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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臣已心有所属。”……


    经他这么一提醒, 雍盛再去听时,就能捕捉到一些常用字眼了,什么“回去”, 什么“得罪”。


    唉,他语言天赋不高,虽然包括大隰语渠勒语在内的各国语言都是帝王成长必修科目, 但他以往装废物装得太入戏,一听那些授学宿儒张口嗡嗡就头疼, 以至于落得现在睁眼听天书的处境。


    可听不懂也不影响他看清目前的形势。


    对面七个大汉, 个个儿凶神恶煞,围攻一个弱小女子, 多少有点恃强凌弱了吧?


    按理说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把, 但再多看一阵, 又发现大汉们并不想置女子于死地,而是一个劲儿地围追堵截, 几次三番眼看那刀刃要伤到女子要害了, 却硬生生刹停偏转, 显然是不想害命,只想活捉。


    那女子非寻常人, 身手甚是凌厉矫健, 她似乎断定对方不会出杀招,所以一心不管不顾地往前突围,并不防守。


    如此僵持许久。


    终还是不敌对方人多势众, 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大大的渔网从天而降, 简单粗暴地将她兜头网住。女子气急败坏,像条死到临头的鱼般在网里剧烈扑腾,边破口大骂, 从汉子们的脸色来看,骂得还挺脏。


    雍盛还在思考要不要帮忙,身边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动了。


    雍盛一把按住他,有点意外:“你要管这闲事?”


    戚寒野道:“很不想管,但不得不管。”


    雍盛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刚想问,那人已冲了出去。


    他的身手太快,又出其不意,那些大汉一个没防备,转眼间就风卷残云般被一锅端了,躲在暗处的金羽卫压根都没捞到出手的机会。


    雍盛叹为观止,见那些大汉个个儿躺在地上哀嚎,危险解除了,才敢探头探脑地出来。


    戚寒野正替那女子解开网上的缚绳,突然一声破空的尖啸声响起,一记银光直朝戚寒野面门直射而去。


    雍盛一惊,下意识想伸手拉戚寒野躲开,但他显然多虑了。


    戚寒野抬起剑鞘轻轻一挡,“叮”的一声脆声,那小巧精致的袖箭就被打偏,钉入了旁边的树干。


    “欸,你怎么回事儿?”雍盛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指责,“好心救你你还伤人?属狼的么?”


    “骂谁白眼狼?谁要你救?打伤了我的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女子挣脱渔网站起身来,蛮横嚣张地道。


    “你……!”


    雍盛气结,上下打量这女子,见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身灰褐色劲服,英气干练,穿着打扮与中原女子甚异,但一口中原话却说得很流利,行止乖张,神态间自带一股上位人才有的矜傲,便猜测她必出身不凡。


    但再不凡也不能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雍盛捋袖子还欲上前理论。


    被戚寒野横剑拦下。


    “你起开。”雍盛不满。


    那女子弯腰掸了一下衣上尘土,这才抬眼,看清了管她闲事之人的尊容,震惊道:“祁昭?”


    嗯?雍盛也很惊讶,看向戚寒野:“你俩老相识?”


    戚寒野没回答,对着那女子道:“殿下怎会在此?这里已是大雍地界,特殊时期,您现身此地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殿下?


    雍盛怔住。


    此人莫非是……大隰唯一的王女乌延荷华?


    这时候,前两日在军中听到的闲闻也适时地冒出来——传说大隰王女曾被祁昭所救,王女由此看上了他,芳心暗许,欲强招为夫……


    雍盛眨眨眼,看看戚寒野,又看看这女子。


    “怎么?你要把我抓回去当人质么?”王女不客气地抱起双臂。


    “自然不会。”戚寒野道,“两军交战,扣留对方子嗣充作人质以胁迫退兵的做法,非大国风范,为我君主所不齿。只是距离不远处便是我大雍军营,平日里斥候巡逻,若撞见殿下,怕有误伤。”


    雍盛在一旁冷笑,心说,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还道德绑架朕。


    乌延荷华满不在意地一挥手:“废话少说,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


    戚寒野微微一笑:“我会派人护送殿下安全地返回大隰王帐。”


    “你敢!”乌延荷华一下子跳起脚来,“我不回去!说什么都不回去。”


    戚寒野笑意变淡:“给我个理由。”


    乌延荷华蹙眉盯着他,盯着盯


    着,不知为何,雍盛发觉她的眼睛越来越亮。


    “有了。”乌延荷华一拍手,似乎临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拉住戚寒野握剑的手,讨好地晃了晃,“祁昭,咱俩也算老熟人了。”


    雍盛直觉她肚子里没憋什么好水儿,但在听到她接下来的提议时,还是惊掉了下巴。


    “要不你娶我吧?”她双眼亮晶晶地道,“拜托了!”


    “咳!”雍盛莫名其妙呛了口风。


    这姑娘……攻势好猛。


    二人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捂起嘴,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边偷摸着观察起戚寒野的反应。


    只见戚寒野慢慢扒拉开王女的手,波澜不惊地道:“婚姻大事,殿下不应儿戏。”


    “谁儿戏了?”乌延荷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我也不想祸害你但我实在没办法的样子,“你是大雍的将领,娶我呢,就是与大隰联姻,对你们大雍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陡然上升至两国关系了,雍盛摸摸下巴,倒真的仔细揣摩起来。


    眼下朝廷的危局不就是起因于对方三个部落联手吗?若能靠联姻劝说其中一个反水,哪怕不反水,只是按兵不动别掺和,也将大大有利于局面。


    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似乎试试无妨?


    戚寒野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知他心中所想,眸光微黯,婉拒道:“我身份低微,配不上王女高贵的身份。”


    “这有什么?”荷华道,“到时候请旨让你们王封你做个大官儿不就行了?你能力这么突出,又为大雍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们王应该不会那么小气吧?”


    “不会不会。”雍盛立即插嘴道,“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破格赐个国姓,再封个亲王,不在话下。”


    “就是就是。”王女点头。


    两人竟撇下另一个当事人,一拍即合了。


    “咄”的一声,戚寒野用剑拄地,发出一声钝响。明明他脸上没什么怒意,但在场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知到他的不悦:“究竟为何出逃?还请殿下直言。”


    那乌延荷华与他似乎果真相识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见他生了气,竟收敛了一些,老实道:“我被逼婚了,哥哥要我嫁给渠勒新王。”


    雍盛心中一咯噔。


    戚寒野却不意外:“你是大隰王女,按照你们世代的习俗,注定会嫁去别的部落和亲。”


    “我偏不!”乌延荷华怒目而视,“那渠勒新王一上位就纳了先王的妾,是个淫逸荒唐的人,我打小就讨厌他,死也不嫁!你们军营在哪儿?我要跟你们回去。听说你们的皇帝要御驾亲征,我要请他为我和你赐婚。”


    戚寒野感到头疼:“别胡闹了……”


    “啧。”既然都话赶话地提到自己,雍盛觉得自己不得不干预那么一下下了,出言打断戚寒野,“怎么能说人家姑娘胡闹呢?”


    他瞪了他一眼,对王女展露客气的微笑:“兹事体大,事关两国交好,需慎重商议,王女既有此意,不如就随我们先回军营,后续如何决断,再从长计议。祁副将,你觉得呢?”


    戚寒野没说话,转身走了。


    荷华见祁昭竟会听这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男子的话,心中不免好奇,结伴同行的路上忍不住打听起来,当然了,她所谓的打听就是张口直接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


    雍盛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直白地问他姓名,愣了一下,道:“我叫雍盛。”


    “你姓雍?”荷华挑眉,“这么说,你是个王爷?”


    “唔。”雍盛沉吟,“你可以暂时这么认为。”


    哦,原来是皇亲,怪不得祁昭这么听话。


    荷华了然。


    “你……”雍盛也斟酌着语句,“很中意祁副将?”


    “当然。”荷华一点也不见外,大声宣告,“祁昭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欣赏的男子。”


    草原上的女子就是这么豪迈爽朗。


    “听说他曾救过你?”雍盛觉得自己不应再深究,但是个人都会有好奇心,他也不能免俗。


    “是啊。”荷华承认,“他不止一次地救过我,是我的大恩人。”


    “所以你想以身相许?”


    “哈,那是你们中原女子才会做的事。”荷华大笑道,“我们大隰人要报恩有很多种方式,唯独不会以身相许。”


    这么说的话,是当真喜欢他。


    雍盛侧头看她,见她一路上虽因躲避追捕而落魄,但依旧神采飞扬,明丽飒爽,她脸上挂着的大大的笑容,日光般灿烂耀眼,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伤心难过的事一样。


    雍盛心有触动。


    若是这样的女子……


    对小戚来说,或是美眷。


    他这么想着,望向前方马背上的背影,那人打回程起就一言不发,只给人看黑漆漆的后脑勺,当真犟种。


    当夜,大雍以待客之道妥善安置了王女,又遣使者前往大隰王帐,告知大隰王其女在此暂住的消息。


    王女很满意,吃饱喝足后就自去休憩。


    而祁副将的帐中,却爆发了一点小争执。


    “你要是不娶她,她就会嫁给姑忽努西,从此渠勒和大隰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于我大雍有害无益。这是其一。”雍盛冷静地分析着,“其二,她也钟情于你。我瞧这姑娘率真可爱,模样也生得极标志,你俩男未婚女未嫁,这不天作之合么?要朕说,其他什么都是虚妄,没什么比得个知心人夫妇俩把日子过好更重要,你究竟有什么不愿意的?”


    “若是要与大隰联姻,朝中有的是比臣更合适的人选。”戚寒野坐在案前处理军务,看上去对这件事很不上心。


    雍盛费了半天口水,仍是劝说不动,很是气馁,今夜不知第几次重复道:“可她不是点名就要你吗?”


    “只是因为整个大雍她只认识我一人。”戚寒野道,“信口之言,圣上不要多想。”


    “我没想多。”雍盛觉得胸中莫名烦躁,“到时候她在众人跟前提及此事,这婚朕到底赐不赐?”


    戚寒野眼皮也没抬一下:“不赐。”


    雍盛不死心:“给朕一个你死活不娶的理由。”


    戚寒野像是忍无可忍,猛然放下手中邸报,直勾勾注视着他。


    “怎……怎么?”雍盛下意识摸脸,“朕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戚寒野盯着他,半晌,突兀地叹了口气,移回视线,淡淡道:“臣已心有所属,立誓此生不变,所以臣不能迎娶荷华殿下,请圣上另择贤能。”


    第92章 第 92 章 “这不就套话吗?”……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戚寒野早已心系他人。


    怎么他此前从未如此设想过呢?


    孩子长大了, 是会喜欢姑娘的。


    翌日,雍盛照常在校场看戚寒野练兵。


    暑气熏蒸,日头很毒, 虎威军的士兵们在烈日下一站就是楞个时辰,一动不动,豆大的汗珠从鼻尖不停滚落, 在脚尖前的沙地上洇出一块又一块溻湿的阴影,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 行成一圈圈的白渍。


    戚寒野全程督练,士兵们站着, 他也站着, 士兵们坐下修整, 他仍站着。


    日日重复如此高强度的训练。


    雍盛觉得他像个铁铸的人。


    “爷,外头晒得紧, 万一中了暑气可怎么得了?还是去帐下的阴影处避避吧。”


    怀禄在一旁打着扇, 热得呼哧带喘。


    “你要是受不住, 就自去歇息,不用陪朕。”


    雍盛单手支额, 只一味盯着校场上那人。


    他既不走, 怀禄自然也不能走,顺着雍盛的目光望去,笑道:“祁副将练兵当真是严厉有方, 听说他刚来时, 军中纪律很是散漫,士兵们练不一会儿就站没站样叫苦连天,私下里打架斗殴的事儿没少发生, 还时不时有逃兵,结果他一来,只雷厉风行地整饬了十余日,以往那些陋习就全不见了,个个儿像是脱胎换骨转了性,一练起来没日没夜,上了战场就斗志昂扬,如今这上上下下没有不敬服他的。”


    “想要带好兵,先得让兵信服他。”雍盛道,“士兵们吃什么苦,他就吃什么苦,士兵们打仗,他就冲在最前头,打了胜仗从不独揽功劳,吃了败仗却先领责罚,这样的将领,士兵们不拥戴他拥戴谁呢?”


    “军中有这样的将领,确是我大雍之幸。”怀禄感叹。


    “是啊,以后把虎威军交到他手里,朕也放心。”雍盛颇为欣慰地端起茶碗,吹了吹碗中浮沫,看着那粗瓷碗中倒映出的天光,冷不丁问,“你说,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里只装着练兵打仗的男子,会心悦什么样的女人?”


    怀禄被他问得一愣:“爷是在问祁副将?”


    雍盛嗯了一声,抿了口茶,觉得味道实在寡淡,遂放下。


    “爷还真把小的问住了。”怀禄挠头,“祁副将正值盛年,有那么两三个中意可心的人儿实属寻常,可要问他具体喜欢什么样儿的,各花入各眼,奴婢说不准,恐怕还得圣上亲自问他。”


    寻常?还两三个?


    雍盛犯起愁来,不管是两三个,还是三四个,横竖里面是不包括乌延荷华的,眼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联姻的事儿恐怕是真成不了。


    转念又想起,昨夜戚寒野说什么心有所属此生不变,瞧着倒是情真意切,但后来当他追问对方是哪家闺秀,是否需要他帮着提亲赐婚时,戚寒野却一副爱搭不理不愿透露的死样子,不用说,十有八 | 九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她爱他他却爱她的狗血戏码,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被自己碰上。


    雍盛愁得心绪不宁,他思来想去,轻言放弃显然不是他的风格,还是得试着撮合一把。


    万一那犟种突然开悟发现了王女的好,移情别恋了呢?


    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说干就干,雍盛当日就制定下缜密计划。


    这第一步,就是先打听出戚寒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以便日后荷华有的放矢完美复刻。


    而想要套出话来,没有比灌酒更行之有效的法子。


    所以雍盛自掏腰包,派人买来两坛上好女儿红,邀戚寒野同去登高望远。


    只是赴约时,他还捎带上了乌延荷华。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看得出,戚寒野还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墨色的直掇迎风招展,袍裾和袖口用赤线绣着简约的忍冬纹。黑色本沉闷肃杀,却也越发衬得他眉眼深邃五官立体,有种扑面而来的锋利的俊美。


    他很适合黑色。


    雍盛打眼见到他时,脑中就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戚寒野见到乌延荷华,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拎过雍盛手里的酒坛与食盒,默默无言地上山。


    爬到半山腰时,见道边一块突兀伸向山崖的巨石上竟建有一座四角小凉亭,观其选址样式都甚是新奇,三人遂决定在里面稍作休息,吹吹风,赏赏景。


    甫一落座,雍盛便掏出一早备下的酒具,三只大又大又深的玉碗,分派好,各自斟满。


    “军中不得饮酒。”戚寒野却扫兴道。


    “这里已出了军营,稍微喝点应该无伤大雅吧。”雍盛道,“若实在担心,大可以等酒气散尽了再回军营,放心,待会儿想登到山顶必得出两身汗,再浓的酒气也散得一干二净了。”


    戚寒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雍盛觉得自己的这点小心思已被看了个通透,不由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好。”戚寒野却答应了。


    径自拿起碗,一仰脖,先干为敬。


    “……”


    雍盛还在思索该扯个什么由头来劝酒呢,没想到他竟这么干脆。


    “好气魄!”荷华个疯丫头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儿,戚寒野碗一放下,她也仰起头,三两口干了,喝完擦擦嘴,笑道,“痛快!喝酒就该这么喝!”


