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朕要亲手剐了他。”……
金羽卫让出一条通道, 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青年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踏入殿中。
他身形颀长,气质出众, 容貌因过于俊美而引起殿中嘈杂的议论,无人能将其与赫赫有名的威远侯划上等号,因为比起杀人如麻勇猛剽悍的将帅, 此人更像是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戚寒野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撩袍行礼:“臣祁昭, 叩见陛下。”
满殿文武审视着他, 他眼里却只有龙椅上的天子,如若视线有热度有力度, 那他须花费很大的力气, 才能将自己的贪婪与热切从眼中剥离, 好让自己的视线不至于烫到或施加给那人明显的压力。
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的思念竟如此浓烈。
双膝尚未跪到实处, 雍盛即大袖一挥:“平身吧, 你截获的人在何处?”
戚寒野垂眸:“就在殿外。”
“传。”
众人于是又都扭头望向门口, 这次进来的却是熟面孔,人一露面, 满殿就炸开了锅, 骂声不绝。
雍盛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底下那人行动迟缓地行完大礼,他实在不愿多费口舌, 懒懒问:“向执, 你可知罪?”
向执灰败的脸上净是绝望与麻木,空洞的眼神只有在触及戚寒野的身影时才会有一丝鲜活的恐惧,俯首道:“臣罪恶滔天, 合该万死。”
“死自是便宜了你,但你在供状上交代得还算详尽,也算将功补过,便赐你一条全尸。”雍盛拿出一纸供状,让怀禄送到他手中,“这是你此前亲手画押过的供状,朕命你于这大殿之上高声诵读,不能错漏一字,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改全尸为凌迟,祸及九族。”
向执哆嗦着手展开供状,他朝殿中某个方向望了一眼,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挣扎一番后认了命:“罪臣遵旨。”
供状中事无巨细地穷举了他的大小罪行,讲他如何受谢衡指使逼宫谋反的始末详情。
殿上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扑通一声,不知是谢衡的哪个党羽昏倒了,一条死狗般被金羽卫拖出殿外。
“……昔先帝驾崩,济北王魏定谟受谢衡兄妹挑唆,起兵造反,绥远大将军戚铎率戚家军拼死护驾,被围寒山,苦待援军。谢衡率京营前往救援,却为夺从龙之功,以叛臣之名将所剩戚家军尽数歼灭。罪臣向执,彼为京营参将,谢衡之鹰犬爪牙,曾亲手斩下戚铎首级……”
供状念到此处,竟牵扯出十几年前戚氏的惊天冤案,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没听错吧?方才他念的什么?”
“戚氏并非济北王同谋,而是被……”
“荒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纷扬人声灌入耳中,戚寒野攥紧了袖中拳头,轻轻阖上双目,再睁开时,目中幽深寒凉,他遥遥对上皇帝关切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一派胡言!”谢衡猛地打断了向执的诵读,饶是此刻,他依旧不见丝毫慌张,倨然道,“圣上,此人隐匿行踪长达数年,今日突然现身便大肆攻讦,捏造真相,欲荧惑上听扰乱朝纲,其后必受人指使,居心叵测!老臣曾临危受命,致位台鼎,一生精诚竭忠,未敢有一时懈怠,今奸尻小人进馋诬陷,还望圣上勿听勿信,明察秋毫!”
杨撷亦出列奏道:“圣上!向执供词中牵涉当年戚氏旧案,若果真如他所言,这怕是我大雍开朝以来最大的冤案!忠臣蒙垢,乃朝廷大辱,臣请圣上彻查此案,拨乱反正,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谢衡冷笑:“一个死到临头的阶下囚随意攀咬,颠倒黑白,杨大人也要跟着他撒泼发疯吗?”
见他还敢狡辩,雍盛惊叹于此人厚逾城墙是脸皮,胸腹间怒火滔天,拍案骂道:“老匹夫,朕看空口白牙颠倒黑白的人是你!来人!剥去谢衡身上官服,押下听勘!”
一声令下,金羽卫踏步入殿。
与此同时,“嗖嗖”两声,两支冷箭不知从哪个方向破空射来,裹挟着强劲的气流,一箭射中向执心窝,一箭直往皇帝面门而去。
雍盛一惊,反应极快地偏转身子往左疾跨一步,他向天发誓,这辈子行动没这么敏捷过。
但右肩上仍是一凉,人被箭上附着的可怕力道推着,往后重重仰倒。
这只是第一发箭,而后漫天冷箭围攻而来。
殿内登时大乱,余光里,他信赖的金羽卫中竟有半数内鬼,听到信号便立即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圣上!”
“护驾!”
“关门!关窗!”
“阿盛……”
有许多人七手八脚地朝他飞扑抢来,他听到有人用轻颤的嗓音喊阿盛,于是奋力抓握住那人的衣袖,待咬牙缓过那阵剧痛,睁开眼逼视而去:“你……叫朕什么?”
戚寒野环抱着他,脸色惨白,一贯冷静的黑瞳中流露出几分恐慌,他嘴唇开阖,但外头的喊杀声实在太聒噪,雍盛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你这样,让朕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雍盛展唇轻笑,用手比了比,“那会儿你就这么一点高,在马车里怕得直哆嗦。”
“我没有。”戚寒野否认,眼眶微红,朝呆若木鸡的怀禄大喊,“太医!快去请太医!”
怀禄像是被他一嗓子吼醒,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但现在乱成这样,整个大殿就像个恐怖的屠宰场,到处是刽子手,众人疲于奔命,莫说能不能成功找到太医并带回,就是太医来了,可能还没近身,就先被叛贼射杀了。
“这身官服平日里瞧着那般丑,穿在你身上,倒是好看。”雍盛若无其事地拉过戚寒野崭新的官服袍袖,擦拭嘴角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液。
戚寒野盯着他,眸色阴沉得骇人。
“朕没事,死不了。”雍盛安慰他,“就是要死,也不能这么死,会死不瞑目的,死后旁人还会笑话,说朕御驾亲征都没受伤,竟然阴沟里翻船着了谢衡那老王八的道儿。”
狼朔突破重围来到身边,看了一眼皇帝的伤势,嘴一撇,都快哭了:“永安军,殿前司,金羽卫,各部都有被谢衡花重金策反的死士,这些人右臂上皆缚蓝巾,圣上遇到定要仔细甄别。”
“咳咳咳。”尽管戚寒野第一时间死死捂住了伤口,血仍旧越流越多,雍盛感到体温在渐渐下降,四肢八骸蹿出诡异的寒意,冻得他往戚寒野怀里拱了拱,“看来雍峤监国的三个月里,没少暗中下苦功啊。人数呢?有多少?”
戚寒野道:“看样子,约莫有三成。”
“还好,清剿只是时间问题。哼,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想搏一把大的。”雍盛冷笑,勉力踹了一脚狼朔,“别都围着朕了,去,尽力护住朝臣,活捉谢衡。”
狼朔被踹得一个踉跄,不得不提枪,领命而去。
“太慢了。”戚寒野眺望殿外战况,“你撑不了那么久。”
“那怎么办?”雍盛翻了个白眼,疼得太阳穴直跳,“都到这地步了,撑不了也得撑,我要是谢衡,这根箭的箭镞上必须涂满剧毒,见血封喉。罢了,撑得一刻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行,你是我的,生死不由天命。”戚寒野沾血的指腹抚摸他温凉的脸庞,眼中强烈疯狂的情愫赤/裸裸地倾泻出来,不加以任何遮掩。
雍盛蹙眉,拍开他的手,有气无力道:“朕必须知会你一声,朕不喜欢男人。”
“知道了。”戚寒野用指腹重重地擦过雍盛苍白的唇角,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哦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男人就够了你随意”。
“劝你谨守君臣本分。”雍盛虚弱地警告,完美演绎着什么叫色厉内荏,“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戚寒野显然不想听,他直接低头,吻在雍盛眉心,蜻蜓点水的碰触显然已是努力克制后的结果,远远不够,便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等我回来。”
“……”
雍盛震惊地瞪着他,怄得感觉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里都在疼。
说完,戚寒野将他交给近卫,跃出去,劈手就斩断一人脖颈,夺了他手中长剑,杀神降世般一路砍杀出去,所过之处,鬼哭狼嚎。
雍盛抻着脖子透过人墙缝隙望去,他是在战场上见识过戚寒野的杀伐手段的,四个字概括就是,寸草不生。
是该让京畿这帮过惯了舒坦日子的官兵们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战神了。
失血过多让雍盛的脑子越来越昏沉,迷糊中听到一声尖锐的爆鸣,又听到有人喊什么赤笠军,在失去意识前,他被人打横抱起,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他一阵阵作呕。
应是胜了。
戚寒野那个傻逼竟然敢亲朕。
朕要亲手剐了他。
这是雍盛脑海中最后浮现的念头。
第102章 第 102 章 他竟然还敢威胁朕。……
雍盛在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里浮沉。
有时他独自漫步在遍布霓虹的都市, 周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他在喧嚷的人行横道上等红灯, 当倒计时结束时,他被人潮推挤着往前,穿过马路, 一脚踏上御花园宜春池畔松软的草地,低下头, 脚边还有一根跟他一样孤独的鱼竿。
有时他正与范廷守对弈, 左相总是试图借围棋教会他许多道理,但他对此表示排斥, 总是故意往错误的地方落子。黑子落下的瞬间, 范廷守变成了现世的妹妹, 委屈地蓄着两包眼泪,控诉他下棋从来不让着她。
有时还会梦到谢折衣。
那是比梦还虚幻的人, 像拂鬓的风, 像水里的月, 有可能,她其实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 他为她不惜构建了一场大梦, 如今梦醒了,往昔碎了一地,他还留在原地。
期间雍盛短暂地醒来几次, 每次都见到戚寒野那张执迷不悟的脸。
他心梗, 一点也不想面对,宁愿永远就这么昏迷下去,或者直接死了, 也不是不行。
但太医们的医术实在是太过高超,硬是将他游离破碎的魂魄锁死在这副毫无留恋之处的躯壳里,好叫他能够清醒地感知到疼痛、饥饿与焦渴,以及榻边灼热的视线,和手上温凉的触感。
雍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熟悉的明黄帐顶映入眼帘,他放松下来,肩上随即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硬生生将他控了起码半盏茶的时间,等缓过劲儿来,转动眼珠。
戚寒野正守在床前,用湿帕子细致地给他擦手,从指甲的缝隙到指根到掌心,不放过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纹路,那虔诚又痴迷的表情,仿佛在揩拭什么稀世珍品。
雍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提醒他自己已经醒了,可以松手了。
但戚寒野完全没有相关自觉,甚至握得更紧了:“醒了?感觉怎么样?”
嗓音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切与欣喜。
“有点晕。”雍盛回答,抬眼见满室灯火通明,知是夜里,空白的大脑这会儿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链条,他努力压制那种令人不悦的卡顿感,问,“朕躺了多久?”
“五日。”戚寒野道,“你猜得没错,箭上有毒,而太医院的那帮废物为了解毒耽搁了太久。”
“哦。”雍盛不甚在意地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唇,想支肘起身,奈何手被戚寒野紧紧握着且抽不出来,头一下子更晕了,挪了挪胳膊,提醒,“能不能先松开?”
戚寒野却直接无视了他的要求,只问:“渴了还是饿了?”
雍盛从不亏待自己,言简意赅道:“水。”
戚寒野于是拉过靠枕,避开伤口将他环抱起来,半个身子靠坐着,又捞过手边温着的茶壶,倒了水,喂到他嘴边。
雍盛就着他的手饮下大半杯水,喝足了就偏开头,意思是喝够了。
戚寒野将茶盏放回,垂手又想去牵他,却被雍盛利落地拍开。
戚寒野那优越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没吭声,只拿黑洞洞的眼瞳寂静地盯住他,眼里没有半分活气,但还是能看出一点委屈来。
雍盛蹙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大对,面色白得像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眼眶熬得通红,底下一大片淤青,目光冷漠呆滞,就像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临界值,但精神还在强撑。
雍盛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守了整整五天,心里一时倒有些不忍。
“怀禄呢?怎么是你在侍疾?”肩上被箭贯穿的伤口似乎忽然抽搐了一下,雍盛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连带着声线也有点抖,“这里是朕的寝殿,外臣不便逗留。”
他不知道戚寒野用了什么法子强行留了下来,但以他对怀禄的了解,绝对不可能在他人事不省的情况下,坏了规矩放戚寒野进来。
“他在外间。”戚寒野目光闪烁。
雍盛点头:“劳驾唤他进来。”
戚寒野抿了抿唇:“我给他下了迷药,要睡到明早才能醒。”
“……”
雍盛眯起眸子:“朕往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剂量不大。”戚寒野试图找补。
这是剂量的问题么?
雍盛简直气笑了:“你今天敢给朕的人下药,明天是不是就敢给朕下药?”
“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你。”戚寒野眸中渐渐蓄起某种偏执,“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雍盛彻底沉下脸,抬手指向门外,“趁朕还没有生气的力气,给朕滚出去。”
戚寒野在此时也彻底发挥了他的犟种精神,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两人无声对峙。
“还有一个办法。”戚寒野神情严肃,“我直接把你掳走,去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见你的地方。”
雍盛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目光一时无比复杂:“你疯了?”
“约莫是吧。”戚寒野垂着眼睛,平静地道,一副闷声作大死的糟心样儿,“这五天里我早就疯了,所以眼下不论干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他竟然还敢威胁自己。
什么东西。
雍盛多看这东西两眼都能气得重新昏过去,想背过身去来个眼不见为净,但伤了的右肩实在痛得很,无法支撑翻身这个动作,只能退而求其次,拉过被子蒙住头。
被子外许久都没传来一点动静,就在雍盛以为人已想通离开时,绸枕的另一边突然往下一陷。
戚寒野竟自顾自爬上床,合衣躺下了。
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雍盛眼角一跳,一把扯下被子,想大大发作一场,但一扭脸,就对上一张平静的睡颜。
“喂。”雍盛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眉心,“要睡,回你的侯府睡,朕赐你那么大一座宅子是用来当摆设吗?”
