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豢养男宠?
雍盛在一阵腰酸背痛中醒来。
入眼是竹青帐顶, 天光已大亮。
他抬手遮了遮光线,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移到了床上。
身上衣裳是新换的,衣襟拢得一丝不苟, 该打的结一个不少,凌乱的头发也被精心梳理过,简简单单用木簪束起。
浑身干净清爽, 还隐有清香环绕,要不是手腕上异常醒目的红痕, 和脑海中清晰无比的记忆, 雍盛都快以为昨晚自己只是发了场梦。
姓戚的那条狗……
当真是不干人事。
嗯?戚狗呢?
环视房中,不见半点人影, 他一惊, 腾地坐起, 身下登时传来尖锐羞耻的刺痛,脸上都痛得一白, 僵了移时, 愤愤咬牙, 又哆哆嗦嗦躺了回去。
床板因此发出吱嘎响动。
“醒了?”
门外人听闻动静,快步入内。
听闻熟悉的嗓音, 雍盛心下稍宽, 却又因昨夜倒反天罡之事抹不开面子,抱起双臂侧身朝里,拿后脑勺沉默示人。
“饿不饿?方才怀禄送了些蒸糕清粥, 在炉子上暖着呢, 我端来你用?”
雍盛充耳不闻,闭目装死。
“外头又下过雪,我方才去料理廊下那几盆兰花, 若放着不管,怕是又要冻死。”
哼。兰花比朕娇贵。
雍盛暗中翻起白眼。
他不吱声。
戚寒野也不强求,笑了一声,窸窸窣窣不知在床头捣鼓些什么。
雍盛耸耸鼻尖,嗅到一股带着冰凌霜雪气的异香,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他又不禁转过来,一睁眼,就与那白瓷瓶里插着的几枝梅对了个正着,怒放的红梅,热烈孤傲,花瓣上沾了些洁白的雪,又添了几分高雅与禅意。
雍盛很喜欢,多看了几眼,扒开梅枝,就见戚寒野含笑望着他。
卸了妆的威远侯浑身上下已无半分魅惑的女气,却照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扰人心弦。
“还在恼我?”
戚寒野欺身,将自己那张俊美的脸凑得更近,垂落的视线温柔绞缠。
雍盛轻吸一口气。
妖孽。
堪比千年公狐狸成精。
全身的酸痛还在叫嚣着色令智昏的后果,雍盛隐忍地皱了皱眉头,将其无情推开:“哼,折几枝梅就想打发朕?”
一出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雍盛是气的。
戚寒野则是出于心虚,刹那间昨夜种种荒唐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他分明谨记着要温柔克制,刚开始还执行得很好,但后来却渐渐丢盔弃甲沉浸其中,乃至彻底失了分寸,所谓花不迷人人自迷,从前他自诩持重冷淡,向来对沉醉温柔乡之徒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非是他少欲,只是从未真正接近他的欲望之源,一旦接近了,染指了,他亦食髓知味,不能免俗。
自觉是将人折腾狠了,心里过意不去,放下花瓶想挨过去躺着,奈何雍盛堵在床沿不肯放行,只得委曲求全,全然不顾形象地蹲在床头,软着声气:“昨夜是臣孟浪了,臣一时激动,失了轻重,当罚。”
“罚?”雍盛凶霸霸地瞪着他,“那你说,以下犯上,应怎么罚?”
“按律当处极刑。”戚寒野道。
雍盛一把揪住他衣领,恨声道:“这话说的,可见你认错的心不诚!你知道……朕舍不得!”
戚寒野粲然一笑:“那圣上要如何才能解气?”
雍盛阴恻恻盯着他,半晌,松手,抚平被他抓皱的衣襟,坚定地道:“这次叫你占了便宜,是朕疼你,下次换朕在上面。”
戚寒野挑眉,出乎意料地并无半分反抗,甚至从善如流,笑得勾人:“臣原本就是担心圣上操劳,想替圣上分忧,这才勉强代劳,而今圣上既有亲力亲为之心,臣自不敢再越俎代庖。”
我信你有鬼。
雍盛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身畔腾出来的空位,笑得人畜无害:“爱卿所虑,虽出自一片拳拳爱惜之心,但未免有损朕之雄风。你既答应了,心中亦无隔阂,择日不如撞日,这便来吧。”
见他一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戚寒野面色平静地道:“昨夜鏖战甚晚,圣上龙精虎猛,自然越战越勇,只是臣乃凡躯,精力不济,恐力有不逮……圣上若怜惜臣,不如先陪臣用膳,祭祭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就是起来喝口茶润润嗓,也是好的。横竖臣的人就在这里,来日方长,圣上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也不就急在这一时。”
嗯。雍盛觉得有道理。
一是做人不能竭泽而渔。
二是他这会儿手脚发软,也没缓过来,硬着头发上搞不好会影响他重振雄风。
形象一旦塌了,可就再难挽回了。
“咳。”他摸摸鼻子,顺坡下驴,“那就,先吃点儿吧。”
戚寒野端来食案,一口一口喂他吃。
雍盛初时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昨晚上自己活受了那么多罪,让他好生伺候一下怎么了?登时心安理得起来,一时嫌烫,一时嫌淡,挑剔鬼附身一般,想方设法地作,连人带食儿从头到脚都挑了一遍,才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漱口时,怀禄期期艾艾蹭进来,埋着头,勾着腰,眼睛也不敢乱瞟:“爷,今儿没去成上书房,折子我都给您带回来了。”
雍盛嗯了一声,随意指了一处位置,示意他放下。
怀禄安置好奏折,仍站着不走。
雍盛此时懒怠见人,也懒怠理事,不悦地蹙起眉:“怎么,还有事?”
怀禄硬着头皮:“金羽卫暗探回报,说,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起了流言……”
“什么流言?”
“说圣上在后宫豢养男宠,还让男宠搬进了先皇后的凤仪宫。”
男宠?
雍盛瞥向戚寒野。
戚寒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雍盛阴沉下脸:“去查,是何人在背后捕风捉影乱嚼舌根,查到了一律罚下慎刑司。”
“是。”
“流言发展到到何种程度?”
怀禄回禀:“所幸还未彻底闹大,不过,内阁的大人们都知晓了,早间林大人还旁敲侧击跟奴才打听,是哪位……贵人呢。”
“知道了,下去吧。”
雍盛烦躁地挥手。
怀禄退下后,雍盛扶着戚寒野的肩,下榻穿衣。
戚寒野为他理袖束腰,雍盛垂眸盯着他浓密如鸦羽的眼睫,想到亲吻时那睫毛刷在皮肤上的痒意,心中暗骂这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当真叫人又爱又恨,不由得绷起嘴角:“风声是你走漏的?”
“怎么会?”戚寒野作惊讶状,装得跟真的似的,“阿盛要是这般想我,我会伤心的。”
雍盛冷笑:“你想出宫,明说就是,何必使这手段?”
戚寒野黯然:“倒是圣上,想撵我走,吩咐就是,何必故意说些叫人听了寒心的话?”
“如今你满意了?朕纵然想接着留你,也留不得了。”雍盛往后退了一步,语声凉薄,“待会儿便替你备好马车,你先回府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戚寒野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弯起眼睛,知道他又恼了。
只是他的小皇帝,恼起来的样子也分外动人。
威远侯府。
就是昔年的绥远大将军府。
戚氏惨遭灭门后,这宅子就一直荒废着,寻常人嫌晦气到了这里都绕着走,不过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些年来亦不乏有胆大的富商,想走关系斥重金找官府将其盘下,但都因上头下了封死令而白费力气。
兜兜转转十年,这老宅终究还是落到了戚寒野手里。
前些时戚氏未翻案前,皇帝将戚氏旧邸赐给了新封的威远侯,就曾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如今戚氏昭雪,最重要的人证就是威远侯寻得,而后谢衡铤而走险骤然发难,皇帝身中毒箭命悬一线,又是威远侯拼死护驾延得神医,此功可谓彪炳千秋。
结合后续事件,皇帝此前赐宅一事就显得颇有深意。
有人说皇帝此举是想昭告天下,他对祁昭寄予厚望,希望祁昭有朝一日能成长为昔年绥远大将军那般的英雄人物。
也有人说皇帝是在暗中警醒,好叫祁昭以前人为鉴,让他时时居安思危,莫步后尘。
自然也有说祁昭异军突起,身世离奇,猜测他或许与戚氏旧部有些渊源的。
众说纷纭,保不齐其中就有蒙对的。
马车到了门口,提前接到报信的绛萼绿绮早已领着府中所有家奴扫雪相候多时,一下车,戚寒野肩上就被披上厚厚的狐裘,手中被塞进一个暖炉,更有两个小厮撑起硕大的油伞替他挡风。
戚寒野禁不住笑起来:“我能走会跳的,哪里就这样被伺候起来?显得我多么弱不禁风似的。”
“侯爷的身子如何,外人不晓得便罢了,我们心里有数的难道也要没心没肺地装傻么?”绛萼原本那般温柔备至的人儿,如今手底下管着一大帮人,见的世面广了,历的事也多了,说话也变得夹枪带棒起来。
“我倒希望你们真能装装傻。”戚寒野叹气。
“怪了,旁人都盼着手底下人越聪明伶俐越好,公子倒是与众不同,反希望我们都是蠢人。”绿绮撇嘴道,“我们要是蠢了,公子就越发糊弄我们,可是打的这个主意?”
戚寒野知道她俩牙尖嘴利,这时候很是明智地闭上嘴,不给她们发挥的机会。
“快进府吧,忙活了这么久,总算瞧着像样了些,公子也见见成效。”绛萼侧过身子,让开道,“圣上拨了重修府邸的银钱,董大哥又从江南封了些贺银送来,里里外外大致都置办齐整了。”
“不必如此铺张。”
戚寒野抬首,仰望气势恢宏的侯府,门前悬挂着的厚重匾额上,描金的威远侯府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雄浑稳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前侯府一直在修葺翻新,他回京后一直住在一座临时租赁的院子,这是他以主人的身份,正式搬进戚氏旧宅的日子。
“知道公子不喜铺张,这已是俭省又俭省了的,毕竟威远侯的声名在外,太过破落也不像话。”
“嗯,这般已是很好。”
故地重游,他盯着府门,驻足良久,直到眼底酸涩,方将手中暖炉递给绛萼,撩袍跪下。
“侯爷……”绿绮不解,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被绛萼使眼色拦住。
戚寒野神色平静,慢慢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郑重肃穆,他将额头抵在冰凉刺骨的青石转地上,呼啸的北风像无情的鞭子,抽打在面颊上,他却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反而是脸上流淌蜿蜒的热意令他身子一震。
过往在眼前一幕幕重现,曾经这里门庭若市,往来无白丁,如今却是冷落鞍马稀。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他穿越厚重又煎熬的时光,轻声道:“爹,娘,阿兄,我回来了。”
他是高兴的,此生从未如这般高兴。
他将这般喜事告诸父母兄长,他长大成人,为戚家沉冤昭雪,即便他此刻泪流满面,病骨支离,但这点瑕疵,想必他们在天之灵,不会见怪吧?
父亲可会怪他来得太迟?
娘亲可会心疼他这些年来没有好生照顾自己?
兄长呢?定会边嘲笑他男儿有泪不轻弹,边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说声:“臭小子也还不赖,到底没堕了你父兄的威名。”
戚寒野伏在地上,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爬起来,掸了掸膝上灰尘,往家走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因果业报。
午后处理完政事, 摆驾慈宁宫。
如今的慈宁宫已没了往日的烈火烹油,它萧索静默地伫立在铅灰色苍穹下,连屋上的琉璃瓦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可见宫殿尽管是个死物, 其命运却也与主人息息相关,
雍盛心下恻然。
下了歩辇,走近主殿, 便瞧见那两株光秃秃的石榴树,暗褐色的繁密的枝桠交织成网, 竭力伸向灰蒙的天际, 天冷,枝上挂满了细窄的冰凌, 寒风一吹, 能听到冰凌碰撞的细碎叮玲声, 如人喁喁私语。
雍盛匆匆瞥了一眼,只觉清寒无比, 皱眉道:“几时将这两棵树移出去才好, 瞧着总有些不吉利。”
“圣上说的是,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福安引着圣驾打回廊入了配殿佛堂。
听说慈宁宫从几日前就陆续打发了不少宫人出宫,如今宫里只余寥寥几个熟面孔。
雍盛默默打量着, 若有所思。
佛堂内传来笃笃木鱼声, 太后正礼佛,虔诚地跪伏在蒲团上,上首佛龛里供奉着一尊观音, 条案上的香炉中袅袅升起雾蓝色的檀烟, 将观音大士那张无悲无喜的脸衬出几分莫测诡谲。
观音拈花含笑,那笑是怜悯苍生,还是嘲弄无常?
福安掩门退出去。
雍盛撩袍, 跪在太后身旁,双手合十。
太后停了木鱼与手中不停拨弄的佛珠。
“你来了。”
听声气,倒像是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雍盛于喉间模糊地应了一声,侧目看她,心头随即一震,略有些错愕。
说不清胸中翻涌的是何种情绪,只是他第一次真实直观地体会到,一个人的心气究竟代表了什么,心气在,便还活着,心气灭了,纵使活着,也成了行尸走肉。
太后懒怠梳妆穿戴,没了那些富贵外物的傍身,她素衣脱簪,看着便与寻常妇人无异,脸上有显而易见的黄斑与皱纹,鬓间也会生白发,嘴唇也会干涸皴裂,若非亲眼所见,雍盛绝想象不出这样衰老颓败的谢良姝。同时心中也生出几分怪异,原来像谢良姝这样的人,也会老去。
她并非强悍到不可战胜。
“何时?”似乎太久没开口说话,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明日午时三刻。”雍盛答,“车裂之刑。”
太后颤抖的嘴唇数度无声开阖。
雍盛:“你还要替他说情?”
太后晃了晃脑袋,嗫嚅:“因果业报,身自当之,木已成舟,回天乏术。其余人呢?”
“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好一个除恶务尽。”她哀戚苦笑,“盛儿,你确有几分像先帝。”
雍盛并不认同:“可惜,念在谢戎阳数次护驾有功,朕妇人之仁,还是决定饶其一脉。”
太后眉峰一振,半晌才颔首:“好,也好。”
为子孙计,她想替谢戎阳再多说几句好话,但又有所顾忌,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以她如今的身份,还是不提为妙。
见她只是一味沉默,雍盛不得不主动提及:“你不想去送谢衡最后一程?”
