼,完全无用。
直到窗户纸蒙蒙发亮,她才重获自由。
“可以不爱我,可以不接受我,但是绝不能骗我。”高晟轻轻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今天,姑且信你一回。”
温鸾已是累得手指都抬不起了,勉强积聚起仅剩的气力,喘吁吁问道:“如果,我有一天骗了你呢?”
高晟想了想,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会死人的哦,很多。”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更,明天加更,中午12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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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家都很意外◎
那晚过后, 温鸾再没提过宋南一,哪怕高晟不在,哪怕她一个人独处, 都没有再说出那三个字,就好像把这个人彻底从记忆中抹去了一样。
她每天呆在屋子里, 看书、写字、抚琴,或者做点针线活, 累了就满宅子的走,从前院到后宅,几乎每一处院子都进去看看。
高晟不拦她, 大书房小书房也随便她进出,把各处的钥匙,包括库房的, 一并交给她,就差没明着说让她主持中馈了。
温鸾本不想多管他家里的事, 转念一想, 拿着钥匙到底方便行事,便没多推辞,接下了。
其实也没多少事可干,高晟喜静, 除了安福这个“大总管”,家里只有三四哑仆, 加上特意为她添的八个厨子,几个婆子,扒拉来扒拉去, 五进两路的大宅子, 统共也不到二十个人。
连阿蔷都觉得这日子轻松极了, 尤其是在看过一库房的金银珠宝、字画瓷器之后,“不用应对婆母,不用和妯娌小姑子勾心斗角,整日吃吃喝喝,还有花不完的钱,比国公府好太多!”
温鸾浅笑道:“是挺好的。”
只要乖乖呆在这个金笼子里,鸣叫他喜欢听的声音,任他抚摸,任他把玩,他就绝不吝惜给她的“好”。
可嘴里却说:“比在国公府舒心多了,以前我呀,一看到婆母……一看到国公夫人的脸,就开始紧张,心咚咚的跳,连大气也不敢喘。那天我提了一嘴你,转天他就把你从国公府要过来了,我现在觉得,或许他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
阿蔷沉默了,良久才说:“世子……”
“不要提他!”温鸾急忙打断,紧紧盯着阿蔷的眼睛,缓缓摇头,“我已经忘了,全都忘了。”
阿蔷一怔,到底是打小就在身边陪着的,她马上读懂了小姐的眼神,鼻子一酸,立时觉得这里哪哪儿都不好了。
但国公府更是个狼窝子,世子爷放弃小姐后,那起子小人更肆无忌惮了。
“夫人做事太绝,您的‘白事’都不给办,说什么新婚枉死不吉利,连灵堂都没布置,直接把棺椁拉到化人场烧了。”
阿蔷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出来,“我知道都是假的,可样子总要做做,这也关系着国公府的脸面。她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有猫腻,还把您的名字从族谱上勾了!”
前面的话,温鸾都不甚在意,唯独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看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阿蔷马上察觉到自己说错了,急急转移话题,说起了宋嘉卉,“闹得厉害,非要找高大人说个明白,夫人气得半死,把房门院门全锁了。也不知道六小姐哪里来的底气,敢和高大人叫板。”
若说谁是郑氏的克星,当属宋嘉卉无疑,任性骄纵,不服管教,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偏偏郑氏对这个女儿疼爱得不得了,即便这一刻嚷着要打要罚的,过会子就心软哄她去了。
“关不住的,嘉卉那个脾气,也只有国公爷才能压住。”温鸾叹道,“我也真不明白她总闹着找高晟做什么,国公府的人全让着她,顺着她,高晟又不会,还能因她几句话放人不成?”
