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嫉妒之心
◎沈玄默又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元以言最近入了“学习资料”的坑, 摸鱼时刻就光明正大地掏出来一本翻阅一番,还要发表一下点评。
今天他摸到的一本是古代版霸道总裁。
就因为穿着清凉的主角受被多看了两眼,偏执阴鸷霸总攻就要抠掉人家的眼珠子。
主角受跟配角妹子多说了两句话, 霸总攻就去找皇帝赐婚把妹子嫁去了荒凉的大西北。
以前元以言看一眼要摸好久的鸡皮疙瘩, 现在已经刀枪不入了。
元以言说,男人的嫉妒心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沈玄默为此递给了他一个白眼。
元以言看看他,又把话咽回去。
沈玄默其人,明面上肆意妄为非常任性, 但骨子里其实相当克制。
越在乎越克制。
结果就是表现得十分的无欲无求。
再喜欢的东西也能轻易放手,或者拱手相让。
元以言原本觉得顾白衣可能是特殊的那一个。
但两个月的时间观察下来, 他又觉得这两人之间十分相敬如宾。
和睦有之, 热切不足。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玄默似乎又一次进入了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状态之中。
元以言几乎都要放弃自己最初的猜想了, 他觉得沈玄默大概就是注孤生的命。
直到他们路过某个商场门口,迎面撞上了顾白衣和某个……陌生少年。
周末时间,刚过饭点,商场里面人来人往。
顾白衣一身黑白配色,衣衫单薄,衬得腰细腿长,在人群里面也十分醒目。
对面的元以言都一眼看到好几个拿着手机在偷拍——
虽然也可能是在拍他旁边的人。
旁边那个主要是装扮怪异, 墨镜口罩帽子全副武装,仿佛已经直接把“我有鬼”几个字刻在了脸上。
看身材应该是个年轻人,身高比顾白衣还要高半个头, 脊背挺直, 走路带风。
看着像是很着急赶路。
相较之下, 顾白衣气定神闲许多, 却也轻轻松松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穿过人群, 走向人少的另一面。
拐角处一阵风吹来,那个年轻人没戴好的帽子被吹飞了出去。
顾白衣一伸手,恰好捞住。
他笑着说了一句,身边那个人便乖乖低下头,任由顾白衣帮忙把帽子扣回去。
元以言原本想去打招呼,看到这一幕却停住脚步,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沈玄默。
沈玄默却已经收回了视线,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率先一步往前继续走:“要迟到了。”
元以言落后了两步追上去,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觉得今天的顾白衣不太一样。
因为沈玄默的态度,元以言跟顾白衣打过的交道其实不少,有事没事就拉出去聚餐联络感情。
通常都是他主动邀请,因为顾白衣还是学生,他们也不会去什么高档会所之类的地方,主打的就是一个接地气。
多数时候也就是他们三四个人。
顾白衣性格不像元以言那样外放,但也不是真的胆怯害羞到话也不敢说的人。
照理来说也该混熟了。
而元以言跟顾白衣的私交也确实算得上不错,如果没有沈玄默卡在中间,他们大概也能成为普通的朋友。
跟他们出去小聚的时候,顾白衣也会跟着笑,却不会像现在这样……
……放松。
元以言思索许久才想到这样一个形容词。
那个陌生人虽然看不清楚相貌,但无疑跟顾白衣相当熟稔,关系亲密。
至少甚于元以言这些“沈玄默的朋友”。
——或许可能也甚于沈玄默本人。
元以言瞥见沈玄默下压的嘴角,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闪过这个结论。
他都能轻易看出的差别,沈玄默当然也能看出来。
而且沈玄默明显不怎么高兴。
换个人是不敢追究这个事情的,但元以言敢。
被人引进电梯的时候,元以言还侧过身,低声跟他八卦:“你认不认识那个人?是小白的同学?室友?亲戚?兴许是以前的朋友,我记得他好像是宁城本地人……”
有点关系密切的至交好友一点也不奇怪。
说着说着,元以言反倒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
但如果只是普通的亲戚或者朋友,沈玄默不会是这种态度的。
元以言灵光一闪,笃定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沈玄默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
谢延春。
厚厚一沓资料履历现在还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放着呢。
元以言从他的反应里揣测:“那人有问题?”
沈玄默冷漠地说:“没有。”
不仅没有,而且还真的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光是已知的见义勇为事件,履历上都得给他单列一张出来。
上树下水,对着持刀劫匪迎难而上,这种勇气和正义感都不是能够“演”出来的。
合作过的同行对他都评价颇高,虽然性格古板不解风情而且有时行事冲动,但为人低调随和从不耍大牌。
虽非完人,但绝对是个好人。
即便冷性如沈玄默,平时看到这类人也会高看一眼。
但对于谢延春,沈玄默却提不起什么好感。
至于原因……
元以言微微瞪大眼睛,差点脱口而出了,却被沈玄默一眼瞪回去。
“叮”的一声。
电梯到了。
接待人做了邀请的手势,指引他们进入会议厅。
两侧的目光瞬间聚拢过来,随即就变得越发热切起来。
附近的人争先恐后地开口跟他们打招呼。
元以言只好闭上了嘴,转过头朝他们微笑。
沈玄默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觉得那些注视也没有那么的烦人了-
顾白衣和谢延春是偶遇。
谢延春是单纯过来逛商场,他是第一次来宁城,想要买一些土特产回去当礼物。
不拍戏不比武的时候,他就是个闷嘴葫芦,从剧组同事那里知道这家商场最为热闹之后,也没好意思开口找人作陪,就趁着休息时间自己过来了。
漫无目的地瞎逛了一通,正巧遇上了顾白衣和他同学。
嵇兰因过生日请客吃饭就在里面的某家餐厅。
除了林和初和顾白衣这两个舍友,嵇兰因还另外邀请了三个朋友,一行六人要了个包间,位置绰绰有余。
见他与顾白衣相熟,又是饭点,嵇兰因就很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饭了。
等到帽子墨镜一摘,就有两个人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性格外向的已经掏出纸笔去要签名。
嵇兰因不是他的粉丝,但一听朋友叫的名字就反应过来是谁了。
他倒是没凑上去,而是先张大了嘴巴,扭头去看顾白衣,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种大明星?”
谢延春其实还没红到那种程度。
但对于嵇兰因这种不追星的人来说,听说过名字的一概都能归类为大明星。
顾白衣算了算:“也就两三天吧。”
嵇兰因:“……”
剩下那些“认识多少年”、“什么关系”、“有没有围观过他拍戏”之类的八卦问题全部被堵了回去。
听说是在武馆偶遇的,嵇兰因也就感叹了一声:“运气真好。”
顾白衣随口应和:“是啊。”
这也才是他们见的第三面。
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延春对他就已经很服气了。
第二次见面依然在武馆,他稍微指点了一下谢延春,等到分别的时候态度已经突飞猛进了。
所以今天谢延春才愿意接受邀请,跟进包间里来。
顾白衣答应吃完饭陪他一起去逛逛特产商店。
看着对面被围在中间,表面还是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尴尬窘迫得耳根都红了的谢延春,顾白衣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替他解了围。
“小谢,你坐这边来吧,那边的柜子容易撞头。”
谢延春忙不迭地起身绕到顾白衣里侧,贴着墙坐下了。
“谢谢顾哥。”他闷声道谢。
坐在顾白衣另一边的嵇兰因听得有点愣神。
但正好服务员进来上菜,跟着又推来了生日蛋糕,嵇兰因只好暂时把疑问咽回去。
多出一个谢延春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过生日的氛围,嵇兰因的朋友也是人来疯的性格,还拉着谢延春拍了不少合照。
反倒是嵇兰因看他们那股子疯狂的热情劲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人是顾白衣带来的。
顾白衣也就只是温和地笑笑:“没关系,他要是不喜欢会自己拒绝的。”
谢延春的表情不多,但眼里有光,分明也是挺高兴的。
大概是因为孤儿出身,又年纪轻轻踏进娱乐圈,很少体会到这种纯粹的氛围。
嵇兰因看看面无表情的谢延春,又看看面带微小的顾白衣,欲言又止。
林和初眼疾手快,夹了一块排骨塞进他嘴里,堵住他接下去的话:“吃菜。”
嵇兰因啃完了排骨,将骨头吐出去,然后去看顾白衣。
林和初又一筷子塞过来。
一直到吃完饭,嵇兰因也没当众问出来心底好奇的疑问。
吃完饭一行人吵着要去唱歌,但谢延春下午还要回剧组,顾白衣也顺势起身。
他对唱歌活动实在没兴趣,而且下午也有事。
嵇兰因刷得站起来,说送送他们。
谢延春正好直接在商场里给他买了份礼物,嵇兰因趁着他不在,悄咪咪问顾白衣:“你们真的才只认识两三天?”
说认识好几年他都信。
两三天就这么熟了,嵇兰因莫名感觉自己这个舍友做得有点失败。
顾白衣笑了笑:“你就当我们一见如故吧。”
见他说得坦坦荡荡,嵇兰因也就信了:“也是,交朋友也要投缘的。那你就陪你的新朋友好好逛逛吧。”
嵇兰因很大度地挥手跟他们道别。
谢延春送了礼物之后,就跟着顾白衣离开了。
顾白衣简单问了问他朋友的喜好,就知道该带他去哪里买特产了。
等到买好东西,顾白衣又送谢延春到站台旁,送他上了出租车。
谢延春从车窗里探头跟他说:“下周武馆再见。”
顾白衣笑着点点头,语气很温和:“下周再见。”
刚目送着那辆出租车开走,又有一辆车缓缓停在路边。
顾白衣一抬头就对上沈玄默的视线,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敛干净。
沈玄默说道:“看来你跟那位未来同僚的关系处得还不错。”
或者说是很不错。
顾白衣嘴角弯了一下,叫道:“沈哥。”
沈玄默说:“先上车。”
顾白衣拉开了车门坐上去。
他们原本就说好了下午一块回去。
正好会议场地和吃饭的地方相距不远。
顾白衣原本以为沈玄默那边的会议还要拖得更久一点。
不过他一般不会问沈玄默那些工作上的事。
沈玄默自然也不会主动说他是嫌会议太无聊,直接把元以言一个人丢在那儿顶班了——这也是他今天特意带元以言过来的原因。
沈玄默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方向盘,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和谢延春,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顾白衣微顿:“沈哥为什么这么问?”
沈玄默的指尖悬停在半空,一两秒之后才又落下去,似是变了注意:“你不想说可以不用回答我。我只是有点好奇,之前也没见你跟谁这么玩得来。”
“没什么不能说的。”顾白衣用同一个理由解释,“或许就是凑巧一见如故而已。”
沈玄默不置可否地拖长了语调:“是吗。”
短短两个字,顾白衣莫名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沈玄默介怀的地方。
总不可能是嫌他跟谢延春太亲近了吧。
但顾白衣对待谢延春跟其他小辈也没什么差别,最多心态和蔼慈祥了那么一点点。
顾白衣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沈玄默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人。
第42章 舍不得
◎沈哥是不一样的◎
沈玄默其实有点想无理取闹。
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唯独对谢延春这个刚出现的陌生人如此介意。
只是源于某种毫无缘由的直觉。
谢延春跟其他那些人都是不一样的。
然而哪里不一样, 他却也说不出来。
这种莫名的介意很没有道理,所以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转移了话题。
于是顾白衣便想,果然只是错觉吧。
之后临近年底, 两人也都忙碌起来。
顾白衣要忙着考试。
比起原主总是临时抱佛脚低空飘过, 他倒是游刃有余很多。
考试前一晚也不熬夜,吃好喝好睡好,考试当天精神抖擞,还提前交了卷。
坐在前排的嵇兰因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满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顾白衣朝他抿唇一笑,挥了挥手就潇洒转身。
他走了没多久, 林和初也起身交卷。
临出门前, 也给了嵇兰因一个安慰的眼神。
嵇兰因:“……”
羡慕嫉妒恨。
这学期几场重要的考试都挤在同一周,对于喜欢临时抱佛脚的学生来说并不太友好, 但好消息是经过这一周的煎熬之后,就是万众期待的假期了。
顾白衣回了趟宿舍拿了东西,正好跟最后一个离开的嵇兰因一同出了门。
嵇兰因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锁门,听见“咔哒”一声响,还有点唏嘘。
“今年好像是第一次锁门这么早。”
他运气好,买到了最早一班机票。
而顾白衣,今年也终于不用留在宿舍里了。
“你今年去哪里过年?你哥家吗?”嵇兰因顺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顾白衣摇了摇头, “到时候再说吧。”
他忘了问沈玄默了。
元以言倒是提过,以往过年沈玄默都是会回家的。
如果沈玄默有需要,他肯定会跟着一块回去。
但毕竟是过年, 阖家团圆的日子, 莫名插进去一个他说不准还是平白膈应人。
所以不好说。
顾白衣琢磨着回去找个机会问问沈玄默。
不过沈玄默最近比他更忙, 时常加班到深夜, 一周能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要么在公司附近的公寓住下了,要么就是出差。
顾白衣也有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回去的时候屋子里空空荡荡,他还有点不太习惯。
忙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考试、作业或者别的什么事。
一时空闲,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顾白衣吃过晚饭坐在客厅沙发上,就收到谢延春的消息,说他某个师兄过来了,等顾白衣有空可以介绍他们认识,顺便帮敬导问问他什么时候放假能去剧组。
最后还附上了一张师兄的照片。
明显是不太适应镜头,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局促不安,但又不愿表现得太过慌乱,硬是要身体僵硬的瞪着镜头。
有点好笑。
顾白衣噗嗤笑了一声,回复说过两天,又去看照片。
这也是一个熟人。
而且还是曾经面对面见过的。
虽然只有一次,但应该是要比谢延春更熟悉一点的。
记忆中的那个师兄成熟稳重一些,区别大概是没那么畏惧镜头,很会说场面话鼓舞人心。
对比起来,这个世界的这个师兄青涩得有点搞笑。
顾白衣看着照片,翻着下面谢延春说的什么师兄不信他遇到了一个高手,所以一定要找顾白衣当面领教一下云云。
笑了两声回了个“好”,顾白衣随手把手机放到一边。
莫名有些意兴阑珊。
沈玄默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顾白衣躺在沙发上,看着好像是睡着了。
他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但下一秒顾白衣就醒了,转过头看了沈玄默一眼。
“沈哥。”他慢悠悠地叫了一声,却不太想动。
只是翻了个身,无处安放的长腿屈起,赤脚踩在沙发扶手上。
好像是试图起身,但失败了。
顾白衣盯着天花板就出了神。
沈玄默挂好外套走过去,就见他双目失焦,神游天外。
跟他打完招呼就在走神了。
被顾白衣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蓦地亮起,又是谢延春发过来的几条新信息。
沈玄默瞥了一眼,问还在神游的顾白衣:“在想什么?”
