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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不要以为我会像过去一样待你◎


    温鸾是被雨水浇醒的。


    看着灰蒙蒙的天, 头顶折得七零八落的树枝,她躺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被高晟逼得失足坠崖。


    温鸾活动下手脚, 没有受伤,一扭头, 就看到高晟那张恨人的脸。


    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脸上到处是擦伤的痕迹,左胳膊耷拉着,好像是断了。


    温鸾慢慢伸出手, 飞快碰了他一下,然后紧张地缩在一旁,屏声静气望着他。


    没有反应, 死了?温鸾探探他的鼻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却不由一怔, 他没死,她为什么要松口气?


    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脸,还是一动不动的,看来受伤不轻, 昏死过去了。


    绝佳的逃跑机会!


    高晟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这个时候的他, 脆弱得就像个刚出生的小猫,毫无防备能力,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温鸾默然看了他半晌, 拿起落在他身边的匕首, 砍了两根较为齐整的树枝, 又割破他的袍子,好歹撕了几条布带。


    她不会医术,但是看过跌打郎中如何给人包扎,有样学样,把高晟的胳膊摆正用树枝夹住,然后拿布带一勒。


    强烈的疼痛激得高晟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温鸾手拿匕首正对着他,登时惊得一跃而起,一把掐住温鸾的脖子狠狠一掼。


    咚一声,温鸾的头撞在树上,疼得她几乎晕死过去。


    匕首自然也掉在了地上,高晟顺势踢到一旁,沙哑着嗓子道:“想杀我?”


    温鸾赶紧摇头,费力挤出几个字,“我给你……包扎。”


    高晟低头看了看,目光沉沉,依旧没松开掐她脖子的手,“又哄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温鸾使劲扒着他的手指,有些喘不上气来了。


    脖子上力道小了些,她张嘴深深呼吸几下,喘着粗气道:“我没骗你,如果要杀你,你刚才就死了。我杀了你,你的手下也不会放过我,我可不想去诏狱。”


    高晟冷笑道,“少给我耍花招,别以为我救你就是原谅你——我还没玩够。”


    他的脸离得很近,半尺不到,居高临下逼视着她,漆黑的眸子全是戾气和冷意,单是被他这样看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那日樱花树下的温柔一瞥,好像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温鸾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闭上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杀了我吧。”


    “宋南一没跟着你跳下来,失望了?失望到不想活?”高晟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我刚说了,还没玩够,你要陪着我,直到我腻了为止。”


    “想想阿蔷,你总不希望我把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吧。”


    温鸾浑身一颤,轻声道:“我知道了。”


    高晟满意地笑笑,仍是没有收回手,“把我腰上的绞金铐拿下来。”


    温鸾沉默地去探他腰上的东西,然而碰到的却是一个荷包。她亲手给他做的,浅粉底儿的鱼戏莲花荷包,在空中悠悠荡荡的,经历了剧烈的打斗,又从山崖滚落,居然没有丢。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荷包的带子是缝在腰带上的……


    “快点!”高晟的语气很急躁,温鸾忙取下绞金铐递给他。


    “戴你手上。”


    温鸾怔了怔,脖子上的力道猝然加紧,高晟声音毫无温度,“别让我说第二遍。”


    惊得温鸾忙往手上拷,可稀里哗啦摆弄半天,愣是没戴上。


    高晟冷哼一声,咔咔两下,绞金铐牢牢铐住了温鸾,只给她的双手留了三四寸的活动范围,长链的另一端,系在高晟的手腕上。


    他这才放心似的坐在一旁,拿匕首挑开温鸾裹得乱七八糟的布带,咔嚓,把脱臼的胳膊托了上去。


    活动中扯到前胸的伤口,衣服顿时被血染红一大片,沙沙的雨点冲都冲不开。


    “我很少受伤,拜你所赐,我差点死在女人手下。”


    “你还不是变着法儿的羞辱我,戏弄我?”


    高晟猛一扯链子,直接把温鸾拽倒了,“你以为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待你?收起你的小性子,别以为撒个娇,说两句软话,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温鸾,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想方设法取悦我,为了你的亲戚朋友,更为了你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不是一句虚言。”


    随即一扯链子,“走。”


    温鸾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又冷又累又饿,荆棘刺透了她衣裳,鞋底,扎心的疼,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脚上腿上肯定到处是细细碎碎的小伤口。


    雨水一浸,更是疼得厉害。


    “我走不动了,歇一会行不行?”


    高晟头也不回,也没搭理她。


    温鸾索性不再说话,一声不吭咬牙坚持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她实在坚持不住了,腿一软跌倒在地,任凭高晟怎么拽链子,她都爬不起来。


    “别耍花招。”厚底皂靴停在她面前,却没有丝毫扶她起来的意思,他蹲下身,“你哭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湿漉漉一片,温鸾浑身散了架的疼,意识也有点模糊,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哭。


    “没有。”她说。


    高晟沉默半晌,把她抗了起来。


    被人扛着并不舒服,硬实的肩膀硌着她的胃,怄得她一阵阵恶心,“放我下来,我想吐。”


    脚刚落地,她就吐了出来,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吐了半天只有些酸水。


    高晟盯她一阵,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温鸾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淡淡道:“刚过去七天,我体寒本就不容易有孕,又喝了一阵子避子汤,说不定这辈子都没法生孩子了。”


    高晟面皮一僵,转身就走。


    好在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家猎户,山民淳朴好客,当即把二人迎进屋,又是烧热水,又是拿干净衣服,十分热情。


    只是看到温鸾手腕上的绞金铐时,不免露出几分疑惑。


    高晟解释道:“去年瓦剌人袭击我们镇子,拙荆受了刺激,有些疯疯癫癫的,我怕她走丢,也怕她突然发疯再伤到别人,只能把她铐在身边,走哪儿带到哪儿,也是没法子的事。”


    老人满脸的遗憾惋惜,“这么俊的小媳妇,真是造孽啊……唉,只要活着就好,人在,就有希望。”


    “您说的是。”高晟浅浅笑道,眼中一派真挚淳厚,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杀了许多人的样子。


    老人问道:“听口音你不像京城人,是来探亲的,还是做活计?”


    “有个亲戚在京城做生意,本想投奔他的,结果人在去年的乱子里没了。现在正愁怎么办好呢,我们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老人家,您知道哪里能讨口饭吃吗?”


    温鸾闻言偷偷打量高晟一眼,他进门就操着一口辽东话,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再说了,山里猎户,哪有活计给他干!


    没想到老人思忖半天,还真有!


    “往北翻过两座山,走一百多里,那里有个叫徐家营的镇子,去年叫瓦剌人烧没了,原来的住户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成了没主的荒地。上个月有个大富商把那块地买下来了,要建庄子什么的,正缺干活的人手。我们附近有好几户人家都过去了,要不是老汉年纪大了,也要过去挣几两银子。”


    高晟拍手一笑:“好好,您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明儿个我就去试试看,说不定能挣一大笔钱!”


    温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锦衣卫肯定四处在寻他,他不急着回京城,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


    第42章


    ◎高晟死了?◎


    风过去了, 细细的雨丝从暗夜中直直落下,温柔地敲打着茂林山石,沙沙的响。


    大雨驱散了暑末的溽热难耐, 初秋的寒意穿过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丝丝缕缕往肌肤里渗。


    高晟有些冷, 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大概这场雨,又把旧疾勾了起来。


    伸手摸老刘头配的丸药,药没找到, 却是碰到前胸的刀伤。


    奇怪,一点也不疼。


    困惑中,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高晟迷迷糊糊抬头望去,是温鸾含笑的面孔。


    素手轻解, 衣衫云雾般缓缓散开。


    高晟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莹白的肌肤在煌煌烛光下越发润泽晶莹。


    “又要耍什么花招?休想再把我当傻子耍。”高晟想警告她, 可这话在脑子里翻腾半天,嘴里却死活发不出声。


    她低头,樱唇轻启,微露檀香小舌, 覆上他的嘴,如饮琼浆, 似真似幻。


    雨声沙沙,夜风轻拂,杨柳枝儿在风中曼妙的摇着, 吱吱嘎嘎地唱着歌。


    高晟渐渐迷失在这汪春水中, 更用力抱紧她, 感受着她,就要一同失去自我时,口鼻突然被捂住,一道寒光迎面落下。


    “啊!”高晟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登时从梦中惊醒,前胸后背一片湿凉,已是汗透重衣。


    揉了揉疲惫得发胀的太阳穴,他看向窗边的草炕,那里,温鸾侧身向里躺着,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清幽的月光从窗子里倾斜而下,照得屋里如水银泻地,她手上的绞金铐闪着细碎的幽光,一路蜿蜒着,牢牢握在他的手里。


    高晟默默望着她,眼中的神色比月光更轻柔,比夜色更寒凉。


    他走过去,看着她,草炕上的人累极了,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些微的呼吸声。


    山林静悄悄的,只有他和月亮还醒着,一滴水从树叶上滴落,月亮在积水中颤抖。


    温鸾从沉睡中醒来,用力抓紧了被子,“等等……在别人家里呢!”


    茅草屋的墙壁薄得纸一样,一点不隔音。


    “他听不见。”高晟低低道,“给他用了点药,起码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深山老林,正是困顿的时候恰好出现一个茅草屋,我不想再中一次陷阱,警惕点总是好的。”


    温鸾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明显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好,因而她不说话了。


    起风了,月亮悄悄躲进云里,山林摇晃着,阵阵松涛声袭来,宛如另一场急雨。


    高晟缓缓起身,很奇怪,明明已经得到满足,可较身体上的愉悦,心里更多感到的是窒息的痛切。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很不舒服,莫名让他烦躁不安。


    温鸾趴在炕沿微微喘着气,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发出一声,好像刚刚发生的事不痛不痒,根本不值得她注意。


    这样的沉默激起高晟更大的愤怒。


    “你不在乎?”还没温鸾反应过来,强烈的痛感激得她全身紧紧缩成一团。


    温鸾剧烈挣扎,反而被他扣住后脖颈死死摁在草炕上。


    寂静的夜,无限放大了触感,不知何物卷起了暴风雨,旋转着狂掠过去,掀起的狂风嘶吼着,就要把小屋撕裂,撕碎。


    “高晟,”温鸾再也忍不住了,低低啜泣着求他,“不要这样羞辱我,我真的不知道南一要杀你,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你不知道。”清冷低沉的嗓音,没有一丁点的感情,“我也相信那刻你是真的想杀我。”


    温鸾挣扎着回头去看他,“我没有,我只是想替南一争取逃跑的时间……啊!”


    高晟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贴着她的耳朵低低道:“疼么?这点疼算什么,抵不过你扎在我心口的万分之一!”


    温鸾浑身都在颤,连带着垂下来的发丝也抖个不停,身体因过度用力变得僵硬不停使唤,尽管已离开他的辖制,还是维持着那个姿态动弹不得。


    屋里,已和山路一样泥泞不堪了。


    好半天,温鸾才慢慢恢复过来,清亮的月光照得满室亮堂堂的,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入鞘的匕首。


    “原来是这个啊……”她笑着,眼中的光泽一点点消失,“谢谢你,没用另一端。”


    高晟整理衣服的手一顿,待看到她古井般的眼神,只觉胸前的伤口又疼了几分。


    一场大雨过后,京城的人们惊异地发觉,一早一晚的,竟需要披夹衣御寒了。


    “天凉了呀!”张小花看着碧澄澄的净空叹道,“京城的春天短,秋天更短,唉,老大畏寒,以往这时候早披上厚衣裳了,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


    罗鹰同样叹了声,依旧锯嘴葫芦般不言不语。


    “京城到处都在传老大死了。”张大虎满脸的暴躁,“奶奶的,真想把那群人都抓喽。”


    张小花忽然咳嗽两声,便见张肃远远过来,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找到高晟没有?”张肃拧着眉头道,“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为了追一个逃妾跳下悬崖摔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大虎悲悲切切道:“大人确实是追人去了,途中遭遇刺杀,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悬崖边只剩下他的绣春刀。”


    张肃听得心里一阵绞痛,嘴唇都白了,“你们下去找没找?”


    “那里都是未有人踏足的密林,我们搜寻好几天,才搜了五里地不到。”张大虎使劲揉揉眼睛,直到把揉出眼泪才停手,“如果大人还活着,应该放鸣镝告诉我们位置……唉!”


    罗鹰张小花齐齐“唉”了声,就差没明着说人没了。


    张肃身子摇了摇,两眼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这个傻孩子,难为我一片苦心啊。”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还没找到老大的尸体,说不定人还活着。”张大虎说完,张肃的脸更白了。


    “刺杀他的人呢?”


    “抓住了,定国公世子,他奶奶的,我们老大放他一马,他反倒恩将仇报,简直不是个东西!”


    张肃一怔,随即苦笑,“真是扯不清的烂账……你们尽快审出个结果,皇上那边也要有个交代,还有……”


    他犹豫了下,委婉提醒,“近来宫里有些变动,高晟不在,有人盯上北镇抚司也说不定。”


    张大虎满不在乎道:“老大不在,还有皇上,谁敢动我们?”


    “诺,那不就来了?”张肃下巴朝穿堂那边抬了抬,悄声避了出去。


    几个禁卫军簇拥着一个身着蟒袍的太监过来,正是高晟的对头华伟峰。


    三人目光霍地一闪,立时提足了精神,还是张大虎打头阵,嬉皮笑脸行了礼,“华公公,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华伟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咱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北镇抚司本该属于我管,怎么的,让高晟代管了几天,你们就不知道上峰是谁了?”