“不了。”太后道。
雍盛也并不意外:“看来这么多年来,你也未必不恨他。”
“若不是他,哀家做不成皇后,更做不成太后。”谢良姝道,“若不是他,哀家亦不会沦落至孤家寡人。”
“当年他承诺,只要我劝得魏定谟造反,江山易主,他拥定谟称帝,我仍为帝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岂料戚家军誓死反抗,寒山一役,竟折了济北军主力,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反叫我那哥哥捡了便宜。”
“事到如今,你还信他只是顺水推舟?”雍盛语带讥讽,“谢衡狼子野心,从劝你诱济北王造反的那刻起,一切都已在他谋算之中。他从未想要拥魏定谟称帝,因为他深知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正值壮年的异姓王要容易掌控得多。他要做相父,要做隐帝,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你。”
多年猜忌从他人口中宣出,谢良姝扶额,忽然感到疲惫异常。
“利用便利用罢,阖宫上下,哪里没有机权算计?我与姐姐都是先帝的妻子,按理说我们三人应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可哀家却害死了一同长大的姐姐,而先帝也无论如何不会让谢氏女怀上龙种。谢衡算计哀家,哀家又何尝没有利用过他谢衡?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真情,煮豆燃萁,骨头相残,古往今来有何稀奇?只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黄泉碧落,再没什么好争的了。”
“尘归尘,土归土?”雍盛忽然怒从心起,腾地起身,“你谢氏兄妹烂了骨头连着筋,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可你们害了戚氏满门忠烈,对他们,对这些年来死在你们手里的忠臣良将,难道你们心中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愧疚?”谢良姝空白的脸上倏忽纠结起复杂的神色,似乎不理解雍盛为何有此一问,“成王败寇,输赢之间,善恶不论,只念生死。既入了局,便要有抛家舍命的觉悟,就像如今的谢家,输了便输了,一死便是,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盛儿,你是皇帝,是这世上最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人,从来历史皆由赢家书写,赢了便是善,输了便是恶,哀家从前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雍盛闻言,胸腔间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是了,这就是他不论掩饰得多好都与这悲惨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他改变不了诸如此类深植于谢氏之流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操弄权术并引以为豪,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礼仪忠孝,身体力行的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公义正道,不过是互相攻讦的工具,什么仁爱孝悌,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奴役下民。
从前他还妄想能行教化感召之法,如今他倦了,他能做的,只是送这些罔顾廉耻与善恶的渣滓下黄泉。
“谢氏哪里来的脸面,竟敢与戚氏相提并论?说出去,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理袖起身。
太后叹息:“哀家老了,不想再待在这宫里,圣上为哀家选个好去处吧。”
雍盛的身形微顿,问:“你想去哪里?”
“城外的醴泉寺就很不错。”她阖目道。
“好。何时启程?”
“今儿天色不早了,明日吧。”
雍盛点了点头。
临走前,太后背对着他,唤他:“盛儿,哀家虽罪孽深重,手上人命无数,但并未残害过你的生母,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总也是哀家的错处。因感念她当年拼死相护的恩情,哀家亦数度护过你。对你而言,哀家自然算不得是个好母亲,但哀家仍希望,你不要记恨哀家。”
雍盛望着门外清寂的石榴树,那一刻,脑中掠过许多虚影,他看见了,却抓不住。
他想,这静默堂皇的宫城,扭曲并埋葬了太多柔软与温情。
“恕儿臣明日不能送行。”他淡淡道,“外边儿天寒地冻,母后早起记得添衣。”
“你也好生照料自己。”太后嘱咐。
“侯爷,喝药。”
威远侯府,绛萼推门入内,捧来已煎好并晾得温热的汤药。
修狭的手伸来,张开五指扣住碗沿,因方才浸泡过药浴,指尖仍是热水烘出的粉色。
那药甚苦,手的主人却一饮而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绛萼收拾了空碗,转回来正要执篦替他梳发,却被拦下。
“先将窗子敞开来,再焚些四弃香。”
绛萼迟疑:“可外头风大,开了窗怕又招了寒气,公子刚……”
戚寒野打断她:“这屋子里的药味太重,熏得我头疼。”
那么苦的药都能一口气直接往肚子里倒,您还怕残余的这点药香?
绛萼将信将疑地将窗子启开一条缝儿,捧来香炉时,又被特意叮嘱一句,需将香料给的足足的,好燃得重些。
绛萼记得公子从前焚香喜淡不喜浓,不知何时竟改了脾性。
她一面暗自纳罕,一面照做。
等屋内清苦的药味散了个干净,侯府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主人的提前吩咐,那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宅,直抵厢房门前。
侯府家奴们的注目下,一众便衣侍卫依次排开,俊朗的绿衣侍者打开轿帘,轿子里钻出一位清贵人物,头束玉冠,脚蹬云履,身上的墨色鹤氅罩着清新淡雅的缥色袍服,袖边袍摆绣着云龙,他的气质很独特,孤洁内敛之余透着股矜傲劲儿,如空谷里独绽的幽兰,叫人过目不忘。
只见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像进了自家庭院般信步逛了一圈,边逛边点评,这里景致太繁,那里虽古朴却少了丝雅意,这里的几根竹子丑得很,那里亭子上题的字韵味全无,颐指气使之余,时不时还叫添补些物件,要一旁的随从尽数记下,交于侯府主管置办。
一众家奴不明就里,敢怒不敢言。
粗略逛完了,此人方背起手,顶着许多偷摸打量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往卧房寻人。
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活像某些撒尿圈地盘的小动物。
一进门,便见侯府主人抱臂倚在窗边,噙着笑看他,出口就是揶揄:“圣上劳累巡视完下情,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吧。”雍盛掸了掸两袖上莫须有的灰尘,又审视了一番房内摆设,挑拣道,“就是太素太静了些,赶明儿把宝爷送来,给这宅子添些热闹劲儿。”
“可饶了我。”戚寒野婉拒,“那鸟啰唣得很,养得又刁,圣上还是自个儿供着吧。”
“当年要不是你,它也活不下来,你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这么多年来你对孩子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点感情都没有?”雍盛气哼哼走过去,啪一声合上窗,“大冬天吹风,越吹越懵,再给吹发病了,一命呜呼,我们宝爷岂不是要年幼失怙?”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戚寒野以一种“莫名其妙,理解不了,但出于涵养不便发作”的眼神觑着他,心中暗暗思忖,只离了不过短短半日,圣上又受了什么刺激?
“嗯?这味道……可是四弃香?”
好在雍盛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房中的香气吸引,他暂且丢了年幼失怙的宝爷,围着那莲花香炉转了一圈,又莫名开心起来,转回到跟前叉起腰,喜气洋洋,“咳,如此扫榻焚香费尽心机,倒像是早料到会有贵客莅临,老实交代,你从何得知朕会前来?可是派了暗哨监视朕?”
“那倒没有。”
“真没有?”
“圣上若非要臣给个解释,臣也只能归咎为,心有灵犀?”
戚寒野走过去,托起他冰冷的手,合在一处拢在掌心,揉搓着捂热:“这么晚了,又这般冷,宫门即刻就要下钥,还出来做什么?”
“怎么,不想朕来?好,朕这就走。”雍盛作势抽手。
“别。”戚寒野将人锁进怀里,“我只是心疼你来回跑这一趟。见着你,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欢喜。”
雍盛板着脸:“你要是不使坏,肯乖乖待在宫里,朕也不必来回跑。”
“还在生我的气?”戚寒野低头,托着下巴将他负气的脸转回来,“如今我大小是个陛下亲封的侯爷,一朝失踪,音讯全无,并非小事,我被你藏在宫中的消息迟早会传开来,到时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加以利用,我怕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戚寒野担心什么,雍盛心知肚明。
他沉默须臾,倏地抬脸,目光灼灼道:“朕要再娶你一次。”
第113章 第 113 章 “过来抱朕。”……
“……嗯?”
戚寒野眨了眨眼, 鼻音里带出几分懵怔。
“朕思来想去,木已成舟,怎么着还是得给你一个名分。”
“名分?”
“不错!”雍盛郑重其事地道, “虽说我朝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男皇后,但树挪死人挪活,朕这就去逼……啊不, 朕这就去与吴卿商讨,看礼部能不能适当地捏造……唔, 沿用, 沿用些旧章成俗,适当的推陈出新, 让朕开创一下先河。”
男……皇后?
“圣上。”戚寒野脱口阻拦,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 恐怕无例可援。”
“无妨,无妨, 还有钦天监呢。”雍盛倒是颇为乐观, 微笑道, “叫钦天监的神棍给朕批个克妻的命,此事不难, 有谢折衣殒命在先, 活生生的例子,很能叫人信服。再搭配些以乾代坤拱卫帝星的奇异天象,杜撰些危言耸听的谶言, 不娶男皇后则社稷不稳, 国家危亡,朕不得不舍小我成大家退而求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大肆渲染一番, 不愁不水到渠成。”
“……”戚寒野盯着他,开始思索他说的究竟是玩笑话还是真有此意,虽仍端着笑眯眯的模样不变,眸中多了几分试探,“此非儿戏,纵勉力办成,或落下个肇始劣端助启邪风的恶名,还需从长计议……”
听他话里透出三分推辞七分敷衍,雍盛眼瞳一转,凌厉的视线登时飞刀般射来:“怎么?朕以山河相聘,连同一颗真心,你竟不愿意?”
戚寒野眼角一抽,冥冥中有种直觉,此时他若敢说声不愿,以后就再难哄好这冤家了。
可真让他点头答应当这男皇后,又颇觉荒唐。
左右为难之际,只能装聋作哑,趁雍盛不注意,低头吻住他,鼻尖讨好地蹭了蹭。
雍盛焉能不知他这是在回避?
还特意使些投怀送抱的小伎俩来使人麻痹。
当真狡猾!
他磨了磨牙,想偏头躲过,却被一双大手死死掌住脖颈与下颌。
伸手去推,使半天劲也撼动不了身前的胸膛分毫。
与此同时,咚咚咚——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透过胸腔,热烈地鼓噪着耳膜,震得人心神恍惚。
雍盛恼他这般轻易就拿捏了自己,于辗转间隙发泄似地咬了一口。
戚寒野嘶了一声。
力道稍卸,雍盛挣脱出来,抬眸,见他下唇虽未见血,却有好深一道牙印,旋即拍手大笑:“叫你滥施美人计,可有好果子吃?”
戚寒野舔了舔唇上痛处,见他被按着亲得满脸通红,还要见缝插针逞口舌之快,实在是嚣张得可爱,便顺着他的话揶揄:“圣上这枚果子,鲜美可口,若略施小计就能尝到,区区美人计而已,臣不介意多多施展。”
雍盛不经撩,三言两语就臊得五脊六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
“我?”
“这般……”
“哪般?”
“厚颜无耻!”
戚寒野眯眸,往前一步,非常坦诚地道:“臣还有更厚颜无耻的手段,圣上想试试吗?”
回想昨夜,雍盛当真是有些怵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再往前。
再后退。
直到后腰抵上书案案沿,退无可退,方停止了拉锯。
他来之前,戚寒野应是刚沐浴过,发丝潮气未褪,隐隐散发出幽沉的檀香。原本一丝不苟穿着的绛纱袍在方才亲吻时因拉扯而散乱,露出一线光洁的胸膛。
看进去,视线能直接滑入腰腹,朦胧中可窥耻骨轮廓。
雍盛别开眼,喉结耸动:“警告你啊,别再过来了,离朕远点。”
闻言,戚寒野果真停下,稍顿片刻,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因为雍盛出自本能的抵触看起来很真实,让他有了些许困惑。
难道……是对昨夜之事后悔了?
还是,对他昨晚的表现不满意,从而生了厌恶之心?
“阿盛……”因为完全揣摩不透圣意,戚寒野便俯身凑近了,想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神情。
雍盛哪知他腹中百转千回患得患失,一听他这般唤自己,就浑身过电似地一激灵,一把将人推开,捂住耳朵。
戚寒野冷不防被他推得踉跄,差点没稳住身形,一张俊脸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咳。”雍盛瞬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摸了摸耳朵,“说话就说话,站那儿说就行,朕又不聋。”
戚寒野觑着他,探究的眼神更犀利了。
雍盛压根没法儿与他对视,一对视,许多不堪的画面就纷纷入脑,搞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抖了抖衣襟,抄起案上半盏残茶一口饮尽,顾左右而言他:“这屋里的炭火烧得好旺。”
戚寒野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热?”
雍盛:“有点。”
“那我叫绛萼将炭盆移出去。”
雍盛忙拦住:“倒也不必,你畏冷,别再冻着你。朕热是朕的问题,朕脱件衣服就好。”
说话间,他将外袍脱了,随手撂在椅背上。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戚寒野约莫是看出来雍盛对二人云雨之事心有余悸,遂克制住自己想跟对方无时无刻贴在一起的绮念,抱起双臂靠上书架,依雍盛所言,离他远远的。
雍盛此时也心情复杂,他按捺不住想跟戚寒野亲近,又怕事态像昨晚那样失控,个中尺度,实难掌握。
“朕来,是有事要说。”他晃了晃脑袋,将所有歪心邪念收起,随手翻阅起案上半摊着的兵书,“明日便是谢衡行刑之日,随后朕将颁布敕书昭告天下,为戚氏平反追谥。朕知道此事乃你平生夙愿,此愿旦夕将遂,朕想着提前将这喜讯亲口报与你知晓。”
戚寒野闻言,也端正了神色,撩袍下跪:“臣,谢主隆恩。”
雍盛抢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肘,阻了他的动作:“别忙谢,还有一事,朕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圣上请言。”
“你的身份……”
戚寒野知道他想问什么,先道:“是否要公之于众?”
“嗯。”雍盛颔首,“一来,戚氏无后,于情于理,应让你承祧祀祖,光复门楣。二来,平反后,以戚氏的声望与从前的门生故旧,绥远大将军之子的身份于你颇有助益,能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三来,朕出于私心,想朕的加恩落到实处,建牌坊,修宗祠,不过徒增些身后虚名,远远不够,而若能切实地荫及子孙,你父兄地下有灵,或许还能稍感欣慰。对内,日后你当涂掌事,正好借此机会重揽旧部培植势力。对外,戚氏冤案曾寒了朝中不少老臣的心,今拨乱反正,也好教世人知晓,朝廷并非忠奸不辨,朕并非目盲耳聋,从此必不教忠臣良将灰心丧气。”
“朕还记得,你曾与朕说过,盼着有朝一日能拿回戚寒野这个姓名,往前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你……”
“臣以为,如今这般就很好。”
说到中途,戚寒野却突兀地打断了他。
雍盛愣了一下:“你……不想?为何?”
“我与你这般情状,谈不到什么子息后代,戚氏宗祧至吾已斩,吾之不孝已是板上钉钉,于此项,我拿不拿回身份,都没什么分别。父兄既已洗刷冤屈,后人提起戚家,便会永远记得我父兄之忠,满门之烈,一族之荣,莫过于此。”戚寒野眉眼与语气都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况且如今朝堂清平,君臣一心,政通人和,四海咸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圣上安然高坐明堂,已是对臣与戚家最大的恩宠,莫再横生枝节。”
雍盛深深看他一眼,敏锐地嗅出一丝反常的气息,站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有。”戚寒野回望他,又莫名笑了起来。
雍盛被他笑得有点恍神:“什么?”
“说了这么久,你不乏么?”
“不乏。”雍盛注意到,戚寒野的手指从方才被他推开起就一直在捻着袍袖边缘,像某种停不下来的强迫行为。
“臣乏了。”戚寒野垂眸道。
哦。
所以呢?你休息,我走?
雍盛当然不想就这么走了。
开玩笑,他冰天雪地里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容易吗?
只听戚寒野接着道:“臣不敢欺君,臣坦言,打从圣上一进到这房里来,臣心里就在想,圣上打算何时与臣亲热?”
“……你他妈,”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雍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爆了粗口,哽了哽,“那什么,跟你说正经的呢,别老狗扯羊肠没羞没臊。”
“这不正经吗?”戚寒野垮下脸,“圣上莫不是,这么快就厌弃了臣?既如此,还请圣上趁早言明对臣没什么想法,赶紧离了这虎狼之地。”
雍盛:“……”
雍盛在原地无声踌躇,想走,但不甘,硬着头皮扛了一阵,终究败下阵来,恨恨地道了一句:“诡计多端。”
朝他张开双臂,颐指气使:“过来抱朕。”
戚寒野没动。
雍盛催促:“来抱!”
