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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盼圣上尽兴而归。”……


    当日雍盛回到晏清宫, 默默解下香囊,取出字条,展开平铺在案上。


    谢折衣亦将自己一早写好的摊开。


    只见两张并列字条上的三个人名竟一字不差, 分别是——向磐、薛尘远、范臻。


    就连次序也一模一样。


    二人会心一笑。


    雍盛唉声叹气:“终究没能挣个状元回来,为夫倒是想输给你,允你搬回凤仪宫, 可惜天公不作美,偏留你在这里与朕空耗。”


    谢折衣拆穿他道:“圣上一心要赢臣妾, 想必也没如何强挣, 枢相要为自家妻侄赚得这状元头衔,您呢, 巴不得拱手相让, 两下里存了一条心, 表面上虚情假意争上两句,一俟做足了戏, 怕是忙不迭从善如流。”


    “冤枉。”雍盛辩说, “你是没见, 朕为那薛尘远不知说了多少好话。”


    “岂不知你越是帮着他护着他,枢相就越不肯轻易点他做状元?明知薛尘远当不成这状元, 却还要勉力替他争取, 如此吃力不讨好,圣上的心思也不难猜。”


    “哦?”雍盛笑眯眯的,“你倒是说说看。”


    “一为教天下臣民知晓, 谢衡专权欺主举贤唯亲, 乃国之大蠹。二为笼络薛范,好教二人视谢衡为仇雠而视你作伯乐,日后必定忠心耿耿誓死报效。三为效郑伯克段于鄢, 如此对谢衡听之任之,亲之厚之,养得他骄横跋扈声名狼藉,彼时再顺势出手,便是众望所归。”


    谢折衣语声平淡,分析得透彻。


    外头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雍盛透过窗棂,望见大团大团乌色的密云翻滚着打北边涌来,已遮住了大半的天。


    “又要落雨了。”室内闷热,雍盛收回眺望的视线,松了松突然间变得紧.窒的领口,舒口气道,“你说得很好,只是有一点说错了,还有一点说漏了。”


    谢折衣慢慢焚着香,静待他接着往下说。


    “你不应拿朕与郑庄公作比,理由有三,庄公有谋,却失仁心,朕不愿,也不会效仿,这是其一。其二,朕也不比庄公那般实力雄厚,彼之忍让乃欲取姑予,朕之忍让却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雍盛收拢笑意,瞧着谢折衣用细长的金匙挖出香脂,放置于烧热的云母隔片上,“其三,谢衡阴狠奸猾,非共叔段能比,你高看了朕,亦低估了他。”


    “臣妾或许低估了他,却并未高看圣上。”


    绵长细腻的香气四溢飘散,谢折衣揭开熏炉盖子,将案上纸条撕碎散入。


    炉中火苗燎到纸屑便猛然一跃,映红了他开阖的唇。


    “圣上言我方才说漏一条。这说漏的一条或与圣上日后的谋划相关。状元之名,木秀于林,很适合拿来做些文章,你不想薛范二人染指,是想护他们周全。臣妾这下可猜对了?”


    雍盛不置可否,眯眸盯着她,倏然心痒,探身去握她的手。


    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裴枫近日可有消息传来?”谢折衣突如其来荡开一句。


    雍盛一愣:“你怎知晓?”


    这一问,反泄了底,只好坦言:“豹舒的密信昨日刚到,信上说,裴枫已投高献麾下,谋了个帮办军务兼理文书的实差。”


    “高献?”谢折衣略抬了抬眉骨,“他既没投谢策月,也没投镇南王的旧部永安军,反而选择为河雒漕司效力,不错,如此倒也不失为上策。”


    “河雒转运使高献曾是裴重山当年裨将,这些年来他一直对谢家俯首贴耳,言听计从,朕原以为他早已磨灭了昔日心志,不成想此番竟能违逆谢衡暗中收留裴枫,也算有情有义。”雍盛捻着沾了香气的手指,“河雒漕司专为云州与雒原两个大营办粮,裴枫若能领了督粮道的差使,就等同于一手卡住了云州军与永安军的咽喉,果能如此,朕也能稍松口气了。”


    “裴秋荻有勇有谋,定能为圣上分忧,圣上只须静候佳音。”谢折衣道。


    雍盛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一时语尽,二人皆知再谈下去未免言深,便岔开话题闲扯几句,因谢折衣并未放弃搬回凤仪宫的想法,雍盛心中始终存着芥蒂,心念一转,故意试探:“方才遇着顾才人,说新近学了一支飞燕舞,特在门前相候,邀朕今夜赏脸,前往品评一二,盛情至斯,实是难却。皇后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


    “圣上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谢折衣面上瞧不出喜怒,语气也淡淡的,“这般特地相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本宫非拘着您不让您去呢。如今后宫人少,子嗣稀薄,圣上如能雨露均沾,广施恩宠,亦是正理。”


    “到底是正宫娘娘,如此大度晓事!你若真不介怀,朕这就去了。”雍盛赌起气来,“眼看天色不早,若让美人等得心焦,也是一桩罪过。”


    “去吧。”谢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


    “莫催。”雍盛作势起身。


    “盼圣上尽兴而归。”


    雍盛:“……”


    “即便不归,也不碍事,只是龙体欠安,凡事应量力而行,莫要贪欢。”


    雍盛:“…………”


    谢折衣见他磨蹭,干脆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好,好得很!”


    雍盛恼火,竖起食指在虚空中用力点了点谢折衣那张可恨的脸,心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不拿热脸贴你冷腚,气咻咻大哼一声,夺门而出。


    随着杂沓脚步声渐远,四周静下来,谢折衣雕塑般坐了一会儿,终于动了,拈起案边铜柄羽尘,耐心且细致地扫起香炉圈口上飞溅出的一点香灰。


    绛萼上前来,往杯中添了些热茶,禀道:“董鉴通日前托人捎了口信,说无论如何要见娘娘一面。”


    谢折衣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看来雍峤已找上了他。”


    绛萼不解:“京城里财力雄厚的富商巨贾大有人在,娘娘怎料准这恭亲王定会挑中董大哥,还命他早做准备?”