    按宫里的老例,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确有权过问北镇抚司各项事务,但一来高晟把持得严,二来皇上有事都是直接找高晟,所以华伟峰一直指挥不动锦衣卫。


    三人都明白,这是趁老大不在,来夺权了。


    张大虎忙道:“公公这话卑职可承担不起,您有事尽管吩咐,能办的咱一定给您办。”


    “小子,想打马虎眼糊弄我,你还嫩了点。”华伟峰冷笑道,“我不与你废话,我是来提宋南一的,把人带出来吧。”


    张大虎道:“恕卑职不能从命,他是刺杀高大人的重要嫌犯,案件没有审理清楚之前,不能离开诏狱一步。”


    “嫌犯?你们看见他杀高晟了?”


    “没有,但是他和那伙刺客绝对有干系。”


    “刺客有没有活口,有口供吗?”


    “刺客都是死士,刺杀失败后全部自尽,没有活口。”


    宋南一也够硬的,愣是不肯承认与刺杀有关,只说准备和温鸾一起逃跑。这些都写在案宗上报给宫里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张大虎又道,“宋南一是目前唯一活着的人证,更不能离开诏狱。”


    华伟峰大怒,“反了你了,一个小小的同知敢这样和咱家说话,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咱家穿的是什么,你敢抗命,咱家现在就撤你的职!”


    他身后的禁卫军立刻上前要拿人。


    罗鹰忙扯了下张大虎的袖子,上前垂手肃立,“不是抗命,北镇抚司实在是有规定,提调人犯,要么有指挥使的话,要么有宫里陈公公的手令,除此两样,就是内阁的条子都不管用。”


    “陈公公啊……”华伟峰哂笑着拿出一张手令,“这个管不管用?”


    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司礼监大印,三人皆是脸色一变,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要变天了?


    “陈拒年迈昏聩,昨儿个殿前失仪,惹得皇上大发雷霆,打发他去修皇陵了。”华伟峰笑得得意极了,“怎么的,还不放人?”


    张大虎还想说什么,罗鹰赶紧抢在他前面道:“卑职遵命,这就把人带给您。”


    华伟峰仰头大笑,“高晟啊高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了个逃妾丧命,只顾私情,不管公事,真是愚蠢至极,连带着皇上也不敢信你们喽!”


    张家兄妹已是在肚子里把华伟峰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不多时,罗鹰带着宋南一出来了。


    过了大刑,他是被人抬出来的,浑身上下遍布血痕,右胳膊软塔塔垂下来,随着担架来回晃荡,也不知断成了几节。


    虽然不甘心,也只能让华伟峰把人带走。


    “如果我们有资格递牌子进宫面圣就好了。”张小花怅惘道,“眼睁睁把人放走,唉,老大在的时候就没这么憋屈过。”


    张大虎满脸的苦恼,“宫里到底发生什么变故了,陈公公为何突然去修皇陵?他比老大的圣眷还隆重的!”


    罗鹰却独自向外走去。


    “你干嘛去?”张小花叫住他,“老大临走前吩咐过,让我们在北镇抚司待命,不许找他。”


    罗鹰道:“华伟峰很明显和宋家叶家勾连上了,他是皇上潜邸旧人,虽说与陈公公老大他们一直不和,也不至于倒戈,我觉得蹊跷,去查查怎么回事。”


    他料得没错,华伟峰前脚从北镇抚司出来,后脚就把宋南一直接送回国公府。


    且不说郑氏看到儿子的惨状如何哭泣,又是如何感激华伟峰,叶向晚心里还是对这个宫里的新总管有点戒备。


    她知道宋家和华伟峰早有往来,这次也多亏了他才能救出宋南一,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人,谁知道背后又有什么盘算?


    华伟峰自然也看出来了,因笑道:“思危、思退、思变,陈拒那个老家伙把这六个字奉为真经,咱家也觉得有道理。诸位还不知道吧,皇上唯一的子嗣,得了天花薨了,害怕动摇帝位,就没公布出来。”


    叶向晚先是一惊,接着大喜,但脸上还是淡淡的,“后宫佳丽三千,子嗣还不是想有多少就有多少?”


    华伟峰摇头道:“皇上年少时跌进冰河里,伤了根本,这个还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小皇子这一走哇,咱家瞧着皇上受到的打击可不小,勾得咳喘的老毛病又上来了。”


    这是提前找下家!


    叶向晚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公公有心了,待他日太上皇归来,必会大大嘉奖您的功劳。”


    华伟峰暗暗嗤笑一声,你个黄毛丫头能代表个谁,说嘉奖就嘉奖,如今高晟死了,陈拒走了,我已然是宫里第一人,再嘉奖能超过我现在的地位?


    我向你示好,为的是和太上皇接上头,让太上皇知道我的忠心,讨个善终免遭清算而已。


    但他脸上决计不肯表现出来的,反而再三道谢,哄得叶向晚是满面红光,似乎她就是大周朝的最大功臣,就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送走华伟峰,叶向晚见宋南一满脸郁色,以为他是痛心废掉的胳膊,因劝道:“右手不能用,还有左手,等太上皇回来,给你一道恩旨,一样能为官做宰大权在握。”


    宋南一想的根本不是胳膊的事,“你们真的以为,高晟死了吗?”


    叶向晚怔住,“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还能有命在?连锦衣卫都放弃寻找了。你不会……还想着温鸾?”


    “我的确在想她!”宋南一沉声道,“她没有背叛我,为了救我,她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竟然拿刀要杀高晟。”


    叶向晚满腔的热血一下子凉了,冷声道:“你想她也没用,她死了,和高晟一起死了。”


    宋南一额上青筋急剧跳了两跳,“锦衣卫不找,我找,我觉得她还活着。另外……”他直直盯着叶向晚,“该查查你那边的人了,既然不是鸾儿告诉高晟叶家联系瓦剌的事,又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接触到他幽深的眼睛,叶向晚没有来一阵心头急跳。


    不知怎的,她感到宋南一好像变了,不是那个一眼就能看穿心思的的单纯公子哥了。


    远离京城的徐家营小镇,这日来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男的身姿挺拔,秀逸非常,女的更了不得,比画上的天仙还好看,只是看起来有点痴痴呆呆的,总是低着头跟在她丈夫后面,一句话不说。


    听说是来镇上找活计的,便有人热情地给那男人指点,“看你斯斯文文的,读过书吧,吴家大兴土木,正缺账房,你去试试,过了的话包吃包住,一月两吊钱。”


    高晟忙谢过那人,又面露难色道:“您知道谁家有赁房子的,拙荆怕见生人,她的病需要静养,住大杂院我怕她不适应。”


    “我家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道,“刚盖好的小跨院,两间正房,一间伙房,你们俩住正好。而且就在吴家庄子边上,你上工也方便,每月一吊钱。”


    就有人笑她,“小丫算盘打得够响,人家两吊工钱还没拿到手呢,你就惦记上了。”


    “就你家那小跨院,小的连驴都转不开,两间正房也是一间隔出来的,里面光秃秃嘛都没有,好意思要人家一吊钱!”


    小丫脸皮一红,倒也大大方方地为自己辩解,“满镇子您去打听打听,新房子,有这个价钱没有?而且我家是挨着吴家的,他家那块是个风水宝地,算命的都说紫气东来,后代发达什么的,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高晟越听越有兴趣,笑吟吟道:“那我一定要租你家的房子,借借风水宝地的福气,希望我妻子的病,快点好起来。”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眼中的柔情仿佛永远流泻不完的,看得小丫一阵脸红耳热,引得众人不停赞叹他不离不弃,情深义重,便是戴在他妻子手腕上的链铐都不觉得怪异了。


    无人注意,他妻子的手一直在颤抖。


    小丫领着他二人回了家,她家里五口人,爹娘,老奶奶,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


    那跨院闲着也是闲着,得知女儿招揽来一桩进项,几人喜得无可无不可,着急忙慌把里头的杂物清理出来,又找来一床新被褥,生怕这两人不满意跑了似的。


    高晟四处打量一番,小院的确狭窄逼仄,家具也几乎没有,一土炕,一桌两条长凳而已,胜在门窗都是新的。


    而且,和吴家大宅子仅仅隔了一条街。


    高晟取出一块碎银,掂了掂道:“这是三个月的房租,拙荆干不了活儿,家里有个洗洗涮涮的,还请大婶帮帮忙,等上工领了工钱,我再补给您。”


    把小丫娘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好说好说,邻里邻居的,有事只管说话。”又惋惜,“这么好的媳妇儿,怎么就病了……”


    高晟轻轻拉了下链子,示意温鸾进屋。


    “拙荆发病的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可能会喊叫,也可能会哭个不停,你们听到不要害怕,过会儿她就好了。”


    “好好。”


    “平时也不要靠近她,我出门的时候会把窗子门都锁死,省得她跑出来伤人。”高晟迈过门槛,回身缓缓关上门,笑着说,“我没吓唬你们,真的会死人的哦。”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刹那,小丫看到他的疯婆娘抬头望来,恰好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异常的平和,平和之中又带着无尽的哀痛,眼中隐隐有流光闪过,说不上为什么,小丫只觉得看她一眼,心都要碎了。


    那绝不是疯子的眼神。


    一两声鸦啼骤然响起,小丫惊得浑身一个寒颤。


    “哪里来到乌鸦?”小丫娘四处看看,纳闷道,“吴老爷不喜欢乌鸦,说不吉利,早就让人把这一带的乌鸦窝全烧了,都几个月没听过乌鸦叫啦。”


    小丫拽着她娘往回走,“乌鸦飞来飞去的,谁能管得了,反正吴老爷会处理的,咱甭操那心,吃饭吃饭,我都饿了。”


    “啊呀,没问那小夫妻要不要吃的,肯定没吃,我下两碗面你送过去。”


    ……


    入夜,一道人影从院墙上飞过,猫似地轻轻巧巧落在吴家大宅旁的大杨树上,夜风拂过,树梢轻轻摇摆,枝头上的人也来回晃着,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眼前的宅子大得超乎预计,层层高墙阻隔了里外的视线,大院子套小院子,幽幽夜色下,曲曲折折的街巷迷宫一样,饶是精于刺探地形的高晟,都看得眼前一晕。


    而且暗哨极多,不止宅子附近,小丫家外面,更远处的人家,整个镇子都有暗哨,都在吴家的监控之下。


    这么说,今天他一踏入这个镇子,吴家就知道有生人来了。


    幸好罗鹰他们不算笨,见他一直没有给他们传信,就默认了他身死的流言,如今人人都以为锦衣卫指挥使高晟已经跳崖死亡,吴家怎么也想不到,正主就在藏在他们的镇上。


    高晟微微眯起眼前,极力辨认着吴家大宅各处院落。


    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叫蓦地划破夜空,高晟头皮一炸,想也没想立刻回返。


    冒着暴露的危险,飞速掠过屋舍,脚尖一点他直接推开门冲进屋子。


    屋里,床头安息香袅袅回旋着,温鸾睡得十分深沉,眉头轻轻蹙着,好似有无尽的排解不出来的心事。


    高晟紧绷的神经瞬间一送,站在床头默默看了她会儿,低头轻轻一吻。


    外面那女人紧接着又哭又笑,在沉寂的深夜分外刺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堵住了嘴。


    高晟看了眼吴家大宅的方向,没有再出去打探。


    第43章


    ◎疯女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寒凉, 从云端倾泻而下,镇子里渐渐熙攘起来。


    没人引荐的话,吴家大宅是轻易进不得的, 经热情的小丫一家指点,高晟来到一条已经拆掉大半的正街上。


    道路两旁搭着高高的脚手架, 一排排簇新的长条青砖在秋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透过脚手架的间隙, 依稀可见远处黑黢黢的被烧毁的民宅。


    除了上工的泥瓦匠、杂役小工们,还有带着棍棒四处巡逻的庄丁,粗略数了下, 约有五十人左右,高晟不禁暗自冷笑:好大的阵势!


    街口门楼不远支着一个茶水摊,一个管事模样的正坐在棚下喝茶, 高晟上前抱拳问了声好,仍是昨天那套说辞。


    管事打量高晟两眼, 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素面长袍, 白净脸五官俊逸,看着高高瘦瘦的,眼神清澈,神情局促腼腆, 又带点不自觉的清高——这气度打扮,应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


    “我这里都是卖力气的活儿, 你干不来。”管事道,可看到高晟眼中明显的失望,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得知他识文断字, 便招手叫过一个庄丁, “你带这个后生找前院的李库头,看有没有他能做的活计。”


    那庄丁嬉笑道:“王头儿,一上来就给介绍库房的肥差,您老莫不是看人长得好,想招回家做上门女婿?”


    王管事笑骂,“兔崽子少拿老子玩笑,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帮一把也算积阴德了。”


    高晟对着二人连连道谢,想了想又认真解释说:“我有妻子,不给人当上门女婿。”


    一句话逗乐了那二人,王管事挥挥手笑道:“真是爱较真儿的钝书生……”


    太阳越升越高,壮丁带他过了牌楼,穿街走巷来到镇子西南的一处院落,正巧李库头在门口盯着家丁们搬东西,倒省得好些事。


    李库头皱着眉头,“没有空缺……”


    高晟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儿,“小子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照顾。”


    李库头用手一捏,便笑着拿本册子翻了翻,“也算你运气好,外库缺个清点石料对数的伙计,一天管两顿饭,工钱两吊半,一月一结,想干就在里画个押。”


    高晟千恩万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高凤阙。


    “名字倒是起得大气。”李库头收起册子,示意高晟跟他进来,“这是吴家外三院的头进院,你一定要记熟道儿。吴老爷规矩大,哪个院子的伙计只能在哪个院子活动,如果走错路,轻则打一顿逐出镇子,重则命没了都是有的。”


    这里距离吴家另一处的大门足有五里之远,还只是外三院,高晟略一计算,方知自己昨晚所见的仍不是吴家大宅的全部。


    他佯装震惊道:“那岂不是还有内三院?吴老爷家真够大呀!”