    现在二人都将目光转向雍盛。


    雍盛倍感压力:“……”


    没法子,只能豁出去,硬着头皮饮尽。


    “先还以为你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没想到也是个爽快人,不错不错。”乌延荷华大喇喇地拍拍他的肩,接着倒酒。


    姑娘你要不先等等。


    雍盛被酒辣得睁不开眼,好一阵儿才缓过气来,一把按住荷华的手:“别慌,光喝酒未免无趣,不如来玩个小游戏,谁输了谁喝。”


    荷华皱眉:“那要是赢了,岂不就喝不到酒了?”


    好家伙。


    原来你是个酒鬼啊?


    失策失策。


    雍盛头都疼了,对症下药道:“酒什么时候都有,但能赢祁昭的机会可不多。”


    “那倒也是。”胜负欲极强的荷华被他成功忽悠了,“说吧,玩什么?”


    “很简单。”雍盛这就掏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瓷勺,放到石桌上,“待会儿转动这个勺,勺柄指向谁,谁就得回答转勺者一个问题,若遇到答不上来或不愿作答的,就喝酒,决不能扯谎。”


    “有点意思。”荷华道,“这不就套话吗?”


    “……”


    雍盛此刻就想去找点药来将这丫头毒哑。


    “我先来。”戚寒野却特别赏脸地同意了,还二话不说率先转勺。


    那瓷勺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勺柄最后缓缓指向雍盛。


    雍盛:“……”


    早知如此,今日出门前就该看一眼黄历。


    算了,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他心一横眼一闭:“问吧。”


    “小时候你曾给我讲过一个什么定理。”戚寒野回忆着。


    “拉格朗日?”雍盛脱口而出,不明白他提这个做什么。


    “嗯,好像是这个名字。”戚寒野颔首,“那些奇言诞论你从哪里看来的?”


    哪里看来的?


    雍盛沉默了。


    说起来,那个世界,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随着一年一年虚度,光阴如箭,现而今他越来越少会想起,也渐渐接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事实,彻底适应这个世界的身份和规则。但奇异的是,连他都在遗忘,竟还有人会察觉到异样,察觉到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或许假以时日,他再漏出些马脚,聪明如戚寒野,真的会发现他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吧?


    会有那一天吗?


    这个问题他显然不能答,只能喝酒。


    戚寒野在他捧起酒碗的瞬间面上划过一丝愕然,他显然没料到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第二碗酒下肚,雍盛已感到酒意上头,浑身燥热。


    轮到他了。


    他脱了最外层的半袖凉衫,深吸一口气,转动勺子,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转出残影的勺子,直到勺柄慢慢停下,指定了乌延荷华的方向。


    “……!”


    可恶。


    雍盛有些泄气,明明万事俱备,奈何天不助人。


    对面,荷华跃跃欲试地盯着他,眼巴巴等待他提问,这样她就可以装作答不出来,并名正言顺地喝到酒。


    也是,酒鬼注定是要情路坎坷的。


    雍盛长叹一口气,指着戚寒野,问她:“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谁说我喜欢他?”荷华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我是问……”雍盛霎时顿住,待反应过来,猛地一激灵,“什么?你不喜欢他?”


    “我只是欣赏他,难道欣赏就是喜欢吗?”荷华反问。


    “可你亲口说要嫁他。”


    “想嫁给他,中意他,也不代表我就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很强,横竖嫁给谁都一样,嫁给他,对我或许还能有些助益。”荷华振振有词道,“现在看来,我觉得你也不错,是个王爷,出身高贵,脾气也合我胃口,看你这体格,我嫁过去之后应该也不会受欺负。其实最好的选择还是你们的皇帝,听说他几年前死了发妻,刚好我可以续弦,就算不能当继后,当个妃子也不是不可以。”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雍盛彻底呆住。


    等等,不对吧?


    他一个做媒的,怎么莫名其妙把媒做到自己身上了?


    还没等他消化完这惊世骇俗之语,戚寒野先发制人:“够了,别再打联姻的算盘了,说吧,你兄长放任你来到我大雍军营,究竟想做什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荷华喝水一样地喝酒,当真是好酒量,“你也看到了,我一路被追捕,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头,这都是哥哥下的令,铁了心要把我抓回去成亲,哪来放任一说?”


    “他要当真派出精锐,你能逃出这么远?”戚寒野质疑她道,“你兄长什么手段,你比我更清楚。他明抓暗放,不过是演戏,为的是在明面上给渠勒一个交代。而你,既不愿意嫁去渠勒,难道就愿意嫁来大雍?”


    “就猜到瞒不过你。”乌延荷华嘻嘻笑起来,瞟了一眼雍盛。


    “但说无妨。”戚寒野淡淡道,“都是自己人。”


    “哦?”荷华倒是有些意外,“他知道你是戚铎之子?”


    戚寒野点头。


    这下轮到雍盛意外了,准确来说,他从刚刚开始,惊掉的下巴就一直没再捡起来过。


    “你们……你,他……”


    “我和寒野哥哥打小就认识,他父亲生前与我父亲惺惺相惜,是一辈子的挚友。”荷华解释。


    雍盛眉棱微抬:“戚帅和大隰王?”


    第93章 第 93 集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是啊, 他二人早年相识于战场,来来回回不知交手多少次,我父亲总是输的多胜的少, 后来甚至有一次直接被戚伯父俘了去,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没成想戚伯父不但不计前嫌, 好吃好喝地款待他,后来还将他给放了。父亲钦佩其勇猛又感念其高义, 就在他的提议下, 答应与大雍世代修好,封贡互市, 两不侵扰。”


    “我与寒野哥哥也是彼时相识, 只因那些年, 每当我族中有什么节日庆典,戚伯父应邀来帐中做客时总带着他, 一来二去的, 便熟悉了。”


    原来如此。


    雍盛依稀想起, 大雍与大隰之间确实曾有过长达十五年的蜜月期,在那期间双方来往密切, 不曾爆发过任何冲突, 这在大雍的外交史上十分罕见。


    今日才知,原来两国之间的和平完全建立在戚铎与大隰王的友谊之上。


    这种维系何其薄弱,薄弱到随着戚氏的猝然灭亡, 两国的和谐局面就不出意外地被打破, 并迅速恶化,乃至发展到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


    “但其实,比起他来, 当年我更喜欢霜天哥哥。”乌延荷华清澈的双眼在提及那个名字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闪烁几息后,又被失落与伤感熄灭,“只可惜……”


    雍盛迅速地瞟了戚寒野一眼,心中一痛,忙转移话题:“那这些年来,你一直跟小戚保持着联络吗?”


    “没有。”荷华摇头,“我们此前一直以为戚家无人幸存,直到三年前我们族人在边境遭到虎威军的驱赶,我率兵前来接仗,意外受伤被擒,是祁昭力排众议放了我。”


    “那时你就认出了他?”雍盛问。


    “他变化太大啦,与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哪里就能一眼认出呢。”荷华托起腮,笑盈盈地灌下一大口酒,“还是他主动透露身份,要我带他前去见我兄长。”


    “见成了吗?”


    “自然,他俩小时候就特别投缘,多年后重逢,有许多话要讲,也不知聊些什么,聊了一整宿,第二日午后才走。”


    “祁副将胆量不小。”雍盛哼了一声,“这要是放在寻常人身上,竟私下与敌营将领彻夜长谈,少不得会被疑有通敌之嫌。”


    “你疑心吗?”戚寒野突然睨向他。


    “我岂会疑你?”雍盛蹙眉,“只是提醒你时刻提防悠悠众口。”


    戚寒野冷笑:“只要你不疑我,他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这会儿倒是怕我疑你,你又何曾信我?”雍盛笑着奚落,“此前既能主动告知她你的身份,对我因何处处欺瞒?若不是被我主动发现,你打算瞒到几时?我要是再笨些傻些,恐怕这辈子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不知晓你是戚寒野。”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戚寒野抿了抿唇,竟闷下头,无一言辩白。


    乌延荷华在一旁啜酒,怎么听怎么觉得二人之间的对话处处透着诡异,视线在二人脸上轮转,觉得自己似乎捅了什么篓子,讪讪救场道:“那个……勺子还接着转吗?”


    “不转了。”


    雍盛抱起双臂,把头扭向一边,假模假样地看起亭外山景。


    只听戚寒野接着问荷华:“你父兄放你出逃,你偏往大雍方向来,想必并非慌不择路?”


    “我来,是来找你们皇帝谈判的。”乌延荷华道。


    雍盛闻言,只得又把脸转了回来:“谈什么?”


    “和谈。”荷华敛了脸上玩笑神色,郑重道,“渠勒这几年陆续吞并了周围许多部族,在北境草原上的势力越来越大,这次它联合韦藩与我大隰,野心勃勃欲南下伐雍。在此之前,老渠勒王许了我们很多好处,利诱我们与其结盟,父亲深知渠勒人本性,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辈比比皆是,待其势力进一步扩张后,只会更加残暴地对待周围族群,并无共赢一说,所以父亲试图拖延斡旋。他见利诱不成,便威胁要将我们驱逐出北境草原,要真打起来,大隰并非他们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屈从。而为了保证大隰的忠诚,他们提出缔结婚约,要我嫁去渠勒。这门亲事名为联姻,实则入质。我父兄何其疼爱我?我若当真嫁过去,有生之年,大隰将始终受制于人,而我作为大隰王女,宁死,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雍盛:“所以你来大雍求援,希望得到我朝的庇佑?”


    “不错。”


    “大雍若如你所愿出兵襄助,大隰日后当如何回报?”


    “回报?”荷华饧眼嗤笑,“大雍此时自身难保,助我即是自助,到时渠勒盟军攻来,大隰按兵不动,你们于战场上少了一个敌人,便多一分胜利的机会,这难道不就是大隰送给你们最大的回报?”


    “只是作壁上观,还不够。”雍盛微笑道,“到时,我要大隰出兵,与我朝联手抗击渠勒与韦藩。若能如此,大捷之后,大雍愿解除民间禁令,开放边境,稳定物价,与大隰互市交易。”


    与中原互市一直以来都是北境各族的诉求,因为中原有他们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资,而他们只需要用过剩的马匹去换,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此前谢衡摄政,大雍的边境政策持续收紧,到后来直接下令禁止民间与外族交易,这导致走私盛行,物价水涨船高,同样的物资他们需要用更多小马驹才能换得,由此大隰不得已只能靠武力抢掠,冲突才愈演愈烈,现如今,积怨已深,此人竟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解除禁令?


    乌延荷华将他上下端详,质疑道:“你说话,能算数吗?”


    “应该吧。”雍盛道,“起码比你想象中的要管用许多。”


    荷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戚寒野。


    戚寒野点了点头。


    荷华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斟酌道:“若大雍皇帝真能采用你的建言,接受互市的条件,我可以将消息带回大隰与我父兄商议,但能否谈成,尚在未知。”


    “那就有劳王女。”雍盛道,“相信令尊令兄会做出最英明的决定。”


    言尽于此,酒没必要再喝,山也没必要再登,雍盛起身欲走,却被戚寒野隔着衣袖一把拉住手腕。


    “荷华,你先回。”戚寒野道,“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啊?哦,好,那我走。”


    荷华不明所以,但她直觉此二人之间暗潮涌动必定有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即刻听话地拎起剩下的酒,逃之夭夭。


    雍盛:“……”


    对方手劲儿大得能将人腕骨捏碎,他挣了挣,纹丝不动,走不成,就只能留下,没好气地问:“把人支走,想单独跟朕说什么?”


    戚寒野仰头盯着他,一言不发。


    雍盛耐心有限,又甩了甩手,催促:“没什么事儿的话朕就……”


    言未尽,戚寒野握在他腕上的手蓦然松开,往下掉落的时候,又顺势勾住他的手,抓紧了。


    好烫。


    雍盛有些惊讶,惊讶于他掌心的温度,也惊讶于他此刻僭越的举动。


    那一瞬间,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抵触,面色微沉,猛地一甩胳膊,将戚寒野的手甩脱。


    随即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异响。


    雍盛骇了一跳,一回头,竟是戚寒野一头栽在了石桌上。


    “?”


    难不成醉了?


    雍盛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查看,只见戚寒野满面潮红,双目紧阖,眉头痛苦地锁着,鬓角被汗水打湿,呼吸也很急促。


    “喂!你怎么了?祁昭?戚寒野?”


    雍盛觉得他脸红得很不正常,见他喘息艰难,忙扯开他前襟透气,这才发现他锁骨下胸膛上全是一团一团的血疹,因他原本的肤色极白,愈发衬得那血疹诡艳瘆人,瞧得人头皮发麻。


    “这,这些是什么?”雍盛有些慌乱。


    戚寒野紧咬着牙关,神智尚有一丝清明:“……无妨。”


    “这也不像无妨的样子吧?你这……你这像是过敏?食物中毒?”雍盛边胡乱猜测,边搜刮记忆,发现戚寒野这一路上唯一入口的东西就只有那碗酒,急道,“你是不能饮酒吗?”


    戚寒野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


    “不能喝酒你不早点说!”雍盛不可置信道,“嘴巴是长来好看用的吗?”


    这话不知戳中了戚寒野什么笑点,他竟强忍着不适笑起来:“你怎么……总是夸我长得好看?”


    完了,这会儿晕得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不知死活。”


    雍盛骂了一句,恼他病酒却不吱声,但转念又想,他特意支走乌延荷华,约莫是因为心存戒备,不想在她跟前暴露弱点,相对而言,他似乎还是更信任自己。


    不知为何,想通这一层,他又不恼了。


    “我好难受。”


    戚寒野又不依不饶地攥住了他的手,好似他的手是什么治病良药,能减缓痛苦。


    “该!”雍盛嘴上骂着,却不敢再甩开他了,还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额头,探到滚烫的温度,不免又急起来,“跟朕说说,怎么个难受法?”


    “头晕。”戚寒野半睁着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张毫不设防凑近的脸,细致地描述,“心跳得很快,杂乱无章,浑身又痒又痛,呼吸不上来。”


    听他这般说,简直像是命不久矣。


    雍盛鼻尖都渗出了汗,忙从怀中掏出一只一指长的竹哨,放至唇边吹响。


    那声音很是清脆嘹亮,估摸着百里之外都能听见。


    放完信号,他蹲下来轻拍戚寒野的手背,安抚道:“别怕,狼朔马上就会赶来,我带你回军营。”


    “不必,带我去温泉就好。”戚寒野阻拦道。


    “去那里能管用吗?”雍盛很怀疑。


    “嗯。”戚寒野借着病势,放肆地用拇指摩挲着雍盛的手背,“我的身体我清楚,只是看着骇人,但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雍盛即使觉察到他的小动作,此刻也全然忽略不计了,以自己作为现代人所掌握的那点浅薄的医学常识来说,严重的过敏是会致死的。


    他不理解姓戚的为何如此笃定,还这般淡定。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戚寒野早已对目前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他有丰富的过往经验。


    不一会儿,狼朔火速赶来,几人合力驾车将戚寒野送至雪山温泉,雍盛怕路上有什么闪失,亲自陪同跟来。


    这回戚寒野彻底没了挣扎别扭的力气,在雍盛的授意下,被一伙人强行扒了衣服扔进温泉,斯文扫地,模样甚是狼狈。


    雍盛则远远地坐着,泡了壶茶,边等,边慢慢地品茗。


    热气氤氲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太分明,那人束发的木簪也不知何时蹭掉了,满头青丝散落,飘散在身周的水面,他仰头枕在岸边青石上,许久,无声无息,像是死了一般。


    雍盛真担心他死了,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走近查看。


    只距三步远时,那人猝然开口:“圣上难道不知何为非礼勿视吗?”