别说她不明白,此时被拦下的高晟也非常的意外。
五月的阳光灿灿的,带着初夏特有的燥热喧嚣,尽数照在这个倔强的,如火一样炽热的女孩子身上。
宋嘉卉额头的汗珠闪着晶莹的光,双手牢牢抓住马笼头,满脸通红,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动。
“我有话和你说,下来。”说话毫不客气,就像命令自家的下人。
旁边的张大虎和其它几个锦衣卫诧异的交换下目光,看宋嘉卉的眼神就跟看个怪物一样。
高晟并未下马,居高临下望看着她说:“我很忙,宋六小姐不要耽误我办差。”
“你还记得我?”宋嘉卉眼睛一亮。
低垂的眸子恰好掩盖住高晟讥诮的神色,“如宋六小姐一般特别的人,高某岂敢忘记?”
张大虎点点头:敢用这种语气和老大说话的女人,恐怕满京城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是忘不了。
但显然,宋嘉卉误会了“特别”的意思,眼睛变得极亮极亮,歪着脑袋颇为挑衅地说:“听说温鸾没死,藏在你那里,是不是真的?”
可真敢说!张大虎瞪大眼睛,忍不住想,老大会怎样对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骂一顿?好像太轻了,打一顿?好像也不至于。
可谁也没想到,高晟居然没发火,反而郑重答道:“是。”
宋嘉卉呆了一瞬,继而大叫:“你怎么能这样?她是我嫂嫂,你,你……你们果然早就勾搭上了,亏我还处处替你说好话,真是看错你了!”
又委屈,又愤怒,隐隐带着一股子不甘心。
高晟万万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也是一怔,但很快又笑,“六小姐说的不对,你嫂嫂已经‘病故’了,我府里的人,不是你的嫂嫂。”
“那还不是因为你!”
“六小姐大概不知道事情原委,是你的好母亲,求了宫里的华太监,亲手把她送给我的。不然,你哥怎会平安无事从诏狱里出来?”
“不可能!”宋嘉卉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她明明知道我哥把温鸾看得比命还重,你胡说,你在骗我!”
高晟轻叹一声,“高某骗谁,也不会骗六小姐的。”
阳光从他身后直射过来,刺得宋嘉卉不得不眯起眼睛,她仰望着他,看着端在在马背上的那个高大的黑影。
骗谁,也不会骗她。
尽管看不清高晟的表情,她也莫名的坚信,此刻的高晟,眼中必是一片真挚。
“你能不能把她还给我哥哥?”
“不成啊,再回到国公府,她必死无疑。”
“你倒是好心……你会娶她吗?”
高晟反问道:“这个对你很重要?”
宋嘉卉不肯回答了,须臾怒气冲冲道:“你砍了我爹爹的手,你是个坏蛋。”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好人。”高晟笑笑,忽然俯低身子,用极小的声音说,“叶家串通太皇太后可劲儿逼皇上,皇上失了面子,总要找补回来。高某实在没办法,失去一只手,总比掉脑袋强。”
“哦,原来你……”
“嘘。”高晟的手指虚空挡在宋嘉卉的唇上,轻声说,“这是你我的秘密,千万别说出去,不然皇上会责罚我的。”
宋嘉卉使劲点了点头。
高晟重新坐好,略一颔首,“再会了。”
宋嘉卉慢慢松开抓马笼头的手,犹豫了下,说:“诶,你要小心,叶向晚和康王的人接触上了,那老家伙可不好惹。”
高晟脸色微变,康王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弟弟,辈分高,在皇族宗室中话语权很重,皇上见了也要尊称一声“皇叔祖”。
若是康王发话,各地藩王联合起来,逼皇上迎回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皇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继位,没有太上皇的传位旨意。各地藩王肯定有不服气的,同为藩王,只因你先一步到了京城,皇位就是你的,凭什么?
还是吃亏在登基时间太短,根基不稳。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太上皇的具体位置,快刀斩乱麻。
一瞬间高晟脑子里转过数个主意,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只微微一笑,“多谢六小姐,这份情,高某记下了。”
宋嘉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了,待高晟的身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她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手指抚上自己的唇,虽然他都没有碰到自己,可离得那样近,都能感到他手上的温度。
好痒!