    李库头颇为得意说道:“外三院内七院后五院,没处院子至少三进,大院套小院,大大小小上百处院落,房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没盖完,小子,来了这里你就开眼啵!”


    高晟暗自观察着,地上一水儿的临清砖,萧墙粉壁,重檐斗拱,耀眼夺目,单是这个杂役下人们所在的最外围的院子,已抵得上京城大户的正院了。


    如果屋顶换上琉璃瓦,比行宫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高晟目光霍地一跳,就是比着行宫建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住行宫?


    他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吴老爷到底何方神圣?怕不是财神爷转世。”


    李库头笑着答道:“据说是江南富商,我也是两年前才进了吴家,还从没见过吴老爷的面,他喜欢清静,很少出门。不过吴老爷的侄子我们倒是常见的,手面大得吓人,随随便便就是十来两银子的赏钱,赶明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高晟点点头,随后压低声音,胆小又压不住好奇心似的,“昨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有女人惨叫,一下就把我吓醒了。”


    “这个啊,我们都习惯了,每天晚上都会嚎一阵。”李库头挤挤眼,“有钱人嘛,总有点特殊癖好,深宅大院的,不可说不可说,谁家没点子私密事?”


    高晟笑笑,适时止住了话题。


    指派给他的差事很累人,需要不停地跑来跑去核对进库石料,按各处所需分别划拨,再对牌子划账……忙起来几乎脚不沾地,有时候领料的人来了,都找不到他在哪里。


    都知道这活儿异常繁琐,倒也没人觉得奇怪。而且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这年轻后生为人诚恳,踏实肯干,有时遇到管事的巡查,他恰好不在,还替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灰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在云中穿行着,今天是个阴天,地上没有影子。


    除了内七院最核心的位置,这些天高晟已把吴家大宅摸了个差不多,他避开暗哨,悄悄潜入后五院。


    与前院相比大不一样,屋舍陈旧,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暗沉沉的阒无人声。


    几声似哭似笑的女声突兀响起,高晟侧耳倾听片刻,很快锁定了位置。


    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只有三间正房,房门虚虚掩映,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用铁栅栏封死了。


    还未走近,便听到屋里传来哗啦哗啦铁链抖动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喘气声,女人的哀哭,不用看也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殿下,殿下……”女人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


    躲在阴影里的高晟面色一肃。


    却听男人喘着粗气调笑道:“我就是你的殿下,嘿嘿……伺候过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女人,如今也伺候大爷了,啊哈,啊哈……我比你那死鬼殿下如何?叫两声给大爷听听。”


    “殿下,殿下!”女人痛苦地尖叫起来。


    片刻后,一个矮冬瓜系着腰带,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出来,门也不锁便扬长而去。


    高晟透过铁栏杆向里面看,一个女人摊开四肢趴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掩住了她的面容,手脚都被铁链拴住,身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高晟捡起一枚小石子,轻轻扔进窗子。


    啪嚓,石子落地,那女人转过头,半点血色全无,苍白得像块白蜡,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就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虽然憔悴得不像样子,可眉目间仍能看出这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


    “殿下?”她望着高晟嘻嘻地笑了,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手指纤细而苍白。


    高晟沉默地看着她,把她的面容仔仔细细印在脑子里。


    “你有没有孩子?”他问,“还记得么,大概六七岁大。”


    “殿下,殿下!”她使劲外面伸手,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字。


    有人过来了,高晟飞快把身子藏在尚还繁茂的枝叶中。


    那女人突然疯狂地撞铁栅栏,“畜生!天杀的畜生!别碰我,别碰我!”


    “又开始了。”两个仆妇急急忙忙跑进院子,“门怎么开了?哎呀……大爷又来了。”


    “真是的,十几个小妾通房还不满足,偏跟一个疯婆子搅合不清。”


    “大爷那么多女人,哪个也没这个疯子漂亮。唉,其实一开始疯病也没这么严重,不发病的时候看着比太太还贵气呢,让大爷折腾成这幅模样。”


    “何止大爷……不说了不说了,快把她摁住,嘴堵上。”


    一阵秋风飒然而过,几片树叶飘然落下,树上已没有人影了。


    高晟回到前院的时候,满院子喜气洋洋的,李库头看到他直叹遗憾,“刚刚大爷来过了,不知道有啥喜事,抬了一筐的钱往外撒,可惜你没在,喏,还剩下几个大钱,给你沾沾喜气。”


    高晟笑笑,“这喜气,不沾也罢。”


    “诶?”李库头眨巴眨巴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了,温鸾正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他进门也没言语。


    昏昏的日光下,她手上的绞金铐闪着细碎的微光。


    高晟突然觉得那微光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沉默半晌,他捧起温鸾的手腕,绞金铐既轻又牢固,加之他每天都会涂一些药膏子,戴了这么多天,温鸾的手腕一丝伤痕也没有。


    他低低道,“我先给你松开。”


    温鸾还是没说话,没有疑问,没有惊喜,眼神平静又冷漠,似乎自己就是个台下看戏的看客。


    得不到她的回应,高晟又开始烦躁了,“你倒是说句话!”


    温鸾沉默片刻,“没什么可说的。”


    “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为什么突然要给你解开?”


    温鸾摇摇头。


    “你……”高晟气急反笑,“我们之间是不是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宋南一?”


    温鸾笑了笑,笑得释然,笑得高晟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虽然那里已经快要痊愈。


    “水已经烧好了。”温鸾轻轻说,“你早上走之前说过的,回来想洗个热水澡。”


    “陪我一起洗。”


    温鸾如水一样的顺从。


    满室水雾氤氲,地上到处湿漉漉的,温鸾靠在浴桶边轻轻喘着气,这次高晟异常的温柔,都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肩膀一沉,高晟把头搭在她的肩上,“温鸾,我解开绞金铐,你……你不要再跑,这是我最后的信任了。”


    第44章


    ◎上路◎


    夜深了, 高晟仔细回忆着那疯女人的样子,一笔一笔画了张两寸见方的小相。


    一只乌鸦飞进窗子,很快又飞了出去, 几起几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回头看看, 温鸾睡得正沉,脸色依旧苍白, 但总算是养回来点肉,手腕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任何镣铐。


    转天一早, 他还破天荒地允许温鸾出院子走走。


    “我去上工,你就在院子附近转转,不要走远。”高晟顿了顿, 一字一句道,“不许跑, 否则就不是把你铐起来这么简单了。”


    温鸾微微低着头, 细长的脖颈呈现出一个温顺的弧度,“我尝过你的手段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高晟藏在靴筒的匕首登时变得滚烫,不自然地干咳两声, 走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碧空万里, 白云悠悠,秋风混着稻田的香气,清爽沁人, 飘飘飒飒的, 让人的心情登时大好。


    温鸾抚了抚调皮的发丝, 唇边浮上一丝浅笑。


    哗啦,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温鸾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


    温鸾起身要回院子。


    “我不是坏人,……”那人结结巴巴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美的姑娘,就,就看呆了,对对不起。”


    倒是个实诚直白的人,温鸾回头笑笑,轻轻关上院门。


    那人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紧闭的院门,半天才回过神来,四处张望一番,因见小丫娘从旁边院门出来,拉住她问道:“这里住的是哪家的姑娘?”


    “是吴二爷呀,”小丫娘笑道,“新来的外地人,哪有什么姑娘,是一对小夫妻,男的姓高,就在您家做工,女的有疯病,基本不出门的。”


    吴勇惊奇地瞪大眼睛,疯子?怎么可能!


    “二爷别在这里闲逛了,她男人特地嘱咐过我们,她发起疯来喊打喊杀的,伤到您就不好了。”


    无论是不是疯子,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吴勇恹恹的应一声,垂头丧气回了家。


    长随见他无精打采的,便问怎么回事。


    “我今天看见个特别的女子,长得太美了,惊鸿一瞥的那种美。”吴勇瘫在床上,满脑子全是温鸾那一柔柔的笑。


    长随笑道:“再美能有后院的疯女人美?我说二爷太规矩了,大爷成天去后院找她,连几个大管家都拿那疯女人取乐,您也不去开开荤。”


    “我才不去!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疯子算什么本事?父亲也不管管,真是的。”吴勇满脸不屑,随即又叹气,“还是今天看到的女子漂亮。”


    “阳光淡淡打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像是透明了一样,大概很久没见过阳光了,她的笑凄艳,神秘,美得叫人看过一眼就绝难忘记,妖精,对,就像是妖精,我觉得我的魂儿都被她吸走了。”


    吴勇望着头顶的承尘喃喃自语,丝毫没注意他堂兄出现在门口。


    “大爷来了!”长随忙提醒宋勇。


    吴勇急忙起身站好,不安地搓搓衣角,“大哥。”他是父亲的养子,大哥吴仁却是父亲的亲侄子,是以他天然觉得低吴仁一头。


    吴仁故意拿大,一撇嘴“嗯”了声,扳着面孔训斥道:“你刚才说什么妖精妖精的,不好好读书,整天把心思用在邪门歪道上,当心我告诉叔叔去,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你的。”


    吴勇脖子缩了缩,“没、没有,你听岔了。”他知道大哥的德行,下意识不想告诉他。


    吴仁看向长随。


    长随不敢不答,“今儿二爷下学回来,在家门口遇到个小媳妇儿,长得标致得紧,就与小的念叨了两句。”


    吴仁顿时坐不住了,打听清楚是哪个门口,三步并两步就消失在门外。


    吴勇急得直跺脚,不住埋怨长随多嘴。长随反道:“他都听见了,您还能不告诉他?回头又在老爷面前给您上眼药,老爷不罚您,打的都是小的们。”


    吴勇一怔,登时泄了气。


    那长随又劝他,“您是没胆子把人弄进吴家的,大爷有!等人进了后院,您也能尝尝鲜儿,省得这么抓心挠肺地想着……小的也是为您好呀!”


    吴勇呆呆坐了一阵,到底没勇气阻止他大哥。


    且说吴仁,着急忙慌找到温鸾住的小院子,扒着门缝往里瞅了半天,是嘛也没瞧见,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没个走处,隔壁小丫端着一盆水出来了。


    小丫自然认得这个人憎狗嫌的恶心玩意儿,料定他扒门没按好心,哗啦一声,把一盆脏水尽数泼在他脚下,溅起无数泥点子,气得吴仁哇哇大叫。


    “小丫头片子,大爷我马上就把你家房子地买喽,叫你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吴仁跳脚骂了一阵,气呼呼回去换衣服,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悄悄躲在了大树后头。


    果然,小丫看他走了,急急忙忙去敲小院的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美人的脸。


    吴仁看得目瞪口呆,哈喇子差点流下来,直勾勾盯着美人呢喃,“我的天啊,有了这个美人,我什么女人也不要了。”


    小院门口,小丫急得额头冒汗,“……你要小心,他不是好人,不能跟着他走,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温鸾点点头,抿嘴一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小丫捧着脑袋只觉要疯,“这个镇子都是他家的,谁也惹不起,我看你们还是连夜走吧,房钱我退给你们。”


    高晟来这里肯定是办案,没查清楚前绝不会走的,温鸾笑着摇摇头。


    “跟你说不清,你快把门锁好,等高大哥回来我和他说。”小丫转身蹬蹬蹬跑了。


    温鸾待要关门,横里冲出个矮冬瓜来,急不可耐地推门就要进来,“美人儿,大爷我疼你,诶!”


    一把寒凛凛的短刀正对着他的喉咙,眼前的美人面上罩着一层寒霜似的,冷得吓人。


    “滚!”温鸾轻轻吐出一个字。


    吴仁不以为意,还要往里走,“我是吴家大爷,跟了我,保证你……啊——”


    他捂着脖子连连后退,“好家伙,你还真扎啊,敬酒不吃吃罚酒,赶明儿叫你在爷底下哭得死去活来!”


    温鸾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忽而一笑,“你最好离我远点,会死人的。”


    嘎嘎——,两声鸦啼蓦地在头顶响起,吴仁抬头一看,一只乌鸦立在树枝上,两只黑黢黢只有瞳仁的眼睛,鬼魅般一瞬不瞬盯着他,大白天的竟把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吴仁赶紧跑远几步,跳着脚放狠话,“臭娘们,别得意,大爷我早晚干死你!”


    然而一腔邪火难以排解,烧得他是脑袋发昏,心里上火,到底跑到后院找那疯女人泻火去了。


    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淫/笑交织在一起,肆无忌惮在院子上空震荡着。


    院外,一个瘦弱的男孩提着篮子站在门口,稚嫩的小脸满是泪水,嘴角紧紧抿着,倔强得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躲在树上的高晟静静望着那个小男孩,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是找到了,可惜周围的暗哨太多,光是隐藏自身的气息就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实在是没有余地把这孩子带走。


    他的视线又落到那个院子……亦或是把她带走。


    吴仁出来了,看那孩子立在门口,便骂了几句狗杂种,没想到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东西突然发了疯,扑上来又打又踢又咬。


    阴影出现一丝波动,就在暗哨要现身时,吴仁已把那孩子一脚踢开,拎起衣领左右开弓就是一顿耳光。


    暗哨又悄悄缩了回去。


    “狗杂种,要不是我吴家保了你,你早死娘肚子里了!”吴仁啐他一口,摸着挠破的脸骂骂咧咧走了。


    篮子里的东西翻滚一地,都是些吃的,有的新鲜,有的已经干巴巴的了,应该是这孩子自己省下来的。


    那孩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散落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好,蹲在地上呆呆看了半晌那间屋子,忽使劲把篮子往地上一扔,大踏步走进去。


    铁链哗啦啦的响,屋里传来一阵唔唔声。


    高晟脸色大变,这是勒住脖子无法呼吸的声音!