    “富商虽多,好拿捏的富商却不多。”谢折衣冷声道,“他江湖出身,一非皇亲国戚,二无官宦门庭做倚仗,这些年来虽也靠财力疏通了不少府门关系,但交情有限,关键时候那些精明之人绝对吝施援手,况且他的云霞居是京城第一大绸缎店,专营布匹买卖,无论怎么看,他都是雍峤最合适的人选。”


    “那董大哥岂不是倒霉透顶?眼下置办冬衣,连户部都拨不出这许多银子,董大哥又从哪里凑呢?搞不好就是倾家荡产,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尽数付诸东流,难道,难道这差事就非接不可吗?”


    “他不光要接,而且必须接!”谢折衣撂下羽尘,眸中掠过寒光。


    绛萼一愣:“可若董大哥出了事,我们在京城就失了……”


    “绛萼。”谢折衣打断她,“国库空虚,财源枯竭,内外艰苦,可再苦,也不能苦守疆的将士,此事若全然交给雍峤,他再找个无良富商偷工减料,云州苦寒之地,料峭凛冬,不知要冻死多少无辜兵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这等惨事发生?所以冬衣必须做,倾家荡产也要做!”


    绛萼咬紧了下唇,眼中已现泪光。


    “你放心。”见她如此,谢折衣软下声气,“舍了京城,我就让董大哥去江南帮衬启叔,本来天子脚下生意难做,以他的能耐,到了江南,天高皇帝远,更能一展拳脚。”


    “奴婢不是忧心董大哥,只是为公子不值。”绛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声音却仍在颤抖,“您这般为了大雍,大雍却如何待你?如何待戚家?国库空虚,那雍盛又着了什么急?还有心思去赏美人跳舞呢!”


    “这是你冤枉了他。”谢折衣道,“难道不是我撵他去的么?”


    “撵他,他就真去么?”绛萼不忿,她更不理解的是,公子明明对皇帝存着那样的心思,怎能轻易把人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呢?


    “怎么你也跟绿绮那丫头一般无理取闹起来?”谢折衣苦笑,吊起的唇角又很快垂落,“他不去,这般终日守着我缠着我,我又怎么脱身去见董大哥?”


    “方才见圣……见主子那么大气性,小的还以为您真要去顾才人那儿呢。”油壁马车上,怀禄唏嘘不已,“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少废话。”雍盛额头抵着轻晃的厢壁,一副自闭的模样,“让你嘱咐任四季办的事儿都妥当了?”


    “妥当。”怀禄回,“只不知范大公子那边怎么说。”


    “不用操心,自有人带他来。”雍盛深吸口气,敛敛衣衽坐正了,挺起胸膛,微笑道,“朕瞧着如何?”


    怀禄知他略有些紧张,忙竖起大拇指:“主子龙章凤姿,天日之表!”


    “尽给朕灌迷魂汤。”雍盛笑容淡下来,就像乍然泄气的皮球,“脱了那身龙袍,朕也就是一个寻常人。你知道么?朕这样反倒自在些,就连呼吸都松快了许多。”


    “主子……”怀禄喉头微哽。


    “唉,你说,朕这一辈子是不是都离不开那座宫城了?”


    怀禄大惊:“天子居皇城,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主子想离宫,要搬去哪里?迁都可是大事……”


    “打住,朕不是想迁都,朕只是……心中不安。”雍盛摩挲着腰间荷包上的刺绣,眸光晦暗,“谢折衣不肯留在晏清宫陪我,有朝一日,大事落定,她也决计不会再留在宫中。”


    “娘娘不留在宫中,又能去哪里呢?”


    他撩开车帘,望向外头已经黑定的天,轻轻道:“天高海阔。”


    第72章 第 72 章 “甜水河上有几座桥?”……


    “任老板, 你东家究竟是何神秘人物,见一面要如此大费周章?”


    黑暗中,薛尘远心中惴惴。


    今日殿试一结束, 他就来这庆春楼与同砚喝酒,饮至正酣出来上茅房,便偶遇了任四季, 迷迷糊糊之际,被邀至顶楼赏景, 三言两语, 又被黑绸蒙眼,说是庆春楼背后真正的东家要见他。


    既来之, 则安之。


    薛尘远一向这么宽慰自己。


    见就见吧, 他也没什么不可见人之处。


    但对方显然不那么坦荡, 防备之心甚重。


    脚底下上上下下,兜兜转转, 已不知囫囵走了多少台阶, 小心搀扶着他的人终于笑着敷衍他:“公子稍安勿躁, 到了自然知晓。”


    “莫不是什么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薛尘远蹒跚着嘀咕,“老兄啊老兄, 薛某一介腐儒, 身上可是一个铜板儿也没有啊,你莫要坑害老弟。”


    任四季噗嗤一声:“东家开了这么大一个酒楼,哪会瞧得上你那三瓜俩枣?”


    “那倒也是。”薛尘远放下心, 不一会儿又发起愁来, “唉,贵东家所图若不为钱财,薛某就更不安了。”


    任四季怪道:“因何不安?”


    薛尘远道:“恐他之所图, 与薛某志之所在相悖。薛某不能予之。”


    “事到如今,有些事不妨告予你知晓。”任四季道,“当日你在庆春楼遭那秦家竖子灌酒欺辱,不省人事,是东家命我收留你并好生照料,此后你又因大闹文庙入狱,亦是东家从中斡旋鼎力相助,才替你解了囹圄之困。”


    “啊?”薛尘远嗟讶停步,“竟有此事?任兄此前何故瞒我,让我受恩而不自知,好不晓事!”


    “薛公子不要误会,东家身份特殊,所以叫我不要声张,此时挑明此事,也并非他之授意,而是任某自作主张。任某想公子明白,那位爱才惜才,绝非挟恩图报之辈,若真有所求,也万不会拂逆公子本心,公子且放一万个心。”


    薛尘远闻言,深深作了一揖:“是薛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即刻得见,必当面道谢,速走速走。”


    于是反掣过任四季的胳膊,加快了步伐。


    过不移时,听得一道推门声响,又听任四季道了声:“得罪。”


    眼上绸布紧跟着被揭去。


    光线乍明,薛尘远连眨了几下眼睛。


    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古朴屋舍,纸窗石榻,竹帘花屏,一应陈列摆设颇有返璞归真之禅趣,与素以奢靡著称的庆春楼大相径庭。


    侧耳倾听,一阵阵沙沙叶响,猜测屋外应是一片竹林。


    除此之外,竟无一丝噪声乱耳。


    难道已经离了庆春楼的地界?


