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三愿
皇帝召大将军回京述职, 说的好听点,叫述职,实则是为质询冬衣一案。
当日恭亲王受诏上殿, 一张如簧巧舌将全部事体一推六二五,只勉强认下个不痛不痒的督查不力之责。他贵为亲王,轻易不能奈他何, 只能令他暂且留在府中,勿要远行, 以便大理寺查案时遇到什么难处可以随时登门求证。
然而还没等官府有所行动, 负责制作棉衣的富商董鉴通就先发制人,披发跣足, 到刑部击鼓鸣冤。
他在衙门口大声宣读投案自首的报状, 称被逼到走投无路才接下这丧尽天良的差事, 被上头的人大敲竹杠出人出力倒贴银钱不说,眼下连性命都得搭上, 喊冤喊得震天响, 破罐破摔, 要检举恭亲王贪墨不法,中饱私囊。
他也着实有些能耐, 哪怕官府第一时间驱散了围观民众, 封锁了消息,但一夜过去,此案还是彻底发酵开, 且各种小道消息真伪掺杂, 其中不乏耸人听闻之语,甚是龌龊不堪。加上官府支支吾吾的暧昧态度,流言一经蔓延, 就甚嚣尘上,闹得满城风雨。
另一边,云州军中,谢策月前脚刚收到父亲家书,后脚就收到皇帝圣旨,公开诏他进京述职,又着意强调从速二字。
既是述职,轻车简行,几十名扈从亲随足矣,人带多了就不合规矩。
可若依父亲家书所言,此次入京恐怕远非觐见述职那么简单,人马自是带得越多越好,否则到时事有变将在外,远兵救不了近灾,才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思索良久,立即飞骑回奏,以军队越冬事宜未毕为情由,请“稍延时日”。同时又修家书,详问谢衡信中所言头尾。
他想拖一拖,等探听完各方消息再动不迟。
但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仅仅过了五日,诏谕又到,这次用词更为强硬,要他将军中琐碎事宜交付两个副将主理,即刻启程。
于是谢策月转报骤染风寒,病躯羸弱,不堪舟车劳顿。
没想到雍盛直接抽调相邻两省的名医,临时组建了一个近二十人的医疗使团,浩浩荡荡而来。并派中贵人莲奴星夜兼程赶来接应,说是接应,其实是探病加督促,真要被发现装病,那就是欺君。
谢策月拖无可拖,赶在中贵人抵达之前,点了一队亲信,共两百余人,匆忙上道。
如此一催再催本就反常,启程后也是每隔三日就有旨意传来询问落脚何处,谢策月心中不安,脚程故意放缓,直拖到除夕当日,才迤逦赶至京郊。
到了京郊,便不再往前,原地扎营后,先遣人至谢府家中报信。
彼时谢衡正在慈宁宫中,陪太后吃斋礼佛。
岁除之日,宫中一大早就举办的驱傩送秽仪式刚结束,各宫忙着张灯结彩,画门神,换桃符,焚熏苍术,预备应节物事。脚步纷沓,衣料窸窣,时时能听闻压抑着的的欢声笑语、爆竹声,或嗅见硝药的气息,而门外愈是热闹,就愈衬出殿中兄妹二人之间的冷清。
一言不发地用完膳,漱口净手,宫婢再安静有序地撤下席面,换上茶点。
谢衡慢慢啜饮热茶,好半天后,嗒地一声放下茶盏,声音不轻不重。
太后的心却跟着狠狠一跳,捻佛珠的手顿住。
“又是一年过去了。”谢衡眺望门外,忽然间有感而发,“小皇帝长大了。”
太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只不过是年岁痴长,未见得心志也跟着长了。”
“是。”谢衡笑了一声,声音中却无半点笑意,“所以才轻信宵小进谗,着了外道,与咱们生了二心。”
太后不言声。
阁内炭火燥旺,陶然暖意混合着佛前的云雾禅香,冥冥中透出一股子黄昏薄暮的衰腐气息。
“他是在你膝下养大的,脾气秉性,大事小节,知晓得最清楚的理应是你,如今生出这些事端来,你却还被蒙在鼓里。”谢衡换上责备的口吻,“纵是天子,行有差池,该管教时也得管教,小树不修,等长歪了再砍枝斫干,可是要伤筋动骨的。我看你也不想这么多年来的经营和心血,一朝尽毁,付诸东流吧?”
太后细长的眉毛微蹙:“兄长想要如何?”
“你心慈。”谢衡理了理袖口,道,“慈母多败儿。这次总该狠下心,叫他长长记性。”
“朝堂上的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太后双目微阖,“兄长费心裁夺就是。”
“我既是他的舅父,也是岳丈,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届时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做,静候即可。”
“本宫知晓了。”
太后眸色黯下去,重新攒动佛珠。
午后,接连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梅氏为求谢衡宽恕谢戎阳,准许谢戎阳回府过年,冰天雪地里在书斋门口跪了一个时辰,因连日来担惊受怕,本就身子虚弱的她昏了过去。
这一昏不要紧,身下却见了红,请大夫一探才知竟已有一月身孕,这下阴差阳错导致小产,实是始料未及。谢府上下乱作一团,梅氏哭得肝肠寸断。谢戎阳得知消息,亦是气得红了眼,一番口舌争执后直接将人接出了府。消息传入宫中,皇后垂怜,虑梅氏娘家前不久回了老家过年,担心她此刻出了府一时无人照料,立即派了暖轿将其接进宫来好生疗养。
二是朝中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言大将军谢策月欲举兵谋反,目下大军已开到城外驻扎,不日将破城而入,直捣京都。
谣言愈演愈烈,闹得人心惶惶,很快就有大臣御史挥墨上书,询问谢将军为何迟迟不面圣述职,如此淹留拖延,是否包藏祸心。
雍盛将这些奏折原封不动全部打包,连同过节赐下的钟馗像一起,送去谢府,而后不疾不徐地与进宫送贺岁礼的各皇亲国戚打马球,斗茶,开宴赐福,直忙到三更天。
除夕之夜,禁中依制燃长明灯,彻夜守岁,思及这是与谢折衣大婚后的第一个除夕,他决定暂时放下积怨,罢兵言和。
很有默契地,谢折衣似乎也这样想,一早就备好屠苏酒和消夜果等他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雍盛坐下道:“快来看看朕的脸是不是抽筋了,笑了一晚上,腮帮子酸得很。”
谢折衣果真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了一阵,伸手用掌心大鱼际替他揉按,笑道:“确实有些僵硬。”
皇帝舒服地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桌上酒壶,热的,挑眉问道:“一直在等朕?”
谢折衣道:“要守岁,左右也睡不了,顺便等着。”
“若是困了,就去打个盹儿,母后那儿朕给你兜着。”
“不困。”谢折衣将雍盛的脸捏来捏去,揉面团似的,直揉得雍盛五官乱飞皱眉强忍,倏然笑开,“不酸了罢?再揉,脸都要搓红了。”
说着就要抽回手。
雍盛脸皮发热,嘟囔道:“不相干,吃了酒,烧得慌,脸本来就红。”
他贪念那丝沁凉,按着不让,道:“正好降降温。”
边说,边自下而上,直勾勾地注视着谢折衣。
掌心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热力,如此肌肤相贴,谢折衣隐约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顺着他的毛哄:“那我备下的新年贺礼要怎么办?你不放开我的手,我要怎么拿出来呢?”
雍盛闻言,一扫疲惫,两只眼睛刷地亮起:“贺礼?送朕的?”
谢折衣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他松手。
雍盛于是顺从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握进手里改为牵着,并十指相扣。
谢折衣:“……”
行吧。
好歹救回一只手。
他只能这么牵着雍盛往院中去。
今夜无月,但阖宫灯火通明。
雍盛一眼就看到藤架上挂着的两只风筝。
它们跟当初被买进宫来时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各自的线上串了许多纸糊的防风小灯笼。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了:“大半夜的,放风筝?”
谢折衣点头:“天晴,风大,正合适。”
雍盛拍手:“好!那就来比比看,朕放的风筝一定比你高。”
谢折衣一哂:“那可不好说。”
“哼。”雍盛燃起了胜负欲,“比读书写字,你在行,可要比吃喝玩乐,朕有一说一,绝对略胜你一筹,来,多说无益,咱们天上见真章。”
“爷,放之前,得先把近来烦恼之事写在纸上,粘到风筝上,到时好叫它随风而去呢。”怀禄插缝儿提醒,“民间管这叫放晦气。”
“不错。”皇帝兴致勃勃,“那就快拿纸笔来,唔,多拿两张,朕的晦气事儿可太多了,一张纸根本写不完。”
他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就写完叠好,然后溜溜达达凑到谢折衣身边,想趁机偷看,却被先一步挡住。
“有什么烦心事儿不能让朕知道的。”雍盛不满道,“不告诉朕,朕怎么为你排忧解难?”
“告诉你可以,但要交换。”谢折衣搁笔。
“……”雍盛立马转回去,摆手道,“小气鬼,不看了。”
岔开话题指着那两只风筝:“你要凤还是鹤?”
“都行。”谢折衣道,“看你。”
雍盛过去提起黑翅丹顶鹤,道:“那大红凤凰花枝招展的,配你正好。”
谢折衣看着他笑:“那就祝圣上鹤鸣九皋,声闻天下。”
小吉利话儿听着舒坦,雍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样绸布小包,一扬手,潇洒扔来,财大气粗地道:“说得好,赏你的。”
谢折衣下意识接住,愣了愣,打开一看,是只红玉指环,举到眼前对灯细看,发现环圈内壁上还刻着四个字——
与君同心。
谢折衣的心好像被烫了一下,抬眼问:“上头的字儿是你亲手刻的?”
“闲时解闷,刻着玩儿。”雍盛轻咳一声,望天看地,似是有些羞涩,最后还是没忍住问,“怎么就看出来是出自朕手?”
“……”谢折衣坏心眼地笑,“因为丑得很有特点。”
雍盛一秒变脸,劈手去抢:“还我。”
谢折衣飞快地将指环套在食指上,攥紧了:“送出去的礼就是泼出去的水,哪儿还有收回的道理?大小刚好,本宫很满意,谢圣上恩宠。”
他语速极快,仿佛生怕雍盛反悔。
雍盛动了动唇,盯着那指环,心说它其实应该戴在无名指上,想纠正,却发现它倒是跟谢折衣的食指严丝合缝,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估错了尺寸,这会儿木已成舟,也只能将错就错。
“戴好了啊,要是弄丢了,朕治你的罪!”
虚张声势一句,便先行奔出后院,特意找了块挺大的空地放起风筝。
夜风呼啸,手上刚松了线,没跑两步,风筝就乘着风上了天。
许多小鹞灯沿着线排成一长条,飘飘荡荡,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一隅。
身边的小宫女欢呼起来。
“哇,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好高!”
“真美!”
很快,凤凰尾翎飞扬,慢慢追上仙鹤,一点点靠拢过来。
雍盛担心胜负未分之前两只风筝的线就缠到一起,忙往旁边躲。
他躲,大红凤凰就追。
被追了许久,他放弃似地不动了。
那凤凰捱到最近处,眼看着就要缠上来,临门一脚竟悬崖勒马了,炫耀似地擦肩而过,腾空而起。
雍盛向来有股邪性,你追,我就躲,你不追了,我就掉过头来追你。
于是空中形势陡转,变成仙鹤撵着凤凰满天空跑。
两只大风筝上下翻飞,舞得煞是好看。
小内侍们一会儿给皇帝鼓舞助威,一会儿又提醒皇后注意躲避,个个儿撅着腚仰着脖儿,喊得唇焦口燥。
雍盛追得正起劲,不料前头的凤凰猝不及防地来了个紧急刹停,仙鹤没控住,一头栽上去,两个风筝撞到一起,盘旋着紧紧缠绕。
雍盛用力扯了扯,撕掳不开。
谢折衣便从袖中抽出匕首,割断了线。
因跑动,雍盛额上出了些汗,薄薄一层,晶莹地闪着微光,他目送着两只风筝飘远,忽然道:“真羡慕它们。”
“什么?”谢折衣一时没反应过来。
“风筝啊。”雍盛道,“自由自在的,想飞去哪儿就飞去哪儿,还有个伴儿,随心所欲不孤单,多好。”
“嗯。”谢折衣微笑着附议,“那就祈盼来世能做个风筝。”
“是做对儿风筝。”雍盛纠正,“孤零零一个多没劲。”
“好。”谢折衣的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敛了笑意,换上极认真的神色,但语气还是那样轻飘飘的,“做一对儿没线的风筝。”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鼓楼恰好敲响五更天的钟声,满京城的爆竹争先恐后次第炸响,大团大团灿烂的烟火铺满头顶的深色夜幕,仿佛寂静的墨水池里刹那间涌入斑斓颜料,如星雨,如虹霓,如花开千树,流萤万点。
雍盛看过来,眸底映着满天烟火,亮得惊人,笑问:“新元肇启,不许个愿吗?”
“一愿世清平。”谢折衣想也不想地道,“二愿圣体强健。”
“三呢?”
“三愿君不疑臣,臣不负君。”
那年除夕三愿,雍盛后来在心中记了一辈子,他一度拼尽全力想去实现,却发现,世间既有所愿所求,就有事与愿违,求而不得。
为释众疑,翌日新年,群臣朝贺之际,皇帝明发圣谕,传大将军入宫奏对。
谢策月抗旨不遵。
举朝哗然。
当日,参其悖逆谋反的劄子一下子黄沙般漫来。
其中骂得最凶的,就是户部尚书林辕。
第82章 第 82 章 清君侧
林辕弹劾谢策月, 称其悖逆欺主藐视皇威。
这一下无异于高调宣战,捅了马蜂窝。
要知道,御史台里有的是御史, 这帮御史中起码有一半姓“谢”,毕竟御史中丞向经就是谢衡的老丈人。
你手下有言官,可巧, 我手下也有,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和墨水, 咱们走着瞧。
于是一大堆弹劾林辕的折子也纷至沓来, 直攻林辕“贪墨爱财,崇侈靡, 少清操”。
攻击了私德, 也不忘罗织欲加之罪, 又劾其“倾轧同僚,进谗挑唆”。
吵了足足两日, 御史汪实紧跟着上疏弹劾谢策月“拥兵自重, 有谋逆之嫌”, 并劾谢衡“专柄擅国,背主徇私”。
这便是将战火扩大化了, 对方自然也不甘示弱, 迅速纠结数人联名上奏,请旨“清君侧”,要圣上明辨是非, 清剿林党。
事态越来越严重了。
谢策月领着二百亲兵就驻扎在城外, 但此刻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根本没人知道他究竟带了多少兵。
谁知道呢?
或许这二百亲兵只是个麻痹敌人的诱饵,大部队正昼夜疾驰,赶来支援呢?再悲观一些, 可能大军就在后头不远处埋伏着,只等谢首领一声令下,就攻城造反呢?
皇帝唤来谢戎阳,向他表达了这个担忧。
“你弟是想造反吗?”雍盛如此开门见山地问。
谢戎阳虎躯一震,面色陡变,显是受惊:“圣上为何作此猜想?”
“不光朕这么想。”雍盛无奈道,“朝中有一半的臣工都这么想,再过几日,全京城恐怕有一半的老百姓也都会这么想。”
谢戎阳后背登时出了一层白毛汗:“圣上明鉴,臣弟虽行事张扬了些,但绝无不臣之心。”
“你又如何知晓?”雍盛发出诛心之问,“你说他并无不臣之心,那你跟朕解释解释,他为何抗旨,拒不进城?”
谢戎阳张了张嘴,竟哑口无言。
“兄长啊。”皇帝转身坐进那张高大的龙椅里,他虽清瘦,但再瘦弱的人,只要做在龙椅上,周身都会迸发难以言喻的威势来。雍盛摩挲着扶手上那两头华贵威武的金色盘龙,叹息道,“可怜你谢氏长子,按理说炙手可热,呼风唤雨,可实际的境遇并不比朕这傀儡皇帝好上多少,事到如今,被你父亲与胞弟联手蒙在鼓里,还一无所知。”
谢戎阳瞳孔骤缩,呆了,忽然解剑跪地,顿首道:“微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也好,即便败了,也该明白自己败在何处,往后失意踌躇时也不至捶胸顿足,为今日错失良机而懊悔终身。”
皇帝略一招手,一旁侍候的怀禄便双手捧着漆盘,走到谢戎阳跟前:“殿帅请看。”
漆盘中静静躺着几封信件。
谢戎阳注视着,注视着,手经不住颤抖起来,他强行克制住,但当他拿起时,那薄薄的纸张,却似有千钧之重,以至于他拈了几次,才全部拈起。
这夜,月冷星寒,平静的夜幕上挂着几团清寂微弱的光晕,一丝云也没有,就连风也比前两日温存了不少,但整个大雍京畿暗潮涌动,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寝宫内温暖如春。
雍盛披着氅衣,手拄着腮帮子,怔怔望着面前的棋盘,另一只手闲闲敲着棋子。
因他保持这个姿势太久,谢折衣以为他被棋局刁难,正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便扔下手中新派诗集,上前欲一探究竟。
不成想,勾头一瞧,那空荡荡的棋盘上,唯天元一点,安安稳稳地放着一颗白子。
“莫非这颗白子有什么玄奥之处?”谢折衣禁不住调侃。
雍盛觑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捧起棋盅,在周围落下三颗黑子,将白子团团围住。
谢折衣挑眉,试着猜了一猜。
“看来这颗白子就是圣上您本人了,诶呀,可真是腹背受敌大大不妙呢。”
雍盛翻了个白眼。
猜对了。
谢折衣稍稍收敛一些,正经道:“至于将您围困的三颗黑子。这颗是公然挑衅的谢将军。这颗是侍卫司童凇。最后这颗嘛,就是此番的关键人物,京营提督向执。”
说得分毫不差,雍盛坐直了一些。
复掏出三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嗯。”谢折衣沉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三枚白子分别是你派出去解决这三个大麻烦的心腹。”
说着拔出腰间插着的折扇,用扇柄划拨出其中一个白子来:“方才大哥有消息递进宫里来,除了送了些寻常的补品汤药,还特地叮嘱嫂子闭门不出安心休养,听说他归家不久后,便出了城。怎么,圣上是寄望于大哥能以兄弟之情打动谢策月?”