戚寒野仍是不动。
“不抱?”雍盛也不惯他,“好,那朕走了。”
姓戚的闻言,不装了,立马大步流星地过去,将人捞进怀中。
老实抱了一阵,便将人腾空抱起,走向床榻。
怀里的身躯登时绷紧了。
戚寒野无奈极了:“别紧张,臣不爱吃人。”
“谁?谁紧张了?”雍盛镇定自若。
戚寒野:“不紧张,你死抓着腰带做什么?”
“……”雍盛松手,红着脸,仍是撂狠话,“朕准你身边伺候,但要是伺候得朕不爽利,朕就把你剁碎了喂鹦鹉。”
戚寒野闷声笑起来,抓起他的手腕,温凉的唇贴上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就那般贴着,也不动作,似在用心感受脉搏的跳动。
温凉的鼻息扑打在肌肤,像蝴蝶飞进胸腔,在心窝最柔软处轻缓地扇动翅膀,带来一阵又一阵悸动。
雍盛就着这个姿势,以指为笔,描摹那人精致深邃的眉眼。
“戚寒野。”
“嗯。”
“当个贤明的君主真难。”
“为何突发此感慨?”
“朕若是个昏君,就能为所欲为,中意你就把你锁在身边,与朕寸步不离。”
戚寒野发出愉悦的笑声。
带着笑意的亲吻落在额头,眉间,顺着鼻梁往下,停在鼻尖,而后拉开距离,戚寒野以眼神询问。
视线缠绕,如胶黏的蛛丝。
雍盛抬了抬下巴,以示准许。
那份灼热的迫切这才得以填进唇缝,依偎,压实。
雍盛阖上双眼,手臂圈着腰身,将人用力按向自己。
被包裹的触感清晰得可怕,原本温冷的皮肉渐渐滚烫起来,像冬日冻结的旷野被暖阳照耀,慢慢冰消雪融,暴露出温柔的底色。
“戚寒野,你会一直待在朕身边吗?”
“会。”
“永不食言?”
“誓以皦日。”
二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直至怀禄在外间大声咳嗽,提醒该回宫了,雍盛方从丝被间挣扎着起身,边喘,边手忙脚乱地归拢凌乱的发丝与衣衫。
刚勉强束好腰带,又被勾着脖子跌回去。
雍盛被亲得头皮都麻了,嘴唇也是麻的,他见识到某人各种缠人的本事,实在是应接不暇,手脚并用着将人扒拉开,一只手死死捂住嘴,瞪眼:“够了,别啃了。”
戚寒野的嘴巴也肿了,红得像是涂了最艳的口脂,还泛着暧昧的水光。
他支肘,气定神闲地撑着上半身,自下而上撩起眼皮望过来时,眸底潮湿又晦暗,翻滚着浓烈的情绪:“今夜……”
“今夜,今夜不行!宫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雍盛受惊的兔子般弹跳起来,一骨碌滚下床,也不去管什么斯文体面了,捞了外袍大氅,边穿靴,边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与候在外头的怀禄绛萼大眼瞪小眼。
怀禄:“……”
绛萼:“……”
雍盛站直了,重重清了清嗓子,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吩咐绛萼:“那什么,叫你们侯爷近日好生在府里待着,非必要勿远行,朕旦夕有事,派人来传唤时,望他随传随到,片刻不得耽误。”
房内传来一声低笑,随后便听威远侯正经回话:“谨遵圣上口谕。”
皇帝落荒而逃。
第114章 第 114 章 愍顷
清宵无梦, 一夜沉酣。
醒时已至日中,光影参差,不论是帐顶簇新的刺绣纹样, 还是房中与从前相差无几的摆设,都令人心生不知今昔何夕的迷茫。
门外传来仆婢小心翼翼的交谈声,听得只言片语, 似是廊下来了两只喜鹊衔枝筑巢。
戚寒野拥被稍坐,算算时辰, 起身下榻, 焚香沐浴后,换上一袭白衣, 被发跣足, 面朝府门, 跪坐于廊下。
他静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功夫, 同样一身缟素的绿绮挥舞着手中长鞭策马进府, 转眼间滚鞍落地, 双手将怀中漆匣献上。
漆匣打开,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天理昭昭, 谢衡老贼总算被明、明刑正法!”绿绮刚从新鲜的法场赶回, 兴奋劲儿还热乎着,激动得连说话都结巴,“公, 公子不知道, 行刑前,皇帝特派的御使当众宣读罪状,养寇自重, 残害忠良,中饱私囊,一桩桩一件件,每读一条,便问老贼认是不认,骂得那叫个酣畅痛快!观刑的百姓们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行刑时,唾骂者有,拍手欢呼者有,那场面,比过节还热闹,您真该亲自去看看……”
她竹筒倒豆子,一顿噼里啪啦,戚寒野拍了拍她的肩膀,单手托了那装着人头的漆匣,转身摆上一早设好的香案。
绿绮见状,懂事地闭上嘴,朝绛萼吐了吐舌头,绛萼过去,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安抚下她雀跃快意不知该如何才能抒发的心气。
前头戚寒野拈了三根香,徐徐点上,插入香炉中,另执起酒壶,倾浇于地。
没有坟茔,没有牌位。
只有厚厚的竹简上,一笔一划刻着当年战死将士的名讳。
大仇得报,只以三分薄酒慰英灵,不知逝者可愿安息。
对着那颗肮脏灰败的人头,戚寒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面沉如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他这般枯坐着,待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穿透窗棱,投在地面业已干涸的酒渍上,他倏然起身,命人撤了香案,换下素服。
绛萼见他神色如常,莫名松了口气。
正束发,绿绮捧着信鸽进来。
戚寒野接过信笺览毕,面上并无波澜,边揭开香炉盖子焚了纸,边道:“未时初,太后吞金,酉时三刻,薨。”
“什么?”绿绮惊愕极了,“死了?她不是刚下榻醴泉寺么?”
绛萼冷笑:“这老太也真有意思,地狱无门偏闯进来,非要往阎王爷手里栽。”
绿绮噫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姑姑动的手?”
她看了眼绛萼,没得到解答,又抓心挠肝地看向戚寒野,央求:“公子……”
戚寒野从妆匣中挑了根晶莹剔透的红玛瑙梅花簪,慢慢欣赏把玩:“若是姑母,会耐心地再等上一阵,太后早间刚落脚寺中,天一擦黑便暴薨,这般高调,容易招惹是非。”
“是了,姑姑做事最是谨慎,不会就这么将多年栖身之所曝露于众。”绿萼仍是疑惑,“如此说来,太后当真是把那富贵荣华的日子过腻了,不想活了?”
“她出宫便是存了死志,只是想不通为何这般心急。”红梅簪衬得那修狭的指尖白得晃眼,“以姑母心性,仇人近在眼前,纵未亲自动手,也少不得在其中推波助澜,好让她早偿所愿。”
绛萼蹙眉:“公子是说,她二人见面后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兴许吧。”
“奴婢这就去命人打听。”
“不忙。”
戚寒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簪子簪入束发小冠,赤霞般的红玉为一身墨色衣裳添了几分颜色,他一勾唇,那抹赤色随之荡漾成波,似有光华流转。
“姑母若想叫我知晓,自然会遣人知会。何况,个中曲直,我也并不关心。那二人早年间诸多恩怨,纷纷扰扰大半生,如今也算一笔勾销了,姑母心头之恨若能因此消解一二,从此息事宁人,那便更好……”
话说一半,他不知忖度些什么,走了神。
绛萼轻声唤:“公子?”
戚寒野回神抬眸,恰恰望入镜中。
镜中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倒是不大常见。他苦笑:“既逢国丧,圣上这段时日又有的忙了。”
讣告一出,民间禁嫁娶宴饮,京城里各处繁忙热闹的地段都因国丧冷清了下来,再度面圣已是七日后。
这日,圣上在太后梓宫旁的配殿里召集了朝中列位有头有脸的重臣,共议太后丧仪。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皆按制服丧,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
唯独炙手可热的威远侯,一袭绣金玄袍,气势不凡,直如白纸上的一滴墨,格外扎眼,引得同僚们频频侧目。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气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嗓子里像是进了绒毛,不停地忿忿咳嗽,以示不满,而他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漠然置之。
皇帝由大太监怀禄搀扶着进来。
听说圣上这几日因哀痛过度病倒了,今日见他眼眶通红,形容憔悴,宽松的孝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瞧着竟有几分形销骨立之相,便知传闻非虚,圣上当真是孝子啊。
见主上这般凄苦模样,列位臣工的眼泪是说来就来,当场嚎啕大哭者有,掩袖哀啼者有,边哭还不时劝皇帝节哀,君臣相对抹泪,阖殿呜咽,唯独祁昭侧首望着御案上的天蓝釉梅瓶发呆。
哭了一阵,礼部尚书吴沛率先收泪,起身奏道:“万岁,太后仙逝乃国之不幸,臣深知圣上悲痛万分,然圣上乃天下之主,身负江山社稷之重责,还请圣上克制哀思,保重龙体。眼下当务之急,是太后的后事,需得圣上拿主意料理……”
众臣也记起了今日的任务,纷纷收泪相劝。
怀禄绞了热帕子来给皇帝揩面,皇帝握着帕子,略醒了醒神,方强撑着精神问:“从前都是些什么章程?”
礼部一一详奏。
说到天子居丧取三九之数要守孝二十七个月时,薛尘远提出异议,称圣上一身系万民之福,政务繁忙,二十七个月委实太长,不如以日代月,用二十七日相代,方不误机杼。
这一下从三年缩到二十七日,自然招致许多保守派的激烈攻击,认为此举有违孝道。
孝之一字协天伦,不可等闲视之。
吵吵嚷嚷许久,皇帝突然点名:“祁卿,你有何见地啊?”
祁昭出列道:“孝之一字,在心。心中有孝,孝服哪怕只在身一日,日日缅怀,此哀不绝。心中无孝,哪怕一生居丧,也不过装腔作势,不足为道。臣以为,圣上之孝,真情实意,日月可鉴,无需区区三年来佐证。”
这大逆不道的话令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薛尘远反应最快,立时接话:“俗语亦有云,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陛下勤于政事,一心为公,哪怕只二十七日,太后地下有灵,想必也是极宽慰的。”
有他二人开路,皇帝又不置可否,局面渐渐有了反转,到后来,竟都开始劝皇帝以国事为重了。
皇帝架不住他们苦劝,初还犹豫,终究还是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接下来又议起太后谥号。
谥号与其人生平事迹、品德、功绩挂钩,不可怠慢,然而常见的那些具有寓意美好的字几乎都议遍了,皇帝挑来拣去就是不满意。
最后他仍是问祁昭:“祁卿可有建言?”
祁昭微微一笑:“太后一生勤勤恳恳,危身奉上,不如拟个“愍”字。”
闻言,众臣面面相觑,大伙儿心中明镜似的,危身奉上曰愍,可祸乱方作也曰愍,佐国逢难使民折伤亦曰愍,这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美谥。
“也罢了。”皇帝却颔首道,“母后潜心佛学,定也不喜那些过于张扬高调的谥,朕瞧着愍字倒还合她心意一些,只是一个字显得单了些……”
他看了一眼薛尘远。
薛尘远心领神会:“太后慈仁和敏,敏以敬慎,圣上或可考虑‘顷’字。”
堕覆社稷亦曰顷。
愍顷皇太后的谥号就这么定下了。
至此,太后的一生被定调,明眼人都能从这个谥号瞧出皇帝对太后强烈的不满,但皇帝既保留了太后的头衔和尊号,也没有缩减该有的丧仪,所以表面上人们仍要歌颂圣上是个世所难见的孝子,在这种矛盾与荒谬感中,群臣迷迷糊糊地来,又恍恍惚惚地退下了。
祁昭留下了。
皇帝没说要留他,他也没有提前递牌子请见,但心照不宣的,一个赖着不走,一个也没赶人。
雍盛伸了个懒腰,没个正形地歪在龙椅上,单手支颌睨着堂下之人。
戚寒野含笑,大大方方任他瞧着。
短暂的对视后,雍盛道:“威远侯好大的威风。”
声音嗅不出喜怒。
戚寒野撩袍跪下:“国丧举哀,臣未能依制素衣挂服,是为大不敬,还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雍盛冷哼,放下手,理了理袍袖:“你这样做必然是有你的打算,既想好了,便说说吧,明日待御史参你的折子淹了朕的书案,朕要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
戚寒野道:“请陛下削免臣在虎威军中所有职权,将臣逐出内阁。”
话音落地,雍盛坐正了,双手按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似乎想凑近了看清戚寒野脸上的表情:“你昏了头了?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声线意料之中地冷了下来。
“臣神志清醒,所言之事也都经过深思熟虑。”
“削职?退出内阁?”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摔袖起身,“你怎么不直接挂冠走人?”
“若能得圣上首肯,微臣自是感激不尽……”
上下嘴皮子刚一碰,话没回完,皇帝已气势汹汹下阶而来,他走得急,到了跟前,借着冲势抬腿就踹在他肩头:“你够胆再说一遍!”
气得狠了,形象也不顾了。
戚寒野被踹得身子一歪,侧躺在地上,就这么躺下……
不起来了。
雍盛一愣,看了看自己何时这般能耐的脚,又看了看地上装模作样的混蛋,越发怒不可遏:“你干嘛!给朕起来,谁允许你随地大小躺了?”
戚寒野调整姿势,干脆在他脚边上躺平:“大雍律法难道规定了陛下殴打臣工时,臣工必须端端正正跪好了挨打么?不若臣躺着,这样臣的膝盖不受累,您踹着也更顺脚。”
“你!”雍盛也不客气,纡尊骑到他身上,一手拎起他衣领,一手握拳作势要往他脸上揍。
“诶诶诶。”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打哪儿都好,别打脸,伤了肿了见血了,被人瞧见了多不好。”
雍盛挑眉:“怎么不好?朕给你脸上添点彩,喜庆!”
“哦。”戚寒野放弃抵抗,“圣上若揍臣一拳便能欢喜,那便揍吧,臣甘之如饴。”
雍盛盯着那张姣好的脸庞,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收了拳头,一把将其掼在地上。
这下戚寒野却没那般弱不禁风,在雍盛起身的瞬间,后腰发力弹坐而起,双手箍住雍盛的腰,将人按住,掐摸着比了比腰围,不悦道:“几日不见,怎么就瘦了?”
雍盛拂落他的手,不阴不阳道:“不比威远侯潇洒自在,朕戴孝之身,日日麻衣素食,以泪洗面,如何不清减?”
“逢场作戏而已。”戚寒野抚上他依旧发红的眼眶,流连至削尖的下巴,口吻中满是怜惜,“不必那般认真。”
雍盛抿唇,下颌的线条绷紧:“谢衡前脚刚死,太后后脚便在宫外暴薨,时机卡得意味深长,而今朝中看似平静,私底下却早已流言四起,人人都在揣测太后的真实死因,朕若不想平白担上残暴弑母私德有亏的罪名,这期间便容不得半步差池。”
“要真是容不得,今日哪能编排出如此热闹的一场戏?”戚寒野一语道破,“今日之前,圣上或许还拿不准自己是否已全然掌控朝局,今日之后,当打消疑虑了。”
雍盛眉头舒展,不置可否,起身理好袍袖后,朝戚寒野伸出手,拉他起身。
“朕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有一句话,朕必须告诉你。”
“臣洗耳恭听。”
“朕需要你。”雍盛无可奈何般软了声气,“因此,朕决计不会放你离开。”
戚寒野闻言,抬起晦暗不明的眸子,愣愣地盯着他。
那傻样子,像是一时忘了自己有舌头有嘴巴。
“喂。”雍盛被他盯得发窘,“回话。”
“臣……”
“等等。”雍盛又紧接着扬声打断他,“你可想好了再回,倘若回的不是朕想听的,朕将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戚寒野噗嗤一声笑了。
雍盛:“不准笑。”
“好好好。”戚寒野张开双臂,轻轻地拥住他,“臣这么做只是一时之策,为了防患于未然,并非要走。”
他肯解释,雍盛心头的怒火便稍稍平息,惑道:“所防何患?”