太阳躲进云层,天光暗了下来,少女的影子变得很淡很淡,最后融入阴影中,再也看不到了。
端午节一过,酷热难耐的夏季便正式到来了,接连一个多月,一滴雨不下,连块云彩都难得看见。可即便这样热的天气,街头上的人却多了起来。
“都是满脸大胡子的瓦剌人,这边,那边……”阿蔷指给温鸾看,“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瓦剌人?”
温鸾掀开车帘一角,那些瓦剌人又黑又壮,小山似的来回乱窜,遇到平头正脸的小媳妇大姑娘就死盯看,没的让人作呕。
温鸾急忙放下车帘,“朝廷要和瓦剌和谈了,这些大概是瓦剌的使臣吧。”
阿蔷恍然大悟,“哦,怪不得这阵子都看不到大人的身影,应该在忙和谈的事。小姐,我瞧着那些人心里不老安生的,要不今天就别去大佛寺了。”
“怕什么,我现在可是高晟的女人,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我?”温鸾自嘲一笑。
每隔半月,她便和宋南一联系一次,今天正好到日子了,不去不行。
这次的和谈,是康王、太皇太后联合在京的宗室皇亲,还有江南士族共同推动的。想必宋南一也出力不少,听说在康王和叶家的保举下,他得了吏部给事中的职位,官不大,权力不小,总算是正式步入仕途了。
本应是高兴的事,温鸾却憋闷得有点喘不上气,干脆把车帘撩上去,虽然风也是热的,好歹舒服了点。
不经意间,她看到街旁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又哭又喊的,抱着一个瓦剌人的腿不放,桃子、李子散落一地,被踩得稀巴烂。
那瓦剌人“呸”的吐出嘴里的核儿,一脚把老头踢出去老远。
老头艰难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作揖,“大爷行行好,我们全家就靠这点果子过活,不能不给钱啊。”
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汉语,还是觉得老头这样特别可笑,那群瓦剌人指着狼狈的老头哈哈大笑。
温鸾看得心里难受,看一眼驾车的罗鹰,嚅动两下,想说什么又忍下去了,只悄悄与阿蔷道:“等瓦剌人走了,你拿点银子给那老人家。”
正乱着,巷子口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十二三岁,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短衫短裤,赤着脚,一边哭着喊“爹爹”,一边使劲往上拉那老头。
瓦剌人停住笑声,慢慢围了过去。
温鸾只觉不好,可又想,光天化日之下,那小姑娘还是个孩子,不至于吧。
蓦地,小姑娘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双脚被瓦剌人悬空抓起,身上的衣服已是撕得粉粉碎。
“罗鹰!”温鸾尖叫。
罗鹰猛地勒住马,闪电般冲了出去。
与之同时,温鸾抱起自己的备用衣裳,想要没想也跳下马车。
等她赶到的时候,罗鹰已把小姑娘从瓦剌人手里夺了回来,他好像也受了伤,握着绣春刀的手不停往下淌血。
温鸾急急忙忙用衣服裹住小姑娘,正要和阿蔷合力把人抬到马车上,不想有个瓦剌人跳了出来,眼神热切,指着她大叫,“是你,是你!”
作者有话说:
说到又没做到,还有一更,晚上12点吧
第29章
◎冷静的疯一下◎
是青楼的那个瓦剌人!
好像是叫马哈木, 上次高晟就是和他谈判来着。
仍是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温鸾下意识后退一步。
罗鹰也瞧出不对劲了,跨前一步挡住温鸾, 拿出锦衣卫的腰牌一亮,“尔等街头行凶, 目无大周王法,还不速速退下!”