“若能如此,便是皆大欢喜。”雍盛道。
“如若不然?”
“那就要看大舅哥如何抉择了。”
谢折衣了然,扇柄一推,叮的一声,那白子就将黑子击打出棋盘,他舍了这对,又划来一颗白子,瞄准第二颗黑子。
“圣上派谁去招揽侍卫司童凇?”
“这个童凇,乃荣安郡王保母之子,这些年来虽有荣安郡王母族王氏作靠山,但一步步爬上来,说不准确有几分真本事傍身。王氏坏了事,郡王被发配守陵后,他虽暂时蛰伏,但朋党间一概往来交游并未就此终止,想必还存着见缝插针东山再起的心思。如今正是他要等的机会,想要说服他束手投诚,恐非易事。朝中能担此重任的,我思来想去,只那一两人而已。”
雍盛点头:“所以,这差事我交给薛尘远去办了。
谢折衣听他如此用人,倒有几分惊异:“他?”
“怎么?你觉得他太年轻?朕用他太过冒进?”
谢折衣摇头,笑道:“倒也不失为一招妙手,或能出奇制胜。”
叮,第二颗黑子也被撞击出局。
“那这最后一颗白子……”
“它啊,就是朕最没把握的那个。”雍盛伸手,将剩下的那颗白子握进手心,重重吁了一口气,语气不可避免沉重几分,“成败尽系此子一身,希望他不负朕望。”
已是三更天,夜色更深。
一人一马在官道上疾驰,直往城门而去,守城的官兵远远望见马头上挑着的官家灯笼,就自觉让道放行。
主将谢策月宴饮方毕,正要和衣卧下,突报殿前司都指挥使深夜造访,欣喜之余,忙翻身下榻,迎长兄入账。
“大哥怎么这会子来见?”因长年戎马征战,谢策月的肤色较之谢戎阳要深上几分,原本铜色的脸颊被酒色浸成酡红,眼中亦有五六分醉意,脸上挂着一如既往张扬得意的笑。
兄弟俩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年中,算来已有年余未见,拥抱过后,谢戎阳将手中拎着的油纸包往案上一放。
阵阵肉香瞬间弥漫开。
谢策月嗅了嗅鼻子,忙去打开,哈哈笑道:“知我者莫若兄,这口管记酒楼的猪头肉可想死我了!只可惜刚刚酒足饭饱,是一口也塞不下了!唉,猪头肉得趁热吃,罢了,看在大哥特地送来的份儿上,就吃一口!”
“先别忙吃。”谢戎阳拉过油纸包,又掏出一壶酒来,“坐下,有事问你。”
谢策月悻悻掸了掸手,知他摆出这阵仗是要长谈,为免延宕拖沓,搅了他睡意,便抢先问道:“京中如何?已经乱得不可开交了罢?”
“你也知道?”谢戎阳阴下脸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嗯?”被他当面质问,谢策月倒有些茫然了,“难道父亲没与你说吗?我们的计划?”
嗡的一声,谢戎阳脑中炸开巨响。
谢策月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如同一根淬着剧毒的刺,带着十足的恶意、砭骨的寒冷,以一种决绝的叫人难以招架的速度,狠狠扎进心脏,他阴沉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
——“你那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父亲,早就选好了未来将接管他所有权利与野心的继承人,他们一起密谋,并肩作战,里应外合,共举大事,做足了详尽的计划,可这大计里,唯独没有你。外人眼中,你也是他的儿子,可只有你自己知道,儿子与儿子之间,也分亲疏贵贱。”
虽然残酷,但皇帝告知他的,的确是真相。
“计划?”谢戎阳听到自己的嗓音竟意外的冷静,“父亲交代了你什么?”
“他要我就守在城外啊,不是要清君侧么?给小皇帝和那些跟我们谢家作对的官儿们施加一点压力。”谢策月不以为意道,“听父亲说,小皇帝最近有些不听话了,该敲打敲打。”
“他是君,我们是臣,这么做,似乎有违臣道。”谢戎阳面无表情地道,他不明白,从小同一个师长教的同一套东西,那些礼义纲常,君子重德,为何弟弟从不遵守。
“噗。”谢策月肩膀抖动,低笑了起来,“这话从我们谢家人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如此好笑。大哥!我们都是自家人,何必将外头那些虚头巴脑的官腔官调挂在嘴上,没得生分了起来!榆木脑袋真是无趣。”
谢戎阳蹙起眉头。
一年未见,弟弟是变本加厉地嚣张跋扈了。
不过,父亲也曾这么说,说他榆木脑袋,说他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父亲总说我跟他相像,要我说,你与他才是真正的像,满脑子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谢策月说话时喷洒出浓重的酒气,今日席间,他被手底下一众惯会拍马奉承的幕僚吹捧得有些飘飘然了,或许是酒壮人胆,或许是他心里从未对亲兄弟设防,便由着性情撒起野来,“往前数,不论哪朝哪代,谁手里有兵,谁就厉害,就得听谁的。我真不懂,你们一个两个窝囊什么,小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个人来当皇帝。”
“你说什么?”谢戎阳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左右张望一番,紧张地压低嗓音,“当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大哥忒多疑。”谢策月拉开他,“此番随我返还的皆是亲信,便是听到了,也只当个笑话。瞧你,竟就紧张成这样,直如耗子见了猫,别说那小皇帝只是个没牙耗子,哪怕他真是只猫,充其量,也是只瘟猫,何足为惧?”
谢戎阳稍退一步,惊忡且陌生地看着他。
谢策月只以为大哥是被吓的,咧嘴笑道:“莫说直接换个皇帝,就是你想当皇帝,弟弟我也能将你捧上龙椅,叫这大雍从此改姓谢!大哥,你可信?”
如此狂妄自负,不可一世。
谢戎阳也笑了,却是苦笑:“倘若真有那一日,你何不自己当皇帝?”
谢策月笑着,眼神忽闪了一下,转头撕下一块烂熟的猪头肉塞进嘴里,大嚼着道:“倘若真有那日,哪里又轮得到咱们兄弟,自有父亲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有朝一日若谢衡篡位,改朝换代,谢策月军武傍身,有从龙之功,天下确乎是你谢家的天下了,而你谢戎阳却沾不得分毫。谢衡偏爱幼子,谢策月生性残暴专横,试想,若他继承大统,天地间可有你,可有嫂嫂的容身之所?”
——“自古皇室操戈,为夺帝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远的不说,先帝当年作为皇三子,杀了多少兄弟亲王才坐稳这把龙椅?殿帅,你是朕之妻兄,也是一位顶天立地宅心仁厚的好男儿,朕实不忍见你落得如斯下场。”
谢戎阳的手背烫了一下,好像皇帝眼中滚落的泪水犹印在那里,永远不会干涸。
“说的是。”
他将案上的肉往谢策月面前送了送,斟了一杯酒自饮了,转身离了营帐。
几乎在同一时间,侍卫司办事衙门内,刚宣读完皇帝手谕的怀禄笑眯眯扶起马帅童凇和步帅高尚儒。
依大雍建制,皇城禁军由两司三衙共同统领,两司分别是殿前司与侍卫司,侍卫司里又分马军与步军,马军都指挥使称马帅,步军都指挥使称步帅,马军步军殿前军统称三衙,其中马帅之序位在其余两帅之上,是三帅之首。
童凇接了手谕,皮笑肉不笑道:“中贵人劳累,圣上要卑职连夜调换皇城内宫的戍防,增加巡逻次数,臣不敢不从,只是侍卫戍防自有惯例调度,临时调换一来要有明发圣旨,经中书副署。二来呢,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否则下官调遣时该如何跟手底下人说呢?”
怀禄早料到他不肯乖乖听令,又自怀中掏出第二份手谕,宣道:“童凇若有不从,立即革职查办,侍卫司一切事务由高尚儒接管,迁高尚儒为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兼领两军,即日上任,刻不容缓。”
旁边呆呆立着的高尚儒被唬了一跳,上一条手谕他还没缓过神来,又再一道,噗通跪地,半天不敢抬头。童凇恶狠狠地盯着他。皇帝的手谕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中叫苦不迭。
“高尚儒接旨。”
“……”
“高大人?”
三人如此僵持,全程双手环胸看好戏的薛尘远总算舍得开了金口,他只问了童凇三句话。
一问:“当初范王两相相继倒台,何人坐收渔翁之利?”
二问:“谢衡势大,你童大人势单力薄,如何与之相抗?”
三问:“当今若有差池,于谢氏而言,荣安郡王与恭亲王孰亲孰远?”
问完便作揖拱手:“还请马帅三思。”
跪着的高尚儒听得汗如雨下。
童凇亦不曾料想这跛子竟胆大到如此地步,不仅鞭辟入里将局势看得透亮,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自己的面坦率直言。
“就凭你这大逆不道的三问,我立时拔剑在这里斩了你,你到了阴曹地府,面对判官也分辨不了分毫。”他作势按剑,咬牙道。
薛尘远闻言,不光不惧不退,反拖着那只跛足往前朝他欺进一步:“薛某既奉钦命来此间充这说客,就做好了以命报皇恩的准备,马帅若想斩了薛某,便是成全薛某,毋庸赘言,快动手吧!”
说时迟那时快,“锃”的一声,银光一闪,童凇的佩剑就出了鞘,剑刃抵住薛尘远喉头,缓缓渗出一道血线。
“童大人!”怀禄上步疾呼,意欲阻拦。
却闻童凇轻笑起来:“薛大学士虽是文弱书生,却有如此铮然气节,在下佩服。”
薛尘远并指将颈间横亘的剑锋推远,仍是不卑不亢地呛声:“马帅虽出身草莽行伍,却也多谋善断,承让承让。”
两人相视一笑,童凇大臂一展,拥住薛尘远肩头,邀其一同饮酒,薛尘远欣然应邀,只留下怀禄与高尚儒面面相觑。
“禄公公,今日高某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高尚儒牵起衣袖擦汗。
怀禄亦长舒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杂家回宫复旨去了,你只管干好你自个儿的营生。”
次日凌晨,天尚未亮透,雍盛正更衣,莲奴着急忙慌滚了进来,气儿都还没喘匀,便慌慌张张道:“主主主主子爷……不不不不好了……”
“有话慢慢说。”雍盛抻着手,等宫人为他系好腰间玉带。
莲奴咽口唾沫调整了呼吸,声音抖成一条曲线:“城外传来讣闻,说,说谢将军暴毙而亡,疑似遭人毒杀。”
“毒杀?”
正在系玉带的宫人手上没控制好力道,猝然收紧了些,雍盛“唔”了一声,吓得宫人连忙讨饶。
“无妨。”雍盛示意他继续,略微侧过头,神情平静,却只是问,“谢衡此时人在何处?”
“枢相仍在家中。”莲奴回。
雍盛冷笑,又问:“向执呢?”
“向执已赶去哭丧了。”谢折衣从殿外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手中捧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谢策月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死,可给了他们大做文章的好借口。”
“就怕他们不拿来做文章。”雍盛闻声望去,笑道,“你又是几时起身的?竟已装扮完了,我睡得这么沉么?一点也不知晓。”
谢折衣言笑晏晏:“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安生,好容易得了一夜好眠,怎么舍得把你吵醒。”
绛萼捧着食案进来,也笑:“娘娘起身时,圣上手里还握着娘娘的发丝,娘娘为了不吵醒您,差点学那哀帝断袖,要奴婢寻剪子来,好将那簇头发剪去呢。好在圣上梦里也晓事,好巧不巧翻了个身,松了手,这才将那发丝保住,不然奴婢还不知该怎样心疼呢。”
雍盛讶然:“竟还有这桩事。”
谢折衣却怪绛萼:“就你多嘴多舌。”
绛萼只是微笑。
“多嘴多舌好,多嘴多舌总比那等哑巴强。”雍盛连忙维护,盯着谢折衣美滋滋地道,“她不说,朕怎么知道朕的皇后对朕用情至深?这下朕明白了,朕是全天下最有福气的官人,娘子辛苦,娘子来坐,娘子喝茶。”
谢折衣瞟他一眼,知他越是插科打诨嬉笑打闹,心中就越是不安,也不拆穿,索性陪他玩笑道:“看在你殷勤侍奉的份儿上,今日本宫便大发善心,帮你做奏折节略,省却你一些案牍之苦。”
“娘子大义,为夫感激不尽。”雍盛凑上来,巴巴儿地拥住她,埋在颈间深吸一口气,软软糯糯黏黏糊糊地撒娇,“娘子身上香喷喷的,真像个……”
“像什么?”
“裹着雪的檀香味儿的香饽饽。”
不该对雍盛的文学造诣抱有任何幻想的谢折衣:“……”
谁知这奇葩形容竟还有后半句。
“因为是佛前供着的饽饽,染了檀香,就成了神佛所有之物,所以只可远观,不能抱着啃。”
原来在这等着呢。
谢折衣将那颗持续散发怨念的脑袋推远,冷漠无情地道:“想是饿了,光惦记着饽饽,快用膳吧。”
用完膳到太后处请安,又陪太后吃了些素羹,闲聊起地方庶政,突然,宫外一迭价连报火速传来,一会儿说京营提督向执率兵围了户部尚书林辕的府邸,要为惨遭毒杀的外甥讨要说法,一会儿说皇宫各门前,也都有京营士兵与侍卫司对峙,言说接到上命,要接管宫城戍防。
“传令童凇高尚儒谢戎阳,两司即刻起坚守宫门,不准放进一人,违令者斩。”已在脑海中提前演练过无数次,雍盛这会儿应对得还算从容,“再派人前往定国公府,就说传太后口谕,邀枢相速速进宫陪伴慈驾。”
怀禄面色凝重地领了旨,小跑着去了。
如此危急关头,太后仍能镇定自若地吃完最后一口羹,有条不紊地漱口拭手,在修长的手指上套上锋利的黄金护指。
雍盛才发现,太后今日不同以往,换上了庄重繁复的朝服,俨妆盛冠,叫人望之生敬。
“向执这是要逼宫。”
反观皇后,今日却白衣束发,略施粉黛,穿着打扮称得上素净寡淡。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却只盯着皇帝:“意料之中的事,勿要惊慌。”
“母后确实不必惊慌,无论是儿臣胜,亦或枢相胜,您总归是清净礼佛,安安心心做这当朝太后。”雍盛的语气透出几分讥讽。
“是啊。”太后叹气,“你胜,他胜,于本宫何异?本宫亦不过傀儡而已。”
“傀儡”一词刺痛了雍盛,他眸色转暗:“所以儿臣期望母后能体谅儿臣的难处。”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太后怜爱的目光落在谢折衣身上,透过谢折衣,她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本宫无力体谅谁,只体谅我谢家的女儿,心比天高,命如浮萍。折衣,父亲与官人,如今换你来选,你选谁?”
谢折衣垂目低眉,乖巧得反常,先是像模像样落了几滴泪,又将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演了个入木三分,终于咬起唇,颤声道:“世间难得两全法的道理,儿臣懂,但儿臣实在选不出,假若非要选,儿臣宁愿自己死,死了也就清净了,不用睁着眼看这出自家人杀自家人的闹剧。”
雍盛看着她,心里很想笑,却笑不出。
因为他知道,谢折衣虽是演的,但这样的事,确实在某些人身上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也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
“傻孩子。”太后轻抚其背,语气柔软得仿佛不是出自她口,眼神空洞得仿佛望进另一个时空,“既入深宫,从此便再没有什么自家人。你是皇后,还是个没有子嗣的皇后,皇帝在一日,你能当一日的皇后,哪天皇位易了主,你也就保不住你的后位,就跟着没了存在的价值,谢家有的是女儿,而你除了皇帝,没有别的选择。谢家已经繁盛太久了……”
这时,进宝领着莲奴进来,莲奴跪请皇帝示下:“圣上,大臣们还在待漏院候着呢。”
“嗯,传旨下去,今日早朝推迟至巳时。”雍盛道,“再命殿前司拨出一队侍卫前往守卫,一为确保列位臣工的安全,二为提防有人在内策应。另外,今日不论出于何种缘故,点卯未到者,着监察御史一一记录在策,择日另行处罚。”
第83章 第 83 章 关门打狗
巳牌正, 雍盛如约上朝,望着底下一众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臣工,油然而生一种只有亡国之君才能体会到的悲凉感, 哑声问:“枢相人还未到么?”
怀禄答曰:“已遣使问了几回了,枢相近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恐怕今日仍是来不了朝会。”
这一石头下去, 登时激起千层浪。
压抑得好似午夜坟场的大殿中立刻沸反盈天,有肚子里憋不住事儿的武将先声夺人:“这早不病晚不病, 一有大事儿就生病, 世上哪里凑来的这么多巧儿?光问顶什么用?俗话道,先文后武, 先礼后兵, 圣上, 依微臣薄见,这会儿就该直接派人去将他绑来!”
“你说得轻巧, 怎么绑?向执一早便调重兵将定国公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你让圣上这会儿从哪里寻来个神兵天将, 能以一敌百杀破重围将人逮出来?”有消息灵通的呛声。
“诶诶诶,两位同侪未免也太早下定论了, 向执不也围了林大人的府邸吗?”
还有不明就里的搅混水。
“那能一样吗?林大人眼下人就站在这儿, 他围林府是要用人质来威胁圣上治林大人莫须有的罪,或叫林大人为救家眷甘愿束手就擒!他围定国公府为的什么?你瞧着是包围,我瞧着那铁桶似的阵仗, 反倒像是严密护卫!”