    正自纳罕,一声“薛兄”拉回他的注意力,有人自帘后探身而出,枯瘦黝黑的书生瞪着两只惶惑的大眼睛——竟是熟人。


    “罗揖山?”


    薛尘远忙疾走两步迎上去:“怎会是你?”


    那人正是精通河道疏浚的罗仞,见了薛尘远也甚是讶异:“薛兄因何到此?”


    “来见恩人。”薛尘远指着他,“庆春楼的大东家莫不就是你?”


    “这可巧得很。”罗仞摸摸脑袋,“我也来见恩人。”


    “莫非……”


    “难道?”


    “我俩的恩人是同一个?”


    正大眼瞪小眼,门外有人喊道:“长姐可在里面?”


    长姐?


    薛尘远罗仞齐刷刷看向任四季。


    任四季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地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转去打开门,笑道:“范大公子到了,还请先入内,啊,壬小爷也在,那便请二位一同进来饮些薄茶吧。”


    范大公子?


    范臻也来了?


    今夜组的是什么局?


    薛罗二人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庆春楼掌柜的?”


    门外,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立在竹林小径的尽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意想不到的人,他也不免狐疑蹙额,与身边的壬遐龄交换了眼色。


    后者轻拉他衣角,小声道:“你不是说长公主殿下急召议事吗?”


    “是啊,信还在我怀里揣着呢,有信物为凭,断不会出错。”范臻啧一声,长眉一挑,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我这好姐姐,一天不管闲事就浑身难受得很。”


    话音刚落,照壁后转出一道清癯人影,漫笑道:“勿怪令姊,是我央她做了这份人情。”


    *


    城外湖心亭。


    垂幕设宴。


    眉目疏阔粗衣布鞋的男子脸上挂着真诚的微笑,舀起盅里的蟹粉狮子头,放至自家公子碗中,朗声介绍道:“专程打淮扬请来的厨子,这是他的拿手菜,烦公子帮我品鉴一二,若是好,来日宴请那帮嘴刁的官员,我就放心用他了。”


    而后放下汤匙,拿起筷子,自己转去夹旁边一道一看就索然无味的糙面馒头。


    对面端坐的玄衣男子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嗯了一声,乖乖夹起一块狮子头,送入口中。


    正细细咀嚼,侍立桌旁的缃荷耐不住开口:“不是我说,此刻任谁来看,也瞧不出董大哥竟是那云霞居腰缠万贯的京城富商,这都多少年了?至今非布衣不穿,非粗粮不食,日日眼睁睁看着珍馐美馔打筷子底下过,愣是不进口,就是吃斋的和尚,也没你这般寒酸,更没你这般能忍。”


    “行首忘了么?我发过誓。”董鉴通也不恼,和和气气地提醒。


    “自然不能忘,当年你发誓,谢贼一日不除,你便一世苦修。”缃荷叹气,“这世上,我李缃荷打从心底里钦佩的人不多,一个是先生,另一个就是你。”


    “谬赞,谬赞。”董鉴通推托道,“论心性,论个中艰辛,余不及公子万分之一,不可相提并论。”


    缃荷知他向来瞧着一团和气,内里却执拗得紧,相劝的话到了嘴边,也不知如何吐出。


    幕七明白她心思,递给她一个眼神,让她不必再劝。


    缃荷知趣,理了理鬓角,便敛声施礼,出亭下舟。


    “如何?”


    亭中只余二人。


    “味道不错。”


    “很好,不枉我舟车劳顿重金延请。”


    幕七放下筷子:“恭亲王口味清淡,偏爱淮扬菜,看来你已下了不少功夫。”


    “想要赚取他的信任,这些表面功夫犹不足也。”董鉴通道,“日前收到公子密信,虽大致情形我已了解,但兹事体大,有些细节属下不敢擅专,还想请公子的示下。”


    幕七颔首:“今日特地出宫,也确有几点关键之处要额外叮嘱。”


    一番备细筹谋,直到茶凉言尽,方觉亭外飘起轻雨。


    幕七起身,探手接中亭檐上滴落的雨珠,任其濡湿掌心,缓缓道:“近十年的基业,将毁于一旦,你可不甘?”


    “属下哪来的基业?当年若非少将军拼死相救,我早已是沙场上的一副枯骸。之后弃戎从商,能有今日,也全赖公子你鼎力相助。要说基业,这份基业实是公子的,属下不过是代行看守经营之责。”董鉴通慢慢嚼着糙面馒头,满足的表情看上去像在吃什么绝世佳肴,“公子非贪恋富贵荣华之人,属下这些年来亦以此自牧,所求不过布衣一身,糙米一碗,以及谢衡的血债血偿!”


    他眸中浮现恨意,但转瞬即敛。


    “其他的,都是过眼浮云,舍便舍了,千金散尽还复来!”


    “好一个千金散尽还复来。”幕七挥去手上雨水,正色道,“董大哥襟怀高旷,豁达刚毅,兄长生前能得挚友如你,倾心相交,实是一大幸事。”


    董鉴通摆摆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


    “你的腰伤可还时不时发作?”幕七适时岔开话题。


    “还提那陈年旧疾做什么?”董鉴通回说,“除了阴天下雨,隆冬落雪,其他时候也都还将就得。”


    “我从宫里带出几副膏药,虽不能除根,发作时贴上,总能替你减几分疼痛。”


    “公子厚爱,属下惭愧。”


    “举手之劳而已。董大哥,你可曾想过,待得哪日尘埃落定,要作何打算?”