然而这块牌子对瓦剌人并不好使, 马哈木和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叽里咕噜一通话后,斜眼看着罗鹰道:“大周的律法管不到瓦剌人的头上。”
罗鹰大怒,一想这些人是瓦剌使臣, 目前两国正在和谈,如果闹大了,对大人, 对皇上都不是好事,反正人也救下来了, 算了。
他收起绣春刀, 回身道:“夫人,你们先回马车,我去找个郎中给……”
“背后!”温鸾大叫。
然而已经晚了,白光闪过, 正中罗鹰后背,鲜血迸出, 巨大的冲力让他猛地向前扑倒,连同前面的温鸾,两人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相当重, 温鸾差点晕过去, 罗鹰勉力撑着胳膊想站起来, “夫人,对不起。”
却是噗的喷出口血,尽数落在温鸾的颈窝里。
罗鹰晕晕乎乎去给她擦,手碰到她的肌肤才反应过来,身子一僵,但马上咬牙忍着剧痛站起身来。
“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他冷冷看着那群瓦剌人,竭尽全力站得笔直,“尔等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
瓦剌人头目满不在乎甩掉刀片上的血迹,眼睛已经瞄上了温鸾。
马哈木会意,“这是我们尊贵的王子殿下,要抓人,让你们的皇帝下命令吧,如果不怕我们的铁骑弯刀的话。”
“你们背后伤人,好不要脸!”阿蔷扶起温鸾,忍不住“死蛮子”“禽兽不如”的破口大骂。
马哈木哈哈笑道:“都说中原女人温顺得像小羊羔一样,原来也有泼辣的野马啊,这位锦衣卫大人,让我们把这两个女人带走,就不追究你冲撞我们的责任。”
绣春刀在刚才的袭击中掉了,罗鹰捏紧了拳头,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温鸾紧紧盯着他的后背,从左肩到右腰,长长一道伤痕,皮肉都翻了出来,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后背,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温鸾深深吸了口气,不顾远远聚齐起的人群,大声说道:“我是高晟的女人,马哈木,你应当知道他是谁!”
声音传到街角,拼命往她这里跑的宋南一脚步一顿,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得一干二净。
她说她是……高晟的女人?
宋南一茫然地看着那道熟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一句话让围观的人群炸了锅。
“她说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她竟然是高晟的妻子,那可了不得喽!”
“没听说高晟成过亲,可能是侍妾吧。”
“别管是什么名分,都是高晟的人,这帮瓦剌人算是碰到硬茬子了。”
“不见得不见得,那人也是锦衣卫,还不是一样被打得爬不起来?别忘了太上皇可在人手里,得罪不起。”
……
他们议论的声音大一分,宋南一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你不能过去!”叶向晚气喘吁吁走到他身边,语气很是恼火,“今天是什么日子?康王世子待会儿就到,你居然扔下一屋子客人跑了!说什么腹中绞痛,原来是看见了她!你眼里还有我吗,还有我们叶家吗?”
又恨恨道:“怎么哪里都能碰到她,也太巧了!”
根本不是巧合,宋南一知道今天她必会去大佛寺,所以才把宴请的地点定在了她必经之路。
他想见她,想得不得了。
宋南一抬腿就向温鸾走去。
“站住!”叶向晚拦在他身前,“她有锦衣卫护着不会出事,但你去了,就破坏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别忘了,真正要与瓦剌和谈的人是我们。”
宋南一绕过她,继续向前。
叶向晚冷笑,“她说她是高晟的女人,你过去算怎么回事?如果她喊着‘南一’,哭着扑进你怀里,你又要如何,难道要和别人解释说,她是死而复生的定国公世子夫人?那更好了,如果用她能讨瓦剌人欢心,换回来太上皇,不止你母亲,恐怕康王、几大世家会立刻把她送到瓦剌人的帐篷里,你有能力拒绝他们吗?