第115章 第 115 章 可惜人未至。
很快, 雍盛就察觉到戚寒野口中所言之祸患。
二十七日国丧刚过,雍盛前脚牵灵发引,释衰服还宫, 后脚便收到消息,称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人都已听闻如今的威远侯祁昭不是旁人, 竟是戚氏满门唯一幸存的少公子。
无论甘愿与否,戚寒野的身份, 还是曝光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展开说说。”
雍盛被丧仪的繁文缛节折磨了月余, 浑身不得劲儿,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然过去, 趁着难得的晴日, 他命人在御花园里扎上草靶, 练起射箭。
狼朔抱着箭囊,姿势别扭地抬起一条腿, 从靴页里抽出黄纸, 展开递到跟前。
雍盛就着他的手看了, 其上用斗大的赤字写着:威远侯乃戚家二郎,忠良有后, 威震四方, 大雍之幸。
简单,粗暴,跟什么宣传标语似的。
“这黄纸在大街上飘得到处都是, 金羽卫扣了几个偷摸撒纸的, 一问,全是叫花子,收钱办事呢, 问起金主是什么人,都说戴着斗笠蒙着面,没瞧见具体长啥模样,听口音,应是地道的雍京人士。”
“嗯,既问不出什么来,就都放了吧。”
嗖地一声,射出的箭正中稻草人的眼睛。
雍盛接着搭箭引弓:“威远侯府可有什么动静?”
“投拜帖的人越发多了。”狼朔回,“但侯爷依旧是闭门谢客,未踏出过府门半步。”
雍盛纳闷:“这一个月来,他谁也没见?”
“见了啊。”狼朔也纳闷,主子这不明知故问么?
雍盛侧目:“谁?”
狼铎:“您啊。”
雍盛调转弓箭,瞄准了他的眼睛。
狼朔吓得立时跪下。
“平日里你要是能少说些废话,多办成事,瞧着想必也更机灵讨喜。”雍盛凉飕飕地道,“继续去盯着。”
不慎触了霉头,狼朔满心懊恼,麻溜地退下。
背后又传来嗖的一声,这回箭脱了靶,射落了枝头红梅。
城东醴泉寺内。
捱过严冬的老银杏早早嗅到春的气息,光秃的枝桠上急匆匆冒出新绿的芽苞。
戚寒野负手仰望,看湛蓝无云的天空被树枝分割成一片一片不规则的形状,这一片像菱角,那一片像长嘴葫芦,只要研究的时间够长,他能给每一片都找到相似的意象。
这是他从前常做的事。
那时,累了倦了,或是心中不畅快,他就爬上这棵老银杏,藏在密密匝匝的树冠里,借着树叶的掩护,逃离外面颠倒错乱不怀好意的世界。
只可惜,银杏春绽夏盛秋凋,并不能庇护他四季。
于是印象里,哪怕未患寒症,每一年的冬天仍显得郁卒难熬。
老尼捧着誊抄完的经文从禅房出来,一眼便瞧见院中长身玉立的人,喜上眉梢:“少公子。”
“嬷嬷。”戚寒野笑着迎上去,接过那厚厚一沓经文,“经久未见,身子可还康健?”
“好,好得很。”老尼慈眉善目,上下打量他,又细又弯的眉毛登时不悦地皱起,“倒是你,怎么瞧着脸色差了许多?当上了侯爷,公务就这般繁重?”
又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很是不满,“看看,也没从前结实了。”
戚寒野惭愧道:“侯府里锦衣玉食,我又远离行伍,久不操练,身子渐疏懒矣。”
二人对视,老尼重重地拍了一记他的手背,丢了胳膊:“戚氏家训,居安而思危,处盛而虑衰。少公子万不可耽逸乐而忘志,还应奋勉以图进。”
戚寒野执晚辈礼:“嬷嬷说的是,寒野谨记。”
老尼缓缓往前走向佛堂。
戚寒野亦步亦趋地跟着,问:“姑母缘何不在寺中?”
“你来得不巧。”老尼回,“小姐昨日夜里已离开了。”
戚寒野心中有所预料,只是不愿相信:“她可曾交代去了何处?”
“约莫是下了江南。”
“可给侄儿留下只言片语?”
“只叫你好生想清楚,何为亲,何为疏,何为远,何为近。”
老尼入了佛堂,放下经卷,整理佛像前供桌上的果品香烛,慢慢擦拭起香炉。
身后人久未言声。
直到前堂敲起诵经的梵钟,他方道:“嬷嬷,此间不光有亲疏远近,还有忠义信节。”
老尼并未转身,长年青灯古佛相伴,她已眼空心空,再盛不下世间诸多繁杂:“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她有她的因,你亦有你的因,种何样因,得何样果,各自熬去吧。”
戚寒野沉思一路,回到府邸,方掀开马车帘幕,绛萼遣的小厮匆匆来报,称那位来了。
戚寒野面上不显,不等小厮搬来凳杌,兀自跳下马车,边走,边整理衣冠:“人现在何处?”
答曰:“在书斋相候。”
书斋里尽是些兵书,或天文历法,地理方志,或四书五经,史学巨著,与老儒们经筵上所用的那些教科书别无二致。
雍盛左右无聊,随手抽了一本痛苦地翻了翻,瞬间觉得老儒们生动的面貌跃然纸上,师训音犹在耳,惊吓之下,忙道了声罪过,啪地阖上,放回原位。
满满的书架上,竟无一本可读之物,实在可恶。
他愤而扭头,转去书案,见镇纸下压着一幅草书,引颈去看,写得端叫个瘦劲灵动,飘逸洒脱,一气呵成。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正念着,身后传来推门关门声,他清清嗓子立时噤声,转身的同时已经想好了兴师问罪的说辞,只是嘴还没张,就被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
是檀香的气息。
与记忆中的有些许细微差别,似乎更冷,更浓。
这气息能抚慰一切,雍盛放松下来,收拢回袖中匕首。
“去哪儿了……”
语未尽,便尽数泯于唇舌。
雍盛被按在那大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扫落一地,戚寒野掌着他的腰,援笔濡墨,在他光裸的脊背上题字,写的什么不得而知,只是狼毫柔软湿润,一勾一撇间,每一笔都像小动物在舔舐,痒得他在迫人的热潮中艰难地发笑。
“绝妙。”
写完,姓戚的还得赞叹一声,表示满意。
当真是寡廉鲜耻。
雍盛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不如……从此改姓王。”
戚寒野不解:“为何?”
“再……再改了营生,去卖瓜。”
戚寒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俯身凑至他耳边,气息有些紊乱地低笑:“圣上不宜妄自菲薄,我夸绝妙,并非夸我的字,而是夸圣上的腰。”
“……”
从后面看,雍盛的耳尖可疑地红了。
“方才还牙尖嘴利,劝我改姓卖瓜,这会儿怎么不吱声了?”戚寒野哪能轻易放过他,使了个巧劲儿将人翻转过来,想好好欣赏一番他窘迫的模样。
这动作真叫人受不住,雍盛拉长调子欸了一声,两只手四处寻摸着想顺点什么来遮住脸,这凭空一抓,便抓住一张纸,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捂上眼,谁料上头写满了字,待要聚焦目光仔细辨认,便听戚寒野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劈手来夺。
雍盛反应极快,立刻将胳膊举过头顶,一条腿蹬上其胸膛,阻止他靠近,眯眸道:“上头写了什么机密要事,惹得你如此分寸大乱?”
戚寒野微微发汗的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嘴角颤了颤:“不过是些闲时小记,家长里短,不足挂齿。”
家长里短?
无法想象。
戚寒野这样的人,会没事儿记录些家长里短?他要是说闲得发癫写了些独创的兵法和武学心得,可信度还高上那么一点。
一旦起了疑心,以雍盛一贯刨根问底的性格,必然要求个水落石出。
他饱含警告意味地瞪了戚寒野一眼,勉力去看纸上所写。
姓戚的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越发咬牙发狠地捣乱。
雍盛克服着颠簸摇晃与体内愈来愈汹涌的浪潮,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二月十五,月圆,可惜人未至。”
“二月十六,清平无事,人亦未至。”
“二月十七,听闻太后今日启欑,宫中忙乱,应不至。”
“……”
雍盛越读,声音越小。
有某种滚烫的情愫在凹陷的心窝聚集,一点一滴,聚成汪洋,然后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动流经四肢百骸,于是干涸枯萎的经络重新活了过来,欢呼雀跃,感恩戴德。
最终,二人在无声中默契地越过临界,共赴极乐。
“喂,戚寒野。”
戚寒野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项,闷闷地嗯了一声,又亲昵地蹭了蹭。
像极了一只慵懒的大猫。
雍盛屈指挠他下巴,逗弄他:“你就这般想见朕,日日望穿秋水盼着朕来?”
戚寒野捉住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雍盛不呼痛,反倒朗声笑起来,洋洋得意的模样像是拿到了什么死对头犯案的铁证,笑到一半,突然低吟一声蹙起眉,惊愕地眨眼,随即脸涨红了:“戚寒野,你!竟然又……”
“哈,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假正经……你定是在这看似正经持重的书斋里……日日肖想如今这般光景、想了千次万次……唔!”
戚寒野往上堵住他那张恼人的嘴,不遗余力地将人狠狠惩戒了一番。
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雍盛沐浴时,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马车来回碾了几遭,以至于当某人绕过屏风来送干净衣裳时,他都不争气地瑟缩了一下。
戚寒野的视线,从来只落在他身上,自然也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动作,关切询问:“怎么?可是水冷了?”
雍盛疲惫地耷拉下眼睛,半死不活道:“水不冷,是朕心冷。”
戚寒野微笑:“那……微臣帮您捂热?”
他一动,雍盛直接整个人缩进水里,只露出两颗黑亮的眼睛和可供喘气儿的鼻子,并用怒气腾腾的眼神无声地谴责。
啧,骂得还挺脏。
戚寒野讪讪收回扑空的手,撩了一把水。
洗净后,戚寒野伺候他更衣,然后将他抱至窗前矮榻上摆放妥当,并塞给他一本他平日里惯爱看的市井话本,仔仔细细安排好,自去焚香煮茶。
再归来时,那人已经打起了盹,单手支额,嘴巴微张,头一点一点。
窗外风日晴和,余霞成绮。
屋内佳人在侧,岁月静好。
戚寒野不禁卷唇,欺身轻轻抽走他手中话本,托着脑袋将人慢慢安置枕上。
雍盛动了动,下意识调整睡姿往旁边蹭了蹭,留出空位。
戚寒野顺势躺下,曲臂为枕,侧身瞧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雍盛阖着眸子揶揄:“脸皮都要被你给盯穿了。”
戚寒野凑过去,在他脸上无比响亮地亲了一口:“眼下不早不晚的,若是贪眠,夜间定又失寐,第二日上朝浑浑噩噩,御史台恐怕又放你不过。”
雍盛双手摸过去环住他的腰,哼了一声:“朕岂会受他们拿捏?”
“哦?圣上何时这般硬气了?”
“朕硬不硬气,找个良辰吉日,你也可以试试。”
“时至今日,还不死心?”
“废话,朕乃一国之君,哪有久居人下的道理?”
“圣上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嫌微臣伺候得还不够尽心?”
边斗嘴,戚寒野边捏捏他的脸蛋,揉揉他的耳朵,一副不把他彻底闹醒不罢休的架势。
雍盛不耐骚扰背过身去,他又摸到两胁下乱挠。
雍盛怕痒,边躲边笑,抽出软枕就劈头盖脸打起来:“朕这般困乏都是因为谁?叫你折腾朕,叫你折腾!真不知究竟是你伺候朕,还是朕伺候你!”
戚寒野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还撞倒了榻边御赐的天蓝釉梅瓶,生怕损了物件,好歹夺了枕头缴了械,将人制住,软声讨饶:“臣错了,臣再不敢了。”
这话听着耳熟。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戚寒野:“……”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雍盛看透了,看在自己也享受了的份儿上,不闹了,屈腿起身,捞过榻边的茶壶,润完嗓,问:“你今日出府干什么去了?”
“四处闲逛。”戚寒野道。
“哦。”雍盛回身侧眸,“那一路上可碰上什么有趣见闻?”
“见闻倒是有,但未必有趣。”戚寒野回,“圣上今日前来,想必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雍盛放回茶壶,叹了口气:“如今你的身份人尽皆知了,对你可有不便之处?”
“圣上先该关心幕后之人想拿臣做什么文章。”戚寒野提醒。
“无非是借你笼络戚氏旧部。”
“那他最该先拉拢的,应是微臣才对。”
雍盛盯向他:“怎么,他没来过?”
第116章 第 116 章 春汛
“莫说活人, 我这侯府里哪怕是飞进一只麻雀,被金羽卫瞧见了,也得即刻上报天听。所以什么见没见过, 圣上还是莫要说笑。”
“哪里就有你说得那般夸张,朕派人盯着,并非为了监视, 只是好奇你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身子可好?寒症可又发作?胃口如何?再说了, 你这偌大的侯府, 连个正经护卫也没有,万一哪天闯进什么歹人可怎么办?朕把最精锐的金羽卫调来给你看家护院, 想时刻护你周全, 到了你嘴里, 就别有用心起来了。”
一番狡辩,掷地有声, 把戚寒野都给干沉默了。
“陛下。”戚寒野无奈提醒, “这府里随手拎出一个扫地的小厮, 十个歹徒都未必能近他的身。”
“这般厉害?”雍盛咋舌,但仍据理力争, “那不是,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么?”
“这个万一……”戚寒野拖长了调子调侃,“莫不是怕万一哪天,臣又不告而别吧?”
“……”
又被看穿了。
雍盛摸摸鼻子, 大袖一挥以退为进, “算了算了,你要实在不喜金羽卫在暗处守望,朕撤了就是。”
“还是留着吧。”戚寒野挽留道, “他们若不在,你一日必来好几趟,时日一长,纸包不住火,怕是真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笑话?”雍盛觉得这词儿刺耳,皱起眉,“你是觉得你对朕而言是个笑话,还是觉得咱俩的关系是个笑话?”