“依你之言, 今日之变,乃向执与枢相事先合谋?圣上啊,当年您初登大统, 尚在幼冲,内外藐圣上年幼,屡屡进犯举事,是枢相大人戎马半生,为朝廷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始有今日!而今竟有如此宵小公然污蔑,进馋损抑,臣请治其诽谤之罪!”
“诽谤?朝中何人不知,自二相去后,谢衡独掌朝政,偃然以隐圣自居,擅威福者由来已久,及至朝中科臣畏谢衡者甚于畏陛下,市井小儿知枢相者多于知当今矣!其目无朝廷之制祖宗之法,则亲戚部下群效之,那京营提督向执,即其妻弟,向来以谢衡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今向执举兵造反……”
“慎言!从何推断向执造反?拿出证据来!”
“你瞎么?”
“尔谦谦君子,何故口出恶言?”
“好了!”皇帝终于厌烦了这朝堂上终日熬煎且漫无止境的攻讦驳难,倏地起身,在高高的御台上踱了几个来回,手一扬,直指向殿外,面无表情道,“向执领着朕的京营将士,将朕与尔等围困于此,这是什么?你说这不是造反?这确不是造反,造反打什么紧,想造反的人还少么?这,是一拳打在了朕的脸面上!朕没脸,你们就有脸了?眼下朕求解于群议,尔等不速速出谋划策解这燃眉之急,还在做无谓可笑的口舌之争!这么喜欢争,你们就争吧,谁争赢了,谁就代表朝廷去跟向执谈判,问问他打朕的脸究竟是想干什么!”
满殿嘈杂瞬间静默了。
林辕家都被偷了,还能沉得住气,出列跪奏道:“向执此番发难,打的旗号是为其外甥讨回公道,听闻谢将军昨夜在城外死于非命,老臣亦是震惊且痛心,只是臣不明白这杀将的罪名是如何扣到臣的脑袋上的?臣虽德薄,但没做过的事,臣万死不敢冒认,恳请圣上彻查此案,还臣清白之名。”
“爱卿请起。”雍盛走下御台,将林辕扶起,叹道,“爱卿岂不知,自古发兵,最忌出师无名。若无名,那想法设法也要编出一个名头来。”
“圣上所言极是。”薛尘远附议,他自高中榜眼后便被授职翰林苑修撰,职位虽不高,实际却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作为朝中红人,身边自然也围绕着一帮志趣相投的年轻朝臣,是一股正在形成的新势力。
“谢策月之死便是一个完美的名头,人死已成定局,对弄权者而言,如今追究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能发挥出什么价值来。”他侃侃而谈,大臣们因专注于听他发表意见而安静下来,“依微臣愚见,当务之急并非查案,因为不论最后查出来的凶手是谁,亦或谢将军压根就不是死于非命,而是突发恶疾,向执与谢衡都只会认定一种结论,那就是,人必死于尚书大人之手。如此,他们才能借题发挥,实施清君侧,从而构陷株连,穷诘党羽,达到诛锄朝廷异己的目的。”
“妖言惑众,大谬也!”平时与谢氏来往较为密切的官员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般跳起来,拼命反驳,“圣上,这等馋邪小人趁此时枢相不在,答辩无门,就开始四处罗织乱泼脏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盼皇上有分辨之明……”
他才说到一半,便有人将其打断:“向执谋逆造反已是不争的事实,臣奏请陛下即发严旨申斥,革其京营提督之职,褫夺调兵之权,贬为庶民,抓付大理寺部议处。”
说话的是大理寺卿杨撷。
他的提议当然在理,问题是——
“若是一道圣旨即能拿回兵权,我们何至于如此掣肘?还不明白么?眼下向执定是在军中下了严令,谎称圣上遭奸人所害,被软禁宫中,要将士们救驾勤王!如此一来,宫中所出圣旨将一律被视为矫诏,是陛下被胁迫写下的,京营的将士们除非亲眼见到陛下圣颜,否则定要死战攻城!”
但等到将士们真的打到皇帝跟前,见到天子真容时,胜负就已成定局。
一种苍白无力的荒诞感充盈着胸腔,憋得人烦躁不安,雍盛深深透一口气。
等一等。
再等一等。
但敌人永远不会等待。
前方消息传来,京营的兵与守西华门的侍卫由口角爆发了严重的肢体冲突,调解无果,两边已打杀起来了。
战火一触即发,很快,各门都频发急报,殿前司侍卫司与京营士兵混战成一团。
皇帝紧接着连发三道圣谕,一是抚慰枢相丧子之痛,准谢策月棺椁入城治丧,并择日赐谥。二令京营将士止戈待命。三命向执上殿奏对。
回应他的是向执的一封奏疏,上书三谏:一谏陛下将真凶林辕立地正法,诛九族。二谏陛下追封已故谢大将军为武德侯,配享太庙。三谏陛下正本清源,近贤远佞。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雍盛怒火中烧,将那奏疏狠狠摔在金殿之上。
群臣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圣上。”林辕顿首泣道,“此事皆因老臣而起,如若能以臣之朽躯救陛下于水火,弭战于无形,臣甘愿赴死。”
“朕未松口,你敢死一个试试。”雍盛原本单薄的眼皮被盛烈的怒火烧出两道褶子来,年轻的脸庞亦现出几分执拗与阴鸷,“列位臣工,你们中资格老些的,已与朕君臣七载,朕不论你们此前胸中都存着哪些小九九打过哪些小算盘,今日尽可放下,这金殿,或许就是朕最后的据地,成败在此一举,你们中现在若有谁要逃,便抓紧时间逃命去吧,朕不会追究,留下来的,从此便是与朕同生死共患难的心腹手足。万般皆交由你们自己选。怀禄,去将殿门大敞,凡离去者,不可阻拦。”
“圣上……”
“去!”
皇帝这样说,就是明牌了。
谢衡与他,二选一。
原本那些早前被迫加入谢党的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这是皇帝给他们的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此时若留下,从前种种既往不咎。
可若留下,小皇帝却败了,谢衡日后会放过他们吗?
显然不会。
这是一场赔上了身家性命与宦途的赌博。
留给他们挣扎与思考的时间如此短暂。
门开了。
有人走,有人留。
留下来的人中有雍盛一贯熟知的,也有几位意料之外的,他很高兴,高兴得连说话时的尾音都轻颤了起来。
“朕无能。”他缓慢穿行在这帮大臣的队伍中,熟视每一个或坚毅或哀恸的脸庞,他责己无能,但他的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祖宗将江山交到朕的手中,朕却直到今天,才敢伸手去接。朕知道,此逢临危蹈难之际,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也。你们中间有许多两朝元老,以前效忠的是先帝,是大雍皇室,你们选朕是想看看朕今后究竟会有多大的能耐。朕还年轻,不足之处有很多,但朕可以向你们保证,有朝一日,诸君回顾今日之择,必心生感慨:大幸哉!此生无有疑悔焉。”
“臣吴沛,非沥竭肝胆无以仰答圣恩,今斗胆与列位同侪齐心勠力,共佐休明!”
“若是同心,世事尚可为也。仆林辕虽年衰才驽,犹愿振作当年意气,为君分忧。”
“……”
君臣之谊在此时总是显得格外感人,或许是这慷慨激昂的场面也震动了上天,殿前司传讯官来报,宫门外混战之时,一帮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民间游士加入了战局,个个儿骁勇善战,原本节节败退的两司侍卫在他们的鼎力襄助之下,竟也能险险固守宫门,不致溃不成军。
这些江湖人士有男有女,人人头戴赤色斗笠,因而两司称他们为“赤笠军”。
不知为何,雍盛瞬间想起谢折衣。
他安顿好前朝一切事宜,匆匆赶往后宫,在太后的坐镇下,宫人们除了有些紧张不安,一切尚算有条不紊。
但阖宫上下,遍寻不见皇后。
他问绛萼,绛萼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哑巴,不管问什么,都只会摇头,问多了,就干脆双眼一闭,如同死人。
绿绮那丫头前些时总不见她,今日倒是现身了,且手里握着那把谢折衣时时拂拭的剑,化身跟屁虫,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遂耐着性子哄她:“好绿绮,只要你告诉朕你家娘娘现在人在何处,朕就赏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不管是岭南的荔枝,还是西域的驼峰,应有尽有。”
绿绮平时一个标准的老饕,面对美食的诱惑竟无动于衷,圆溜溜的眼睛里寻不见半点智慧的影子:“娘娘命我护你周全,并未许我告知你他的去处。”
“朕命令你告诉朕!”雍盛失去耐心,冷下脸,“难道你想抗旨吗?”
若是换成旁人,他这威势还能唬上一唬。
但谢折衣的人似乎都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劲儿,视皇权如废土。
绿绮冷笑一声,只是翻了个白眼。
皇帝出离愤怒了,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能咬牙切齿地说了一连声的好,甩开袖子,扭头叫怀禄拿甲胄来。
怀禄捧来甲衣时还抱有幻想:“爷该不会是想亲往督战吧?”
雍盛拧起眉:“哦,那不然呢?”
怀禄吓得魂飞魄散,抱住皇帝的腿就开始哭劝,那叫一个涕泗横飞鬼哭狼嚎。
但这些年来他这一招用了太多次,雍盛已经免疫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雍盛费力扒开他的手,“你也别愣着了,传令下去,宫中凡年满十六岁的青壮年内侍,皆去操上趁手兵械,不拘形制,因地制宜,什么菜刀笤帚粘竿儿,只要有点杀伤力的都行,记住,严阵以待,守卫各宫,无令不得擅离。”
怀禄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也无法想,只得乖乖听命。
到得傍晚,残阳殷红如血,肆意地铺满半边天空,强风将象征着大雍皇室的明黄龙旗撕扯得猎猎作响,空气中满是硝烟与献血的气味,咒骂、呻 | 吟与喊叫声不绝于耳。
雍盛在绿绮的护卫下登上内城门,垂目望去,下方短兵相接,京营士兵推着燃烧着油脂火盆的冲车不断撞击着宫门,雉堞上的侍卫则不停往下投石放箭,随处可见各种拒马、铁蒺藜、烧毁的云梯和七零八落的尸体。
即便有心理准备,乍然见到这样人间炼狱般的惨象,雍盛的心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这些都是朕的子民。
他不可克制地这样去想。
而今他们却在朕的脚下自相残杀。
这是谁的过错?
“嗖——”的一声,有流矢自头顶飞过,被绿绮挥剑挡开。
“圣上,刀剑无眼,这里还是太危险了。”绿绮一把扯过雍盛手臂,企图用蛮力将人拽下城楼。
“放开,朕不走。”雍盛却像脚下扎了根似地,稳稳立在那儿,他伸手一指,指向底下那一团一团正搏命厮杀着的赤黑身影,问,“谢折衣是不是就在下面?”
绿绮急了,她受主所托,眼里心里唯一装着的就只有自己的任务,公子回来之前,皇帝必须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她不敢想万一皇帝出了什么差池,公子会怎样。还有,这呆子皇帝是不要命了吗?穿一身显眼的黄站这儿充活靶子?唉唉唉,要不直接把人打晕抬走算了!
她眸子一亮,觉得自己想到了顶好的办法,便破罐子破摔地举起手。
可手还没落下,背后突然冲出一条人影,将她拦下。
绿绮眼风一转,瞥见来人。
“狼朔!”雍盛眼中刹那迸出喜悦的精光,“来了么?”
狼朔拱手复命:“回主子,已到城外,听候圣命。”
“好,风水轮流转,该我们来关门打狗了。”雍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眼睛仍紧紧盯着城下的赤笠军,“再给你一个任务,去调查清楚这些赤笠军的来历。”
就像一股来去无踪的风,狼朔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绿绮一眼,转身两个纵落,便跃下城楼。
人一离开,绿绮又琢磨起将皇帝打晕带回去藏起来的念头,雍盛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这周围看不见的地方,都是朕的暗卫,你敢轻举妄动,他们就敢先斩后奏,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绿绮浑身都凝固了,确实这一路走来,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且还不止一个人。敌众我寡。抬到一半的手刀默默放下,她懊丧不已,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们换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总可以吧?”
“为何?朕堂堂大雍天子,立在这大雍之境,躲躲藏藏的成什么体统?”
不知是否错觉,绿绮觉得皇帝忽然间硬气了许多。
“你方才避而不答,就代表你的主子确在城下。她既然在,朕当然也得在,朕是她的官人,得陪着她。待战火平息,一切尘埃落定,朕要接她一起凯旋回家。”
雍盛弯起的唇角上挂起胜利者的笑容。
绿绮顺着他远眺的目光望去,看到黑压压的大军开进城门,沿着大街直抵宫门前。
第84章 第 84 章 怨憎会,爱别离。
大军高举的旗帜上写着“永安”二字。
所有人都知道, 这是镇南王郭祀率领的威名赫赫的永安军。
而领头的乌骓马上,紫衣金甲,勒缰漫视的, 却是他们大雍的长公主,雍慈。
她睥睨尘下,望着前方陷入乱斗的两方人马, 如视团团乱转的庸碌蝼蚁。
斜后方的男子拍马上前,低声附耳:“圣上有旨, 非不得已不接战, 尽量避免伤亡。”
雍慈矜傲的下巴略点了点,下令道:“围!”
一声令下, 永安军井然有序地开进, 持戈立定, 将各宫门前的场地严密包围。
场地内混战的双方停下了动作,犹豫且惊疑地望着这些一看就不好惹的不速之客。
“听着, 向执造反, 罪不容诛, 尔等被奸人蛊惑,以致犯下此等抄家灭族的重罪!幸得圣上宽宥, 皇恩浩荡, 此时弃械投降者,不计前嫌,负隅顽抗者, 杀无赦。”
传令官将这圣上的恩旨传到宫门外每一处角落。
前有威慑, 后有恩赦,大势已定。
除了少数向执的亲兵进行了一番垂死挣扎,其余人全都乖乖俯首就缚。
及夜, 举事失败的向执乔装打扮,费尽千辛万苦逃出城外,身边的亲信在不断抵御追兵的途中牺牲大半,目前只剩下不足十人。
虽野心勃勃,但向执也并非完全没设想过失败的下场,他知道他只是一件兵器,但兵器也分利刃与钝刀,而他无疑是主人最趁手的那件。自古成王败寇,成固可喜,败了又如何?只要主人没抛弃他,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没柴烧。
他依照事先的约定来到城外陀螺山的背阴处,与手下猫着腰蹲在草木隐蔽处等待接应。
接应他们的人届时会伪装成商队,带他们坐船走水路,一路南下入金陵富庶之地,等一切都安顿好后再做他议。
一边忍耐着腰酸腿麻,一边盘算着日后将如何起复,不知不觉直等到月落西斜,终于等到充作暗号的布谷鸟鸣。
高悬的心总算落地,他欣喜蹿出,低声叱责:“约的是最迟三更天,怎么现在才来?事败了,相爷有没有什么口信转达?船何时开?我的两个夫人……”
话没说完,就被商队领头那人冷笑着打断:“提督大人,事到如今,不妨直言相告。”
向执一愣:“什么?”
“我这厢接到的密令,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船,您的夫人也不归咱们管,咱们兄弟就只管一件事。”
向执往前迈的腿收住了,警惕起来:“哪件事?”
“自然是收您的命!”
那人说着,袖中就猛然飞出一道铁器。
锁链声哗啦啦响起,向执肩上猝然一痛,双腿下意识往后疾退,一退,肩上愈痛,原来那厮使的一双兵器是锁链连着的两只铁爪,而今铁爪没入肩骨,对方再大力一拉,痛得他几乎昏死过去,身子不由自主被扯向死路,耳听得身后叮铛呛啷一阵兵器相接的声响,知道自己的手下已经跟这帮人打斗起来,无暇顾及自身,便咬牙奋力一勾,脚尖堪堪勾住几道藤蔓,死命绞紧了。
去势猛然一顿,他瞅准时机正要跃起,另一只铁爪又破空飞来,噗呲一声扎进了他右腿腿骨。
他惨叫一声,心知此番要命丧于此,懊悔恼怒至极,锵地拔出腰间佩刀,便发狂地去斫那两根足有手腕粗的精铁锁链,直砍得火光四溅,精疲力竭。如此殊死一搏,也没能逃过如一滩烂泥般被拖至阎王脚边的下场。
“提督大人这又是何必?肯乖乖上路的话也少受这些皮肉之苦。”
“回去告诉谢衡,格老子的,背信弃义,禽兽不如,长姐当年嫁给他是瞎了眼!今世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他!”
“好嘞,大人的遗言小的一定带到!”