    “不知。”雍盛并未止步,径直走到他身边,“朕是天子,想看什么便看什么,而且,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是朕看不得的,不知哪里得来这矫情的毛病。”


    他边说,边矮身俯视,见戚寒野脸上、脖颈间的红疹仍未消散,不由得怒火中烧:“都说回军营请医正给你诊治了,非要来这破泉里泡,真是什么偏方你都敢信,赶紧起来随朕回去,别再耽误了!”


    “就是喝药,见效也没那么快。”戚寒野道,“别急,再过大约一个时辰,待酒气散尽,就好了。”


    “你……”听他连病愈的时间都精准预估好了,显然是自己的病情了如指掌,雍盛终于忍不住问,“早就知道自己病酒病得如此厉害?”


    戚寒野理所当然地回:“又不是此生第一次碰酒,岂会不知?”


    “那你怎么……”


    雍盛想问,怎么知道自己病酒还那么爽快地喝了?


    但他问不出。


    “圣上今日想从臣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尽管问就是,不用劝酒。”戚寒野道。


    因为是他让他喝的,他就喝了。


    雍盛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戚寒野又接着道:“只是病酒而已,无伤性命,我愿意饮,便饮了,圣上事先并不知情,不必自责。”


    这下雍盛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悻悻道:“本来朕以为荷华钟情于你,便想从中撮合,顺便替她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来着,没成想到头来是朕咸吃萝卜淡操心,还累得你受这趟苦。”


    “想问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戚寒野挑中重点重复。


    “是啊,你不是说你心有所属吗?既有特定的喜欢的人,她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特质尤为吸引你,其他人若能效仿这种特质,说不定也能受到你的青睐。”雍盛侃侃而谈,一副十分精通此道的模样,“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喜欢某一个人,而是喜欢某一类人,不是吗?”


    “圣上是这么认为的吗?”戚寒野问。


    雍盛点头。


    戚寒野于是接着问:“那圣上找到与先皇后相似的人了吗?”


    他侧脸看过来,雍盛也将好望过去,彼此的视线相撞,凝住,缓缓纠缠。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故人恍若就在眼前。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夏天的温泉边上还是太热了,雍盛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热气腾腾的水面,低声道:“折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她是独一无二的,哪怕上天入地,寻遍四海八荒,世间也只有一个谢折衣。”


    他这样说,说给对方听,也说给自己听。


    戚寒野笑了,笑声中似有一股凄凉。


    “是啊。”他道,“圣上编了一套绝好的说辞,劝我另觅佳人,可你连自己也还没骗过,如何骗人呢?”


    同为天涯沦落人。


    雍盛无话可说,余光瞥见他颈间红绳,红绳上坠着一个符袋,想必就是那个心上人送的。


    他捏了捏手指关节,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太关心属下的情感生活。


    就像他从来不会关心狼朔在外面有几房姬妾一样。


    对待戚寒野,也应如此。


    雍盛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划了一道线,一一厘清所有有关戚寒野的事,线内的事他该管,线外的事他最好连问都不要问。


    正整理着,突然手心一热,自己的一只手又被握住了。


    雍盛感到额角的青筋狠狠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慢慢将手抽出。


    刚抽出来,又被一把薅住。


    如此重复了三次。


    掌心湿漉漉的触感挑衅着脑中每一根神经,雍盛忍无可忍,咬牙道:“本来朕不想问,但现在你必须给朕一个解释,你是有什么毛病吗?这手是非握不可?”


    第94章 第 94 章 “今夜给你当一回哥哥好……


    听他语气不悦, 戚寒野只得默默松开手,闷声道:“也不是非握不可,只是……”


    话说一半, 他又戛然而止了。


    雍盛私以为这人是有点子欲擒故纵的天分在身上的,捺着性子追问:“只是什么?快说!再吞吞吐吐,朕就把你光着捞出来杖二十。”


    戚寒野的身子似乎是抖了一下, 整个人往泉水里埋了埋:“我身上那些红疹痒得厉害,手里若不握着什么东西, 便实在忍不住想要抓挠, 我挠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就算了,只怕场面不好看, 脏了圣上的眼睛。”


    雍盛一怔, 他一路上竟没看出来这人一直在忍耐, 心中一下子松动了,问:“很痒么?”


    戚寒野一笑:“可惜手头没有鞭子, 不然就叫圣上狠心抽我, 那样您解气, 我也舒坦,一举两得。”


    “用疼止痒么?”雍盛想了想那场景, 眉头大皱, “从前你病酒都是这么做的?”


    戚寒野眨了眨眼睛,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轻飘飘地丢出一句:“你猜?”


    “……”


    要不是看在他眼下弄得如此狼狈全赖自己的份儿上, 雍盛早就不惯着他这不好好说话的臭毛病了。


    “想制住你那一双手还不简单?等着。”雍盛起身去岸边, 从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里抽出一根玄色腰带来,绕在手上抻了抻,“给你捆上就好了。”


    他二话不说, 捉住戚寒野两只手拢在一处,用腰带缚住两只腕子,紧紧绕了几圈,再打个漂亮的蝴蝶结,一气呵成后,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怎么样?这法子还不错吧?”


    戚寒野左右挣了挣,发现绑得还挺结实,失笑道:“嗯,一劳永逸了。”


    所以之前总来握他的手,只是单纯为了克制住挠痒的冲动啊。


    虽然离谱,但好像是真的。


    雍盛不禁唾弃起自己的多虑,连带着这会儿看姓戚的也顺眼起来,主动为其排忧解难道:“要不朕给你唱首歌来转移注意力吧?你不总去想它就不痒了。”


    戚寒野曾经领略过雍盛的歌声,想说不必。


    但雍盛已经迫不及待一展歌喉了:“坐在海边,望着太阳,天气好温柔。风在耳边,轻轻呢喃,忧愁全赶走。我在想念,你的歌声,do re fa mi sol……”


    这辈子是只会唱这一首吗?


    “圣上。”戚寒野及时打断,“要不咱们还是聊聊与大隰和谈的事吧。”


    雍盛一默:“也好。”


    当日回到军营,戚寒野在人前一切如常,该练兵练兵,该巡营巡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雍盛以为他已全好了,但到得夜间,睡至中途,便被帐中的异常动静吵醒。


    动静是从戚寒野榻上传来的。


    雍盛不放心,起身点上灯,先是轻唤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趿上鞋过去察看。


    戚寒野正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额上全是细汗,时不时四肢还痉挛一下,像在做噩梦。


    他静静地盯着那张脸观察一阵,轻声叹息,坐到榻沿上,从怀中掏出帕子,欺身给他拭汗,不知怎的,汗却越擦越多,以为是太热所致,便想给他掀开被子散散热气,却发现他将被子裹得死紧。


    雍盛知道人在发高烧的时候也会感觉冷,忙去摸他额头,触手却是冷津津一片。


    这倒是怪事。


    既没有发烧,怎会出这许多汗,还这般手脚冰冷?


    狐疑之际,又听到戚寒野在昏沉中低声呓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遂将耳朵贴近去听,听到他一会儿唤“哥”,一会儿喊“冷。”


    原来平日里那般强势冷硬的祁副将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那几声“哥”当真是叫人难过,雍盛胸中如堵上一块巨石,上不去,下不来。


    “唉,朕就大发慈悲,今夜给你当一夜哥哥好了。”


    他这样嘀咕着,去自己榻上抱来被子,将戚寒野团团裹住。


    正值炎炎夏日,按理说两床被子能将人捂出痱子,但戚寒野仍旧冷得打颤,好像他体内流淌着的不是血,而是千年寒冰融化后的雪水。


    雍盛无法,只能连被子带人拥入怀中,并时不时去搓热他的脸颊和手心。


    这样一来,戚寒野有没有暖起来尚未可知,雍盛自己倒热得火炉子一般,似乎是感知到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意,戚寒野依着本能,将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腰身,不断将他往怀里按,像是要把他整个儿锲进身体里才能稍缓体内的阴寒。


    雍盛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得仰起脖子大口透气,正想着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主动来讨这份罪受,突然,满是汗水的颈项贴上一片凉意,他愕然一惊,浑身都僵硬了。


    戚寒野迷迷糊糊中寻求热源,就这么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里,身上那件薄薄的蚕丝寝衣在一通折腾里早已是衣襟半敞,如此肌肤相贴,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那处,感觉到戚寒野颤动的眼睫,感觉到有微凉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颈侧动脉上,像羽毛在轻挠,再往下……依稀是有两瓣柔软的东西贴在自己的锁骨上,他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觉得尴尬焦躁,浑身更热了。


    而他愈热,戚寒野就将他当作取暖的汤婆子般,抱得愈紧。


    也不知如此熬煎了多久,直熬得雍盛困倦不已朦胧睡去,梦中似浸溺在海底深处,被一只八爪章鱼缠住四肢,苦挣不脱。


    翌日醒来,帐中空荡荡只他一人。


    他仍在戚寒野的榻上,而那个大半夜作怪闹挺的家伙却不见踪影,他暗骂了一句混账爬起来,发现手脚疲软浑身酸疼,竟像被人暴打了一宿,拉开寝衣一看,腰侧竟还有点点淤青。


    “狗东西。”雍盛脸都黑了,“吃什么糠长大的,这么大猪劲。”


    他扶着腰下榻,见怀禄在帐外探头探脑,磨蹭半天也不进来,怒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进来给朕更衣!”


    怀禄一步步捱进来,眼睛盯着自个儿的脚,不敢直视龙颜,嗫嚅道:“祁……祁副将说,让您多睡会儿。”


    “他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你听他的?”雍盛一甩衣袖,“快去打些水来,朕要沐浴。”


    怀禄的腿明显哆嗦了一下:“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雍盛觉得他不对劲,把人叫住,“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抬头。”


    怀禄抬起头,一副如丧考妣泫然欲泣的样子。


    “怎么?”雍盛一惊,“渠勒和韦藩已经打过来了?”


    “没有。”怀禄见他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亏耗过度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爷!”


    “啊。”雍盛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差点跳起来,捂起耳朵,“噤声噤声!一大早的能不能清净点儿?鬼叫什么?”


    “爷你想不开啊!”怀禄抹泪道,“奴婢知道那祁昭玉树临风,长得颇有姿色,好巧不巧又跟娘娘有几分神似,如此朝夕相对,您一时把持不住,暂用他来排解苦思也是常事,可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他再像,也终是假的,乱不了真,更何况,他与您一样是男儿郎,这这这……这要是传出去……”


    雍盛拧着眉,大致听懂他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了,愣了一阵,气极了:“你成天鬼迷日眼的瞎想些什么?朕与他清清白白……”


    话说一半,心想我为什么要特意解释这个?


    他恼得踹了怀禄的屁股一脚:“脑子里放干净点,赶紧去打水来。”


    怀禄只以为他恼羞成怒,越发信以为真,捂着屁股嘤嘤地跑出去。


    待沐浴毕,雍盛找来军中医正,将戚寒野病酒时的症状与昨夜的情形说与他听,打听这是什么病。


    老医正虽见多识广,但平时更擅长治疗外伤,对这疑难内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他平时没找你瞧过吗?”雍盛问。


    “还真没有。”老医正回答,“副将平时身强体健,偶尔有些外伤也都自己处置了,用不着下官。”


    雍盛颔首,的确,在外人眼中,戚寒野简直是拥有一具钢铁之躯。


    “不过。”老医正捻着胡须忽然想起,“副将三不五时会拎些药包来吩咐役使煎了送去。”


    “什么药?”


    “看药渣,似乎俱是些温阳散寒药性平和的药材。”老医正若有所悟,“听大人方才描述的症候,副将恐怕是患有什么罕见的寒症。只是若是寒症,酒性热,能消寒兴阳,本应对症才是,怎会又生血疹?除非……”


    雍盛倾身:“除非什么?”


    “除非此寒症已伤及肺腑根本,卫气失固,便如过虚而不受补,过阴,亦不能承阳。”老医正沉吟一番,摇摇头,“唉,只是猜测罢了,我看副将平日里生龙活虎,断不至此。”


    雍盛沉默不语,他想起谢折衣当年也同样体质阴寒,心里怀疑这或许是什么家族遗传病,等随驾御医来了,得给他好好诊治调理才行。


    这日下午,未正时刻,收到军报,称浩浩荡荡的京营大军与皇帝行銮距离云州只剩下六十余里,至多三日,即可与驻守的虎威军汇合。


    同一时间,有驰报从大隰来,报称渠勒突然发兵大隰,急召王女速归。


    乌延荷华接到急报即刻提刀上马,被戚寒野强拉住缰绳拦下,厉声呵斥:“你单枪匹马,赶回去送死么?”


    “定是父亲拖延亲事,姑忽努西知我逃婚,恼羞成怒,欲行报复。”荷华咬牙,“祸事皆因我起,岂能袖手旁观?快撒手。”


    “他的意思不是叫你袖手旁观。”雍盛一路小跑着赶来,招手问,“渠勒派兵多少?”


    戚寒野回说:“骑兵五千。”


    “你需多少人马?”


    “三千足矣。”


    雍盛点头,肃容下令:“祁昭,命你速速点精锐三千,与王女同去,救援大隰。”


    戚寒野跪领王命:“末将领旨。”


    荷华听得呆住了,领旨?什么旨?她指着雍盛,张大嘴巴:“你……你是?”


    “嗯,朕就是你口中的大雍皇帝。”雍盛笑道,“如何?说话还算得数么?”


    荷华盯着他那张清贵但稍显文弱的脸,不敢置信,又惊又喜,拱手道:“今日相援之恩,来日大隰必当奉报。”


    雍盛叹气:“先解这燃眉之急再说。”


    戚寒野飞快地点完兵,临行前面色阴沉得恍若别人欠了他八百两真金白银。


    “你忧心何事?”雍盛亲自送他至辕门外。


    戚寒野略感不安:“渠勒突然翻脸奇袭大隰,兵起仓促,恐有蹊跷。”


    “担心有埋伏?”


    “若仅是埋伏,末将倒不担心。”


    “祁副将未免太自负了。”雍盛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他,“你且仔细,此行若是伤了一根头发丝,回来朕必治你骄纵之罪。”


    “好。”戚寒野朗声一笑,不知怎么想的,握住那根在他眼前乱点的食指,顺势将整只手包进掌中紧了紧。


    雍盛脸色微变,刚要发作,戚寒野即便放脱,正色道:“末将尽量速战速决,军中戍防有凌小五等人恪尽职守,应无大碍,圣上须谨防渠勒使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伎俩,不到万不得已,圣驾决不能孤军冒进。”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做事,真正得寸进尺。”手上微凉的触感仍在,雍盛在袖中捻了捻指尖,勒转马首,扬鞭催促,“快去吧,待你捷报传回,朕便升你做虎威军的主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青骢马踢踏着四蹄,喷着响鼻,也似在催促主人速速启程,戚寒野凝望那道洒脱离开的背影,自失地勾了勾唇:“君是君,臣非臣,若有一日我心有不甘……”


    戚寒野离开后的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一匹战马驮回一名浑身浴血身中数箭的军士,众人将其抬入帐中,气若游丝报曰:“前往大隰的援兵于赤星潭遇伏,损失惨重,祈……祈副将命我来……”


    雍盛脑中嗡地一声,手中捏着的茶盏溅出几滴茶汤。


    一旁的凌小五急忙追问:“来做什么?折损多少?祁昭人呢?”