戚寒野一噎,心知不慎触了雍盛逆鳞,收了轻浮神色,不动声色地去拉他的手:“阿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不知道。”雍盛甩开他,“朕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阿盛……”
“有话就直说,少黏黏糊糊地唤朕。”
雍盛的语气重了些,他是多年的帝王,自有那股子气度威严,平日里收着时自然能与你嬉笑怒骂打闹戏耍,一旦他不想收着了,随意一句呵斥,就能教人心惊胆寒。
所谓伴君如伴虎,即是如此。
戚寒野避其锋芒,不言声了,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覆住大半瞳眸,扑簌簌抖动,一副可怜样子。
雍盛心头又是气,又是湿软,他并不想戚寒野惧他畏他,也知道对方多半是在演,但仍是控制不住一阵心慌,凑上去恶狠狠地咬了他下唇一口,控诉道:“你回回都这样,明明是你口不择言,有错在先,到头来倒像是朕无理取闹。”
戚寒野被亲了,得逞了,弯起眼睛搂他入怀,亲昵地挨蹭,蹭了又蹭,猫儿似的。
雍盛还在叽叽咕咕,喋喋不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戚寒野只当听不见,拖人下榻,为其更衣束发,准备点心,笑容满面地忙进忙出。
世间人与人相处,大抵都讲究个一物降一物,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阴晴不定,时日一长,也照样被吃透了脾性。
这一过程就如盲人摸象,一天摸一点,摸到顺滑处就多摸摸,摸到扎手处就退回去,默默记在心里,下次就绕着摸,渐渐地总能拼凑出大象的全貌来——
雍盛其人,拨开外头诸多伪装面具,芯子其实敏感强势,凡他在意之人,若不能做到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必得追踪其一举一动,大到往来交际,小到起居日常,皆需了若指掌。偶有手眼不至处,便要旁敲侧击,寻东问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会多生猜忌,变得患得患失,焦躁不安。
这点就连雍盛自己都从未察觉。
对此,戚寒野时常暗中分析,思来想去,多半是雍盛从小受人摆布,看似拥有天下,可实际上真正属于他的人或物却少得可怜之故。
而这少之又少的所有物里,还有许多是他一旦表露出喜爱之后,就会被无情剥夺的。
一次次艰难地得到,再一次次痛苦地失去后,由此催生深化了执念,以至如今,一旦他认定了某人某物,便会围绕该人该物形成极端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就像,护食的犬。
因为真切地饿过,才会对到嘴的食物宁死不松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雍盛今日种种形迹已露偏执苗头,而这,似乎亦少不了自己曾在其中的添砖加瓦。
若他当年从未离开……
天色渐晚,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阿盛,你喜欢当这皇帝么?”他于昏暗中忽然发问。
怀中的人沉默着,应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回道:“从前不喜欢。”
“那现在呢?”他追问。
“现在么,不像以前那般抵触。”雍盛沉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皇帝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事体,时时提心吊胆,权衡利弊,这些事干得好是理所当然,干得不好却会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更可怕的是,职业生涯超长待机,退休之日遥遥无期,这差事,谁干谁崩溃。”
“那……”戚寒野虽然听不懂某些词汇,但也能从对方激烈的语气听出控诉,顺势假设,“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选择远离庙堂,当个闲云野鹤的平民百姓,你愿意吗?”
雍盛坐直了:“你是说,放下所有,退位?”
戚寒野不置可否。
“那岂是等闲易事?”对话的走向有些诡异,雍盛警惕心起,“天下易主,必生祸乱。古往今来多少江山覆灭是因权利交替引发?除非朕找到合适的继位者,一点点将权利平稳过渡,否则党派倾轧,军队厮杀,各种乱象都是可预见的,到头来,苦的全是百姓。无论愿不愿意,朕都是天子,天下苍生全仰赖于朕,朕哪里有做布衣的资格?”
“是啊。”戚寒野叹息,“圣上说得在理,臣突发奇想,唐突了圣上,还请阿盛恕罪。”
雍盛不觉得他是心血来潮,猛地贴近了,盯着他的眼睛:“朕不可不为君,你很失望?你希望朕丢下这江山,与你浪迹天涯?”
戚寒野挑眉,好整以暇道:“我要是当真那般矫揉造作,要你在江山与我之间选一个,你待如何?”
送命题啊?
雍盛连眨几下眼睛,感到棘手,于是转变思路,干脆质疑起题干:“江山与你,难道是什么非黑即白有你无我的对立存在吗?你的假设客观上是不可能会发生的境况,朕也决计不会允许这种糟心事儿发生,让你为难的。”
“嗯嗯。”戚寒野已然看穿了他,“所以你的答案是?”
雍盛一脸悍然:“自然是两个都要咯。”
“圣上。”戚寒野唤他的语气忽然正经起来,生出几分肃杀,“臣也不会让您陷入那样窘迫的境地,但世无两全法,有时两个都想要,便两个都会失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臣希望……”
“不说了,有的没的的,闹心。”雍盛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不会是自己想听的,遂伸了个懒腰,强行终止了话题,“偷得浮生半日闲,天色不早,朕该动身了。”
转眼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白昼一日日拉长,和煦的暖风拂落了人们身上厚重臃肿的冬衣。
随着节气更迭,积雪融化,河冰解冻,加上一连多日淫雨霏霏,春汛很快到来。
去岁冬日多雪,朝廷料到开春后多半会迎来大洪涝,因此一早便加紧修筑堤坝疏通河道,各级衙门提交的防汛防灾预案都过了一遍朝会,相关指示会议开了一轮又一轮,层层强调部署下去,令各州郡县官员严阵以待。
因有准备,待汛期真的来临,应对得也算从容有序。
可未雨绸缪,难免百密一疏。
江南衢婺一带仍是爆发了水患,大水冲垮房屋,淹没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形势堪忧。
时任两淮河道总督的罗仞连夜奉命前往抢险赈灾。
江南因地处下游又地势平坦,水患是个年年发生并司空见惯的事,朝廷一开始也只当做寻常天灾来处理。
可半个月后,罗仞的加急密函火速到京,称衢婺两州事态反常,请命朝廷加派特使协助调查。
狼朔于是率领一队金羽卫前往介入。
这一查,查出了不得了的事。
“你是说,有人炸了堤坝故意引得洪水肆虐。”
“又恰在此时,朝廷的赈粮于半道被不明匪徒所劫。”
“赈粮未如期抵达,难民情绪激动,便有侠义之士在衢婺各地广搭粥棚施粮赠药。”
“借此聚集了一批难民,给他们发放傍身的兵器,还指挥他们抢了邻县的仓司粮署。”
“还打杀了朝廷官员,占了衙门?”
狼朔星夜疾驰返回汇报时,内阁也在。
皇帝每质询一句,屈起的食指便在御案上敲上一记。
越听,越叫人胆战心惊,这一桩桩一件件听来一环扣一环。
巧合吗?
“陛下。”薛尘远面色凝重,“炸堤坝需要火药,劫粮、收买人心、锻造兵器,无一不需要财力物力人力,这伙人并非临时起事的草莽,而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欲趁天灾滋事作乱。”
这说的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天灾固可畏,人祸更难防。
“关于头目,可有线索?”雍盛问。
狼朔:“是个还俗的女尼,他们都管她叫什么……寒山姑,听我们混进去的弟兄描述,约莫四十来岁,高挑瘦长,会耍长枪,且身手不俗。”
雍盛眼皮轻跳,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道身影。
他欲紧急中止汇报,但抬手的速度压根儿比不上众位臣工的嘴皮子:
“他们施粥或抢粮时,打的何人旗号?”
“招兵买马时,可喊出了什么口号?”
“没,没什么正经旗帜,打砸衙门的暴民只在胳膊上系了根红绸,至于口号……”狼朔似乎想到了什么,连连瞅了几眼皇帝,有些闪烁其词,“有是有……”
众臣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谁家大聪明递眼色递得这么明显?
雍盛扶额:“别吞吞吐吐的,当时瞧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只管如实禀告。”
“为首的几人自称曾,曾在戚老将军麾下效过命,是昔日戚家军旧部。”狼朔只得硬着头皮道,“还说他们蛰伏多年,此番出山济世,是秉戚老将军遗志,救黎民于水火,扶社稷于将倾。”
“这……”众阁员面面相觑。
“圣上。”杨撷一马当先,即刻怒道,“这伙歹人竟敢随意攀扯绥远大将军,当真是穷凶极恶不择手段,臣请旨前往剿匪平乱,还请圣上恩准。”
“尚书大人先莫急着请缨。”林辕道,“老朽知道大人立功心切,但此事真假尚未分明,朝廷岂能草率冒进?”
闻言,杨撷怒眉倒竖:“何为立功心切?臣之所请合情合理,你我在朝为官,忝食厚禄,不就是为了此时替主分忧?否则终日庸庸碌碌,今日参这个,明日劾那个,光动些嘴皮子功夫,能济什么大事?”
“欸?好你个杨大胡子……”林辕气得伸手点他,“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你虚伪做作!”
“你……!”
“行了!”雍盛心烦意乱,被吵得脑瓜子嗡嗡,“此事未知全貌,走向不明,确不可仓促决断,还是令留在衢婺的金羽卫再行勘察,有何消息异动火速来报。”
说完便不容分说挥退众人。
他想一个人静静。
但总有人就是不肯放他静静。
过不片刻,本已离开的薛尘远又折返回来,在殿外递牌子请见。
“有什么话你就不能先憋着,过几天再说?”雍盛伏案一字一句审阅有关衢婺一事的奏报,头也没抬。
“真不能,这会儿不问明白,臣怕今儿夜里就把自己憋死,再过几天,臣就只能趁着头七来问了。”薛尘远道。
人都这么说了。
雍盛瞟他一眼,叹口气,放下奏本,双臂打开撑着御案,开了恩:“说吧,让朕听听是什么攸关爱卿性命的大事。”
“臣想问。”薛尘远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衢婺地界上的事,威远侯可知晓?”
雍盛当即黑了脸:“你何意?”
“难道圣上心中便无半分疑虑吗?”薛尘远言辞犀利,“威远侯乃戚老将军之子,若说他这些年来与戚家军旧部毫无联系,说出去何人敢信?况且当年数度驰援圣上的赤笠军,神出鬼没,实力非凡,后来圣上得掌大权,本想礼贤招安,可他们一夜间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帮人是解甲归田了,还是另起炉灶了?赤笠军是否就是戚氏旧部……”
“好了。”雍盛扬手打断,“此事朕自有决断,勿需赘言。”
“圣上……”
“朕知道,你心中有诸多担忧,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朕为朝廷着想。此事看起来似乎确与威远侯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但一切尚未明朗之前,朕愿意相信他。”
薛尘远不吭声了,惊愕地望着他。
雍盛露出一个带有安抚意味的自信笑容:“朕与他之间的情谊,不是这点小事能轻易动摇的。你哪怕不信他,也该信朕,信朕有起码的知人之明。”
早听闻圣上与威远侯私交甚笃,过从甚密,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既然陛下都拿自己打包票了,多说无益,薛尘远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退下。
而他在直谏敢言这条路上并不孤单。
当天直至晚间,内阁除了范臻,其余人都一一递了牌子请见,为的都是同一桩事——要皇帝对威远侯其人早做提防。
雍盛相信,他们并非提前商议好,只是不同的人恰好忧心到了一处。
这也表明,威远侯目前,并未取得大雍官场的信任,志同道合者少,忌惮畏惧者多。
雍盛将此事告知戚寒野时,那人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只抽空从书卷中抬眼,笑着说了一句:“君子周而不比。”
“你是说,薛尘远之流,都是比而不周的小人咯?”
雍盛手里甩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柳枝,拂来荡去地骚扰人,一会儿搔搔戚寒野的头脸,一会儿撩撩戚寒野的袍袖,活灵活现一个登徒子该有的样子。
可惜饶是他使出浑身解数,戚寒野始终维持着老僧入定的姿势,心思全在书上,偶尔抽空应付两句,和和稀泥:“薛修撰嘛,也自有他的处世之道。”
雍盛见他这样子就来气,书书书,成天读这些破书,书能有他好看?
只听噼啪一声,那柔韧的柳枝抽在好端端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几片委屈巴巴的新叶被摧落,飘飘悠悠停在戚寒野靴面上。
戚寒野一个愣神,手中书卷便被抽了去,随之怀里一重,手中握着的,成了那截比柳枝还柔还韧的腰。
他下意识握紧。
却被不悦拂开。
戚寒野:“?”
雍盛阴恻恻一笑,两手拉着柳枝抻了抻,在他颈中绕了一圈,交叉绞紧,磨了磨后槽牙,低声控诉:“朕都来了一盏茶的功夫了,你统共只瞧了朕三眼!姓戚的,这一屋子的书和朕不共戴天,有朕没它们,有它们没朕,你选吧!快选!选完朕赶着去架火盆烧书!”
戚寒野这才明白自家圣上因何发作,不顾颈间压迫,笑眼弯弯地环上他的腰:“你想与我亲热,就直说,何必别别扭扭与书过不去?”
“谁要与你亲热?”雍盛倨傲地抬起下巴,俯视着他,手中持续用力,“朕只是不喜欢,被冷落。”
柳枝的韧性不容小觑,戚寒野被勒得不得不扬起脖子,苍白的脸上浮现狼狈的红晕,只是他丝毫不觉得危险或恐惧,也丝毫不挣扎,甚至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进雍盛的衣摆,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向腰间玉带。
“嘶。”等雍盛意识到有什么抵着自己的时候,玉带已呛啷落地,衣襟大敞,他登时脸颊飞红,啐道,“戚寒野你……真是个变态!”
戚寒野手上不停,面露不解,并虚心求教:“何为变态?”
“……”
雍盛怕真给人勒坏了,松了点力道,葱绿的柳条已在冷白的肌肤上勒出暧昧的红痕,恰好截断喉结。
再用力一点,他会死吗?
就算会死,他也不会反抗的吧?
他若是死了,就永远不会离开了吧?
雍盛被恶魔的低语蛊惑,不由自主伸手摩挲,仿佛毒蛇用尖利的牙刮蹭猎物的咽喉,渴望着刺破皮肉,注入麻痹的毒液,从而将其囫囵吞吃入腹,与自己彻底融为一体。
戚寒野喜欢被他抚摸触碰,喉间甚至因此发出诱人的轻吟,搭配那张脸上脆弱且予取予求的神情,瞧着,竟有几分糜烂的色气。
这种勾引,会让人莫名燃起阴暗暴虐的欲望,想摧毁他,弄坏他,让他彻底地臣服于脚下。
雍盛咽了口唾沫,默默唾弃自己也是个变态。
“圣上。”戚寒野却浑然不觉,仍用温冷的唇贴上他灼热的耳廓,“那现在……你想与臣亲热了吗?”
第117章 第 117 章 予它黄金笼。
在戚寒野面前, 雍盛的自制力向来薄弱得可怜。
他抵挡不了那两瓣唇间吐出的撩人情话,抵挡不了炽热的视线与缠绵的吻,更拿那人刻意的诱哄无可奈何, 他能做的,只是在徒劳的挣扎中一次次接纳、回应、追逐,羁锁拖曳着彼此相与沉沦。
可这副躯壳愈是欢愉极乐, 内里就愈是紧迫不安。
“嘶!”耳际突然传来一记刺痛,雍盛挑眉偏头, 一把掐住戚寒野下颌, 嗓音沙哑且不悦,“轻点儿, 戚小狗, 朕很贵, 可不是你能拿来随意磨牙的小玩意儿。”
“你走神了。”戚寒野笑吟吟的,弯起的双眼有时像锋利的镰刀, 能轻易剖开堆起来的锦绣浮华, 直抵底下藏匿着的污心浊骨。
“还在想衢婺之乱?”他吐气如兰, 湿热的气流熨过耳后敏感的肌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雍盛难以忍受般翻过身来。
胸前随即一凉。
凉得理智都回笼了几分,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羞耻, 想拢起衣襟,奈何双手不知何时被柳条紧紧缚住,打了个死结, 动弹不得。
他咬牙, 往下扫了眼凌乱不堪的自己,又扫了眼衣冠楚楚的戚狗,不禁仰天叹气, 暗自发誓以后这种自讨苦吃的事若是再犯他就是狗。
戚寒野是个有眼力见的,见雍盛双颧飞红,目露幽愤,知他羞赧难当,便帮他合拢衣襟,贴心地系上衣带,转头又去捡拾地上的外袍和腰带。
雍盛在心里发笑——
喂,正常人完事儿了难道不该先松绑吗?
戚寒野并未听到他的心声,或者说,故意忽略了他暗示的眼神,气定神闲地捉住他的腰,半抬起,将云龙玉带从他腰下穿过。
垂眸固定带扣时,听那人在上问:“你姑母究竟意欲何为?”