向执握着的刀被劈手夺走,反朝自己的颈脖子割来,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已看到另一个世界。噗呲一声,铺天盖地的热血浇得他满头满脸,再听到通一声巨响,世界陷入寂静。
他挣扎着,奋力抹开眼前的血色,那喷射出来的血竟不是他的,地上的死人也不是他。
他急促地喘息着,眯起眼,望向被血雾笼罩的暗夜。
见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赤色斗笠,和斗笠下一张苍白且精致得异乎寻常的脸。
“许久不见了,向参将。”那人喑哑的嗓音配上明明含笑却冰冷的眼睛,莫名地,令人想到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索命修罗。
向执确实太久没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参将了,不知想到什么,恐惧爬上他惊悚的双目:“你、你是谁?”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是因为这些年来作的恶实在太多了,我就显得不值一提了?”那人勾起唇,缓缓将血刃从地上的尸体里抽出,“没关系,慢慢来,你会想起我的,我保证。”
这是自雍盛上位以来,遭遇到的最严重的政变危机之一,他依旧像当年那个被老天眷顾的摸着石头过河的孩子一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叛乱平息了,后期的清扫工作却旷日持久。朝廷三司两衙加上皇帝暗地里培养的大内高手全都出动了,竟然没能抓住贼首。
无独有偶,与向执一起人间蒸发的,还有皇后。
雍盛长久以来压抑着的不安有朝一日还是成为了现实。
他一方面封锁消息,一方面安排人手紧锣密鼓地全城搜索,每个暗卫手里都被交予两张画像,一张毋庸置疑,是造反头子向执,令一张则是某个神秘女子。
暗卫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搜寻的竟是一国之母,毕竟这话说出去恐怕也没人相信,因为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后敢这么单方面的断联失踪。他们单纯地以为画像上的女子与造反者密切相关,是家眷,或者合谋者。
另一方面,谢衡的病体在皇帝下令要迎谢策月棺椁入城的时候奇迹般地康复了。
他就像个大病初愈后仍有些昏沉的普通老者,一问三不知,一推二五六。
他声称,向执造反一事他事先全然不知,更别提什么幕后主使了,造反当日向执甚至还派兵围了他的侯府以免他掣肘,什么护卫,更是无稽之谈。当然了,这些事也都是他后来才听说的,因为那天清晨他听闻次子横死的噩耗后,就因伤心欲绝而陷入昏迷了,这点阖府上下都能作证,千真万确。
他逻辑自洽自圆其说了,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堂会审,确实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能佐证二人勾连合谋的相关证据。
谢衡老奸巨猾,又一次从这次的清君侧事件中成功地剥离了自己。
尽管如此,朝臣们还是意识到了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就是,谢衡一手遮天的局面被打破了,他原本看似严密覆盖整个朝廷的势力范围出现了致命的缝隙。
这毫无疑问地带来了一连串的破窗效应,每天都有许多弹劾他的奏折在御前堆积,其中被提及最多的罪名,一是冬衣案,二是兵部的亏空和由兵部亏空引发的对他个人的能力与廉洁的质疑。
而后续皇帝一再的沉默,更引发了空前盛大的弹劾浪潮,在这种浪潮之下,好像你不弹劾谢衡,你就是与他同流合污的奸佞小人。
迫于这种压力,皇帝于是不得不下旨要枢相对这些弹劾作出回应。
谢衡也不得不弃卒保车,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已故的儿子与正在逃亡的妻弟的头上。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朝臣还是接着弹劾。
谢衡别无选择,只能上书乞休。
出于仁义,皇帝表示了慰留。
但谢衡坚持告老。
皇帝就只能准其所请,收回了他枢密使与兵部尚书的职权,又赐予他太师的荣衔。
这种明升暗贬罢实授虚的手段亦是朝廷一贯常用的套路。
谢衡这次栽了个大跟头,而他的这次挫败使景熙七年自此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从这年起,繁荣了近百年的雍京谢氏日渐衰落崩塌,而盛帝此后持续长达数十年的皇权独揽的局面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大理寺呈送御览的罪状上罗列了谢策月统兵期间贪污军饷、贻误军机、欺罔僭越等十余条大罪,皇帝震怒,即下圣旨昭告天下,褫夺谢策月生前所有官职与头衔,令其以白衣入殓,丧仪用度不得超过百两白银,且即日出殡,不得再停灵哭丧,也不得建祠立庙。
发丧当夜,凤仪宫走水,所幸火势不大,一片混乱后,火被扑灭,而绿绮绛萼等皇后昔日的贴身侍女一概不见了身影,侍卫们搜寻无果,只在皇后妆奁中的一个白玉匣里找到两封信,具是皇后亲笔。
一封信的信封上写着谢氏折衣绝笔六个大字,信中具是些冠冕堂皇之语,言父兄之过,十恶不赦,而自己忝位中宫未尽规劝之责,无颜于社稷云云,长篇大论。
雍盛并无耐心一字字读完,急躁且暴虐地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给他的,纸上只寥寥数语:
今妾事已毕,再无淹留之理,故去,望君恕妾不能亲往陛辞,恐徒增烦扰耳。从前种种,如过眼云烟,妾本铁石心肠虚情假意之小人也,蒙君错爱,百凡体恤,进不能以一丝真心报君,退不能以相依相守自欺,自感罪孽深重,日夜惶恐,今又毁诺失信在先,逃之夭夭,罪极无赦也。妾非良人,无颜以期重逢,唯盼君相忘勿念,另觅佳偶,唯盼君余生安乐,永岁无忧。
雍盛从头到尾,忍受凌迟般看了好几遍,怒极反笑,当场将这封诀别信撕得粉碎,又叫怀禄将碎屑扫拢起来,扔到香炉里焚烧殆尽。
好像只要烧尽了,这信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可笑的是,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歹毒幽微的银针,一字字,一句句,一针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鲜血长流,并且深入肌理,无论如何也拔不出,祛不除,暗地里化成秽脓烂疮,时时疼痛,时时提醒他,他的喜欢曾经就是一个笑话。
而他对谢折衣复杂的情感终其一生都成为大雍百姓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一大话题。
这得从皇后薨逝后那一系列昭告天下的圣旨说起——
景熙七年,凤仪宫失火后,宫中突然传出噩耗,皇后自鸩而亡,且引大火焚毁了尸身,死状惨烈。因无尸身可殓,群臣议立衣冠冢。棺椁具备,停灵七日,快到出殡的日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帝却突然发癫,拒不发丧。
这算怎么个事儿?
大臣们傻了眼,自开朝以来就没见过这档子荒唐事啊。
例行劝谏的劄子很快就多到可以淹了晏清宫,但皇帝依旧坚持己见。
没法子,念在皇帝还在丧妻的哀恸之中,大臣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该立的谥号该走的流程走完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选了美谥,订下奠仪章程,择定入陵吉日。
所幸这回皇帝没再作妖。
但始终把皇后的棺椁停在宫里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多瘆人多不吉利啊,不说风水,世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何况一国之母呢?这可是国丧,岂能儿戏?群臣又往死里劝,终于户部尚书提议另以空棺下葬,并太后绝食两日后,皇帝才勉强妥协。
明面上的丧葬仪典于是囫囵办了个齐全,也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儿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端。
景熙八年春,皇帝突然降旨,将先皇后灵柩迁出皇陵。
景熙九年冬,皇帝又降旨,削夺先皇后谥号,将其画册移出宗庙,从此不享祭祀。
又过了短短数月,景熙十年夏,皇帝最后降旨,收回先皇后册宝。
没有册宝的皇后等同于废后,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先皇后从大雍的史册上彻底抹去。
大臣们觉得此举有违仁义之道,又行劝谏,但皇帝一意孤行,群臣莫能阻。
就在众人揣测帝后之间的仇恨究竟达到什么样的地步时,有官员上疏要圣上充盈后宫,重新选立中宫,以稳民心。
没想到,皇帝拒绝了。
且大发雷霆,要官员们多关心朝政,少操心他的家事,为堵众口,还连发锥心之问,是京察的力度还不够,还是考核的指标完成了?
而那个妄自揣度圣意的官员则被皇帝找了个不容辩驳的由头,贬出了京城。
这么一来,还有谁能说得清皇帝对先皇后的感情是爱,是憎,还是由爱生憎?
——第二卷终——
第85章 第 85 章 皇阿爹好,皇阿娘坏。……
“好啦, 别哭啦,不就是一个风筝吗?赔你就是了,皇阿爹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成天哭哭啼啼的,羞不羞?”
初夏的御花园角落里, 穿着一身桃色宫装的女童瞪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盛气凌人地嘟起嘴。
被她训斥的小男孩个头比她高出半个头, 却瘪着嘴无声地掉眼泪, 委屈巴巴地小声抗议:“那是娘亲亲手给我做的,是我最喜欢的小兔子风筝, 我还亲手在上面写了名字。”
“哼, 我那老鹰风筝也是怀禄亲手给我做的呢, 可威武了,撞上你的风筝一起飞了, 我都没哭。”女童整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皱成一团, 耸肩道, “算了,再找找吧, 方才我分明看它们往这边落下了, 兴许就在哪棵树上挂着呢。”
“可是……”小男孩又呜呜地哽咽起来,“文华殿马上就要开堂了,我们得赶回去听讲, 去晚了太傅又要打手心了。”
“打就打呗, 打得还少么?胆小鬼。”
女童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一声,拉起小男孩的手就往宜春池的方向跑。
他俩一跑动,正四处寻找他们的宫人立马发现了踪迹, 压着嗓子一迭声地喊:“公主殿下,谢小少爷,该去学堂啦!书还没温呢!”
“温书温书,天天就知道温书……”小公主边嘀咕,边把一双小短腿抡得飞快。
小少爷没她灵活,跟不上,前脚绊后脚摔了个大马趴,扬起的灰尘沾了他满头满脸,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诶呀,你是怎么摔倒的,嘘!快起来。”小公主连忙过来捂住他大张的嘴,又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拉起来,喘着气埋怨,“你人不怎么聪明,身体却很重,平时吃的东西是半点没往脑子里去……”
小少爷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成个小花脸,别人会笑话的。”
小公主耐着性子蹲下来,给他掸身上的尘土,小少爷洪亮的哭声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了。
“?”小公主抬头。
小少爷打着哭嗝,含着两包眼泪水的眼睛拼命眨,示意她看后头。
小公主皱眉转身,只见宜春池畔的杨柳树下,一道熟悉的明黄色身影正半卧在竹榻上,香在炉中寂静地烧着,茶也在壶中兀自煎煮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榻边临湖支着一根鱼竿,鱼竿的主人一只手握着半卷书,一只手撑着额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一旁伺候的大太监怀禄一脸无奈,拂尘掩着手,悄悄示意他们快走快走,别搅了圣上的清净。
完蛋。
皇阿爹又在这儿钓鱼呢。
小公主顶着数道看好戏的目光,僵硬地拽着小少爷,螃蟹似的,横着往一旁跨了两步,试图就此跨出皇帝的视野。
“阿鸢。”皇帝却用那把慵懒但暗含威严的嗓音唤住了她,“过来。”
雍鸢清脆地欸了一声,立马绽开甜甜的笑容,风一般奔过去,一头扎进皇帝单薄却温暖的怀抱,埋着头一通乱拱:“皇阿爹又在钓鱼吗?今天钓到了吗?这湖里真的有鱼吗?刚刚你是不是睡着了?阿鸢吵醒你了吗?”
小孩儿每天都有许多问题,小嘴只要一张,就叽叽喳喳一刻不停。
那谢府小少爷此时倒是稳重多了,一步步正经走来,规矩请安:“皇姑父好。”
雍盛点头,瞥见他泛红的眼眶,伸手用力一刮雍鸢的鼻梁:“说,你是不是又欺负怀风了?”
“我没有,他本来就是个爱哭鬼。”雍鸢狡辩,“就因我的风筝撞了他的风筝,两只风筝一起飞跑了,他就偏赖上我了。我没法儿,只能陪他满世界找。”
雍盛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放软,笑道:“风筝放跑了,晦气也就放跑了,这不是好事儿吗?”
“但他心疼他娘亲亲手给他做的的兔子风筝,还想多玩两回呢。”
“哦。”雍盛沉吟一声,问谢怀风:“那现在怎么办呢?雍鸢把你的风筝弄丢了,就罚她也亲手做一个还给你好吗?”
谢怀风很懂事,彬彬有礼道:“小殿下无心之失,侄儿不用她赔。”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雍盛对自己这个便宜闺女很头疼,扭过脸问怀禄什么时辰了,答说已然未时三刻,遂板起脸来,“都这个时辰了,午课早就开始,你二人怎么还在这里撒欢?”
雍鸢小声嘀咕:“我不想去。”
“什么?”
这还得了?小小年纪就厌学不学好,长大了岂不养成一根废柴?
雍盛清清嗓子,端起当爹的架势,准备对逆女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劝学。
没想到雍鸢自有她的道理,握着粉拳愤然道:“太傅昨日给我们讲了卧冰求鲤和哭竹生笋的故事,教我们什么是孝,要我们学晋人王祥和三国孟宗一样孝顺双亲。阿鸢因为笑话他们笨,不想学他们,被太傅打了手心。”
“……”雍盛心疼了,仔细检视小孩儿的掌心,确实发现了淡淡的笞痕,于是将她抱上膝头,认真问,“那阿鸢觉得他们哪里笨?”
“冬天母亲想吃鲜鱼,就脱了衣服躺在冰上,希望用自己的体温融化河里的冰。冬天母亲生病了想吃鲜笋,就跑到竹林中,扶着竹子哭。这难道不好笑吗?传说故事里都是骗人的,实际的情况是,往往鱼没抓到,人就先冻死了,笋子没长出来,人就先哭瞎了。母亲想吃鱼吃笋,他们就去市集上买啊。”
雍鸢板着小脸儿义正严词。
“那他们要是没钱,买不起呢?或者当地冬天压根就长不出笋呢?”
“皇阿爹好厉害,太傅也这样问呢。”雍鸢抠着手指道,“他们没钱,就应该去想办法挣钱,挣不到钱,买不了鱼,就是他们自己没有能力,同样地,当地冬天没有笋,就托人从温暖的地方代买然后放在装着冰的冰鉴里运过来,这也做不到,还是没能力。所以想要孝敬父母,自己先得有能力,否则就只能天天盼着湖里跳出鱼地里长出笋这样的奇迹发生。”
没想到才六岁的孩子就能想到这些,并这样有条理地表述出来,雍盛哑然,倏地又想起当年也是各种“离经叛道”被老师各种嫌弃的自己,无奈地笑了:“嗯,皇阿爹觉得阿鸢说得很是在理。”
雍鸢黑白分明的瞳眸一亮,气焰越发嚣张了:“连皇阿爹都站在阿鸢这边,说明阿鸢占理,这次太傅先生必须给我道歉,否则我就不回去听他念经。”
“不过,太傅当然也有他的道理。”雍盛话锋一转,“皇阿爹再考考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假的故事却能流传这么久呢?难道大家都是笨蛋吗?为什么从古至今都强调‘孝道’呢?强调孝道有什么好处呢?唔,先别急着回答皇阿爹,回去好好儿想想,给你……十日时间,好不好?”
雍鸢本来已经张开的小嘴又闭上了,似懂非懂地点头,见雍盛动了动胳膊,这就要把她抱下去,连忙亲昵地搂住雍盛的脖子,企图延长翘课的时间,没话找话道:“皇阿爹,前些时阿鸢听说您曾经大婚过?”
“嗯?”雍盛笑容稍浅,反问,“你听谁说?”
雍鸢小手一指,飞快地栽赃谢怀风。
黑锅从天而降,谢怀风可从来没提过这茬,但他嘴笨,一急,越发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能憨憨地把颗脑袋摇得波浪鼓一样。
雍盛有点同情这小子,也不去计较是何人暗地里摇唇鼓舌了,捏捏雍鸢的脸蛋儿,问:“阿鸢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真的?这么说,阿鸢确实是有皇阿娘的?”雍鸢其实早就想问了,一起读书的皇亲二代们人人都有父有母,她却只有皇阿爹和皇祖母,皇阿爹每天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都没人陪他玩儿,多可怜啊。
“那皇阿娘人呢?”她天真地问。
“她走了。”雍盛也并不因为她年纪小就随意敷衍她,而是认认真真地答。
“走去哪里了?”
“皇阿爹也不知道,兴许是很远的地方,兴许,就在眼皮子底下。”
“那她还会回来吗?”
雍鸢问出这句话时,听到皇阿爹的呼吸猝然停滞了一下。
“大概是不会了。”
“为什么?”
雍鸢甜甜的嗓音低了下来,她虽然小,但也能体察到皇帝迅速低落下来的情绪。
“为什么呢……”雍盛望向池水中飘荡着的凋零的山茶花,一大朵一大朵,曾经枝头上怒放时有多热烈鲜活,而今就有多落魄凄凉,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嗓音已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可能她不喜欢待在宫里,而且,她也不怎么喜欢皇阿爹。”
这对名义上的父女却有一脉相承的护犊子属性。
雍鸢立即义愤填膺了:“皇阿爹这么好,长得好看,人也温柔,懂的还多,比只会哭的谢怀风强那么多。皇阿娘竟然不喜欢皇阿爹,皇阿娘坏!”
无辜躺枪的谢怀风:“……”
雍盛被她生气的样子逗笑了,附和道:“嗯,她是个坏女人。”
“那皇阿爹以后还是不要喜欢她了。”雍鸢把软软的脸颊贴上雍盛的,蹭了蹭,用她独有的方式安慰雍盛,“姑姑说,别人如果好心送我桃子和瓜,我就该送别人美玉。别人如果对我不好,我就该拔了他的牙。”
雍盛扶额:“你姑姑的原话应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差不多啦,姑姑还说……”
雍鸢叽里呱啦,持续输出鸢言鸢语。
雍盛不得不打断她:“对了,皇阿爹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这语气挺不寻常。
雍鸢警惕地竖起耳朵:“什么?”
“过会儿你姑姑就会入宫觐见,算算时间和脚程,眼下估计就快走到御花园了。”
“啊?啊??!”
活像见了鹰的兔子,雍鸢猛地一挣,从雍盛膝头跳下来,拉起一直默默发呆的谢怀风撒腿就逃,“皇阿爹慢慢儿钓鱼,儿臣知错就改,这就去学堂乖乖读书了。”
雍盛勾起唇角。
说来也巧,她前脚刚一溜烟没了身影,雍慈长公主后脚就到了跟前。
“方才似乎听见了阿鸢的声音。”或许是母女间的血脉感应,雍慈环视四周,又看看天色,疑惑地眯起眼睛,“这会儿她不是该在文华殿吗?”
“你听错了,许是枝头上的鸟儿叫得太过婉转欢快,听着恍若人语。”雍盛睁着眼睛说瞎话,示意怀禄赐座,又亲自斟了一杯茶,“也可能是多日未见,你想她了,过会儿待她下了学,就去看看她。她这些时也总念着你。”
“哼,那丫头生就古灵精怪,又被你和母后纵容得刁蛮任性,除了我,阖宫上下碍着她的身份无人敢当面叱骂。骂得多了,如今她不躲着我就谢天谢地,哪还敢奢求她念着我?”