宋南一身子晃了晃,终是没继续向前。
叶向晚松了口气,轻轻挽住他的手,“相信我,现在你置之不理是最好的处理方法,让高晟和瓦剌人斗,他们斗得越厉害,瓦剌越倾向和我们谈。只要迎回太上皇,别说把人再抢回来,就是杀了高晟也不是难事。”
可能是冥冥中某种感应在,恰在此时,温鸾望了过来。
她看到了他,看到了站在人群前观望的他们!
温鸾怔怔望着那抹身影,一瞬间心如死灰。
“不对,不对!”马哈木笑道,“我在百花苑见过你,你是个妓子,不是和高晟睡一晚,就是他的女人。陪谁睡不是睡?我们王子可比高晟强壮得多,保你快活得要死掉。”
“放肆!”罗鹰怒吼一声,当即扑过去,一拳正中马哈木鼻梁,当即鼻血横流,疼得马哈木捂住鼻子吱哇惨叫。
其他瓦剌人如恶狼般,呼地围过来
罗鹰武功虽高,但伤势很重,勉强对付一个还可以,面对七八个彪悍的瓦剌武士根本没有胜算,没几个回合就像破布袋似的被砸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瓦剌王子狂笑着,说着温鸾听不懂的话,朝她的肩膀抓来。
“小姐快跑!”阿蔷拼命推开温鸾,嗷呜一声,使劲一蹦,双手对着那人的脸一通乱抓乱挠,登时给他来了个满脸菊花开。
那王子气急,抓住阿蔷的腰一拽一拧,竟单手把阿蔷举过头顶,哈的一声大喝,阿蔷小小的身子便冲着高墙直直飞过去。
“阿蔷——”
劲风掠过,快得温鸾只觉眼前一花,火焰般的红裹住了阿蔷,稳稳落地。
高晟提溜着晕头转向的阿蔷,往她身旁一墩,微微笑道:“给你撑腰的人来了,高不高兴?”
温鸾傻呆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大人,”罗鹰艰难地站起来,又单膝跪地,“卑职没用,瓦剌人背后偷袭,我……不敌他们。”
高晟从他身旁走过,声音发冷,“瞻前顾后,轻视敌人,是你致命的弱点,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他几不可察地瞥了眼街角的方向,宋南一孤零零的站在街道中间,显见是想冲过来救人。
但慢了一步。
高晟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瓦剌人身上,“谁给我解释解释?”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阳光都失去了温度,风都停了下来,树叶一动不动。
马哈木不由打了个寒噤,莫名觉得好像置身草原冷寂的冬夜,无数嗜血的狼隐匿在黑暗中,眼睛放着碧幽幽的绿光,盯着他,悄悄接近他。
他几乎能看到闪着寒光的獠牙了!
他不自觉倒退,倒退,再倒退,突然撞在同伴的身上,这时他才惊觉到,同伴们已是一片沉寂。
高晟看向他,“说。”
马哈木咽了口唾沫,“误会,误会……那是我们的王子,大周的贵客,只是想和她交个朋友,不知道她是您的人,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高晟下巴朝那个小姑娘抬了抬,“这又是怎么回事?”
“额……这是我们草原上表达友好的方式。”马哈木勉强挤出个笑,“把人抛起来,再接住,游戏,游戏。”
“撕碎衣服也是友好?”
“对对。”
高晟嗤笑了声,“听到没有?礼尚往来,我们是不是也要向瓦剌人表达下友好?”
“吼。”伴着高低不齐,长短不一的应答声,四五个锦衣卫霍霍走过来,有老刘头,有张大虎,其中还有个女子,指着罗鹰啧啧讥笑,“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那个王子留给我,其他交给你们。”高晟露出个和善的笑,“激烈的游戏也会死人的,是不是?”
马哈木大惊,“我们是瓦剌的使臣,是大周的贵客,你不能……”
砰!