戚寒野闭着眼睛没反应,呼吸舒缓且有规律,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雍盛又耐心地戳了戳,问:“谢衡是死了?逃了?还是被捉了?告诉朕。”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阵扑打在脸上的温凉气流。
问这个都没反应。
看来是真睡着了。
雍盛不免好奇,究竟得累成什么样儿,才能沾枕头就睡啊?
指腹自眉心下移,滑过鼻梁,来到脸颊。
雍盛动了坏心思,捏住他的脸颊肉就往旁边拉,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逐渐变形,心里总算有了那么一丝快意。
被扯得疼了,睡着的人不适地蹙起眉。
雍盛连忙松开。
那块被他蹂/躏的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他看着看着,又有点心疼,轻轻将掌心覆上,摩挲着叹息:“以后可别说朕没给过你机会,朕给过了,是你没珍惜。”
翌日醒来,身边空空荡荡。
雍盛见怪不怪,捂着伤口挣扎着起身。
怀禄正晕晕乎乎地拍打着后脑勺,迈腿进来,见他醒了,一溜烟飞奔至跟前,喜极而泣:“爷!您可算醒了!哎哟您千万别动,当心伤口裂开,太医说了您得卧床静养,这回可真是九死一生,阎王殿前走一回,太惊险了!您知道吗?这一箭不光扎得深,还有毒!为了解毒,威远侯差点杀了谢衡踏平谢府,他还找来了一名女神医,要不是这位女神医,爷……”
刚睁眼就被这一箩筐的话狂轰滥炸,雍盛揉着额角跳动的青筋,抬手往下压了压:“你慢点说,朕有点晕。”
“好巧,小的也有点晕。”怀禄摇了摇脑袋,“不知怎的,这几日总觉得头昏脑涨,魂不守舍,想必是太忧虑圣上龙体所致。”
雍盛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心说你蠢成这样,哪天姓戚的真把自己劫走了你还搁这儿摇脑袋呢。
“去通知内阁来上书房。”他叹口气,挥了挥衣袖,“朕想听听朕昏迷的这几日都发生了些什么。”
“圣上,可您的身子……”
“无妨,朕只躺着听个大概,费不了什么精神。另外,叫杨撷拟旨,召威远侯入阁参议。”
午后,皇帝在上书房接见了内阁大臣。
一大早得知了皇帝清醒的消息,这会儿又亲眼见到皇帝安然无恙,阁员们都松了一口气,连日来头顶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因担心皇帝体力不济,这次着意只挑些重要紧急的事汇报。
“叛贼已被尽数镇压,共三万余人,斩杀两万,一万余人被擒,现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听候发落。事发当日,谢衡被其府中所豢养的死士营救出宫,于西城门口被赤笠军永安军携手阻截,其人与府中亲眷一律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向执大殿上中了一箭,不治而亡。带头召开大议的几位亲王也被禁足在府,其中有抗议喊冤的,有在家里提前办活丧烧纸钱的,具体如何处置,还请万岁圣裁。”
“叛乱造成的各部伤亡人数已统计完成,其中金羽卫死伤五百零三人,殿前司两千一十二人,侍卫司……”
“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官员被误伤,如御史汪实乱中被砍了一刀,险些失了右臂。还有些官员回去后就发起高烧,换了惊风症。对以上官员与士兵,还请圣上下旨抚恤,以示宽仁。”
雍盛半躺在屏风后的榻上,一一听取汇报后,做出相应的裁决。
从始至终,威远侯都没吭过声,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遂点名提问:“祁昭,你可知赤笠军的来头?”
戚寒野规规矩矩地回说不知。
“听闻其首领是两位女子,一文一武,很有几分本事。”范臻横插一杠,帮他作答。
“哦?”雍盛来了兴致,“你见过?”
“因缘际会曾有过一面之缘。”范臻道,“只是此二人脸上皆覆面具,臣并未有幸见到庐山真面目。”
“如此也算打过交道,这件事便交给你吧,你去传达朕的旨意,就说朕想见她们一面,当面表达朝廷的谢意。”
“臣遵旨。”
“好了,今日就先议到此处,谢衡等人着大理寺查清了当年戚氏的冤案再行处置,祁昭留下,其余都先散了吧。”
皇帝嗓音中透出乏意,阁员们纷纷告退,鱼贯而出。
戚寒野则孤零零立在原处等了一阵,久未听召唤,便兀自抬脚绕过屏风,抬眼就见雍盛散漫地歪在躺椅里,怀里抱着个暖炉,正好整以暇地觑着他。
“朕刚还在想,你能乖乖地在那儿站上多久?一炷香?还是半炷香?”雍盛睨向案上燃着的香,那香不过刚烧了个头。
“圣上想试探什么?”戚寒野问。
“试探你有多少身为人臣的觉悟。”
“那圣上试探出结果了吗?”
雍盛指了指那根香,让他意会,似笑非笑道:“换做旁人,这般自作主张,不听话,朕会忌惮他,然后找个理由杀了他。”
戚寒野挑眉,坦荡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的,你若想要,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走,不用找什么理由。”
雍盛幽幽地盯着他,似在揣度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戚寒野顶着他审视的目光,朝他一步步走近。
雍盛倏地岔开话题:“今日起,赐你上书房行走,你就在御前听差,时时刻刻与朕寸步不离,可愿意?”
戚寒野停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是在奖励他?
正疑惑,又听雍盛道:“这几日积压的奏折都快堆成山了,朕有伤在身,不能太过操劳,你先帮朕都批了。对了,在此之前朕还是得确认一下,因从来也没见你写过只言片语,前些时连谢恩折子都要人代写,你……该不会有些识字方面的隐疾吧?”
第103章 第 103 章 剥个橘子来吃。
戚寒野沉默。
重逢后, 他从未在雍盛面前展露过笔墨,就是因为他深知雍盛对他的字迹有多熟悉。
当年他假幕七之手呈送的百官裙带关系名录,在故意用左手遮掩的情况下都被轻松认出, 可见他这手字定是有什么他自己难以觉察的特点与破绽。
如今雍盛话里话外逼着他御前挥墨,显然是在试探与验证。
只不知他究竟疑心多少。
那日自己表露心迹,他看起来也并不如何意外。
虽不意外, 但是抗拒。
虽抗拒,但有意无意中放任纵容, 并未彻底做绝。
戚寒野一时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眼下奏折无论如何是要帮着批的,雍盛的伤势不允许他一醒来就马不停蹄地负担起如此繁重的政务, 不识字显然说不过去, 只得道:“臣这手字颇为潦草, 难登大雅之堂,所以耻于在人前卖弄。”
“不要紧, 多练练就好了。”雍盛满不在意地道, “朕以前的字也非常……独特, 如今已被驯化得泯然众人了,可见写得多了, 自然而然就丧失本性, 合起他人眼缘了。”
丑叫独特,规整叫泯然众人。
戚寒野苦笑。
接下来的几日,威远侯每每清晨即动身入宫, 在上书房批奏折批到宫门落钥方回, 宵衣旰食,兢兢业业。
短短时间内,他模仿雍盛笔迹故意写残写丑的字, 比他这辈子加起来的都多,历任西席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堕落至此,恐怕会被气得从坟里跳出来唾面怒斥。
“西南苗人挑衅,永安军已奉诏前往威慑,虽已叮嘱镇南王应尽量避免正面接仗,但苗人性烈多诈,恐怕……圣上?”戚寒野一扭头,见雍盛自顾自倒腾着竹条扎风筝,完全没听进他的话,不由得哽了一下,放下奏折,“要臣帮忙吗?”
“啊,不用。”雍盛头也不抬地摆手,大冬天的,他扎个风筝还扎出了满脑门的汗,“朕亲手给阿鸢扎风筝,要的就是这份亲力亲为的诚心,怎能假手于他人?你专心批你的奏折,余事莫管。”
戚寒野笑道:“传闻不虚,圣上当真无比宠爱公主殿下。”
“那是自然,朕是她爹,不宠她宠谁?”雍盛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睨了他一眼,顺带着损了一嘴,“唉,你一个光棍儿,不懂。”
他耗时两日千辛万苦搭好的架子,歪歪扭扭,实在不堪入目,于是又在这并不喜人的成果上缝缝补补,试图屎上雕花。
戚寒野闭了闭眼睛,掩去眼底那一丝莫名的妒意:“圣上既喜爱孩子,何不要几个亲生的骨肉?朝臣们不断上疏要为圣上选妃,充实后宫,以期皇嗣,内阁将这些劄子不做筛选,有一份是一份全都呈送上来,想必也是意见一致……”
“朕渴了。”雍盛突然扬声打断他,一指案上果盘,“给朕剥个橘子来吃。”
他近来使唤戚寒野使唤得得心应手,只要戚寒野在跟前,连怀禄莲奴都被他打发去陪雍鸢玩儿,一应端茶倒水添香涤砚的活儿尽数交给威远侯。
多少有那么点欺负人的意思。
但威远侯逆来顺受,甚至甘之如饴。
而他越是听话,雍盛就越想欺负他,乐此不疲。
戚寒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放下狼毫,净了手,起身挑了个贡橘,一点点剥去外皮。
雍盛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画满了风筝图样的小册子,曲腿斜歪在禅榻上,皱着眉一页页地翻,时而嫌这张图太复杂,时而嫌那张图样式老了不时新,嘴里嘟嘟囔囔念起个没完。
当剥好的橘瓣送到嘴边时,他理所当然地张嘴接住,齿尖轻轻一咬,酸甜适中的汁水即刻充盈味蕾,清爽滋润,满口生津。
“今岁豫章进贡的蜜橘很是不错,再过两日就是冬至,将贡橘分赐给朝臣,叫他们也尝尝。”雍盛边吃边道,“永安军常年跟苗人打交道,自是了解他们的习性,什么时候该威慑什么时候该敲打,郭祀心里有数。况且已调了裴枫督粮监军,再多置喙就有些过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随他去吧。”
戚寒野挑眉,暗道原来雍盛只是看起来散漫,其实清明在躬,自有丘壑,大小政务该抓抓,该放放,张弛有度,游刃有余。
“那选妃的事呢?”戚寒野问。
雍盛一瓣接一瓣地吃着,这一瓣递到唇边时却不张嘴了,抬眼看过来,目中略带讽意:“怎么,你也觉得朕该选妃?”
橙黄的果肉抵着泛着水光的唇,戚寒野眸色转暗,手上使了几分力道,将橘瓣不容反抗地往唇缝间推:“圣上肩负家国社稷,可以没有后妃,不能没有皇嗣。”
“唔……”
雍盛被迫得张口,承接了橘瓣,但戚寒野的两根手指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规矩地保持距离,而是随着橘瓣一同长驱直入,撬开齿关,缓慢且有力地游移着,一下下碾磨起尖利的犬齿。其余在外的手指则掐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保持仰头张嘴的姿势。
连日来辛苦掩饰的强势本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雍盛不适地眯起眼睛,与他对视。
对方手上做着如此放肆狂妄的动作,表情却平静得可怕,整张脸上没有什么可供解读的细节,只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点点妖异的微芒闪烁,似乎深处正激荡着汹涌滔天的情绪,一眼望进去,仿若能将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他在平静地发疯。
异物感过于强烈,激发起浓烈的不悦,雍盛皱眉,决定给这个胆大妄为的傻逼一个狠狠的教训。他微微偏过头,舌尖先是重重扫过侵入的指尖,而后齿关猛地合拢,狠命一咬。
霎时间,血的腥味与柑橘的清香一同在口腔中迸开,令人头皮发麻。
雍盛自下而上,挑衅地仰视,一点点加重力道,逼他就范。
戚寒野任由他咬着,纹丝不动,眸中莫名的火光更盛。
僵持片刻,雍盛牙都酸了,戚寒野不光不撤出手指,另一只手还变本加厉地抚上他的喉结,温柔缱绻的触摸像在安抚什么炸毛的小动物。
妈的,什么毛病?
雍盛觉得再咬下去可能会直接把手指咬断,为免把场面弄得太难看,不得不松了劲,边吞咽口中不断溢出的汁液与血水,边用舌头将异物往外推,含糊着发火:“忤逆犯上……朕看你是活腻了……”
话到一半就生生地止住了——
戚寒野在他的瞪视下,启唇,探出舌尖,舔上他唇角淌下的汁水。
濡湿柔软的触感自耳垂到下颌,再蜿蜒至脸颊,最后轻颤着印在唇角,留下一路晶莹的水渍。
鲜血淋漓的手指终于离开了湿热的口腔,不知是谁压抑的喘息声,又沉又重,与耳膜,与心跳,共振出相同的频率。
有那么一瞬间,雍盛以为会有更柔韧的东西替代手指,实施新一轮侵占。
但没有。
戚寒野不知又抽了什么疯,陡然抽身,后退着拉开距离,目光在触到雍盛殷红的唇时,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欲言又止,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想替人擦脸。
“啪”的一声,雍盛用力拍开他的手,拧着眉毛怒不可遏地瞪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缤纷多彩。
戚寒野扒开愤怒的表象,硬是从那喷火的双眸中辨认出一丝隐藏的嫌恶,面色霎时变得煞白。
他攥紧了帕子,一言不发地退出了上书房。
人走了,口中却仍残留着被侵犯的陌生触感,舌根有些发软发酸发烫,舌尖逡巡一圈,将被舔舐过的半边脸颊顶起一个小包,空落落过了许久,雍盛才回过颜色,觉得荒谬至极。
一言不合就又亲又舔,属狗的么?
耍完流氓尥蹶子就跑,出息!
可恶,可恨,不可理喻!理应拉出去五马分尸再剁碎了做成鸟粮喂鹦鹉!