顾白衣的视线转向他,半晌吐了个字:“你。”
沈玄默静默了一会儿,等着他的下文。
但没有。
顾白衣的视线重新聚焦,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之前说了什么,笑了笑问起过年的事:“沈哥,过年的时候,需要我跟你一块回去吗?”
沈玄默险些没跟上这个话题转换的速度:“有需要,不过也看你愿不愿意。”
过年期间需要应付的人可不少。
不过毕竟也只是“男朋友”,不回去也能糊弄过去。
沈玄默继续说:“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连年都不让人好好过。
顾白衣:“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沈玄默反倒愣了一下,明显有点意外。
顾白衣看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平躺回去:“不方便的话那就算——”
“没什么不方便的。”沈玄默回过神,“我叫助理给你买机票。”
说着顿了顿,他才又接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更想跟其他人一起过年。”
顾白衣微微歪了下脑袋:“其他什么人?”
养母去世,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一个人过年,还是太冷清了。
方二姨或许欢迎他去,但他一个成年男人,总待在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家里,实在不怎么像话。
到时候来来往往的亲戚肯定也少不了闲话。
除此以外,也没别的人了。
沈玄默瞄了眼手机:“比如说……跟你一见如故的那个,好朋友。”
最后三个字几乎一字一顿。
顾白衣维持着呆愣的表情,看了沈玄默半晌。
沈玄默眉头微挑,看着好像并没什么情绪起伏,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胳膊:“最近你跟他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他更想用另一个形容——打得火热。
有好几次他忙里偷闲回来的时候,顾白衣都不在家,要么在武馆,要么在剧组。
终究都是跟谢延春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虽然沈玄默早就说过顾白衣平时可以自便,但真正看到他总往外跑,心底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只是自己说出去的话,他又不好再反悔。
只能自己默默憋着气,指望或许憋着憋着就习惯了,然后接受事实。
可惜到现在还没有成功。
顾白衣上上下下打量着沈玄默,似是茫然地点头:“我跟小谢,关系确实还行。”
沈玄默眉头挑得更高了一些:“哦。”
顾白衣:“……”
确定了,他就是在阴阳怪气。
对视片刻后,顾白衣没忍住偏过头,噗嗤笑了一声。
沈玄默:“……”
顾白衣背过身,咬着唇忍笑,然而笑得肩膀都在颤抖,显然掩饰得不大成功。
沈玄默在心底默默磨牙:“有什么好笑的,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吗?”
顾白衣飞快地说:“没有。”
——那就是有。
顾白衣笑得停不下来,沈玄默有点想生气,但刚冒头就被另一个念头按下去了——
之前还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怀的样子。
沈玄默气不起来了,反倒有点想叹气。
你完了。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好像一个令人绝望的恋爱脑。
顾白衣却在这时候转过了身,脸上还带着没有敛尽的笑意,说道:“那不一样。”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沈玄默问:“什么不一样?”
“你跟小谢,谢延春,是不一样的。”顾白衣说道,“对我来说,不一样的。”
是那个小谢更能讨他欢心一点吗?
沈玄默忍不住想道。
但顾白衣看过来的眼神温和又专注,笑得湿润的眼睛在灯下蒙上一层光,好像一个柔软的陷阱,叫人忍不住一脚踩进去。
然后给自己催眠——我才是不一样的那个。
顾白衣说:“沈哥是不一样的。”
沈玄默问:“哪里不一样?”
顾白衣:“小谢只是很像我一个故人,而且没有什么心机,相处起来还算舒服,所以我们成了朋友。能够遇见他,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沈玄默盯着他的眼睛,嘴角紧绷,慢慢地“嗯”了一声。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听不出来高兴的意思。
顾白衣又笑了两声,终于在沈玄默愈发危险的眼神下止住,然后慢慢说道:“不过,即便遇不见他,或者以后再也见不了面,我会觉得有点遗憾,但不会难过,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沈哥是不一样的。”
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就太过了。
沈玄默怔忪了那么片刻,也懂了。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但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点。
“所以,能舍得他。”沈玄默慢条斯理地说,“舍不得我?”
顾白衣一怔,垂眸不语。
纤长的眼睫轻颤着,落下一片微小的阴影,好似不安地抖动翅膀的蝴蝶,随时都要飞走了。
沈玄默跟着噤声,忽而意识到这话说得太暧昧了。
他明明是想让顾白衣走的。
然而却总忍不住脱口说出一些超过界限的话。
元以言说得对,男人的嫉妒心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沈玄默视线转向别处,想要转移话题:“我——”
顾白衣也在这时候开口:“嗯。舍不得。”
沈玄默说不出话了。
他低头去看顾白衣的脸,脑海里翻来覆去只剩一句话——
他知道这几个字说出口的意思吗?
知道的。
或许比这更早就知道了。
在这之前也许还不怎么确定,但在看到刚刚沈玄默那个充斥着失落又执拗的眼神的时候,顾白衣忽的就明白了。
沈玄默很介意谢延春。
或者说很介意他的注意力放在别人的身上。
那些潜藏在疑问下的委屈,就好像一个争宠失败的孩子。
顾白衣并不是很想将这种形容按在沈玄默的头上。
但也确实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
真是奇怪,明明他才更像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结果却反倒是沈玄默惴惴不安。
他没跟自己发过一次火,允许自己随意踏入他的私人领域,精心准备过礼物。
本该将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结果反倒把他护在身后。
甚至还会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而感到委屈。
要不是合约上明晃晃地标明了到期时间,顾白衣或许更早一点就要开始怀疑,沈玄默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或许已经怀疑了。
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独立”。
真情二字重于千钧,比金钱关系更让人承受不起。
但沈玄默不提,顾白衣只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顾白衣忽然发现,沈玄默或许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在意他一点。
而自己也比想象得更开心一点。
自从顾白衣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沈玄默是第一个对他好,也是对他好得毫无保留的人。
同时也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沈玄默当然是不一样的。
顾白衣确实舍不得。
实话实说也没什么丢人的。
沈玄默又不是没长嘴。
要是日后觉得他是个麻烦,想要将他丢开,只要沈玄默开口说一句,他也不会死缠烂打。
那就更没什么问题了。
顾白衣想得很开,坦坦荡荡地去看沈玄默。
沈玄默反倒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顾白衣看到他耳朵红了。
“噗。”他勉强忍住笑,心底模模糊糊地想,有点可爱。
沈玄默刷得又转回了视线,像是在问,有什么好笑的?
“沈哥什么时候能忙完?”顾白衣问道。
“这周忙完就剩一点收尾的工作。”沈玄默说道,“周末就没什么事了。”
“那你要不要陪我去剧组?”顾白衣说道,“我第一次拍戏,有点紧张。”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卡文,所以更得有点慢
基本上都是删了改改了删的,原本试图写一点波折拉扯,但盘盘人设感觉其实也不会有啥波折,小白比沈总坦荡多了
所以干脆十八倍速快进了,我只想写一点xxj沈总谈恋爱和拍戏的小白
过了这段就好了,晚上还有一更,会迟一点,可以明早起来看,么么哒
第43章 反派
◎他吐起血来一定很漂亮◎
顾白衣拿到剧本已经翻了很多遍了, 从头到尾的剧情都已经记在了脑子里。
剧中男主角原本是个身怀武侠梦,整天想着穿越到古代当大侠的普通中二少年,同时也是一个饱受现实磋磨的小人物。
某天他向流星许愿要做行侠仗义的大侠, 结果隔天就有一位世外高人满身是血地倒在他家门口, 并在死前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
男主帮他操办了后事,并借用这种突然获得的力量反击了过去欺负过他的人。
起初只为自保和报仇,行事还有所顾忌,生怕被抓走切片做研究。
然而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之后, 在众人或谄媚或畏惧的目光之中,他越发膨胀起来。
就在这时候, 他暗恋多年的青梅突然当街吐血昏迷, 送进医院急诊,却始终查不出病症。
有人告诉他青梅是中了毒, 唯有找到传说中的秘宝麒麟玉才可以救她的性命。
男主由此踏上了惊险万分的寻宝之旅,并在此期间渐渐找回初心,最终救回了青梅。
顾白衣那个角色出场在最后一个篇章。
主角一行人在踏入某个神秘古镇时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阿瑶。
明面上是个身世凄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一直竭尽全力帮助主角团,而且总能在关键时候出来救场,还险些为此丢了性命。
主角因此对他深信不疑。
但实际上他就是个很能装的反派。
仅按出场篇幅来说, 他在反派角色里都只能算是配角中的配角。
但按照角色定位来说,他却是玩弄了主角几乎一整部剧的关键角色。
打戏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重在与主角对照的文戏。
但敬导还是将这个角色的戏份压了又压。
不是不重视, 而是恰恰相反, 这个角色太重了。
以剧组的预算来说, 他们根本请不到合适的演员来演绎这个角色。
演技好的请不起, 形象合适的找不到。
干脆就直接留白。
在正式开拍之前,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个角色的戏份再删一删,用别人的口来构造这个角色。
直到他看到了顾白衣。
顾白衣的形象很合适,那天在武馆俾睨疏离的一眼,就好像他脑海里那个人物成了真。
虽说是新人,但这样的形象气质,就算只是杵在镜头里凹造型当个花瓶也够用了。
不过敬导精益求精,见顾白衣没意见,还是专门抽出时间来给他讲戏,甚至教他做动作和眼神。
顾白衣对演戏本身一窍不通,但他知道拍戏给观众看,第一要义就是“好看”。
无论是打戏还是台词动作形象。
顾白衣没拍过戏,但前世各类武术比赛都已经玩出花来,除去最大型的纯实力比赛以外,还有很多表演赛。
后者就是单纯表演给观众看的,有固定的招式套路限制,并且还有专人研究新模式,时时都会更新花样。
能比出个高下也赏心悦目。
比影视剧里的打戏精彩多了。
参赛者也能从中获取到巨额的奖金,收益比普通明星要高得多。
顾白衣也参加过不少这种比赛,倒不是为了奖金,单纯就是无聊。
以及集邮癖发作。
台词暂且不论,仪态动作方面,顾白衣绝对是一点就通。
即便他本人距离“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贵气公子哥”人设有一点差距,但他有很多参考样本。
过去的对手里恰恰好就有那种世家大少爷,物质方面堪称娇生惯养,全身上下最便宜的行头都得是五位数起步的,但家教甚严,琴棋书画都有涉及,才华横溢,进退有度,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被打磨出来的贵气。
就连正式比赛里出招也是不疾不徐赏心悦目,即便落败也自有一种优雅的气度。
在真正与他打过交道之前,有不少人在背后吐槽过他装逼。
但真正碰了面,也有更多人愿意承认,这人确实气度不凡。
一看就与常人不同,但并不高高在上,自然也不惹人讨厌。
顾白衣与他私交不错,对他的行为举止也是印象颇深。
敬导一说起这个人物的风格做派,顾白衣就想起那位旧友了。
稍微模仿一下,也能有个六七分精髓。
身形单薄的青年一身白衣常服,站在古镇屋瓦之下,下巴微扬,眉眼含笑,瓷肤墨发,温润如玉,气质雍容又贵气。
看着温和,却好似身在云端,万事万物皆不配入他的眼。
也叫人不敢轻易直视他。
敬导看着镜头拍摄出来的样品,激动得忍不住直拍助理的大腿。
“我就说小顾合适吧!”敬导兴奋地跟副导演说道,“这效果比我想象的还好啊!小顾简直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
“对对对。”助理跟着副导演附和,一边一脸菜色地将自己的大腿挪出来。
“这孩子家里什么背景啊。”副导演也跟着啧啧称奇,“我看过的那些正经富二代也没他这气质。”
“这我倒没问过。”敬导愣了愣,“我之前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估计家境应该不错吧。”
真正演技好的演员,气质也是能演绎出来的。
但大多不可避免都是精巧中带着几分匠气。
到底不如新人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原生气质。
顾白衣那副傲气疏离的姿态虽然是演出来的,但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与自信却是贯彻始终,也难以伪装。
不是普通的家庭能够轻易培养出来的。
哪怕他撤下那种目中无人的表情,温和浅笑站在人群中央,人们的视线也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他。
顾白衣明明是新人,但他完全不畏惧镜头。
一颦一笑,都非常上镜。
“我同意你的说法,他确实像是天生能吃镜头这碗饭的。”副导演说着却又摇头,“不过我不觉得他就真的适合当个演员。”
“怎么说?”敬导问了一句。
“你能想象这种人傲骨被打断,跌落尘埃的样子吗?”副导演啧啧摇头,“真要当演员,总该有点追求,总不能永远只演这种光鲜亮丽的角色吧。”
“对啊……”敬导皱眉沉思了片刻。
副导演以为他是认可自己的说法,不料却见敬导眼睛越来越亮。
他随着敬导的视线看过去。
顾白衣已经走出了试戏的状态,道具组正在他身边来回走动。
个子娇小的姑娘正捧着个红灯笼,想要挂上屋檐,可惜身高不够。
正要转身找凳子的时候,顾白衣从她手里接过了灯笼:“我来吧。”
他一抬手,便托着灯笼的底挂上了屋檐。
然后他又接过了第二个。
副导演脑海里蓦地就冒出了“人面桃花相映红”那句诗。
雪肤映红灯,玉指绕红绸。
夺目的漂亮。
顾白衣在灯下低头一笑,温和地问:“还有吗?”