雍慈向来干练直爽,脾气火爆,有什么便说什么,她先育有二子,总算盼来这么一个小女儿,偏偏一出生就被送入皇室过继给了雍盛,要说完全没有一丝怨念,未免违心,只是她也清楚,这是雍鸢的使命,避无可避。
不知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大雍皇室一直都有这样一个传统,历任长公主必须由他姓过继。听说只有这样才能保得皇室香火绵延,招引来健康强壮的皇嗣。
她雍慈当年就是从范家过继进皇室,说来也奇怪,先皇或许曾经杀伐过重,登极后多年不育,听从钦天监的意见过继来长公主后,才诞下当今圣上和荣安郡王。
此事玄而又秘,是诅咒,亦或谶纬,总之皇室向来对此讳莫如深,但一代代又坚定执行。
如今皇位传到雍盛手里,同样得遵循这祖宗之制。而她的女儿亦步了她的后尘,成为新一代长公主。
雍慈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尊崇的地位与头衔将伴随阿鸢终生直到入土,忧的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阿鸢便放弃了自己人生与命运的主宰权。
除了这些,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历代长公主都于那些当朝最有权势的重臣家族中择定,很难说这不是用来制衡的另一种形式的入质。
“阿鸢那么聪明,岂不知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她知道你都是为她好,将来定会如你所愿,成长为一个很好的大人,且放宽心吧。”雍盛将茶盏递过去,温声宽慰。
所幸,当今疼爱阿鸢,不似作伪。
雍慈饮了热茶,抽出随身携带的团扇就开始呼哧呼哧地扇,抱怨道:“大热天的喝热茶,一杯下去,浑身的汗都被逼了出来,真不知你是怎么耐受得住的。”
她近来体态越发丰腴,极为怕热,边大力摇扇边端详皇帝脸色,笑道:“自打入了夏,眼瞅着圣上的脸色就红润了起来,这是走运的兆头,定有好消息在路上。”
“长姊真料事如神。”雍盛命人换来凉茶凉果,展颜道,“昨日云州刚刚报了大捷。”
“我说呢,不过如今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雍慈道,“自六年前谢策月横死,圣上打散了其麾下的云州军,又征兵调兵组建了现在的虎威军,并力排众议擢升河雒转运使高献为帅统领虎威军后,虎威军就从没吃过败仗。要不人人都说圣上慧眼如炬呢,竟挖出高献这块宝贝疙瘩来,这两年他追击渠勒,屡战屡胜,如有神助,真是大快人心!”
“高献为人持重谨慎,不浮不躁,本不是激进主战之人。”雍盛道,“去岁渠勒掳掠边境蓄意挑衅,他竟破天荒地上奏,请命进攻,彼时朕还疑惑,觉得这不像他的作风,但以他之保守稳健,必是有十成把握才决定出兵,多番衡量之下,朕准了。后来才听说,他有个得力副将,年富力强,骁勇善战,更难得的是熟谙兵法,谋略过人。朕才恍然大悟,得将才者,得大势,此言非虚。”
一谈起朝政军务来,皇帝病病歪歪的身体就好像注入了无限充沛的活力,连瞳眸都亮了不少。
雍慈看在眼里,想起近几年来朝中推进的一系列改革,不可否认,这位初时并不被人看好的少年皇帝在逐渐掌控权力的过程中表现出惊人的统驭天赋。
当时的形势,于他而言,得天独厚——左相右相相继去职,谢衡也被罢免了枢密使的职位,以往用来衔接皇帝与百官的宰辅之位被彻底悬置,相权在各方乱斗中被消磨收割,皇帝有了直接统御百官的机会。
而雍盛抓住了这个机会。
为了更高效更便捷地处理庶政,皇帝组建了临时内阁,阁员人数不定,由皇帝亲自任命,有议政权无决策权,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团。彼时的内阁成员包括户部尚书林辕,由大理寺卿调任兵部尚书的杨撷,礼部尚书吴沛,翰林院修撰薛尘远,翰林院承旨范臻,共五人。
除了内阁,还组建了金羽卫,除了保护皇帝的安全,还有巡查缉捕、刑讯审问、刺探情报之能,其堂主狼朔原只是宫廷骐骥院的一名普通侍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今竟能与殿前司谢戎阳平起平坐,也算是一飞冲天的传奇人物。
这一阁一卫的落成让许多官员后知后觉,原来皇帝早已筹谋已久,暗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万事俱备,只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谢衡的失势是因自大骄矜导致的偶然吗?
后背泛起一阵凉意,长公主赶紧收拢发散的思绪,重新接上话茬。
“正要说呢,这位副将的大名如今在民间可是如雷贯耳,以他的事迹编的话本子和皮影戏风靡了整座京城,说他只带着区区五十骑兵就敢孤军前往渠勒大营,还杀了个三进三出!这人是叫祁昭吧?好名字,昭者,日明也。如此英雄,可惜缘悭一面。”她不无叹息地道,“哪日他入京述职,本殿下定要亲往探视,看他是不是真的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长着三头六臂铜筋铁骨。”
“何止你,朕也未曾有幸得见这号人物呢。”雍盛淡淡道,“去岁岁末高献进京述职,朕提出要见见此人,高献说他孤身一人并无家眷亲友需要探视,便留在云州驻守并代理军务了。”
雍慈咋舌:“原是个狠人。”
感叹完,又补充了一句:“亦是个可怜人。”
两人闲聊一阵,雍盛自去听政。
雍慈往慈宁宫请安稍坐,待得雍鸢下学,与皇帝一道用了晚膳,雍鸢吵着要和姑姑同睡,皇帝答允了,雍慈推脱不过,也就顺承下来,留宿在雍鸢寝宫。
及上了榻,雍鸢搂着雍慈打开了话匣子:“姑姑你知道吗?皇阿爹夜里并不睡在晏清宫。”
雍慈细致地替她整理着鬓发,随口问:“那他睡在哪里呢?”
“宫里有一个长满了杏花的地方。”雍鸢道,“有一次阿鸢生病,不想吃东西,皇阿爹带我去那里荡了秋千,那里有池塘有竹屋,没有闲人打扰,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鸟,阿鸢很喜欢那里。”
雍慈搜寻着记忆,想起雍盛曾经重修过高祖废弃的杏花坞,心中若有所感:“那改天阿鸢带姑姑去看看好吗?”
“不行的。”雍鸢歉然道,“除了阿鸢和怀禄,皇阿爹不让其他人进去。”
“这样啊。”雍慈并不在意,“估计那里面放着你皇阿爹的许多宝贝,所以寻常不肯给人看吧。”
“嗯嗯嗯,阿鸢也是这么猜的。”雍鸢使劲儿点头,“一定是藏了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雍慈哭笑不得,拉起被衾,将孩子拥入怀中,轻轻拍起背。
困意袭来,雍鸢还是强撑着精神:“会不会是阿鸢最喜欢的磨喝乐?一屋子的磨喝乐,什么形状的都有……”
“好了,别猜了,你皇阿爹的宝贝,哪能轻易让你猜到呢?”
第86章 第 86 章 观自在。
待到五月盛夏, 事态很快急转直下。
云州先是传来主将高献遇刺的消息,又过了不到五日,高献亡故的噩耗便秘密抵达宫中,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第一时间下令全面封锁主帅讣闻。
而正在内阁紧急商议要将虎威军交到谁手中时,祸不单行,有密报称, 北方渠勒、韦藩、大隰三大部落于日前结盟,准备联手攻打云州, 眼下大量骑兵已在大雍边境集结, 预计最晚八月初就会大举攻城。
“目前虎威军由谁暂代统帅之职?”皇帝的眉头,打早间收到这一密报后就再没舒展过。
“回圣上, 是副将祁昭。”兵部尚书杨撷回复。
“此人如何?”
“圣上是问, 擢升此人为主将是否可行吗?”
“嗯。”
杨撷略一沉吟, 斟酌道:“臣因职责所在,常与高献信件往来, 高将军信中确实甚是器重这个祁昭, 不吝诸多溢美之词, 直言其为大雍百年难得一遇的兵家奇才,臣因从未亲眼见过此人, 不敢妄下断语, 但臣相信高将军的眼光,能得他如此垂青,此人才干应是远超常人。”
“但臣听闻, 此人不过二十三岁上下, 尚未及而立,起于草莽,资历尚浅, 乍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服众。”林辕也及时表示了他的担忧。
其言下之意,朝廷目前还不够了解此人的心性品格。他太新了。在死气沉沉按部就班的的京城官场里,他也太横空出世了。这样过于醒目的新秀在一开始总是很难获得大众的支持与信赖,而一旦缺乏群众基础,这类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大概率会拿到流星剧本,亮过,璀璨过,随即寂灭了,最终只落得一个刹那的辉煌。
皇帝虽然也对这个祈昭抱有良好的印象,但同时也有诸多考量,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他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朕决意御驾亲征,亲往军中督战。”
当然,这个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出意料地遭遇到阁员们强烈的抵制。
“圣上!”林辕几乎拿出了实在不行就当场触柱死谏的架势,“您是一国之君,只需坐纛京中指挥,万不能轻涉险地!此战若能胜自是皆大欢喜,若败了,一是龙体康健无法保障,一旦出事,动摇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二是圣誉将受到无可挽回的打击,一旦威信受损,圣上日后将如何统御寰宇?”
“能不能盼着朕点好儿?”雍盛气得瞪眼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能谋善战,又要身份尊崇,你倒是给朕一个能压得住阵脚的人选来!还是说你要朕将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虎威军再拱手让给谢衡?或者交给虎视眈眈的镇南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兵权一旦给出去,再想收回来,少不得要脱层皮掉身肉。还是说你一个文官,临老了,也想去边境尝尝领兵打仗的滋味?”
林辕被骂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急得在大殿上又是跺脚又是哀嚎:“仆肺腑之言,万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微臣……”杨撷思来想去,正要毛遂自荐。
薛尘远先抢白道:“臣倒以为,三部贼匪侵扰我大雍边鄙近百年,连岁关隘无一不被劫掠荼毒,然自高祖以来,常以驱而疲军征而靡费等缘由听之任之,及至今日,养成边境大患矣。近年来,我朝内修战守,筑墙练兵,外探虏情,知己知彼,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也?圣上英明神武,若能御驾亲往督战,也定能鼓舞内外人心,大振士气,待一举收服三部,从此边境安定,再无战祸,此一劳永逸泽被万世造福万民之策,臣鼎力支持!”
听他竟然支持,林辕的叹气声更大了。
杨撷此时也转向道:“此战若有必胜之把握,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直默默听着的范臻平静发问:“陛下出征,京中谁来监国理政?”
“朕不在,还有你们呢。”雍盛理所当然道,“当初组建内阁,召你们入阁,就是为了以备这不时之需。”
阁臣们闻言惶恐,面面相觑后,吴沛道:“我五人若常常意见一致则无妨,但凡六部政务,总有意见相左之时,届时众口难调,争执不下,该当何如?”
“如是十足要紧非朕亲断不可之事,则八百里加急送至军中大营。如非要紧之事,便请太后直断。”雍盛显然早就想好了。
太后曾垂帘听政整整六年,大雍上下要论谁对外交内政最为熟悉,她无疑是最能服众的人选之一。
但众人仍是较为担心外戚的干涉,虽然谢衡已赋闲隐退多年,在朝政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势力也大大缩减,但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威胁。
有人表示了这个担忧,但因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先暂定如此。
接着就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下一个议题——
“圣上此去,京营与金羽卫必然随驾北上,届时京中只留两司拱卫,戍防空虚,若有宵小趁虚而入,直捣龙庭,则危及存亡矣。”杨撷道。
“对此,臣请调永安军入京,协管京城防务。”范臻提议。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范承旨的提议好是好。”林辕冷笑,“仆只担心……”
“担心到时候镇南王据城自重,与远在边境的圣上分庭抗礼?”范臻一语道明他腹中所想,亦是冷笑,“这有何难?圣上只需携其子郭祎一同北上即可,镇南王只这一个独子,爱之如命,怎敢令其在军中有半分性命之虞?到时候全天下最盼着圣上打胜仗的,恐怕就是他镇南王了。”
范臻所言与雍盛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以子为质明面上实在不大光彩,雍盛并未当场答允,只说从长计议。
议完事,散了班,阁臣们先后走出上书房。
薛尘远拉住范臻,私下里嘀咕:“这就在御前卖了你姐夫,当心回去吃长公主的挂落。”
范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的挂落我也不是吃一回两回了,从小到大,稀松平常,不足为惧。”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薛尘远双手拢在袖里,撇着嘴颇为同情,“如今当今忌惮镇南王,长公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不想让她做这锥心之择,便自作主张地帮她选,可她心里未必就感激你。”
“她若真明事理,就该让姐夫主动请缨随驾亲征,也免去其中许多琐事。”范臻道,“她从来就没得选,只能誓死效忠陛下并竭力保全夫家,两边相安无事就是她最大的幸事。”
薛尘远深以为然,连连颔首。
一直落在后头边走边琢磨的吴沛此时赶了上来,真心诚意地发问:“二位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吴兄请讲。”薛尘远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吴沛也就顺势挤进二人中间,低声道:“若能以子为质,圣上何不直接将郭世子留在宫中,再将虎威军交给镇南王去剿灭贼寇呢?这样一不用担心镇南王胜后霸着兵权不放,二不用冒险御驾亲征,不是一举多得吗?”
薛尘远与范臻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吴兄请想。”薛尘远出言点拨,“你觉得,当今眼下最缺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吴沛想得很是认真,一直等走出两丈远,方犹疑不决地开口:“难道是……”
薛尘远投以鼓励的眼神。
吴沛于是鼓起勇气:“先皇后死而复生?”
薛尘远:“……”
只听范臻一声冷哼,直接道破:“历来帝王要想青史留名,后人无非是从两个方面来评判,一论文治,二较武功。”
吴沛一点就通,恍然道:“哦!圣上缺军功,他想打胜仗,在军中立威。”
“咱们侍奉的这位圣上啊。”薛尘远咂嘴,“可是位雄主。任何小瞧他的人最后都会遭殃的。”
午后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阵雨,本就闷热的天气又增添了阴湿的潮气,变得越发叫人难以忍耐。只是多走几步,身上的衣衫就不再干爽,黏答答地贴在肌肤上,仿佛化身有形的网,强行罩住底下焦躁的躯体,隔绝了天地间自由新鲜的空气。
雍盛强忍着这种不适,来到慈宁宫。
太后正在案前临一幅观音像,已接近尾声。
雍盛耐心地等着,一口一口呷着已被泡得很淡的普洱,漫看窗外风景。
庭院中那两株石榴树正值花谢的时候,轻轻一阵微风吹过,就簌簌掉落许多火红榴花,兼方才阵雨打落的,成团成簇,又浓又深地堆在树根周围,远远望去,荫重花残,静谧而又煌煌。
雍盛摩挲着茶盏,看得入神,直到案前传来搁笔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太后跟前的大宫女正托着那幅已大成的观音,福安拿着把小扇在跟前轻轻挥着,好让墨迹更快地晾干。
雍盛瞥了那画像一眼,目光就被定住。
太后自然察觉他的情态,边净手,边问:“像吗?”
雍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语气染上不悦:“嗯。”
“那就好。”太后缓慢道,“哀家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总怕记不清她的长相,画不像。”
“怎么突然画起这个来?”与她相比,雍盛的语气透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快与急。
“前些时不知怎的总梦见这孩子。”太后伤感道,“许是在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来给哀家托梦。哀家特地找来大相国寺的方丈解梦,方丈说必得办场法事才好。六年了,什么封号头衔也一概夺尽了,你好歹也放下了罢?到底也该让她往生极乐了。”
皇帝似是听不下去了,倏然起身,冷硬道:“法事就免了,大战在即,正是以天下为先,敦尚俭素的时候,宫里一切铺张浪费皆可省去,母后乃后宫之主,还请悉心操持。”
太后闭上嘴,略带责备地望着他,半晌,只得将这一话题暂且搁置,由福安搀扶着坐到皇帝对面的软榻上,拿起佛珠:“哀家听说了,皇帝这次打算亲征?”
“儿臣也是专为此事,前来请教。”
太后轻笑一声:“圣意已决,何来请教一说?且去吧,你不在的时候,哀家尽心帮你看顾好这份家业就是了。”
“母后能有此心,是儿臣之幸。”雍盛道,“只是儿臣这次想让九皇叔监国,母后协理,可好?”
闻言,太后常年吃斋礼佛而变得寡淡慈悲的脸上凛然一寒:“莫说哀家没事先提醒你,雍峤并非安分守己之人,你可要想好了。”
雍盛勾唇垂眸,晃了晃盏中残茶:“母后要日日祈祷,希望到时当真不安分的只有他一个才好。”
晚间沐浴毕,怀禄抱来一个紫檀木长匣子,说是福安奉慈宁宫那位的令专程送到晏清宫的。
雍盛正更衣,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是日间那幅观音宝相,现如今已用上好绫绢仔细装裱成挂轴,配以琉璃天杆,凤鹤暗纹,着实雅致出尘。
寝衣尚未系拢,雍盛半袒胸怀,凝视着那画中一袭白衣的执荷仙子。
清净秀美,悲悯庄严。
伸手,缓缓抚摸那低垂细长的眉眼,及鼻子,及唇,及发,光滑的绫面触指微凉,他目光缱绻,看起来很是怀念,口中道出的却是凉薄的嘲讽:“形具而神不备,终究是死物一件。拿出去烧了罢。”
怀禄默了默,称诺收起画。
“你自去外间休息,不用跟前伺候。”
雍盛将人挥退,自己静静坐在榻上发了会儿怔,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才发现里衣还没系上,好生敛衽系好,又拣过架上的外衣囫囵披上,端了烛台,推开书架一旁轻掩着的竹门。
皇帝夜里宿在别园是只有少数人才知晓的秘密,别园,就是这个院落的名字,当年是皇帝动用自己的小金库,打算暗地里修葺一新再当做惊喜送给先皇后的,结果还没送成,先皇后就殁了。
别园一开始当然不叫别园。
它并不富丽堂皇,但胜在清新别致,皇帝当年亲手设计并绘制了图纸初稿,再交付给工部详议,来回改了许多次才终于定稿,建造期间诸多繁琐细务,他也一一过问,颇为耐烦。
当时满心期待,可如今看来,别园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睹物思人。
怀禄在院门外找了个僻静处烧画,边烧边叹气。
屋顶守夜的狼朔望见幽微火光,匆匆赶来,疑惑发问:“大晚上的,烧什么?”