狗东西。
当晚,雍盛失眠了。
难以安睡的也不止他一个。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谢衡端坐着,上下扫了几眼牢房外的官场新贵,眼皮重新阖上,冷嗤道:“原先还以为祁大人能扶摇直上是凭借几分真本事,大殿上一见,不过一介以容貌倖进的佞臣耳。”
“容貌?”戚寒野摸了摸自己的脸,扯出一个古怪的笑,“阁下也以为本侯是因为肖似谢折衣才得到圣上青眼?”
“放肆!”谢衡勃然睁目,“凭你,也敢直呼先皇后名讳?”
戚寒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放声大笑:“阁下莫不是当真心疼这个便宜闺女?既如此,当初又为何任由她跟着戚氏流落在外,饱受世人冷眼?今日这般惺惺作态,当真叫人恶心作呕。”
谢衡的神情从动怒转为警惕,忽然像是被莫须有的蛇凭空咬了一口,竖起眼睛:“祁,戚,折衣是长缨所出,你,你是戚家人……”
他蹭地爬起,拖着因饱受酷刑而踉跄的双腿冲到牢柱前,被血垢糊住的双眼爆发出往日的犀利精光,一寸寸从戚寒野脸上剐过:“是你,哈,是你,戚家小儿!你果然还活着!”
“托您的福。”戚寒野淡声道,“这些年活得不人不鬼,不男不女,还要认贼作父,很是受罪。”
谢衡本欲咧开的嘴角倏然吊诡地顿住。
戚寒野欣赏着他脸上从困惑到彻悟再到惊悚恐惧的一系列神情变化,愉悦地眯起眸子:“当年你屠尽我戚氏上下老少,手段用尽却依旧没能斩草除根,既留下我这祸根,就应料到会有今日。”
谢衡脏污的手穿过牢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目眦欲裂,气喘如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戚寒野目中掠过嫌恶,指缝间寒芒一闪,“呲拉”一声,那截被玷污的衣袖应声而断,他同时响起的阴沉嗓音也被这裂帛之音衬托得愈发险恶:
“你放心,我做事,定不会像你那般粗心,定叫谢氏满门,血债血偿,一个不留。”
第104章 第 104 章 “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朕……
翌日, 戚寒野照常来上书房当值。
外头下了彻夜的雪,帘子一开,飘扬的雪粒子就裹着北风, 趁隙打了进来。
怀禄忙上前接过威远侯脱下的狐裘大氅,抖落了上头的浮雪,笑盈盈道:“圣上知道侯爷畏寒, 担心光是地龙还不够暖,早早儿便命人增烧了铜盆炭火, 侯爷要是还觉着冷, 这儿还备有手炉。”
说着,将一只珐琅彩海棠手炉塞进他怀里。
“有劳禄公公费心。”戚寒野冰冷的手指陡然触到暖烘烘的手炉, 倒激起一阵痛意。
“奴婢只是个当差的, 费什么心呢。”怀禄道, “全是圣上疼您,您多记着圣上的好。”
“定然铭感五内牢记在心。”
戚寒野顺承了一句, 巡睃一眼, 并未见到那道散漫的身影:“圣上今日怎么晚了?”
“爷昨儿夜里睡不安生, 睁着两只眼睛熬到天快亮了才囫囵合上,早上无论如何便起不来, 只吩咐了一句, 说此间事宜全听侯爷做主调度,请侯爷自便。”
怀禄边转达皇帝的口谕,边打量威远侯的神色, 心里头打鼓, 不明白自家主子把万几宸翰交给一个新封的侯爷,就这么当起甩手掌柜来,是当真心大呢, 还是别有深意。
无论如何,这事儿要是被内阁知晓,指不定要掀起多少轩然大波呢。
威远侯竟也不意外,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原地略站了一阵,便挽袖落座,开始代批奏章。
怀禄殷勤地帮着研墨续茶,中途出去了一阵,再回来时见戚寒野正盯着案上果盘里的贡橘发呆,遂笑道:“侯爷可是饿了渴了?爷说了,让您自便呢,这屋里的东西您看中了什么尽管拿就是。”
戚寒野收回视线,并未接茬,只问:“陛下可是醒了?”
“是啊,用了膳,逗弄完宝爷,这会子正陪着公主殿下在御花园里玩儿呢。”
“在御花园?”
戚寒野望了眼窗外旋舞的飞雪。
怀禄随即会意:“殿下早前便嚷嚷着要堆雪狮,爷最是宠她爱她,有求必应,外头再冷也不惧的。”
戚寒野垂下眼帘,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接着在折子上批“阅”。
“爷还说了,侯爷要是累了倦了,想醒醒神儿,便可去寻他们一起耍。”
“承圣上美意,臣实在畏寒得紧,去不得雪地里。”
“巧嘞,爷也料得侯爷会这样说。”怀禄转述起雍盛的话来一套一套的,“但爷说,侯爷最好还是拨冗去一趟,有个人想叫您见见呢。”
戚寒野笔尖一顿:“何人?”
怀禄讪讪挠头:“这个,奴婢哪里晓得呢,侯爷去了,一见便知。”
御花园里,雍盛正用两只冻得像紫芽姜的手搓雪球,他掩在风领里的脸已冻僵了,咧起嘴角来都觉得费劲。
不远处,一只雪狮子已经初具雏形,潦草寒碜的身子上顶着颗浑圆的脑袋,修整出打蜷的鬃毛,尖尖的牙齿,打眼瞧去倒也有几分憨态可掬。雍鸢耐心地给它装点上各种金玲彩索,谢怀风挂着两道清鼻涕,举着铁锨使劲儿地夯实雪狮子背上的雪,因力道过大,引来雍鸢的呵斥——
“欸,你轻点儿,别一铲子夯碎了它。”
小子讷讷挠挠头,傻笑着赔不是:“我知道了,我轻点儿。”
“别总欺负怀风。”雍盛掂着雪球过来,掏出帕子给谢怀风擦了鼻涕,“人家为了陪你堆这狮子,大雪地里顶着北风冻成这样,容易么?”
雍鸢嗤之以鼻:“是他自己非要跟来的,我又没求他。”
雍盛啧一声,板起脸来吓唬:“你再这样下去会没有朋友的。”
谁知雍鸢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没有朋友有什么关系,皇阿爹不是也没有么?”
雍盛:“……”
“谁说朕没有朋友?”在幼崽跟前,雍盛努力维持大人的尊严,边往那雪狮子嘴里塞雪球,边含糊道,“朕之知己遍天下,说出来能从皇宫排到云州北境。”
“哦。”雍鸢一脸我不信,“那皇阿爹说几个来听听。”
雍盛想了想,刚要张嘴。
雍鸢抢先道:“怀禄不算。”
雍盛不乐意了:“凭什么不算?”
“因为怀禄算家人呀。”雍鸢道,“就像管事嬷嬷对阿鸢一样。”
雍盛无从反驳。
他眼珠转了转,企图再次张嘴。
又被雍鸢打断:“那些大臣们也不算。”
雍盛竖起眼睛:“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与皇阿爹之间是上峰与僚属的关系,他们怕皇阿爹怕得要死,皇阿爹打个喷嚏他们都要哆嗦三下,如何能做成朋友?”
雍盛笑了,蹲下来刮了刮她冻红的鼻梁:“那照你这么说,世间何人与朕能做成朋友?”
雍鸢歪着小脑袋很是冥思苦想了一阵,最后泄气似地垮下肩膀,嘟囔道:“阿鸢也不知道。”
在她眼里,雍盛俨然是个被所有人孤立的可怜人了。
她有些难过,因为她隐约意识到,只要做了皇帝,就无法再拥有真正的朋友。
她张开双臂,想抱抱可怜的皇阿爹,一抬头,越过皇阿爹肩头,望见不远处,一道天青色身影从雪中擎伞而来。
皎如玉树,灼如月华。
“皇阿爹。”雍鸢一下子忘了有关朋友的讨论,亮晶晶的眼睛瞪到最大,小手指向身后,“快看,是神仙哥哥。”
“铛”的一声,一旁的谢怀风也看呆了,连铁锨掉在地上差点砸了自己脚也不知道。
能让两个小兔崽子如此惊艳的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雍盛扭头,见到意料之中的人,笑着招手:“你还是来了。”
戚寒野木着脸,打量着雪地里脸蛋冻得通红的一大两小,雪花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远远望去毛绒绒的,比他们堆的那个丑了吧唧的雪狮子更像雪狮子。
皇帝没有皇帝样,公主也没有公主样。
他叹口气,走到近前,弯腰行礼:“臣……”
刚开口,一个白雪团子突然原地弹射,朝他直直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力道之大,竟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一低头,那小女孩儿紧紧搂着他的腿,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直白且真诚地夸赞他:“神仙哥哥,你长得真好看,给阿鸢当驸马吧。”
不是“可以给阿鸢当驸马吗”这样的询问语气,还是霸道的宣言。
“……”
戚寒野支着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揪住白雪团子的后脖领子,将人一整个拎了起来。
“朕何时教过你光天化日强点驸马了?还知道什么叫矜持么?再说了,选驸马不能只看脸,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废物海了去了,要多相处知道么?日久才能见人心。还有,什么神仙哥哥的混叫一气,差辈儿了,以后见面得叫叔。”雍盛絮絮叨叨地教训,一把按下那颗挣扎的小脑袋,“叫祁叔。”
雍鸢的小脚在半空中乱蹬,闻言如遭雷击,好似是没办法接受这么好看的神仙哥哥竟然都老得当叔了,她打从心底里惋惜,但只要长得好看,老点也没关系,不过目前迫于雍盛的滔天淫/威,只能先忍气吞声地喊了声祁叔。
“乖。”
雍盛满意地将人放下。
谢怀风也乖乖上前见礼:“怀风见过侯爷。”
戚寒野眯起眼睛:“你认识我?”
“爹爹曾说起过侯爷。”谢怀风小声道,“说,说新封的侯爷长相俊美,世所罕见,应该就是您了。”
戚寒野盯着他看了几眼,问:“令堂是?”
“家父……”
谢怀风没说完,一个雪球又朝戚寒野迎面砸来。
只不过,这回是货真价实的雪攒成的球。
戚寒野偏了偏头,雪球擦着他的脸呼啸而过。
紧跟着另一个雪球就奔着谢怀风后脑勺而来,戚寒野一手拉过谢怀风,躲了开。
回身一看,那搞偷袭的父女俩一人两个雪球在手,叉着腰,耀武扬威的嘴脸看起来甚是欠揍。
“来啊,打雪仗玩过没?”雍盛挑眉,笑得张狂,“赢了有赏,输了受罚。”
幼稚。
戚寒野想回绝,但没等他有所动作,他庇护的那个小的已经抓起雪冲了出去。
戚寒野:“……”
分组好像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分好了?
雍盛昨晚失眠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这会儿打起雪仗来下手就格外狠,对上戚寒野压根就不存在什么手下留情。
戚寒野不屑在这种场合下使用武功,后背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后,也不惯着他,打得有来有回,战况胶着。
周围一干宫女内侍看得心惊胆战。
看看那两个小的,确定只是在游戏玩闹。
扭头再看看那两个大的,又不确定了,这速度,这力道,生死大战不过如此。
四个人最终玩得落汤鸡似的,谢怀风身子最弱,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这场游戏不得不暂时终止。
雍鸢被管教嬷嬷好说歹说劝回宫。
雍盛坐在廊亭下,边掸身上的雪,边恶狠狠地盯着戚寒野,见他向来服帖的鬓发眼下凌乱地贴在湿淋淋的脸上,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戚寒野也忍不住笑了,还不准人笑,强行绷住脸:“别笑。”
雍盛哪肯放过他,越发凑近了猛瞧:“喂,你是不是从来没做过这么没风度的事?”
戚寒野低头整理湿了的衣裳,他还有些喘,眼神有点飘。
“虽然没风度,但是很开心,对不对?”
戚寒野瞥了他一眼,视线轻轻落在他脸上,又极快地滑走,别扭地抿了抿唇,但这次他没有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从雍盛的角度看去,他那张被雪水浸润过的脸有种别样的性感,冷白的皮肤像莹亮的冰,高挺的鼻梁,鲜明的唇峰,刀削般的下颌,印象里最杰出的雕塑家创造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不过如此。
或许是他的目光稍稍炽热了些,戚寒野潮湿的眼睫倏地抬起。
四目相对,雍盛控着视线缓缓下移,停留在他的唇,欺身,一点点靠近。
戚寒野搭在膝上的手指随着距离的越缩越短,而微微蜷起。
如果把暧昧比作一张渐渐拉满的弓,那此时此刻,这张弓的弦已抵达崩断的极限。
“在想什么?”雍盛却在即将贴上前停下,他紧紧盯着戚寒野,不放过那张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眼里逐渐聚起戏谑的神光,“以为朕会亲你?你一副很想、很期待的样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戚寒野耸动的喉结,以一种确认的语气,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宣告道:“戚寒野啊戚寒野,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朕。”
戚寒野的瞳孔颤了一下,像是受到什么极为严重的侮辱,他的眉骨一点点隆起,终于无法忍受,偏过头。
但他说出口的话仍是那般冷静:“为何让我见谢怀风?”
“怕你杀他。”雍盛退了回去,“你不是要诛谢衡九族吗?”
戚寒野面色阴郁:“你以为我见过他,儿戏般打了场雪仗,就会因此放过他?”
“你会。”雍盛笃定道,“他只是个孩子,比你当年还小,生来姓谢并不是他的过错。”
“难道姓戚就是什么过错吗?”