    与此同时,阴影中跃出数条人影,飞也似地冲到屋子里,但听一阵急促的呵斥,须臾,几个人架着那孩子出来,急匆匆向内八院的方向跑去。


    停息片刻,高晟如一只燕子从空中掠过,悄无声息落在那间屋子门前。


    门没锁,他一推就进去了。


    疯女人还是躺在地上,大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上空,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


    简直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竟能使出那么大的力道,他定是一心想杀死自己的母亲。


    高晟蹲下身,拿出怀中的小相——这是从京中传回来的,画像有几年了,纸张微微发皱泛黄,上面的女子和眼前这个疯女人一模一样,不过更年轻些,一身太子妃服饰,气度雍容华贵。


    高晟把小相放在她旁边,用铁链重新缠住她的脖子,慢慢收紧。


    “谢谢你……”她没有任何的抵抗,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45章


    ◎我不会生你的孩子◎


    无风, 天是死气沉沉的铅灰色,一切都被抹去色彩,像是即将融化在空气中的幻影。


    求生的本能让女人剧烈挣扎起来, 疯子一样,双手神经质地张开, 猛扣脖子上的铁链,几次差点抓到他的脸。


    高晟向旁偏了偏头, 躲开那只枯黄干瘦,长满毒疮的手。


    毒疮?


    他怔了下,低头看时, 女人的脸不知怎么变了,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妇人的脸,窒息的痛苦已令那张脸扭曲。


    女人的手耷拉下来, 重重落在被脓水浸得看不出颜色的草席上。


    “……娘?”高晟茫然看着死去的女人,又看看自己的手, 手指、手掌、手背, 都是草绳勒出来的青紫。


    草绳紧紧嵌进母亲的脖子,白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瞳仁里倒映出一个少年的脸,悲恸、愧疚、愤恨, 却独独没有后悔。


    他轻轻合上母亲的眼睛。脏病到最后,只有无休止的疼痛与折磨, 母亲病得说不出话,可他看懂了母亲的眼神。


    手覆在母亲的脸上,奇怪, 为什么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慢慢挪开手, 想最后看母亲一眼。


    出现在面前的竟是温鸾的脸!


    高晟腾地直起身, 几乎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夜色深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棂上,带着潮气的凉意浸透了空气。


    是梦,又是梦,高晟胳膊撑住椅子扶手,低垂着头,重重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住惊怕的心神。


    原本想稍微打个盹儿,结果一觉到了晚上。


    他疲惫地揉揉眉心,抬眼去看炕上的人,油灯豆大的光亮下,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好像停在花儿上的蝴蝶。


    高晟定定注视了她好一阵子,方吹灭油灯,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已是亥时了,吴家大宅正房还亮着灯,一向讲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吴老爷吴文献,此刻满面阴郁,目光沉沉盯着地上的尸首。


    忽抬手,啪,给了侄子一记耳光。


    这巴掌力道不小,打得虚胖的吴仁一个趔趄,他犹自不服,捂着脸委委屈屈说:“二叔,不就一个疯婆子么,死就死了,再说杀她的人又不是我,您要打打那狗杂种去。”


    吴文献瞍他一眼,“我不在乎她的死活,能留她活到现在也是因为给你解闷。”


    看脸上的皱纹,花白的头发,他应是很有年纪了,可说话声尖细女气,下巴光滑得一个胡子茬都看不到,竟是个太监!


    吴仁更不服气了,“那您还……”


    “蠢货!”吴文献喝道,“我叫你避着小少爷,你居然当着他的面奸污他的母亲,我的话都不听,你想造反啊?”


    “原来二叔是生气这个。”吴仁谄笑道,“不是不听您的话,您也忒小心了,他是凤子龙孙,可他爹死了多少年了,又被除了玉牒,还怕那狗杂种报复不成?要我说,干脆把那狗杂种一起做了,连亲娘都能勒死,也忒狠了。”


    吴文献冷哼道:“你以为他爹是废太子?”


    吴仁傻傻地张大嘴,“不是废太子还能是谁?”


    “你少操心。”吴文献没好气道,“反正小少爷是绝对不能杀的,也不能叫他随便乱跑了,多安排人手严密看管,不许叫他和外界再有接触。”


    吴仁看向女人的尸首,“这个呢?”


    “找个地方埋了。”吴文献拿帕子掩住鼻子,厌恶地挥挥手,“扔远点。”


    雨声沙沙,吴家后院的小门驶出一辆骡车,身披蓑衣的车夫压低斗笠,嘴里不停咒骂管事,大晚上的派他晦气差事,耽误老子吃酒耍钱,一路叽叽咕咕。


    他当然也懒得挖坑,直接扔到乱坟岗完事。


    一阵乌鸦的啼叫,高晟从树上翩然飞落,用斗篷裹住疯女人的尸首,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约定的地点。


    本该在天寿山修皇陵的陈拒却出现在这里。


    “死了啊……”陈拒掀开斗篷一角看了看,长长叹息一声,“还是晚了一步,她死前有话没有?”


    高晟摇摇头。


    “唉,也是命苦的人。想当年她和先太子大婚的时候,我去东宫送贺礼,太子妃见我年纪大,特地赏我坐下,走时还笑吟吟地和我说慢些,多平易温和的人啊,竟落得这个下场。”


    陈拒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厚重的包袱,俯身对疯女人的尸首道,“殿下,老奴服侍您更衣,这就送您与太子殿下合葬。”


    高晟心头一动,“皇上要给废太子翻案?”


    “打伞。”陈拒低头给疯女人擦拭身子,“废太子拿剑要杀太上皇,那可是早朝啊,文武百官都看到了,实打实的谋逆,怎么可能翻案?”


    伞很大,足可遮挡他们。


    高晟举着伞,默然一阵,罕见骂了句脏话。


    “我知道你骂的是谁,下次不许了。”陈拒抬眼皮盯视高晟,“太上皇是皇上的亲爹,你骂他,连着把皇上也骂了。”


    说罢自己也忍不住叹气,“太上皇刚登基时,也是英明神武的明君,那是国富民强,四海太平,怎么到了晚年就越发昏聩?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唉,真是造孽。”


    高晟冷冷道:“他把太子杀了,杀了又后悔,反倒怨恨太子妃魅惑了他,扔给一个太监百般羞辱,活活把人逼疯了,这样的人,不配做皇上的父亲。”


    陈拒失笑,“配不配的,他也是亲爹。小皇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监视严密,暂时没接触上。”


    “皇上的意思,如果他不知道,就不要告诉他了。”


    说话间,陈拒已替疯女人穿戴整齐,身穿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俨然是太子妃冠服。


    可终究不能光明正大按太子妃的品阶下葬。


    高晟看着疯女人死去多时的脸,突然一股莫大的哀恸袭上心头,满口都是苦涩了。


    就在他得知温鸾逃跑,暴怒得要满城翻检时,皇上突然把他叫进宫,秘密交给他一项任务。


    “朕终于知道太子要杀父皇的原因了,你绝对想不到。”建昌帝咬着牙笑道,“朕的父皇竟然要效仿唐玄宗,呵,可惜太子不是寿王,太子妃也不是杨太真!”


    高晟当即反应把此事公布朝野,彻底堵死太上皇还朝的路,“甩到那些道貌岸然臣子的脸上,成天仁义孝道的,看他们还有没有脸迎个失德的太上皇回来。”


    建昌帝不同意,“倒不是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原来伺候太子妃的宫女说,太子妃诞下一个龙子,后来悄悄送出了宫。朕的孩子没了,一想那孩子……就觉得可怜。”


    这事一旦爆出去,小皇子一生都将生活在噩梦里。


    “把这个孩子接回来,凤凰儿啊,”皇上叫着他的小名,“这事你一定要做成,成了,就是你将来的退路,朕……身子骨不大好了。”


    冰凉的雨丝化作雾蒙蒙的湿气,笼罩在高晟身子周围,陈拒带着太子妃的棺椁走了,这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很冷,冷得发抖,冷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间。他突然很想温鸾了。


    小院一片漆黑,他摸到炕上去找温鸾,触手所及,是温暖而柔软的身体。


    高晟微微松口气,他还活着,她也活着。


    “想要?”黑暗中突然响起温鸾的声音,凉凉的,和秋雨一样。


    高晟的手僵了一瞬,有些无奈地说:“我只想抱抱你。”


    怀里的人似是很不习惯他的拥抱,动来动去的,后来干脆翻了身背对着他。反而撩拨得他心里一热,不由自主覆住雪堆,细细捻拧一番。


    温鸾幽幽叹了声,似是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


    雨越发紧了,积水顺着滴水瓦滴滴答答流下,有节奏地敲在屋外忘记收起的长凳上,啪啪的响。


    “给我生个孩子吧。”高晟从后抱着温鸾,已是风平浪静了,却还不肯离开她,慢慢体会着温存的余韵,一边试图再次勾起她的悸动。


    温鸾微微挺起腰肢,嘴上却道:“生不出来。”


    “回京了让老刘头给你调理调理身子,他医术了得,肯定没有问题。”


    “不会生的!”


    高晟动作一顿,“什么?”


    “我不想生你的孩子。”


    “如果有了呢?”


    温鸾轻轻笑了声,“当然是打掉,堕胎的方法有很多种,喝药,摔打,实在不行我还能撞桌角,反正我不会生你的孩子。”


    高晟一把扳过她,“我就那么让你厌恶?那我抱你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温鸾闭上眼睛,略带自嘲似地说:“如果我说是,你会不抱我吗?”


    屋里黑黢黢的没有丁点光亮,他们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却看不到对面人的脸。


    许久,高晟才缓缓道:“不会。”


    温鸾又是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他又说:“你终有一天会爱我的。”


    温鸾声音有点发闷,“我已经留在你身边了,我不走,可你不能强迫我喜欢你,这也强迫不来的。”


    高晟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就不能说两句我喜欢听的?”


    “我说爱你就是骗你,你不是最恨我骗你吗?”温鸾抬腿盘上他的腰,“况且你也不爱我,只是爱我的身子罢了。”


    高晟有点恼怒地翻身压住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爱你的人会不顾一切跟着你跳崖?


    温鸾轻轻推开他,“你所谓的爱,既不正常,我也不想要,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禁锢我。”


    高晟怔住了,只觉心口弥漫上一股闷痛,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怀疑了,是否该松开她。


    但她不爱他啊,一松手,只怕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高晟重新压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早才停。


    刚开院门,就见小丫守在门口,一脸神神秘秘的,明显是有话和他说。


    高晟笑了笑,“有事?”


    小丫异常严肃道:“吴家大爷你知道的吧,最是好色的一个人,昨天我见他扒着你家门口瞧,可要小心了。他家有钱有势,咱们平头百姓可惹不起,我看你们还是赶紧跑吧。”


    说完递过来一块碎银子,“你之前给的房租,我们也不要了,事不宜迟,今天就走人。”


    高晟眼中掠过一抹杀意,却是转瞬即逝,面上还是懵懵懂懂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不会吧,吴大爷乐善好施,很和气的一个人,你准是看错了。”


    小丫又急又气,“你被他骗啦,他是有钱,也喜欢拿钱砸人,可那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呀!”


    高晟挠头,面露难色,“时候不早,我要上工了,迟到了要扣工钱的。”


    “你这个人怎么只认钱啊?”小丫气得直跺脚,“不听劝,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高晟笑笑,不动声色瞄一眼躲在树后的人,佯装不以为然地去了。


    他一走,藏在树后的人也飞快跑回了吴家。


    吴仁听完哈哈大笑,“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也好也好,软怂蛋更好对付,戴了绿帽也不敢声张。你去找管事的,把那男的支出去几天。”


    狗腿子谄笑道:“小的斗胆问一句,大人是想和小娘子做露水夫妻,还是长长久久在一块?”


    吴仁一想温鸾的模样,整个人立刻不好了,“有了她,我什么女人也不要,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好。”


    狗腿子出主意,“他们都是外地人,在此地无根无基的,听说老家也没人了,依小的看,不如把那男的……”


    他做了个刀砍的动作。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刚被二叔骂了,他不准我再动用府里的侍卫。”


    “杀鸡焉用牛刀?小的倒有个招儿,保管叫他送命,谁也疑心不到您头上来……”


    狗腿子嘀嘀咕咕一阵,听得吴仁喜笑颜开,“赶紧去赶紧去,办好了,大爷屋里的女人你随便挑一个。”


    “哎呀,那可美死小的了。”狗腿子千恩万谢出去,自去办事不提。


    去了一个疯美人,马上又有一个新美人,吴仁心里这个得意啊,那是哼着小曲满院子溜达,看吴勇也不觉得碍眼了。


    “上学去啊。”他拍拍吴勇的肩膀,“好好读书,我不是读书的料,将来咱们吴家还要靠你发扬光大。”


    把吴勇惊得,差点抬头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


    “大哥心情看起来不错,”吴勇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听说昨晚父亲冲你大发雷霆,还担心你挨罚呢,也不知谁传出来的谣言,真是可恨。”


    吴仁笑道:“也不是谣言,二叔是骂我一顿,不过没那么严重——一个疯子,还不值当我们叔侄翻脸。我呀,是另有喜事!”


    他有意显摆,毕竟那个美人是二弟先看中的,却叫他给先下手为强了,“实话和你说,你可不要生老哥我的气。”


    吴勇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


    “高家的那个小媳妇,是我的了。”


    吴勇大吃一惊,“已经得手了?”