    那军士并未作答,近前看时,已气绝身亡。


    “凌小五!”雍盛轻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命你速去接应祁昭,若接应不上,教他死了,便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斥候连连飞马来报——


    “西面十五里,渠勒骑兵大举来袭!”


    “京营大军在南面遭到韦藩绕后偷袭,两军接仗,正在鏖战!”


    第95章 第 95 集 “好。好。朕安好。”……


    帐中一片哗然。


    凌小五一跃而起, 速命摆阵迎敌。


    雍盛问;“渠勒骑兵多少?”


    斥候报曰:“虽不知具体数目,遥遥望去总有五六千人。”


    又问:“主帅何人?”


    只答扛的是渠勒王旗。


    “应非姑忽努西本人。”孙副将道,“擒贼先擒王, 他眼下并不知圣上已先行抵达虎威军中,只怕这五六千骑兵只为牵绊我军救援,其主力大军仍是冲着京营和行銮去了。”


    孙副将四十岁上下, 早年沙场杀敌目中一箭,从此瞎了的左眼便以黑色眼罩遮掩, 还因此得了个孙罩的诨名。


    “不尽然。”鲁副将却摇起头, “渠勒的探子无孔不入,或许圣驾行踪已泄也不一定。”


    鲁副将与孙罩差不多年岁, 只是性情更沉稳内敛, 又因过于谨慎, 行动总比旁人慢几拍,大名鲁归, 军中人皆私底下唤他鲁乌龟。


    雍盛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是怀疑大隰王女假意求援, 其实是借此骗走祁昭和军中精锐, 再设伏杀之,又顺带将朕身在虎威军中的消息透露给姑忽努西, 姑忽努西这才骤然发兵?”


    “目前形势不明, 臣只是作如此猜测。”


    “你的猜测不无道理。”雍盛道,“但此时多说无益,不论是虎威军还是京营, 皆不能失。京营将士此前拱卫京畿, 从未与北境各部接过仗,如今日夜兼程急行而来,未做休整便仓促迎敌, 此大忌之一也,再者,京营中知朕先行一步者只三四人耳,一旦假行銮遭劫,军心定然涣散,莫说抵御渠勒韦藩联军冲阵掩杀,恐怕自己便先乱了阵脚。朕既将他们带来,便有责任将他们整齐带回,孙副将,你即刻挑选一名得力裨将,各领一万人马,火速前往支援。”


    鲁归闻之色变,平日里徐缓的语速都快了不少:“圣上三思,两万兵马一出,军中只余万余守兵,如何扛得住渠勒铁骑?”


    凌小五也问:“那我还用去接应祁昭么?”


    “自是要去。”雍盛拍案而起,“朕引一万虎威军留守,有鲁副将帮衬,又有金羽卫贴身死战,还能叫他们擒了去不成?军令如山,都给朕滚去救人!”


    凌小五与孙罩见圣意已决,劝说不动,各自领兵而去。


    援兵刚出得营寨,便听西面奔雷涌动。


    “到了。”鲁归面色凝重,犹宽慰圣心道,“圣上放心,渠勒骑兵固然强悍,但惧我大雍的强弓与火炮,此寨绕营一周已掘好五道深壕长堑,壕中皆已预先埋伏好火炮营与弓弩手,敌军第一波定以重甲骑兵冲锋,我以火炮轰之,及近,则拒之以乱箭流矢。待第二波轻骑砍杀冲击,我军垒起盾墙结长枪阵以相阻,什么样的情形结什么阵,都是平时祁副将带着他们练老了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好。”雍盛已换上明黄战甲,端坐沙盘前,指着寨外东南边的小山丘问,“此山上可设伏兵多少?”


    鲁归不解其意,沉吟一番道:“至多一千,圣上是想?”


    “拨出六百骑,带上鸣锣战鼓,伏于此山。”雍盛道,“什么用处,到时便知。”


    须臾,喊杀声震天动地,两军交战,绞杀一处。


    令官不断往来传信,形势焦灼,鲁归不停地在帐前踱着步子,一双手在不自觉中已摩挲得通红。


    敌军的重甲骑兵全速冲来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打头的百余名剽悍贼将冲散了左翼阵型,在马上一连搠死几十人,于阵中左冲右突,肆意砍杀。


    “圣上,此地危险,臣斗胆请命带您突围。”狼朔挟着一身血腥气掀帘而入。


    “怎么?”雍盛起身,“我军已然不敌?”


    “恐怕陷入混战。”狼朔道,“阵前刀剑无眼,万一误伤了龙体……”


    鲁归亦附议:“末将也赞同堂主之言。”


    “不可,朕一走,军心动摇,顷刻间便会全军崩溃。”雍盛咬牙拔出腰间佩剑,“朕不光不能走,还应现身阵前,重振士气。鲁副将,去高台竖起王旗,昭告全军,大雍皇帝在此,今日必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狼朔惊呼:“圣上!”


    “诺。”鲁龟撩袍狂奔而出。


    “爷……”随侍的怀禄从未历经战事,此时已紧张得汗如雨下。


    “朕意已决,不必劝。”雍盛堵住他的口,大步流星地踏出营帐,交代紧跟而来的狼朔,“朕要交代你一件事。”


    狼朔肃容:“圣上请讲。”


    “不可叫贼人将朕生擒。”雍盛道。


    狼朔一愣,郑重道:“金羽卫必誓死守卫圣上。”


    雍盛叹了口气,知他是听懂了也当没听懂:“罢了,若有那时,你也必定是战死了,自也用不着你动手。”


    他在一众金羽卫与将士的簇拥下登上高台,俯视而下,如望见人间炼狱,远处烽火连天,近处尸山血海,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呐喊声、武器的碰撞声交织成壮烈的挽歌,雷霆般震撼人心,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息逐渐蔓延充斥满整个天幕,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和盾牌,结成世上最坚固的网,他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突刺,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顶上,鲜血和战火的红在他们坚毅的眼底跳跃,他们悍不畏死,只往前进,绝不后退。


    这便是吾的兵士,吾的骨肉。


    他透出一口浊重的气,高举长剑,气沉丹田,高呼:“大雍的将士们!临危不惧勇者胜,今日便踏破渠勒,杀尽敌军,一雪前耻!”


    周遭将士齐声呐喊:“杀!杀!杀!”


    声浪一圈圈透出重围,加上高台上怀禄越擂越急的鼓声,全军如被注入一针强心剂,迅速重新集结起阵型,个个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筑起钢铁般的城墙。


    “那人便是大雍的皇帝!”贼将中一人指着高台上明黄色身影疾呼。


    “护驾!护驾!”


    霎时间,箭矢劈头盖脸如蝗飞至,狼朔等人执盾将皇帝围在圈心,将手中刀剑舞得密不透风,斩断羽箭无数,掩护其缓缓退下高台。


    饶是如此,雍盛颈侧未覆甲处仍被划破一层油皮。


    金羽卫中箭者过半,所幸大多都未伤及要害。


    如此振臂一呼,重振了士气,同时也被渠勒知晓了大雍皇帝的方位,他们的攻势从冲破阵型转向了精准进攻,队伍呈楔形直往高台处猛冲而来,领头将士在被射杀之前,离雍盛已只有一箭之地,雍盛甚至能望见他黝黑狰狞的面庞上那双嗜血的眼睛。


    他知道必须还得再拖延一阵,急命令官传信。


    明黄角旗挥出暗语,号炮随即连发五响,不远处的山坡上收到信号,齐齐发动,顿时东南角上皂旗蔽天,尘土飞扬,鸣锣击鼓,杀声大震。


    渠勒头阵冲势顿减,张惶四顾,疑心是大雍援兵赶到。


    “我军援兵已至,还不束手就擒?”鲁归提枪杀进阵中,高呼,“将士们冲啊!大丈夫建功报国便在今日,斩敌将首级者,赐金封赏,斩得愈多,封赏愈厚,教这帮渠勒贼兵有来无回!”


    重赏之下,军心又大振,趁渠勒张惶混乱之际,怒吼厮杀,一鼓作气将战线硬生生往外推了两里。


    渠勒后方骑兵阵脚凌乱,更有甚者调转马头几欲先逃,将溃未溃之际,迟迟不见援兵下山,便知有诈,一面命探马查探,一面缓过神来维持秩序。


    为首发号施令的魁梧大汉,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胡子被编作几绺小辫,末梢缀着金环玉石,他吹响号角大喝了几句渠勒语,他的骑兵就迅速冷静下来。


    “那是谁?”雍盛问。


    有细作人上前答曰:“那是姑忽努西的胞弟阿尔措。”


    透过重重人墙,阿尔措鹰一般的双目锁定了那一抹明黄,他的高马披着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当它奋蹄狂奔而来时,宛若一头威武雄壮的猛兽,隐约有雷霆之势。眨眼间它的铁蹄就将胆敢阻拦它的士兵践踏得肠穿肚烂,嘶鸣声如愈来愈近的死神号角。


    雍盛注视着那畜牲仿似喷火的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拿过怀禄怀中抱着的弓,拈弓搭箭。


    狼朔等人正在砍杀,见一人纵马疾驰而来,竟有万夫莫开的态势,心中一寒,即刻抽身回援。


    只听“嗖”的一记尖鸣,盾墙后射出一支白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紧跟着便是马儿一声痛苦的长嘶,那箭竟精准地扎进阿尔措坐骑的一只眼睛!


    庞然大物吃痛直立,前蹄踢中两名士兵的胸膛后,朝一边轰然躺倒,阿尔措一脚蹬在鞍上借势跃起,一落地又搠死几名大雍士兵,他使两把长刀,左右开弓,力大无穷,一路如砍瓜切菜地逼来。


    狼朔面色已变,料得只凭自己一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遂招来两名部下,三人齐攻而上。


    那阿尔措也有一干黑甲护卫,见势不妙迅速赶来,狼朔被数人合绊住,分身乏术,阿尔措盯紧了雍盛,乘隙猛攻。


    如被野兽瞄准的猎物,雍盛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凉透了,头脑却冷静得可怕。他缓缓拔出佩剑,心想,今日之役只能胜,不能退,若是战死在这里,也算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这半生困顿绸缪。


    阿尔措的双刀已斫在面前的盾墙上,迸出四溅的火花,每一声砍斫,都像是阎王在敲门。


    雍盛握紧了剑柄,欲做最后殊死搏斗,但听北边隆隆马蹄声响,贼军后方忽然哗然大乱,一队旗号不明的人马从后如一把天降利刃直劈而入,为首一骑裹着漫天烟尘,于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手执长剑,在黑压压的兵海中劈波斩浪,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渠勒骑士打着愤怒的呼哨赶来围攻,数杆铁/□□进他胯/下之马的身体,青骢马轰然倒地,而他的身影却早已兔起鹘落,一脚踏碎一人的头颅,接连踢死数人,跳荡纵跃间如燕子穿帘,步法诡谲,轻盈飞掠。


    “是祁副将!”将士中有人认出这熟悉的身影,一经喊出,所有大雍士兵欢呼雀跃。


    “祁昭!”


    那阿纳措竟也叫得出这位大雍将领的姓名,目中闪过惧意,转身就拉了一个护卫下马,跃上马背,用渠勒语高呼了一句什么。


    “想撤?”戚寒野猱身抢上,一剑斩断那马的颈骨,一字一句冷冷道,“要问过我主才行。”


    瞬息间,他与阿尔措已交手数十招,招招杀气凛冽,两人硬生生在拥挤的战场上开辟出一个战圈,只听得刀剑峥然,叮叮当当碰撞声密如联珠,罡风虎虎,无人敢轻易上前。


    不知何人擂起激昂的战鼓,急促的咚咚声如直接敲在人心之上,鼓停时,阿尔措狰狞的头颅业已滚落在地。


    戚寒野拖着饱饮贼首鲜血的长剑,如十方阎王殿里爬出的玉面修罗,身形一晃,人已到了御前,他盯紧了雍盛,上下审视一圈,发紧的嗓音中似压抑着什么激荡的情绪,可他问出的话却那般平常:“圣上可好?”


    “好。好。朕安好。”雍盛连说了三声好,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因过度激动而一把握住戚寒野的手,像是在确认此人还活着一般,松了又紧,反复抓握,他看到戚寒野杀气未褪的双眼,看到那张脸上的血污,看到对方甲胄上满是被砍透的裂缝,裸露的肌肤上糊满了血渍,已干涸的和新鲜的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鼻头一酸,不知是被巨大的喜悦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所震荡,哽咽道,“回来就好。”


    凌小五和戚寒野杀回来了,不光如此,还带来了大隰的援军,如此一来,战况迅速扭转,这一支渠勒劲旅偷鸡不成蚀把米,包围之下,数次发起突围均已失败告终,最终被尽数歼灭。


    这边方平息,凌小五领命马不停蹄地率军驰援京营,到得傍晚,捷报传来,渠勒与韦藩的联军大败。


    夜间清扫战场,雍盛在鲁归的陪同下去各营巡视抚恤伤员,大家都因亲睹圣颜而表现得异常激动,即便是伤重躺着,也要挣扎着起来跪拜。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威严高大,也没有穿什么华丽的衣袍,月白色的衣裳上甚至还被血迹玷污。那是在看到一个气息奄奄的伤兵时,皇帝将他的头放枕在自己膝头听他临终遗言时染上的。


    皇帝那双尊贵的手上也满是干涸的血痂,因为许多伤兵在昏迷中因疼痛与惊惶乱挥乱抓,无意中握住圣上的手,而圣上从不拒绝。


    此时此刻,雍盛似乎超脱了国君的身份,对这些士兵而言,他已化身神祗,一面倾听他们的苦难与心愿,一面给予他们力量与意志。


    硝烟的味道并未散去,入目都是断肢残臂,入耳皆是哀嚎祈祷,雍盛以为自己支撑不了太久,他已濒临透支,但他仍旧拖着麻木的躯体与渐渐迟钝的神经,走过一个又一个伤兵营,这场仗打胜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那感觉,如同吞下一块极重的石头,从喉口到胃袋,牵连着心脏,都坠得慌。


    “爷,该用膳了。”怀禄温声劝道,“您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了。”


    “是,理当吃饭。”雍盛机械地点头,忽又想起什么,询问,“众将士们都吃过了吗?”


    “除了跟您一起巡营的鲁副将,都吃过了。”怀禄担忧地皱起眉,“方才您巡营时,不是亲眼看着伤兵们用饭的么?”


    “哦,是有这回事。”雍盛的身体里似已没有了魂魄,他点着头,迈开沉重拖沓的步子,“在哪里用膳?带路吧。”


    “方才京营派人送来了行銮的一应吃穿用度,眼下王帐已搭好了。”


    雍盛脚下一顿:“朕不宿在祁副将帐里了?”


    “既有王帐,何必再与他挤……欸,圣上?王帐不在那个方向!爷!”