戚寒野手中一顿:“圣上很是忧虑?”
“她要造反?”
戚寒野:“或许。”
雍盛沉默。
须臾,道:“朕并不忧虑她。”
他抬起被束缚的双手,环住戚寒野的脖子,将人拉至眼前,亲昵地蹭了蹭鼻尖:“朕忧虑的是你。”
“她毕竟是你的姑母,是你的血脉至亲,这些年来对你有哺育再造之恩,于你有恩,即是于朕有恩,朕不想与她为敌。”
“况且,朕也着实想不通,她出自忠烈门庭,一门皆有功于社稷,朕既轸念于她,又有愧于她,只要她开口,朕无有不应的,何故非要……”
“圣上。”戚寒野面无表情道,“无论何人,有何苦衷,但凡谋反,便是乱臣贼子,理应立地诛杀,此时只用论迹,不必论心。”
一句话堵住了雍盛话锋,他发出一声叹息,仰头舔了舔戚寒野紧闭的唇缝,像只温顺的小兽,喃喃道:“朕不想你为难。”
“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且安心。”
戚寒野俯身,咬上他的锁骨,刚理好的衣衫和气息又乱了。
外头春光乍泄,明媚烂漫,宽大的袖子遮住眼,暖风吹起零落的低吟。
雍盛心知肚明,戚寒野在撒谎。
及至暮春,衢婺之乱不出所料地愈演愈烈,眨眼间就到了不得不派兵镇压的关隘。
一场廷议后,不少将领主动请缨平叛,从中雍盛看到了威远侯的折子,一手字洋洋洒洒,铁画银钩,雍盛欣赏毕,只批复了个高深莫测的“知晓了”,便再无应答。
威远侯却锲而不舍,连着上疏三封,一次比一次措辞坚定,大有皇帝不允他就只身前往的架势。
雍盛怒不可遏,猛然将那封胆敢堂而皇之威胁他的奏折摔下堂,背着手围着兜了一圈,面上青红交错,仍是气不过,又恶狠狠地踩上几脚,命怀禄将其捡起扔进茶炉里焚了,再扬了灰,才稍稍平息怒火。
气归气,但他知晓这会儿不能由着戚寒野找上门来当面理论,否则依那犟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秉性,定要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所以他好歹耐着性子冷待了几天,任凭戚寒野如何递牌子请见,或是在宫门外一候候上大半日,也绝不松口。
直至敲定了前往平叛的将领人选,圣旨过了中书省的明路,雍盛才将悬着的心搁下一半。
掐指一算,已过去半旬。
听闻金瓯池前几日开池,如今池上画舫尽开,栉比如鳞,两堤游人来往如蚁,笙歌鼎沸,甚是热闹,雍盛有心修好,遂大笔一挥,一纸邀贴送去了威远侯府。
是夜,皇帝匿名包了条描金涂彩的明玉画舫,精心挑选了几个手艺可口的御厨,于碧波池心盛装设宴以待佳人。
在被京中巨贾显要称作销金窟儿的金瓯池,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手笔。
但雍盛因忐忑心虚,格外焦虑,以至于事事亲力亲为,从画舫如何装饰,到菜肴如何选定,连船行到何处该赏什么样的景儿,皆一一过问,如此考究,反显得精致隆重了起来。
他还特地将那玄凤鹦鹉煞费苦心地装扮了一番,伺候其吃饱喝足,熏香沐浴,又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将那专程定制的银红香云纱挽成的蝴蝶结戴上贵鸟的脖颈,才罢了手。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
雍盛对宝爷这身新行头越看越满意,正可劲儿搓弄鸟头,外头报说贵客的小舟已依约靠船。
雍盛忙卷帘探头,凭栏眺望,只见一叶平平无奇的乌蓬小舟,船头挑着一盏昏黄的灯,船头立着位明眸皓齿的绿衣女子,她先跳上画舫,谨慎地打量了一圈,而后回转回去,敲了敲船舱,温婉袅娜的紫衣女子这才打起竹帘,引出正主。
画舫四周聚拢了许多看热闹的小船,船上的人早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是何方神圣在此一掷千金,一看来的是个蒙面男子,登时失了兴致,作鸟兽散去。
莲奴在前提灯导引,男子提袍,寻阶而上,隔着帷帽黑纱,一眼瞧见那潇洒祖宗倚着栏杆,一手勾着螭龙嘴酒壶,一手拈着盏影青杯,举杯含笑朝他一邀。
若是往常,这人肯为他花这些心思,直教他立时死了也行。
可如今,他的命,已由不得他自己草率决定。
戚寒野攥了攥袖中紧握成拳的手,径直走过去:“微臣……”
刚要行礼,一阵龙涎香扑面而来,下一刻,即被握着手腕拖进舱楼。
许久不见,先不觉得,待一见到人,直如猫儿嗅到鱼味,满心满肺里都在咕嘟冒泡,痒痒的,酸酸的。
雍盛迫不及待摘了他头上帷帽,却猝不及防骇了一跳,脱口而出:“脸色怎么这般差?”
戚寒野蹙起眉尖,似乎蓦然不习惯这亲昵举动,轻而灵活地挣了他的手。
雍盛心头一跳:“寒野……”
戚寒野抬眼,望过来的眼神淡漠而疏离,刺得雍盛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仍是坚持行了大礼,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雍盛感到舌尖发苦,“不过数日不见,就生分了?”
“此是臣节。”而对方依旧冷淡自持,“君臣有道,普天有序,不得不遵。”
雍盛胸中的不安在此刻放大到极致,他挤出笑容,拉戚寒野起身:“好了好了,少说些夹生话啦,朕知道你生朕的气,怪朕驳了你的请缨,怪朕不见你,朕这不是特地来给你赔不是了吗?”
边说边热情地拉戚寒野入席,“看你脸色苍白得很,这几日定是吃不下也睡不好,御膳房的厨子今儿可算是被朕逼出了看家本事,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戚寒野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今夜要扫兴,一板一眼道:“圣上,此番衢婺之乱由臣而起,若要平息此事,臣是最佳人选,况且事态还未到鱼死网破的境地,恳请圣上许臣……”
雍盛夹了块鲈鱼炙递到他碗里,敲了敲碗沿打断道:“朕难得偷个闲出来泛舟游池,沾沾这市井烟火气,转换一下心情,爱卿就莫要一味只谈国事了吧?对了,今儿还带了宝爷出来,我瞧它在宫里也憋闷得很,每日啰唣,可算是借机遂了它的意。你也许久未见它了,可想它?”
怀禄顺着话头拎来那黄金打造的鸟笼,打开笼门,小心翼翼捧出一团花团锦簇的宝爷。
鹦鹉睁着黑亮的小眼睛,趾高气昂地挺着胸脯,在桌上得意地跳来蹦去,脸颊上圆形的橙红色块斑像两抹天然形成的腮红,生动可爱。它用喙理了理脖子上华贵的丝绢,径直走到戚寒野跟前,歪着头打量他一阵,低头啄了啄他的食指指尖,再扯起破锣嗓子吹了个歪七扭八的口哨,以示逢迎。
这是它素来乞食的招数。
戚寒野便捡来碟子里的一块酥饼,掰碎了喂给它,并屈指挠了挠它的下巴上的翎羽,原本凌厉的目光也软了下来。
见他还肯搭理鹦鹉,雍盛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戚寒野追问:“为何不允?”
没完了还。
雍盛捏了捏眉心:“你身子不好,寒症暂且只治了标,并未治本,待它彻底好了,自有你驰骋沙场为国效忠的机会。”
戚寒野静静地凝视他:“只为这个?”
雍盛知道光靠这一点无法蒙混过关,精明强悍如威远侯,莫说区区反复无常的寒症,就是只剩一口气在,也能在沙场上杀得敌人有来无回,默了默,只得坦诚:“此事你当避嫌,不宜牵涉过深。”
戚寒野的眼睛忽然间变的影沉沉。
雍盛心想,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那些人说的话,你到底是听进了耳里。”
戚寒野紧涩的语声一点点染上外头池水的寒气,尽管时已近夏。
但他的骨头早就被汹涌寒意浸出了邪性,一接近潮气,就脆了,裂了,碎成冰冷的齑粉。
雍盛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心存侥幸,伸长手臂去握记忆中那温冷修长的手。
“戚寒野。”他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嗓音,近乎乞求地道,“这次你就让我一回,好吗?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想眼睁睁看你涉险,别走。”
戚寒野却残忍地拂落了他,瞥了眼那只被宠养得油光水滑的鹦鹉,失了血色的唇扯出锋利的角度:“阿盛。”
他道:“你喜爱我,就如同喜爱这只鸟。”
“你予它珍馐美馔,予它锦绣绸缎,也予它黄金牢笼。”
“在铰了它的飞羽之前,你可曾问过它,愿意留下,还是愿意翱翔长空?”
雍盛的手颤了颤,他望着对方,感受到二人之间的裂缝正走向无法弥合,痛苦拉扯着他缩紧的心脏,使他不得不竖起全身的刺来捍卫濒临溃败的防线:“平叛的将领已定,敕旨已降,绝无更改的可能,你与其在这儿费尽口舌劝朕转圜,让朕放你远走高飞,不如趁早筹谋,待戚长缨一干人等获咎伏诛,你如何自证清白与她摆脱干系!”
“你如此坚决,扪心自问,是真心担忧我的安危?”戚寒野亦提高了嗓音,“还是担忧纵我前往就是放虎归山?”
“戚寒野!”
雍盛一掌拍在案上,振得碗碟匙箸叮铃当啷,安心吃着饼渣的宝爷被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起,撞倒了雍盛刚斟满的酒杯,又踩踏了几盘菜肴,口中叫骂不迭:“傻逼——傻逼——大傻逼——”
一时间酒液横流,杯盘狼藉,四周静得可怕。
顶着二位爷一张黑似一张仿佛乌眼儿鸡的脸,怀禄硬着头皮上前捉鸟,扑了两下没扑到,倒是宝爷一个俯冲没刹住,鸟失前爪,自个儿栽进了盛水的银壶里。
怀禄趁势捉着两只爪子将宝爷拎起,甩了甩水,用帕子将其囫囵擦干。
“你休要一再激怒朕……”被这么一打岔,雍盛额角暴起的青筋消下去不少,他深呼吸两下,颓丧挥手,“既已败了兴,就此靠岸回宫吧……”
话未说完,怀禄一声怪叫:“呀!”
雍盛腹中正一团乱麻,被这一嗓子嚷得脑子连着眼眶都在疼,斥道:“作什么大惊小怪!”
“宝宝宝……宝爷怎么好像……昏死了?”怀禄吓得结结巴巴。
“什么?”雍盛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那湿漉漉的一小团。
掌心中,鹦鹉直挺挺地僵着,爪子蜷曲,眼睛半睁,喙中不断溢出黑红色的血。
血污了那银红的蝴蝶结,污了黄澄澄的羽毛,触目惊心。
雍盛胸中一震,大恸失色,“怎么,怎么了这是……刚还好好儿的,如何突然……”
他慌着去按压鹦鹉的胸脯,拍打揉搓,奢求奇迹降临,但身边人的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
“看迹象,是中毒。”
第118章 第 118 章 “你要朕偿命?”……
月尾的月仅是一钩青白, 黯淡地映在水面背阴处无人问津的角落,金瓯池那般灯火辉煌,熙熙攘攘, 画舸游舫间丝竹声、笑谈声喧聒盈耳,因而衬得那高高在上的月越发孤独凄凉。
也叫舱内的寂静死一般令人窒息。
随行的李太医近来奉命为威远侯体内寒毒寻方觅药,日夜钻研之余, 俨然修炼成了一位顶尖的毒理专家,他被架来探究宝爷的死因, 查验酒食, 不消半炷香的时辰,就得出结论——
宴上一应酒水菜肴皆无毒。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的饮食向来慎之又慎, 在呈送御桌前, 皆有专人试吃, 确保安全无虞。
排除入口的酒食,想下毒, 就只剩直接接触一条途径。
今夜接触过宝爷的人统共只有三个——雍盛自己, 怀禄, 与戚寒野。
另两个无论是谁,都非雍盛所能承受。
到此为止吧。
不必深究。
追究也没有意义。
他怔忡着, 颓丧地跌坐进太师椅里, 支肘撑额,张开手盖住眼,拇指与中指重重地掐摁快速跳动且涨痛的太阳穴。
李太医抖着小山羊胡子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没听清。
大约是提议在场所有人接受近身搜查。
呵。
搜查。
僵冷的鹦鹉尸体就卧在手边上, 羽毛凌乱,血迹斑斑,半个时辰前, 它还是个欢蹦乱跳的活物。
如今,如今。
雍盛瞪着它,长久没有反应,他的整个躯体也像是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有人在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圣上,每一声圣上飘进耳里,都会引起一阵尖利诡谲的狂笑,笑他蠢,笑他一厢情愿,笑他入戏太深。
撑着额角的手缓缓滑落,到颧骨,到鼻梁,在堪堪抚上嘴唇时,被人突兀地一把勒住腕骨。力道之大,似要将其捏碎。
唇狠狠地掣动了一下,雍盛抬眼,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戚寒野蹙眉望着他,复杂的表情叫人无从解读。
他忽然间憎恶起眼前这张昳丽的脸,连同着憎恶起这一整个世界。
“毒在你身上?”艰涩迟缓的嗓音牵出笑,“哪里?手上吗?”
他反握住戚寒野的手,来回审量,摩挲,十指相扣,感受那修狭有力的线条,感受那温凉的皮肤上浸出的丝丝寒气。
他想起这只手在他脊背与腰际游走时的触感。
凉的凉,烫的烫。
从前如何予他悸动,此刻便如何予他地狱。
“碧落草。”戚寒野喉结滚动,面色有些苍白,“一种苗疆才有的毒草,汁液无色无味,微量即剧毒,单用无碍,饮酒则发。宝爷吃了经我手的酥饼,后又撞翻了酒杯,沾染了酒液又失足跌进水缸呛了水,酒与毒一应俱备,所以毒发……”
“呵,设计得倒也精巧,便是算准了朕顾惜你的身子,不会叫你饮酒。”雍盛狠狠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深嵌进肉里,赤红的瞳中有什么浓郁的东西疯狂堆积。
“如此煞费心机,然后呢?你预备如何?毒死朕,去找你的姑母?还是与你姑母里应外合,叫这天下改换门庭?”
“你从未咽下过那口气对不对?”他扯过戚寒野,贴得极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瞳仁深处癫狂可怖的自己,“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戚家的兵士,皆是因朕而死,你要朕偿命?”
戚寒野的瞳孔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急遽收缩,而后他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一层灼灼的红,从颧骨一点点延烧至眼圈,他猛地撒开手,佝偻起腰,身子晃了晃。
一直守在身后的绛萼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掌心下高大的身躯竟在打颤,绛萼不由惊惶:“公子……”
“滚!”雍盛声色俱厉地朝她怒吼,起身,不依不饶地掰过戚寒野的肩膀,迫他面向自己,一向清贵斯文的面孔因炽烈的怒火扭曲变形,“你想要这皇位可以与我直说,我不要了,我送给你,我拱手相让行不行?但你要我死?你竟要我死?你怎么敢!”