    “在霜天的坟边置几亩薄田。”董鉴通道,“逢年过节的,好去寻他喝酒。”


    他答得好快,几乎脱口而出,想来这个念头早已在他脑海中萦绕了无数日夜。


    幕七莞尔:“家兄最喜热闹,如此正合他意。”


    “公子呢?”董鉴通反问,“先不提以后的事,属下若没记错,你服用那杨柳玉净已有六年,当年我为你寻来此物时,那贩药的蕃客便一再叮嘱,此药极阴极寒,服之不能饮酒,且时日越久,越伤根本,轻则惧冷畏热,重则克减寿算,用之最多五年,已是极限。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公子宜尽早弃用,否则后患无穷。”


    “董大哥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幕七道。


    “我知你心中自有计较,只是你心中计较从来不为自己,否则我又何苦来替你紧张操心?”董鉴通瞪了他一眼,“少将军若在,早已择一高山,罚你负重登山二十个来回。”


    幕七一愣,旋即大笑:“当年可只有十个来回,董大哥你比家兄还要狠心。”


    董鉴通亦忍俊不禁:“今非昔比,当年你才多大,现今你多大?年岁愈长,罚得愈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


    君臣会晤本来拘谨,但因雍盛实在平易近人,不端一点君主的架子,又有因缘际会在前,几杯酒下肚,稍作寒暄,气氛倒也渐渐活络起来。


    几位进士也不愧是他审量日久相中的人才,各怀济世救民之策,高谈阔论,直抒胸臆,时而针砭时弊,时而忧心忡忡,或愤慨进谏,或无奈摇头。


    雍盛一直微笑着倾听,很少说话,间或他们离题太远或聊入死胡同,他才用一两句简洁的话,重新将话头拉回或另起炉灶。


    有时遇到几位意见相左,如薛尘远与范臻,他能又准又快地抓住主要矛盾,以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的话术,迅速求同存异,弭平争端。


    发现讷言温吞如罗仞者,他时不时便以“罗仞以为如何”“此是罗仞强项,他想来有话要说”为由头,自然而然将话题抛给对方。


    慢慢儿地,这些被青睐的官场新贵们发现,皇帝的心志与能力,恐怕远非他们之前所以为的那样平庸。


    起码今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主导并掌控了整个君臣投契的局面。


    且越往深里聊,越是心惊,皇帝有时轻描淡写的几点意见,竟字字珠玑,直中要害,令人醍醐灌顶。


    何以这位此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于是到了后半程,几位说话变得谨慎起来,每每发言,都要提前打个腹稿,再缓缓托出,力求完备精确,没有错漏。


    如此聊上三个时辰,竟比殿试还累。


    到得散场,各自原路返回,体力不济者甚至两腿打颤,汗透重衫。


    雍盛倒是神清气爽,因思考方才薛范二人的某些言论想得太过入神,待轿子出了院落,走了许多时,才发现已交亥时,爽朗笑道:“不知不觉竟聊了这么久。”


    “可说呢!”怀禄锤着后脖颈,“小的困得直钓鱼,趁着路上人少,快回宫歇下要紧,明儿还得早朝呢。”


    “好。”雍盛漫声应着,透过摆荡的轿帘儿往外望去,忽然道,“慢着,外头是决君桥嘛?”


    怀禄打帘探出头:“是呢,主子还记得。”


    “想忘也忘不了吧?”雍盛自失一笑,“朕可是差点命丧于此啊。”


    “如今回想,当真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怀禄后怕得打了个激灵,“如此不祥之地,还是速速驶离为好。”


    说着就要张嘴催轿,被雍盛一把按下:“慌什么,朕总不可能倒霉到在同一个地方被刺杀两次吧?停轿。”


    “主子爷?外头还飘着小雨呢。”


    “停轿。”


    怀禄一声叹,只得赶紧跺了两下轿板,待轿子停稳,撑开油伞,方小心搀着雍盛出来。


    他不明白皇帝这时候雀跃的心情,只忧心更深雨缠绵的,一个不小心又叫皇帝染了风寒。


    雍盛难得有如此兴致,立于桥上,凭栏远眺,但见烟波渺渺,雨雾濛濛,两岸杨柳低垂,拂来潺潺水声交织着阵阵丝竹,如丝如缕,时近时远。


    雨幕模糊了天与河的界限,天地仿佛晕染开的水墨,深浅交融,有如一体。


    雍盛阖眸,深吸一口气,感到潮湿清新的空气渐渐充盈身体,荡涤了疲惫腌臜的灵魂。


    “怀禄,甜水河上,有几座桥?”张开眼睛时,他突兀地询问。


    “回主子,据奴才所知,共有大小石桥一十八座。”怀禄道。


    “一十八座。”雍盛重复了一遍,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的河面,表情似不解,似轻嘲,“那为何今夜偏偏还是在这决君桥上,重逢此君?”


    第73章 第 73 章 “皇后的人。”


    一人在桥上。


    一人在船头。


    彼此都看见了对方, 目中皆有不同程度的震惊。


    缃荷揉揉眼睛:“先生快看!”


    怀禄亦将油伞往高举起:“诶,那不是……”


    乌蓬小船越驶越近。


    幕七仰头,眯起双眼, 面上不可察觉地凝起一层寒霜。


    雍盛却仿佛见到多年老友,热络地挥手,用夸张的口型大喊:“喂!姓幕的!好巧啊!”


    幕七没有一丁点回应的意思, 扭头就进了船舱。


    “……”


    雍盛愣住,简直不敢置信:“朕堂堂九五之尊, 主动跟他打招呼, 那小子竟然视而不见?”


    怀禄实事求是:“是的,主子爷。”


    “岂有此理。”雍盛皱皱鼻子, “好没礼貌。”


    怀禄赞同:“爷可以将他抓起来, 就地治个藐视王法的大不敬之罪!”


    雍盛:“大不敬?”


    怀禄阴恻恻答:“午门问斩!”


    “那倒也不至于, 不至于,这么有个性有骨气的人如今很少见了。”雍盛缩起脖子, 大人不记小人过, 抬了抬下巴, “去,将小破船拦下来, 把人带到朕面前与朕好好说话。”


    “是。”


    怀禄于是唤了声狼朔。


    下一秒, 几道黑色人影冲破雨雾,笔直地飞下桥。


    一阵砰砰铛铛,霹雳哐啷。


    不一会儿, 姓幕的就被“请”了上来。


    “你的侍卫搞偷袭, 把我的船底板戳了好几个洞,眼下船已沉了一半,船舱中一应琴棋字画也一并沉了, 损失大约白银千两,纵使你是当今,该赔的也得赔吧?”