    “啪”的一记闷响,有人挥帘入帐。


    戚寒野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因为放眼全军,只有那一人敢不通禀就这么长驱直入,即便是以前高帅在时,也会先在账外象征性地问过。


    他叹了口气,停下手中动作,敛起衣衽:“圣上巡完营了?军中伤亡如何?”


    雍盛面色铁青,避而不答,一把夺过他手中纱布,质问:“为何不叫医正前来?”


    “眼下正是他们忙的时候。”戚寒野边笑,边系着胁间衣带,“我这都是些小伤,就不劳动他们大驾了。”


    “士兵们的伤得治,副将的伤更得治!自己瞎捣鼓,万一不小心伤口感染,你就是有九条命也难救!”雍盛不知哪来的火气,拧着眉,唇线绷得死紧,他伸手就去解戚寒野刚系上的衣带,动作不甚温柔。


    “啊,疼。”戚寒野弓起身子躲避。


    “我都还没碰到你。”雍盛停下,按住他,“别乱动,让我看看伤口严不严重。”


    “别看。”戚寒野把头扭向一边,“脏。”


    “你是在害羞吗?”雍盛又生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冲锋陷阵都能去得?解个衣带磨磨蹭蹭?真不知道你这颗绝顶聪明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来:“圣上平常皆是这般骂人的么?”


    “别笑。”雍盛面无表情,“再把伤口笑裂了,鲜血淋漓的,更脏。”


    戚寒野止住笑,嘴角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来,撤了手,任凭雍盛揭开他染血的衣衫,并意料之中地听到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刻,他恶趣味地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甚至期待起能用这副残破的身体讨要到什么诱人的奖励。


    可他一抬眼,就看到雍盛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充血变红,隐约是有晶莹的液体在蓄积。


    “只是看着吓人。”他连忙掩衣,“其实伤得不重……”


    雍盛猝然起身:“不行,这伤还是得唤医正来。”


    戚寒野拉住他:“真的不用,我自己能处理,你不信我么?”


    “你怎么……”雍盛气急败坏地瞪他,心里已骂了无数遍的犟种。


    “来,这边坐下。”戚寒野从容不迫的语调有种使人安心的魔力,尤其当他放松凌厉的眉眼,清清淡淡说话的时候,那种魔力会被无限放大,好像全世界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万物皆在他掌控中一样,“末将还有事未禀告圣上。”


    “什么?”雍盛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自枕下掏出一封羊皮书函,递过来:“这是大隰王给圣上的亲笔信。”


    雍盛略一迟疑,伸手接过,并未先行拆视,却道:“对了,还未问你,之前你的亲随飞马来报,说你于赤星潭遇伏,所以我遣凌小五前去接应,还以为凶多吉少……却不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还带来了大隰援兵?”


    “当时确实遭遇伏击,我只引五百兵,对方有千余人,敌众我寡,一时胜负难料。”戚寒野道,“但我遣人来报,并非求援,而是要提醒大营要防范渠勒快攻,彼时我已得到消息……怎么?难道消息并未传达?”


    雍盛默了默:“你那名亲随伤得太重,话未说完就咽了气。而且,渠勒来得也太快,即便他赶到时都说了,仓促间我们也来不及做太多准备。”


    戚寒野眸中闪过一丝哀色,雍盛猜想那传信的亲随定是他十分信任与亲近的部将。


    两人相对沉默,戚寒野叹息一声,抄过案上药酒,浇在胁间伤口上,一言不发地开始清理包扎。


    雍盛看得心疼,忙拦住他粗鲁的动作,从盆中绞了帕子来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血污,方才碰一下就喊疼的人,这会儿倒是一声不吭了。


    “你方才说你只带了五百兵,朕明明给了你三千精兵,另外的人呢?”鲜血很快将盆中的水染红,雍盛的手有些发抖,“你是未雨绸缪,一开始就兵分两路,一路昼夜疾驰先赶往大隰了吗?”


    “嗯。他们走的另一条道,虽有些难走,但所幸未有伏兵。”


    戚寒野示意他将案上油灯取来,又自榻边木匣中取出一根银针,自头端小孔中穿进桑白皮线。


    雍盛知他要缝合伤口,有些紧张地道:“我该怎么帮你?”


    戚寒野的唇色有些发白:“场面有些难看,圣上转过身去就是帮我了。”


    知他骨子里要强,雍盛担心自己在一旁盯着会影响他发挥,便如他所愿转过身,看起那封大隰来的书信。


    半晌读完,沉吟道:“如此说来,你中途遇伏与大隰并无干系,此番大雍助他抵抗渠勒,他也是真心实意要与我们交好?荷华也跟着你一同转回,同行的还有两名老者,从荷华的态度来看,那二人的身份地位似乎很是尊崇,他们可是代表大隰王前来促成此事的?”


    “不错。”戚寒野的声线有些沙哑,“那两名老者皆是大隰重臣,位同我朝宰辅。”


    “如此倒也算重视。”雍盛将书信收入怀中,他不想去注意身后的细微动静,可无奈此事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处,以至于他甚至能听到银针刺穿皮肉的声响,他不堪忍受地起身,随意找了个借口,“水凉了,我去叫怀禄换盆热的来。”


    “别走。”戚寒野却叫住他。


    雍盛不敢回头,问:“疼得紧吗?”


    只听一声叮当脆响,银针已被掷入铜盆中。


    “嗯,好疼。”戚寒野抬手,轻轻搭住雍盛垂在身侧的指尖。


    许是太过虚弱,他用的力道很小,如果要甩脱,轻轻一挣就能抽手。


    但雍盛背对着他,就那么僵硬地立了许久,既不离开,也不转身,既不拒绝,也不回应。


    不回应,亦是一种回应。


    戚寒野累了,他一点点松开手。


    就在他冰冷的指尖离了那令人留恋的温度,缓缓下坠时,“啪”的一声,雍盛重又接住了他。


    第96章 第 96 章 三天三夜


    雍盛拍拍他的手背, 语气与方才巡营时安抚那些伤兵所用的一般无二:“你该好好休息,我这就吩咐怀禄送些安神香来。”


    说完径自去了。


    回王帐稍稍进了些羹汤,仍有些不放心, 三不五时就差遣怀禄去祁昭帐中送这送那。


    怀禄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日,早已累得两腿打颤双目无神,雍盛处理完当日从京城发来的急务, 命他去察看祁昭夜里有无发烧的迹象,许久未听到回应, 才发现他已歪在案边春凳上睡着了。


    雍盛寻了件外袍, 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上,一时只觉帐中空气污浊, 胸口烦恶, 便举步出帐透口气。


    此时已是子夜, 月朗星稀,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遇到巡哨就寒暄两句,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戚寒野帐前。


    也不知方才送去的那碗汤药他喝了没有?


    伤口的疼痛可有缓解?


    夜里可还会畏冷打颤?


    脑中接二连三冒出无数好奇的事, 他抱着双臂徘徊来去,终于还是一咬牙, 转身进里。


    帐中一片昏暗, 浓烈的安神香气息扑鼻而来,从气窗投进的微弱光晕映出榻上平躺着的人影。他缓缓走近,听到平稳且有规律的呼吸。


    见人已安然酣睡,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或许是有夜色的掩护, 让雍盛可以肆意凝视那张脸。


    明明处处都像,可又处处都不像。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那些时不时涌上来的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


    纯粹只是因为这张脸么?


    就能让他控制不住想亲近, 想疼惜?


    这念头一出,他先把自己骇了一跳,面色凝重地立了移时,无声苦笑。


    雍盛啊雍盛,你果然已经癫了。


    还是少纠结些无谓的情绪,多思无益。


    他寻了张舒服的藤椅在榻边坐下,不知为何,似乎只有待在这里他才感到安心,当所有戒备一撤下,深深的疲惫就瞬间席卷了这具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躯壳,随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他的意识很快就滑向黑沉的深渊。


    他做了一个充斥着鲜血与杀戮的噩梦,梦里,他步履蹒跚地攀着尸山,涉过血海,只为寻一抹红色的身影。那身影如此虚无缥缈,每当他走得足够近,近到能握住那片被腥风扬起的衣袂时,一切都会突然消解成镜花水月,然后再从头开始新的轮回。


    不知重复到第几次,他被没顶的绝望淹到窒息,挣扎着醒来,稍作平复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榻上,腰间横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


    他一动,耳边即传来一声闷哼,闻声扭过头去,对上戚寒野那张放大的脸。


    任何人在毫无心理防备时猛然对上这样一张脸,都会有片刻的失神。


    雍盛也不例外。


    戚寒野并未醒,许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了伤处,他吃疼,无意识中微微蹙起眉。


    距离委实过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下淡淡的淤青,以及长而浓密的睫毛,多看一阵,竟意外地给人一种很安静很乖的错觉——如果此刻他不是手脚并用地盘在自己身上的话。


    雍盛无语望天,努力回忆昨夜他是如何爬上床的,结果就是,毫无印象。


    罢了,趁人还没醒,天还未大亮,赶紧溜吧。


    他小心翼翼地搬开身上纠缠的手臂和腿,一寸寸挪下榻来,整了整衣冠。


    一出帐,就对上怀禄那张怨气深重的脸。


    雍盛被他鬼鬼祟祟地吓了一跳,揉了揉发涨的额角,边快步走边解释:“都是误会,你别想多了。”


    这两句话,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奴婢还什么都没说呢!”怀禄急得跺脚,压着嗓音,好像这是什么特别见不得光的龌龊事,“爷大清早的打这里出来,要是被旁人瞧见,指定得背后议论爷,好好儿的王帐不待,非要跑去跟祁副将同床共枕,到时候,怕是整个军营都要炸锅了。”


    “炸锅又如何?”雍盛天生有些左性,挥挥袖子,不耐烦道,“退一万步讲,朕就算真有断袖之癖,与祁昭不清不楚,谁又能奈何得了?”


    疯了疯了,彻底疯了。


    怀禄被他拿话堵得差点背过气,心里急得上蹿下跳,但也不敢再多说一字,生怕皇帝一个上头任性就闹得人尽皆知。


    京营在战后的第二日下午抵达,与虎威军汇合后就忙着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期间,戚寒野被勒命卧床静养七日。


    到得第三日午间,他就再也躺不住,偷摸着去各营晃了一圈,回来时经过王帐,便想求雍盛解除这七日的限制。


    “祁大人想面圣,恐怕得先候着。”怀禄却在帐外拦下他,“这会儿黎提督正在里头汇报京营的伤亡人数与功劳名单呢。”


    “好。”戚寒野拢了拢披着的外袍,点头,“那便候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被帐中人精准捕捉到,即问:“谁在账外?可是祁昭?”


    怀禄回:“是祁大人。”


    “让他进来。”


    怀禄无可奈何,只能放人入帐。


    戚寒野第一次进王帐,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奢华,想来是遵从皇帝的旨意一切从简了,只是该有的规格形制仍在,宽敞且明亮。


    “你来得正好。”雍盛从厚厚一沓文书中抽空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认识一下,这位是现任京营提督黎良弼。”


    堂下立着一名身穿青色劲装的年轻将领。


    雍盛又朝他介绍道:“这就是方才与你说起的虎威军副将祁昭。”


    戚寒野打量这位昔年惨遭打压的武举探花,拱手施礼:“见过提督大人。”


    “久闻祁副将威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真人可比传闻中的要英俊多了。”黎良弼直言。


    “哦?”雍盛侧目,“难道传闻中他很丑?”


    “能令敌军闻风丧胆,能令麾下士兵两股战战,能止小儿夜哭。”黎良弼笑道,“有此三能,朝中皆以为他面目凶恶青面獠牙如夜叉鬼王呢。”


    此话将雍盛逗笑了:“嗯,不错,也算声名鹊起了,只不过是恶名。”


    戚寒野莞尔:“圣上镇日拿末将寻开心。”


    “那是你的福分。”雍盛得意洋洋,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


    “末将就是为此事而来。”戚寒野道,“这点伤并不影响末将行动,假以时日,自会慢慢愈合,眼下军中杂务繁多,练兵更是一日不能歇,还请圣上……”


    “收回成命?”雍盛不悦地接话,“君无戏言,岂能随意收回?再说了,朕予你七日休沐,是格外恩典,又不是教你去上刀山下油锅,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


    “祁副将也是放心不下军中。”黎良弼初次见面,就会祁昭颇有好感,连忙为他开脱,“圣上切莫动怒。”


    “近日练兵的事儿就交给凌小五。”雍盛倏地又将炮口转移,对准了黎良弼,“还有你,头几日先领着京营将士在旁观摩虎威军是如何练兵的,取取经,后面就跟着一起练!正好借此机会好生改了京营娇生惯养的毛病!他们好日子过得久了,区区两万渠勒与韦藩的联军,就将他们打得晕头转向,日后朕如何将拱卫京畿的重责交到他们手上?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京营提督,此前就叮嘱你治军要严,切莫姑息养骄,经此一役,可长了记性?”


    黎良弼被骂得抬不起头,偷眼瞧了瞧祁昭,发现此人老神在在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完全不把天子之怒放在眼里,越发打从心底里敬服他。


    两人一同被训了半个时辰,好容易退出账外,黎良弼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黎兄很畏惧圣上?”戚寒野问。


    黎良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在问什么屁话,自古伴君如伴虎,御前伺候一个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何人不惧?


    但他与祁昭毕竟交浅,最忌言深,遂将问题抛回去:“难道贤弟觉得圣上平易近人?”


    戚寒野回想雍盛作为一国之君与下属官僚们相处时的样子,沉吟一番后,坦言:“实不相瞒,末将对圣上知之甚少。”


    不知者,大幸啊。


    黎良弼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似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不忍。


    他拍拍戚寒野的肩,语重心长道:“来日方长,以后你会知晓的。”


    当时,戚寒野并未领会到黎良弼话中深意,但很快,他就对此有了无比深刻的切身体会。


    雍盛作为帝王,绝对不属于专制残暴的那一挂,但也绝不软弱可欺,他御下极严的同时,在不触及原则与底线的情况下又能做到无限宽容,还总有些刁钻古怪的手段,叫人防不胜防。


    譬如初始几日虎威军与京营将士闹不和,凌小五不知抽的什么羊癫疯,竟公然与黎良弼手下一名总兵扭打起来,两人都挂了彩,影响很恶劣。


    按军法,该各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但雍盛念在他们是初犯,并未以棍棒惩戒,只是叫人将两名闹事者用麻绳背对背捆在一处,三天三夜后才准放开。


    这三日里二人必须同吃同睡,连屙屎拉尿也在一处,一个人想去哪里,必须得征求另一人的同意,才能成行,如此,愣是将二人的火气磨了个彻底,从开始时的互相看不顺眼,到后来称兄道弟,引为知己。二人一时间沦为军中传颂的佳话,人人都能调侃两句。


    这法子看似诡异离谱,却二两拨千斤,巧妙地将虎威军与京营间的嫌隙苗头成功扼杀在摇篮里。


    另一方面,为了丰富士兵们枯燥的军营生活,日常艰苦的练兵之余,他还策划并举办了许多竞技活动,并盛情邀请各级将领全部参加。


    士兵们喜闻乐见,将领们苦不堪言。


    而其中最抵触的,非祁昭莫属。


    “今日末将要补眠,圣上自行前往就是。”哪怕皇帝亲自登门,戚寒野也照拒不误。


    “我说,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雍盛盯着榻上那道背对他的犟种身影,恨得牙根痒痒,二话不说上前扒拉,“快起来,朕白日都已放出大话,今夜祁副将必要参加两人三足,你想让朕食言么?”