红色流苏悬在他脸侧,风一吹飘飘扬扬,他抬了下手挡住,半遮半绕。
周围人的脸先红了一片。
直到顾白衣问了第二遍,才惊起一片咳嗽声。
副导演也不由地偏了下视线。
这一转头,正好看到旁边的敬导同样在看着顾白衣,目光涣散,明显已经神游天外。
副导演用力咳嗽一声,想提醒敬导不要露出这么丢脸的样子:“衡哥!你在发什么呆?”
敬导喃喃自语:“我在想,他吐起血来一定很漂亮。”
副导演:“……”
听起来好变态。
但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反驳敬导的话。
敬导的眼神从迟疑渐渐走向坚定:“我要改剧本!”
副导演目光偏移了一下,没有反对。
顾白衣很快就拿到了修改版的剧本,据说是多了两分钟的镜头,以及最后结局的戏稍微改了一下。
前期伪装时角色变得更加“柔弱”了,出场救主角的时候总得受点伤见点血,后期暴露真实面貌后,跟主角那场打斗结果更惨烈了一点。
除此以外没什么变化,台词只增改了两三句。
看起来只是突出了一下这个角色的狡猾和戏精程度,微微抬高了一下主角的地位。
顾白衣完全没有意见。
不过就在他正式开拍的前一天晚上,宁城就下起了雪。
敬导原先准备按顺序拍,但看着这难得的天然雪景,临时决定先拍倒数第二场,剧中反派暴露身份的那一幕戏。
顾白衣被导演抓着对了对台词。
对他这种纯新人来说,台词是绝对的薄弱项。
敬导安慰他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找个配音,但拍摄的时候最好能全情投入进去。
顾白衣念了几遍台词,敬导都是摇头。
“太温和了,太软了,你演的是个心理扭曲杀人如麻的反派啊!这种好像要招待上门客人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能不能稍微硬气一点!”
“你们练武的平时难道都不会跟人放狠话吗?”
顾白衣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是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而且以他的实力……通常他都是被放狠话的那个。
敬导噎了一下,只好继续跟他讲人物心境。
“这个反派,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姐姐,还是在她最幸福的这一天,他的人生此时已经了无生趣,结果突然一个家庭幸福美满而且充满朝气和希望的家伙跳出来叽叽歪歪,你觉得他心情会怎么样?”
顾白衣思考了一下:“很烦。”
敬导:“那你倒是表现出一点烦躁的语气啊!”
顾白衣:“……”
那已经是他最不耐烦的语气了。
脾气好也不能怪他啊。
最后还是旁边谢延春提议:“要不顾哥你想想平时其他人跟你放狠话的时候,你怎么回?”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比如遇上话痨那种。”
顾白衣视线微移,正好看到场外围观的张佑余,他目光微顿,慢悠悠地说:“我明白了。”
张佑余莫名感觉脊背一凉。
……
空旷的小镇之中,热闹的古宅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门窗,红烛一夜燃到天明。
一夜喧嚣热闹之后,白日的宅院一片死寂。
屋瓦枝杈都盖上一层薄霜,白衣的青年站在正厅门口,目光幽然地穿透风雪,看向苍茫的天地。
少年脚步匆匆地推开院门,踩着积雪大步跨进庭院。
然而只走了两三步,他便脚步一顿,面带诧异地低头,然后僵在原处。
白雪之下,覆着一层血色。
咕吱一声,薄雪下压出了几根断指的形状。
少年惊骇地抬头,嘴唇轻颤,艰涩地问:“阿瑶,怎么只有你在这里,那些参加婚礼的人呢?都回去了吗?我一夜都没看到他们回来……”
台阶上的青年垂眸,大红灯笼映得那苍白的面颊多了几分血色,好似云端上的仙神坠入凡尘。
他轻挑了一下唇,氤氲出一点柔和的错觉:“死了。”
少年一滞,呆愣地絮语:“怎么会,昨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再说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
“全死了。”台阶上的青年接话,语气淡得好似随手撵走了一只阿猫阿狗,“我杀的。”
……
张佑余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觉好像还在隐隐作痛。
他“嘶”了一声,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几乎贴上墙的时候,他才发觉身后多出来一个人,有点面熟。
张佑余愣了愣,回想起来:“啊,你是那个沈……那个顾哥的朋友吧。”
他想不起来沈玄默的名字,不过之前沈玄默经常会顺路接送顾白衣到武馆,所以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张佑余不是什么很八卦的人,所以至今也不知道这个人跟顾白衣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直觉这两人关系应该很亲近。
“你是来接顾哥的?”张佑余说道,“不过应该还要再等一会儿呢。”
沈玄默淡淡地“嗯”了一声,没什么多话的意思,目光定定地落在片场中央。
他之前答应了顾白衣过来陪他。
不过不巧工作推迟了一些,他忙完就过来了,正好赶上这一幕戏的尾巴。
剧中的少年不敢置信地转身,跑向了屋外。
庭院之中只剩下那个一身白衣不染尘埃的青年。
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一切污秽都掩埋干净,放眼望去只有苍茫的雪。
古旧的屋瓦围墙,暗沉枯枝点缀之下,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便是屋檐下的红灯笼。
风吹得猎猎作响,灯下流苏翩飞,轻扫过青年的眉眼。
他抬手攥住艳红色流苏,好似指缝流不尽的血。
而后又一点点松开。
他始终望着远处,眼底也被风霜侵染,一点点沉于死寂。
似是天地之间茕茕孑立的一人。
又如溺水之人一点点松开怀中浮木。
沈玄默隔着人群与剧中人对视,那一刹那看到的依然还是“顾白衣”。
他心头陡然一跳,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然后慢慢收紧。
几乎难以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挤开人群的冲动,他想走到顾白衣的面前,然后拉起他的手转身就走。
然而也就是那么一瞬。
导演喊了“卡”,随即周围便有人出声,夸奖他们演得真好,然后围上去递水递外套或者补妆。
站在高处的顾白衣一眼就看到了沈玄默,那刺目的寒凉寥落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角眉梢又重新染上温和的笑意。
他冲沈玄默眨了眨眼,眉目之间的意外与欣喜清晰可辨。
他很高兴能够看到沈玄默。
高兴到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笑了。
沈玄默也跟着勾起嘴角,隔着人群送上安抚的浅笑。
他没有在此刻挤进人群,只是站在这相对僻静的一角,安静地注视着顾白衣。
他听见自己阵阵心跳。
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欢喜。
第44章 挣扎
◎我怕你到时候憋死◎
短暂的休息时间。
“沈哥。”顾白衣穿过人群, 走到沈玄默的面前。
“嗯。”沈玄默淡淡应了一声,刚从口袋里伸出来的手好似顺手就拉过顾白衣的手。
苍白的指尖被冻得冰凉,就这样落进温暖的掌心。
沈玄默还要问一句:“冷不冷?”
“还好。”顾白衣笑了笑, 他身上披着羽绒服, 确实不怎么冷,他也没有收回手,“沈哥忙完了?”
沈玄默“嗯”了一声。
顾白衣问:“那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沈玄默答:“晚上带你一块回去。”
那就是可以待一整天的意思了。
顾白衣想了想,说道:“要是待得无聊了你可以先回去。我没有晚场的戏, 最迟六七点就可以回去了。”
沈玄默没接茬:“我等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不无聊。”
有顾白衣在, 他连着看几天也不会觉得无聊。可惜之后还有工作, 必然不可能天天到场。
沈玄默难得生出一点对工作的抵触之心。
要是不用工作就好了。
像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不过也就是想想了。
顾白衣忍不住笑:“那我休息的时候过来陪你。”
他倒是还想问问沈玄默,旁观的感觉怎么样, 会不会觉得他演得太过于生涩。
但休息时间有限,还没来得及说,那边就又有人叫他。
顾白衣只好把那些话按捺下去。
晚上回去再聊也是一样的。
“沈哥。”顾白衣叫了两声,“手。”
沈玄默才回过神,却没立刻放手,而是摸了摸指尖,感觉到了一点温度才放下来。
顾白衣眼神微妙地一顿。
沈玄默却似乎并未觉察有什么不对, 完全只是极为顺手的一个感知动作:“别受凉了。”
顾白衣点了点头。
刚捂暖一点的手离了热源,冷风一吹,顿时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 塞进了口袋, 转身穿过人群。
到下午的时候, 雪渐渐就停了。
地上覆盖着一层新雪, 正好用来拍摄主角团刚踏入古镇的那一场戏。
古镇破败荒凉。
各处墙角都结着厚厚一层蜘蛛网, 人从下面走过,带起一阵微风便簌簌地往下掉灰尘。
墙面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砖瓦和木块。
各家各户大门紧锁,门上张贴的对联与门神像早就风干成一片一片的顽固污渍。
只是恰好落了一场雪,给砖瓦枯枝铺上了一层新装,反倒显得没那么破败了。
主角们起初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进了荒废的小镇,还特意调头去看镇门口的石碑。
大门上的痕迹早就磨损了,一层漆黑的污迹盖住了顶上那块风化了的招牌,倒是门旁的石碑上清清楚楚地用大红字体印着三个字——
麒麟镇。
个子最高的男配角眯着眼睛抬头,手盖在眉毛上遮挡着刺眼的光线,隐约看见远处飘扬的“客栈”招牌,于是提议先去那里看看。
这一条街上,两侧门房皆是紧闭,招牌破败,沾满了近乎黑色的污渍。
穿过第三个无人的巷口时,他们忽听见“砰”的一声。
一双枯黄的手从右边某扇门房里伸出来,猛地将一个瘦弱的身影推至门外,嘴里骂骂咧咧地叫他赶紧滚。
纤瘦的青年结结实实地砸在雪地上,压出一道人形。
主角们被吓了一跳。
女主角插着腰质问:“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
男配角瑟缩了一下,躲在女主角身后,结结巴巴地问:“这人不、不会是死了吧。”
男主角蹲在地上,试探着将人翻过来,微颤着指尖去探他的鼻息。
连唇色都近乎惨白的青年骤然睁开眼,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人,眼眸便骤然垂落,沾着白霜的睫羽轻颤着,畏怯地说:“不要打我,我好疼。”
男主角只好退开几步,示意他们并没有恶意。
女主角努力放缓语气:“我们只是想问问路,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麒麟镇吗?你是住在这里面的人吗?”
青年定定地看了他们许久,点了点头,轻声说:“是。”
他小声请这些好心人扶他起来,然后穿过这条路,尽头的巷子里就是他的家,他可以请无处可去的外乡人们暂且坐一坐。
穿过他被推出的那扇门时,一个形容枯槁头发稀疏的老人睁着一只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们,好像在看一堆死人。
他用力冷哼了一声,从喉咙里挤出的几个字好像破风箱里呼呼的风:“狼、心、狗、肺、的……东西。”
青年捂着嘴咳嗽,一边低声解释,他先前在这家店里做帮工,可店主污蔑他偷了东西,要带他去报官。
可他姐姐生了重病,还需要他去照顾,不能被带走,只好花钱了事。
可惜东凑西凑还是不够,只能咬着牙忍了一顿打,勉强算是两清。
缓缓穿过那一条街的时候,两侧门房终于能听见一些动静,有些门大开着,有些人将脑袋搁在窗户上,透过缝隙朝外看。
一个个眼神都阴沉沉的,透露出不善。
这座小镇与世隔绝,连平时使用的货币都是自己专有的,偶遇的青年请主角们在家暂住,也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风雪覆盖的小院里处处都透着荒凉残破,就连屋顶都漏出了一大片,小小的耳房里传来阵阵咳嗽声。
青年挥开扶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一边焦急地叫着“姐姐”。
女主角下意识跟过去,透过门缝看见一床洗得发黑的破被子,下面盖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被青年挡住的似是一张女人的脸,露出的那一点脸颊已经凹陷下去。
一对穷苦的姐弟。
青年照顾姐姐睡下,才想起外面的人,转身出门,不好意思地招呼他们,天色已晚,请他们不要嫌弃暂且在这里住下,隔日一早再另做打算。
主角们看看天色,再想想镇上那些面色不善的人,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场诡异的古镇之旅便正式开启了。
剧里隔日一早应该是艳阳高照,冰雪尽消,整个城镇都变得喧嚣热闹起来的场面。
所以后面连接的几场晴日戏份便被往后挪了。
再下一幕带雪景的戏份是几日后反派的姐姐病情痊愈,要与情投意合的郎君成亲了,开始满城散发请帖,请他们到场参加婚礼。
但这一场没有反派本人的戏份,顾白衣就直接收工了。
敬导拉着他在旁边围观了下一场戏,顺便再抽空继续讲讲人物。
在场的演员除了谢延春以外,基本都没什么名气,有几个配角干脆就是还没毕业的新人演员。
缺点是经验欠缺,需要导演组反反复复地指导提示,再反反复复地重拍,但好处是这些人都很敬业,也很听话。
在开拍之前他们就已经自己私下对过无数次戏,配合起来效率反倒高得出人预料。
等到天色真正暗下去的时候,大部分演员也终于可以收工。
沈玄默也真的一直等到了晚上。
顾白衣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便穿过人群,越过庭院大门,往沈玄默那边走去。
沈玄默先一步跨下台阶,站在下面等着。
顾白衣脚步飞快,跟在后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跟上去,结果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一滑,差点栽倒下去。
好在那人及时扶住了门框,朝转过头的顾白衣尴尬地笑了笑,顺口提醒了一句:“小心地上滑。”
顾白衣点了点头。
台阶上的积雪已经铲了,但晚上气温下降得快,眼看着又冻了一层。
顾白衣踩住中间的空处往下走,就见沈玄默已经站在下面伸来了手。
他也担心顾白衣会摔下来。
顾白衣一脚跨过两级台阶,沈玄默脸色一变,在他踩到最下面一层的时候,手已经伸了过来。
“当心。”
沈玄默一把拉住顾白衣的手,做了一个近似搀扶的动作。
顾白衣当然站得稳稳当当,反倒被他突然紧张的动作惊了一下,差点反手按回去。
好在最后关头忍住了。
“我没事。”他说道。
“嗯。”沈玄默点点头。
听着是应声了,但根本没听得进去。
穿过拍摄场地,外面主干道上的积雪早就都被铲干净堆到一边,但沈玄默还是会时不时地看着顾白衣的脚下,生怕他又不小心滑倒了。
比看着几岁大的小孩儿还紧张。
等回到车上,顾白衣问他怎么了,沈玄默才说看他之前好像就摔得不轻。
他的视线在顾白衣的左边肩膀上停留了片刻。
顾白衣才想起来是剧里反派伪装小可怜,被人推出门外的那一场戏。
这个穷到几乎全新人的剧组压根没有替身一说,摔倒的戏也是实打实的自己亲身上阵。
为了姿势好看一点,顾白衣反反复复摔了有七|八回。
以他的身手控制住力道轻而易举,看着摔得结结实实,实际上并不怎么痛,最多肩膀关节的地方会有点淤青,但对他来说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要是沈玄默不提,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顾白衣说:“我没事。”
沈玄默很怀疑:“不要勉强自己。”
顾白衣想了想,突然开始往下拉羽绒服的拉链,一边问道:“要不你自己看看?”