戚寒野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了一瞬,但他很快克制住,起身告退。
雍盛却将他拦住,二话不说攥了他的手腕,拉着人往前走。
“去哪儿?”戚寒野问。
“你现在浑身湿透了,方才又在冰天雪地里闹了一场,平日里那么怕冷的人,这会儿不冷了?还是已经冻傻了?”雍盛道,“有事可以慢慢儿商量,先随朕去换身衣裳。”
第105章 第 105 章 “朕还从未与男子亲热……
戚寒野贪恋腕上那一点温热, 没有挣扎。
雍盛一路也没有放开他,固执得像个薅住兔子就不撒爪的饿鹰。
更多时候,出于某种愧疚心理, 戚寒野也愿意听凭雍盛为所欲为,但走着走着,周遭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目之所及,一山一石, 一草一木, 渐与记忆中的相重合,他意识到, 脚下的路并非通往供外臣歇脚的杂殿, 而是那曾被焚毁一室的中宫之所。
戚寒野停下, 不动声色道:“外臣深入宫闱实在不成体统,臣还是回府换衣吧。”
“怎么, 你认得此处?”雍盛斜乜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道, “你连奏折都代朕阅过了,逾矩之事向来没少做, 真细较起来, 桩桩件件都不成体统,甚而大逆不道对朕怀有非分之想,啧, 时至今日, 倒心血来潮念起体统二字来了,也不害臊。”
雍盛的嘴一旦厉害起来,那当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
戚寒野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又被非分之想四个字狠狠刺了一下,一时只觉四肢百骸的冷尽数化作寒针,直钻心窝,怔怔半晌,失魂落魄,意识再回笼时,人已被领进了凤仪宫的温泉殿。
雍盛对候在这里的内侍们交代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只见得身边的人突然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大门从外被带上,昏暗的殿中刹那间只余他一人。
环顾四周,点翠围屏,琉璃珠帘,错落的帐幔间水雾氤氲。
几案上,神雀铜熏炉正徐徐吐着沉香,缭绕烟雾中,玫瑰椅美人榻梳妆镜奁,甚至镜奁前的胭脂水粉角梳钗环,一应摆设与主人在时分毫不错,宛如昨日。
戚寒野泛白的指尖一一掠过当年旧物,缓缓走向池边,望着热气缭绕的水面立了移时,似乎陷入到某段漫长的回忆。直到贴在身上的湿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飘远的思绪才被强行拉回,他慢吞吞褪了衣裳,步入水中。
热水使人放松警惕,他阖目仰靠在池壁上,等待暖意一点点驱散骨缝间肆虐的寒凉。
这时,外间传来动静,有人推门入内,在门口稍作停留便径自绕过围屏,挑起珠帘,那长驱直入的架势,如入无人之境。
戚寒野睁眼。
在他寂静的注视下,皇帝在对岸将手中托盘放下,毫不介怀地脱了外衣,只着一层薄薄的素色里衣,便跳进水中,一步步朝他走来。
距离不断缩短,待只有两步之遥时,戚寒野忍不住提醒:“你也说了,戚某心怀非分之想。”
他刻意将那四个字咬得很重,“圣上若无意纠缠,当远离才是,否则臣不能保证不逾矩,亦不能保证万事皆合体统。”
面对他的警告,雍盛回以一声嗤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废话少说,转过身去。”
戚寒野不解其意,一时僵着未动。
雍盛懒得重复,直接大跨一步贴上去,一只手摸到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掌着后脑勺,将那颗困惑的头颅圈住,拉低,粗鲁地摁到自己腰侧。
这个姿势像极了拥抱。
戚寒野被迫垂下颈子,他挣了挣,两条胳膊搭在池沿上,迟疑着是否应该将人推开。
但雍盛并未做什么,他只是拨开了自己后脑披散的发,潮热的手指在凸起的颈骨处来回游移,嗅不出多少暧昧的气息,而后那根手指轻轻挑起项间红绳,一寸寸往下,握住缀在胸前的那只符袋。
戚寒野心中一惊,劈手夺过符袋,不顾光裸的躯体从水中猝然起身。
雍盛不知此举挑动了他哪根神经,竟惹得他突然暴起,一个没防备,脚底一滑就要往后仰跌。
戚寒野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腰身,足尖一转,一腿后撤,就借力将人抱起,安全地送坐在池沿上。
这一系列动作如此丝滑,完全是出自本能,保护雍盛四个字已然化作某种意识,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凌驾于一切之上,无论何时何地,一经触发,四肢都会早理智一步抢先做出反应。
雍盛先是懵了一下,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坐上的池沿,须臾反应过来,揶揄道:“紧张什么?池子里的水这么浅,就是摔进去,也淹不死人。”
同时心脏猛跳了几下,兴许是因为意外,兴许是因为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
“饶是如此,也应当心。”戚寒野不着痕迹地缩回手,“小心驶得万年船。”
雍盛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垂下眼,像是第一次见到戚寒野的身体,视线来回剐着,自言自语,“不怪朕,确实精壮了许多……”
不知在验证什么,他不死心地掐住戚寒野的腰,不停比划着,温腻的掌心辗转细致地碾过腰间每一寸皮肉,简直肆无忌惮。
戚寒野轻吸一口气,捉住那两只四处作妖的爪子,嗓音略沉:“你究竟想做什么?”
雍盛因坐在池沿上,比他高出一个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清清嗓子,纡尊降贵道:“朕还从未跟男子亲热过。”
这石破天惊之语,搭配上他睥睨尘下的眼神,活像某种圣洁荒诞但自矜自傲的宣言。
戚寒野歪着头,挑眉等待下文。
雍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眸中跃动起难言的光:“听着,虽然你看着确实像个男人,但此时此刻,朕也确实有点想亲你,怎么办?”
戚寒野狭长的凤目因震惊而微微睁大,良久,捕捉到某个怪异的字眼:“像?”
“这是重点吗?”雍盛恼怒,“对你来说,重点难道不该是后半句?朕说朕想亲你,你要不要给点反应?”
戚寒野的反应是,将唇无声地抿成一条直线。
他竟然说,他想亲他。
戚寒野直觉雍盛并不认真,多半是存着玩弄戏耍的心思,但尽管如此,一点欣喜还是如星星之火,逐渐燎原,在心底酝酿起汹涌狂潮,沉默几息,他支臂,扬起下巴,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试探着欺近,低声道:“如你所愿。”
但至半途,胸膛果然被抵住。
雍盛道:“在这之前,朕希望你可以换上那套衣裳。”
衣裳?
戚寒野扭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对岸托盘中,整齐叠放着一摞朱红色衣物。
他的瞳眸暗下来,问:“那是什么?”
“吾妻故衣。”雍盛直言。
沉默。
长久的沉默中,蔓延起对峙的味道。
尽管一再回避与拖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刻。
“雍盛。”戚寒野大逆不道,直呼天子名讳,但引发雍盛滔天怒火的还是后半句,他说,“我不是谢折衣。”
雍盛脸上的笑容瞬间开裂,短促地哼了一声,但他拼出半生定力努力稳住了情绪,耐着性子哄:“怎么不是?你就是。”
“我不是。”
“你是。”
“阿盛……”
“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装作是。”
雍盛固执到蛮横,脸上彻底没了笑意,阴狠道:“戚寒野,你再说一声不是,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凤仪宫。”
戚寒野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这在他脸上极为罕见,他仰头凑得更近了,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近乎卑微地道,“阿盛,看看我,我不好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难道我必须得是她?”
“我并非真正的谢折衣。”
“我也不愿再做谢折衣。”
“我只想做我自己。”
雍盛摩挲起他沁凉的脸颊,动作温柔,目光缱绻,没人会怀疑,他此刻正注视着的人,定是他此生挚爱。
“乖,去穿上。”但他执意充耳不闻,柔声诱哄,语声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别再说些蠢话。”
戚寒野目中掠过痛楚,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声音刚落,殿内即响起一记脆响,雍盛给了他一耳光,静室内听来,这记耳光如此洪亮。
戚寒野被打得偏过头,火辣辣的右脸上迅速浮起指印。
“朕无需你的道歉。”雍盛压抑日久的怒火一下子喷薄而出,眼圈霎时烧红,冷笑连连,“一个不折不扣全须全尾的骗子而已,哪里配说什么对不起?你不是爱骗吗?骗术又那般精湛,骗过所有人,把朕骗得团团转,如何,很有成就感吧?私下里时不时还会嘲讽朕讥笑朕两句吧?”
“看呐,那个愚蠢的傻皇帝,蠢得连枕边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世上上哪儿去找这么好骗的人呐?再没有了,再没有了,可你怎么不知道珍惜?怎么突然改邪归正了?怎么不接着骗了?当骗子也得有职业操守,现在竟还要朕上赶着来求你骗朕,你为什么就不能从一而终……操!”
不知是为了堵他的口还是怎么,戚寒野突然握着他的脚踝将他拖入池中。
热水漫过头顶,他猝不及防呛了口水,匆忙屏住呼吸,但下一秒,戚寒野又大发慈悲将他捞了出来,整个身子也随之覆上来,将他死死抵在壁上:“别说了。”
“凭什么?朕就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纯种傻逼……”
雍盛撸了把脸上的水,咳了两声,稍稍缓过气来就企图接着展开二次言语攻击,但戚寒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手掌着他后脑勺,一手掐着他下巴,用力且凶狠地封住了那两瓣喋喋不休的唇。
“放开……你他妈……”
熊熊燃烧的怒火被突如其来的吻仓促打断,男子霸道热烈的气息裹挟而来,这不在意料之中,雍盛有些慌乱,下意识推拒,但对方不但不加收敛,甚至攻势更猛。柔韧的舌尖在交融混乱的呼吸中半强迫半引诱地撬开齿关,逡巡一周后,便马不停蹄地攻城掠地,搜刮征战,挤压,吮吸,贪婪地掠夺它所能掠夺到的一切,包括空气,津液,轻微的颤栗,与若有似无的喘息。
雍盛在缺氧中有些恍神,羞恼之余,发了狠,双手握住身前劲瘦的腰肢,使劲儿亲回去,意图抢过主动权。
这般横冲直撞的回应,令戚寒野有些意外,他撩起眼皮,对上一双直勾勾的充满野性的双眸,遂弯了弯眼睛,从善如流地卸下全部力道,只安抚性地揉捏着对方后颈薄薄的皮肉。
雍盛不再被压制,于是一个挺腰,边亲,边抱着人转了个身,将戚寒野反压在池壁上。
他亲戚寒野的耳朵,听到戚寒野隐忍压抑的吸气声,感觉到怀中的身躯霎时绷紧如弓,内心因此获得莫大的满足。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能将人溺毙的满足感中脱身而出,喘着气,抵着戚寒野的额头,一字一句道:“什么时候你愿意重新穿上那身衣服,什么时候朕便放你离开,在此之前,休想踏出这里一步,朕说到做到。”
第106章 第 106 章 “那我……可以过去抱……
天儿一天比一天冷, 甫交腊月,雪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仍不见停,最北边的几个郡县传来雪灾的消息,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压垮了屋宇,砸伤冻死了许多百姓。
皇帝的箭伤在精心调养下已好了大半,因天气实在严寒, 官员出行多有不便,朝会便改成了一旬一次, 官员们各自在所辖署衙办公, 只有内阁日日点卯开会,帮着皇帝处理全国各地的庶政急务。
阁里有几个年轻力壮的, 诸如范臻薛尘远之流, 家里既无老小妻妾需要看顾, 又个人能力十分突出,皇帝悬心赈灾事宜, 便盯着他们催要章程, 他们年轻, 扛得住压力,每日早出晚归加班加点, 后来嫌来往麻烦索性就带足了换洗衣物住在署衙, 以备随时接受传唤前往上书房。
如此宵衣旰食,克忠职守,美名很快在官场上传扬开来, 引得其他官员争相效仿, 大雍一时间内卷成风。
大臣们忙,皇帝这个坐纛儿的自然也偷不得闲,一连多日从早到晚都在商议即将推行的货币新政, 每个条例拿出来都能衡量争论上一天,还争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由此添了失眠的症候,夜里吃了酒,饮了安神汤,仍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遂唤来怀禄,问到了什么时辰,答说已经四更天了。
雍盛躺得郁卒,脑子里来来回回都在盘算着赈灾的银两该从哪里出,实在想得脑仁儿疼,掐着眉心拥被坐起,无神的眸子盯着某处虚空,恹恹地发了会儿呆。
怀禄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摸去桌边倒茶,听皇帝在背后幽幽地问:“他还是不肯穿?”
皇帝每日睁眼都要问上一遍,怀禄已经习惯了,婉转道:“侯爷到底是个烈性之人。”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股浓重的无力感,雍盛哼了一声,日日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接过茶盏,换了个问题:“白天他都干什么了?”
“哟,说到侯爷的消遣,那可就多了,弹了琵琶,练了剑,在庭院里散了心赏了花,午后不知打哪儿寻来一截木头,用小刀刻着玩儿,一刻就是大半日,晚间焚香看书,早早儿地便沐浴完睡下啦,要奴婢说,侯爷在凤仪宫这些时过得挺自得其乐的,半点也不像遭了软禁。”
怀禄一一汇报着,觑着雍盛的脸色,实在忍不住,问出多日来盘旋在内心的疑惑,“奴婢还是不明白,圣上为何不多派些人看守?如今只留了四个金羽卫,以侯爷的身手,万一想走,压根儿拦他不住。”
“他不会走。”雍盛啜着茶。
怀禄踌躇着提醒:“可侯爷似乎也不甘心留下,否则早就换上那身衣裳了,何必僵持到今日?爷,要不咱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这强制臣下男扮女装做亡妻替身,被拒后不惜不择手段将其软禁的破事儿,怎么看怎么丧良心啊!
“你懂个屁。”雍盛狠狠剜了他一眼,翻身下榻,捞起架上长袍就往身上套。
怀禄忙上前伺候:“这么晚了,外头的积雪都冻成了冰,路上滑,冷得很,圣上往哪儿去?”