“烧良心。”怀禄幽幽道。
狼朔皱眉:“谁的良心?”
“还能有谁。”怀禄瞥向火盆中正被火焰吞噬的半张脸,“二狗子。”
“说了别叫我二狗子。”狼朔抗议。
“还是没有娘娘的半点消息么?”怀禄充耳不闻。
狼朔冷着脸,言简意赅:“没有。”
怀禄随即发出一声“呜”的怪叫,捂住脸:“你说,娘娘怎么那么狠的心?说走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留咱们爷一个人伤心。”
“哼。”狼朔双手环胸,很是不屑,“女人不都这样么?想想那个把你卖进宫里的娘。”
怀禄嗓音微哑:“可我现在回想,她当时早也咳夜也咳,应是病得重了,有今日没明日的,与其拖着我,等她一死我就跟着饿死,不如将我送进宫里来,搏一缕生机。”
狼朔听了,放下手,挠挠头:“这么说,她还是为了你好?”
“当然,天下父母心,都一样。”
狼朔翻起白眼:“我一个孤儿我不懂。”
“不重要。”怀禄刷地抬起头,“重要的是,娘娘当年离开也应该有她自己的苦衷。”
“你刚刚还说她没良心。”狼朔指摘道。
“……”
怀禄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终于意识到二人鸡同鸭讲的现实,腚一撅,骂了句笨瓜,转身进了屋。
别园的寝殿里有一间专门的暗室。
暗室很宽敞,正中央停着一口敞口棺材。
棺材遵从皇后梓宫葬仪,选用不腐不坏的金丝楠木,饰以重重朱漆,阴刻层层经文,里头空间大得躺下两个人不成问题。
“谢良姝倒是真拿你当自己人。”
“为你作观音像,还要为你做法事超度。”
“超度,超度个鬼,你根本就没死。”
皇帝倚靠着冰冷的棺木,絮絮叨叨。
棺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中宫大婚之日曾穿戴的凤冠袆衣。
即使六年光阴流逝,记忆蒙尘,这身衣冠依旧鲜艳如昨。
“呵,观世音,观自在。”皇帝垂落手臂,拨动那凤冠上龙口衔着的坠珠,听珠玉碰撞出悦耳声响,怨恨地道,“我真的很好奇,离开我,你果能观得自在么?”
第87章 第 87 章 “带朕去泡温泉。”……
五月, 正是塞北雨季。
滂沱大雨从午后下至深夜,犹未止歇。
雨腥气裹挟着草原上开花牧草的清香,随着二人先后掀帐入內的动作, 瞬间席卷了闭塞沉闷的营帐。
血腥味也在同一时间扩散开来。
一灯如豆,照亮男子黑沉的眼眸,眸底蓬勃的杀机尚未来得及消退。
绿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公……公子。”
“何时来的?”祁昭看到她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的模样,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神已柔和下来, “怎么不先进来等?”
“事发突然,我快马加鞭, 也才刚刚赶到。”绿绮放下手中的剑, 搓热了手便要为公子更衣, “公子深夜去了哪里?受伤了吗?”
祁昭去榻边矮柜里翻出两身干净衣裳,换下湿衣时, 方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刀伤, 看样子, 应是打斗时为招架对方猛烈的进攻留下的。
绿绮心疼极了,忙帮着清洗伤口, 敷药包扎。
这种事六年来她已做过数不清多少次, 如今已处理得十分娴熟。
“皇帝要御驾亲征?”就算是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疼痛钻心,也没能让祁昭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 “荒唐。”
他竟失态地霍然起身。
刚包扎好的洁白绷带上又渗出新鲜血迹。
“京中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竟无人劝阻吗?”
他甚至迁怒满朝文武。
绿绮张了张嘴。
“是了。”没等她开口,她家公子自问自答,“如今朝中还有谁能劝得住他呢?”
绿绮心想, 你还是了解皇帝的。
祁昭缓缓坐下,似乎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扶额问:“何人坐纛京师?”
“听说是恭亲王。”
他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又问:“何日启程?”
“还未择日。”
而后再没什么问的,长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绿绮却心里急得像有千万蚂蚁在热锅上爬,终于没忍住问:“皇帝来了,会认出您吗?”
祁昭嗤笑一声,转过脸来,反问:“你看我与先皇后有几分相像?”
绿绮拧着秀眉认真审视,谨慎且诚实地道:“总有五六分。”
“足矣。”祁昭的嗓音被倦意浸染,喃喃道,“足够蒙混过关了。”
绿绮还是不放心:“万一呢?万一他……”
“他。”祁昭蜷了蜷指尖,六年来,第一次主动询问起那人的近况,“近来身体可好?”
绿绮哽了一下,咽下所有忧虑:“应是没什么大碍。”
祁昭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朝廷颁下皇帝亲征诏书的当日,前方有密报传来,老渠勒王遇刺身亡,其麾下主将亦身负重伤,长子姑忽努西仓促继任,三部联合攻打云州的计划不得不暂时延缓。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钦天监抓紧时间择定了最近的出征吉日,京营随即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挥师北上。
大军开拔,从京城到云州,日夜兼程,需耗时二十日左右,但考虑到皇帝行銮也在其中,不能一味求速,这个时间还会相对拉长,所以众人保守估计,大军将会在六月中抵达。
派出去的探子几乎每日都会寄信汇报銮驾动向,从当日落脚何处,渐渐详细到皇帝一日三餐吃的什么,精神状态如何,龙体有无病痛等,事无巨细。
但祁昭千算万算,没算到銮驾里护着的,是个冒牌货。
真皇帝使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带了二十名金羽卫,乔装打扮,抄近道走水路,花了不过短短十二日,就到了云州大营。
这时候,京营大军还在半道儿上呢。
所以当听到守营士兵来报,说皇上已至辕门外五里时,虎威军三名留守副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确定是圣驾?不是骗子?不是敌方细作?”
“来人向斥候出示了圣旨和虎符,瞧着挺真的。”
“真不真的,出去一瞧便知,去年我随大帅回京述职,有幸瞻仰过一次天颜。”
“有道理,全看小五你的了。欸?小祁怎么不在?”
“祁副将早间刚带了一队斥候巡逻去了。”
“什么?那他岂不是已经遭遇圣驾了?他可从未见过圣上,该不会一言不合把人抓起来吧?”
“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吗?消息就是祁昭的斥候传回来的,你说他有没有见到圣驾?”
“快快快,速速整理好仪容接驾!凌小五,把你的臭靴子扔出去,别熏着圣上!”
草原上,天高风长,苍鹰盘旋。
雍盛一身干练武装,风尘仆仆,被围成保卫圈的金羽卫团团护住,他勒马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黑衣人马。
那队人马的首领,面目隐在黑色斗笠的阴影下,一手按剑,问来者何人。
语调冷冽且倨傲。
不知对方底细,雍盛也不敢亮明身份,只派狼朔前往试探。
怪的是,狼朔稍一露面,对方就主动报上家门,自称祁昭。
原来此人就是祁昭。
那个大名鼎鼎的副将祁昭。
雍盛执辔,纵马前行,想看清此人长相。
那人却先一步下马,朗声跪拜:“末将参见陛下。”
雍盛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斗笠的顶心:“你认得朕?”
“末将认得此马。”祁昭始终低着头,“此马血统高贵,世所罕见,五年前曾由韦藩进贡给朝廷,养在宫中骐骥院。除了圣上,世上再无旁人有资格骑御此神驹。”
“传闻副将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今日得见,可知传闻非虚。平身。”
雍盛弯腰虚扶。
祁昭顺势而起。
随着他的身躯渐渐挺直,他的容貌避无可避地一寸寸暴露在天光下。
暴露在雍盛眼前。
那一刻,雍盛听到耳畔倒吸凉气的细微声响。
雍盛怀疑是自己发出的,但其实是怀禄。
他看向怀禄,似乎想求得什么印证,而怀禄只是茫然又怔忪地与他面面相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雍盛心底有声音在尖叫,喝令他切勿失态。
但轻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汹涌澎湃的心绪。
他再一次确认道:“你姓祁?”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询问了对方的祖籍、家世、年岁。
无一能对上。
真是可笑。
雍盛心想,自己在离谱地期待什么?
对方甚至连性别都不对。
他一声苦笑,赞道:“祁副将如此青年才俊,未来可期。劳烦遣人告知军中,一切从简,不必远迎。”
虽是提前这般吩咐了,然而虎威军众将还是集体到校场辕门外跪迎,伴随着的,还有三声号炮平地起惊雷。
军中一共四位副将,除了与圣驾同归的祁昭,另外三位中雍盛对那个凌小五稍有印象,此人以常年不修边幅性情豪爽著称,又有百步穿杨之神箭手称号,受得已故高帅赏识,在军中颇有人望。
另两个一个姓孙,一个姓鲁,科考出身,比起武艺,更善文章谋略。
“先不必向兵士们透露朕已抵达的消息,行銮王帐等京营大军到了以后再布置不迟,在那之前,朕的吃穿用度与你们一般无二,不必另行优待。”雍盛边走边吩咐。
“这……”副将们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凌小五直言不讳道:“这样恐怕不太妥当,军中样样粗糙,住得糙,穿得糙,吃得更糙,跟宫里根本没法儿比,末将担心圣上……”
“担心朕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这军旅之苦?”皇帝乍然发难,冷脸呵斥,“凌小五,敢轻视朕,你好大胆子!”
“末将不敢。”
凌小五心一紧,忙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匆匆跪下。
“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未必这样想。”雍盛又迅速转还神色,将他扶起,“朕知道你们的顾虑,无非是怕慢待了朕,朕心里不舒坦以后就给你们穿小鞋。你们若这样想,也太看小了朕。不错,朕自小被养在深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坐享其成。但朕时时自省,吾之江山,吾之国土,都是由你们厮杀而来,没有你们的卖命守护,国无以成国,君无以成君。自古以来,练兵苦,打仗苦。只是这些苦,都是书上说给朕听的,朕今日来,就是想切身体会一下你们平日里都吃了哪些苦,知兵才能统兵,知战才能督战,不是吗?”
听皇帝这样说,众将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在他们眼中,皇帝好像不再是那个远在京师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与他们侃侃交谈,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亲切。
“朕带来的一干侍卫下属就跟虎威军的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白日一同操练,晚上一道凑合着睡。”雍盛不容拒绝地道,“至于朕。”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位副将,挑中其中看起来最干净整洁的那一个:“就暂住祁副将帐中吧。”
御命已下,祁昭却像当场石化了一样,半天不吱声。
凌小五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心说这兄弟今儿怎么白日撒起癔症来。
“祁副将?”皇帝唤他道,“怎么,你不情愿?”
“末将不敢。”祁昭僵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末将……从命。”
雍盛满意颔首,这就堂而皇之,领着怀禄去鸠占鹊巢了。
他不是没察觉到祁昭的轻微抵触,但这抵触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说到底,他本就不是那么顾及他人意愿的人。
所谓天子,必要的时候,就是有任性的资本。
雍盛猜得没错,祁昭的营帐虽不大,但称得上是整个虎威军中最后一片净土。
怀禄到处忙活,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榻,就放在祁昭那张榻的旁边,紧挨着。
雍盛提出质疑:“也不必挨在一处,朕睡觉不喜身侧有人。”
怀禄一想,也是,又吭哧吭哧将榻搬到营帐另一头,相对而言,堪称帐中最远的距离。
“这样似乎又有些太远了,中间还隔着一条书案,说话难道不费劲吗?”雍盛又挑刺。
怀禄:“……”
雍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叹息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爷还是很在意么?”怀禄心知肚明皇帝为何反常地挑剔起来,他也憋了一天了,有些话不吐不快,“祁副将只是长得略有些……”
“废话少说,朕疲乏得紧,收拾停当夜里睡个清净觉才是正经。”
皇帝拒绝谈论。
怀禄只能闭嘴。
到晚间,众人一起吃大锅饭时便不见了祁昭身影,之后沐浴更衣一直到临睡之际,此人都未露面。雍盛便确信,这祁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躲着自己。
他懒得细究,吹熄了灯,摸上榻,昏昏欲睡时,才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入帐。
起先,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鼻尖嗅到一股清苦药香,夹杂点点血腥气。
继而,那人笨拙的动作撞倒了装药的瓷瓶。
叮的一声,骨碌碌滚了开去,在昏暗静谧中显得尤为刺耳。
雍盛默然爬起身,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灯。
祁昭被陡亮的光线耀得眯起眼睛,嘴里咬着绷带一角,看样子,正试图用左手给右手包扎。
两人隔着一长条书案大眼瞪小眼。
祁昭齿一松,吐出布条:“搅扰了圣上清梦,末将……”
雍盛却打断他:“需要帮忙吗?”
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接受,就兀自趿着鞋,横穿整个营帐,来到跟前。
他只穿一层薄薄的里衣,祁昭目光不自然地闪躲,上半身亦往后仰,竭力拉开距离。
但雍盛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气依旧蛮横地冲进鼻腔。
那一刻,无数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他们曾耳鬓厮磨,曾花前月下,曾做过这世上许多最亲密的事。
如今再相见,却陌生得恍若隔世。
在重逢之前,他以为他能承受,但胸口令人窒息的钝痛将他一下子扯回现实。
是他太自以为是。
他难堪地弓起身子。
雍盛却以为他是伤口很疼,于是凑近细看,攒眉嘶了一声:“这么深的伤口,几时受的?可请军中医正诊视过?”
他边问,边抬眼,不期然撞进一双装满了情绪与往事的瞳眸
那是什么?
悲伤吗?
雍盛探究地回视,但只是一个闪神,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祁昭垂落眼睑,说了个受伤的大概时间。
机敏如雍盛,随即猜中了事件:“看来老渠勒王是你杀的。”
祁昭挑眉,唇线绷紧了一瞬。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帝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明那么一点?”看到他的表情,雍盛知道自己猜对了,眉眼间难掩得意,接着试探,“你冒险刺杀,是为了给高献报仇?杀高献之人是渠勒方面派出的刺客?”
祁昭这次学乖了,既不否认,亦不承认,面上不显露出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雍盛也不是来审讯逼供的,他捡起地上的药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匀地洒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再径自从祁昭手中夺过绷带,帮忙包扎。
他没亲手干过这种活计,所以包得磕磕绊绊,但好在他还算心灵手巧,不至于散乱丑陋到没眼看。
“多谢。”
结束后,祁昭道谢。
雍盛摆摆手,示意不必,他太困太乏了,连日奔波榨干了他的气力,包扎完就转身回到自己榻上,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数日间,祁昭与雍盛各忙各的,除了夜间同帐而眠,平日里极少交谈,也极少碰面。
据雍盛有限的观察,祁昭是个极度沉默寡言的人,终日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巡哨。
每日例会上,商议作战方案或分析敌情时,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听,不怎么发表见解。但雍盛同时也发现。只要他发言,必是关键处,所有人都会停下来认真听,并采纳之。简而言之,话虽少,但极其管用。
同僚尊重他,士兵们对他则是又敬又惧。同样是副将,凌小五总能跟手底下的士兵们闹成一团不分彼此,而祁昭所到之处,除了坟场一般的静默,就是热切的仰望,威慑力可见一斑。
除了观察祁昭,雍盛观察军中的一切。
他与士兵们保持相同的严苛作息,无论刮风下雨,白日看他们操练,演习阵法,夜里跟他们一起喝酒比武,谈天说地。
士兵们被瞒在鼓里,只以为雍盛是新调来的将领,见他为人又亲和温厚,所以说话做事都不怎么避讳。
也因为如此,雍盛捡耳朵探听到不少流言,流言中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某位祁姓副将身上。
有说祁昭出身成谜,是高帅私生子的。
有说祁昭被大隰王女看上,欲强招为夫,但祁昭宁死不从的。
有说祁昭罹患不治之症,虽强但惨的。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此人身上也确实迷雾重重。
“我只好奇,祁副将难道从来不洗澡吗?”某天,雍盛终于也按捺不住好奇,“从来没见过他洗澡,可身上居然也不臭。”
被问的小兵看他的眼神如看傻子:“他洗啊,天天洗。”
“在哪里洗?”雍盛问。
小兵伸直胳膊,遥遥一指:“看到那座雪山了吗?”
“啊。”
“雪山半腰上有个天然温泉池。”
雍盛出离震惊了:“他每天为了泡个澡跑那么远?还爬山?”
“是啊,脚程快得话,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小兵平静无波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再离谱的事只要安在祁昭身上,都是理所当然的。
雍盛则私下里揣测,半山腰的温泉,一定不只有温泉。
他是个敞亮人,不屑搞偷摸跟踪那一套,所以当天傍晚,他就找到祁昭,开门见山地提出他的诉求——
“带朕去泡温泉。”
第88章 第 88 章 “你长得肖似朕的皇后。……
祁昭正在扎护腕, 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不抬地拒绝:“不行, 太远。”
那一刻,雍盛反省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在此人眼里竟毫无身为帝王的威严。
祁昭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 扎好护腕,又往回找补两句:“山上有凶兽, 有时还会碰到敌方的探子, 危险。”
他越是借口推脱,雍盛就越觉得非去不可, 理所当然道:“不是有你么?祁副将武艺高强, 渠勒王帐都能杀个来回, 护朕一个人的周全,应是绰绰有余。”
祁昭听出了他的坚持, 转过身来。
他比雍盛高出大半个头, 身材虽不至魁梧, 但十分矫健,不论是那出于武人习惯而常年紧绷着的腰腹, 或是即便在放松状态也暗蓄力道的四肢, 一举一动间牵引出的张力,就像一张拉满的弓。
当他注视着谁的时候,谁就会产生一种被夺命箭矢瞄准的错觉。
雍盛不适地蹙眉, 听到祁昭不耐烦地问:“圣上是有什么必去的理由么?”