大地在颤抖,柳条在摇晃,碎石和灰尘一起飞溅出来。
尘埃散去,人们看到,高晟单手抓着马哈木的脸,死死地砸在地上,红的白的混在一起,从不能称之为“脑袋”的东西底下蜿蜒流出,慢慢深入夯实的黄土道里。
高晟站起身,用手背擦去溅到脸上的血,眯起眼睛看向天空,笑得很开心,“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适合杀人。”
他偏头,看着瓦剌王子一笑,“你说是不是?”
瓦剌王子也是好勇斗狠之人,马哈木的死更刺激了他的凶狠,大吼一声,黑塔般的身体转眼攻到高晟身前。
却是僵在原地,慢慢的,他的脚离开地面,拼命去扣卡在脖子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呃呃”的发不出声音。
高晟还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笑着,一点点用力收紧手指。
瓦剌王子的手垂了下来,两眼翻白,如一只快要被吊死的鸭子。
“手下留人!”鸿胪寺卿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勇,满头大汗疾奔而至,“高大人,高大人,不可呀,事关两国和谈,手下留人啊!”
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瓦剌王子的头耷拉了下来。
高晟往鸿胪寺卿跟前一扔,“诺,人留给你了。”
第30章
◎樱花为谁种◎
瓦剌王子已然断了气, 面孔青白,五官扭曲,两只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就那样直直瞪着鸿胪寺卿。
暖融融的阳光下,鸿胪寺卿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吓得连连后退,若不是差吏扶住他, 只怕要一屁股坐地上了。
惊骇之余,他好歹还残留着些许理智,悄声吩咐身后的兵勇隔开锦衣卫和瓦剌人。
“高大人!”鸿胪寺卿颤巍巍指着高晟, “你闯大祸了,这不是一般的瓦剌使臣,是王子, 王子!你要引发两国开战吗?”
高晟眼中露出一丝困惑,“瓦剌部落众多, 王子没有一百个, 也有几十个,王大人,你确定他们要因一个无足轻重的王子和大周开战?”
无足轻重……你咋知道的?
王大人嘴角抽抽,“高大人, 他们是来和谈的,如今还没开始谈呢, 你就把桌子掀了,这、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哦?”高晟更加困惑不解了,“原来他们是来和谈的啊, 我以为他们是来杀人放火, 要做我大周的皇上。”
王大人眼皮一跳, 暗道要糟。
果然,张大虎几人已经嚷嚷开了,“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往上扑,这样你还护着他们?那以后,大周人见了瓦剌人,是不是还要跪下呀?”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泛起一点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开来,碰到拿枪挡在前面的兵勇,不情不愿的折返,与后面的声浪撞在一起,激起更大的水花。
不知是不是受到大周百姓指指点点的刺激,一个瓦剌人抱起王子的尸首,满脸悲愤,哇哇大喊:“你们的太上皇都跪下喊我们爹,你们就是我们的奴隶!”
王大人气得想把那瓦剌人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脑仁是不是只有核桃仁那么大!
哗一声,人群早已按捺不住激愤,瓦剌南侵时,那些惨痛、恐惧、仇恨,潮水一般涌上来,冲抵得人们不停向前冲。
杀死他!
杀死他!
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啊!
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们很快拦不住了,其实他们也没多认真,略挡几下就悄悄收了力道——谁不恨瓦剌人呢?
愤怒的百姓包围住了那些瓦剌人,没有刀枪,就用拳头、石块,甚至上嘴咬。瓦剌人勇猛,但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动手,还有兵勇,名为保护,实则逮着机会就下黑手,没多久这帮人就被打得嗷嗷乱叫。
有几个跑了出去,结果又被锦衣卫踹了回来。
王大人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叫喊,可没人听他的。
高晟静静看了一阵,走到温鸾身旁问:“还去不去大佛寺?”
温鸾摇摇头,整个人显得异常疲惫,“那孩子怎么办?我们这样走了,瓦剌人会不会报复他们?”