沈玄默的手刷得一下就伸过来,牢牢地按在了顾白衣拉拉链的手背上,动作比大脑更快。
冰凉的手背上覆了一层暖意,蓦地就不动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沈玄默先移开了视线,轻咳了一声:“不用了,我信你。”
他收回了手,打开了车内的空调。
顾白衣的手很快就暖和起来。
回去的路上他们聊到了剧本,沈玄默之前没关注过顾白衣拍戏的事,只确定了一下合同没问题就丢到了一边,今天虽然围观了大半天,但拍摄断断续续,他连蒙带猜也看得一头雾水。
只能看出来顾白衣演得不是什么好人。
但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在看到初入古镇伪装的那部分戏时,他还是会毫无缘由地偏向顾白衣那个角色——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要是主角换成他,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地被骗。
沈玄默的思绪已经飞到天外,顾白衣还在考虑剧透的问题。
他倒是不介意剧透给沈玄默,但……
顾白衣迟疑了片刻,问道:“那等到这部剧开播的时候,你会去看吗?”
沈玄默说:“会。”
顾白衣笑了一下:“那我就不跟你剧透了。”
沈玄默:“……”
他在心底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份“惊喜”保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应下来之后,他才有些后知后觉,“惊喜”本身其实不算什么。
沈玄默对电视剧一点兴趣都没有,每每打开电视宁可看新闻或者自然传奇看两只鸟谈恋爱,要说什么影视剧还没开播就能引起他的兴趣,这还是头一遭。
但不是因为什么剧情,而是因为顾白衣。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总是会不自觉地停驻在顾白衣的身上。
光看着他发呆都能看上一宿。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愿不是坏事。
沈玄默倒是有心跟着顾白衣旁观拍摄现场,自行做一下剧情填空题,奈何临近年关,总是会时不时地有点意外情况。
再怎么样也不好弃全公司的人不顾。
顾白衣的戏份不多,敬导中途还额外加了几场戏,但最后也就不到十天的时间就拍完了。
中途元以言听说了这件事,出于好奇,还抽空去探了个班。
回来之后他再看到沈玄默,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某天下班之前,他拉了把凳子堵在会议室门口,盯着沈玄默长吁短叹了一阵。
“玄默,我说你和小白那个事,你要不还是放弃——”
沈玄默一个眼刀飞过去。
元以言哽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补完了后半句话:“——放弃挣扎吧。”
他掏出了手机,一边解锁屏幕,一边顶着好友宛如实质的视线继续补刀:“你知道你现在下班有多准时吗?乘风热恋那会儿都没你那么夸张。”
虽说那会儿公司刚起步确实比较辛苦。
元以言理直气壮地忽视前情:“要是小白以后直接远走他乡,再也不回宁城,而且一辈子都在边边角角做个小人物,那就算了。”
沈玄默扫了他一眼:“有屁赶紧放。”
“……”元以言将手机递到他面前,苦口婆心,“兄弟,我这可是真心为了你好。你不觉得小白其实挺适合当明星的吗,光靠这张脸,那叫什么……女友粉,肯定少不了。”
这话倒不是他信口开河。
他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是某个社交软件内页,一组九宫格图片除了中间那张,全是顾白衣的照片。
看背景明显是在剧组里拍的。
白雪早已消融,深色寥落的砖瓦石凳小路枯枝越发诡谲,一身清冷矜贵的青年站在屋檐之下,头顶黑色的灯笼,背后是漆黑的喜字,他一身白衣染血,便是这方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
血溅衣襟,从肩膀落入领口,又沾在下巴上。
血色暗红,肤色惨白,眉宇之间又皆是凛若风霜的冷意,便如生在雪山之巅的红莲,艳丽夺目。
只一眼,那张染血的脸便足以牢牢地印在脑海里。
但网络上那些人明显不知道顾白衣的名字。
图片上方的文字带着“麒麟玉”的tag,正是剧组的名字,说是探班谢延春时意外拍到的新人小哥的照片,问有没有人认识。
下面评论区就简单粗暴多了——
「一分钟,我要这个美人的全部资料!」
除了这条还算言之有物以外,剩下都是一股脑地喊老公和老婆的。
沈玄默:“……”有点窒息。
元以言眼疾手快地抢回自己的手机:“我新买的!”
沈玄默挤出了一个略显阴森的笑脸。
“我就说嘛……”元以言嘟囔了两句,没敢再说这组照片在热搜上一连挂了好几个小时。
要不是剧组完全没透露他的个人信息,而且剧照跟以前资料里的顾白衣相差太大,估计这会儿连祖坟都挖出来了。
顾白衣没签公司,没有经纪人,不会有人特意帮他营销这个,至于剧组……穷成那样就更别提了。
换而言之,他就是真的只靠这组镜头感绝佳的照片硬生生冲上热搜的。
像是天生就该吃明星这碗饭的。
元以言一边奇怪他以前怎么没想过往这方面发展,一边看了眼沈玄默,最终谨慎地斟酌了一下用词,把话题拉回到正道——
“以后万一小白真跑去当明星了,铺天盖地哪儿哪儿都是他的脸。你还把人放跑了……”
元以言停顿了一下,眼底流露出些许同情:“我怕你到时候被憋死。”
作者有话说:
dbq在床上躺尸了两天,不知道是阳了还是单纯熬夜太伤了,心悸反胃特别严重,闭眼都感觉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了,这两天开始继续吃药调理,今天刚缓过来一点,后面不会再熬太晚了555
明天会赶一下榜,之后先更少一点,存点稿子定时更新
大家也好好休息,千万不要熬夜
第45章 旧梦
◎原主的故事◎
顾白衣隔了几天才知道自己上了个热搜。
熟人里面高强度冲浪的本来就不多, 碰巧看到的也不追星,认不出来。
没人在后面当推手,那点热度转瞬即逝。
剧组那边倒是想把握一下, 可惜没钱运作, 而且顾白衣本人也没表露出这方面的意愿,只好暂且作罢。
最后顾白衣还是从元以言那里听说这件事的。
他只意外了几秒钟,随即就将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无论是惊喜还是惶恐,一点都看不出来。
十分的宠辱不惊, 好像上热搜是件多么轻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果然是当明星的好苗子。元以言默默感叹。
他对明星演员什么的倒是没什么偏见。
只要没违法乱纪,越是非主流的东西, 元以言就越是觉得有趣。
虽说那个圈子乱, 但说到底就是没后台。
以沈玄默的性格,他真能对顾白衣不闻不问才有鬼。
元以言还兴致勃勃地问顾白衣:“那部剧什么时候能上映, 到时候我一定呼朋唤友去支持一下。”
顾白衣对这方面倒是做过一些功课:“起码要到明年暑假吧。”
剧组夏天的时候已经拍了一部分了。
因为是单元剧,本身剧集不长,后期制作也要相对快一些。
但种种琐碎的手续办下来,起码也得隔年六七月份上映。
那会儿还没到合约期,沈玄默应该还能看得上。
贫穷剧组没有闲钱做前期营业,况且顾白衣戏份少得可怜,所以拍完之后他就把这部剧放到了一边。
之后没多久就是春节了。
在跟着沈玄默离开宁城之前, 顾白衣先去给原主的养母扫了墓。
养母的墓地在宁城郊区公墓里。
他一早锻炼完就打车过去,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周围都没什么人。
司机都没敢逗留, 等他一下车就一脚油门, 刷得就开走了。
顾白衣拎着一袋子纸钱和贡品默默叹了口气, 好在还有打车软件。
他转身走进墓园, 走向公墓的一角。
自从穿过来之后, 他每隔一个月都会过来一次。
因为在原主的记忆当中,宁城的习俗如此,连着烧满四十九天的纸之后,还要每月上一次坟,直到满一年。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理穿越的,也不知道原主到底去哪儿了。
原主的记忆完整而连贯,就是截止到在兼职餐厅的后厨那一段,好像一把裁纸刀突然坠落,咔嚓一下从中间斩断,留下一截突兀的截断面。
穿越这种事都发生了,顾白衣仍然很难去信奉鬼神,但在养母的墓前时,他还是对着袅袅的烟雾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祈祷了一番。
希望这位可敬的母亲能够保佑自己真正的那个孩子吧。
若是原主也像他一样,穿越到某个安宁的异世界,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了。
那样他多少也能心安一些。
烟雾散尽,顾白衣睁开眼睛,看着墓碑上孤零零的几个字,神情有些复杂——
「母秦期云之墓
——儿顾白衣」
秦期云。
顾白衣。
除了这两个名字以外,再无其他。
顾白衣不受控制地去想,如果是自己的墓碑,不知道会不会多添几个人的名字。
师父和大哥肯定会好好替他操办后事的。
但愿他们不要生气,更不要痛苦。
最好在葬礼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就把他忘了吧。
顾家那么大的家族,那么多可爱又有天赋的后辈与新生儿,总能叫人忙碌到渐渐忘记伤痛。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顾白衣转过身,慢慢走出了墓园-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顾白衣梦见了原主的一段隐藏记忆。
大概是原主五六岁大的时候,他还在孤儿院,一对年轻的夫妇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说想要收养一个孩子。
那时候孤儿院里大多都是女孩儿或者先天残疾,原主是少有的健康男孩儿,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稍大了一些,已经记事,怕养不熟。
年轻的妻子更想要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健康女婴。
年轻的丈夫站在门口,听见院长生气地喊:「顾白衣!你给我过来!」
丈夫蓦地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原主。
妻子怀中抱着女婴,丈夫却在门口蹲下,面貌温和地问他:「你姓顾?哪个顾?」
院长走过来说:「回顾的顾。」
丈夫眼睛亮了亮:「那真是有缘分。」
他也姓顾。
所以他转头跟妻子商量,要不就带这个孩子回去,名字也叫顺了,还省得不习惯。
妻子面露迟疑,院长却掏出了一样东西解释他的来历:「三年前沅城地震之后又爆发山洪,这孩子就被丢在一个村子口。身上除了衣服就还有这个——」
金色的长命锁,正面一个“顾”字,反面印着“白衣”二字。
这便是他名字的由来。
长命锁精巧漂亮,分量不轻,显然造价不低。
妻子越发迟疑,还是更想要那个无名无姓也无任何信物的女婴。
但丈夫却握住她的手,柔和了脸色,软和了语气,再三劝说。
最终是妻子妥协了。
他们将年幼的原主连带着信物长命锁一同带回了家,将户籍记在自己名下,仍然叫“顾白衣”。
原本原主的记忆里在这一段是很模糊的,毕竟当时年纪很小,记不太清楚事。
后来养母总说,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把他带回来的。
原主一直以为是养母坚持要把他带回家的。
但在这段更清晰的记忆里,其实起初是养父更喜欢他,因为他姓顾。
养母对他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多么热切。
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转的呢?