接收到雍盛凉嗖嗖的眼刀,随即反应过来,嗫嚅:“这会子去,侯爷早已歇下,不如明日……”
明日是不可能明日的,雍盛一秒都不想再等。
他像只鼓胀到濒临爆破的皮球,挟带满身寒气与一腔怒火卷进凤仪宫,却在瞧见被微弱的烛光倒映在窗上的绰约剪影时,倏地消了气。
“不是说人已歇下了吗?”雍盛蹙眉。
怀禄招来服侍的宫女询问。
宫女当日被临时抽调来凤仪宫时,并不知晓这位突然住进先皇后寝宫的男子是何方神圣,但一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已真心实意将其奉为主子,忧心忡忡道:“公子每夜到了子时不知怎的就会醒来,因他夜里从来不让人近身,所以具体是什么缘由,奴婢们也不知。只有一回,奴婢起夜,远远瞧见烛火,又隐约听到房中传出哀声,还有像是不小心撞倒了什么的动静,实在担心,便想推门进去瞧瞧,谁料刚将门半敞开,从里间就嗖地飞出了两把刀,一左一右钉在脚跟前,奴婢实在害怕,只得退了出去。”
雍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既遇见过此事,为何不早报与朕知晓?”
宫女绞着手帕吞吞吐吐:“到得第二日,见公子仍与平时一般无二,言笑晏晏,奴婢又疑心是自己夜里神志恍惚,听错了……”
“行了,退下吧。”
雍盛没了耐心,知道问不出个首尾来,以戚寒野的手段,若想隐瞒什么,谁也无从察觉,他打算自己求证,径自推门而入。
迎接他的,确实是两把柳叶小刀。
贴着脸飞过,咄咄两声,先后扎进门框。
怀禄吓得张大了嘴想尖叫护驾,被雍盛用眼神制止。
“滚!”
里间传来一声怒喝,嘶哑的嗓音里仿若凝着冰碴,直白地昭示着声音的主人此时相当不悦。
不悦中,还有几分隐忍的狂躁。
极不寻常。
雍盛心头狂跳,快速绕过那座荼蘼团花大屏风。
“啪”的一声,冷不丁一只茶盏又扔了过来,惊天动地地砸碎在脚边,热茶与碎瓷霎时迸溅一地。
“戚寒野。”雍盛不得不出声,“是朕。”
里面再没了动静。
雍盛眯眼,环顾四周,只见室内昏暗,寂静无声,案上红烛已燃了小半,烛泪斑斑点点地堆积在莲瓣座烛台上,榻上乱揉着一条锦被,视线来来回回,一时竟未寻到戚寒野的身影——
他方才不就坐在窗边的么?
难道躲了起来?
雍盛又仔仔细细搜寻一圈,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床尾与靠墙放置的紫檀顶箱柜的夹缝里,找到一处阴影,乍一看,像是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雍盛放轻脚步,试着靠近:“寒野?是你吗?”
那团阴影抖了一下,警告:“别过来。”
听到确实是他的声音,雍盛稍稍安心,但很快另一种更焦灼的担忧又浮上来:“你怎么了?躲着朕?出来,朕要见你,有话要说。”
几息沉默后,床尾后再次传来声响:“眼下不大方便,还请圣上……改日再来。”
答得大体流畅,中间深吸了一口气,后半句有些生硬,声线不稳,一字字过于板正,像是为了强撑镇定硬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雍盛疑心大起,随即一手端了烛台,一手拢着烛火,凑到近前。
那团黑影下意识往更深处缩了一下,但由于他的脊背早已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只能将头往臂弯间埋得更深。
若非亲眼所见,雍盛很难相信,平日里那般高大颀长的身躯,此时竟能蜷缩成那样小的一团,埋着头,裹着厚厚的鹤氅,抱膝屈腿,艰难而又委屈巴巴地塞在狭长的缝隙里,明灭的烛火将他影子拉长到脚边。
雍盛喉头一哽,弯下腰,不自觉将声音放到最轻最柔,像是怕惊扰到对方:“你不想出来的话,那我……可以过去抱抱你吗?”
他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来,双臂向前伸,在有限的空间内极力展开,做出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久到抻直的胳膊酸痛发麻,久到他以为戚寒野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时候,戚寒野抬起了头,苍白得骇人的脸上遍布冷汗,嘴唇青紫,他幽幽地盯着雍盛,眼眶发红两眼森森,双颌鼓起的咬肌显示他正因承受巨大的痛楚而紧咬牙关。
不过十余日未见,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雍盛心中惊骇,放弃一味等待,而是挤进缝隙间膝行两步,欺身过去,将人强行纳入怀中。
戚寒野在细细密密地颤抖。
雍盛用额头去贴他的脸颊,只觉恍若贴上了一块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的玄铁,冰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冷静,不能乱。
雍盛退出去,命人传太医,吩咐怀禄将殿内的火龙烧到最旺,又在卧房四个角落里都摆上炭盆,烧热水,煮姜汤。
屋内很快烘暖如夏,他亲自将人从夹缝间抱出,安置在榻上,拣了条最厚的棉被拥住,紧紧箍在怀中。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戚寒野已陷入到一种半昏迷的状态,半阖的眸子没有任何神采,嘴里喁喁呓语着什么。
雍盛将耳朵贴近,没捕捉到什么完整的句子,只听到一声声破碎的“阿盛”。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到!这么长时间,就是爬也该爬到了,都不想要脑袋了么?!”
听皇帝怒吼,外间一应宫侍吓得两股战战齐刷刷跪了一地。
怀禄正急得没主意,好巧莲奴背着李太医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祖宗,你可回来了!”
再晚一些,太医没了命,我们也都得跟着陪葬!
他一巴掌抽在莲奴背上。
力道不大,纯粹是急的,莲奴被打得有点懵,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下雪天道上结了厚厚的冰,一步一打滑,实在没法走得太快。
怀禄朝里努努嘴,示意他少说话,领着狼狈擦汗的李太医进里。
一番诊治过后,李太医本就严峻的脸色再没放晴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欲言又止,磨磨蹭蹭。
皇帝看他的眼神像是想将他直接踹出去。
“这寒症,由经络阻塞,筋脉受损所致。”李太医摸着小胡子沉吟,“恐怕是一种中毒的症状。”
“毒?”雍盛有些讶异,“什么样的毒?很厉害么?他身上的寒症朕早前便知道一些,非一朝一夕之事,但往前只是手脚冰冷,夜里畏寒发抖,从未像这般冷到昏迷,既然你说是毒,自是有解药,命你速将解药配来。”
“可臣并不知道这位……公子究竟服了什么毒。”李太医不停地擦拭着额上的汗,“药理万千,浩如烟海,圣上若能找到此毒,臣细究其成分,或能有望配出解药。眼下臣对所中之毒一无所知,实在不敢贸然行医,恐怕弄巧成拙。”
“那这会儿应该如何?”皇帝逼问,骇人的威势兜头压下来,已是方寸大乱。
李太医暗自惊讶于圣上对此男子的挂心程度,沉稳说道:“臣观公子此时脉象已渐趋平稳,掌心后心的温度也渐渐起来,应是已扛过了发作时最凶险的那阵子,圣上既说公子身上的寒症由来已久,那多半是慢症,一时半会儿便要不了命。这会儿咱们能做的也不多,无非是多喂些温和驱寒的汤药,尽力让他的身子暖和起来,待他苏醒,圣上好歹问明白他中的是何种毒药,倘若他本人亦不知,到时臣再联合太医院几位对毒理颇有研究的医正,对着症候慢慢儿试药,也不迟。”
话说得滴水不漏,目前也只能如此。
雍盛略显失望,情知急也急不来,便挥退众人,命怀禄多灌几个汤婆子来,一个个塞进戚寒野的腋下和脚边,又强行叩开他牙关缓缓喂进半碗汤药。
室内烘热异常,他抱着戚寒野,很快就出了一身汗,爬起来脱了外衣夹袄,仍是燥热,只得又把里衣敞开怀,继续贴上去抱着,黏人的大狗般,再热也不肯撒手。
说来也怪,平日里不论怎么折腾也睡不熟,这会子挨着戚寒野,哪怕热得难受,强打精神,也很快就酣然入梦。
梦里只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体内像有一股蒸腾的热气,自脚底直蹿到嗓子眼,又化作四散的火星子,从各处毛孔里炸出来,炸得他唇焦口燥。
雍盛在极度的干渴中惊醒,睡眼惺忪地摸向身旁,摸到温凉的手,顺着手臂往上,又摸到同样温凉的脖颈。
很好,颈动脉还在跳。
他安下心,侧身拱进那人怀中,圈着那截腰身的胳膊勒得更紧。
昏昏沉沉间,他若有所感,身形一僵,猛然抬头,黑亮的眼睛对上一双冷静平和的瞳眸,残留的睡意霎时被驱得一干二净。
第107章 第 107 章 “你既是解药,也是毒……
“醒了?”
“嗯。”
“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哦。”
雍盛故作淡定地撤回手, 不着痕迹地将腰往后挪了挪,拉开彼此的距离。
戚寒野低头扫了一眼,瞥见雍盛衣衫半褪裸露着大半个光洁的胸膛, 有些不自然地蹙了蹙眉,移开目光。
须臾,后知后觉到什么, 便也弓着身子往后退。
原本还亲密无间搂在一起的人,转瞬间泾渭分明, 各自静默着, 在床上划出了楚河汉界。
半晌,戚寒野清了清嗓子, 不确定地问:“昨晚……我应是失去了意识, 没对你做出什么……”
他仔细斟酌着, 想来想去还是沿用了此前雍盛惯用的措辞:“非分之事吧?”
雍盛一愣,心说你都昏迷不醒病成那副衰样儿了, 还担心自己对人耍流氓?心里有没有点数?
“没有, 昏过去了就挺安分守己的。”雍盛没好气地道, “说说吧,李太医说你中了毒, 你可知道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中了多长时间了?朕看这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去见阎王,解毒之事迫在眉睫,你有什么就交代什么, 事无巨细, 赶紧的。”
戚寒野被他劈头盖脸砸落一连串问题,有点懵,脸上空白了许久, 直到雍盛伸长胳膊,不耐烦地拍打他的脸颊,才唤回他游离的神识:“喂!回话。”
戚寒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唔”,边琢磨雍盛究竟知道了多少,边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双手则摸过去拢起他敞开的寝衣衣襟,拢严实了,整理好,在胁下悠闲又熟练地打了个漂亮的结。
雍盛挑眉,这才察觉自己还敞着怀,也明白了戚寒野一开始为何有那一问,俊脸一红,张牙舞爪地拍开那双手:“少打岔,快说。”
“你很关心?”戚寒野却撩眼问。
雍盛气结:“废话。”
戚寒野歪头:“为什么?”
雍盛拧着眉看他:“你觉得是为什么?朕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去在意另一个男人的死活,不光在意,还提心吊胆怕得要死?”
戚寒野笑:“唔,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吧。”
雍盛咬牙,抬脚就踹。
但他哪是戚寒野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捉住脚踝。
雍盛冷脸:“松手。”
戚寒野捏着那截清瘦脆弱的脚踝,指腹探究似地,轻轻摩挲凸起的踝骨,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落在雍盛眼里,却那么色/情。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对,应该说,哪里都不对劲。
谁家好人用那副表情捏人脚踝啊?
“松手。”他再次别扭地警告,“别那么摸。”
戚寒野装出一副清纯困惑的模样:“嗯?我怎么摸了?”
“傻逼。”雍盛骂了一句,用力蹬了蹬,想缩回脚,“你克制一点,别太色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人。”戚寒野不让他脱身,甚至借力使劲儿一拉,将整个人拖入怀中禁锢住,强行将雍盛的那条腿盘在自己腰上,埋头在其颈项间深吸了一口。
雍盛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僵得像块石头,心如擂鼓,体温飙升,但这并不妨碍他嘴上输出:“夜晚过去了,毒发扛过了,不冷了,清醒了,你又开始行了。”
戚寒野被他逗笑了,肩膀一耸一耸的,磕得雍盛牙酸,笑完说:“圣上,你身上都是汗味儿。”
雍盛更不自在了,用力去推那颗像是扎根在自个儿身上的脑袋:“你也不看这屋里有多热,正常人谁待得住?嫌朕味儿就起开,朕本来就躁得慌,起开起开。”
戚寒野却打死不挪窝,还刻意多吸了几口,头往更深处埋:“谁说我嫌了?你好香,出的汗也是香的。”
雍盛沉默。
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怎么以前没觉得姓戚的这么肉麻腻歪呢?
再这么又吸又抱地蹭下去,雍盛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尽量将话题扯回到中毒一事上,退一步道:“起码告诉朕,是什么毒吧?”
“阿盛。”戚寒野温凉的气息不断游走在颈侧与耳畔,带着蛊惑和干扰,喁喁私语,“我好想你。”
没想到却换来雍盛的冷嗤:“才十余日没见,就想朕了?说说看,有多想?”
“毒发时好冷,好像被冻在冰湖里,但只要想到你,好像就不那么冷了。”戚寒野抱紧了他,“阿盛,你就是我的解药。”
这话不知触了喜怒无常的帝王哪片逆鳞,雍盛突然张嘴,一口咬在横亘在面前的手臂上,趁着戚寒野吃痛松懈的间隙,不知从哪儿攒出的惊人气力,竟一个翻身挣脱出桎梏,反坐到戚寒野身上,双手掐住其咽喉,毒蛇般俯身,盯住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这么想朕啊?那你可知道朕想了你多久?不清楚的话,朕不介意发发善心提醒你,你可是消失了整整六年呐。”
“六年,久到能让思念渐渐变成怨恨,朕怨你不辞而别,恨你打从心底里想就此撇下朕、抛弃朕!朕大海捞针一样地寻你,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你呢?你与朕不同,你起码知道朕的去处,朕就在这皇宫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可曾起心动念回来看看朕?但凡你回来过,哪怕一次,看到朕想你想到那般狼狈的境地,你都不会忍心……你……”
“你怎么能忍住不回来看朕?”
雍盛力竭般垂下头,颤抖的控诉带上哭腔。
戚寒野捧起他的脸,屈指刮去他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指腹一遍遍抚摸他通红的眼尾。
雍盛按住他的手:“不过你到底是回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个没屁股没胸的大男人,朕大度,朕可以不计较,性别之间的鸿沟也不是那么难以逾越,总之人回来了就行。但你又是为何拒不承认曾经是谢折衣的事实?朕实在想不通,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想彻底否定我们的过去,往前走,不回头。那朕呢?你是不是也想同时把朕从你的过往里抹去?明明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你却丢下我,独自抽离开,这么做你不觉得丧良心?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见他越说越激动,戚寒野掌着他的后脑勺强行将人按在胸膛上,轻声叹息:“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要否定我们的过去,也没有想把你一个人丢在回忆里,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我晦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我怎么舍得?”