高晟捡起一个相对完好的李子,擦了擦,咬了一口道:“还不错,老伯,往后专给我家送吧,送到雨笼胡同高宅,这是定金。”
他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这边温鸾不声不响递过去一个荷包,里面满满的都是银豆子。
那老头儿抱着闺女,满口子“好人”“恩公”的,捣蒜似地磕头道谢。
好人?
温鸾悄悄覷着他,眼神古怪,高晟笑笑,拉起她的手离开了。
她没有向宋南一这边再看一眼。
喧嚣的风吹过寂静的街角,叶向晚轻轻道:“被那样救下来,不管是谁,也会动心吧。”
宋南一没说话,转过身,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头这场纷争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大批的官兵赶到,才算制止了暴怒的老百姓们,但这几个瓦剌人已经不会喘气了。
瓦剌使团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差点没把鸿胪寺一把火烧喽。
朝廷也分外的忙碌,有安抚瓦剌使臣的,有暗暗拍手叫好的,也有隔岸观火想捞一笔好处的,然而更多的是弹劾高晟的奏章,短短两日,几乎压满了内阁的案头。
这次可以说是严重的邦交事故,建昌帝也不得不表态:暂夺高晟一切差事,此案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
高晟自从出现在京城,人们就没听到过建昌帝说过他一句不是,哪怕他“陷害忠良、弄权受贿”的确凿证据摆在面前,建昌帝也是笑呵呵的扔到一边,全当没看见。
像这样的处罚还是第一次。
一时京城纷纷传言,此次高晟必倒!
高晟倒是平静得很,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时,还对温鸾道:“后日有花匠上门栽种樱花树苗,后院子好大一片空地,你喜欢哪里,就叫安福盯着他们种在哪里。”
这个时候还想着种樱花!
温鸾忍不住问安福:“他很喜欢樱花吗?”
安福坚定地摇头,“他不喜欢任何花,一靠近花多的地方,就不停的打喷嚏,流眼泪,鼻子也不通气,就跟得了风寒一样。你看家里是不是一株花都没有?连树也少得很,只有些常青藤冬青什么的,聊做点缀而已。”
温鸾不禁有些讪讪,原来是这个原因,她还以为高晟害怕有人暗杀,所以不在家里种树。
“还是不要种了吧。”虽然她挺想看看高晟眼泪鼻涕横流的画面。
安福笑道:“那可不行,大人要生气的。这几年刘爷爷一直给他调养身子,倒是好多了。”
阿蔷偷偷拉了下她的袖子,“小姐,我怎么觉得,他是特意给你种的?”
温鸾心头猛地一跳,低头看着衣袖上的樱花纹,久久不语。
安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笑嘻嘻说:“温姐姐要不要去大理寺听听他们审案子?”
“可以旁听?”
“光明正大的肯定不能,不过你别忘了,张大虎他们可是锦衣卫,除了皇宫,哪个地方去不得?”
温鸾犹豫着点了点头。
“好嘞!”安福眼睛一亮,颠颠儿的自去安排。
罗鹰还在养伤,同行的除张大虎、老刘头外,还有那天的姑娘。
姣好的面容,高挑匀称的身条,一身黑色暗金纹紧身短打,套着一件同色的无袖罩衫,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输男子的强劲力量感。
温鸾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我叫张小花。”她热情地打招呼,一指旁边的张大虎,“这是我哥。”
温鸾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兄妹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又觉得自己太过失礼,忙掩饰般道:“女子也能当锦衣卫吗?”
“我妹妹算不得正式的锦衣卫,她没有腰牌。”张大虎大大咧咧道,“就是跟着我在北镇抚司玩的。”
张小花猛锤她哥一下,“我才不是来玩的,老大都说我办差比你们几个都强!”