大概是养父在外有了私生子却还没有曝光出来的时候,某天晚上原主放学回家,听见养父母在房间里争吵。
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
养母生气地质问:「你怎么能把那东西随便卖了?!万一……回来找怎么办?」
养父不以为意:「都说了我朋友生病,我临时借钱给他应急……」
养母说:「你卖给谁了?我去买回来!」
养父也恼了:「一天天的……烦不烦……已经融了……没了!」
养母陡然沉默。
屋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巴掌声,是养母打了养父,然后转身出了门。
原主站在门口仰头看她,养母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养父捂着脸从房间里出来,说:「咱们把他当亲儿子养不行吗?」
那之后养母对原主果然亲近了许多。
但说出那句话的养父,没过多久却跟养母离了婚。
他也不要顾白衣这个非亲生的小拖油瓶。
最后是养母带走了原主。
他们相依为命了一段时间,后来又组建了新的家庭,继父不好不坏,理所当然地偏心自己的孩子,但对原主也并不苛刻,就是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后来养母生了病,继父也不是一开始就要抛下她的。
只是他意识到得了那种病,钱砸在医院里就是无底洞,他不能把自己的孩子的未来也搭进去。
原主哭着跪下来求过他,继父丢给他几百块钱,高高在上的表情藏在视线死角里,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厌烦:「你要真有那个孝心,自己想办法赚钱去救她吧。」
于是终归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这对母子相依为命。
在生活最困窘的那段时间,原主提过好几次想改姓,但母亲都说不准。
起初他以为母亲仍然对前夫念念不忘,但后来母亲病重,难得清醒的时候,看着他的脸笑,说:「你那对父母一定长得也很好看。」
微笑着的养母或许不清楚,原主那一刻心底油然而生的是生怕被丢弃的惶恐。
他总是匆忙地打断母亲的话。
但等到养母病得话都说不完整的时候,他又舍不得再打断了,只能听她断断续续地提起他的亲生父母。
电视里放着晚会的时候,她也会突然说:「当明星或许也不错,你的脸要是出现在电视上,他们说不定也能看到。」
原主从来不接这句话。
但最后养母去世之前,那封字迹歪七扭八的遗书里面,她还是完整地写下了一句——
「等我不在了,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他们一定是爱你的。」
“不在”两个字前面,是没划干净的“死”字。
葬礼的时候,原主把撕下来的那半截话放到了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某个从墓园回来的深夜,原主怀里抱着书包,包里装着剩下的那截遗书,路过一座桥。
桥下是漆黑的深水。
夜间寒风一吹,包上的挂件如同落叶一样,飘飘荡荡地就落在了湖面上。
他伸手去抓,没有抓住。
再片刻后,那落叶与漆黑湖面融为一体,再也看不清楚了。
呆愣了片刻之后,他从桥下走进水里。
……
“——白衣?”
“宁宁。”
“别乱跑。”
“妈妈抱。”
“白衣。”
顾白衣从溺水窒息一般的痛苦中惊醒过来,轻喘着气,没有聚焦的目光落在斜对面。
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年幼的女儿,轻哄着她入睡。
旁边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面前挥了两下,见他没有反应,又按在他眼角。
沈玄默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哭什么?”
顾白衣下意识说:“我没哭。”
他转过头,微凉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猝不及防的相撞,指甲在眼尾留下一道红痕。
沈玄默心有余悸地收手,又去看他的眼睛:“别动!”
幸好没有戳到眼睛。
沈玄默生出几分后怕。
但看顾白衣眼底湿润,眼尾泛红的模样,又生不出气来,只好自己气闷了一阵,才开口问他:“做噩梦了?”
顾白衣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理智清醒过来之后,他脸色又微微变了变,本该醒来就变得模糊甚至全盘遗忘的记忆,此刻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记忆中那些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好像存储在硬盘里的电影画面那样清晰。
——不是梦。
第46章 痕迹
◎想让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这样说起来, 顾白衣自从穿越过来之后,确实没有见过养母留下的那封遗书。
原主之前的记忆当中,关于这部分的内容也模糊得很。
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 顾白衣原以为他是悲伤过度, 所以刻意遗忘了那些痛苦的细节。
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原主大概……已经沉眠在那片漆黑的湖底,然后才有了顾白衣的穿越。
他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顾白衣看向虚空处,神情有些恍惚。
“真被吓到了?”沈玄默一边问着, 一边顺手就摸上了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大概真的只是被噩梦吓到了。
顾白衣没办法解释穿越的那些事, 只能点点头。
胆子真小。
沈玄默这么想着。
他叫来空乘, 要了一杯温水,怕顾白衣恍惚抓不住, 还特意递到他嘴边。
“还有二十分钟,暂时就别睡了。”沈玄默看了眼时间,见顾白衣渐渐平复下来,才问了一句,“梦到什么了?”
顾白衣有些恹恹地答:“梦见爸爸妈妈了。”
沈玄默动作一顿。
他是知道顾白衣养母的事的,闻言才恍然,难怪会哭。
饶是如此, 还是叫人有些无措。
他这个父母双全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扯开话题, 问他饿不饿。
顾白衣摇了摇头。
这个话题算是岔过去了。
沈玄默暗自松了口气, 余光瞥向顾白衣的眼角, 这会儿他眼神清明了, 眼底那点湿意早就不见踪迹, 只是眼尾被擦出的那点红痕还顽固地停在皮肤上。
莫名叫人生出一点欺负了他的心虚。
沈玄默移开视线,语气却又温和了许多:“我在那边有自己的房子,不过地方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平时也没人照顾。回沈家的话,人就多了,最近还会有很多人过来串门。你想住在哪边?”
顾白衣:“沈哥平时住在哪边?”
沈玄默:“以前是过年那两三天才回沈家,我不喜欢应酬。不过今年我跟我妈那边有点业务往来,总要往外跑一跑,没办法一直待在家。”
如果顾白衣跟他一起住在外面,他很多时候都没办法陪他。
顾白衣在首都这边人生地不熟,单独出去乱跑也叫人不怎么放心。
沈玄默简直是操起了老妈子的心。
顾白衣听得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手机,也记得你的号码。”
沈玄默一顿:“那你是想跟我住在外面?”
顾白衣点了点头,小声说:“不用见生人,感觉也自由一点。”
沈玄默便拍板定下:“那就去我那里住。”
不过等下了飞机,他们还是要先回沈家一趟打个招呼,也认一下门。
下了飞机就有人来接。
保镖加助理就来了三个,据说这还是沈玄默不喜欢人跟着,于是再三抗议后的结果。
另外还有两个司机,一个负责帮忙运送行李,一个则是送沈玄默和顾白衣回沈家。
助理自称姓黄,是个干练爽利的姑娘,据说是专门负责沈女士的一些生活琐事。
包括给儿子接机。
不过真相可能是沈女士怕下了飞机儿子就跑了,所以特意叫人过来压着他回家一趟。
黄助理提醒:“游老先生和游老夫人正在沈家做客,沈总说务必请沈大少爷回去一趟。”
她说着顿了顿,看了眼顾白衣,见沈玄默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便压低了音量,复述沈女士的原话:“——然后趁早把他们打发走。”
沈玄默眉头跳了跳:“那我妈呢?”
黄助理望望天望望地,含糊地说:“沈总在加班。”
沈玄默嗤笑了一声:“昨天她还信誓旦旦地炫耀她今天开始连着休假三天。”
黄助理低头望脚尖:“那不是……难免有点突发情况。”
沈玄默问:“那要是一不小心把他们给气死了,算谁的?”
黄助理瞄了眼顾白衣,沉默片刻,继续转述:“沈总说了,两位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区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沈玄默把顾白衣拉到一边,挡住黄助理打量的视线,最后问了一句:“我爸呢?”
黄助理答:“游教授早上回学校了,现在可能已经回家了。”
沈玄默没再为难她:“那走吧。”
黄助理如蒙大赦,连忙点头给他们带路,请他们上车。
顾白衣全程没吭声,安静地在沈玄默身边站成了一个漂亮的花瓶。
虽然他一开始不知道那对姓游的老夫妻是什么人,但听到后面的对话,他已经反应过来,大概就是沈玄默父亲那边的人。
他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早在决定跟沈玄默一起过来,他就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来都来了,总会见到沈玄默那边的熟人的。
黄助理悄悄朝他投来视线的时候,顾白衣还微微扬了下嘴角,冲她笑了笑。
绵软乖巧,毫无脾气。
黄助理看得心下唏嘘,暗自叹息。
沈女士没有声张顾白衣的事,知情人除了身边的秘书,就只有宁城那边寥寥几人。
如今卡着过年这种特殊时间点,沈玄默冷不丁地带了个人回来,多数人第一反应就是他给自己找了个挡箭牌回来。
不提外面那些烂桃花,家族里的人也都开始关心起沈玄默的终生大事。
平时能躲在宁城,眼不见为净,但过年总归是逃脱不了的。
要是找个伶牙俐齿脾气泼辣的,说不定还能挡一挡,现在这个……
看着乖乖巧巧的,只怕要被欺负哭。
黄助理觉得有点不忍,顾白衣看着脾气软,但模样气质都是很出挑的,跟沈玄默站在一起也完全没被压下去。
沈玄默虽说有那么一点点叛逆,但到底也是底蕴深厚的大家族里培养出来的豪门少爷。
站在他身边能不露怯、不显小气的,也不多见。
要不是清楚沈玄默那种断情绝爱的注孤生狗脾气,黄助理都要忍不住想,这两人要是真在一起,光从外表看也挺般配的。
可惜了。
黄助理暗地里脑洞大开思绪扩散,明面上仍是面沉如水,看着格外沉着冷静。
顾白衣默默往车窗边挪了挪,试图避开她隐晦的视线。
沈玄默在旁边低声跟他讲那对老夫妻的事:“那是我爷爷奶奶。”
顾白衣有点意外:“你两边都叫爷爷奶奶?”
沈玄默:“不是,我妈那边是外公外婆。不过我跟我妈那边关系更近一点。”
顾白衣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爸是……”入赘。
沈玄默低笑了一声:“我爸妈是在大学里面自由恋爱,传统嫁娶,原本我是要跟我爸姓游的。”
当年沈女士和游教授这一对也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除了圆满也没别的词好形容了。
游家家世也不差。
相较于沈家这种各行各业遍地开花的,游家就是彻头彻尾的学术世家,名牌大学本科学历那都是家族垫底的存在。
沈玄默父亲那一支都是历史领域的专家,沈玄默的祖父母——游教授的爹妈都在这个领域深耕,专业知识过硬,可惜私下里就有些封建古板。
人倒也不坏,就是总免不了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见,觉得结了婚的女人应该顾家一点如何如何的。
不过他们起初也只是喜欢嘴上念叨两句,并不强迫他们做什么。
夫妻两人结婚之后直接搬出来住,忙到一年见不了几面,到春节才抽出时间去游家过年,听他们念叨几句,沈女士为了家庭和睦,也就忍下来了。
但等到沈女士怀孕,这种情况就开始变本加厉了。
游老夫人并不苛待儿媳妇,甚至还特意请了几个月的假回去照顾怀孕的儿媳妇,衣食住行都小心谨慎地盯着。
然而就是管不住嘴,时不时来一句“我们老游家的种”、“就算第一胎是女儿也没关系”、“你是我们游家的大功臣”……
沈女士被气得不轻,偏偏那会儿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想法,她婆婆这样不介意第一胎生女儿的,已经算是“开明”的了。
就连她爸妈也觉得,这就是游家的孩子。
又能上哪儿说理去呢。
最后是游教授发现妻子郁郁寡欢,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恭恭敬敬地将亲妈和丈母娘请出了家门,自己请假回来照顾老婆。
看在他照顾殷勤体贴的份上,沈女士那点气早就消了,也不再介意“游家的”还是“沈家的”,终归都是他们夫妻两人的孩子。
公公婆婆在旁边聊到孩子叫游什么,她还能给点参考意见。
结果等孩子生完上户口的时候,游教授闷不吭声就给儿子安了个“沈”姓。
沈女士都惊了,问他怎么让孩子姓沈。
游教授反问她,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不能随她姓?
沈女士被问住了,这种事她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从没说出口。
既然丈夫都这么说了,她便不再反对。
于是名字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游家那边知道之后自然免不了一场大战,游教授充分发挥了自己在学术之外的口才,从伦理学辩到生物学,把父母说得哑口无言。
沈家那边虽然也觉得这事儿做得有点过,但到底还是向着自家闺女,对沈女士而言,这就是一场小风波而已。
唯一的变化就是后来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通常都留在沈家过了。
原先老两口还指望着儿媳妇再生个二胎,结果儿子又冷不丁地跳出来说他结扎了。
他们的大孙子,也只能有沈玄默一个。
纵然再多郁闷,木已成舟,他们也只好接受现实。
但随着大孙子年纪渐长,老两口步入退休,闲暇下来,他们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这对老夫妻就是近年来的催婚主力军了。
往年沈玄默都是能躲就躲,躲不掉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都当做没听到,然后转头找他爹解决问题。
游教授就是他们家应对游老夫妻俩的主力军。
“肯定是我爸给我妈打的小报告,让她找借口躲出去。估计是老人家又要提什么烦人的话题了。”沈玄默对父母的这点小动作早就熟稔于心,“我爸那点勾心斗角的心思,全用在这种事上了。”
好消息是勉强维持了家庭的和谐。
老夫妻俩知道儿子鬼主意多,反倒是沈女士有时候都觉得公公婆婆被丈夫刺激得挺可怜的,还会从旁劝两句,这二十几年来也没什么新的矛盾,关系倒是和缓了不少。
坐在前排的黄助理听得神情复杂。
这些事她当然也都一清二楚,这些套路她这些年也亲眼看过不少次了。
不过听沈玄默说这些,她还是颇为意外。
一来沈玄默不是会随意跟人聊起家事的人,二来……
那些话从沈玄默嘴里说出来,总有种微妙的既视感。
黄助理忍不住又看了顾白衣一眼。
然后她就听见沈玄默又继续说:“我爸完全不在意传宗接代那点事。他以前就说过,如果早知道怀孕生子那么辛苦,甚至都不会有我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黄助理:“……”
——不用担心什么?
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问题?
为什么不用担心?