    一见面,缃荷就竹筒倒豆子,气咻咻地算起账来。


    “当今?什么当今?当今世道确实是不大好,世风日下!”雍盛装模作样左右环顾,轻咳一声,压低嗓音道,“在下姓花,名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姑娘可别信口乱叫。”


    “你。”缃荷也警惕地张望一番,一并压下心头火,“我们的船……”


    还要分辨,又被雍盛抢先。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这船看起来又小又破,张嘴竟然要白银千两!莫不是看本公子阔气,想讹人?”


    “我讹人?”缃荷方才在水里着急忙慌尽其所能地捞了一阵,搞得形容狼狈,此刻被诬赖讹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船是不值钱,可船里的东西全都是宝贝!胡砜的画,喻淏的几案,先生的……反正随便拿一个出来都不止千两,要不是看在你是……的份儿上,定教你原价赔偿!”


    这么说来,这还是人情价。


    觑她神色焦急,不像胡诌造假,雍盛有些心虚了,刮刮鼻子道:“别急别急,我再让他们下河去给你捞上来。”


    缃荷气苦:“旁的都好说,唯独那字画一类,就是捞上来也尽毁了。”


    雍盛瞥一眼哑巴幕七,很费解:“幕先生这么好的武功,这么好的身手,怎么让这几个三脚猫凿沉了船?”


    缃荷又炸了:“双拳难敌四手,不赔钱就算了,怎么还埋汰人?”


    “怎么敢埋汰先生,自上回一别,许久未见,我想多谢先生所赠之锦囊妙计,却苦于无处寻觅,着实惦记挂怀了许久,今日偶遇实属妙缘,我一心想找先生叙旧,先生却冷淡得很呐,眼看小船就要过了这桥洞,一旦错过,重见之日又是遥遥无期,情急之下这才命人无论如何要拦下先生。手底下人不知轻重,若因此损坏了先生的心爱之物,不用缃荷行首多言,必定相赔的。”


    一番话说得倒也算中肯,只是故意将“冷淡”二字的发音咬得重了些,况还是夹带在笑音中,听着越发不是滋味儿。


    但他忘了幕七是个聋子。


    聋子是听不出音调语气的。


    雍盛不免有些懊恼。


    幕七盯着他,神色不辩喜怒,不知在想什么。


    憋了许久,倒是憋出一个手势——


    雍盛看不懂,就转头盯向缃荷,等她翻译。


    缃荷面上先是掠过一丝讶异,而后才尽职尽责翻译道:“烦请快捞。”


    说完又补上一句:“赶紧的!”


    看来这小破船里真有宝贝。


    雍盛撑着脑袋坐在河岸边,看着可怜的狼朔领着一票人在河里辛苦打捞,心中很是愧疚。


    “都是爹生娘养的,得亏天儿还不算冷,否则这么凄风苦雨的,要是将他们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得了。”


    “……”


    从缃荷生动的表情来看,估计是想白眼但克制住了,导致眼皮在不正常地抽搐。


    她大概是觉得雍盛心疼属下是在做戏。


    雍盛也不介意她怎么想,笑了笑,打听道:“行首与幕先生这是坐船往哪里去呢?”


    缃荷含糊道:“自然是回去。”


    “也是,天色不早了。”雍盛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散漫模样,“回幽蘅院么?”


    缃荷信口敷衍:“嗯。”


    “可从决君桥再往北就是皇城了,早已经过了幽蘅院的地界。”雍盛微微一偏头,笑意更深,“怎么,缃荷行首打算先去皇城逛逛,再返程?”


    缃荷一惊,神情登时戒备起来,心说这小狐狸心眼子挺多,强行自圆其说道:“时辰也不算太晚,先去赴宴。”


    雍盛又问:“赴哪位大人的宴呐?”


    “皇城脚下赵翰林府上。”缃荷杜撰道。


    “那可不巧,赵无余前些时御前授课,被我气了个口斜胡子歪,称病了,难道他这会儿已身子大好,能宴宾客了?”


    见他一再追问,咬住了就不松口,缃荷懒得再编,强硬起来:“这个嘛,恕草民无可奉告。”


    这话回得,味儿太冲,立刻引来怀禄的“放肆”警告。


    雍盛连忙给按住:“低调低调,聊天而已。”


    那边幕七也挥手示意缃荷退后。


    缃荷索性不在这儿瞎掺和,往狼朔那儿监工去了。


    “你长得普普通通,又聋又哑。”雍盛随手捡了地上一根光秃秃的枯枝,漫无目的地挥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愿意亲近你,唔,似乎,你总能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如同故人。”


    幕七戴着竹编的斗笠,朝他走近两步,立在他身边,像一棵高大笔直的松。


    雍盛从伞下仰起头,扬起手中枯枝递给他。


    幕七接过来,在松软的泥地上写:【因何离宫】


    “宫里太闷。”雍盛自然不肯讲实话。


    幕七又写:【吃一堑】


    雍盛知道他在说上次微服,自己于这决君桥上遭枭斋行刺未遂之事。


    “你曾救过我的命,也帮过我很大的忙,我问过你想得到什么回报,你却一无所求,你还说你与朕是友非敌,朕其实不信,世上只有无来由的敌人,却没有无缘无故的朋友。不过此刻,我知晓你的确是我的朋友了。”


    一番话说得绕来绕去,幕七抱着双臂,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因为你是皇后的人。”他忽然绽开一个真诚的笑来,露出白瓷般耀眼的牙齿,“所以才刻意接近我,无条件地帮我,皇后的友人,便是朕的友人,往后朕必不疑你。”


    幕七面具般灰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微妙的表情,四舍五入几乎可以理解为出乎意料了——


    【何据】他问。


    雍盛颇有些洋洋自得,像孔雀开屏,炫耀道:“你给我的那一纸百官裙带关系名录,所书之人尽管小心谨慎地做了掩饰,但还是被我一眼认出了笔迹。”


    竟是在这里出了纰漏。


    大意了。


    幕七沉默。


    明明是用左手写的。


    他……对他的字,就这么熟悉么?