雍盛抽咽:“那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因为我担心我再也做不成戚寒野,担心失去姓名,失去身份,从此成为世间另一个人,还担心……”
雍盛抬头,皱着一张乱七八糟的脸,脱口而出道:“你就是你,谢折衣是你,祁昭是你,戚寒野也是你,样貌能改变,姓名身份甚至性别都可以变,但这副身躯里的魂儿只有那一个,朕看上的,是这个,不是别的。”
他用食指使劲儿戳了戳戚寒野的心脏。
戚寒野愣怔了,渐渐地,沉郁的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好像枯寂的衰草地被撒下希望的种子,转眼间长出漫山遍野的生机。
“阿盛。”他再次拥眼前人入怀,情不自禁地亲吻起雍盛的鬓角,“你果然是我的解药。”
细密又轻盈的吻落下来。
雍盛从他紧绷轻颤的手臂与嘴唇,隐约感知到难以自抑的激动与喜悦,但并不知道自己具体是说了什么触动到对方,有点懵,拍了拍他硬实的脊背以示安慰,闷声问出心中一直很介意的事:“要不是朕御驾亲征发现了你,你是不是打算就那样躲朕躲一辈子?”
“嗯。”戚寒野答得很诚实。
妈的,老子的真心都喂了狗!
雍盛照着肚子就给了他一拳。
怒气冲冲,抬屁股就要下床。
戚寒野吃痛,捂着腹部蜷起身子,匆忙中好歹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解释。”
“好。”雍盛双手抱胸又坐了回去,矜傲地抬起下巴,明明眼眶还是湿的,鼻子还是红的,但一眨眼就又趾高气昂地扮上了,“你最好是能给朕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朕把你剁碎了做成鸟食儿喂鹦鹉。”
戚寒野失笑,撑起身子,斜歪在床头,垂着眼睛道:“还记得那次在庆春楼吗?”
“庆春楼?”雍盛在纷杂的记忆里到处扒拉。
“嗯。”戚寒野提醒,“我们偶遇了谢府总管邱业和雍峤的亲随苟亮。”
他这么一说,雍盛脑海中随即有了画面,紧跟着,警铃大作起来。
他依稀记得当时那两个狗腿子在商议移交冬衣敲富商竹杠的事儿,茶余饭后还开了些荤素不忌的玩笑,涉及到什么来着……小唱男色?
“你说断袖分桃这类事,恶心,龌龊。”戚寒野幽幽地复述雍盛昔日之语,垂落的眼睫委屈地颤了颤。
“……”
雍盛此刻心中大概骂了一万句操,如果可以,他不介意穿过去抽自个儿两记大耳光。
电光火石间,他还意识到,正是从那时起,谢折衣,啊不,戚寒野就开始对他若即若离,一改此前的热情主动,变得冷漠疏离。
雍盛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朕压根儿不知道你其实是……”
话说一半,他终于有点领会到戚寒野的想法:“所以,打那时候起,你就认定朕永远也不可能接受你的男子身份,担心兰因终成絮果,选择离开,恰恰是为了保全那段美好的过往,作为雍盛的我和作为雍盛发妻的谢折衣的过往,中间没有欺骗,没有龌龊,干净又纯洁?”
戚寒野没有说话。
沉默就代表默认。
雍盛注视着苍白的他:“戚寒野,亲手斩断与朕之间的孽缘,狠心将朕推远,是什么感觉?”
戚寒野闭了闭眼睛,喉骨微动。
“你的想念,难道会比朕少吗?”
“我以为离开后就能很快忘了你。”戚寒野苦涩地拉扯嘴角,“但似乎怎么做都事与愿违,心想此生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念着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到后来,甚至觉得只有想你的时候,自己才是活着的,永无止境的校场练兵和冲阵杀敌会使人变得简单又麻木,幸好,我还能想念你。我本不再奢求什么,但你又一次出现了,再一次鲜活地闯进我的世界,当你的手翻山越岭来到北境触碰到我,我便再也无法抗拒你。”
“阿盛,你既是解药,也是毒。”他眷恋地握住雍盛的手,指尖缓缓嵌进指缝,十指紧扣,“那种会让人上瘾的毒,一旦染上,就戒不掉了。”
“哼。”雍盛眼中的湿意又浓重起来,“受着吧,你这个大傻逼。”
第108章 第 108 章 “我还可以更乖。”……
戚寒野挨近了, 示弱般,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梁,见他并不抵触, 又稍稍偏移,蹭起他的脸颊,二人近在咫尺, 交颈依偎,像两头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着伤口。
气息渐渐纠缠, 不分你我, 雍盛半阖着眸子,微微偏转过下颌, 唇便如倦鸟投林般擦过对方的, 两人的呼吸都随之一滞。
戚寒野顺势揽过他的腰身。
恰在此时, 屋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招来守卫的一声大喝, 随后就是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夹杂着瓦片不断往下砸落的碎裂声, 他们惹出的动静不小,有人惊呼护驾, 有人喝斥詈骂, 如此喧嚣与刺耳,将室内的缱绻温存眨眼间驱了个一干二净。
雍盛推开戚寒野,烦躁地啧了一声, 问:“你的人?”
戚寒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打斗声很快止息,金羽卫领头的叩门问安。
皇帝黑着脸打开门,看起来心情不佳, 阴冷的目光扫过去,问:“何人闯宫?”
答曰:“是个女子。”
“哦。”皇帝冷漠挥手,“斩了。”
言简意赅,连多说两个字都欠奉。
金羽卫领命,这就要将人架走。
“慢着。”寝殿内倏然传出另一道男声,虽嘶哑低沉,但极富磁性,“圣上不瞧瞧刺客的模样么?行刺也得挑个好时候,这青天白日的,哪个狂徒敢如此堂而皇之闯入禁苑,嫌命太长了?”
说得不无道理。
或许是故人叙旧也未可知。
雍盛压着火,便叫转还。
两个金羽卫威风凛凛地压着那不断挣扎的黑衣女子,来到御前,强行摘了其蒙面的纱巾,露出一张柳眉倒竖的怒容。
嘿,还真是故人。
“绿绮?”
雍盛挑眉。
有点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绿绮瞪着他,眼里蹿火。
雍盛知道她是为寻主人冒险而来,顾及里面那位的面子,便命怀禄亲自松绑。
一重获自由,绿绮便叫嚣着要人:“狗皇帝,我家公子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雍盛还是头一回被人当着面叫狗皇帝,额角青筋一绷,差点没忍住把人剁碎了喂鹦鹉,阴恻恻反问:“你觉得朕能把他怎么样?”
绿绮咬着银牙:“你敢伤他一根汗毛,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哟,好大的志气,可惜想与朕死在一处的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你。”雍盛没好气地侧了侧身子,“想见他就自己进来吧。”
绿绮一愣,半信半疑:“狗皇帝,你不要耍花招。”
“对你?”雍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忽然若有所悟,“怎么?你该不会是不敢进吧?”
“……笑话!”
这世上还没有她绿绮不敢进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
遂梗起脖子,忿忿然跻身而进。
半个月前,她接到绛萼的消息,说公子两日前进宫后就没了音讯,府中下人多次前往宫门前打探消息,未得到只言片语,放出去的探子也都莫名折了,因实在担心公子的安全,又不敢轻举妄动,才火速写信召她回京商议,她仗着艺高人胆大,决定独自闯宫探查。
这一查才知晓,凤仪宫近日莫名住进一个男子,她料定那是自家公子,并猜测公子是遭了狗皇帝囚禁,否则不会不想办法送出消息报平安,只是她想不通,以公子的身手,想逃定能逃出来,他既按兵不动,其中也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她本想趁夜先与公子取得联系,了解一下大体的情况,没想到半夜里皇帝来了,她猫在屋顶上一等就等了一夜,差点冻毙在寒风中,早间因为伸了个懒腰,不甚踩落了琉璃瓦,这才被守卫发现。
一踏入寝殿,便觉一股暖风扑面,再走几步,里面竟烘热如夏,绿绮当即心中一突,心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掠过屏风,一眼瞧见榻上歪斜着的人,飞扑过去:“公子!”
“我道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小毛贼,原来是你。”戚寒野坐直身子,拍了拍膝上的脑袋,“不是远在寒山么?怎么回京了?”
“绛萼给我传了信,说你突然失踪,生死未卜。”绿绮将他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塞进他手中,“姑姑那边也遣人问了好几次,一是担心你遭了什么不测,二是担心你身上的毒……”
“我无碍。”戚寒野突兀地打断她,“你回去转告她,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姑姑还让我带话给您。”
绿绮瞄向不远处,皇帝正抱着双臂倚着屏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戚寒野笑道:“不用管他,但说无妨。”
绿绮于是低声道:“姑姑问,那件事您考虑好了么?”
“此事我已与她详谈过,这些年来,我伶仃苟活,奉她如师如母,此生敬她爱她,不必赘言,可她若执意走上歧路,就休怪我不顾念多年养育之恩,与她兵戎相见。你且告诉她,寒野此生,此志不变,若难两全,玉石俱焚。”
他冷淡的语气与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不容轻视,绿绮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垂下头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瓮声道:“奴婢从来只有公子一个主子,公子决意做什么,奴婢便追随公子做什么,奴婢会将公子的心意原原本本转告给姑姑,往后该舍便舍,当断则断。无论如何,奴婢只希望,公子能平安康健。”
戚寒野怜爱地望着她,轻声道:“我会的。”
“嗯,那我走了。”
绿绮蹭地起身,她的轻功绝好,疾风一般从雍盛身边飘过。
雍盛与她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雍盛看到她大大的眼睛中蓄满了泪水,看过来的眼神里亦充满了哀伤、恳求与愁怨。
雍盛站了一会儿,直到戚寒野笑话他傻站在那里充木桩,他才慢腾腾地踱过去。
“朕还以为你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呢。”他哼哼,“原来有的是人惦记着。”
“嗯。”戚寒野煞有其事地点头,“毕竟微臣这般芝兰玉树,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还无父无母,年纪轻轻就军功显赫当上威远侯,这京城里的媒人啊,早就踏破了我府的门槛,信誓旦旦要给臣说门天造地设的亲事。”
“哼。”雍盛叉起腰,专横跋扈地嚷嚷,“朕倒要看看,谁敢把女儿嫁给你,谁嫁朕就罢谁的官。”
“哦?当真?那臣可就要一一列举了,譬如那……”
“快闭嘴吧你,朕不想听!”
雍盛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嘴。
两人嬉笑怒骂闹作一团,直到怀禄在外间提醒,内阁人已到齐,是时候该前往听政了。
不能荒淫无度,得干正事。
雍盛这么告诫自己,依依不舍地沐浴用膳,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凤仪宫,苦逼地开着会的同时,衔恨与那些“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昏君们狠狠地共情了一把。
不是不想干正事。
实在是美人的诱惑力太大。
一整个白日,他坐如针毡,心神不定,数独向怀禄打听戚寒野在做什么,打听完又咬着后槽牙接着看阁员们唾沫横飞,花了毕生定力捱到申时,抹了抹脸,想溜之大吉,却又被薛尘远拖着袍袖,就两淮河工一事大发宏论,并被要求遴选合适的人选来总理河漕事务。
雍盛端正地听了,推举了罗仞与工部汪偲,这与内阁的想法不谋而合,皆大欢喜。
这一拖又是大半个时辰,总算得以摆脱繁重的政务。
怀着迫切的心情,整理了衣冠,匆匆赶回凤仪宫。
此时,他惊讶地发觉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皇宫竟然这般大,宫道长得不可思议,道边的风景枯燥得不值一提,缓慢的步辇晃晃悠悠,需要转过这么多道弯,穿过一个又一个连廊和拱门,才能抵达他的渴望之地。
在那里,戚寒野正静静地坐在廊下,手执一把小刻刀,专注地雕着木头小人。
他扬起微笑,不知为何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眼尖的内侍发现了皇帝銮驾,刚要扯嗓子通禀,却被皇帝以严厉的眼神喝止。
雍盛挥手屏退周遭闲人,偷偷摸摸地踅到戚寒野背后,一手蒙住他的眼睛,一手并指抵住他的后腰,拖长了调子怪声怪气地道:“别动!敢动就一刀捅穿你!”
戚寒野一早便在余光里瞥见了地上鬼鬼祟祟的影子,也不戳穿来人幼稚的把戏,摸索着放下木头小人,配合着举起双手。
“扔了手里的刀。”
他便听话地扔了锋利的刻刀。
“抬起脸来。”
他便仰首,乖顺地露出脆弱的咽喉。
雍盛笑起来,恶意地拍拍他的脸颊:“你在外面也这么乖吗?”
戚寒野亦勾起唇角:“乖吗?”
“乖。”
他却道:“我还可以更乖。”
“……”
雍盛有点受不了,轻咳一声撤了手,天边夕阳烧得他耳尖泛红,目光游离,恶声恶气地警告:“少拐弯抹角地勾引朕,也不害臊。”
戚寒野觑着他,心说明明是很直白的勾引,哪里拐弯抹角了?转念又觉得他害羞起来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很有意思,不敢多看,遂弯腰捡起地上刻刀接着刻木头,以作掩饰。
雍盛又把颗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没话找话:“你在刻什么?”
“你看着像什么?”戚寒野反问。
雍盛左看右看,觉得似曾相识,迟疑道:“莫非……”
他脑中轰然一响,变了脸色,一把抢过那截木头,恶狠狠掼到地上,怒道:“你又在刻你那个竹马!”
他突然翻脸发作,把戚寒野唬得有点懵。
定睛细看,见他眉头紧锁嘴唇泛白,俨然一副气疯了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心里容得下旁人?”