    “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快则今日,慢则后日,她就要变成小寡妇,卖身葬夫喽!”吴仁放肆狂笑着,“这可不是我强迫的,她是乖乖要给我做小的。”


    吴勇越听越心惊,只觉这样不成,随口敷衍两句就要告辞。


    “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吴仁小豆眼眨巴眨巴,不怀好意笑道,“我知道二弟也对她有意思,俗话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的衣服,二弟自然也可以借去穿穿的,不要弄脏不要弄破,记得还回来就是。”


    吴勇脑子乱糟糟的,心里是痒痒,但这样未免太下作,一边想着反正都是大哥的人了,她也失了贞,不在乎再多一人少一人,一边又骂自己小人心思,明知道这样不对还想着助纣为虐。


    他一肚皮心思,纠结来纠结去,课也没听进去多少,到了晌午下学,不知怎么的竟走到那处小院门口了。


    呆呆站了一阵子,到底没勇气推门而入。


    “二爷?”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登时惊得他原地一蹦,回头一看,却是那小娘子的丈夫。


    高晟脸上仍是腼腆温和的笑,“二爷怎么到我家门口了,有事找我吧,快里面请。”


    吴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没,我看枝头两只鸟儿打架,一时看呆住了。”


    “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也要进来喝口水。”高晟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院子里走。


    奇怪,胳膊被他一拽,半边身子都麻了使不上劲儿,吴勇嘴上喊着不用,人已经迈过了门槛。


    “喝茶。”高晟“请”他坐到堂屋,端过杯茶放在他面前,满脸的歉意,“粗茶,比不得二爷家里的好茶,好歹喝一口,也算全了我的待客之礼。”


    他越是温和谦逊,吴勇越觉如坐针毡。


    “过几天就是秋闱了,二爷此必能高中,高某先提前恭贺二爷了。”高晟笑着,眼中却是淡淡的失落和遗憾,“本来我今年也要考的,可惜家道中落,连妻子都快养不活了。”


    吴勇心里更难过了,因道:“高大哥和嫂子感情真好啊,听人说嫂子有疯病,你还这样不离不弃的,真是难得。”


    已经改口叫“高大哥”了,高晟微微挑眉,继而接着憨憨笑道:“我俩打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只盼多攒几个钱,好给她看病抓药。”


    吴勇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终是忍不住说:“疯病不好治,你做杂役才能挣几个钱?糊口都难,何况这么个无底洞?”


    高晟一愣,“二爷的意思是……”


    “不如把她交给能给她治病的人。”吴勇涨红着脸道,“把她卖给我,二百两也好,三百两也好,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高晟大惊失色,急急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万万做不来卖妻子的勾当!”


    “我给她好吃好喝好穿,治病抓药,我会好好待她的。”对着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吴勇的勇气还是有一点的,“跟着我,总比跟着你吃糠咽菜的强。”


    高晟还是摇头,“不成,我的娘子很爱我,她不会跟第二个男人的。”


    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绝,吴勇自觉失了面子,又羞又恼,“你这人怎么如此拧巴?死脑筋简直是!我是为你好,跟着我,我能护住她,跟着你,搞不好你的命都没了。”


    高晟脸色立刻变得蜡黄,“二爷,此话怎讲?”


    说不清什么心理,或许是想偷偷报复下大哥,或许是救人一命,吴勇把今早和大哥对话合盘托出,“我大哥看上你媳妇了,他跟我可不一样,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正憋着坏水想抢你媳妇。”


    高晟听得连连倒吸气,全身簌簌发抖,完全是个胆小不经事的懦弱丈夫的模样,“怎么会?天日昭昭,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在这个镇子,我父亲就是王法。”吴勇冷笑道,“大哥玩死多少女人,有人言语没有?就算告到县衙也没用,我父亲权势大得很,原先我们在苏州,就是府衙的老爷见了我父亲,也是恭恭敬敬的。”


    高晟目光霍地一跳,随即又是吓得快哭的表情,“吴老爷不是商人吗,怎么还跟官府有关系?”


    “我父亲是宫里出来的。”吴勇指指上头,“皇宫,当年他可是太上皇身边的红人,现在你知道厉害了?”


    高晟却是满眼的疑惑,“宫里?那吴老爷岂不是……太监?”


    “我是父亲收养的。”吴勇面色有点不自然,“反正你动不了吴家,我会在父亲面前给你娘子过明路,大哥顾及人伦也会收敛三分。”


    尽管已是吓得浑身发抖,高晟还是坚定地摇头。


    吴勇彻底失去耐心,“你这人真不识好歹,等你哪天丢了命就知道厉害了。”


    许是终于被这句话触动了,高晟起身长长一揖,“不是高某不知好歹,实在是舍不得娘子受苦……二爷,不如您带我去内八院看看里面到底如何,起码让我放心。”


    “看你说的,还担心我委屈了你媳妇?啊,不,我的人,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吴勇转怒为喜,立时就要走,“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第46章


    ◎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有吴家二爷引路, 高晟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内七院。


    吴勇热情地给他介绍,“这是花厅,东边是大爷的院子, 我的院子更靠北,离父亲更近。”


    高晟不住东张西望, 眼中满是艳羡,“我上工的外院已是雕梁绣柱, 金碧辉煌了,万想不到内院的一半都比不上,真是宝瓶异鼎文窗窈窕, 既恢弘大气,又不乏精巧华丽,天宫神殿也不过如此了。”


    又连连叹气, “如果我能过上二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我也满足了。”


    好听的话人人爱听, 吴勇一直被堂兄压着,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直不起腰,因此格外喜欢别人的恭维。


    “投胎也是运气,你看我, 不知父母为谁的孤儿,一朝被父亲收养, 那是使奴唤婢,锦衣华服,立刻成了人上人。”他半是感慨, 半是得意地叹道, 却下意识扫了一眼西苑。


    高晟立刻捕捉到吴勇的目光——投胎、孤儿……他在不自觉地与人对比。


    高晟冷笑一声, 已大致猜到那里有谁了。


    这片的暗哨他已经摸了个差不多,比预想的要少,但从前几次打探的情况来看,吴家大宅的防卫并非外紧内松,而是越靠近内院防卫越严。


    他突然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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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勇的手臂,提脚往西苑的方向走,“二爷,西边是谁住着,瞧着和这里不大一样。”


    “那里没人住,诶诶,我爹不让人过去。”不知怎么回事,吴勇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分明是被高晟硬拉着,可他居然走在前面,看起来反像是他拖着人家走似的。


    树影出现一阵轻微的波动,然始终无人出现。


    看来这个蠢笨怂货二爷还挺好使。


    高晟默记着路线和暗哨的位置,暗暗吃惊,这内七院布控的手法比外院又高一筹,和禁宫极为相似,难得的是暗哨把气息掩藏得极为隐秘,功底不输大内高手。


    他眸色一沉,看来有场硬仗要打了。


    大概两刻钟左右,他们来到一处院子,乍看和其它院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出奇的寂静,连秋虫的鸣叫声都听不见。


    吴勇胳膊酸麻,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呼吸也不大顺畅,头晕脑胀的,只想立刻躺下睡觉。


    高晟把他提溜到墙角,一个鹞子翻身悄然无息跃过院墙。


    院子里没有回廊,没有花木,没有假山石,只有两间瓦房,光秃秃的,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高晟翻过院墙时就将院子扫了个遍,脚尖触地瞬间跃起,闪电般隐入后窗下的背阴处,一枚小石子同时弹出。啪嚓一声,将房前的看守引到了别处。


    窗棂推开一条缝,那天见到的小男孩独自站在屋子里,怔怔望着上方的房梁,不知在想什么。


    “小殿下。”高晟轻声唤他。


    男孩看过来,幼嫩的脸庞嵌着一双毫无光亮的眼睛,眼神冷然沧桑,积聚了无处可宣泄的愤恨怨怼,完全不是一个六七岁小孩该有的眼神。


    这双眼睛,勾起了高晟并不愉快的回忆。


    时间不多,他垂下眼眸,迅速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我是皇上的人,来接你回宫。”


    男孩瞳孔猛地扩大,急速后退几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排斥。


    高晟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怔了怔,但马上明白了,这孩子显然清楚自己的身世来历,因解释道:“小殿下,外面已经改朝换代,如今在位的是建昌帝,遥奉元庆帝为太上皇。”


    男孩先是一脸的惊愕,然后明显松懈下来。


    但他没有即将逃出囹圄的欣喜,更没有任何的感激,仍是满眼的戒备,瞅着高晟低低道:“太上皇在哪里?你们找我有什么目的?”


    “太上皇在瓦剌人手里,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京城了。”高晟留神听着门口的动静,一边悄声说,“小殿下是皇室龙种天璜贵胄,现在不过是龙困浅滩,自然要去您该去的地方。”


    男孩冷漠极了,“反正我的去向从来由不得我自己,你如果有能力带我离开,我自然是跟你走。”


    看守马上要回来了,高晟冲他略一点头,飞身翻出墙外。


    吴勇还昏睡着,高晟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二爷快醒醒,大爷的人到处找你!”


    吴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谁找我?”


    “大爷!”高晟急急道,“我看他怒气冲冲,脸涨得紫茄子要杀人似的,就没敢应声,好歹躲过去了。二爷,你怎么得罪他了?”


    吴勇一激灵醒了,准是自己斜插一杠子要抢高家小媳妇的事败露啦!


    “还不是为你媳妇的破事?哎呀,他怎么这么快知道了!”吴勇又惊又怕,急得团团转,“不行,我要出去躲两天。”


    高晟忙道:“那您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我扶您起来。”


    吴勇一门心思要避开吴仁,至于自己怎么睡过去的,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是压根没想起来问。


    高晟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杀意几乎掩饰不住了。


    后晌,李库头找到他,吩咐道:“工地上有笔石料对不上,你去核对下,完事直接回家,不用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蹊跷,高晟一挑眉头笑道:“我手上一大堆活计了,既然现在就要我去,说明事情很急,按老例儿,要今天回来和账房清账,又说不用回来,这倒是是着急还不是不着急?”


    李库头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上头分派下来的差事,别说你了,我也只能照办。”


    “上头,哪个上头?”


    “唉,你别问那么多了,小高你一向乖顺肯干,今天是怎么了?知道这些天可把你累坏了,额外派活儿谁也不舒坦,可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快去吧。”


    高晟嘟哝两句,夹起账本子走了。


    还是那片满是脚手架的正街,现场管事带着高晟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尚未完工的酒楼面前,指着脚手架道:“从这上去,到最上头找王头儿,他领的料,他最清楚。”


    高晟抬头去看,那酒楼约有三丈来高,架在外面的脚手架上空无一人,到处静悄悄的,和别处热火朝天的场面迥然不同。


    那管事说完立刻就走了,根本没给他发问的时间。


    高晟走上前,推了推脚手架,嘎吱嘎吱的,再看地上,青石板放的到处都是,在白灿灿的秋阳下放着微微的冷光。


    他笑了笑,抬脚登上脚手架。


    不远处,吴仁的长随躲在角落里,紧紧盯着高晟的身影,见他一层一层向上走去,立时喜得眉开眼笑。


    他割断了几处脚手架的绳子,立杆也斜着锯断了,外表看着没啥问题,等走一会儿就会整个垮掉,肯定会摔死那小子。


    一想大爷屋里的美人,他心里那个美呀,恨不能立刻就搂上一个。


    秋风飒飒,脚手架在风中叽叽嘎嘎地响,可就是不见倒,而且高晟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那长随渐渐变得焦躁,忍不住走出来,探头探脑到处扫寻,然而找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你在找我?”他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扭头一看,不是高晟又是谁?


    长随惊得脸都拧了,“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送你上路。”高晟笑笑,抬手扣住他的头,砰,一把撞在青石板上。


    长随一声不吭咽了气。


    高晟随即一脚踢倒脚手架,只听稀里哗啦一片声响,散了架的竹子尽数砸下来,完全是长随事前设想的意外死亡场面。


    不过死的是他自己。


    高晟看看天色,差事完毕,可以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茶水摊的王头儿冲他打招呼,“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今儿来这里办差?”


    高晟仍是腼腆地笑着:“是,已经办好了,回见您。”


    “回见回见,有空来家吃饭啊。”王头儿笑眯眯地挥挥手。


    对面的管事已是大惊失色,拔腿就往酒楼跑,须臾,只听他狂呼道:“来人啊快来人,砸死人啦!”


    整个街面顿时哗然大乱。


    高晟没有回头,稳稳向前走着,把这出戏甩在身后。


    对此一无所知的吴仁,正堵在温鸾院门前,嬉皮笑脸道:“小娘子,快跟大爷我回家去,大爷疼你。”


    温鸾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的神色,看他的眼神也和看死人差不多了。


    这俨然不是吴仁想要的效果,他更喜欢女人又羞又恼,又慌张又无法抵抗的模样,“你以为我跟你说笑呢?你丈夫死了,你除了投靠本大爷没别的活路。”


    面前的美人终于露出一丝丝惊讶的模样,“他死了,你确定?”


    吴仁摸着油光锃亮的下巴笑道:“死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温鸾突然笑了,“他那个人,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死了,他也死不了。”


    “诶,你还别不信,就刚才掉下来的,走,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温鸾摇摇头,“他什么时候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吴仁嗤笑一声,“吓我?你吴家大爷可是吓……”


    “大”字还没出口,他突然觉得背后冷风森森阴气逼人,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似乎身后站着个鬼,惊得他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却听背后有个阴瘆瘆的声音道:“今儿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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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于黑暗中绽放的杀戮之花◎


    风在树梢里不断杀杀的响, 乌鸦立在枝头嘎嘎地怪叫,灿灿的阳光照在高晟白得发青的脸上,笑意浅浅, 眼中杀意迸出。


    吴仁的瞳孔忽然收缩,惊声尖叫还未发出来, 高晟冰冷的手已钳住他的脖子。


    骨骼发出咯咯的可怖声响,绝对力量的钳制下, 吴仁的腿徒劳地踢着空气,脸已紫涨得不成样子,眼珠爆出, 舌头伸得老长。


    高晟有意延长他的痛苦,手上是紧一阵,松几分, 就是不让他痛快的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手一松, 吴仁“啪叽”烂泥一样砸在地上, 呼哧呼哧喉咙里有个哨子似的喘气。


    “你不该死在我手里。”高晟蹲下身,咔吧咔吧几下,把吴仁的下巴、胳膊、腿全卸了,连绳子都不用, 直接扔进柴房了事。


    这不符合他的做派,温鸾奇怪地看他一眼, 欲言又止。


    几声鸦啼响起,高晟抬头看了一眼,半晌才缓缓道:“今晚镇上会有场大乱子, 我把张小花留给你, 你别乱跑。”


    温鸾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来这里找一个孩子, 其余的,你不知道更好。”高晟洗了手,仔细拿帕子擦拭着,“事情办完……我们就成亲吧。”


    可能是两个话题跨度有点大,温鸾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还没做好准备。”她拒绝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现在不想成亲。”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跟谁。”


    “我想。”


    “你要绑着我上花轿?”