    雍盛哈哈大笑:“知妻者,莫若相公也。难不成你以为朕连朕枕畔之人的字迹都认不出么?我们朝夕相对,她还手把手教我写过字呢。”


    幕七:“……”


    这人还颇有些以此为豪呢。


    事已至此。


    雍盛以为幕七是谢折衣的宫外势力。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幕七思考起是否干脆将错就错。


    可他认真起来的表情落在雍盛眼里,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你这样的人物,甘愿受她驱驰,我并不意外,因为她确实有令天下人臣服的本事。”


    幕七倒没想到他会在一介外人面前对自己发表见解,还是如此……近乎吹捧的夸奖。


    一时间,他被夸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再圆再美的月亮,它挂在天上,远在千里,云泥之别,有如大道之数不可亵。”雍盛话锋一转,“或许有时你会产生错觉,误以为水中月唾手可捞,可当你真的朝它伸出手,拘起的却只能是一捧枉然,一切都是徒劳罢了,你要想清楚。”


    他拐着弯儿点他,又好像点自己。


    幕七笑了,因为他闻到了几分醋味。


    “不错。”雍盛说着说着,自己顿悟了,喃喃道,“怪不得我愿意亲近你,因为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啧,原来如此,同病相怜。”


    他说得太小声,幕七没听清,刚要倾身凑近,不料雍盛猛地蹿了起来。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两人相撞。


    擎伞的怀禄没防住,惊呼出声:“哎哟,我的爷!”


    “嘶——”雍盛已经捂着脑门儿蹲下,指着幕七哀嚎,“你你你,你怎么暗算我?!”


    幕七也没好多少,但他到底有武功傍身,反应也比旁人快,及时避开了下巴。


    所以刚才那一下,雍盛直直撞在了他胸口,力道之大,就连他也被顶得后退了半步。


    他顾不得疼,下意识跟着蹲下,双手捧起雍盛的脸,检视他被撞的额头,见他眉心一片通红,也不及细想,手掌就冷不丁覆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轻揉,吹气,像呵护娇嫩的小孩儿。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丝滑且流畅,比怀禄还快,怀禄在旁支着手,有点懵。


    眉心先热后凉,雍盛也有点懵。


    还没回过味儿来,那只沁凉的大手又陡然抽离,这一贴一离,使额上原本只有五分的疼,反衬出十分的热痛来。


    雍盛忍不了,只得自个儿上手捂着,瞪大了眼睛盯幕七。


    幕七将手撤回后,尴尬地握成拳藏在身后,见雍盛疼得泪眼婆娑,瞪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控诉与谴责,喉头一滚,别开眼,不一会儿,又打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来,递过去。


    “什么东西?”雍盛狐疑地接过,小动物似地嗅了嗅,隔着油纸闻到一股甜腻腻的香味。


    “……饴糖?”


    幕七颔首。


    本来是想带回宫里,经“谢折衣”的手给出去的。


    “你平时就这么哄人的?”雍盛嘿一声,掂了掂油纸小包,立马儿高兴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朕就好这口……”


    “扑通!”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巨大的水声打断。


    雍盛一惊,差点嚼了自己舌头,回头就听岸上河里,一阵乱嚷。


    “有人跳河啦!”


    “落水了落水了,快救人!”


    “好像是个女人!”


    雍盛与幕七相视一眼,同时拔脚往河对岸跑,怀禄担心他淋雨,也滑稽地举着伞追,刚追至桥上,就遇到狼朔前来回禀,说轻生民妇已被救起。


    “轻……轻生?”跑那两步跑得有些气喘,雍盛扶着腰问,“是何情由?”


    狼朔面带戚哀,怜悯道:“她是抱着自己刚病死的孩子跳河的。”


    “哦。”雍盛默了默,语气沉重下来,“丧子之痛,确乎痛不欲生。怀禄,你去支些银钱给她,帮着她安葬了夭殇的孩子,再好生抚慰。”


    问答间,幕七不知何时从后面贴上来,站得极近。


    雍盛也不客气,顺势将后背靠上去,卸了一半的身体重量给他。


    怀禄领命去了,狼朔却还在原地支支吾吾。


    “怎么了?”雍盛起疑,“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么?”


    “那妇人口中一直在胡喊乱叫。”狼朔挠着头道,“一会儿哭孩子,一会儿哭丈夫,还一个劲儿地喊冤。”


    “喊冤?”雍盛歪斜的身子回正了,肃容道,“何冤之有?你去详问,算了,直接带她来见朕。”


    第74章 第 74 章 “朕认床。”


    已是后半夜, 雨雾散了。


    不起眼的马车上,灰蓝衣裳面白无须的男子搀下一位失魂落魄的民妇,那民妇的粗布裙摆还在往下滴水, 身上裹着一件与她格格不入的大氅。大氅一看就很昂贵,她瑟缩着,小心翼翼捧着大氅底部, 尽量不让它拖在地面沾上尘土。


    她颤颤巍巍往前走出两步,干瘦枯瘪的手倏地抓住身边男子的衣袖, 扑通一声跪下。


    男子阻拦不及, 拉扯中只能跟着单膝点地蹲下,与她平视:“吴娘子, 我也只是个奴才, 身份卑贱, 你跪我,我生受不起。”


    被称作吴娘子的民妇已哭了太久, 嗓音粗哑得像是灌了满喉咙砂砾, 砂砾互相摩擦, 碰撞出泣血般令人心惊的动静:“大好人,活菩萨, 那位大人果真能救我相公吗?”


    她竭力瞪大红肿的双眼, 死死盯着男人,生怕对方的表情里透露出一丝敷衍与欺哄来,这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 现在她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将她从鬼门关外拉回来的人身上。就在刚才,她攥着身上的大氅,暗暗下定决心, 马车里的大人说得对,她若死了,就是称了仇人心意,世道坏成这样,就是死,她也得拉着那群丧尽天良的东西一起死。


    “你放心,我家大人从来说到做到,只需照他说的去做,必保你相公平安归家的。孩子命苦,快些整理收殓了,让孩子早日入土为安吧。”


    “好,好,好好好,入土为安。”吴娘子一迭声应着,每说一个好字,她那晦暗消沉的眼中,自死亡与绝望的阴霾里,就爆出越来越慑人的寒芒来,“我儿没了,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入什么土?哪里来的安?他们都得偿命!只有他们都偿了命,我儿在阴曹地府里才能安心!”