黄助理的表情愈发震惊——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顾白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黄助理心虚地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
沈玄默笃定家里的事有他爹兜着,顾白衣相信他的判断,也就放下了心。
顾白衣多少还是有点惊讶,但并不是因为沈玄默这样仔细地安慰他不用担心被为难,而是父母辈往事当中透露出来的细节。
沈玄默说那些事主要是他舅舅告诉他的,还有一些则是表姑表叔之类的从旁补充。
哪怕是故事当中闹了不小的矛盾的游家老夫妻俩,这些年的关系大体上也还算和睦,否则就不必特意接待,而是直接闭门拒客就足够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个家族的关系都堪称和谐。
单就沈玄默本人来说,他的小家庭完全可以说是相当幸福且美满的。
那他身上那种游离在外的格格不入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顾白衣蓦地想起沈玄默厌恶雷雨这件事。
——是在雷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白衣兀自出着神,从前他不愿多问,如今却有些压不住探究的欲|望。
正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沈玄默的好朋友元以言,才注意到车速渐渐减缓,进了某个别墅区。
穿过亭台水榭连廊湖景,车停在某栋三层别墅门口,隔着一座不小的精致花园,斜对面是地下停车场。
不过沈玄默说一会儿还要回自己的住处收拾东西,司机就将车停在门口等着。
游教授刚送走两位老人,一回头就看到儿子从车上下来。
他视线越过沈玄默,径直投向他身后的顾白衣,略一打量,脸上便带了几分笑意。
果然态度很和蔼。
“玄默,这就是你那个对象?”游教授问道。
“嗯。”沈玄默点点头,指着身后的人,简短介绍,“顾白衣。”
然后他又向顾白衣示意:“我爸,姓游,一般都叫他教授。”
顾白衣乖乖问好:“游教授。”
游教授笑容愈发温和:“叫叔叔就好。先跟玄默回家坐坐吧。”
沈玄默回头看了眼顾白衣,见他没有抵触的意思,才点点头,拉着他进了家门。
游教授也只陪他们坐了一会儿便起了身:“我去接你妈回来。晚上在家吃晚饭吗?”
沈玄默直接回绝了:“过两天吧。我就带人认个门,暂时不想当电灯泡。”
游教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你陪小顾多坐一会儿。”
但转身走的时候,也毫不犹豫。
等游教授离开,顾白衣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真没告诉你爸真相?”
沈玄默说:“没有。”
顾白衣微挑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玄默摸了摸鼻尖:“要骗过外人,那肯定得先骗过自己人。”
说到“骗”字,莫名气虚。
他轻咳了一声:“我爸不是那种刨根究底的人。你不用担心。而且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不会为难你。”
顾白衣“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又继续追问:“那,在游叔叔面前,也需要‘演’吗?”
沈玄默被问住了。
直觉叫嚣着,好像答什么都不对。
最后他只能含糊地说:“像平常一样就好了。”
顾白衣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沈玄默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又想起好友那句带着怜悯的劝告——
还是放弃挣扎吧。
他确实想放弃了。
尤其是当顾白衣站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低头看着屋内的陈设与摆件,抬头看着墙上悬挂的照片的时候。
到处都充斥着沈玄默成长的痕迹。
从幼年时的无忧无虑肆无忌惮,再到后来多年压抑自困牢笼,他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便不必再受半点折磨。
难得回来时,他也鲜少驻足停留。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父母一直都将他留下的东西保存得很好,不知是为了睹物思人,还是隐晦地挽留。
他宁愿对此视若无睹,但仍会不由自主地随着顾白衣的视线去看,陪着他去探究自己的过往。
没有想象当中的排斥与抵触。
如果仅仅是幼年到少年间,如普通人一样的成长趣事,他甚至愿意主动讲给他听。
可惜顾白衣没有开口问。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转头问沈玄默,这个可以看吗?
沈玄默只能说:“可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开口说,留下来吧。
成为这些痕迹中的一部分。
第47章 好奇
◎只要你问我◎
顾白衣隔了两天才见到沈女士。
在沈玄默住的小区门口, 偶遇。
这个“偶遇”有几分水分不得而知,顾白衣初见到沈女士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心虚的。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 顾白衣哪能不清楚沈女士当初的话也是有水分的。
只是不知道是她误会了, 还是故意找个借口戏弄儿子。
顾白衣想想她的身份和能力,觉得大概率是后者。
这种事只能心照不宣,不好扯开了脸皮刨根究底。
但沈女士应该不希望儿子被一直纠缠下去。
顾白衣脑海里滚动着一堆族姐给他讲过的狗血剧本,揣测着接下去是不是该回归“正途”, 警告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不过有过前几次交流,他倒也生不出什么紧张的情绪, 只是神游着跟上朝他招手的沈女士。
沈女士带他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茶室。
与初见时极为相似的环境, 沈女士开口却是直接了当的一句:“小顾,你是不是喜欢上玄默了?”
顾白衣一怔, 险些抓不住杯子。
他没预料到会听见这样直白的一句话,一时之间思绪乱了,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仅这片刻的空白,就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至少也是心动了。
沈女士轻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先……”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得下去。
顾白衣慢慢回神,后知后觉意识到沈女士的语气里并非质问,更无愤怒,反倒更像是……恨铁不成钢。
她最多就是有些气恼, 顾白衣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动了心。
顾白衣低头垂眸,看着杯中晃荡着的茶水,敛去疑问的神色, 试探着说了一句:“我不会缠着他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女士又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怕你——”
怕什么?
顾白衣没有听见下文。
当他抬头时, 沈女士脸上没有苛责, 没有怀疑, 反倒有些懊恼,还有隐晦的担忧。
那点担忧并非是怕自己的儿子被痴缠,而是……奔着顾白衣来的。
她在担心顾白衣。
为什么?
顾白衣轻声问:“您在担心什么?”
沈女士不答,反问:“你知道玄默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顾白衣说:“沈哥是个好人。”
沈女士面色古怪地笑了一下:“对你来说吗,或许吧。我倒希望他一直都是。”
顾白衣说:“他是。”
沈女士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顾白衣的目光不闪不避,干净透亮,却也执拗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觉得沈玄默就是一个好人。
沈女士张了张嘴,有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她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你最好真的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沈女士说道,“我对你其实没有什么要求,现在及时止损也可以,继续下去……也可以。”
她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如果以后你后悔了,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便起了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下来,回头看向顾白衣:“今天的话……”
顾白衣了然地颔首:“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女士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说道:“当时我说沈玄默有个喜欢而不自知的人,那段话是骗你的。原本我就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丢下这句话之后,沈女士便匆匆转身离去。
空留顾白衣怔在原处出神。
良久,他才低头,看着茶杯中轻荡的水波一点点归于平静,映出他紧皱的眉头。
他现在越来越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沈玄默身边亲近的人都那样讳莫如深。
但他也隐约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沈玄默总是会游离在人群之外,格格不入。
明明是沈玄默的母亲,却反过来担忧他一个外人。
能一手把自家企业带到如今的高度,沈女士显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成灾、胳膊只往外拐的绝世圣母。
她只是不相信自己的孩子。
她将那个孩子视作一个危险的人物。
顾白衣对着水面扬了扬嘴角,却只露出一个苦笑。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听从沈女士的建议,相信她的判断。
但理智之外的心脏,却泛起细密的疼-
沈瑰意回到家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
游教授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倒了一杯温水,扶在她嘴边喂她喝下去。
沈瑰意紧紧抓着丈夫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着。
“小顾好像确实喜欢上玄默了。”她喃喃自语。
“我就说。如果不喜欢,怎么可能在玄默身边待得下去。”游教授轻拍着妻子的背,安抚着,“你不是一直担心玄默孤独终老,现在真的碰上一个喜欢的,不是好事吗。”
“能让玄默喜欢下去的,能是个普通人吗?”沈瑰意勉强扯了下嘴角,笑得有些难看,“原本我想顺其自然,兴许真的是有缘分。但是……”
那天沈玄默第一次带着顾白衣进沈家的门。
游教授去接她的时候,说两人看着关系不错,说不定真的是缘分到了,沈瑰意还附和,终于能把狗儿子给嫁出去了,也算喜事一桩。
回到家的时候,沈玄默和顾白衣刚走,他们没有照上面。
但负责做饭的阿姨见过他们了,还开玩笑说原来以为大少爷只是随便找个挡箭牌回来,免得过年遭遇催婚轰炸,没想到竟然开了朵真桃花。
顾白衣在客厅翻相册的时候,沈玄默在厨房里跟阿姨聊了好一会儿,内容很简单,就是顾白衣喜欢和不喜欢吃的东西。
过年期间他们肯定是要时不时地回来吃饭的,提前了解一下口味还是有必要的。
这是小事,也能看得出上不上心。
没想到沈大少爷也会体贴人了。
沈瑰意就知道,儿子肯定是陷进去了。
游教授不知真相,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真的已经在一起了,沈瑰意嘟囔着说那得看狗儿子的表现,指不定还遭人嫌弃。
游教授说儿子平时人缘挺好的,处理恋爱关系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沈瑰意说,他擅长个头。
说着心底就是一个激灵。
她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本不想再管这件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父母的没必要掺和太多。
但心里总是不安。
“我昨晚又梦见那时候的事了。”沈瑰意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还有宁城的赵家你知道吗?”
“听说前几年闹了个大案子。”游教授说着一愣,“你是说玄默也……”
沈瑰意咬着牙点了点头:“一共死了十几个人,我不知道跟玄默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他跟现在赵家那个关系似乎还不错。”
游教授听得心底陡然一惊,却还是先伸手安抚妻子:“不会的。玄默做事有分寸,他不会真的去碰那些事的,你知道的。”
——他嫌脏。
沈瑰意脑海里也同时冒出这么一句话。
然而心底还是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然后她就想到了顾白衣。
沈玄默真的知道什么是“正常”的追人方式吗?
沈瑰意隐隐有些后悔。
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她只能祈祷,沈玄默是真的已经知道什么叫做“正常人”了。
顾白衣被吓跑了还是其次。
就怕设想里轻轻放下的“教训”,最后变成不可挽回的刺激-
市图书馆。
顾白衣在服务台办好了卡,问清楚了报刊阅览室的位置,然后上了楼。
阅览室里保存着历年报刊的合订本,每季度一册,重新排版装订,也算是一种对现代历史的记录。
顾白衣穿过书架,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册上。
十八年前。
不对,现在应该是十九年前了。
顾白衣看了眼手机,元以言最后回复他的那句,问他知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十八——十九年前的秋日,还是雷雨天。
这样鲜明的指示足够缩小范畴了。
顾白衣看书很快,况且新闻大多都有足够醒目的标题,他一目十行地翻过去,终于有一页提到了秋日的雷雨天气。
当天涉及到意外事故的只有一场车祸。
车上一名孕妇与驾车的丈夫双双毙命,救护车第一时间赶到将孕妇送进医院,可惜还是没能挽救下腹中的胎儿。
剖腹取出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新生的生命悄然离世,却只占了豆腐块的大小,当天的头条是官员受贿被捕,其次是某位女明星当街暴打小三。
顾白衣眉头微蹙,先往后翻,然后再往前翻。
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本地发生了三起命案,五桩儿童失踪案,全都没有告破,提及绑架的只有比车祸豆腐块还小的几句话。
某某小学的学生于放学后遭人绑架,绑匪自杀,人质安全救回。
时间在当年雷雨日后的第三天。
至于绑架案本身的时间地点凶手如何如何,一概未提,好像刻意地藏匿于茫茫字海之中。
顾白衣起初还疑惑,但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
如果真的跟沈玄默有关,以沈家的背景,很容易就能把消息压下去。
发行量最高的几分报纸上都看不到半点绑架案的消息。
将近二十年前的时候,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自然更找不到什么线索。
顾白衣只能无奈地将那一册合订本放回书架。
正想着那些小报上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然而一只修长的手却先于他按在了书脊之上。
顾白衣动作一顿,转过头的时候叫了一声:“沈哥。”
或许真是懈怠了。
他竟然没在第一时间觉察到身旁另一个人的气息。
这一侧书架临墙,尽头无路,只有一面闭合的窗。
不知何时来的沈玄默半靠着墙,一手按在书架上,牢牢地挡住了去路。
沈玄默语气恹恹地问:“你在找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顾白衣就反应过来——肯定是元以言说的,毕竟他可是沈玄默最好的朋友。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顾白衣语气平常,又反问,“沈哥来这里做什么?”
沈玄默很爽快地答:“我来找你。”
顾白衣视线从沈玄默压着的书脊上移开:“现在找到了,可以回去了。”
沈玄默没有动,顾白衣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幸好这地方僻静,压根没什么人来往。
沈玄默刨根究底:“你想知道什么?”
顾白衣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沈玄默问:“我吗?”
顾白衣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承认:“是。”
沈玄默没有问他为什么好奇,而是问:“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顾白衣反问:“如果直接问你的话,你会回答我吗?”
“……”沈玄默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不会,垂眸半晌,慢慢说了一句,“会。”
“只要你问我,我就告诉你。”
第48章 坦诚
◎过往◎
顾白衣和沈玄默并肩走出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不是适合聊私事的地方, 但出来之后他们也没有谁率先开口,而是漫步在阳光之下。
难得的冬日暖阳,照在脸上, 晕出一点微醺的暖意。
图书馆前面一道连廊穿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个带着喷泉和湖景的广场,正值寒假,很多孩子吵吵闹闹地来回奔跑。
年轻的父母或者年迈的老人坐在长椅上花台边,偶尔叫一声孩子的名字, 警告他们不要爬进喷泉里。
这地方没有集市,但有很多小摊贩, 白天没有亮闪闪的玩具, 但有几辆棉花糖车。
沈玄默想起几个月,顾白衣站在集市门口等他, 脸上有好奇和渴望,但最后还是因为“工作”而走向了他。
记性太好有利有弊,时隔许久的画面常人早就遗忘到脑后,在他的脑海里却依然清晰得宛如昨日。
沈玄默停在摊位前,买了两根棉花糖,一根嫩粉,一根嫩蓝, 递到顾白衣的面前让他挑。
顾白衣愣了一下,伸手接了更近的那根嫩粉色的。
他其实是想直接问的,但又怕戳中沈玄默的伤口, 踌躇之间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回去再问也许更加合适。
毕竟外面人来人往的, 不适合谈心。
顾白衣找到了借口, 低头去舔了两口棉花糖。
甜滋滋的。
沈玄默跟在身边, 挡住旁边撞过来的小孩, 指了一下身侧:“这个广场每年元宵都会有灯会活动,去年这个地方,挂的是一个绿色的兔子,老板放错了彩灯,眼珠子里面的红颜料被水打湿了往下淌,把一个小孩子吓哭了。”
顾白衣微微愣了一下。
他们路过一个卖卡通气球的老人,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时,沈玄默又继续说:“他前年的这个时候也在这里,不过那时候是批发了蜻蜓玩具还有水枪,去年春天的时候我路过这里,看到他在卖花环,但生意不太好。”
沈玄默记得很多事情。
小到一块砖缝裂纹延长了几寸,大到广场前的招牌换了哪些部分,又是在什么时候换下的。
他并不会时时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但总是很轻易地能想起来那些无用的细节。
顾白衣安静地听着,中途大概说过一两句“真厉害”,除此以外就没有再表露别的什么情绪。
然后他慢慢地舔完了手上那根棉花糖。
沈玄默又把自己手上的那根没动过的递过去。
他不太喜欢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但看得出来顾白衣挺喜欢的,未必是喜欢甜食,只是觉得这种食物很有趣。
顾白衣接过来的时候,旁边小路里又有一个小孩子猛地冲出来。
沈玄默拉了他一把,伸着手,将他半护在怀里。
跟在后面的年轻母亲气恼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副决心要好好教训他的架势。
顾白衣的视线追着他们跑到这条路的拐角。
沈玄默在旁边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宁宁。”
那声音就在顾白衣耳畔炸开。
听得他难以自制地一抖,险些没有听清楚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动作一僵,惊诧地去看沈玄默:“你……”
他有些语塞,不知道是不是单纯的巧合。
“第三次——”沈玄默说,“不对,是第四次了。”
顾白衣低头继续舔棉花糖,含糊地问了一句:“什么?”