张大虎立马回击,当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的打闹,温鸾沉闷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嘴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意。
“温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安福在旁道,“其实你也不用担心,大人才不会轻易倒台,可能皇上就是做做样子,过一阵子就官复原职啦。”
温鸾笑着微微颔首,但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怔住了。
她在为高晟担心?不对的,高晟倒了,她就自由了,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该盼着高晟失势才对!
心里郁郁的,是因为宋南一,不是因为高晟。
温鸾垂下眼眸,开始后悔出来这趟了。
此时后悔也来不及,马车已然停下,张大虎拿出腰牌在衙役面前一晃,明目张胆走了进去。
温鸾只好跟着。
审问的地点在大堂后身的二堂,也叫思补堂,一些不宜公开审问的案件,都在这里处理。
他们到的时候,里面声音非常激烈,透过格栅门上的白纸,一个绿袍文官正激昂慷慨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太上皇落入瓦剌之手,高大人不说积极营救,反倒处处阻挠,意欲何为?”
高晟淡淡道:“杀几个欺凌大周百姓的瓦剌畜生,不至于影响太上皇还朝。”
另一青袍官员马上反驳道:“你杀的是和谈的瓦剌王子,他代表瓦剌!太上皇是我大周的脸面,是我大周的天子,如果说天子被俘虏了都不敢救回来,我大周威严何在?连天子都不能保护,怎么保护大周的百姓?”
高晟反问:“你的意思,就让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在京城街头杀大周的百姓,□□大周的女人,不但不能阻止,还得笑嘻嘻的拍
LJ
手叫好,这就是你口中‘威严’?”
那人被噎得一愣,旋即辩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本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何必把关系闹僵了?”
高晟冷笑道:“什么解决方法?当缩头乌龟?我在北镇抚司都听到消息了,满街巡逻的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官差,竟毫无动静,都干什么去了!”
他踱着走近那人,声量不大,腾透着巨大的威压,震得那人浑身一颤,蹬蹬向后退了两步。
“事有轻重缓急,当下最要紧的是迎太上皇还朝。”绿袍官员抚了下颌下胡须,仿佛在极力压制着胸中的怒气,“有谁破坏和谈,就是阻挠太上皇还朝,其心当诛。”
一直默默听着的张肃皱皱眉头,“此话言过其实了,殴打瓦剌人的不知凡几,难道把那些老百姓都抓起来砍头?人心动荡,会出大乱子的。”
“那张大人说怎么办?”绿袍怒道,“瓦剌现在不止要钱要开互市了,还要地,要城池,要宣府以北,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
高晟慢悠悠道:“好办,打过去,直接把太上皇抢回来。”
“打仗的钱你出?”青袍没好气道,“反正户部是没银子,去年打仗国库的亏空还没补上呢,下头的官儿都俩月没发俸禄了。”
张肃也觉动武是下下之策,长叹一声,“此事瓦剌人理亏在前,不能全怪在高大人头上,要说错,双方都有错。”
绿袍嗤笑道:“张大人是要从轻发落?可你别忘了,不平息瓦剌人的怒火,太上皇势必危矣。下官之见,此案要大办、重办,让瓦剌人挑不出错,堵住他们漫天要价的嘴。”
高晟笑了,“要判本官剐刑,还是腰斩?”
绿袍冷哼一声,从齿缝里蹦出四个字:“依律,当斩。”
格栅门后的温鸾一个寒颤,一时间堂上都没人说话,但听堂外熏风掠过,铁马丁丁当当的急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堂上的寂静,从穿堂飞快跑过来一个差役,扑通翻身跪倒,“大人们快去看看吧,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吵着闹着要放了高大人。”
堂上的大理寺卿喝道:“胡闹,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刁民放肆?给我拿鞭子抽出去。”
差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不只有老百姓,还有国子监的学生,就是他们领着老百姓闹的……”
作者有话说:
又食言了呜呜呜,这章评论发红包补偿大家~ 二更又要12点了,我这该死的阴间作息
感谢在2023-04-28 00:53:02~2023-04-28 21:2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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