    怀禄叹口气,明白此时为人母的心情,越发耐心细致地将人安抚好,再交给狼朔妥善安置。


    再转回马车时,远远瞧见缃荷行首正将一个从河底打捞出的精铁匣子交给幕先生,幕先生接过后第一时间打开匣子察看了里面的东西,怀禄尽可能地伸长脖子,也未能窥见分毫,只留意到那匣子的开启方式好生奇异,竟是个复杂的机关匣。


    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要如此郑重其事地锁在机关匣中?


    登上马车后怀禄将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吴娘子的冤案中,并未留神细听,过了好半晌,方惊醒般回问:“你方才说幕七捞回一个什么?”


    “机关匣,铁做的。”


    怀禄又说了一遍,突然发觉皇帝的脸色难看得很,苍白骇人,嘴唇也因抿得太紧,逼出不正常的乌紫色来,心中暗呼一句苍天老爷,忙斟了杯热茶塞进他手心。


    一碰到他指尖,又觉察到皇帝在细密地颤抖,心疼极了,忙又将他双手拢过来捧着揉搓,劝说道:“爷又发了邪性儿了,吴娘子丈夫蒙冤,孩子夭亡,是苦命人不假,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事儿既被爷撞上,说明老天还是眷顾她的,就是天大的冤屈,也尽能洗刷净的,您收收火气,且顾惜些自个儿身子。”


    “老天眷顾?”雍盛齿间迸出一声冷笑,“倘若今日她遇不上我呢?倘若她就此跳河溺亡了呢?这一家人,三条命,是不是就从世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蒸发了?谁能知晓他们的冤情?谁又能替他们洗冤?”


    “主子爷……”


    雍盛紧咬着的后槽牙发出咯吱声响,他极力抑制着狂躁的心跳,喉间又腥又热,“今夜有个吴娘子被逼得跳河,昨夜就有个王娘子抹脖子,明夜就会有个陈娘子上吊!我今时今地救得了这一个,昨时昨地,明时明地,我又如何能尽数解救?是什么逼得她们寻死?是大雍!朕的大雍!朕纵容得那些狗官,叫他们敲骨吸髓贪赃枉法,逼得百姓在这世道上活不下去!是朕不仁……!”


    胸膈间气血翻涌,他情绪激动,语气浊重得令人发瘆,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呕出一口血来。


    “圣上!”怀禄吓得魂飞魄散,扑身过去,哆嗦着拿袖子去给他拭血,“您千万别动气,太医一再叮嘱……”


    “少大惊小怪。”雍盛喝令他噤声,别开头闭上眼。


    满腔积郁吐不出按不下,喉口像堵着一团棉花,他大力吸气,闻到恶心的血腥,再木然透出,平复道:“去,唤幕七与缃荷进来,朕有事需得他们帮忙。”


    怀禄知道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不敢违拗,匆匆将车厢内收拾了,奔去邀人。


    不一会儿,车帘子撩开,缃荷先进,寻角落坐下。幕七后上,一进来就皱起眉,目光扫过雍盛沾了一星血渍的衣袖。


    雍盛将袖口拢起,轻咳一声,脸上再无此前嬉笑之色,对缃荷道:“向你打听一人。”


    缃荷显然刚受了训,对雍盛的态度也恭敬许多:“圣上请问。”


    “你可认识闵仁兴?”雍盛口中吐出一个人名。


    缃荷朝幕七望了一眼,点头道:“当然认得,闵大少此前可是我们幽蘅院的常客。”


    “好,那也算对了门路,你且与朕说说此人。”雍盛的语气平直如白水,寡淡得让人不安,“家世门祚,品性德行,最好事无巨细,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有罚。”


    缃荷未语先笑:“奴婢别的本事没有,却是个真正的包打听,没有说不好的。这闵仁兴啊,就是那闵添良的独子。”


    “闵添良?”雍盛搜寻记忆,“可是京城里那家闵记香铺?”


    “是了,他家祖籍闽南,专做海上香料生意的,财力势力虽不是数一数二的出众,但就是在京城这样随手丢下一根撑衣杆儿都能砸中几个富商大贾的黄金地脚,名头也是叫得响的。圣上打听的这个闵仁兴,是闵家正经的嫡出公子,又是唯一的独苗,家里面自然千娇百宠的,所以多少沾染些酒色财赌纨绔习气。”


    “他可不是寻常纨绔。”雍盛阴沉道。


    “是,要不说娇子如杀子呢,前些时听说他犯了事儿,大庭广众的为了一个相好的寡妇,争风吃醋,打杀了两个人,好多人亲眼目睹的,无从抵赖。这不,证据确凿已经过了明堂,他也认了罪画了押,眼下就等秋后问斩呢,唉,说来真叫人唏嘘。”


    “怕是斩不成。”雍盛却道。


    “那怎么可能?”缃荷怪叫,“判词都是当众宣读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板上钉钉的事儿还能有假?”


    “这世上有什么是不能造假的?”雍盛怒到极处,反笑了,“否则哪来那么多鱼目混珠指鹿为马的肮脏手段!”


    =====


    回到晏清宫,雍盛沐浴更衣毕,悄悄摸到榻边。


    谢折衣正面朝里,拥被安睡。


    雍盛不愿吵醒她,小心翼翼拉开被衾一角,脱了缎鞋,一寸一寸地挨进去。


    他自认为动作已经够轻,没成想还是将人闹醒。谢折衣也没转身,只是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位子来。


    雍盛涎着脸躺进去,轻笑:“你睡的什么猫儿觉,这样浅。”


    谢折衣将那只顺势搭上自己腰侧的手拍掉,阖着眸子幽幽道:“你不是歇在顾才人那儿么?干什么又回来闹我?”