其实心底挣扎得很,不知道该不该听答案。
沈玄默说:“每次听到有人喊‘宁宁’的时候,你都会回头。”
应该也没有每次。
而且恰好叫“宁宁”还能被他们迎面撞上顺道喊人的,更是屈指可数。
顾白衣自己都不记得刚刚路过的人叫的到底是什么了。
有些反应完全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跟记忆都沾不上边。
但沈玄默记得,次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玄默问:“是你的小名吗?”
顾白衣已经意识到他的记忆力变态到什么程度,因此迟疑了那么片刻,最终没有选择撒谎,只是略有些含糊地说:“算是吧。”
那也曾是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么叫的人不多而已。
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另一个世界的大哥。
师父偶尔也会叫两声。
其他亲朋好友更喜欢叫他“小白”。
沈玄默那么叫他,他并不觉得反感,只是不太习惯。
好在沈玄默并未纠结于名字的问题。
沈玄默问顾白衣:“你觉得吓人吗?”
顾白衣反问:“为什么会觉得吓人?”
他只觉得沈玄默很厉害。
不过他也能理解在这种过人的记忆力面前,大概很多人会觉得很有压力。
尤其是相熟的人。
这意味着沈玄默会记住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在未来翻一翻旧账。
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但如果心里没鬼,那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沈玄默不像是会计较那些的人。
相反,沈玄默平时表现得相当平和且宽容。
若非此刻他主动向顾白衣提及,并且刻意地去“展示”这种能力,平时也鲜少有人因此对他心怀芥蒂与恐惧。
沈玄默在这方面掩藏得很好。
他大概也并不希望别人因此而畏惧他。
“刚刚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爸妈也和你的反应一样。”沈玄默轻笑了一声,“哦不对,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觉得我就是天生要在学术史上留名的天才,说不定还会推动人类文明再往前跨上一步。”
游教授希望儿子通读历史,沈女士则搜罗了一堆理科教材。
好在他们仅仅是怀抱了一些期望,却并未打算剥夺儿子的童年,连带着儿子身上那点天才的小秘密也一并瞒得死死的。
最多在其他亲戚朋友过来做客的时候,拿着成绩单出来宣扬一番,儿子多么多么聪明。
但也仅仅只是“聪明”。
他们从不对外说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
那个时候,他们还期望着等到儿子长大以后投身科研界,然后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一声,啊呀我们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聪明,也没有特意去培养什么,我们只希望他开心快乐就好了。
这未能说出口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
沈玄默如他们期望的一样聪明,比如被拆过一遍就变得无聊起来的玩具,各类书籍知识更让他觉得有趣。
他的理科成绩相当好。
但比起数学和物理,他对化学生物乃至医学更加感兴趣。
“在那件事之前,有一段时间流行恐怖片,满屏都是断掉的肢体,喷洒的鲜血,乱滚的眼珠子,甚至剥皮抽筋……”
沈玄默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很有趣。”
寒风吹过湖面,垂落的枯枝撞到一起,发出枯朽的声响,冬青的叶片从高处零零散散地飘下。
他们以近乎相拥的姿势站在河边的树下。
拂过湖面的风吹扬起发尾,带起絮絮的痒意。
远看是浪漫,近处是静默。
沈玄默看着顾白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低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白衣眼底浮现出惊诧。
他明白。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其他的反应。
沈玄默发现自己更畏惧于从他脸上看到后知后觉的惶恐与畏惧,于是略显仓皇地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顾白衣觉察到了这一点,下意识拉住了沈玄默收回去的手。
“我……”顾白衣怔了怔,回过神,却没有收回手,而是放轻了音量,问,“然后呢?”
更像是安慰,而非畏惧。
沈玄默沉默了片刻,语气平常,却没再提那些鲜血残肢的兴趣,而是说起了后来的绑架案。
“那个绑匪是我一个校友的父亲,白手起家赚到了一点钱,但是因为赌|博很快就被败光了,信任的朋友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钱,让他背上了一大笔债务。他走投无路,所以盯上了我。”
秋日的午后,年幼的沈玄默在门口的文具店买笔,刚出了店门就被打晕带走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郊区的仓库里面。
绑匪没有沈女士和游教授的私人电话,于是将电话打到了学校,让老师转告家长,索要了一大笔赎金。
那笔赎金在那时候是一笔天文数字,老师闻言都被吓得腿软,但沈女士和游教授毫不犹豫,一边报警一边就开始筹钱。
沈玄默就躺在绑匪的脚下,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绑匪一无所觉,一边打着电话,时不时还怒气上头,对着沈玄默踢上几脚。
甚至没有避开脑袋和咽喉。
他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沈玄默的命。
他与年幼的沈玄默本身无冤无仇,但他憎恨沈女士,憎恨那些光鲜亮丽家财万贯生来就站在罗马的人。
要钱不过只是个幌子。
他以为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沈女士肯定筹不出来那笔钱。
因为筹不出钱所以害死了唯一的孩子,他想要沈女士因此而愧疚痛苦。
在绑匪挂掉电话之后,沈玄默本该立刻死在那间郊区的废弃仓库里。
但是他对绑匪说,那根本算不上“痛苦”。
他若是死得这样简单,父母又都还年轻,他们还能有新的孩子。
时日一久,痛苦总会被时间消磨干净。
他们可能会遗憾,但必然会逐渐遗忘。
绑匪那样区区一个失败者,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更不会被人记在心。
“我跟他说,我可以你教你,怎么把‘痛苦’变成一辈子都磨不灭的‘绝望''。在数次希望来临的前一秒,再硬生生地捻灭,最后告诉他们,你看,就差那么一点,你们就能救下他了。”
“他信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有趣。”
第49章 怀疑
◎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绑匪最后是自杀的。
当着沈玄默的面。
除了跟上山的父母以及跟在后面的元以言以外, 没有人想到沈玄默身上。
沈玄默只是个孩子。
而绑匪,看似行事粗糙,实际上心思诡谲, 一连转移了好几次, 最后被逼进深山才露了怯。
兴许是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才选择自我了结。
死也要给无辜的孩子留下一个深重的心理阴影。
几乎所有人都很同情这个无辜的孩子。
沈女士也不应该去怀疑自己的孩子的。
但在那之前,恰好有一个得罪过沈玄默的孩子失踪过,被找回来的时候吓出了精神问题。
还有过一个孩子曾经在冬天把元以言推进过水里。
一个月以后, 那个孩子差点在雪地里冻死,腿脚自此留下了终身的残疾。
这是最严重的两次。
并非因为那几个孩子运气好, 所以留下了一命, 而是沈玄默无意隐藏。
失踪的那个孩子嫉妒沈玄默比赛赢了他,最后一节体育课的时候趁机将他锁在了器材室。
沈玄默独自在黑漆漆的器材室里待了一整夜, 被发现的时候发了高烧,被送进医院急诊。
沈女士因此大发雷霆,要求学校立刻开除那个学生,动用关系挑了那个孩子父母的错处,让他们丢了工作。
但他们本身没有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后来带着孩子过来下跪道歉。所谓报复便也仅限于此。
沈玄默并不满意。
他指着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毫发无损的同学,问母亲:「那他呢?」
沈女士说, 以后他有的是苦头要吃。
沈玄默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说:「我差一点就死了。」
沈女士无言以对,她心底再气也不可能真的弄死孩子。
况且孩子熊成那样, 大抵是父母纵容。
她只能保证, 不会轻易放过那对父母的。
那时候她心烦意乱, 没有注意到沈玄默根本没有应下她的保证。
没过多久, 那个孩子就失踪了。
孩子的父母哭着找上门来, 想借沈女士的关系找人,是脸皮厚,也是实在走投无路的。
沈女士没有答应,心底还觉得是报应,是他们活该。
但关上门一转头,她就看到沈玄默对着她笑。
笑得沈女士心头一突。
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沈玄默没有隐瞒母亲,云淡风轻地说:「知道。」
沈女士眼皮一跳,恐惧与怀疑在那时就有了苗头,她不可能把儿子推去给警察,只是基于直觉警告他:「他受的教训已经足够了!毕竟……你到底也没有真的出事。」
沈玄默安安静静地看了她半晌,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如同孩童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但索要的人是母亲,所以他答应下来:「好。」
又过了几天,失踪的孩子被找回来了。
警察从沈玄默那里得到了关键性的线索,所以才找回了受害者,并一举捣毁了一个涉黑窝点。
那对父母一改过去油腔滑调的态度,领着儿子跪在沈家人面前磕了三个头,真心实意地感谢他们的大恩大德。
沈女士没敢受,嘴上说着他们也没做什么,内心煎熬又焦灼。
后来她托心腹去查,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沈玄默跟那个窝点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个孩子的家长本该是心思阴暗又狭隘的人,却也半点都没怀疑到沈玄默头上。
确实,谁会怀疑一个孩子。
沈女士疑心是自己误会了儿子,但沈玄默不会拿这种事跟她开玩笑。
那也不像是玩笑。
游教授那段时间在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听妻子说起这件事,他也觉得是她多想了。
但嘴上安慰是一回事,他当天就买回了全套的法律辞典,塞进了儿子的阅读清单。
沈玄默面不改色地从头看到尾,一点异样都没显露出来。
后来就是元以言。
元家人勾心斗角,元以言这个长孙一度成为矛盾中心。
不希望他存在的人很多。
但最后动手的是他的一个堂弟。
谁都知道堂弟是故意的,但堂弟的父母在公司位高权重,元以言的父母也只能小意讨好,不敢深究此事。
元以言一连请假了半个月。
沈玄默去他家探病,听见元以言的父母在书房吵架。
元父倾向于忍气吞声,元母则认为那些人根本就是瞧不起她,故意挑事要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没人关心元以言生病多辛苦,他们只和家庭医生交流,再三确保他没冻伤手脚,没冻坏脑子,很快就能回去上课之后,便足够了。
沈玄默坐在元以言的房间里,问他恨不恨堂弟。
元以言说他都恨死了。
不仅恨,而且很嫉妒。
堂弟跟他年龄相仿,父母都是黑心眼的坏东西,可他们对于自己的孩子却是千娇万宠,真真正正放在心上宠着护着。
虽说把他宠成了个行事肆无忌惮的二世祖,但他所受到的爱意却是千真万确。
哪怕是差点害死了人,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反倒费心帮他遮掩打点,再三威胁元以言不许追究。
否则真叫他变成一个死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对父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得元以言心底堵得慌,可他无力反抗,更没有人护着。
他的父母只在乎他活着时能讨得元家老两口的欢心。
若是他死了,他们也只会为了利益妥协。
长孙没了是有点可惜,但儿子还能再生,还能从老人那里收获一些同情,甚至拿捏住兄嫂的把柄。
不过那时元以言年幼,很多东西都看不透,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堂弟,说那些羡慕与恨意。
沈玄默问他:「如果他死了,你会开心吗?」
年幼的元以言尚且不理解浮夸的谎言的威力,张口就说:「当然会啊!他都想淹死我了,那种黑心肝的家伙死了就是造福社会,我到时候一定多买几贯鞭炮庆祝一下。」
沈玄默“嗯”了一声。
元以言飞快地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沈玄默一连去看望了他一个礼拜,又过了几天元以言痊愈回到了学校。
安稳地上了几天课以后,在期末考试的当天,元以言的堂弟被人发现被扒光了衣服躺在雪地里。
发现得太迟,腿脚已经冻坏了。
但好在保下了性命。
据说是在学校里面跟人打架斗殴,得罪了什么人,对方一怒之下找人揍了他一顿,将他推倒在了雪地里。
本以为他会自己光着跑回家出个大丑,却没想到他很快就昏迷,险些冻死在外面。
元以言嘀咕着活该,却还是被父母提溜去医院看望堂弟。
沈玄默跟他约好去图书馆,便跟他一道去了医院。
偷溜出病房的时候,元以言小声跟沈玄默说:「这都是报应。」
沈玄默“嗯”了一声,笑得很愉悦:「进度比我想象的快一点。」
元以言几天后才又想起这句话,瞬间毛骨悚然。
那天堂弟病房的窗户大开,冷风吹了大半夜,高烧连着烧了两天。
最后查出来就是之前欺负堂弟的人动的手。
他被父母压着过来道歉,还被逼当着全校的面念检讨书,心底早就戾气横生,恨不得把堂弟挫骨扬灰才好。
那小孩儿比堂弟还大几岁,但家庭情况与他如出一辙,都是父母宠到无法无天的二世祖,还在学校里面带着一群小弟公然虐待流浪动物,拨皮抽骨还笑眯眯的,仗着自己未成年生出害死个人的念头自然不在话下。
两家父母在生意上有点竞争关系,近来有点针锋相对,恰好两个孩子又在同一所学校,自然难免生出一些矛盾。
而孩子间的这些矛盾一来一回,又落到了宠溺孩子的大人身上。
到最后甚至到了动刀子的地步,然后双双进了警察局。
这件事理应跟元以言和沈玄默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元以言作为沈玄默的好朋友,早知道他睚眦必报的性格。
只不过以往不过是言语挤兑或者偷摸东西的小事。
沈玄默喜欢以牙还牙,不会因为对方多抽了他一张纸而甩对方一个巴掌,但也不会因为对方主动把纸还回来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涉及到人命的,对元以言来说还是第一次。