    明明是温婉中带点柔媚的声音,偏偏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扎人。


    一晴如洗的天空是那么高,那么蓝,远处漫漫无垠的稻田在风中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河湖澄碧,漫山遍野的树林红黄斑驳,正是北方大地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高晟满眼看到的都是灿烂金秋,心境却和道旁的衰草差不多,肃杀荒寒,已近严冬。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吴家大宅一反往日的宁静,下人庄丁护卫们一窝蜂的跑进跑出,乱哄哄的,谁看都知道出了大事。


    “大爷二爷都不见了!”仆妇们悄悄咬耳朵,“二爷是收拾了东西跑的,大爷的东西都还在,就是找不到人去哪儿了。”


    “是不是二爷把大爷杀了?”


    “屁,二爷那小胆儿,大爷一个眼神都能把他吓尿。”


    “你不懂,平日里越是蔫吧的,越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狠起来那才叫狠。”


    “也对啊,大爷的确太欺负二爷了,都是正经主子,教训二爷就跟教训孙子似的。”


    ……


    正院,吴文献铁青着脸骂道:“连个人都看不住,我要你们这些侍卫有什么用?好歹也是禁卫军选出来的,一个个跟废物一样!”


    侍卫头子脸涨得通红,“大部分人手都在内院当值……而且大爷出门时说就在附近走走,我们的暗哨也的确没发现他离开镇子。”


    吴文献气得抄起茶盏砸在地上,“失职就是失职,这是在吴家,我对你们宽容,在宫里头你们也敢这样?”


    想当年侍卫头子也是堂堂朝廷命官,如今却要对着一个太监低三下四,被那个出身低下的吴仁当奴仆一样呼来唤去,也早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


    因粗声粗气道:“公公也知道这是吴家,不是宫里,我等是听从太上皇的命令看管那个孩子的,不是吴家的私人护卫,更不是吴仁的下人!”


    吴文献怒极反笑,虚空点着他笑道:“好好好,你还记得太上皇啊,那你也别忘了,太上皇给我、给你们的手令,由我全权负责此事,你们,要听我的。”


    屋里气氛顿时如古墓般死寂。


    “老爷,走水啦!”管家满头大汗,一头撞进门,“后院起火,火势太大,您赶紧去湖边避避。”


    吴文献脸色大变,厉声命令侍卫头子:“收回所有人手,马上护在小少爷院子。”


    管事一听先着急了,“老爷,火离着小少爷还好几里地呢,天干物燥,秋风又烈,赶紧救火啊!”


    吴文献一张脸阴沉得吓人,“让庄丁下人们过去,实在不行还有镇上的居民,放话出去,但凡参与救火的,先给十两银子,灭火后论功行赏,我有的是钱,绝对不会亏待了大家。”


    侍卫头子故意问:“那大爷……”


    吴文献恶毒地盯视他一眼,忍气道:“先别管他,小少爷一旦有失,你我都将是杀身大祸。”


    然而他们都小瞧了这场火。


    夜黑风高,枯草茂密,火乘风势,风助火势,只见烈焰腾空,一片火海铺天盖地席卷过来,黑烟滚滚,燃着的草叶火星被热浪冲起得老高,半边天空都烧成了红色。


    管事的筛着锣飞也似的跑着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大家快救火呀,老人孩子到上风口回避呀——”


    人的哭喊声、鸡飞狗叫声、收拾家伙什的叮当声,还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乱成了一锅粥。


    一盆盆水下去,还没到火苗子上呢,就化成气飞了,根本遏制不住火势,很快,大火已吞没了吴家半个宅子,并且继续向前迈着脚步。


    吴文献呆呆望着大火烧掉的家业,这些都是他在宫里流的血、流的泪,他用他失去的子孙根换来的,他是有钱,可有钱也禁不住这么烧。


    还有大半辈子要过,他不想做个穷光蛋,他还想继续过人上人的日子!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生疼,一团棉花堵得他胸口都要裂开,却是想哭又哭不出来。


    终于,他嘶吼道:“留下二十个人,剩下的都去救火,都去救火!”


    西头的山坡上,高晟居高临下看着大火中的吴家,他身后,是一群沉默的黑衣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看装束,是吴家布在外围的暗哨。


    “大人。”罗鹰上前,“是否要动手?大火已经逼近西苑了。”


    “再等等。”高晟道,“他们的侍卫还没动。”


    蓦地,西苑跃出无数条人影,纷纷朝大火冲去。


    高晟轻轻笑了下,“到底过惯了好日子,舍不得这点荣华富贵,把自己发家的根本都忘了。”


    他向下一挥手,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发。”


    暗夜如潮水一样涌动起来,如一只夜枭,展开它巨大的羽翼,张开它尖利的巨喙,就要把猎物撕碎,一口一口吞噬掉!


    吴家的暗哨很快察觉到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他们的人手分散在各处,一时间根本召集不起来。


    他们是禁卫军顶尖的高手,但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再能耐,一个对五个根本没有胜算。


    溃败,只有溃败,当溃败的情绪逐渐蔓延到西苑,已是回天乏术了。


    吴文献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高晟,“你……”


    高晟笑笑,“锦衣卫指挥使,高晟,这一个月有劳吴老爷赏饭吃,多谢了。”


    罗鹰已把那孩子领了出来。


    吴文献自知大势已去,倒也平静了,只是瞧着那孩子道:“你真要跟他们走?你的出身见不得光,没有资格站在阳光下。皇上是要用你对付太上皇,他们带你走,你的境遇只会更惨。”


    那孩子没理他,问高晟,“吴仁呢,被你们杀死了吗?”


    “没有。”高晟示意手下把吴仁带上来,“我想这个人交给你比较合适。”


    吴仁被重重扔在地上,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屎尿流了一□□,奈何手脚都动弹不得,嘴巴也脱臼了没法求饶,只拼命看着二叔。


    然而他一向无所不能的二叔也狼狈得被人摁在地上,有心无力。


    眼泪鼻涕流了吴仁一脸,他看看高晟,又看看那孩子,使劲摇头求饶命。


    高晟给那孩子一把匕首,“会杀人吗?”


    那孩子摇摇头。


    高晟便握住他的手,用匕首在吴仁身上比划来比划去,“这个地方最致命,一刀下去人就没命了,几乎没有什么痛苦。这个地方扎下去,他就不能呼吸,血液会把他的口鼻全堵住,活活窒息而死。”


    “这个地方最疼,不能直接扎,要用刀慢慢挖,不能着急。”


    “要注意不要扎到骨头上,你力气小,握不住匕首会反弹回来,割破你的手。”


    说着,高晟想起什么似的笑了,“有个傻子就慌慌张张的乱杀人,结果把自己吓到了。”


    “我知道了。”那孩子握着匕首,慢慢举起来。


    噗嗤,一刀下去,动作很是生涩,却没有任何的犹豫。


    吴仁疼得五官扭曲,但他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只能像团烂肉一样在地上直抽抽。


    扑,第二刀,血溅到孩子的脸上,他擦了擦,脸上没有泪。


    一刀,又一刀,专捡着不是致命却最是疼的地方,吴仁痛苦地扭动着躯干,嘴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这种滋味怎么样?”孩子大声地笑着,“疼吧,痛苦吧,想有人来救你对不对,可是谁也听不到你的惨叫,看不到你的眼泪,绝望吗?恨不能痛快的死?我偏不让你如意!”


    扑,扑……


    吴仁很快一动不动了,可他还没停下。


    张大虎看不下去,刚动了动脚就被罗鹰拉住,示意他看旁边——老大就站在那孩子身边,没有任何阻止他的意思。


    就在他们都以为那孩子要把吴仁剁成肉酱才会停手时,那孩子把匕首扔到了地上。


    终于住手了!张大虎暗暗松口气,咋说捏,他手上自然染了无数血,但是看一个小不点面无表情杀人,心里还是很震撼的。


    “吴文献不能死,皇上有话要问他。”高晟说完,又笑了笑,“只是不能死而已,其它,随小殿下处置。”


    “还不够,”那孩子声调依旧很平静,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火海中的吴家大宅,“所有人,都得死。”


    张大虎等人齐齐倒吸口气,竟无一人挪动脚步。


    除了高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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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那个时候,没人抱住他◎


    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夜幕, 镇子上方的天空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将每一个人染上火的颜色。


    温鸾望着那孩子,惊愕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旁边的张小花脸色也不大好看, “那孩子太冷静了,没有任何犹豫退缩, 也没有杀人后的恐惧……我第一次上战场,吓得刀都握不住, 那还是面对瓦剌人。”


    火光在那孩子眼中燃烧着,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目光却是阴冷犀利, 无悲无喜。


    这眼神,温鸾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高晟身上,他立于火光之前, 衣服被轰轰隆隆的气流冲抵得四散翻飞,似一只鸟儿张开羽翼, 即将扑进大火。


    “其实……他让我想起了老大。”张小花的目光非常复杂, “我们这些人都是皇上捡来的孤儿,老大是最后一个来潜邸的人,我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第一感觉就是这人很可怕。”


    “那时候他沉默寡言的, 脸上永远没有表情,不会笑也不会哭, 当他看你的时候,就像三九天一盆冰水浇在你的脊梁骨,冷得骨头都在喊疼。”


    张小花叹了一声, “直到他带着我们一路从辽东杀到京城, 才变得有点人味了。”


    温鸾的心重重颤了颤。


    杀戮, 唯有杀戮,才能让那腔不知道该恨谁的怨愤得到宣泄。


    “咦?”张小花惊讶地睁大眼睛,“老大要干嘛?”


    高晟缓缓抽出绣春刀,向着吴家大宅的人们走去,烈火映得刀身红灿灿的。


    “不是吧!”张小花失声叫道,“小孩儿胡言乱语,他还真听啊!”


    不止是她,其他的锦衣卫也满眼的惊疑不定,杀那些暗哨侍卫,他们不觉得杀错了,可挥刀面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庄丁仆妇,他们下不去手。


    一人惊恐地大叫:“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刀锋闪过,头身分离,脖腔喷出的血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弧,没了头的身子晃了晃,扑的倒在火中。


    是领高晟去脚手架的那个管事。


    他的脑袋咕噜噜转到大管家脚下,吓得他哇哇乱叫。


    “杀了他!”孩子尖利的声音猝然惊醒呆滞的众人,只见那孩子突然冲到大管家面前,举着匕首刺了下去。


    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力气有限,况且大管家也不是无法动弹的吴仁,一把握住那孩子的手腕,使劲一推,转身就要跑。


    却被高晟一刀劈成两半。


    镇上的人们惊恐万状,想被恶狼冲散的羊群,哭着尖叫着拼命地逃。


    他们看到,平日里吴家那些有头有脸的大管事们,一个接一个倒在高晟的刀下,他冷漠无情地挥着刀,好像砍掉的不是人头,而是庄稼地里的杂草。


    更可怖的是那孩子,溅了满脸的血,嘴角咧得大大的,他在笑!


    简直是个魔鬼!


    高晟停住脚垂眸看他,凡侮辱过他母亲的人,欺负过他的人都已尽数毙命。


    那孩子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高晟甩到刀锋上的残血,继续逼近纷乱的人群。


    李库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别杀我,别杀我!”


    高晟举起刀。


    “姓高的!”茶水摊的王头儿泣声哭喊,“你们这些杀人魔,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软帮你一把。”


    “杀死他们,这个镇子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那孩子大叫着,扑过去要给李库头一刀。


    一抹纤细的身影从人群中飞奔出来,不顾一切从后抱住那孩子。


    不知道这孩子的过往,温鸾便没有开口劝他,更没有一个字的指责,只是紧紧抱着那个瘦弱的小身子,任凭他如何挣扎,哪怕匕首划破了她的胳膊,也仍紧紧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那孩子终于失去了冷静,手里的匕首被人夺走了,他就用脚踢,用手抓,最后一口咬在温鸾的胳膊上,呜呜闷叫着,好似一只狂暴的小兽。


    张小花大惊,刚想上前把那孩子拉开,却见高晟冲她缓缓摇摇头。


    那孩子松开嘴,眼神怔怔的。


    她身上的味道萦绕鼻尖,如花间吹来的暮风,如林间蜿蜒的清泉,清新微甜,柔软而温暖。


    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


    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一出生背负着太多太多的憎恶,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父亲心底最深处、不可见人的罪恶。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厌恶他的,不敢亲近她,生怕换来更大的失望。


    可母亲还是抱住了他,“你终究是我的孩子……”


    那么美好的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母亲,被他亲手勒死了。


    她死的时候,会不会怨恨自己?