    “末将从未玩过什么两人三足,闻所未闻,对一应规则玩法也是一概不知,圣上还是莫要勉强。”


    “很简单的,只要你长了腿就能玩。”


    “末将腿断了。”


    “我瞧它分明好好儿的,欺君可是大罪。”


    戚寒野一股脑儿坐起身,神情严肃:“究竟为何非要我去?”


    “自然是想你与将士们多接触多交流。”雍盛眨眨眼睛,“培养一下感情嘛,你们可都是驰骋沙场的生死之交,就不想多多亲近吗?”


    “不想。”戚寒野蒙起被子。


    雍盛冷哼:“那你想跟凌小五绑在一起三天三夜吗?”


    第97章 第 97 章 流霜依旧


    星空下, 草原上的长风撩动篝火跳跃的火舌,众人在校场上席地而坐,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大隰王女独具特色的破阵舞。


    没有宫廷里种类繁多的乐器, 给她伴奏的唯有简陋的军鼓与箫笛,她的舞姿也并不曼妙柔美,而是透着股不逊于男子的恣肆粗犷, 充满了独属于北境的自由奔放。


    一舞毕,掌声如雷, 喝彩如潮, 雍盛亦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好美。”


    戚寒野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又不知触了他哪片逆鳞, 突然阴阳怪气:“圣上此刻答应与大隰联姻还不算太迟。”


    雍盛只当他是在穷发牢骚, 表达一下被强行拉来的不满, 装作没听见,朝凌小五招招手。


    “快看, 祁昭来了!”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乱, 高声吵嚷起来, “果然只有圣上才能请得他出山。”


    众人一听祁昭二字,迅速围拢而来, 就像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似地围着戚寒野乱转。


    戚寒野挑了挑眉, 他们又都鹌鹑一样把脑袋缩进肩膀,恨不得退出二里地。


    “行了行了,可别看杀了你们祁副将。”雍盛笑着解围, “可都抽好签了?”


    “还没有, 这不等着圣上您来主持大局么?”凌小五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掏出一只签筒,摇了摇,“每二十人一场, 两两组合,共十组,第一名赏钱,最末一名受罚,这头签,就由圣上来抽?”


    “朕也来?”雍盛指着自己。


    “自然。”凌小五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全体将士的心愿,还盼圣上能与民同乐!”


    臭小子,显然还在记恨绑他三天三夜那事儿呢。


    “同乐同乐。”雍盛倒不介意玩上一回,好脾性地应下了,抬手抽出一根竹签,签底画着一道弯弯弦月。


    凌小五接着把签筒送到戚寒野眼皮子底下:“该你了祁昭。”


    “不抽。”戚寒野道,“我就跟圣上一组。”


    雍盛啧了一声,心说这人还有没有一点比赛精神,怎么上来就破坏规则?


    正要开口教训,其他人已迅速抽好了签,抽到弦月的那个士兵像扔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将签递到了祁昭手上。


    雍盛:“……”


    合着除了他,也没人愿意跟自己一组是吧?


    罢了。


    雍盛坦然接收了他称孤道寡十几年应有的待遇,先行走往划定的起点。


    等所有人一字排开,怀禄小跑着过来替他将长袍扎进腰带,再用襻膊束起宽袖,最后蹲下为二人将紧挨着的腿缚好,走之前还特意盯了戚寒野一眼。


    “他瞪我。”戚寒野即刻附到雍盛耳边告状。


    雍盛将他往外推了一些,随口敷衍:“你看错了。”


    “他为什么瞪我?”戚寒野不依不饶,“是我近日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他?”


    雍盛撇过头,选择装聋作哑。


    “这个什么两人三足,是用来考验我们君臣之间有无默契的吗?”戚寒野颇为新奇地动了动右脚。


    雍盛的左脚便跟着移动,叹气道:“是啊是啊。”


    “那我们可得拿头筹才行。”戚寒野信心满满。


    雍盛没他乐观:“只要不是最后一名。”


    言尽于此,再没什么可聊的。


    其他人都在摩拳擦掌,热烈地讨论着作战方案,唯他二人各自环胸,两根木头似地直戳戳立在那儿,彼此间好像不怎么熟。


    雍盛似乎对终点处的篝火架子突然产生了兴趣,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终于摸了摸靠近戚寒野那一侧的耳朵,简单交代道:“待会儿朕喊一,就迈各自未被束缚的那条腿,喊二,就迈绑在一起的腿,明白?”


    戚寒野点了点头,他张开嘴,也想叮嘱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出发的哨音就响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戚寒野伸右臂搂住雍盛的肩,雍盛则抬起左手从后环上他的腰。


    戚寒野的腰身很窄很薄,但其实衣料之下瘦而有力,线条劲峭,他曾亲眼见过那线条绷出的力量感……


    雍盛脸上轰然一热,晃了晃脑袋,将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晃出去,他故作镇定地指挥起来,尽量忽略半边身体感受到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前半程他们遥遥领先,戚寒野的体力与速度强悍如斯,基本都是他在拖着雍盛飞奔,节奏太快,雍盛跟得有些吃力,戚寒野应是察觉到了,渐渐放慢速度,到一个雍盛可以承受的范围。


    眼看终点已近,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笑什么?”雍盛气喘吁吁。


    “我在笑。”戚寒野道,“圣上其实不必搂我搂得这样紧,再紧一点,我胁间刚养好的伤恐怕就要裂开了。”


    雍盛这才想起他的伤,连忙松手,这一松手,加上因说话乱了口令,脚下出腿的顺序瞬间混乱,一个不着意,就被绊得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前栽去。


    亏得戚寒野眼疾手快,横臂就是拦腰一捞,将人捞回,放好。


    “小心。”


    “好险。”


    两人同时出口,雍盛心脏狂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但也就是这么一点小插曲,导致他们瞬间落后,成了最后一名。


    “不愧是祁副将练出来的兵。”雍盛竖起大拇指,喘着气阴阳怪气,“个个儿奔逸绝尘,健步如飞!”


    戚寒野苦笑:“过誉了,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无论如何,既是末名,自然逃不脱惩罚。


    戚寒野听说以往都是献艺,便虚心求教:“此前他们都献了些什么样的丑?”


    “有表演杂耍走钢索的,有说书的,有高歌一曲的,还有表演翻跟头的。”雍盛扳着手指头列举。


    戚寒野:“……”


    不了解一下还真不知道自己带的兵能整出这么多花活。


    “欸,祁昭不是会弹琵琶么?”凌小五起哄道,“圣上不如叫祁昭弹首曲子,咱们虽都是些粗人,但也爱听。”


    琵琶?


    雍盛心中一凛,目光陡转犀利。


    “然也然也,祁副将的武琵琶可是一绝,往常只有庆功宴上才能得听,算来已隔了许久未闻仙音,在下甚是想念,恰巧今日圣上也在,就让大家伙儿都跟着沾沾圣上的光,一饱耳福。”鲁归出了名的爱好音律,一听祁昭要谈琵琶两眼都放光,“祁副将就莫要推辞了。”


    戚寒野抬眼,对上雍盛投来的探究的视线,抿了抿唇,又垂落眼睑:“可是不巧,平常用的琵琶前不久断了弦,一直未续,不如……”


    “朕有。”雍盛断然堵住他的退路,挥手道,“怀禄,去朕帐中取琵琶来。”


    “爷,帐中只有一面琵琶,那是……”怀禄提醒。


    “朕既叫你去拿,你拿来就是。”


    “……诺。”


    “祁副将原来还通音律,当真叫朕惊喜。”雍盛转身,缓步走向高台主位,两步后复又转身询问,“待会儿你该不会因为朕的琵琶不合你的心意,就不弹吧?”


    戚寒野捏了捏攥紧的指关节:“自是没有那么多讲究。”


    “那就好。”雍盛欣然落座,“那朕洗耳恭听。”


    怀禄很快就抱来了琵琶。


    “祁副将看看,这面琵琶可还相配得?”雍盛指了指戚寒野的方向。


    怀禄便顺着他的手势转向而去,不情不愿地将琵琶送到戚寒野手中。


    戚寒野接过,揭了其上层层包裹的丝帛。


    在场的士兵们纵使此生都没见过几面琵琶,也能看出这面琵琶的高贵,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叹声。


    是流霜。


    没想到他竟带在身边。


    修长的手指蕴藏着缱绻与怀念,缓缓抚过熟悉的曲颈,鹍弦,以及腹部的点点螺钿。


    六年了,雍盛将它护得很好,不见一丝划痕与磕碰,也不见一星半点的尘埃,可见时时把玩拂拭。


    “好琵琶。”


    他抱了流霜撩袍入座,调定琴弦。


    众人凝神谛听。


    初时只是一些简单的拨弹,缓而阴郁,曲调空旷寂寥,低沉压抑,似乎有形单影只一人,在灰暗的苍穹下踽踽独行。


    突然,一连串玉珠走盘的连弹,清脆圆润的琶音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落入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便如那人孤独单调的生命里猝不及防闯入一名不速之客,对方的底色应是明亮与鲜活,像一轮熊熊燃烧的小太阳,给他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他如获至宝,欢欣雀跃,跳跃的音符欢快活泼。


    很快,曲调就变得婉转缠绵,细腻悠长,期期艾艾,恋慕之情静静流淌,如梦如幻,听得人不自觉扬起唇角。


    可好景不长,节奏渐急渐促,长轮奏出绵绵不绝、凄切悲凉之音,竟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渐渐,高亢撕裂的曲调重又转入低沉,首尾呼应之余,多了几缕说不尽的哀怨与叹息,声声掩抑声声思,思念断人肠。


    比翼曾双飞,一人独徘徊。


    一曲终了,竟似跟着从初识相知相诀到相思走了一遭,掩面者十之五六,更有泪满衣襟者如鲁归,失魂落魄,状若痴傻。


    “从未听祁副将弹过文曲,比之雄浑苍莽的武曲,又是另一重境界。”孙罩叹道,“可惜今日无酒,否则闻此一曲,当浮三大白。”


    隔着半个校场的距离,雍盛远远望着抱定琵琶的戚寒野,篝火的暖光映亮他半副面庞,另半张脸隐在暗夜中看不分明。


    他望着他。


    他亦望着他。


    两人无声的对视久到引起了周遭小声的议论。


    皇帝怔怔良久,恍然间回神,却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只扔下一句:“献玉要逢知玉主,这面琵琶就赠予你吧。”


    自那日一首琵琶曲后,雍盛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祁昭。


    皇帝御驾亲征已近两月,北境草原的气候渐渐转凉,待到秋草长起,渠勒的马也会跟着膘肥体壮,届时彼恢复元气,聚而强攻,则优势在彼,眼下应乘其弊,寻其巢而捣之,方是上计。


    经过连日商讨,京营与虎威军受命分作十路,每路携带三十日饷,深入草原腹地,搜寻渠勒大营并一一歼灭。


    同时,中军帐中颁下诰命敕书,升祁昭为虎威军主帅,统领三军。


    翌日,祁昭上疏辞免。


    大雍历朝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此类事件。


    像是同台打擂一般,敕书当日又下。


    祁昭二疏请辞。


    皇帝无法,只能暂时将此事搁置。


    但祁昭名义上已是公认的主帅,不论他接不接受加官进封的敕书。


    自十路大军开拔,捷报频传,形势大好之际,内阁八百里加急传来文书,言京中或有大乱,望銮驾速归。


    雍盛望着信函上的荒唐之语,不禁嗤笑:“亏他还能挖出如此秘辛往事,倒也算另辟蹊径。”


    “爷,何时启程?”怀禄为他磨墨添茶。


    雍盛援笔濡墨,笔尖上饱蘸的墨汁不慎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色,他盯着那团墨渍皱起眉:“还有两日,他们就回来了。”


    怀禄知晓他口中的“他们”,其实只有那一人,劝道:“圣上当以国事为重。”


    “朕知晓。”雍盛将那团墨渍改成一张笑脸上的眼睛,“吩咐下去,收拾行装,即日回京。”


    第98章 第 98 章 “抱子复南归。”……


    今岁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 北境草原上迅疾的秋风越过重重山水,抵达这富贵迷人眼的京城时,就只能吹花拂柳, 曳纨摇旌,炎炎烈日不倦地烘烤着大地,直近八月中旬才有了些秋的寒意。


    恭王府为准备五日后的中秋家宴已忙了足足半月, 眼下戌时已过,阖府上下仍灯火通明, 管家苟亮领着账房在清点仓库, 堂屋里,王妃谢锦云大声训斥着下人。


    今日挨训的丫头实在冤枉, 只因发髻上比平日多戴了根银钗, 就惹得主母大发雷霆。


    但苟亮知道, 王妃早已看不惯那丫头,因为她生的年轻水灵, 招王爷多看了两眼。


    女人堆里的纷争, 最是吃人不吐骨头。


    夜交亥时, 门外阍侍才通禀王爷回府。


    轿子自角门一直进到院前,雍峤被搀扶着下轿, 一身酒气, 脚步有些虚浮。他保养得当,岁月除了在他风流的眼尾与唇边添了些细纹,再没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他仍是那个众星捧月左右逢源的恭亲王, 如今他又多了层监国理政的坐纛儿身份, 在京城官场里更是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连带着恭亲王府的门槛近些时都快要被那等钻营之辈踏碎。


    唯恐御史借机纠劾, 这两个月来他常常躲避在外,或在署衙,或在友人府上消磨,等到深夜人都散了才回。


    “今儿打哪回来?”厢房内,谢锦云正卸钗环,于镜中见他推门而入,随即撂下脸子,“又喝成这副德性,待会儿闹起酒来我可不管你。”


    “庆春楼,有岳父大人在,哪敢多饮。”雍峤脱下外衫挂到衣架上,“同行的有郭祀郭将军和五皇兄。”


    “今日镇南王敬亲王,昨日马帅殿帅,最近你见的人来头可都不小。”谢锦云命人将小厨房里温着的醒酒汤送来,回首道,“你若当真在暗地里鼓捣些什么,不应瞒我。”


    “岂敢瞒娘子。”雍峤上前拥住她,亲吻她的脖子,一双手在身前不安分的游移,柔声问:“近日可曾到街上逛逛?”


    “只到布庄上走了走。怎么?”


    “那你也不曾听说什么流言?”


    “流言?”谢锦云歪头想了想,“何人的流言?”


    雍峤指了指天。


    “那位?”谢锦云奇道,“那位不是正御驾亲征吗?能有什么流言传出?倒是听说打了好几场胜仗呐,谁能想到,那病秧子还能有今日?”


    “呵,只怕他有今日没明日。”雍峤冷笑,“如今外头都在传……”


    他压低了嗓音。


    谢锦云凑耳细听,倒吸一口凉气,双目渐渐瞪大,遽然在他怀中转了个身,尖利且震惊地喊:“什么?”


    雍峤以一根手指封缄其唇,摇了摇头。


    谢锦云忙也压下音量,但实在压不住那股隐秘的兴奋:“此事当真?”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说得清?本王只认定一条,那就是,世人所信即为真。”雍峤意味深长地一笑,忽然荡开一句,“说来,太后也是你的嫡亲姑母,怎么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并不见你常去宫里探望?”