辗转踌躇了几日之后,元以言选择直接去问沈玄默。
沈玄默承认了。
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元以言他是怎么做到的。
都不需要他露面。
一点点信息误差就足够两个自以为是的人斗得你死我活。
以他的身份,随便往哪个亲戚家的公司走上一趟,就足够他听到很多相关的信息。
再从庞杂的信息之中抽丝剥茧,排兵布阵,反复推敲,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大人们的后续倒是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但他并不担心也不后怕,反倒饶有兴致地将之当做范本事例。
听说沈玄默真的准备把堂弟搞死才罢休的时候,元以言是真的吓到给他跪下了。
元以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他“算了哥”,沈玄默最后也就算了。
堂弟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最后还是痊愈出院了。
除了腿脚有些不方便外,倒是没有其他什么大碍。
堂弟的父亲在监狱蹲了半年,出来后又跟试图染指他权利的元以言父母斗了你死我活,他们无暇他顾,元以言倒是因此度过了一段轻松的时光。
但这会儿元以言是死也不信什么巧合了。
沈玄默对他并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这回倒是没怎么费脑细胞,他去找了沈家一个亲戚,让他帮忙给元家找点事做做。
元家内斗那点破事尽人皆知,随便一点小事便能挑得他们跟斗鸡似的忙碌起来。
元以言感动得眼泪汪汪,觉得自己这大哥认得真是太值了——
差不多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元以言就非常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小弟的位置上。
父母对他都不曾这样上心过。
至于为什么是小弟,他后来才琢磨过来——那时候他心底还是有些怕的,隐晦的畏惧让他潜意识里就不敢与沈玄默平起平坐。
再后来,就是那场绑架案。
沈玄默被绑架的那天,元以言想跟班上一个女生发展一下超出友情的关系,抓耳挠腮地斟酌词句,艰难万分地组织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
他不承认自己没有文采,便将责任归结于外物,一会儿嫌弃纸质太差,一会儿觉得笔不好。
午休的时候沈玄默去书店买书,隔着窗户问元以言要不要一起去,元以言捂着情书摇头,在沈玄默临走前又叫住他,让他帮忙买几支不同粗细的笔回来。
结果沈玄默一去不回。
进山的那天,元以言说什么都要跟着沈女士和游教授一起去。
这三个知晓一些秘密的人,看到倒在地上神情狰狞痛苦的尸体,又看到表情漠然的沈玄默,同时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是他做了什么。
然后又想——
这可是一条人命。
庆幸与后怕都排在了后面。
元以言懵懵懂懂生出前所未有的畏惧,沈女士与游教授却清楚自己的恐惧源于何处。
他们为儿子过分的聪明感到骄傲,想过引导他找一些更“正常”的爱好,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因此觉得他这个人不正常过。
即便先前他报复了欺负自己和元以言的人,沈女士也只是觉得不安,担心他戾气有点太重了。
但她却并未真正因此去责怪他,反而还帮他善了后做了遮掩。
那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正是对世俗规则与道德最不敏感的时候。
她想抽空跟儿子好好谈谈,培养一下最基本的是非观与道德观,告诉他什么叫适可而止。
然而还没来得及那么做,那具温热的尸体猝不及防地打碎了一切平和的表象。
映着鲜血的眼底,没有恐惧、没有不安,也没有憎恨、没有释然,平静得好像一汪死水。
对他而言,那具尸体好像什么也不是。
生与死,在他眼底没有界线。
沈女士最先冲向那间破屋,又在年幼的沈玄默面前驻足,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给他一个安抚的拥抱。
隔着那样短的一段距离,沈女士亲眼看到那双死水一样的黑眸骤然间亮起了光,露出欢喜与委屈。
然后那双含着期待的眼睛撞上了她躲闪的目光,那些亮光又一点点暗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沈女士后来无数次想,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不知道那之前的旧事,不去做无谓的联想。
就像一个普通的、正常的母亲一样,看到险些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只恨不得亲手杀之而后快。
而不是控制止不住地先去怀疑——
他做了什么。
第50章 有所求
◎希望有人能爱我◎
那个差点害死他的同学的事情, 还是对沈玄默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年幼的沈玄默很在意。
对于母亲来说,到底是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所谓的世俗规则更重要。
于是便生出了一点试探的想法。
其实他更早的时候就可以脱身, 在那个期间, 绑匪本身所受到的煎熬不比外面追踪的人少,到后来逐渐开始精神恍惚。
沈玄默被他划了好几刀,但绑匪也没办法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仔细地看管他。
沈玄默有很多次机会让他放松警惕,拿到他手里的刀, 然后凑近给他一刀。
刀割在动脉上的话,绑匪很快就会死。
那把刀很锋利, 沈玄默亲身体验过, 即便只是个孩子,他也有机会亲手反杀。
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
他本能地明白, 母亲不喜欢他去做那些事。
她希望他的手是干净的。
然而终究还是戾气难消,他并不想放过想要杀了自己的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想要借此伤害他的父母。
绑匪死了,但那远远不够。
他的前妻、他唯一在乎的儿子,原本也在沈玄默报复的名单之上。
但在那之前,沈女士那带着恐惧的回避视线,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所有戾气都被浇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不安。
他做错了。
直至那一刻,沈玄默才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并非是觉得自己做的事不对, 而是陡然间意识到, 那些事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会让他们失望、畏惧、不安, 会让他们与他生出难以磨灭的隔阂。
沈玄默从不自诩良善之辈, 但他有真正在乎之人。
而他在乎的人,都是“正常”的好人。
从某个角度来说,沈玄默的运气不错。
他身边亲近之人都是好人,值得他的信任。
哪怕是年幼的元以言,也没有将那些往事吐露过分毫。
就连郁乘风对此都一无所知。
只除了顾白衣。
元以言知道顾白衣对沈玄默来说是不同的。
顾白衣第一次主动追问,也说明了他对沈玄默并非全然无意。
元以言或许比沈玄默本人都要多几分期望,要是顾白衣不怕沈玄默、能够接受沈玄默的一切就好了。
但那些旧事说与不说,他仍旧交给沈玄默自己来决定。
若是沈玄默想要隐瞒,元以言就会帮他隐瞒一辈子,甚至欺骗某个人一辈子。
从这点来说,他比沈玄默的父母还要偏袒他。
但他们对沈玄默的感情却都是真的。
害怕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有人时刻拉着那根险些滑向深渊的风筝线,叫他退回到“正常”的规则界线以内。
沈玄默放不下他们,便只能自己斩断暗自疯长的爪牙与棱角,压下一日日增长的戾气与不满足,强迫自己去变成不会让他们畏惧担忧的正常人。
改变不了,就去伪装、隐忍。
一直忍到无法再压抑下去的那一天-
从第一句话说出口开始,后面的话再说出来就要容易多了。
沈玄默并没有提及很多关于“报复”的细节,但字里行间轻描淡写足以显露他的态度。
若非亲人与朋友制止,他觉得那些人死不足惜。
他无意再去遮掩,却也在沉默中生出几分忐忑。
顾白衣愣怔了片刻。
听到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别的想法才是怪事。
顾白衣惊讶又意外,沈玄默隐藏的另一面有点出乎他的预料,陌生之余,他也敏锐地反应过来,沈玄默游离的根源在于何处。
最亲近之人身边不敢安然落脚,更别提别处。
沈玄默往后退了一步,顾白衣拉住他的袖子,没有放手。
顾白衣另一只手里还捏着那根棉花糖。
他没吃,又推回到沈玄默手上。
沈玄默转过头看他,黑眸之中一片沉寂。
他没有接。
顾白衣问他:“今年要来看花灯吗?”
沈玄默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什么?”
顾白衣:“你不是说这里每年都会灯会活动吗,我还没有看过龙灯。这里还有湖,会有花船吗?”
沈玄默沉默了片刻,回答说:“偶尔会有。”
顾白衣继续问:“我可以一起过来看吗?”
沈玄默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想来?”
想……跟他一起来?
他想从顾白衣脸上找到一丝勉强或者迟疑的痕迹,然而却没有。
隐秘的欢喜在心底雀跃起来,却又叫人生出一种不踏实的虚幻感。
顾白衣点点头,飞快地拉过沈玄默的手,将那根棉花糖塞进他手里:“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沈玄默想说他不喜欢,但最终也没有再推回去。
他低头咬了一口,甜得他忍不住皱眉。
但最终还是一口接着一口,一点点咽下去了。
顾白衣拉着他的衣角继续往前走,沿着湖边的岸堤,恰好是一条很长的路。
湖面上寒风吹彻,波光粼粼。
看得人心头也渐渐平静。
顾白衣不擅长安慰人,也说不出以暴制暴就是绝对正义之类的话。
但他也并不觉得报复回去有什么过错。
如果换做是他,绑匪大概会直接死在他手上。
至于那些孩子,他或许会留他们的性命,但也绝对不会忍气吞声。
前世刚下山时,他也被人排挤过、暗算过。被人推下河的时候,他爬上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罪魁祸首的脑袋按进了水里。
见一次按一次。
以至于后来那人看到水面就控制不住地发抖,走不动路。
在他们那个世界,没人会说顾白衣不应该,因为对方犯贱在先。
最多心底腹诽一句下手挺狠。
师父在山上,没人能保护他,他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后来所有人都说顾白衣脾气很好,却没有人再敢欺负他,甚至连言语挤兑都不敢。
因为顾白衣有仇直接当场就报了。
没人打得过他。
顾白衣胜在天赋异禀,光靠武力值就足以起到碾压震慑的作用,自然不必通过拐弯抹角的方式再去费心筹谋算计。
明明都是出于自保的报复,阴谋算计却好像要恐怖许多。
“我师父以前经常跟我说,不能恃强凌弱,但人渣除外。”顾白衣望着湖景慢慢开口,还是入往常一样温和的语气,“虽然我觉得漠视生命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能够理解沈玄默的父母。
尤其是在这个法律条文相对严苛的世界。
谋夺他人生命这件事,没有应不应该的区分。
即便是顾白衣前世,生死也并非是可以随意玩弄的东西。
人生之重,无非生死二字。
一旦开了那个口子,便比旁人更容易步入歧途,走向沉沦泥沼。
最好是不要越过这个底线。
干干净净的路,总是走得更轻松一些。
沈玄默手上没有真正沾过血,更没有牵连过无辜之人,自然不必苛责。
至于骨子里压抑的那些天性……
顾白衣停顿了片刻,又蓦地问道:“你喜欢杀人吗?”
说完又觉得这个说法太过于直白了,他又换了个问题:“他人的鲜血与生命在你手上流逝的感觉,你期待吗?喜欢吗?”
沈玄默:“……”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看出来顾白衣似乎没有那么畏惧,却也没想到他思考得这么……深入。
沈玄默一时间竟被问住了。
顾白衣继续问道:“那些因为被阻止而没有报复完的人,你还对那些仇人本身耿耿于怀吗?”
沈玄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曾经或许可能有过……”沈玄默咽下后半句话。
现在他所不能释怀的,唯有亲近之人的畏惧。
至于那些仇人、那些报复对象,若非再提及旧事,他早就已经不再想起那些人的名字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没有再关注过他们近况如何。
沈玄默生出几分恍然。
“人心之苦,在于有所求。”顾白衣像念台词一样念着那两句话,“人之所以为人,在于自控。”
沈玄默看过来的时候,顾白衣弯了弯眉眼:“是那部剧里的台词。”
但他也看到沈玄默的神色变化。
从恍然到沉思,最终归于一种压抑的静默。
他们并肩走向堤岸尽头,一路无言。沈玄默顺手将竹签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响。
好似沉闷的雷鸣。
最后是沈玄默先开口:“有一段时间我很频繁地做梦梦见绑架案的时候,大部分时候只是回忆,但有时候会梦见我妈选择大义灭亲,向警察告发我,或者要将我送走,但——”
说来可笑。
“即便是在梦里的时候,我也清楚她不可能这么做。我知道我在做梦。”
“但我依然会想,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我一定要拖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若是他们背叛了他。
——若是他们舍弃了他。
但沈玄默也知道,他们不会。
他知道他们爱他。
所以他退让、隐忍,因为不敢再去试探,也舍不得再去消磨那些爱意。
可他如鲠在喉。
耿耿于怀至今的,早就不是天性里横生的戾气、如同对待玩具一般的特殊兴趣,而是更卑微的忐忑与不安。
由那一点一滴的不安堆砌而起的不满足,如同密密麻麻的蚁虫一点点啃食着麻木的心脏。
他的耿耿于怀,确实源于有所求。
而他所求的……
沈玄默站在顾白衣的面前,粼粼的波光映入眼底,好似盈盈的水光,漆黑的眼眸如同造价高昂的艺术品,漂亮又易碎。
顾白衣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近乎脆弱的阴影。
那声随风而逝的低语,说得可怜兮兮——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爱我。”
坦诚地、没有保留地爱他。
作者有话说:
简单概括一下差不多是这样——
曾经的沈哥:高智商罪犯预备役
现在的沈哥:究极恋爱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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