    如果再多等等,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娘,我好想你……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颊划过,他紧紧抿着嘴,一开始是无声的哭泣着,慢慢的,发出低低的抽泣声,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终于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


    高晟的刀回到刀鞘。


    那个时候,没人抱住他。


    他看了一眼温鸾,转过身,轻轻吐出两个字,“收队。”


    所有的锦衣卫提着的心都落回了肚子,王头儿扶着李库头连滚带爬跑了,镇上的人也四散而逃,这场大火烈烈烧了一晚,直到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才慢慢熄灭。


    镇上烧得几乎不剩什么,满眼的断壁残垣,几处瓦砾底下还冒着丝丝缕缕未尽的黑烟,雾气混着焦枯味弥漫在镇子里,沉沉压在人们的心上。


    小丫一家抱成一团,坐在已成废墟的家门口放声痛哭。


    王头儿蹲在地上,揽着小孙子,满脸的绝望。


    镇上满是哭声,命是保住了,可辛苦了一辈子,好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当,一夜之间全没了,往后的生计怎么办,讨饭?卖儿卖女?


    温鸾看着眼前这场景,心里又酸又涩,耐不住低低道:“受苦受罪的,永远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张小花等人也不大得劲,托这把火的福,他们锦衣卫没有兄弟丧命,只伤了十几个,已是比预计损失好了不知多少倍。


    可每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好像任务失败的是他们。


    高晟扫视一圈,遥遥指着吴家大宅某处道:“辛苦兄弟们了,那里是吴家的银库,因在地下,大概没受到大火波及,里面的东西大家分分,也不算白来一趟。”


    锦衣卫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一窝蜂地涌过去,抬砖搬木砸门扭锁,折腾得一片山响,收拾利索了一看,好家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银珠宝,差点没闪瞎一众人的眼!


    “咳咳。”张大虎咳嗽两声,捡了一小锭银子兜怀里,故意大声嚷嚷,“好多钱啊,哎呀呀我拿不了啦!”


    罗鹰笑笑,也拿了一小锭,“这么多钱,把马累死也背不完。”


    “见者有份,吴家人死绝了,这些就是无主的银子。”


    “与其便宜了那些贪官污吏,还不如进了咱们的口袋。”


    一众锦衣卫有样学样,兴高采烈地吵吵嚷嚷,银子没拿几锭,嗓门喊出去几里地。


    镇上的居民从墙后面偷偷伸出脑袋,有胆大的已经慢慢围过来了。


    张大虎几人对视一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离去。


    高晟坐在大石头上,单腿支地,专心擦拭着绣春刀,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温鸾默不作声打量他两眼,抬手碰碰他的胳膊,“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不知道哪个字眼说到他心坎里,他微微一笑,眼睛弯弯的,“嗯,你先和我一起骑马,等到了前头县城,再让驿站准备马车。”


    温鸾急忙摇头:“我不会骑马,你们速度也太快,我会被颠散架的。”


    高晟笑道:“那咱们慢慢走。”


    “你还是和小殿下一起骑马,好容易把人救出来,路上可不能有什么意外。”温鸾叹口气,“我和小花骑一匹。”


    高晟不置可否。


    说话间,锦衣卫们已经回来了,温鸾冲张小花招招手,不妨身子一轻,已被高晟提溜到马上。


    “出发。”高晟一手揽着温鸾的腰,一手抓着缰绳,轻踢马腹,马儿便“嘚嘚”轻快地跑起来。


    身后,是镇上居民的惊呼:“天啊,这是多少银子啊!”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们不用饿肚子卖儿卖女。”


    “太好了,这下重修镇子的钱有了!”


    “对对,大家先别动,等修完镇子,剩多少咱们大家再平分。”


    ……


    风儿呼呼从耳旁刮过,小镇渐渐消失在身后。


    张大虎郎朗笑道:“这才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也有人故意揶揄他,“叫你只拿几两银子,看,老婆本儿算是攒不够了。”


    “嘿,咱们漂漂亮亮完成了任务,皇上一高兴,肯定大加赏赐,还愁没银子?”


    一片笑闹声中,温鸾扭了扭身子,脸色有点不自然。


    高晟立刻察觉到,“怎么了?”


    “我想更衣。”温鸾耳朵根都红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


    高晟搭眼一瞧,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借用净房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就地解决,周围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她一躲起来就知道去干什么了,怪不得羞成这样。


    高晟笑道:“好说,咱俩拐个弯儿,让他们先走。”


    “不行不行,他们肯定会误会……”


    “误会什么?”


    温鸾瞪他,“人家正着急,你还拿人家取笑。”


    高晟低低笑了两声,冲张小花使了个眼色。


    张小花会意,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她经常跟着哥哥办差,这等事脸皮早磨厚了,其他人也默契得很,约定好似的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高晟扶温鸾下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不要走远。”


    温鸾语气立刻冷了,“荒郊野外的,我能跑到哪里去?”


    张小花急忙说:“是为了安全,离得近,如果有事好回护。我去方便的时候,都是我哥跟着我,最远不能超过两丈。”


    温鸾“哦”了声,低着头要往蒿草丛里走,那草足有半人高,蹲下去什么也看不到。


    却听高晟道:“草里有蛇,去树后。”


    温鸾面皮一僵,这里只有一棵小树,不到一人粗,根本藏不住她的身子。


    她是扭扭捏捏半天蹲不下去,幸亏有张小花在,披风展开好歹替她遮掩住了。


    “谢谢你。”温鸾红着脸道谢。


    张小花爽朗道:“我这人最怕听到谢字,你是老大的女人,也就是我们的大嫂,都是自己人,往后可别和我说这个了。你看老大什么时候和我们说过谢字?”


    温鸾笑笑,“昨晚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打听个事,我的丫鬟阿蔷,现在怎么样了?”


    张小花愣住,“老大没跟你说吗?那天我们没找到阿蔷,只抓住了宋南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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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突然想学骑马了◎


    带着雨丝的雾霭荡漾在天地间, 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看也看不真切。


    “原来是这样啊……”温鸾说,声音很轻很轻, 几乎是刚出口,就被吹散在风中。


    “什么?”张小花果然没听清楚。


    温鸾笑着摇摇头, “我很担心她,你家大人说已经安排人去找了, 见你们都在这里,我还以为找到她了呢。”


    张小花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如今小殿下是第一要务, 能调动的人手都用在这上面了,老大根本没叫他们去找阿蔷。


    “你别着急,阿蔷人机灵, 肯定早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等回署复命后,我们一起去找她, 凭锦衣卫找人的能力, 你还有不放心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温鸾脸上笑吟吟的,然而张小花总觉得她的笑容有点奇怪,说不上哪里的问题,就是感觉不对劲。


    “洗手?”高晟从马背上拿出水囊。


    “嗯。”温鸾伸手接了点水, 用帕子慢慢擦拭干净,忽道, “你可不可以教我骑马?”


    高晟微微挑眉,“可以倒是可以,为什么突然想学骑马, 不怕颠散架?”


    “我刚刚侧身坐在马背上, 这个姿势太难受了, 腿都麻了,刚刚走路腿脚针扎似的疼。”温鸾小声抱怨道,“一想要这样走个半日,我就哆嗦。”


    高晟不疑有他,“先教你怎么上马,左脚踩住马镫,手抓住马鞍借力,右腿一抬就能坐上去。”


    他的马个头很高,温鸾使劲抬腿,好不容易才把左脚塞进马镫子,原地蹦跶了好几下,却是怎么也上不去马。


    张小花在旁边瞧着她,想笑不敢笑,憋得肠子直抽筋。


    高晟没那么多顾忌,已是笑出声来了,“笨啊,你的腰腹一点劲都没有。”说着,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背往上一送,温鸾才勉强坐上马鞍。


    姿势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而且她腿比高晟腿短,这一坐上马,脚就够不着马镫子了。


    高晟重新调整成适合她的马镫长度,手扶马背,轻轻巧巧坐在温鸾身后,俊逸潇洒,宛若一只飞燕。


    “好!”张小花使劲给老大捧场。


    温鸾微微撇了下嘴角,知道他骑射好,从和瓦剌人那场马球就知道了。


    “腰背挺直,轻轻踢下马腹,它就会小步跑起来。手握着缰绳,想让马往右拐,就拉右边的缰绳,往左就拉左边的缰绳,两边一起勒,马就会停下来。”


    高晟给她演示一遍,“你试试。”


    温鸾忍着害怕接过缰绳,小心翼翼试了一遍,马儿很听话,走的很稳当,不由笑了,“好像也不是很难,我会骑马啦!”


    她笑了,高晟也跟着笑了,“你现在就是溜达,算不得真正的骑马,试着加快点速度。”


    “怎么让马跑快?”


    “踢马腹,用马鞭也可以。”


    温鸾不敢单手握缰绳,因而踢了下马腹。她第一次骑,不知道控制力道,这一踢有点重了,那马立刻风也似地跑起来,带得温鸾身子猛地往后一仰,要不高晟在后面抱着她,只怕要被甩下马!


    温鸾惊得花容失色,脑子一片空白,高晟刚刚教的是忘了个干干净净,全是啊啊的尖叫了。


    把高晟笑得,郎朗的笑声随之撒了一路。


    一众锦衣卫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张大虎稀罕极了,“自打我认识老大,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哎呀,不得不说,老大笑起来是真好看呀!”


    张小花格格的笑,“多亏了大嫂,能让老大开心大笑的,也只有她了。”


    张大虎叹道:“希望她不要再想着跑了,那天老大真是把我吓到喽,人都疯魔了,多和他待一会儿都要被他杀了的感觉。”


    窝在罗鹰怀里假寐的小殿下睁开眼,“为什么要跑,他们不是夫妻?”


    “呃……”张大虎自知失言,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可对上小殿下那双幽深的瞳仁,玩笑话登时说不出口了。


    小小年纪,偏生了对让人看不透心思的眼睛,一点都不像六七岁的孩子,也不知道在吴家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罗鹰给他解了围,“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因闹了误会,夫人一时想不通,就背着大人离家出走了。没什么大事。”


    小殿下低低应了声,看看前头的两人一骑,默默闭上眼睛。


    那马足足跑出去五里地,才慢慢停住脚。


    温鸾吓得全身酥软,整个人瘫在高晟怀里,动弹不得。


    高晟把她抱下马,蹲在路边给她轻轻揉着发麻的腿脚,一边忍不住的笑,“还骑不骑?”


    “骑。”尽管声音都在抖,温鸾仍没改变主意,“头一回没经验,下次我肯定会做好的。”


    高晟目光闪闪,“你如此执着一件事情,可不多见。”


    温鸾甩甩发酸的手腕,“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爹我娘都会骑马,他们经常一起骑马踏青,我娘曾说过,女孩子最好学会骑马,骑马能到的地方,要比走路能到的地方远得多,便捷得多。”


    “我爹本来说教我的,可惜……”温鸾叹了声,眼神一下子变得伤感,“等到了国公府,更是处处不得自由,莫说骑马,就是二门都出不去,顶多在花园子里走走罢了。”


    高晟手一顿,看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我这匹马并不温顺,仗着我在,它才让你骑一会,等回京我给你再寻一匹好马。”


    温鸾垂下眼帘,隔断了他的视线,“好啊,说到做到,你不要骗我。”


    高晟笑笑,却没有再说“我何时骗过你”的话。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只听一阵白草伏波的簌簌声,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高晟前身微倾,“骑马的时候,腿也要用力,但不能死死踹马镫子,要配合马匹的节奏,这样马跑起来轻松,人也省力,不然一天下来,屁股都要颠烂了。”


    温鸾好奇,“怎么配合马的节奏。”


    高晟瞧着她一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混蛋!”温鸾的脸涨得通红,狠狠锤了下他的胸口,起身就走。


    高晟浅浅笑着,手抚了下她拳头落下来的位置,正是她刺伤的那处伤口。近一个月过去,伤口已痊愈了,可不知为何,刚才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次温鸾没用他帮忙,居然自己可以上马了,虽然依旧狼狈。


    高晟小小诧异了下,“不错,这么快就知道如何用力了。”


    温鸾嘴角微翘,浅浅得意了下,随即一踢马腹,竟然不等高晟上马就独自策马而去。


    高晟方才还微笑的脸一瞬间阴沉下来,口中一声呼哨,那马立刻调转回头,颠儿颠儿地跑回他身边。


    温鸾懊恼道:“这马怎么不听我的,真是的,还想叫你费劲多走一阵子。”


    没有丝毫心虚后怕,完全是使小性儿赌气的模样。


    高晟看了她一阵,莞尔笑道:“我的马,自然是听我的,其他人的马也如此,我们这些刀口上过活的人,自己训出来的马骑着才放心。”


    第50章


    ◎生变◎


    将近酉时, 一行人抵达了驿站。


    他们足有五六十人之多,这个驿站位置偏僻,客稀事简, 比不得那些交通要道的大站,自然是简陋得紧, 不过三四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十多间通铺, 马房也只有小小的一排草棚子。


    一看门口乌泱泱一堆人,驿丞立刻头大如斗,腆着脸微笑道:“大人见谅, 小站实在接待不了这么多人,时间尚早,你们不如去前头县城的客栈投宿, 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高晟也不言语,抬手亮了锦衣卫的腰牌。


    驿丞使劲揉了揉眼睛, 把快掉地上的下巴捡起来笑眯眯道:“小的不敢耽误大人办差, 就是委屈大人们挤一挤,小的这就拾掇饭菜。”


    张大虎把从吴家拿来的银子抛给驿丞,“料你这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叫城里酒楼整治几桌酒席送来。”


    罗鹰补充道:“马我们自己喂, 你只管准备好草料。”


    那包银子落在怀里,沉甸甸的, 砸得驿丞身子一趔趄,差点没把包袱掉地上。


    起码一百多两!