“怎么容不下?我看你心胸宽广,名士自有雅量,能容人得很……”嘴比脑子快,刚秃噜了几句,卡了壳,反应过来什么,又撅着屁股去把木头小人捡回来,举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端详,依稀辨认出那小小少年衣裳上精致的团云纹饰,似乎是多年前大内的皇家特供,门襟袖口上有些地方是模糊的深色,像是血迹。
“他是……朕?”
不,应该说,是当年那个寒山上的朕。
雍盛慢慢地瞪大眼睛。
戚寒野从小藏在心里的人……是他?
戚寒野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竹马?心胸宽广能容人?嗯?”
雍盛握着小人,期期艾艾:“那朕也不知道,你那么小就……”
戚寒野:“就对你怀有非分之想?”
雍盛算是领教到某人能有多记仇了,他怕是这辈子都跟“非分之想”过不去了,讨饶道:“是朕,朕满脑子都是对你的非分之想,朕心怀不轨,朕见色起意,朕求而不得,以后咱们都别提那四个字了成不成?”
戚寒野高高地抬起眉骨,半天也没落下。
雍盛被他那探究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干……干嘛这么看朕?”
戚寒野旋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你喜欢看我扮作女子吗?”
雍盛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欢啊。”
戚寒野又问:“为什么?”
雍盛说:“好看啊。”
说完心里一咯噔,觉得这么说好像是掉进了一个坑,此前戚寒野无论如何也不肯穿当年谢折衣的旧衣,怎么突然转了性?难道是要试探他?为谨慎起见,连忙往回找补,“当然了,你这样也很好看!”
等等,这样说又显得过于刻意了,挠挠头,接着打补丁:“朕的意思是,女装的你和男装的你都好看,只不过,是不一样的风格,造就出的不一样的好看。”
“总之,不管你怎么样,朕都爱看。”
完了完了,怎么有越描越黑之嫌?
说完,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汗,生怕触碰到戚寒野什么禁忌惹恼了他。
“嗯。”戚寒野认真地听完,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略有挣扎,最后摇摇头,宠溺地捏了捏雍盛的脸颊,“你既爱看,我便穿与你看,但先说清楚,仅此一次,以后你就是求我也不能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生同枕,死同穴。
屏风后, 美人对镜理妆。
雍盛端正坐着,手里装模作样捏着一卷书,瞧着斯文正经, 可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了,愣是连头一行的头两个字都没看进去,游离的视线时而扫过屋顶, 时而张望窗外,总是若有似无地流连在屏风映出的虚影上。
印象中, 谢皇后似乎从未以素面示于人前, 整日便是一派昳丽精致的考究模样,他喜穿炽热浓烈的红衣, 也钟情于锐利明艳的妆容。原本只以为这是谢折衣的某种矜傲与坚持, 女子嘛, 还是尊贵的中宫之主,从来只想展示最完美的自己, 无可厚非。
可如今细想, 才察觉端倪, 完美的妆容其实是面具与武器,谢折衣的美是有强烈的侵略性的, 加上通体迫人的气势, 常常让人不敢逼视,如此一来,他越是扮得美艳不知方物, 那般众人瞩目, 高高在上,就越不会有人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毕竟谁会想到抛头露面高调张扬的一国之母,竟然是个男子呢?
饶是雍盛自己, 在得知真相后仍然时不时会觉得荒诞诡奇,并感叹戚寒野是懂什么叫灯下黑的。
但一介男子,想经年累月扮做女子,还不叫人轻易发现,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戏文里常有的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的桥段,写主角如何如何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又因着这便宜行事的身份发展出许多好看有趣的故事,可这全是想象,放到现实里,是男是女,只消一眼便能看穿。
常人想要扮做异性,不仅要克服男女之间天差地远的体貌特征,骨架嗓音喉结等,还要钻研二者之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仪态神情,甚至诸多内修的礼法德行与气质,前者皮相可仿,后者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像的?
可戚寒野做到了。
他成功地蒙骗了所有人,哪怕与雍盛数度同床共枕,也从未出过纰漏。
雍盛有时候当真恨得牙根痒,不知是他戚寒野演技太过高超,还是自己实在蠢得可怜。
想着想着,一股不甘的邪火蹿上来,他气得撂了书,抓起案上的折扇,啪地打开,给自己用力扇风降火。
“大冬天的,很热么?”
不知何时,戚寒野已离了妆台,双手交叠,倚着屏风看他。
雍盛闻言抬头,见到人便是一愣。
与从前总是泼墨般浓郁妖冶的妆容截然相反,这次戚寒野扮得则偏向于清新淡雅,远山眉冲淡了他原本过于深邃的眉眼,狭长凌厉的凤目不知作了怎样灵巧的修饰,竟变得温柔恬静,水光潋滟,高挺的鼻子也修得更可爱圆润,薄唇涂了并不特别浓艳的口脂,泛着丝绸般诱人的光泽,像冰层下冻住的软红。
让人想用体温去化了那层冰,舔舐那点红意。
戚寒野对自己的相貌与手艺向来很有信心,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雍盛的回神。
“嗯?”好半晌,雍盛终于从漫长的惊艳中悠悠醒神,眨眨眼,“你说什么?”
戚寒野指了指他手中的扇子。
雍盛连忙合拢扇面:“啊,尚可,也没那么热。”
他起身,朝戚寒野走去,一手的折扇敲着另一手的掌心,以人为圆心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得戚寒野眼花,长臂一揽,握着腰将人圈定在身前,笑道:“如何?臣如此打扮可得圣上欢心?”
“朕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想得朕的欢心,可得尽善尽美。”雍盛挣脱了他的怀抱,退后一步,以扇柄抬起他的下颌,吹毛求疵地皱眉:“咦?有喉结。”
戚寒野挑眉。
“从前没有。”扇柄往下,顶上喉结,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困惑不已,“怪也,为何你是谢折衣时不曾见过,现在却有了?不对,你本就是男子,合该有这玩意儿,从前是如何教它消失的?”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来,推开扇柄:“山人自有妙计。”
他这一句说出口,竟连同腔调与音色也转换了,原先独属男子的低沉嗓音变得模糊暧昧,唇齿流连间像埋了蛊惑人心的钩子,更哑更饱满也更摄人心魄,雌雄莫辨。
这无异于在雍盛面前上演大变活人。
雍盛震惊:“竟连嗓音也变得,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戚寒野蓦地欺近了,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他在拿捏人心方面是无所不能的,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雍盛的眼睛,弯起的眸子里烟笼雾绕,含着某种惊人的媚态。
雍盛的耳尖慢慢红起来,刷地打开折扇遮住他的眼睛,阻隔了视线:“别把那套烟视媚行用在朕身上。”
“你不喜欢?”戚寒野在扇面后歪了歪脑袋。
雍盛支支吾吾:“不用刻意讨好朕,还如从前便可。”
“从前?”戚寒野似乎有些茫然。
雍盛道:“从前你待朕都是凶霸霸的。”
语气里,不知是控诉,还是怀念。
“哦。”戚寒野隐约明白过来,“原来圣上好这口。”
“……”雍盛挥舞着扇子扇去燥热,试图解释,“当然不是,朕的意思是,你做自己,随心所欲就好。”
说这话,雍盛有些心虚,要真想让人家做自己,又何必答应让人家扮作女子?
“阿盛,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了?”戚寒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绪。
雍盛低头觑着自己的足尖,忽而上前拥住他,把头埋在他颈项间,蹭了蹭:“戚寒野,你是为了让我高兴才主动提出要穿女装的么?”
戚寒野没说话,一下下隔着衣料抚摸着他的脊骨,过了一会儿才道:“阿盛,其实……”
雍盛却忽然攥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郑重道:“走,陪朕去个地方。”
他带着戚寒野来到别园。
冬日的黄昏,万物萧条,连夕阳都显得苍白薄弱,仅存的一点余晖倔强地挣扎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这里是……”戚寒野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庭院屋舍,有些讶异。
“之前的杏花坞。”雍盛介绍,“宫里就这块地界僻静,从前你时常会来附近闲逛,朕以为你喜欢,便想着好好儿将废弃的院子修葺一番,再挑个黄道吉日赠予你,只是后来……”
后来一场蓄意的火,导致这别园没来得及送出去,还得了个晦气的名。
既是造出来送他的,戚寒野便不客气地四处走动起来。
看得出来,这园子颇费了一番心思,饶是凛凛冬日,这里仍有红梅凌寒而绽,廊下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涓洁清幽的凌波仙,搭配墨兰老菊,给萧条的冬景增添了几分葱茏生机,西南角上围着一棵老树搭了个葡萄藤架,高高的粗壮的枝桠伸向天际,两根麻绳垂下,荡着一个孤零零的秋千。
“你可知我为何总来这杏花坞?”戚寒野停在秋千旁,弯腰拂去其上落叶。
雍盛觑着他的动作,心想总不会是来荡秋千的吧?
戚寒野道:“从前啊,有个爱哭鬼,曾经坐在这个秋千上伤心地掉金豆。后来每次他惹我生气,我就来这里追忆一下他流泪时那可怜的样子,这样怒火便能消去大半。”
“哪个爱哭鬼……”雍盛话说一半,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张着嘴愣住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早已蒙尘的画面,和一位早已零落的故人。
戚寒野朝他展露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你!”雍盛一蹦三尺高,不敢置信,“你居然……”
一根颤抖的食指戳着戚寒野的脸指指点点,“你居然是那个神棍幕七?!”
戚寒野但笑不语,含蓄地默认了,但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坑蒙拐骗后的愧疚。
雍盛作为被骗的那个,简直气笑了。
是啊,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体型,面貌是特意易过容的,又聋又哑是装的,为的就是防止暴露。加上身份莫测,武功高深,对宫内熟门熟路,来去自如,时常还能给谢折衣传递些消息,所有这些神秘的特质加起来,答案不言而喻。
什么皇后手底下的人?
这明明是皇后本尊!
他捏捏戚寒野的耳朵鼻子,又凑近了仔细嗅闻对方身上的气味,连那股子檀香都如出一辙!
喷火的眸子对视须臾,雍盛最终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又被骗了!
一个皇帝,堂堂九五之尊,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了两次!
这简直叫盛无地自容!
“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雍盛咬着牙,额角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气,阴冷冷强笑道:“说吧,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趁今日朕心情好,大度,不与你一般计较,把握住时机统统都招出来吧,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再欺瞒,大小给你治个欺君之罪。”
戚寒野看着他隐忍的模样,想笑,但忍住了,顺毛道:“阿盛,我喜欢你。”
雍盛盯着他瞧了一阵,心口的火气噗地一下熄灭了,眼神又有些发飘,咕哝说:“我知道。”
“那你呢?”戚寒野明知故问。
雍盛嫌他腻歪,老大不自在地抖了抖身子,二话不说将人拽进屋。
戚寒野任由他牵着,进到卧房里的一间暗室,与里面停放着的一副敞口大棺材面面相觑。
“阿盛,你这爱好……有些别致了。”
“闭嘴吧你。”雍盛没好气地道,“这是当年他们为你准备的第一口棺材。”
戚寒野闻言,围着转了一圈,满意地颔首:“金丝楠木的,倒也气派。”
“因为朕拦着不肯下葬,他们不得不又临时打了另一口替代了它。”
戚寒野:“有所耳闻。”
雍盛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朕为何非要留下它吗?”
戚寒野理所当然道:“为了睹物思人?”
“为了有朝一日寻到你。”雍盛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将他逼至脊背紧贴棺木,才停下,“寻到你,问你当年执意抛下我的原因,问你待朕可曾有过一点真心,你若说没有,朕就将你杀了,真正装进这副棺材里。你生不愿做朕的人,死了若能乖乖躺在这里殉朕,黄泉路上做对怨偶,也算是一种圆满。”
他阴暗地低语,言辞真挚,似乎他此刻这般说了,这么多年来他就是真心实意这般想的,目光中透出的狠戾与偏执,浓得化不开。
换个正常人来,面对这样阴狠霸道的帝王,恐怕都会心生畏惧与逃避。
但戚寒野却丝毫不感到可怕,恰恰相反,他心疼极了,伸手欲将雍盛揽入怀中。
却没防备雍盛突然出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睁大双目,猝不及防,通的一声往后栽进棺材,跌进柔软重叠的绸缎罗绮铺就的棺底。
意识有一瞬的空白,他下意识支肘撑起上半身,还没来得及细想,雍盛也翻了进来,嘭地一声沉沉砸在他身上,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又把他给压了回去。
戚寒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缓沉地震动:“圣上这般,是想试试与臣生同枕死同穴的滋味吗?”
雍盛撑着他的胸膛坐起,边打量四周,边扭动着身子意图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嘿道:“没想到里面还挺宽敞。”
“嗯,挤挤挨挨躺两个人足矣,瞧,这棺壁上还嵌着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呢。”戚寒野笑道,“圣上好阔绰的手笔。”
“哼,那是自然,朕何时苛待过你?”雍盛说着,跪趴着,一手伸长到戚寒野的头顶摸索。
“找什么?”戚寒野拍了拍夹在他腰侧不安分的腿,“别乱动。”
“找这个。”雍盛自棺头的石龛里取过一个白玉匣,直起腰坐稳了,打开,将里面的零碎物什一件件拿出来,似乎在找什么压箱底的宝贝。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戚寒野眯眸,捡起一方被叠的四四方方的帕子,展开了,问:“这是什么?”
雍盛两颊上亦飞起可疑的红云:“帕子啊。”
废话。
戚寒野摩挲着其上沾染的暗红:“上面红色的……是血?”
雍盛一把夺过,藏到身后。
良久才支吾答道:“……是口脂。”
“嗯?”戚寒野挑眉,“谁的?”
“还能是谁的!”雍盛瞪起眼睛,气呼呼的像个炸了刺的河豚,恶声恶气道,“这是你当年轻薄朕的罪证!”
戚寒野侧头想了一阵,问:“哪次?”