他揪住戚寒野的衣领,又猛地推远,情绪异常激动,戚寒野任由他施为,踉跄了几步。
绿绮见状不妙,闪身上前,手已按在了佩剑剑柄,随时准备拔剑护主。
可她的主人呵斥她回到原位。
粗重的喘息挤压出胸腔内酸苦的空气,新涌进来的却更叫人难以忍受,粘腻,潮湿,冷而粗粝地磨着肺管。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戚寒野的面色已恢复如常。
被推开,不要紧,他仍旧缓缓朝浑身是刺如同刺猬的雍盛张开双臂,将人一点点拥入怀中,一如此前他寒症发作时雍盛对他做的那样,只不过,明明是熟悉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如生了锈的迟钝的铁器,每拉近一点,彼此间都有被腐蚀的铁屑剥落成泥。
刹那间,脑海中充盈起许多回忆,然后一个接一个灰飞烟灭。
“阿盛。”他抚摸着雍盛如缎的黑发,热的心血慢慢冷却流尽,“你始终不曾信过我。”
——我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这话说出口,竟有几分松快。
兴许他冥冥中已有预料,等果真到了这一刻,便也没有想象中痛彻心扉。
只是冷,身上冷,胸口冷,所有他能感知到的东西如今只剩下一个冷。
怀中的身子也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筋骨与力气。
“朕若冤了你,你辩白就是。”雍盛收拢五指,抓住他的袖子,如攀住水中浮木,眸中忽而死灰复燃,又涌出亮晶晶的期冀,“你说你身上并未□□,朕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朕保证,以后与你还是如从前一般相处,只要你亲口说一句,宝爷所中之毒与你无关。”
“你倒是说呀。”
“戚寒野,你长了一张嘴就是用来当摆设的么?!”
任他如何催逼,戚寒野只是看着他,沉默且执拗。
失望,一寸寸化为实质的刀子。
时隔多年,昔日那把不告而别的刀子,此刻又在心头搅动。
不幸的历史似乎总会重复上演。
被背叛被抛弃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往后就会有无数次。
雍盛像是领悟到什么,嘴唇蠕动:“……别走,你走不了,朕不会放你走。”
可戚寒野还是一点点扽走了他的衣袖。
冷酷,又决绝。
狠戾如潮水,一下子漫过雍盛郁悒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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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金瓯池上大动干戈,甚至惊动了京城官府,可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无从探知,大内统一的口径只道是皇帝微服遇刺,金羽卫与刺客大打出手,但诡异的是,向来无往不利的金羽卫这次竟走脱了刺客,铩羽而归。
皇帝受了惊,素来羸弱的身子又支撑不住,病倒了,连日托病不朝,一应政事也全副交给内阁打理,大臣们因此忧心忡忡。
面不了圣,内阁几位阁臣府邸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打探消息的同僚踏碎,薛尘远实在不堪其扰,欲躲到范臻府上避难,可才刚绕到后门,就与鬼鬼祟祟披着女子式样花斗篷的范大公子撞了个正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开口——
“去你府上……”
“到你家……”
一刻钟后,二人坐在了庆春楼二楼的雅间,相对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薛尘远啪地放下茶碗,抹了把脸,“圣上可真会给咱们出难题,一声不吭留了张字条就走了,说是要去察民疾苦,知民所急?呵,净是随口诌的幌子,古往今来哪里找得出这样说走就走的皇帝?”
范臻瞟了他一眼,表示认同。
“你说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薛尘远问,“何日归来?”
范臻哼了一声:“你不如问那夜金瓯池上传说中的刺客到底是谁。”
薛尘远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贤弟知道?”
范臻:“不知道。”
“欸?你那分明就是晓得什么的口气,话都到嘴边了怎的又卖起关子?今日这顿我请了,速说,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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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衢婺地界。
只要入了衢婺,见到姑姑,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得不承认,狗皇帝培植的金羽卫当真有几分本事,要不是公子与绮儿武功高强,他们早就被强索了回去,压根撑不到今日。
公子的寒症这几日也发得越来越频了,得快点儿,再快点儿……
“噼啪”一声,大力抽打在马臀上的竹鞭竟断成两截,绛萼这才回神,咬咬牙,将残鞭掷了出去,张开手时感到一阵刺痛,惊觉掌心不知何时鲜血横流,原是被粗糙的竹柄磨得伤痕累累,她突然恨起自个儿,幼时缘何不与绮儿一般学武,那样的话今日也不至于成为公子的累赘。
“停下。”
此时,颠簸疾驰的马车中一声令下。
“公子,这会儿停下恐怕又被追上。”她皱起眉,不赞成道,“待驶过这截小路,进了密林,再稍作休息。”
“我说,停下。”马车里的人坚持道。
她不得不勒绳降速。
男子擎伞挑帘下了马车,即便是在逃亡途中,还负了伤,他依旧腰背停得笔直,自有从容气度。
“公子……”
“就到这里吧,马车太过显眼,不如舍弃。”戚寒野背着身,望了望白日里也黑沉沉的天,忽然道,“你走吧。”
绛萼怔了怔,慢慢握起拳,头上遮雨的斗笠遮蔽了一半视野,她只能瞧见公子沾染了泥水的雪青色袍摆,袍边的缠枝花纹还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
她牙关哆嗦,稳住心神,强笑道:“奴婢做错了何事惹得公子竟要赶奴婢走?还请公子明示。”
“你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戚寒野的语气并不冷硬严苛,近乎平和,一如他向来对她的那般。
也正因为如此,绛萼知道她已绝无可能得到原谅,心中亦升起腾腾怒火。
“他从不信你,也不肯放你离开,不仅限制你做任何事体,性子也狡诈多疑,对他而言,公子你与那只鹦鹉别无二致,他不过是想囚着你困着你强占你,从不在意你的想法与感受,公子……你醒醒,不要再与这样的败类痴缠了!”
说到末了,她几乎叫喊起来,完全失去了对喉咙肌肉的控制力。
朦胧的雨雾中,戚寒野的身形有些萧索,平直的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道:“绛萼,你并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公子。”绛萼道,“我知道您完全不在意姑姑的威胁,但您在意曾经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旧部的性命,姑姑死有余辜,但那些士兵何错之有?您做不到见死不救,无论是朝廷的兵,还是戚氏旧部,战火一旦烧起来,必定两败俱伤,所以你想亲自下衢婺想最后试着劝回姑姑,若实在劝不回,就舍身入局,连我都能看出你的意图,那败类却只当你要背叛他,千方百计地阻挠干扰,公子,这种自私自利的渣滓岂能与你作配?您何必……”
“够了。”戚寒野道。
短短两个字,却让绛萼打了个寒噤。
她不得不垂眼跪了下来,哀声求饶:“公子,我从小陪在您身边,实在无处可去,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以后当牛做马,保证不会再犯。”
“当日在他面前我没有揭穿你,因我笃定,他若是知晓是你下的毒,盛怒之下,必不可能饶你性命。我为你担下罪名,也算还了你这些年的追随相伴之谊,只是凭空惹他误我恨我,两相断绝,我深痛之,因此也做不到对你毫无计较,思来想去,你我主仆之情已尽,今后山遥水远,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绛萼的泪水夺眶而出:“哪来什么各自安好?纵使我能好,你却好不了,你身上的寒毒……”
话音未落,戚寒野已绝裾而去。
“姐姐你……唉!”
绿绮全程旁观,从错愕到不解,心中谜团重重,但眼下容不得她厘清始末,她深深地看了眼伏在泥地里嚎啕大哭的绛萼,左右踌躇一番,一叹声一跺脚,拔脚追向戚寒野。
第119章 第 119 章 与君同心。
雨势在入夜后渐缓, 前方不远处就是衢州界碑。
绿绮一路上攒了一肚子话,终于忍不住开腔:“公子,我们接下来还是要去见姑姑吗?”
戚寒野点了点头。
四周起了雾, 夜里的一切都溶化在潮湿的青雾里,影绰绰的,成了一蓬蓬不同深浅的黑。
绿绮看不清戚寒野的神情, 只能听到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可我来找她,她却未必肯见我。”
绿绮的小脸闻言皱成一团:“那可怎么办?以姑姑的手段与脾性, 她要是打定主意不见, 任天王老子来了也揪不出她。唉,到底是今非昔比, 若是从前, 多布出去些探子, 不出两日就有了消息,可自打公子与姑姑生分决裂, 退出了……”
“别急。”戚寒野安抚道, “我若实在找不着她, 就让她自己来见我好了。”
绿绮眼睛一亮:“公子有办法?”
“嗯。”戚寒野笑道,“你家公子总是有办法的。”
也对。
绿绮骄傲地想。
公子运筹帷幄, 智计无双, 这世上还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因这一句话,沉甸甸的心情总算轻盈了些,但不消片刻, 她又有些恹恹的, 望了望苍茫茫的四野,叹气道:“这一路来,各地方的官府都接到了拦截抓捕的御命, 入了衢州,少不得又被盯上,后头金羽卫又咬得紧,一时半会儿怕是撕掳不开,从前那些用老了的驿站多半也被姑姑接管,万一上了门却不认咱们,没得扫了颜面。我寻思着还是去找个干净点的农家借宿,无非多使些银钱,叫他们不得对外声张,只是一应屋舍饭食皆需从简,得委屈公子了。”
戚寒野斜倚树干,收了油纸伞,抖落水珠,无奈道:“都到这份儿上了,便宜行事就好,不用顾虑我。”
“嗯,那我先去打点。”
绿绮心里不舒坦,走出两步,想想竟是不放心,又回转来,提议道:“公子还是与我一道去吧,金羽卫鼻子太灵,缠人得紧,我担心……”
话没说完戚寒野突然捂着腰嘶了一声。
绿绮忙上前搀扶,焦急道:“怎的了?可是走动多了牵动了伤口?”
“多半是。”戚寒野道,“我还是就在此处候着,你快去快回就是。”
绿绮咬唇迟疑:“可是……”
“快去吧。”戚寒野催促,“放心,就算真与金羽卫对上,这点伤还不至于就让你家公子脱不开身,况且他们也并不想要我的命。”
也是。
这一路奔逃南下,绿绮也早意识到金羽卫不下死手只抓活口,上次被围,打斗中,一个不长眼的来不及收回刀口,不小心划伤了公子侧腰,脸上表情登时惊恐懊悔,僵立原地,恨不得立时横刀自刎,他周围的同僚也瞬间退开三丈远,生怕受了波及。
由此可见,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在狗皇帝那里定交不了差。
想通后心下稍安,与戚寒野反复约定好时辰,才心事重重地离开,出发前又怕公子等她时饿了,特地从怀中摸出两块炊饼子塞给他。
戚寒野捏着那硬邦邦的饼子,不知想到什么,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轻浅的笑意:“还记得以前,做错了事被姑母罚禁食,你与绛萼便陪着我一同饿肚子,有一日你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炊饼,与我们分着吃了。”
“后来还被发现了,没得又多饿两晚。”绿绮吐了吐舌头,愁道,“唉,奴婢总给你们添乱。”
“没有的事。”戚寒野摸摸她的头,“那个炊饼是我此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往后不论是何山珍海味,都不能与其媲美。”
绿绮一愣,鼻子泛酸:“公子……绛萼只是一时糊涂……”
戚寒野缓缓摇头:“她是聪明人,从不糊涂。”
绿绮无言,握紧了手中剑鞘,转身道:“待此间事了,我定要找她问清楚。”
绿绮走后,戚寒野将伞与炊饼留在原地,动身入衢州。
三日后,他与金羽卫于城南竹林遭遇,这次是由堂主狼朔亲率精兵,见面倒也还算客气,东拉西扯寒暄许久,迟迟不见动手,直啰嗦得戚寒野耐心告罄,抱剑打断他:“要么动手,要么走,废话少说。”
“侯爷何必难为我们?”狼朔皮笑肉不笑,“圣上即便在气头上也不舍得伤您一根毫毛,您就大发慈悲乖乖跟我们走这一趟,等到了圣上跟前,您认个错,说几句软乎话儿,什么事儿就都太平了,何至于弄得眼下这般鸡飞狗跳大动干戈的?”
戚寒野像是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只是默默拔剑出鞘。
狼朔也不得不收起玩笑神色:“早听闻侯爷身手不凡,狼某原也想正经与您切磋一番,只是共事一主,平日又各忙各事,良机难寻,今日侯爷既有此意,那狼某也不好拂了侯爷的意,只是点到即止,切莫伤了彼此和气……!”
话未尽,戚寒野就纵身来攻,招招狠戾,不留余地,直逼得狼朔步步后退。
狼朔边招架边暗自心惊,登时明白因何派出去的心腹一个个都束手无策无功而返,以威远侯的身手,杀他们一群简直易如反掌,能全须全尾地与他周旋到今日,虽伤不死,全靠侯爷大发善心。
手中的剑震得虎口发麻,百招之后败相已露,狼朔想起圣上叮嘱,咬咬牙,嘬起腮帮子吹了个口哨。
霎时间,四下埋伏的金羽卫一拥而上。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以多欺少什么道义脸面了。
“十人不行,就二十人,二十人不行就五十人,你们就是一人扯他身上一根布条子也能将人囫囵拖走,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么?”
这是皇帝原话。
狼朔很懂事地照做了。
但问题是,弟兄们连这杀神的身都近不了,怎么扯布条子?
好在多次失败累积了不少经验,圣上的金玉良言又浮现在耳畔——
“麻绳有吗?五花大绑会吗?会动的戚寒野你抓不着,动不了的戚寒野你还没辙吗?”
于是又是一声口哨,混战中的金羽卫齐刷刷从腰间扯下盘起的铁链。
戚寒野的动作有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而后只见漫天铁索穿插飞舞,稍不留神腰间即是一紧,两名金羽卫不知如何趁乱走位,一前一后,一人牵着铁链一头猛力一拉,就将人勒在了中间。
戚寒野当即立剑,飞身旋转,将那两人拉近后,一脚一个踹飞出去,可未等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沉重铁链,腰间就又多了几条。
这帮人为了对付他,竟是受过专门的训练。
此时颈间亦是一凉,狼朔的剑已横在他喉上。
“侯爷,多有得罪。”
戚寒野道:“我这会儿不能回。”
狼朔心想这都是些什么破差事,神色复杂道:“圣命难违,侯爷就是不想回,也不得不回。”
戚寒野摇头:“我若不想回,任谁也勉强不了。”
狼朔默了默,扭头唤部下将人架走,眼角余光却一直锁定在那人脸上,不知察觉到什么,他陡然瞪大了双眼,撤剑回身,惊诧吼道:“你做什么!”