“朕就是好奇。”雍盛也不拐弯抹角, “这么热的天,究竟出于什么缘故,能让副将坚持天天跑这么远的路前去泡这传说中的温泉。”
说完抱起双臂, 气定神闲地等他现编一个解释,或者干脆否认传闻。
但他没想到的是,祁昭与平常人关注的重点全然不同。
——“为何对我好奇?”他问。
雍盛一时间被问住了:“什么?”
“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私事,恕末将无可奉告。”祁昭垂落眼睑,冷漠又疏离,“圣上若是觉得末将行迹可疑,大可下旨清查,末将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金羽卫都有哪些能耐。还有,圣上平时若是太闲了,可以让凌副将陪着四处走走,他比末将有趣,玩的花样也多,实在不必将心思浪费在……”
“祁昭!”雍盛被激怒了,清俊的脸上浮起红晕,“你一再口出狂言挑衅朕,是不想要这颗漂亮的项上人头了么?”
“圣上息怒。”
祁昭太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知道他在意什么讨厌什么,所以要想招他厌恶,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像这样,时不时出言不逊,再稍稍敷衍,故作退让,“末将一介武夫,说话时常词不达意,如有冒犯,还望恕罪。晨间操练已经开始,容末将先行告退。”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掀帘出帐。
雍盛气得笑了,感叹好一个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绝世犟种。
上午巳时末,操练完后,草场上突然喧嚷起来,雍盛正静心练字,写到第七十七个忍字,听到动静越来越大,遂出帐前往察看,半路上撞上一个兴奋奔来的小兵,拉住询问:“前方何事喧哗?”
“外出巡逻的抓了几匹野马,大家伙儿正驯呢,那头马太烈性,三个人都降它不住,他们就派我去请祁副将来,驯马这事儿还是他最在行!”
小兵赶时间,连珠炮似地说完,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驯马?
雍盛听说过,但没见过,骐骥院里的贡马都是一早驯好了的,性情别提多温顺了,压根不需要驯。驯没人骑过的生马是什么场景,他有点好奇心痒,于是背起手,溜溜达达地前往凑热闹。
等他到的时候,草场上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个个儿引颈而望,激动万分,并大声议论着那匹马有多健壮,性子有多暴烈。
雍盛不以为然,心说能有多烈?
但半盏茶的功夫后,他也只剩下差不多的一句感叹,这马真烈啊。
只见草场中央,凌小五光着肌肉虬劲的上身,跟另外两个一看也是个中好手的属下打配合,三人合力拉着套在马脖子上的麻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拉不住,反倒被马拽着在地上拿下巴犁地。
那马除了四蹄皆白,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鬃毛飘逸,龙脊骏骨。它好像也知道自己并非凡马,所以格外趾高气扬,桀骜不屈,不停地嘶鸣跳跃,角力挣扎。期间它的一只前蹄被绳子绊住,使得它动作受限,凌小五瞅准空隙欲欺身上马,结果刚摸到马背,就被狠狠尥了一蹶子,被后蹄踢中腹部,这一脚力道想来很重,凌小五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半天也没爬起来。
“真俊的马。”雍盛赞叹。
“想要吗?”身边冷不丁响起这么一句。
雍盛想也没想地遵从本心:“当然。”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一扭头,就对上那张冷冰冰的犟种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说的好像我想要你就能给似的,大言不惭。
“祁昭!啊,祁哥,你怎么才来!”凌小五看到救星,皱着一张写满痛苦的脸,一瘸一拐地过来,“交给你了,我真驯不了,我投降。”
“我说过,驯不了的马就杀掉,分给大家吃马肉。”祁昭森然道,“大敌当前,阵法都练熟了吗?体力都跟上了?现在是驯马的时候?跟你说过多少遍,阵前受伤是大忌。”
凌小五痛得龇牙咧嘴,脸上不服,嘴上却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只一迭声地嘀咕“可惜”二字。
雍盛也觉得这么一匹好马杀了可惜,便适时地给凌小五帮腔:“你若能驯好此马,军中也就多了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到时候冲锋陷阵,它不也能帮衬一二么?”
有圣上撑腰,凌小五的底气瞬间足了,腆着脸狐假虎威起来:“听见没!圣……大人都发话了,你还不赶紧的?早点驯完早开饭,我这会儿腹痛难忍一半是挨踢了,一半是饿的。”
祁昭于是转眼看过来。
为不落下风,雍盛特意清清嗓子,挺起胸膛。
众目睽睽之下,祁昭还是得给雍盛面子,他没说答应,但开始脱外衣,束紧发髻,做准备工作。
围观的士兵们欢呼起来。
一转眼,祁昭上身只剩下一件赤色里衣,除了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其他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但不知为何,雍盛心头突的一跳。他做贼心虚似地,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几乎把自己扒光的凌小五身上,青天白日的,袒胸露乳,满眼都是白花花的肉,不错,心如止水。
于是又转回来……
咚的一声,心跳过于强而有力。
雍盛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祁昭以为他被人群推搡,怕他跌倒,忙伸手将他往前拽了一把,人站稳后又极快地松了手。
手腕上被触碰的那块肌肤隐隐发烫,雍盛后知后觉地拧起眉。
好在这怪异的感觉很快就被打断。
祁昭缓缓走向草场中央,他并没有去捡起地上的套马绳,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那匹马。马儿绕着草场外围的矮篱笆缓缓地走,摇头晃脑,不悦地喷着响鼻,用力地甩着马尾。祁昭的注视显然是一种挑衅,给它带来了强烈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到达某种临界值后,就猝然迸发了,它突然撒蹄,朝祁昭狠狠冲来,所过之处,卷起地上无数草屑与尘土。
雍盛的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呼吸也屏住了。
祁昭则自带一种沉着冷静的气场,他立在那儿,不闪不避,直到马鼻喷洒出的腥浊热气已近在咫尺,他才身形一晃,错开马首,一手揪住马的鬃毛,一个兔起鹘落,人就翻坐至马背上。
那马随即爆发出冲天怒火,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它疯了一般地摇晃跳跃旋转,企图将身上的人抖落下来。
但祁昭惊人的臂力与核心力量将他整个人牢牢地钉在马背上,任由□□如浪里行舟颠簸震荡,他自随势起伏不动如山。剧烈的角力中,他胸口的衣襟散开了一些,袒露出一线胸膛与一根红色丝线坠着的什么饰物,发髻亦松乱了,几缕逃逸的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脸颊和唇角,被抿进绷紧的唇瓣间。
他蹙着剑眉,下颌因咬紧牙关而勾勒出锋锐的棱角,颈侧迸起的青筋似乎一直延伸到手臂上,这些细枝末节,无一不彰显着最原始最蓬勃的野性与魅力。
雍盛看得呆了,魂魄像被慑了去。
原来这张放在男子身上绝对偏阴柔的脸,会如此充满力量感。
同时他也胆战心惊起来,原来驯马如此艰难危险,这时候若是不慎被摔下来,再被马蹄踏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几度嘴唇开阖,想叫停这场人与马的殊死较量。
就在这时,那马跃得筋疲力尽,两条前腿突然跪下,整个庞大的身躯轰然侧躺,它想就势翻滚,靠这个动作来逼迫背上的人类主动撒手,因为不撒手,就会被它死死压住。
祁昭显然深谙马的这些招数,他不光没撒手,反而在它翻滚之前双腿牢牢夹住它的脖子,并不断勒紧,形成绞杀。
一人一马就这么躺在地上做最后的博弈。
马实在被勒得喘不过气,不得不重新站起来狂奔。
只不过这回它不再发狂地跳跃,只是奔,不停地奔,远远望去,祁昭赤色的衣裳就像马背上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尽了马儿最后一丝不羁的气力,也点燃了将士们心中敬仰的火焰。
排山倒海的喝彩声轰地响起,炸得人耳膜生疼。
雍盛身在这音潮之中,想抬手去捂耳,才发觉手在颤抖,手心里全是汗。
马的速度渐渐放缓,垂着头,呼哧呼哧地到了跟前,像个斗败的将军。
胜利者揪着马耳朵轻盈跃下,接过士兵从旁递上的一捧干草,喂到马的嘴边。
那马嗅了嗅草,又嗅了嗅那人身上的气味,不情不愿地将干草衔进嘴里,咀嚼起来。
这似乎是某种仪式。
因为有人随即高声宣布:“这马认主咯!”
于是又是一阵欢呼,他们把他们的英雄抬起来,抛到半空,然后接住,再抛,再接,循环往复。
祁昭先还挣扎两下,呵斥无果后,也就由着他们撒野狂欢。
雍盛被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从心大笑,边笑边欣赏某人在半空中狼狈的模样,但没想到祁昭也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纠缠,再各自移开。
雍盛心如擂鼓,但他以为这是因观看驯马心情太过激动所致,所以并未多想。
此后,那匹马就被安上了嚼子、马鞍与缰绳,彻底失去了自由和在草原上肆意奔驰的机会。
雍盛因为实在喜爱它,便每日都去马厩里看望,给它喂草,陪它说话。
它的主人虽然驯服了它,但并不怎么在意它,他有自己固定的坐骑,是匹同样俊俏的青骢马。
“人渣。”雍盛替它打抱不平,“好歹雨露均沾嘛,对不对?”
“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好了。”身后又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嗓音。
在背后说人坏话,还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雍盛心里暗骂,这人是属鬼的吗?走路靠飘,不用带声儿的?
“那多不好意思。”脸上却很从容,半点没有说坏话被抓包的尴尬,“你驯服的马,朕怎能掠美?再说了,朕有自己的御马。”
“你不是会雨露均沾吗?”祁昭揶揄。
雍盛:“……”
“虽然你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真心实意地要送,但朕确实曾立下过不受臣子重礼的规矩。”雍盛轻咳一声,“规矩不能打破,但副将平日里军务繁忙,朕可以勉为其难代你遛马。”
“遛马?”祁昭挑眉。
“是啊。”雍盛指着马厩里怂眉耷眼的马,“没看出来出云无聊得很吗?”
祁昭的眉越挑越高了:“出云?”
雍盛点头:“朕赐给它的名字。”
这纯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祁昭像是实在没忍住,卷起唇角,别过脸。
雍盛竖起眉毛:“你笑什么?”
“没笑。”祁昭飞快地否认,“那末将就放心地把出云交给你遛了。”
他一松口,雍盛就迫不及待把马牵了出来,一个飞身跨马,在马上耀武扬威地俯视他:“你也去挑一匹来,咱俩赛过。”
“你要跟我赛马?”祁昭有些意外。
“怎么,你觉得朕连马都不会骑?”
会倒是会,只是骑术稀松平常。
祁昭想起当年共乘一马的旧事,眸光微黯,婉拒道:“末将还有要事……”
“你不敢比?担心胜了朕,朕气量狭小怪罪你,还是担心输给朕,面子上过不去?”
连这么拙劣的激将法都使出来了,祁昭不得不从命:“圣上如此好兴致,末将自要奉陪。”
“好!”雍盛高兴地挥舞马鞭,“输了可就得答应朕一件事。”
也还是那么喜欢下赌注。
祁昭无奈一笑,牵了他的青骢马出来,本想随意比过就算,但两匹马刚挥鞭纵出,他就觉出不对。
圣上的骑术精进了。
竟不可同日而语。
祁昭有些惊讶,不敢再掉以轻心,拍马直追。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碧蓝如洗的苍穹,苍茫无尽的草原,人若被放置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间,心境就会变得同样奔放旷达,而那些宫府间终日缠身的汲汲营营蝇营狗苟,瞬间就变得那般渺小可笑。
为何古来那么多英雄,在战场上豪气干云,回到权利争夺的漩涡里,就只能气短?大抵就是因为不屑,征伐过如此苍莽无垠之境,又何必再囿于同室操戈?
雍盛倏然生出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气魄来,心脏因此欢快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他扭过头,骄傲地大喊:“祁副将!你未尽全力罢?怎么还未赶上!”
祁昭从未见过如此恣意的雍盛,印象里他弱不禁风,体质羸弱,许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眼前的人,似乎脱了泥胎,抽离了病骨,注入了崭新的活泼的魂灵。
“来了!”
祁昭由衷地替他高兴,发狠地一夹马肚,全力追赶。
距离越来越近,只差半个马身。
此时意外陡生,那出云因不习惯有陌生马匹离它太近,又生性好斗,奔跑途中竟猛地刹停,尥蹶子来踢祁昭的青骢马。
雍盛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受惯性作用,被掀离马背,直往前飞去。
“圣上!”
祁昭大骇,也不管座下青骢马,双脚离鞍一蹬,离弦的箭一般飞冲过去,双手堪堪揽住雍盛腰身往怀里一按,再来不及变换任何动作,就重重地栽下去,肩膀砸地,抱着雍盛滚出好远才停下。
一阵天旋地转,雍盛几乎尝到喉咙里泛出的血气,他剧烈地喘息,晃了晃脑袋,吃力地撑起身子。
目光逐渐聚焦,祁昭被他压在身下,与他同样频率地喘息着,一边脸颊上被塞草锋利的边缘割出几道微微渗血的血印。
那双眼中的担忧与慌张浓烈满涨得几乎溢出来。
“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
祁昭的视线在雍盛全身上上下下克制地逡巡,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咽喉、手臂、脸,他怕自己没能护得周全,想亲手检查四肢关节,但又怕太过唐突,暴露了身份。
与他的紧张形成鲜明的对比,雍盛却始终笑着,双眼亮得惊人,仿佛丝毫没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
见他无碍,祁昭终于放下心来,张开双臂,脱力般后仰,将自己砸进厚厚的草甸。
雍盛注视着他锋利的下颌线,鬼使神差地伸手,抚摸那张脸上新造成的细碎伤口,指腹沾染上一点殷红血迹,而后往下,涂匀在那两瓣微启的唇上。
他的泪来得那么突兀,啪嗒一声,滴在祁昭鼻尖上时发出的动静,又是那么震耳欲聋。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肖似朕的皇后?”
第89章 第 89 章 “臣背你。”
祁昭曾在心中设想过无数种被质询的场面, 但他从未料及会有这样一滴泪。
那一瞬,一些疯狂的念头险些突破理智的防线,他红了眼睛, 想就此不顾一切。
但雍盛并未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在他身上缓缓坐直,居高临下,只手捏着他的下颌, 左右转动着,冰冷地审视。
明明左眼下的那道泪痕还未干涸, 帝王的威势就先一步凌驾了一切。
“眼睛和嘴巴的形状很像, 但眼神不同,唇色更淡。”他冷静地近乎严苛地比对着, 就像当初审视那幅被他烧毁的观音像, “唔, 眉毛无丝毫相像之处,浓了, 粗了, 整个走势也太凌厉, 过于张扬,肤色也深不少, 脸颊瘦削难享清福……”
“……”
祁昭咽了口唾沫, 也咽下许多话。
雍盛于是注意到他滚动的喉结,目光先是一凛,而后变得微妙且深沉, 整个人仿佛遭受了某种巨大的精神冲击, 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圣上?”祁昭轻唤。
圣上没理他。
祁昭觉得一直维持现在这个姿势有些诡异,被人瞧见了似乎不妥,所以挣扎着想起身。
但是未果。
他刚手肘撑地, 就被回过神来的雍盛一巴掌重新拍回。
祁昭:“……?”
“朕这两日派人仔细核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你说你叫祁昭,雒原人士,二十有三,从军七年,前三年在雒原漕司当一名默默无闻的护粮士卒,直到景熙九年才跟随当年的河雒转运使高献一同来到云州,加入新组建的虎威军,从此灭虏歼敌,一鸣惊人。可是,难道从未有人对你的这套说辞起疑吗?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雒原人,为何操着一口标准的雍京口音?”
雍盛皱起眉头,开始了审讯。
祁昭觉得,就雍盛目前这个双膝跪在他腰侧的姿势来讲,多少有点滑稽。
他将视线投向高远蔚蓝的天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开始一本正经地扯淡:“我何时说过我是土生土长的雒原人?雒原不过是祖籍,我自幼随父母在京城经商,染上点口音也实属正常。”
“哦,是吗?”看他还在嘴硬,雍盛目光渐冷,“可朕的人回报朕说,祁昭的父亲是个老军户,母亲虽是商人之女,但出嫁从夫后并未再插手娘家的生意,而祁昭本人这些年来几乎很少离开雒原。”
他从袖中拽出一张黄纸,扔向祁昭,上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画像。
“这是四年前祁昭,长得倒也眉清目秀。但与阁下相比,不觉得逊色太多了吗?”
祁昭眯起眼睛,揭起那张甩到他脸上的画像,凝眸细看,发现画得几乎与本人一模一样,心想皇帝的本事确实大了不少,竟招揽到画工如此了得的能人巧匠,他已动用不少力量尽力遮掩他当年冒名顶替的旧事,没想到还是被翻出了铁证。
“还不打算承认吗?”雍盛起身,离了他,弯腰掸落身上草屑。
祁昭仍躺着,只是屈肘支起上半身,反问:“圣上想要末将承认什么?”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雍盛在他跟前蹲下,与他平视,用最心平气和的语气说出最石破天惊的话,“那个祁昭的父亲曾是戚家军中的校尉,而近日来我观察你训兵练兵和布阵破阵的方法,都与戚大帅当年所著的那套《兵法纪要》如出一辙,戚寒野,你小子长得有几分像你表妹是你的福气,就冲这一点,朕不跟你计较你在朕跟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过错,但你也不要再得寸进尺,否则朕让你知道什么叫死生无常神仙难救!”