    “姑母素来与我们不亲,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晓。”谢锦云难掩欢喜,推开他,脱鞋上榻,“晚辈里,何人能当上皇后,她就与何人亲罢了。”


    “若是如此,你就更要常去宫里陪伴左右,承欢膝前,讨她老人家欢心。”雍峤跟着贴上去,只手探入衣摆,抚上她的腰窝,“先皇后已殁,皇帝血脉存疑,届时若有大变,这中宫之位将指派给谁,兴许就是她老人家的一句话了,天赐良机,你不想牢牢把握住?”


    “我若坐上后位,那你岂不是……?好哇雍峤,你这算盘精,当真打得好算盘。当年执意娶我,怕不是就为了这一日……”不知那人使了什么下流手段,谢锦云咿呀一声,软了身子,含情娇嗔,“好了好了,依你还不行么,明日我便入宫。”


    “啪!”


    慈宁宫内,一盏上好的红釉瓷杯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瓷与茶水洒了一地,那是太后平时里最常把玩的宝贝,太监福安心疼得厉害。


    “我的老佛爷,您这会子大动肝火,不就着了那些奸人的道儿了么?”


    “究竟是哪个背祖悖宗的东西,胆敢散播这等大逆谣言!”太后柳眉倒竖,当真动了怒,“去查!”


    “内阁早就在查了。”福安道,“连宗人府也惊动了。”


    “宗人府?”太后目光转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抬手掠了掠鬓角,又恢复到平时雍容淡然的样子,“可有什么线索?”


    “倒是听说抓了几个人。”福安忙招人来打扫净碎瓷,又换了个天青釉茶盏,重新斟了茶。


    “既已抓到造谣之人,尽早判了,推去午门凌迟就是,怎么拖到现在,任其愈演愈烈?如今连谶歌儿也编出来了,什么玉茗生于北,抱子复南归,蒂落盛世开,王气尽销毁。当真是无法无天,全然不把哀家与皇帝放在眼里。”太后不安地捻起手中佛珠,“皇帝可已知晓此事?”


    “事关国家根本,想必内阁不敢怠慢。”


    太后微微沉吟:“当务之急,先稳住宗人府,如今的宗令是敬亲王,他与雍峤向来是一个鼻孔里出气,须防着他联合那几位老皇叔背后使绊子,无论如何,一切等皇帝回銮再做定夺。”


    中秋前日,金乌西坠,京中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以迎佳节,诸店卖新酒,搭彩楼,商贩沿街叫卖,花灯秋梨螃蟹,吆喝声不绝,处处洋溢着团圆喜庆的氛围。


    忽然,城外有重重马蹄声奔雷价泼来,百姓们驻足四望,守城的永安军还以为有敌兵奇袭,忙命严阵以待。


    主帅郭祀匆忙披甲,登城门远眺,望见明黄王旗招展,知是圣驾回銮,忙命传令官往宫中报信,并遣人即刻肃清王道。


    只见浩浩汤汤的骑兵前,当先一骑令官手持皇帝信物叫开城门,其后便是两千金羽卫簇拥着皇帝飞马入城,铁骑扬起滚滚烟尘,在王道两侧百姓的山呼中呼啸而过,泼风价直奔皇宫。


    雍盛一路风尘仆仆,纵马直入内阁署衙,下了马将缰绳与马鞭扔给怀禄,疾奔入内。


    内阁早就接到通传,一听到动静全都赶去门口接驾,恰与皇帝撞了个满怀。


    “说说,那谶歌是什么意思?”雍盛劈脸就问,免了一众虚礼,边解开身上斗篷的系带,边往明堂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一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作声。


    雍盛目光一扫,戟指点名:“薛尘远你说。”


    “?”薛尘远一愣,同时听到其余人都小声舒了一口气,范臻那小子还暗戳戳将他往前推了推,只得自认倒霉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此歌谣开篇的玉茗即山茶,世人皆知,当年圣上生母,也就是元德太后,独爱山茶,贼人此处即用玉茗代指元德太后。相传元德太后当年曾是济北王的侍女,后被先帝于济北王府上做客时相中,遂纳入潜邸,其后第二年便诞下龙子。因有此桩旧闻传扬在先,所以……”


    “所以便有那等别有用心之人,欲借此事往朕皇妣身上泼脏水,污蔑朕或非皇族血脉,而是叛臣济北王之子?”雍盛嗤笑,“荒唐。”


    “圣上,此事非同小可。”林辕道,“幕后之人是何意图昭然若揭,便是冲着动摇我大雍国本而来,若不妥善处置,往后此类捕风捉影之事定会层出不穷,叫人防不胜防。”


    “刑部不是已拿了人么?”雍盛口干舌燥,怀禄在外间安排琐事也无人斟茶,就自己掀了案上扣着的茶杯倒了杯冷茶,三两口灌下肚,缓了缓,“听说是个哑子?”


    “棘手的正是此人。”范臻道,“这哑妇曾是元德太后的贴身侍女,以前自是耳聪目明的健全之人,后来元德太后薨逝,她被赶出宫,不知何故成了哑巴。她手里似是握有当年元德太后的几封书信,可没等刑部仔细审讯,宗人府就将人强行带走了,说此事牵涉天家宗亲,该归他们管。”


    “刑部就这么放走了人?”雍盛皱眉。


    话刚问出口,他就觉得白问,那刑部崔无为本就胆小怕事,遇到这烫手山芋恨不能快些脱手,哪能做他的指望?只能叹口气,掐着眉心重新问,“如今宗人府是何态度?”


    “说是要择日召开大议。”吴沛忧心忡忡,“邀列位皇室宗亲到场共审。”


    “大议?”雍盛气得笑了,“看来这幕后之人是想直接废黜朕啊。”


    “我朝开朝之初便已确立大议制度,乃祖宗成法,特设于皇权之外,历朝历代以来,宗亲们曾因各种名目召开过大议,先帝在时,大议就曾议过立储之事,此番一旦宗人府宗令决定开启大议,并征得了绝大多数宗亲的同意,圣上就不得不御驾亲往。”吴沛是礼部尚书,最知晓这大议的厉害。


    雍盛扶额:“真就非去不可?”


    吴沛斩钉截铁:“非去不可。”


    “好。”雍盛耸肩,“要朕参与这劳什子大议也不是不行,只是朕乃天子,凭什么纡尊降贵去宗人府?想见朕,就让他们全都来明雍殿参拜吧,朕很是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


    “圣上。”吴沛一脸为难,“这恐怕不合礼法……”


    “那你就想点办法,让朕提的这点需求符合一下大雍的礼法。”雍盛一点点扯开微笑,“你是礼部尚书,全天下还有比你更懂礼法的吗?”


    吴沛全身上下的弦一下子绷紧了:“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第99章 第 99 集 “你小子……”……


    圣驾赶在中秋之前平安回銮是件大喜事, 大军在云州击退渠勒与韦藩的消息业已传遍京城,之后仍陆续有大大小小的捷报传来,御驾亲征取得如此斐然卓绝的成效, 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当日中秋宫宴上, 大小官员们诗词歌赋轮番上场,无不卯足了劲儿歌功颂德。


    时隔两个多月, 再见到天子, 天子端坐明堂,瘦了, 往日苍白的皮肤亦被烈日晒得深了许多, 但眉宇间威势更浓, 行事作风也更利落果决,周身越来越有帝王气象。


    见此变化, 欣慰者有, 尊崇者有, 忧惧者亦有,但不可否认的是, 雍盛正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 堪称优秀的君主。


    不知从何时起,他甚至具备了与大议抗衡的力量。


    中秋后,由宗令敬亲王为首的宗人府即上疏奏请召开大议。


    皇帝以正与大隰使节洽谈封贡互市的细节为由, 要求延期。


    这是朝廷的外交大事, 宗人府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开放边境与外族通商,需要深究详议的方面太多,大到两国地位的议定与具体封号, 小到贡额、贡期、交易货物的地点与品类的择定,以及后续政策落地的执行问题等等,都需要一一解决。


    在此期间,虎威军与京营一路清剿追讨渠勒韦藩,不光一鼓作气,将渠勒王族姑忽氏撵出了北境草原,还生擒了韦藩首领,渠勒残部与韦藩被逼得走投无路,纷纷遣使携礼,来朝觐见,甘愿纳贡称臣。


    如此盛景难能可贵,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人人皆道圣上此番御驾亲征,保得大雍百年之内战祸消弭,当真是天佑大雍,皇恩浩荡。


    如此一来,与北境各部的封贡和谈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底,待拟好条约,颁下敕令,尘埃落定后,宗人府才找到机会重提大议一事。


    满以为这次总能通过了,却又被皇帝以即将犒赏三军为由,再行延期。


    战后封赏亦是一等一的大事,宗人府岂能有异议?不得不捏住鼻子打道回府。


    这次封赏的规模史无前例,吏部呈送的嘉奖名单与礼部呈送的赏赐清单开具妥当后,不仅发咨文于虎威军、京营、金羽卫中,还特地附上战亡将士名单,张贴皇榜于各州郡府衙,抚恤之厚,荫及子孙。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对各军将领的封赏,狼铎黎良弼诸人循级升迁授爵,负责督粮的驸马郭祎被封上将军,最引人注目的是祁昭,竟一跃被封作威远侯。


    有官员对此提出异议,称祁昭骤跻王侯,不合法度,恐开天下以倖进之心。


    皇帝回之以一句,朝廷悬爵禄待众卿,惟贤是用,祁昭战功彪炳,天下所见,何来倖进之说?强势地将所有异议挡了回去。


    朝野内外对此议论纷纷,也就是此时,第三次大议的奏请呈了上来。


    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雍盛这回终于允了。


    但听说皇帝执意要在明雍殿召集大议,宗人府不干了。


    年已六旬的敬亲王一大早冲到御前,本想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藐视祖宗法度,但一踏进上书房,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先被赐座赐茶,然后旁观皇帝接见一个又一个地方官员,硬生生陪着从上午听政听到午后,饿得前胸贴后背老眼昏花,一个不当心差点从圈椅上往前栽倒。


    皇帝像是才想起来屋内还有这么一号人,忙略带歉意地命人奉上午膳,邀老皇叔一同用膳。


    敬王敲着坐得酸疼的后腰,看着一桌子清淡小菜,扒拉两下碗里的碧粳米,道:“圣上平时就吃这些?”


    “哦,是朕让他们尽量做的简省些。”雍盛往他碗里夹了一筷鳝鱼丝,“可是不合五皇叔的口味?五皇叔爱吃什么,朕这就让膳房特地做来。”


    敬王默然摇头,投箸喟叹:“圣上真是位贤明的君主。”


    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


    雍盛一笑:“五皇叔这么直白地夸朕,朕会不好意思的。”


    敬王双手拢袖,一副不想承认但勉强认下的模样。


    雍盛笑得更开了:“那五皇叔可以取消大议吗?你也看到了,朕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事关国本,岂能儿戏?”敬王肃容瞠目。


    如果老古板有典型范本,那他当之无愧。


    雍盛叹气,轻轻放下碗筷:“既如此,大议如期在明雍殿举行,除了皇室宗亲,群臣毕集,到时有什么结果也能共同作个见证,如此隆重盛大,皇叔可还满意?”


    敬王当然不满意,怒道:“平民百姓尚知家丑不可外扬,到时万一……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自是如实交代。”雍盛道,“朕行得正坐得端,无不可告人之阴私,届时倘若朕的宗亲与臣子皆认为朕没有资格坐这把龙椅,朕退位让贤便是。”


    “你……”敬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皇帝已经疯了,“怎能将这种话轻易地宣之于口?”


    “有人既做得,朕便说得。”雍盛慢条斯理地擦手,“不过,朕不坐这龙椅简单,想代朕坐上来恐怕不大容易,这话还请皇叔代为转告。”


    敬王见他说话不按常理出牌,生怕说多错多,愤然甩袖离席。


    “这老敬王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知礼数。”怀禄小声嘀咕。


    “他有这个资本。”雍盛眉心皱出一道褶痕,“先帝幼时病重,是他在宗祠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立誓,愿以身替。后来先帝四处征战平乱,亦是他陪伴始终,不离不弃。如此亦兄亦父,情义深重,先帝在时都对他礼让三分,朕自然也应敬爱有加。”


    “奴婢还是不明白,听着似是个明辨是非的主,如今怎么却跟恭亲王沆瀣一气?”


    “说到底他姓雍。”雍盛道,“又感念先帝旧恩,岂能容许他姓之人篡夺大雍的江山?此事他是着了雍峤的道儿,并非发自本心。”


    “那也是因为他蠢笨!”怀禄忿忿不平,“尽听信谣言。”


    “你如今是越发地胆大妄为了,竟在御前肆意辱骂亲王。”雍盛听他越说越过火,故意沉下脸,“说吧,还怎么罚你?”


    怀禄吓得连忙噤声,眼珠骨碌一转,讨好道:“圣上早间答应了公主殿下,待今日下了学要教她骑马射箭,圣上没忘吧?圣上若真要罚奴婢,就罚奴婢给公主殿下当马骑吧?”


    经他提醒,雍盛眨了眨眼睛,蹭地站起身:“现在什么时辰?”


    “已近未时。”


    “完了完了,你怎么这会儿才提醒朕?”雍盛快步走向书案,“还有多少奏疏要看?抓紧点儿,要来不及了。”


    埋头用功不多时,只见怀禄又抱着一摞奏疏吃力地走来:“不多了爷,批完这些就没了。”


    “……”雍盛捏起眉心,“这都是内阁已先做好节略的?”


    “是啊。”怀禄回,“许多都是谢恩折子,凡是谢恩的请安的外头都贴了红签,圣上只须囫囵扫一眼便是。”


    雍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祁昭可上了谢恩折子?”


    “有。”怀禄将其翻找出来,呈上前。


    雍盛展开细看,不过是寻常那几句谢恩的套话,没有感情全是敷衍,雍盛都怀疑,这可能是请人代笔写的。


    念头一动,他吩咐:“把鲁归的折子找出来。”


    怀禄随即递上。


    两相一比对,从语式到字迹,不说一模一样,起码八/九不离十。


    雍盛怒了,援笔在祁昭的谢恩折子上洋洋洒洒用白话骂了几百字,便命廷寄退回。


    “你小子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连谢恩折子也叫鲁归代写?朕封你做威远侯,你可也想随便找个人代做?朕赐你的府邸宅院,可也要叫人代住?朕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这样的小王八蛋……”


    虎威军将帅帐中,凌小五大声诵读着祁昭被退回的谢恩折子,刚念到一半,就被戚寒野黑着脸劈手夺回。


    可帐中早已笑得人仰马翻。


    “都叫你勤快点自己写了,非让鲁乌龟代劳,这下好,一眼被英明神武的圣上识破。”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乱,尽情嘲讽,“喏,圣上如今也不叫你写折子了,要你即日进京面圣谢恩,还罚你抄写兵法呢。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你说你偷那个懒究竟图什么……”


    戚寒野面无表情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咬牙道:“你懂个屁。”


    鲁归也想笑,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前程,惴惴不安地发问:“圣上罚你归罚你,应该不会牵连到我吧?苍天可鉴,我可都是被威逼利诱的,心里没有半分情愿。”


    “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练兵?一个个要是实在太闲,去负重跑个二三十圈。”


    戚寒野实在听不下去,拿着奏疏绝裾而去。


    身后营帐内的笑声更肆无忌惮了。


    他摇摇头,往校场方向走,刚走出一箭之地,便看到道边乱石摆出的暗号,他踢散石子,转头往营外走,一路行至僻静处,驻足溪边。


    一道轻盈迅捷的青色身影随即掠至他的身边。


    “事都办得如何?”