“……”
雍盛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白又薄的面皮越来越红,终于恼羞成怒,“狗东西,不记得就算了!”
戚寒野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实在觉得可爱得紧,他故意逗弄,屈指刮了刮他的脸颊,转手又捡过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小团,打开了,发现是各式各样的点心,都风干变质了,一捻就碎成渣,瞧样式,应该都是出自当年的凤仪宫,叹气道:“吃便吃罢,怎么还偷摸着藏?”
除了这些,还有熟悉的香囊,字帖,团扇,四弃香饼,龙舟标旗,许多琐碎的老物件儿,每一件都与谢折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件都像长了一张笨拙木讷的嘴,诉说着这些年来滚烫无助的思念。
雍盛这会儿将他们摆出来,便是将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洗净血污腐肉,摆在天光下,摆在戚寒野眼前。
看呐,你不是问我的心意么?
这便是朕的心。
胸口隐约泛起酸痛,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狠命揉搓拉扯,直到汩汩向外冒出苦涩难言的,又掺着丝甜的汁水。
“圣上。”戚寒野坐起,一手环住雍盛腰身,一手掌握雍盛细长的脖颈,嘴唇贴上那白玉般的耳垂,耳鬓厮磨着,慢慢道,“您是在向臣诉衷肠么?”
雍盛垂落眼睫,避开耳畔暧昧的吐息:“朕想跟你交换一样东西。”
戚寒野嗯了一声:“凡臣所有,必不吝惜。”
“一个秘密。”
“你说。”
暗处,雍盛的眸子陡然亮了:“你告诉朕,你身上的寒症究竟从何而来?”
回答他的是温凉的唇,在耳畔和脖颈辗转啃噬,带起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狭小空间内的温度渐渐攀升,雍盛有些颤栗,感知到那些细细密密的吻里带上了某种不同以往的力度与渴欲,他偏过头,想去看戚寒野的神情,但落在此刻的情境里,无疑像一种逢迎,四目相对,各自眼里的索求都带着赤/裸直白的钩子,雍盛眸色微暗,轻喘了一声,推拒:“不行,先答话……唔!”
戚寒野没有迟疑,向上攫住他莹润的唇瓣,以吻封缄。
唇齿相接的一刹,二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似乎他们等这个吻都已等得太久,久到魂灵都熬煎得发痛,以至于一朝得飨,便如洪水决堤,一溃千里。
第110章 第 110 章 “我轻轻的。”
柔韧的舌化作裹着蜜的凶器, 带着不容抵抗的威势,撬开牙关,在席卷了整个湿润的口腔后, 将与它纠缠的软红抵在坚硬的臼齿上,狠狠挤压、摩擦、欺辱。
说不上多有技巧,甚至有些粗暴与凶狠, 带着蓬勃蓊郁的热与欲,侵略性十足。
雍盛被烫得头皮发麻, 腰腹酥麻, 但身为帝王的尊严仍让他一心想着反攻。
“戚……寒野……”他在热烈的间隙里终于找到透气的机会,失水缺氧的鱼一般张嘴吐息, “等……等等, 戚寒野。”
“嗯, 多叫几声,臣爱听。”
戚寒野一手掐着他的下颌, 迫使他扬起纤长脆弱的脖颈, 摆出承受的姿态, 痴迷地啃咬那早已被吮得艳红的下唇。
“……”雍盛呼吸渐重,觉得自己仿佛掉入无边无际的业火炼狱, 在不断往下陷落的过程中清醒地沉沦, 他得花费许多心力才能在理智的废墟里勉强寻到一丝清明,沙哑的喉咙里锲而不舍地唤,“戚寒野。”
“臣在。”戚寒野被他喊得几近失控, 忙丢开那勾人入极乐的软唇, 转向颈侧慢慢地啄,苦笑,“阿盛, 别再撩拨我了。”
贼喊捉贼,究竟是谁在撩扯谁?
对方同样喑哑的嗓音中饱浸欲望,雍盛听得心如擂鼓,亏他在如此境地中还能惦记着逼问正事,双手按着肩膀,一个用力,猛地将人压回棺材板儿,掰过下巴,喘着气,执拗地问:“……寒症。”
戚寒野努力平息着,情知此番是无论如何也搪塞不过去了,他有些不满,又像是连片刻的分离都不堪忍受,将人重新拉下,虚虚拥住,下巴磨蹭着雍盛发顶。
两人身体再次交叠,但刻意避开了关键处。
雍盛挣动了两下,都被掐着腰无情镇压。
“别得寸进尺!”皇帝耐着性子警告,像只色厉内荏的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以后都别想再碰朕。”
猫儿炸毛哈气,却让人只想欺他欺得更凶。
戚寒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缠玩弄着他脑后的发丝,叹口气,老实交代:“坊间有一种药,能令男子抑制喉结,不生胡须,并使肤如凝脂肌如雪,长年服用者,看上去便与女子无异。 ”
雍盛听这描述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一下子记起来,蹙眉道:“当年在庆春楼偷听,曾听邱业与苟亮提及过,说那些卖弄男/色的小倌儿……”他偷偷觑了一眼戚寒野脸色,轻咳一声,“寒症便是服用类似的药物留下的病根儿?”
戚寒野不置可否,他服用的比之那些小倌儿们用的,药性更强,效用更好,相对应的,毒性自然也更大。
雍盛不通药理,但直觉这类能强行改变体质的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怫然道:“这种不正经的东西也敢吃,你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
“那时我已过十岁。”戚寒野的嗓音淡下来,“虽常住醴泉寺参禅修佛,但逢年过节,总得回谢府走走过场。谢家人何其精明?不说谢衡,就是那主母向氏,也是眼光毒辣擅弄机心之人,我若稍有懈怠,露出了马脚,早就被挫骨扬灰,何以坚持到今日?是以未能等到变声之期,姑姑便弄来了那药,劝我服下,也算未雨绸缪。”
雍盛恼怒:“她可知道吃了这药的后果?”
“或许吧。”戚寒野道,“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药叫什么?”
戚寒野眸光微闪,道:“杨柳玉净。”
“好,既然知道了名字,李太医见多识广,定有所耳闻,到时配出解药来,你乖乖吃了就是。”雍盛略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除了时不时发寒症,可还有旁的什么不良症状?”
戚寒野说没了,还说一旦停用体貌就会恢复,寒症也会慢慢地好起来。
雍盛不太信,一脸狐疑地盯着他,心有余悸道:“此番发作的时候朕以为你都快死了。”
“只是瞧着骇人。”戚寒野把玩着他莹白的耳垂,看它在他的指间一点点充血变红,仿佛鲜艳小巧的樱桃,若将它轻轻含进嘴里,放在齿间啮咬,可会淌出甘甜美味的汁液?他这般眼瞳深沉地肖想着,不动声色地在阴暗处亵渎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唇角却挂着温润有礼的笑。
雍盛仍旧不安:“当真能好起来?”
“当真。”
“戚寒野,你若骗朕,待你病死了,朕可不会去给你哭坟。”
他恶狠狠的模样当真可爱,戚寒野趁势拧了一把他的脸蛋:“好,你别来,我也不愿见你哭。”
雍盛拍开他的手:“别闹。”
“好,不闹。”戚寒野收敛了颜色,又漫不经心地把玩起雍盛的手,“那段时日,我并不害怕被拆穿身份,也不担心越来越厉害的寒毒会夺去我的性命,我只畏惧一件事。”
“怕血仇难报?”雍盛想当然地道。
耳边却传来戚寒野低沉的笑声:“当然不是,我从不怀疑有朝一日会手刃仇雠。”
狂妄。
男人的强大与自信取悦了雍盛,他扭头在戚寒野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道:“不愧是朕看上的人。”
“那……你到底怕什么?”
像戚寒野这样的人,还会有惧怕的东西?
戚寒野对上他湿润晶亮的眼睛,慢慢道:“人前人后长年扮做另一个人,总怕哪一天就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
雍盛愣住,不知为何,他瞬间明白了戚寒野的意思,就像自己,明明是现代普通人的灵魂,长在和平年代,接受着众生平等的教育,一次突兀的穿越,竟就成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帝王,日日与不知是人是鬼的官僚侍从打交道,过得如履薄冰,前怕狼,后畏虎。
戚寒野又何尝不是?
明明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却要涂脂抹粉扮做女儿模样,面具底下是另一层面具,在欺人中自欺,不断地变换着身份,亦不断地用仇恨镇压真实的自我。
每每午夜梦回,雍盛会心生迷茫,前生是否是一场梦,他是庄周还是蝶?
戚寒野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你不愿再做回谢折衣。”雍盛俯身,怜惜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朕懂了,以后朕再也不会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曾经的确不愿,但如今你已助我破了心魔。”二人近在咫尺,目光又不自觉地痴缠起来,“你说不论我是谁,不论我拥有什么样的身份与样貌,你看上的都是我这里。”
戚寒野抓起雍盛的手,贴上他跳动的心脏,眼神里多了几分豁达与坚定:“无论我是谁,这里对您的忠诚与守护您的信念始终不变,只要这份心意不变,我就是我。”
掌心下传来的震动那般清晰有力,如同宣誓时掷地有声的誓词,雍盛眉骨微动,当一个人对“我”的定义竟是锚定在对另一个人的心意之上时,他其实是在表达这样一句话——
我因为爱你,才得以存在。
眼眸盯着眼眸。
雍盛被对方眸中渐渐变得炙热蓬勃又习惯性压抑的情感所震慑,他嗅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愈来愈浓的檀香气息,烫热的指尖蜷了蜷,情不自禁抚上那卷翘浓密的眼睫,挺直的鼻,朱红揉碎后变得苍白薄锐的唇,他听到自己嗓音灼烧起来:“戚寒野,我想要你了。”
戚寒野脊背微僵,看了看四周,犹豫道:“圣上,您想在……棺材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朕又不姓柳,做不到美人在榻还坐怀不乱!”
雍盛龇牙,兴奋地舔了舔犬齿,嗷呜一声,埋首进戚寒野颈间,边亲,边猴急地拉扯起戚寒野的腰封与衣襟。
戚寒野被他撩得一阵阵蹿火,眯起眼睛,捏着后颈肉强行将人拽离,明明眸色暗得吓人,却还要端着禁欲的架子:“阿盛,冷静一点。”
冷静不了一点。
雍盛忍得眼眶都红了,不理解戚寒野究竟在磨叽什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箭在弦上……倏地他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眨眨眼:“你,你是不是……”
戚寒野:“?”
“那个什么杨柳玉净既然能改变一些男性特征,会不会也影响那个啊?”
戚寒野眸中掠过危险的精光,挑眉:“那个?”
“就是那个。”占人便宜的是他,不好意思的也是他,他挠挠头,顶着一张斯文败类的大红脸,隐晦又大度地道,“没关系,朕来就行,理论上来说,这事儿朕比你懂,你只管躺着,朕会让你舒服的。”
“真的?”戚寒野问。
虽然表面上一派镇定自若,但雍盛能从身下颤栗的身躯隐约感知到对方的紧张,他满是怜惜地执起戚寒野的手,一点点亲吻手腕内侧的皮肤,用唇感受着那里细微的脉动,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朕轻轻的。”
戚寒野羽睫轻颤,这才咬唇松口:“好。”
沉默阴怖的棺材化作缱绻的茧,将二人包裹束缚。
因担心弄疼了戚寒野,雍盛极尽温柔与耐心,每行一处,便玩问句可不可,行不行,答曰皆可,都行。
雍盛欢快卖力,倏地,他抬起满是薄汗的脸,眼角鼻尖全是红晕,呆呆的,有点懵怔:“你……方才那是……”
他咽了口唾沫,屁股往后挪了挪,但未等他心中生发的朦胧退意彻底成形,突然一个天旋地转,戚寒野反将他压在身下。
“放肆!戚……别摸!别动!”
廊下盛放的寒华金翘,洁白的花瓣层层舒展,簇拥着当中矜贵高洁的蕊,霜雪侵体,密密匝匝,砭骨的寒意沁入土壤,而后化作温热的流水,流水潺潺,无声中似要将无数柔情蜜意送进茎与叶,流水澎湃,似在无限爱意中又生出无名的恨来。
(亲爱的审核员,这里只是开个花。)
啪的一声,一只修狭冷白的手死死抓紧了漆黑棺木的边沿,绷起一根根隐忍的青筋,似受不住要逃离,却被另一只更长更大更有力的手覆盖,指根缓慢交错嵌入,十指相扣,拉着它共堕深渊。
“够了,朕不要了。”年轻的帝王被欺得狠了,不得不吞咽尽所有不甘,抓着头发将那颗脑袋提起来,咬牙训斥,“戚寒野你这条疯狗,起开!”
一只手却摸上来,熟练地钻进他口中,强行顶开湿漉漉的臼齿,绞住那条躲避的舌,肆意玩弄。
雍盛再骂不出一个字来,蹬脚就踹。
又被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热切地舔舐。
他的拳脚功夫如何能与威远侯相抗衡?
“阿盛,你可知我写得最好的字是什么?”
“……”
“是你的盛字。”
“为了牢记我的身份与仇恨,我曾在夜里一遍遍地写我的名字,戚寒野戚寒野戚寒野,后来被姑姑发现,被狠狠地责罚,我就转而开始一遍遍地写‘盛’,阿盛,你的名真好看。”
“阿盛,你真好看。”
“阿盛,我心悦你,你疼疼我吧,你不是说会让我舒服的吗?天子一诺,五岳皆轻。”
“阿盛,我轻轻的。”
“阿盛……”
雍盛喉头耸动,忍无可忍,抬手去捂那张聒絮的嘴:“姓戚的,你他娘的给朕闭上那张狗嘴!爱做做,不做就滚!……操!”
外头不知何时又刮起了风雪,霰雾一样的雪粒子撞得檐上风马叮铛作响,朔风打着旋儿扫来荡去,将廊下摆着的水仙墨兰摧折得东倒西歪,簌簌作抖。
这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明日或许就会放晴。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