    驿丞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立刻着驿卒去办。


    高晟却叫住他, “不着急吃饭, 多烧点热水送到上房。”


    温鸾肩膀微微一松。


    先是淋了雨, 后又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跑了大半日,连汗带雨还有黄尘,此时的温鸾浑身黏糊糊的,连头发丝都透着土腥味,她迫不及待想要洗澡。


    很快,热水送到了。


    微烫的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身体,一瞬间驱散了赶路的辛苦,温鸾头靠在浴桶壁上,闭着眼,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手臂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是匕首划破的伤口,不深。高晟当时就给她敷了药,应该也是那个老刘头配的,很管用,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若是以前,别说这么长的伤口,哪怕手指头破了,她也会疼得掉几滴眼泪。


    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她好像不爱哭了。


    温鸾从浴桶中站起来,却是眼神一滞,这时才发现,除了贴身小衣,她竟没有替换的衣裙。


    旧衣服又是汗又是土的,她可不想往身上套。


    “还不出来?”高晟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水要凉了,当心染上风寒。”


    温鸾闷闷道:“没有衣服……”


    “等着。”脚步声远去,不多时高晟重新进来,手一扬,一件长袍兜头罩住了她。


    瞬间被他的气息包围。


    “先穿我的。”高晟拿起细棉布给她擦拭着头发,“你的东西大虎他们不敢动,只捎了几件我的衣服。”


    “不合身。”温鸾说着,还是穿上了。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袖子挽起好几层,袍子下摆也拖在地上——这个打扮,她是别想再出屋子了。


    太阳落山了,方兴的薄暗渐渐吞噬了最后的微明,天地间被淡淡的雾霭笼罩着。


    驿站各处屋檐下的灯笼次第点亮,朦胧的黄晕在风中轻轻跳跃着,院子里传来阵阵酒香,人声喧嚣,衬托得屋里静寂非常。


    “你不出去和他们喝几杯?”温鸾忍不住问。


    “我嫌吵。”高晟细心对付着手上的螃蟹,小巧精致的锤、刀、钳用起来如行云流水,文雅又潇洒。


    温鸾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高晟抬眸,把剔好的满满一碟子蟹肉递给她。


    螃蟹寒凉,温鸾体弱平日里很少吃,因解释道:“我不是想吃,是想怎么有人剥个螃蟹都能剥这么好看。”


    话刚说完,她就怔住了。


    高晟却是笑了,眼中波光流闪,竟生出了几分潋滟之感。


    温鸾只觉得脸上烫呼呼的,心急急跳个不停,又疼又痒的,像有无数只蚂蚁爬过。


    这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朦朦胧胧意识到什么,随即心里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和悲哀,她竟有些恨自己了。


    温鸾沉默着,试图把这种感觉压下去。


    门扇轻轻响了两下,张小花在外面道:“大人,裁缝到了,让她们等一会儿,还是现在过来?”


    高晟擦净手,“天黑透了城门要落钥,叫她们来吧。”


    不一会儿,两个女裁缝抱着大包小包进屋,原是给温鸾做衣裳的。


    温鸾偷偷斜睨了一眼高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夫人喜欢哪种料子?”裁缝摆了十几种布样。温鸾伸着胳膊让她们量长短,拿眼略扫扫,挑了两样素淡的料子。


    “不好。”高晟指着大红和烟霞红两种颜色,“你穿红的好看,要这两样。”


    过去十年里,祖父母亲父亲接连去世,除了大婚那天,她都没有穿过红色。那一天,她的人生被彻底的改变了。


    种种令人不愉快的回忆袭上心头,温鸾轻轻咬了咬牙。


    高晟没注意她的表情,正吩咐两个裁缝,“隔壁还有位小公子,也是两身。我出十倍的工钱,劳烦二位夜里加急赶出来,明儿个前晌还送到这里。做得好,我还有重赏,喏,这是定金。”


    说完仍让张小花领她们出去。


    这两个裁缝干活很利索,第二天一早就把衣服送来了,温鸾穿上很合身,没有一处需要改动。


    高晟眼睛弯弯,自是赏钱多多。不一会儿罗鹰在门口晃了下影子,他便出去了,几乎是同时,张小花进了屋子,对着穿新衣的温鸾一通夸,直说自己也要做套大红的衣裙,也要长长大大的裙摆。


    “我从来没见老大对人如此上心过!”张小花连连感叹,“只有你在他身边,他才像个活人。”


    温鸾只是笑笑,不搭话。


    “喂!”小殿下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吩咐张小花,“我要吃蜂蜜桂花糕,你去做。”


    张小花嘴角抽抽,她连鸡蛋都能炒糊,还做点心呢!


    “我不会呀。”


    “那就去买!”


    一句话噎得张小花差点翻白眼,但她知道这位小殿下未来不可估量,不是她能得罪的人,因哄他说:“马上就出发了,等路上买好不好?”


    “不好。”小殿下冷冷道,“我现在就要吃,你骑马出去买,县城不远,半个时辰怎么也能回来。”


    张小花无奈,只得出去找人想办法了。


    明亮的窗子前,一只雀儿叽叽喳喳的叫,豆大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屋里的两个人。


    温鸾倒杯茶推到他面前,“小殿下有话和我说?”


    小殿下手指在杯沿上划着圈儿,沉吟了一阵才问:“你是不是被他囚住了?”


    温鸾手指微微一颤,却是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边总是有人监视,不是他,就是他的手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你。”


    “他们在保护我,小殿下想多了。”


    “撒谎。”小殿下乌黑的瞳仁看过来,“没人比我更熟悉被看管,被关押的感觉。”


    温鸾悄悄握紧了拳头,脸上已是笑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并不是他们说的那般好。”小殿下打量两眼,突然问,“你喜不喜欢他?”


    温鸾心头突的一跳,吃惊地看着这个小孩子,随即失笑,“你才多大点,懂什么叫喜欢?”


    “懂。”小殿下眼中划过一丝痛苦,“我喜欢我娘,我一想到她,就疼得喘不上气,就想哭,梦里也是她,醒来也是她……”


    温鸾默然了,她想说你体会到的是亲情,不是爱情,可转念一想,失去至亲的痛苦,和失去挚爱的痛苦是一样的。


    如果高晟死了,她会有这样的痛苦吗?


    她试着想象了一下。


    秋风拂过檐铃,清脆的撞击声回响在清晨玫瑰色的晨雾里,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你叫什么名字?”小殿下问道。


    “温鸾,温暖的温,鸾鸟的鸾。”温鸾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给他看,“你呢?”


    “我没有名字……其实有没有无所谓,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还不是随着人家起名儿?”


    屋里再一次陷入寂静,唯有枝头的雀儿吵闹不停。


    温鸾不知道高晟带他回京的目的,也不知道“小殿下”到底是哪位龙子凤孙,如何安慰这个孩子才好,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反倒是小殿下安慰她说:“我习惯了,不觉得如何难受,而且吃穿用度比在吴家好得多,他们也对我非常尊重,想必回京后全是好日子。”


    话虽如此,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外头自由自在的雀儿。


    嚓嚓的脚步声中,门吱嘎一声开了,高晟立在门口,“可以出发了。”


    温鸾低低应了,拿着收拾好的小包袱出了房门。


    很快,罗鹰也接走了小殿下。


    温鸾刚走了没多远,就见张小花一脸焦急恐慌从上房冲出来,待看到高晟在她旁边,那是肩膀一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温鸾望着蔚蓝的天空,无声苦笑了下。


    在知了愈来愈凄苦的鸣声中,京城的秋阳已是没多少热力了,红的黄的叶子铺满街道,提示着人们,一年中最为肃杀寒冷的季节即将到临。


    “鸾儿还活着!”宋南一腾的从椅中弹起,惊喜交加喊道,“我就知道她没死。”


    叶向晚压下心里的不自在,淡淡道:“别高兴太早,高晟也没死,你不觉得奇怪,高晟为什么不回京,却去寻一个偏僻小镇?”


    叶家暗卫在坠崖的地方细细搜寻了半个月,从一个老猎户口中打听到高晟的消息——那两个人长得太出众了,没法叫人不注意。


    宋南一冷笑道:“过去一个月了,他要做什么事必定已经做成,与其跟在他屁股后头跑,被他耍得团团转没,不如多派人手,早些把太上皇迎回来。”


    “出使瓦剌的使臣是张肃的儿子,康王殿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叶向晚微微一笑,“谈判还需要些日子,不急,等张肃准备启程的时候我们再行动不迟。”


    宋南一道:“小皇子陨身的消息我已悄悄散布出去,三日后大朝,我、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还有我父亲的旧部,会把这事捅出来。皇上没有子嗣,我不信其他藩王不动心,大周不能再乱,那些拥护皇上的臣子们,也不得不倾向太上皇还朝稳定时局。”


    叶向晚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思索一阵慢慢道:“其实我一直在琢磨温鸾之于高晟,到底处于何种位置。”


    宋南一明显不耐烦这个话题,“高晟好色,无非是看上鸾儿的好颜色。”


    “不要自欺欺人,”叶向晚嗤笑一声,“一瞬的犹豫都没有,跟着温鸾就跳进万丈悬崖,仅仅是因为温鸾的好颜色?”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南一铁青着脸。


    “高晟之所以难对付,除了皇上的偏袒,还因为他没有软肋,无情、无欲,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叶向晚凑近了低声说,“而现在,温鸾或许就是他唯一的软肋。”


    宋南一死死盯着她,“或许?”


    叶向晚敏锐察觉到他眼中的怒气,及时把这句“应该确认一下我的判断正确与否”咽了回去,转而笑道:“我是说,等她回京,你要把她拉拢到我们这边。”


    可能吗?宋南一满口苦涩,当他眼睁睁看着温鸾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就觉得,曾经的那个温鸾,再也回不来了。


    夜色向晚,四五个送信的官差敲开小驿站的门。


    刚发了一笔小财的驿丞此刻心情不错,脸上的笑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只有大通铺了,几位可住得?”


    “问你打听两个人。”一个官差展开两幅画,“这是我家大人和夫人,我们半路走散了,他们有没有来过?”


    驿丞定睛一看,正是昨天的锦衣卫,“来过来过,昨天早上走的。”


    “他们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不过这里就一条官道,你们顺着路追,肯定能追上。”


    “他们一共多少人?”


    “好家伙,五十六个,都把驿站塞满了。”驿丞笑道,“居然还带着个小孩,是你家的小少爷吧?”


    “小孩儿?”几个官差互相看看,他们是叶家的暗卫,刚从镇子上过来,镇上的居民一口咬定吴家遭了土匪,其他是一问三不知,对着高晟的画像也说不认识。


    但躲躲闪闪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一切,加之死者身上的伤口明显是绣春刀砍杀的痕迹,他们很快确定高晟来过这里。


    那个小孩儿什么来历,居然劳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找?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把情报传回京城。


    很快,他们又收到另一道命令。


    这几天高晟等人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小殿下染了风寒,先是烧了一日,第二天烧倒是退了,人迷迷糊糊总是昏睡,他们只得在驿站歇了三天,直到小殿下能吃进东西了,才重新赶路。


    却不敢再急行军,问驿站买了辆马车,载着小殿下慢悠悠往京城走。


    “平日里积攒的苦痛太多,能撑到现在才病倒,也算坚强了。”温鸾独自骑着马,和张小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他一点不像六七岁的孩子。”张小花吐吐舌头,“说起来我也挺没出息,一对上他,我气势先低了一头。”


    温鸾笑笑,没有继续追问。


    前面是一座高山,翻过去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再走半日就到京城了。


    天空一碧千里,山间秋意正浓,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黄,入耳皆是风声松涛声河水泼溅声,行走在其间,当真叫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


    连小殿下也忍不住钻出车窗,露个小脑袋看着满山的景色发呆。


    “那是什么?”他指着山涧上的吊桥问。


    “吊桥。”罗鹰道,“你要上去走走吗?”


    小殿下看着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断的吊桥,再看看下面轰鸣的河水,默默摇头。


    待到了山腰一处大点的空地,高晟便叫大家停下来歇息,骑马爬了半天山路,温鸾已是腰酸背疼,几乎握不住缰绳。


    “叫你坐马车,偏逞能,等晚上我看看,你大腿内侧肯定磨破了。”高晟蹲在她旁边,一点一点替她揉着胳膊。


    这么多人都看着,温鸾着实不好意思,不住往回缩手,“罗鹰守在小殿下身边,和别的男人同乘一辆马车,你不介意?”


    高晟手一顿,继而道:“我还没那么小气。”


    温鸾轻推他一把,“别总围着我打转,去看看小殿下,他才是你此行的目的。费这么大劲把人救出来,不能完事了就置之不理啊。”


    高晟笑笑,知道她想一个人呆会儿,遂起身离开,多少给她一点独自的空间。


    他心情好的时候,的确称得上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温鸾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心里更乱了,不知为何,脑子里又冒出那句话,“你喜欢他吗?”


    他很强大,可以保护他,可以为了她去死,可以为了她杀人,也会因为她一句话高兴或者难过。


    她也曾经在某个瞬间,为他心动过。


    这就是喜欢?


    温鸾看向高远的天际,一排鸿雁缓缓向南移动着,几只鸟儿快乐地飞来飞去,她又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没有绞金锁了。


    可为什么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几乎令她窒息?


    温鸾怔怔望着高晟的背影。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高晟回头望过来,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高晟也怔了一下,随即就朝她这边走来。


    就在此时,茂林中突然飞出一支箭矢,流星般射向高晟,高晟瞳孔猛地扩大,手中的绣春刀瞬时出鞘,咔一声,将飞箭斩为两截。


    “有埋伏!”罗鹰等人一跃而起,团团围住小殿下的马车。


    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冲过来,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兜住空地上的锦衣卫。


    “后面!”温鸾惊呼,高晟没回头,就势向前一扑,堪堪躲过一只暗箭。


    张大虎狼狈地躲着两人的围攻,“妈的,碰上硬茬子了,这哪儿来的杀手,好他妈厉害!”


    高晟极力往温鸾身边靠拢,她身边的张家兄妹就要招架不住了。


    而且奇怪得很,他怎么觉得这些人攻击的目标是温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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