祁昭,哦不,戚寒野注视着他,轻而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默默垂落眼睫,坐起来,一系列再普通不过的动作,竟也能精准传达出默认、乖巧与恭谨。
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时隔多年再重逢,雍盛一点也不能将这张脸跟当年那个小孩儿联系在一起。
他竟然长这么大了。
雍盛一边感慨着男大十八变,一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朝着那颗恼人的脑袋就狠狠敲了一记爆栗。
“嘶。”戚寒野捂头,“为何打我?不是说不计较吗?”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躲哪儿去了你!”雍盛一下子怒不可遏,环顾四周,抄起脚边方才遗落的马鞭就抽,“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
戚寒野挨了不轻不重一鞭子,见苗头不对,跳起来就跑,边跑边劝:“冷静,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逃,雍盛就在后头追。
直追得嗓子冒烟,终于发现体力上的悬殊不可逾越,于是果断放弃,扭头就往回走,还不忘牵上见马就踹的出云。
走出好长一段,戚寒野才驾着他的青骢马慢悠悠地赶上。
“你找我做什么?”他知道雍盛已消了气,下马凑过来,与他并肩而行,“找到我想做什么?”
“如今想来,确实不该找。”雍盛从绝大的重逢的喜悦中恢复了神智,脸上却浮现出一点难过来,“当年我还未亲政,势单力薄,自身难保,就算幸运之神眷顾,让我找到你,我恐怕也无力护你周全。你选择躲起来是唯一,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我不应怪你。”
“这些年来我活得很好。”戚寒野微笑着道,“你能一直记挂着我,我很高兴。”
雍盛知道这是安慰之语,当年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在经历了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后,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若是一个全然没有心的人,或许会。
但戚寒野显然不是那一类。
他是一个就算满心疮痍也会反过来微笑着安慰你的大善人。
雍盛鼻头一酸,转身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
他也想安慰他。
怀中的身躯因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而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陛下?”
“活着就好,回来就好。”雍盛用自己此生以来最温柔与坚定的声线道,“剩下的都交给朕,朕一定会为你,为戚家,报仇雪恨。”
戚寒野愣了愣,他知道这句承诺的分量,亦知道这只是一个男子间最寻常不过的拥抱,传达的是世间最朴素与真挚的情谊,但他心怀鬼胎,感动与悸动同时涌来,使他在这一刻无比贪恋起怀中的这一点温存,他用未牵缰绳的那条手臂轻轻环住那纤瘦的腰身,将半张脸埋进雍盛的颈窝,闷声道:“好。”
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敏感的肌肤上,这个拥抱久得让雍盛察觉到一丝异样,连忙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摸着后颈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方才赛马算谁赢?”
戚寒野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目光微闪,说:“算你赢。”
“很好。”雍盛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还记得赛前的赌注吧?输了你就得答应朕一件事,君子一诺千金,可不能反悔。”
戚寒野:“……嗯。”
雍盛立刻摆出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嘴脸,扬鞭一指:“走吧,这就上山泡温泉,早去早回。”
果然。
戚寒野失笑:“这世上但凡圣上想做的事,大概就没有做不成的。”
雍盛假装听不懂他在挖苦自己,轻咳一声:“嗯,朕就是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汉子,你能早早地领悟到这层,想必以后能与朕相处得很愉快。”
愿赌服输,戚寒野只能应承下来,但出于安全考虑,限制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转回,所以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发。
路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但登山还是累得雍盛够呛,一路呼哧带喘,双腿打颤。
就这体能,不论谁来看,都能得出个废柴的结论来。
可偏偏某人一路上不停地夸:“末将总听人说,今上圣体孱弱,今日看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因为他见过雍盛体质更虚弱的样子,嗽疾发作时竟日靠汤药度日,眼下已不知比先前强了多少倍。
“啊,倒也不算无稽之谈。”雍盛扶着腰,靠着树干歇息,“放在以前,朕这会儿已经被八个御医抬下山了。不对,撑不到这会儿,恐怕在从京城到云州的路上就已累得一命呜呼了。”
戚寒野因一命呜呼四个字蹙了蹙眉,不无心疼地道:“那这些年圣上一定有在暗地里很用心地增强体魄。”
“是啊。”雍盛松了松领口,擦了一把汗,“因为曾经有个人的心愿是希望朕能圣体强健,听着不难做到,对吧?所以朕想试着去实现。”
对寻常人来说,当然不难做到。
但对从小体弱多病的雍盛来说,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身边的人没再接话,沉默下来。
雍盛也没在意,他此时身子有千斤重,累得只想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歇歇,他这么想着,结果眼皮子底下就适时地出现了一张平整宽阔的背。
“臣背你。”是戚寒野背对着他单膝跪下了,“温泉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了。”
一时间,眼前的背影与当年重合。
那天,湖面倒映着漫天火光,那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坚定地道:“上来,我背你。”
就像是为了完成某种冥冥中的跨越十余载的约定,雍盛顺从地趴了上去。
“圣上好轻。”戚寒野把人背起之后掂了掂,嗓音低哑温和,“平时要多进些饭菜,三餐之余,少吃些果子点心,这样兴许还能多长点肉。”
雍盛心说这人神了,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平日里爱吃零嘴的?
张口费劲,他也懒怠去问,只鼻子里“嗯”了一声以示“朕知道了”。
第90章 第 90 章 “梦里都是假的。”……
说是不远, 但戚寒野还是背着雍盛弯弯绕绕地走了近一刻钟的山路。
那温泉位置隐蔽,周遭绿树葱茏,水汽弥漫, 隐隐嗅到硫黄气味,只是略微靠近,雍盛便感到一阵湿热气浪。
待真的抵达泉边, 只见一鉴天然圆池,池中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热汤, 以其为圆心, 由浓至薄逸散出缥缈白雾,层叠变幻, 望之宛如仙境。
“此处地热, 泉水不火而燠, 水中含硫黄朱砂等物,有祛病疗疾之效。”戚寒野放下雍盛, 简明扼要地介绍。
雍盛沿着池边缓缓而行, 一下捕捉到重点:“你泡这温泉是为了治病?”
戚寒野顿了顿, 适时地补充了下半句:“亦能锦上添花,固本培元。”
雍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蹲下来撩了把池水, 估摸着温度比普通温泉要高,由衷发问:“大夏天的,你确定下水后不会直接热得中暑?”
“不会。”戚寒野道, “但若是圣上您, 末将就不确定了。如今见也见了,末将履行了承诺,此泉亦无甚稀奇之处, 久待恐多生变故,这便回去罢。”
他越是急着走,雍盛就越觉得有古怪,挑起眉,指着泉水问:“来都来了,你不泡吗?”
“岂敢在御前宽衣解带?实在有碍观瞻。”戚寒野连忙推脱。
“可今日天气炎热,一路赶来又淌了许多汗,提前说好啊,你不洗澡朕可不让你进账睡觉。”
“末将今夜不进帐就是。”戚寒野有他自己的坚持。
“真不洗?”
“不洗。”
雍盛撇嘴:“你我同为男子,又没有什么礼教大防,怕什么?”
戚寒野却一本正经道:“恕末将万难从命。”
“没头没脑的,从什么命?朕是下了道圣旨么?”
竟是个小古板。
雍盛发现逗他可太好玩儿了,笑道:“那好,你既不愿与朕坦诚相待,朕也不勉强。”
戚寒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听雍盛又道:“朕自己洗总行了吧?来吧,给朕宽衣。”
有那么一瞬间,雍盛硬生生从此人木然的脸上看到了裂开的表情,不禁玩心大起,歪了歪脑袋:“怎么,你没伺候过他人更衣?”
戚寒野僵立着,半天没动。
“也是,你可是戚少主,素日里理应只有他人伺候你的份儿。”雍盛嘟囔着,低头开始自己解腰带,“那朕自己来吧。”
正忙活,突然一只大手覆上来,阻住他的动作。
那沁凉的掌心冰得雍盛一颤,抬起脸时,手的主人已在咫尺之处俯视他,平静无波地道:“还是臣来吧。”
“嗯。”
养尊处优的帝王下意识展开双臂。
戚寒野解衣的动作看起来并不生疏,从容且井井有条,他尽量避免直接触碰到雍盛的身体,包括目光。
雍盛却浑然不在意,时不时为稳住身形将手搭在他腕上,他没注意到,随着身上衣物的逐件减少,为他更衣之人的眸色也愈来愈深。
当他衣衫尽褪,举足,一步步没入泉中,转身望去时,那人抱着剑,长身玉立,神色如常。
“你真不下来?”雍盛热情邀请,“奇怪,当真进来后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热。”
戚寒野摇头。
“犟种。”雍盛嘀咕着,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趴在岸上,舒服地眯起眼睛,“对了,向你打听一人,你必得如实相告。”
戚寒野像是突然对那池边的青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将视线定在某处,口中道:“知无不言,陛下请问。”
“谢家次女谢折衣你知道吧?她母亲戚长缨是你姑母,要论起齿序来,她应是你的表妹。”周围的雾气太浓,雍盛的嗓音仿佛也被水雾浸得湿润,“她是朕的结发之妻。”
结发之妻四个字分量太重。
戚寒野握紧了手中剑鞘:“臣闻先皇后已于多年前薨逝,请圣上节哀。”
雍盛却蓦地睁眼,恼怒的目光直射而来,一字字道:“她没死。”
戚寒野故作惊讶:“竟有此事?”
“她是死是活难道你一点也不知晓?”雍盛反问。
“臣不明白圣上何意。”
“她虽是谢衡之女,但不知为何异常憎恨谢家,据朕所知,她待在朕身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的母族戚氏沉冤昭雪,你二人所图一致,一个在内,一个在野,双管齐下,难道并非私底下并非党羽?你敢说你与赤笠军与她毫无瓜葛?”
雍盛目光灼灼,咄咄逼人。
要说完全无关未免太假。
戚寒野只得稍作妥协:“原先确与表妹有过几封书信往来。”
雍盛闻言直起腰身,追问:“她在哪里?”
戚寒野叹气:“臣不知。”
雍盛冷笑:“你是果真不知,还是明明知晓却被授意缄口?”
戚寒野望着他,目中掠过一丝苦楚:“圣上何必执着?”
“非经吾事,岂知吾执?罢了,问你不如问根木头。”
雍盛面色微寒,赌气似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静默中,戚寒野席地坐下,将剑横放在膝头。他不是不知道雍盛放不下什么,他也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雍盛在意的从始至终都是谢折衣,并非他戚寒野。而他戚寒野从来就不是谢折衣,他不愿,也变不回谢折衣。
谢折衣永远不会再回到雍盛身边。
不论雍盛接不接受,这都是唯一的不可更改的结局。
而他负他的,他会用一生来偿还。
明明已经死心。
浸泡在泉水中,热意不断往上涌,最后连眼眶都感到热热的。雍盛不得不闭上眼。
可为何还会在看到与她有几分相像的人时,就控制不住去在意?
为何那么想知道她的消息?
究竟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多少次,才能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她不爱你。
不,是她没那么爱你。
她本就是铁石心肠虚情假意的小人。
逐渐昏沉的意识中,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诛心之语,直到眼前渐渐地亮起来。
是火把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的微光,迷离中,大片大片的血色铺染了整个天地,焦臭味扑鼻而来。
又是这里,雍盛并不意外,清醒地知晓自己又堕入了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梦魇。
他想挣脱。但一如既往无能为力。
那一日的种种,总是会在他意志变得薄弱的当口,像这般侵扰他紧绷的神经。而他除了眼睁睁地重复与旁观,什么也改变不了。
“快。快。快……”又一次,他看到自己拖着小小的身躯,颤抖着双手去扒开一具又一具沉重又僵冷的尸体,努力地将那一抹醒目的鹅黄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
“殿下……”一块巨石背后的阴影里,另一个小孩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向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火光,说话断断续续,“援、援军来了。”
那是小时候的戚寒野。
那是寒山那一夜。
“不,不是援军,不是,你别动,藏好。”雍盛因恐惧而语无伦次,但从小宫女身上扒下那身鹅黄宫装的动作却毫不含糊,那身染血的衣裙死死黏在它小主人身上,而那小宫女瞪着空濛灰寂的双眼望着他,早已死透了。
雍盛崩溃得泪如雨下,边扒,嘴里边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小戚寒野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他受伤太重了,也流了太多血,恐怕活不过今晚,他的父兄还在战斗,父兄曾说,将士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是毕生的宿命,也是最光荣的死法。
所以他不害怕,只是默默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小皇帝终于成功地褪下了那身宫裙,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小宫女身上,抱着衣裙拔腿奔来。
“你……”小孩儿煞白的小脸上被溅上一串触目惊心的血珠,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雍盛不停地搬动他的身体四肢,令他不悦地皱起眉毛,“做……什么?”
“当然是救你的命。”雍盛一件件脱下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下染血的雪白里衣。
然后给他穿上那鹅黄宫裙。
竟给他穿女子衣裙!
小戚寒野以为雍盛在戏弄他羞辱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力挣扎起来,一把将小皇帝掀了个屁股蹲儿。
“别动!”小皇帝骂了句什么,又爬过来,摁住他乱动的四肢,神情严肃,“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横竖你们戚家要遭大难了,看到那边的火光了吗?别天真了,那不是援军,你不穿这身裙子,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穿上它,扮成我的贴身侍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大力气?乖一点不行么?”
小戚寒野眨着雾沉沉的眸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到时候你就紧紧地跟着我,我背着你。”雍盛拍拍他的头,解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发披散开,又从地上挖了一块吸饱了血的烂泥糊在他脸上,三五下抹匀了,郑重地道,“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你一定会活下去。”
之后,小戚寒野口中的援军到了。
雍盛不愿回忆那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景象,潜意识里他剧烈地反抗起来,不知挣扎了多久,朦胧中一声呼唤穿透重重血色强势侵入,梦境随之开始抖动,碎裂,坍塌。
——“圣上!”
谁在喊他?
他勉力睁开失焦的双眼,于蒙蒙雾气中隐约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喉头一哽,恍若隔世:“折衣……你来了,朕好像……又做噩梦了。”
他清俊的面庞被蒸腾的热气熨得一片潮红,鼻尖红,眼尾也红,濡湿的眼睫脆弱地垂落下来,瞧着像某种可怜的小动物。
他被梦魇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以至于将戚寒野错认成他的皇后,刹那间,满腔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任性地将人抱住。
而那人也稳稳地接住了,甚至给的比他乞求的还要多。
“不怕。”那把低沉的嗓音这般耐心地哄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他脑后的发,“梦里都是假的,不怕。”
安抚显然起到了显著效用,雍盛轻颤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须臾,他一言不发,轻轻推开戚寒野。
戚寒野跟着松开手臂,后退三步,他方才急着察看情况,直接跳进了温泉,此时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雍盛盯着他。
戚寒野解释:“圣上不小心睡着了,口中不断呓语,手脚也在挣动,臣担心您滑落水中,所以……”
雍盛嗯了一声,忽然道:“你说的不对。”
“什么不对?”
“梦里都是假的。这句话不对。”雍盛道,“起码你真真切切地活下来了。”
戚寒野沉默了一会儿,问:“圣上方才……是梦到我了吗?”
“有件事这些年来一直困扰着朕。”雍盛答非所问,“当年从寒山回雍京,我一直坚持把你带在身边,日夜不离。可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了数日,再醒来时,你就不见了踪影。当时你的身份隐藏得很好,并未被识破,所以朕想不通,那时是你自己主动选择离开,还是有人将你赶走的?”
戚寒野浅笑:“圣上可知,当年你让我扮作的那位小宫女,恰好是我戚府的管家之女?”
当年戚铎势大,在东宫太子身边安插个自己的眼线简直易如反掌。
雍盛明白了:“你是担心碍着这层干系,一旦随我回宫,就会被清理?”
“不用等到回宫。”戚寒野道,“你一昏迷,他们就立即派人将我拖出了随驾马车。”
雍盛神色一凛:“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几个杂碎罢了,我想办法杀了他们,然后逃了。”戚寒野淡淡道。
“可你当时还没养好伤……”
哪里杀得了几个人?
雍盛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领悟到戚寒野不想多说,可只要一想到当年的小孩儿或许曾被打骂被折辱,甚至性命危在旦夕,他就心如刀割。
“对不起。”他黯然道,“都怪我……”
“不是圣上的错。”戚寒野双手一撑,上了岸,“过去的事都已过去,臣如今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还得归功于圣上当年急中生智。”
“也不尽是朕的功劳。”雍盛摇头苦笑,“还得多亏了你从小生得好看,唇红齿白的,扮做女娃娃一点也不违和。”
戚寒野弯起眼睛:“圣上是在夸臣长得俊俏吗?”
“难道这不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的事吗?还用朕夸?”
“别人夸,跟圣上夸,自然不一样。”
“行行行,你貌比潘安,颜如宋玉,是在御前得到了皇帝亲口认证的,需要拟道圣旨给你拿去炫耀吗?”
“如果圣上方便的话。”
“……”
温泉泡久了头昏脑涨,雍盛也跟着上岸,他以防万一带了两套换洗衣裳,但戚寒野因为压根儿没打算下水,所以没带,还想就这么穿着湿透的衣服下山,雍盛实在看不过眼,便大方地分给他一套。
没想到对方竟然不领情,说些什么天气热很快就干了的鬼话。
雍盛这辈子没见过脾气这么古怪的犟种,担心山风吹得他着凉,愣是好说歹说,才强行给他披上外衣。
两人结伴下山,寻找系在山脚处吃草的马。
忽听三声像模像样的鸟叫,雍盛止步,拉住身边人:“慢着,前面好像有情况。”
戚寒野脚下一转,即刻带着他隐入树丛。
“刚才的鸟叫?”
“是狼朔给的暗号。”
“圣上带了金羽卫?”
“金羽卫的使命就是朕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难道不是圣上对末将存有戒心?”
雍盛怪异地瞅他一眼:“别多想。”
不让多想也想了,戚寒野沉默下来。
静默中,听到一连串的人声与打斗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二人对视一眼。
雍盛凝神倾听,发现一个字也听不懂,茫然问:“他们说的什么鸟语?”
“这是大隰语。”戚寒野面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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