    戚寒野低着头,缓慢且细致地看着折子上的朱批,一字字读过去,用词之生动鲜活,恍若那人就站在眼前,气得脸庞涨红,叉腰撸袖,用他独特的骂人方式厉声控诉。


    “绛萼办事,公子还不放心么?”绿绮眼看着自家公子的嘴角一点点扬起,虽不明缘由,但公子心情好,她也就跟着高兴起来,“谶谣自庆春楼散出去后,很快就传遍京城,雍峤也在我们的刻意引导下找到了蒲嬷嬷,他连日来撺掇勾连,总算也不那么废物,成功劝动敬王召集大议。本来万事顺遂,只是皇帝比想象中难缠,硬是以各种借口两次推迟大议,险些就被他误了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皇帝亦有他自己的谋划与考量。”戚寒野道。


    “如今大议日期已定,就在七日后,在明雍殿,还特地让所有皇室宗亲与官员全部到场。”


    “倒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戚寒野阖上折子,“不妨去凑凑热闹。”


    “公子要回京吗?”绿绮有些惊愕,“虎威军不管啦?”


    “云州已安,军权已收,再留下去也没太大意义,再说,圣命难违。”戚寒野苦笑,“绿绮,我心中有些不安。”


    “公子因何不安?”


    绿绮更惊愕了,因为在她印象里,公子从不会在属下面前轻易袒露类似的心绪,若是绛萼在,恐怕不安二字一出,她立刻就能明白公子在烦恼些什么,可恨自己从来是根木头,听不懂人话。


    阳光下,戚寒野盯着溪面跳跃着的粼粼碎光,沉思良久,随后将手中折子递给她,微笑道:“近来无人在旁监督,想必你已久不看书,刚好借此机会,抄点兵法,对你浮躁的心性或能有所助益。”


    “哦,好。”绿绮下意识接过,待反应过来后,疑惑地张大了眼睛,“……啊?”


    第100章 第 100 章 大议


    秋去冬临, 在四四方方的皇宫大内,季节的轮换似乎也被高墙限制,常居的大殿中总是温暖如春, 御花园中总是花团锦簇,没有连绵的衰草,冰封的河谷, 亦没有巍峨的雪山,苍莽的旷野, 有的只是头顶那一方铅灰色的天空, 单调,压抑, 却透着不祥与诡谲。


    太后在殿门前仰望移时, 见福安独自一人自游廊匆匆赶回, 心渐渐下沉。


    “兄长还是不愿见哀家?”她松弛向下的嘴角已显出衰老的痕迹,年轻时的风华在今日像是突然间消磨殆尽。


    福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担心她在门口待久了着凉, 欲搀扶她进里。


    太后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脚下一步未动:“你可曾与他细说厉害?此事若牵扯出来,非同小可, 恐会葬送我谢氏百年基业, 兄长难道不清楚么?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意气用事!”


    “娘娘。”福安欲言又止,还是决定告知她真相, “奴才几次前去都被拦在府外, 压根儿就没见到太师他老人家的面。”


    太后一怔,神色黯然:“他至今仍把策月那孩子的死怪在哀家的头上。可即便如此,他再怎么怨恨哀家与皇帝, 也不能冒险去做如此蠢事,哀家瞧着,他这是昏了头了。”


    “太师这几年也过得十分不易,朝中凡是与他走得近的官员一律被认作谢党,在圣上有意无意的纵容下,遭到大肆排挤,势力大不如前不说,隔三岔五便有人翻起从前的旧账上疏弹劾,太师光是写答辩折子都分身乏术,心里自然就生出许多怨气。”福安道,“他先后失了二公子与二小姐,又与大公子生了嫌隙,一度闹到断亲的地步,这些年来也只有恭亲王夫妇在跟前尽孝,如今他做恭亲王的指望,想助他成一番事业,也在情理之中。”


    “若果真能成大事,哀家也无话可说。”太后摘下手上缠绕着的佛珠,置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怕只怕他们想得太浅。哀家了解圣上,圣上既敢如此隆重地召集大议,必是有什么绝对有利的证据,到时再反过来做个圈套,请君入瓮,临了被一网打尽的还不知是谁。此事不能再耽搁,福安,速去备轿,哀家要亲自去见……”


    话还没说完,外头通传皇上驾到。


    二人相视一眼,雍盛已牵着小公主进来。


    请过安,福安一干内侍便陪雍鸢在院中玩起摸瞎子,欢笑声不迭。


    “皇帝公务繁忙,平常都是请了安就走,今日怎么得空坐上一坐?”太后边说边握着帕子,咳嗽起来。


    “母后自入冬后就常咳嗽,太医每日请脉可有开方子?怎么总不见好?”雍盛关切询问,“可要换个太医?”


    太后摆手:“年纪上来了,即便一点小毛病,也迁延难愈,无甚大碍,圣上无须挂心。”


    “无碍便好。”雍盛道,“儿臣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母后,可知道当年元德太后身边有一位姓蒲的宫使?”


    “姓蒲?”太后微微眯起眼睛,“依稀有些印象,可是叫唯儿?”


    “正是。如今此人构陷元德太后昔年与济北王有染,母后可也知道此事?”


    雍盛在案上精致的食盒里捡了个果子,扔进嘴里,只觉甜得发腻。


    太后蹙眉:“竟又是个卖主求荣的东西,不知是受了何人唆使,胆敢如此攀咬污蔑旧主,卑鄙小人之言岂能当真?”


    “偏有人拿她的话大做文章。”雍盛抬眸,目光直射而来,“儿臣听闻昔年元德太后因骤染恶疾下世,心中有疑,便命人去查找太医院的医史档案,没成想扑了个空,太医院回说俱以奉命销毁,他们奉的,可是母后钧命?”


    太后端起茶盏,啜了口茶,默而不语。


    “不止如此。”雍盛接着说,“当时负责为元德太后诊治的太医此后也或死或失踪,元德太后下葬后,其宫中内侍婢女尽数被驱赶出宫,贴身伺候的几个全都意外身亡,这蒲唯儿倒是个幸运的,先被毒成了哑巴,后来靠混在染了时疫的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才躲过一劫。这前前后后加起来数十条人命,母后,你想知道他们都是因何而死的吗?”


    太后阖上双目,眼睫颤动,鼻翼两侧深深地法令纹锁住紧闭的嘴巴。


    “儿臣并非逼迫母后。”见状,雍盛掸掸衣袍起身,“儿臣亦是无可奈何。大议之前,母后就安心待在慈宁宫静养,外间嘈杂,恐扰了母后礼佛清修。”


    大议当日,皇帝照常上朝听政,听取完各部汇报陈事后,又议了一阵刚推行的新政,话题刚止,敬王便迫不及待出列道:“圣上,近日京中谣诼四起,风言风语积毁销骨,桩桩件件都意欲动摇我朝国本,臣忝位宗人府宗令十余载,清查此事责无旁贷,今日便斗胆奏请于御前传唤人证,叫列位宗亲与众朝臣一起断断此案!”


    雍盛抿了口茶,头也不抬地道:“准。”


    一声令下,两名殿前司侍卫便押进一名还算体面整洁的妇人。


    妇人四十岁上下,细瘦伶仃,一身缟素,即使突兀地立在这满是权贵的堂皇大殿之上,也不见如何瑟缩惧怕,她慢慢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便垂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圣上,此妇名唤蒲唯儿,曾是已薨元德太后的贴身婢女,如今是个哑巴,所幸粗通文墨,烦请赐她文房四宝,以便接下来问讯。”


    雍盛仍是挥手准奏。


    内侍于是为其搬来书案。


    “臣请呈上物证。”敬王随后双手封上木匣。


    匣中躺着几封书信,并无署名落款,看字迹,分属两人。


    雍盛一一拆视,内容无非是些互诉衷肠的缱绻暧昧之语。


    “经各方核验,此皆元德太后的笔迹,另外的回信,皆出自济北王之手。”


    此话一出,令人想入非非,殿内多数人已僵成了木雕泥塑,一动不敢动。


    杨撷出列道:“无论是元德太后还是济北王,人都已亡故,不知现下将此事翻出意欲何为?”


    “圣上幼时体弱多病,众人皆以为是当年出生时并未足月所致,如今细想,圣上或许是足月出生,元德太后当年在济北王府上时若已有孕在身,那……”


    “亲王慎言!”杨撷暴怒而起,厉声指责,“此诚祸国殃民之语,非千刀万剐不足以……”


    “尚书大人稍安勿躁。”恭王雍峤打断道,“且看人证怎么说。”


    杨撷于是抢步上前:“圣上,请准臣详问这蒲唯儿几个问题。”


    雍盛应允。


    杨撷绕着蒲唯儿左右徘徊,先问:“你说你当年侍奉元德太后左右,寸步不离,那你可曾亲眼目睹二人曾有过逾矩的举动?”


    答曰:【不曾。】


    杨撷又问:“二人往来信函中,可曾有一句提到过元德太后的腹中龙子?”


    答曰:【从未。】


    杨撷最后问:“你是从何时开始侍奉元德太后的?”


    答曰:【潜邸三年。】


    “这么说来,你到元德太后身边时,圣上业已降生,在此之前的事你其实一无所知?”


    蒲唯儿点了点头。


    杨撷哼了一声,侧目而视:“仅凭这几封书信就捕风捉影,敬王未免也太操之过急。”


    “恐怕并非操之过急,而是老谋深算,这般闹一场也不为别的,只是想在众人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薛尘远昂首笑道,“有没有铁证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关身世和得位不正的谣言将终身伴圣上左右,圣誉受损得厉害,哪怕再来几次御驾亲征也无法挽回啊。”


    “我一心为大雍社稷着想,不在乎背负多少骂名与指摘。”敬王倨傲挣辩道,“无论如何,我与皇室宗亲断然不会将大雍交到一个叛臣之子的手上!”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铁骨铮铮。


    “啪啪啪”,只听龙椅上传来清脆的鼓掌声,众人震惊回视。


    只见皇帝缓缓走下高台,一团和气地夸赞:“好好好,看到皇叔对大雍皇室如此忠心耿耿,朕心甚慰。”


    他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款步走到蒲唯儿跟前,俯身询问:“这些年来想必过得艰辛,何以谋生?”


    蒲唯儿略有迟疑,写道:【刺绣。】


    雍盛点头,又道:“将你的手摊开来,朕瞧瞧。”


    蒲唯儿听命照做。


    “朕看你身有文气,手指指腹上也没生出常做针线活的薄茧,恐怕并非以此为生。”雍盛仍是笑盈盈的模样,“答话前要仔细想清楚咯,欺君大罪,凌迟刮骨,你可承受得住?”


    蒲唯儿生生打了个激灵,手一抖,毛笔跌在砚上,溅出几滴墨来。


    她的反应教众人心生狐疑。


    “方才朕通读那些信件,发现每封信的末尾都会附上一首诗,其中一首里有这样一句。”雍盛举起手中泛黄的信纸,念道,“去年今日风花已老,空结同心佳期渺渺。朕问你,这封信,是哪年哪日写就?这回可要想好了。”


    蒲唯儿颤抖着接过信,细细思索后,捡起笔答:【元诏七年十月十五。】


    雍盛挑眉:“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答曰:【此信信封上有一团油渍,是奴当日收到时未净手不小心留下的,因此还被太后狠狠责罚,是以印象深刻。】


    “你也算是个有心人。”雍盛不忘肯定她,“若真如这信上的诗所言,去年今日,也就是元诏六年十月十五,他二人应是见过一面。”


    蒲唯儿一愣,忽然反应剧烈地摇起头来。


    林辕随即大声道:“绝不可能,元诏六年十月十五,是先帝在西岭秋狩的日子,当时济北王亦在,而陪驾的妃嫔只有当时的皇后与王贵妃,并没有董淑妃。”


    雍盛看向蒲满儿,蒲唯儿亦点头。


    “哦?”雍盛疑惑道,“西岭狩场距皇宫甚远,就是快马加鞭,也需三四日,两人既不在一处,便断断见不上了,那济北王信中见的是何人?”


    殿中一片死寂。


    敬王后知后觉惊讶道:“圣上的意思是,与济北王私通的另有其人?”


    “敬王殿下。”范臻劝道,“此间闹剧能否就此收场了?再追究下去,恐怕要天下大乱了。”


    “可这分明就是元德太后的笔迹。”敬王仍旧不依不饶,难道元德太后为了掩护某人,特地将这些书信誊抄一遍?”


    雍盛转身,含笑望着他。


    敬王被自己或许歪打正着的猜测惊吓到,后背登时冒出冷汗,若元德太后要护某人,那人就只能是……


    变起仓猝,恭亲王也意识到什么,脑袋里嗡地一下如遭雷劈。


    殿里变得乱糟糟一片,雍盛抬手往下压了压,撩袍重新走向高台:“殿上难得如此热闹,太师,你也难得上朝,今日来都来了,为何一言不发?”


    皇帝突如其来的点名,令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前排谢衡身上。


    谢衡从容不迫道:“都是些无稽之谈,臣没有什么可说的。”


    “朕倒以为,你要说的话,可还有很多呢,现在不说,往后可就难说了。”雍盛意有所指,拍了拍手。


    霎时间,两队披坚执锐的金羽卫有条不紊地自两侧冲到殿门前,黑鸦鸦一字排开,直如一堵铁墙一般,严密得连似风都透不进来。


    殿中群臣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煞气袭面,都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出现了轻微的骚乱。


    “朕敢说,今日的大议若不是在这明雍殿,而是在宗人府,朕如今已然身首异处。”雍盛声调不高,但说出的话却耸人听闻,所有人都在凝神谛听,不敢有丝毫松懈,“殿前司,侍卫司,永安军,哪个不是骑在墙上观望?擎等着看呐,一旦今日确认朕非先帝血脉,就一窝蜂冲上来将朕拉下龙椅,再扒去朕的龙袍,罢免朕!是也不是?”


    “臣不敢!”


    “微臣不敢!”


    “臣万万不敢!”


    殿前司都指挥使、侍卫司都指挥使与镇南王匆忙跪下。


    他三人看清形势,并不做任何申辩。


    雍盛又看向雍峤,扯开一个堪称残酷的笑来:“九皇叔,眼下闹成这幅样子可在你的意料之中?”


    永远儒雅得体的恭亲王又惊又怒,牙齿咬着下嘴唇,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道:“臣,臣不知圣上为何如此相问,大议乃祖宗之制,臣助敬王召集宗亲亦是职责所在……”


    “那你暗中勾连朝中武将,欺上瞒下,收买人心,亦是职责所在?”


    恭王双膝一软,心中斗志已溃,但仍强撑着梗起脖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非就是一条命,圣上想拿,拿去就是。”


    “朕要你的命何用?朕也并非那等滥杀嗜杀的主。”雍盛俯视百官,语气沉重,“朕即位之初,尚在幼冲,常见有识之士永堕青云之志,见奸邪宵小将朝廷搅弄得乌烟瘴气,见谗佞横行,忠臣蒙难,百姓受苦,朕痛心疾首,常因无能无力无法而恼怒愤恨,也常心生怯懦,不愿,也不敢坐上这把龙椅。但朕不得不坐,因为朕若不坐,昔年忠臣的冤屈就无法洗刷,奸贼则永远逍遥法外,所以朕咬牙挺着,一直挺到今日。你们不是有人证吗?朕也有。怀禄,传威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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