戚寒野白净的颈间多了条薄薄的红线,血珠点点沁出,触目惊心。
他那身雪青色衣裳早就在淤泥中滚得破烂肮脏,青白的脸上,不知谁的鲜血混合着泥点,随意洒落在眉梢面颊,斑驳而又绮艳。
可他的眼却是孤寒的,黑沉沉的,里头藏着坚毅的东西。
狼朔看的分明,那并非穷途末路时的孤注一掷,而是某种燃烧着的信念。
“过来。”戚寒野朝他低声道,“你得离我近点,我才能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狼朔将信将疑地凑近,侧耳聆听。
戚寒野启唇,与他说了几句话,而后猛地挺身扑过去。
狼朔手中的剑冰冷雪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而当这把剑没入胸腹时,带来的亦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疼痛体验。
“呵……”倒地前,戚寒野透出胸腔中最后一口凉气,涣散的目光瞥向远处涌来的赤潮,勉力将手中之物塞给狼朔,“记得……一定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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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城南的朋悦客栈因地处偏僻,打开张以来生意一直半温不火,其店内一应布置设施虽不如何精致奢华,也不是时新的样子,但胜在清净整洁,价格实惠,靠着口碑多做些回头客的生意。
今儿倒是来了些生面孔,不光斥重金包下了整个客栈,出手阔绰,且神神秘秘,不假辞色,瞧一行人的模样举止,竟都是些惹不起的官爷,操的还是京都口音。掌柜的见多识广,心知这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时时对伺候的伙计们耳提面命,务必做到仔细周到。
只是饶是掌柜的见多识广,当见到十几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持剑冲进门来时,还是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
好在来人似乎并不为了打劫,老老实实在门后站成一排,楼上管事的听闻动静,下来将为首的爷领了上去。
原是相识的。
那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与余下那群有如血海里捞出来的煞神们面面相觑,咽了口唾沫,挤出待客微笑:“差爷们是打尖儿还是……”
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嗵的一声巨响,差点闪了他舌头,再看那帮煞神,个个儿眉头攒得能夹死苍蝇,黑青的脸更黑了。
他缩了缩脖子,决定还是当个锯嘴葫芦比较稳妥。
要是可以,狼朔也想当个锯嘴葫芦。
他垂头盯着面前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和泼溅一地的墨水,额上渗出了汗。
要是再近两寸,那厚重的砚台砸的就是他的脑袋。
墨汁渐渐浸染袍摆,但他一动不敢动,双手仍高高捧着那饱饮鲜血还来不及揩拭的信物:“侯……侯爷说只要将这个交给您,您就什……什么都明白了。”
条案后立着的人双手撑着案面,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灼烈的目光落在那掌心中的小小指环上,像是要将托着它的两只手掌都烫出血窟窿来。
剧烈的心跳声中,雍盛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枚指环。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袭来。
他几乎不敢靠近它。
“你说你……刺了他一剑?”他反复确认。
狼朔简直要疯了,一遍又一遍解释:“是,是侯爷自个儿撞上来的。”
这锅他是真不敢背,一旦背了人就没了。
房内一阵静默。
“为什么?”雍盛歪头问。
方才发过火后,他就离奇地镇定了下来,但眼睛瞪得很大,额角青筋迸起,看起来更可怖了。
狼朔崩溃:“臣也不知,当时事发仓促,臣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时,这剑就已经……”
他指着横放在膝前的剑,剑尖两寸与血槽内皆是干涸的血迹。
雍盛走过来,弯腰拾起剑,细看那森森剑锋,斑驳剑身上映出他阴郁的眉眼。
他往下轻轻一挥,“嗒”,长剑就架在了狼朔颈边,惊得狼朔浑身一颤。
“这剑若这般砍下去,约莫很疼吧?”
他如此发问,倒像是当真好奇,可明明是毫无起伏的声线,听来却那般惊悚骇人。
狼朔浑身透凉,汗如雨下,咬牙低头:“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还请圣上责罚!”
“咄”的一声脆响,长剑移了开来,剑尖磕在地上。
雍盛垂手拖着剑,漫无目的地踱步,剑尖与地面蜿蜒摩擦,划出刺耳的声响。
“在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境况下,你们也未能将人成功带回,而是任由不速之客将其劫走。”
狼朔急切道:“对方玄衣赤笠,训练有素,多半就是此前销声匿迹的赤笠军,此番来势汹汹,熟知地势地形,且无意与我们多作纠缠,掳了人就分作几路四下逃窜,属下无能,竟追丢了。”
“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雍盛又埋头踱了一个来回,停下,自怀中掏出半枚虎符,交予他,“命你快马加鞭,持此符去见黎良弼,密调其麾下龙骧军精兵两千,限五日内,乔装奔袭入衢州,听候差遣。切记,此事万不可走漏风声。”
狼朔虽还理不清头绪,但明白此间事关重大,郑重接过虎符,纳头跪拜:“臣叩领圣谕。”
雍盛扬了扬手,令其退下。
狼朔踌躇一番,还是问:“圣上……那这指环……”
雍盛默了默,轻声道:“放下吧。”
狼朔于是小心翼翼将那枚举得他手臂酸疼的红玉指环搁在地上,领命告辞。
雍盛拄着剑,过了不知多久,站累了,便面对着那指环盘腿坐下来,将剑横放在膝头,一手撑着膝盖,拖着腮,另一只手则用食指绕着指环缓慢画圈,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
怀禄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死灰一般的帝王坐在墨汁与碎渣的狼藉中,抱着剑,寂静地守着一只与他同样寂静的指环。
那指环和剑,都沾了血。
威远侯的血。
皇帝垂眸望着指环的模样,异常平静。
若非他的胸膛尚在起伏,怀禄都快疑心坐在那儿的人其实只是一副披着华衣的枯骨。
看起来,皇帝似乎在等,等一枚指环给他回话,解答他心中诸多疑问。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那指环其实是会说话的。
怀禄依稀记得它的内壁上留有皇帝曾经亲手刻下的四个字。
是哪四个字来着?
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摇摇头,轻轻步入房中,无声地收拾起地上狼藉,不知是哪一块砚台的碎片给了他灵感,他忽然间福至心灵,默念道:“哦,是‘与君同心’”。
第120章 第 120 章 “死得其所,物尽其用……
戚寒野淹在空茫茫的黑暗里, 鼻息里充盈着雨气雾气腥气,湿粘粘、混沌沌地,将他整个儿包裹住, 浸了个透。
不知过了多久,半个他醒了过来,守着另半个沉眠的他, 静静地思考与等待。
最先恢复的五感是听觉,他听到脚步声, 水声, 开关门的吱嘎声,汤匙撞击瓷碗的脆响, 钟鼓声, 种种嘈杂里, 唯独没听到过人声。
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照看他的人是个哑巴。
哑巴好, 守得住秘密。
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人知晓他此刻的狼狈。
待到五感渐苏, 他审视起自己这具残破的躯体。
腰侧原先的划伤不值一提。
左上腹的贯穿伤尽管勉力避开了重要脏器, 但也十分致命。据他所知,这种程度的外伤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治, 而那人若是出手, 则说明他赌对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伤,是右腿胫骨,它似乎是被打断过, 又给重新接上了, 打着厚厚的绷带与夹板,动弹不得。
这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光是寒毒和那一剑,就够他实实在在躺个一年半载的了。
竟就防备他至此……
他不由得扯了扯唇, 牵出一丝苦笑。
突然,只听“嗵”的一声,榻边似有重物落地。
戚寒野睁眼,乌浓的眼睛盯向声源,杀机一闪而过。
是那个哑巴。
他震惊地叉着手,嘴巴无声开阖了两下,不顾跌在地上熬药的陶罐,扭头就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水,他把水碗搁在床头,弯腰收拾起地上的药渣和碎裂的陶片。
须臾,一个提着硕大医匣的中年人急匆匆闯了进来——
近四十岁,中等身量,有着杂乱无章的眉毛,异常高挺的鼻子和往后缩的下巴。
外头许多人管他叫鬼医许三,但他其实既不姓许,也不排行老三,他的真名叫谢彰。
“嗳哟,你可算醒了。”许三上来就是一通翻眼睛看舌苔加左右手把脉,忙活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啧啧有声,“天爷,就是我许三,也差点捡不回你这条命。”
戚寒野没说话,不是不说,而是暂时还没找回声带的控制权。
许三却突然快速地眨起眼睛,面色燥赤:“你,你这样盯,盯着我干什么?这回我可没干什么坏事,你那腿也不是我给打断的,戚长缨把你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它就已经断了!”
戚寒野睫毛颤了颤,垂下眼。
这不知又戳了许三哪处痛脚,被刺猬扎了似地蹦起来,叉起腰原地磨圈子:“你说你!干什么跟她作对,弄得这会儿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就跟我一样,她要做什么,都顺着她呗!身上又不会少块肉!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要疯得太厉害,自有老天收她,你在里头较什么劲?”
骂完又坐回来,冷冷笑道:“听说你跟皇帝闹掰了?大名鼎鼎的威远侯才过了几天的逍遥日子,就沦为乱臣贼子,被四处追杀了?”
“哼,那老妖婆行事做派虽然疯癫,但癫得也真有几分道理。过腻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但凡有点机会,谁不想成为生杀予夺的刀,谁还会甘心当条镇日担惊受怕的鱼?”
“谁当皇帝不是当,你有什么损失?”
戚寒野嫌他絮聒,合上眼。
许三自讨无趣,话茬一转,问:“杨柳玉净停了?”
戚寒野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算是回应。
许三撇撇嘴:“太晚了。”
“我算是明白了,戚长缨筹谋半生,为何选在此时仓促举事。”
“概因你时日无多。”
“你旦夕间若突然死了,她便拉拢不到那几个实力最强的戚氏旧部,如失左膀右臂啊。”
“小戚啊小戚,当年我就看穿了那毒妇的心思,劝你别服杨柳玉净,你若听了我的话,放下复仇的心思,隐姓埋名,好好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唉,说到底,我左右是对不起你兄长。”
他嘀嘀咕咕地坐了半晌,见戚寒野又睡了过去,唉声叹气地走了。
此后仍是日复一日地躺着,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戚寒野在枕下藏了一块碎陶片,每过一天就在手边墙角隐蔽处画一条杠,待画到第十三道杠的时候,姑姑来了。
睽别许久,二人间亦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阴郁,通身还是罩着沉沉黑纱,帷帽隐着眉与眼,只露出下巴一点尖尖的白影子。
她一张口,阴沉的气息就弥漫开:“你可省悟了吧?”
你可省悟了吧……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脑海中许多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戚寒野浑身的肌肉下意识绷紧了,就连唇,也绷成一条直线。
他没吭声。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妥协的态度。
在戚长缨眼里,这是孩子知错但耻于承认的表现。
“我早说过,永远不要轻信他人,尤其是手握重权之人。他们为了权力,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这回要不是萼儿赶回报信,你已死在了他手上。”
粗糙冰凉的手缓缓抚过被绷带缠绕的伤口:“这一剑,可真狠呐。”
戚寒野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艰涩道:“谢姑姑相救。”
“你是我的孩子,何必言谢?”戚长缨语声轻快了些。
戚寒野纠正:“折衣才是你的孩子。”
“你若能像折衣一般听话,你就是折衣,就是我的孩子。”戚长缨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引起他一阵胆寒。
“我要把你送上龙椅。”戚长缨的唇在帷帽下弯起尖锐的弧度,“这天下本该姓戚。”
戚寒野冷笑:“你知道我活不到那时候,你救我,只是想让我死得其所,物尽其用。”
“胡说。”戚长缨愠怒,“区区杨柳玉净,许三解不了,自有医术胜过他千万倍的人能解,世间高人不知凡几,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寻觅,待你登上帝位,皇榜一张,何愁无人能解?”
都是些哄小孩儿的话。
戚寒野转过眼睛,看向被厚厚木板钉得死死的窗,缝隙间漏出的几缕天光刚好映在他眼下,尽管饱受摧残,他的眉眼间仍然有股天生的明艳威风。
“我可以助姑姑一臂之力。”他道,“但姑姑先告诉我,这是哪里?”
那厢,乔装成平民的金羽卫满城搜寻,没得到什么关于威远侯的可靠线索,倒是误打误撞摸到了城内几处赤笠军的疑似据点,每日价蹲守监视,不敢懈怠。
据他们观察,这帮赤笠军白日里只是寻常贩夫走卒,到了夜间就三五相聚传递消息,行事颇为谨慎隐蔽,彼此间的接头暗号也花样繁多,摸不清规律。
金羽卫顺藤摸瓜,尾随访查起赤笠军众头目与兵器库所在地,一时间个个儿忙得脚不沾地。
圣驾秘密坐纛衢州,由黎良弼率领的平叛大军正往衢婺交界进发,衢婺与苗疆接壤,衢婺一乱,正在与苗人厮杀的永安军便腹背受敌。
这是朝廷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更糟糕的是,有可靠消息来报,寒山姑似正与苗王互通有无,恐结盟抗雍。
正是万事引而不发危机四伏之际,皇帝却魔怔了一般,不找到威远侯不罢休。
内阁催促回銮的密函发了一封又一封,却只等来皇帝厚厚一叠的叮嘱,各项内政分门别类交于何人、紧急事件等级划分标准云云,若有一等紧急事务即内阁不能裁决之事,如何八百里加急寄来衢州,如何做好临时应对,可谓面面俱到。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说:请各位爱卿,做好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的准备。
内阁怨声载道,毕竟要杜撰个皇帝突然消失的理由当真不容易。
雍盛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等半个月后京城传来风言风语,说皇帝已病入膏肓无可奈何的噩耗时,他并不意外,甚至喜闻乐见。
毕竟圣体抱恙对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人而言,是个绝佳机会。
果然,衢州的赤笠军坐不住了。
这日,雍盛正坐在窗下,仰头对着阳光细看那只红玉指环,上好的玉料里有深深浅浅的光斑浮跃,粼粼如波。
“爷。”怀禄领进一位金羽卫中郎将,“又到了每日汇报的时辰。”
雍盛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人讲。
那中郎将请完安,清清嗓子,自靴页里掏出一叠纸,一五一十念起来,某某地界某某人在什么时间放了什么样的风筝,从人的装束打扮到风筝的形制颜色,一一描述清晰,难以用文字描述的,就配以插图,一目了然。
雍盛先大致听了一遍,又直接薅过纸张自行翻阅,并未寻到蛛丝马迹。
之后又是汇报赤笠军动向。
雍盛敏感地捕捉到一个词:“神女诞?”
“这是本地五月最盛大的庙会,为了纪念西来神女的得道诞期,全城各家各户的善男信女都在为此做准备。”
“朕想起来了。”雍盛扶额,“每年朕都会敕封这个保佑衢婺风调雨顺的西来神女,派官员前来致祭。你说你们盯着的赤笠军,也采买了许多节日物资,并提前抢占摊位,准备当日贩卖?”
“是。”
雍盛颔首。
“还是没有么?”中郎将走后,怀禄忍不住问。
“嗯。”雍盛将那沓记录了各色风筝的纸摞到案上。
“最近风大,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每日那么多人放风筝,当真是大海捞针呐。”怀禄感慨,沉吟道,“寻了这么久,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也不见踪迹,会不会……人已离了衢州呢?”
雍盛摇头,援笔濡墨,扯过一张纸盖过案上铺陈的衢婺城防舆图,一笔一划,写了个大大的“等”。
等这一字何其煎熬?
怀禄眼睁睁望着皇帝一日比一日消瘦,目中神光一日比一日委顿,就像一朵盛放的花一日日临近凋谢之期。
衢婺地热,甫交五月暑气已盛,燠溽难当,稍稍走动两步身上便蒙上一层细汗,若不及时更衣沐浴,积汗处就如蚂蚁蜇咬,渍得皮肤又疼又痒。
戚寒野腿脚不便,哑巴就给他打了一双拐和一把轮椅,每日巳时雷打不动推着他到庭院里晒太阳,半个时辰后再将他推回去。
期间戚寒野也曾尝试过与其交流,打手势或者写字,哑巴一律不理。
到后来,戚寒野相信,这世上哪怕只剩下哑巴一个人,他也能一日三餐淡然自若地活到寿终正寝。
戚长缨隔三差五会来一趟,要他的亲笔手书。
作为言听计从的奖赏,戚寒野获得了在这座不知名的小院内自由走动的权利,可他重病未愈,加上重重看守,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他日日听着晨钟暮鼓,偶尔院外还飘来些诵经声木鱼声,无聊至极时,他也试过糊个纸风筝玩儿,可惜刚搭好风筝骨架便被哑巴毁了去,只好另觅消遣,重新捡起幼时爱好,刻起木头人偶。
小人偶刻了一个又一个,罗列在廊下排排坐,人的身子,却顶着不同的畜牲脑袋,十二生肖都刻全乎了。哑巴挨个儿检视了好几遍,耸耸肩,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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