    “朕认床,在别处睡不安稳。” 雍盛不依不饶地环住她,更甚者,索性将一条腿盘她身上,头埋进那微凉的颈窝,撒娇似地蹭来蹭去,“也认人。”


    谢折衣任他手脚并用地缠搂着,只是不转身。


    “再说了。”雍盛又道,“你命人将门前纱笼里的蜡烛剔得那样亮,不就是在等朕回来么?朕这样体贴,怎么能叫你失望?”


    “自作多情。”


    谢折衣无情奚落着,却探出手,双指扣上雍盛腕脉。


    雍盛不知为何低低笑了起来。


    谢折衣问他笑什么,他道:“朕若说了,你不能恼朕。”


    谢折衣指下用了几分力气,示意他有屁快放。


    “朕是在想。”雍盛从善如流,“你的嘴巴明明很软,吐出的话却硬得很。”


    他在调戏他,且技法拙劣。


    谢折衣撤了手,终于转过身来,盯着他:“脉弦如紧绷之弓,躁而虚浮,跳脱不齐。张嘴。”


    雍盛懵懂地眨眨眼,身体先理智一步,听话地张开嘴。


    “吐舌。”


    雍盛蓦然心跳如鼓,不知在期待什么,颤悠悠吐出舌尖。


    谢折衣冷漠检视一番,下了诊断:“舌尖红绛,兼狂言谵语,必是心火内炽所致。圣上去赏舞,因何大动肝火?”


    雍盛心里一咯噔,怀疑他老婆是不是能掐会算。转念又想,幕七那神棍既与她是一路人,近墨者黑,保不齐她也沾点儿玄学。又或者,她跟踪他。再或者,她与幕七有什么能够即时通讯的渠道。一时间脑海中风云变幻,各种猜测纷至沓来,面儿上仍云淡风轻,竭力转移话题:“朕心火旺,未必就是动了肝火,谢御医既医术了得,何不帮朕断断朕动的究竟是什么无名火?”


    听他越说越不正经,谢折衣突然出手,钳住他泛红的面皮。


    雍盛被掐得生疼,脸都变了形,笑着讨饶:“夫人手下留情,为夫这张脸虽比不上你美若天仙,但也还算标致,要是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挂了彩,有碍观瞻。旁人自不消多说,唯独与你日夜相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不膈应?”


    谢折衣哼一声,阴恻恻道:“挂了彩也好,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姓顾姓沈姓杨的女子看上你,也免去宫里左封一个才人又封一个嫔妃的典仪耗费,如此勤俭兴邦,倒是万民福祉。”


    “冤枉!”雍盛不敢苟同,“你以为外头那些女人看中的是朕的容貌吗?肤浅!她们明明看中的是朕的钱!”


    谢折衣:“……”


    “不过!”雍盛接着稳定且无序地输出,“你既然吃味,不想朕封才人,直说就是,朕以后绝不再封,只守着你一人。”


    “花言巧语,轻浮无状,当罚。”


    “啧,疼……”


    雍盛见无论如何解救不了被掐的脸皮,开始使坏水儿,伸手去呵谢折衣的痒:“夫人既然不仁,就别怪为夫不义了!”


    说着闭上眼,腰肢胁肋的一阵乱挠。


    谢折衣眼神微变,不得不松了手,躲闪后退。


    雍盛睁开眼,见她单手捂着胸前,反应过来什么,面皮轰地烧起来,兀然停止了胡闹,含混道:“是朕孟浪了,手底下没了顾忌,不闹你了,快,快睡吧。”


    边结结巴巴地说,边捞过锦被将人紧紧地裹起来,一圈一圈,包粽子一般,将谢折衣裹得只露出个头来。


    谢折衣一时想不明白他是在防谁,又好气又好笑,挣动一下:“再拿根绳子来,可以直接捆走卖给人牙子了。”


    “朕哪舍得卖你。”雍盛把人当抱枕,抱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还一边小声嘟囔着,“千金万金也不卖的。”


    谢折衣被禁锢得难受,刚动了动腿就被雍盛强按住,软声央求:“今日朕心里不快活,你就屈尊让朕抱一下嘛,朕保证不动手动脚了,行吗?”


    竟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谢折衣眸光微沉,不动了。


    雍盛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连轴转了一整日,积攒的疲乏趁隙一股脑儿涌上来,不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眠。


    半途模糊惊醒,只觉有人用指尖在轻轻梳自己的发,微凉的指腹按在头皮上很舒服,鼻尖隐约有药香萦绕,那香气钻入体内,烘得脏腑温热,精神熨帖。


    他似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又或者没有。


    但他确定自己是得到了一个吻——就落在被掐的那半边脸颊上。


    第75章 第 75 章 “妾心如郎意,至死方休……


    殿试后七日, 集英殿唱名赐第。


    据说今年的唱名仪式格外隆重,皇帝自掏腰包贴补操办,除了与考试有关的正副考官、编排官、点检官等人, 还命诸多皇亲、使相、臣僚等一众宗室及朝廷要员随同参加观摩,这是建朝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足见此届赐第仪式的规格之高。


    唱名当日, 皇帝临轩,中第进士手持提前发放的按名次编号的号纸, 身着襕袍, 由宁安门举号而入,于殿口外祗候。


    待人员到齐, 枢相进呈名单, 拆视试卷, 按五甲名次一一呼名,再由殿前司卫士齐声传胪, 新进士应答后, 卫士将其引至廷下, 走到安排好的甲次位置,再叩问乡贯父名, 确认非同名同姓之他人。


    往前呼名这一流程皆由枢相代劳, 然今次待枢相呼完状元名,皇帝却忽然握住枢相手腕,笑言:“枢相年事渐高, 仍事必躬亲, 此乃社稷之福,但爱卿如此操劳,朕很是心疼, 这次就让朕来受累,你且歇息。”


    言毕径自拿过名录,清清嗓子:


    “进士第二人——雒原薛尘远。”


    “进士第三人——京城范臻。”


    ……


    “宜赐进士及第。”


    一甲唱名毕,同甲进士于两廊角领取敕黄,执敕黄入殿,躬身再拜谢恩。


    等殿上传胪再曰:“赐进士袍、笏。”


    新进士出殿门,于廊下释褐,着绿袍,持朝笏,再谢恩。


    往届唱名,只有前五人由枢相亲自宣布,其余则由宦者分批唱名。


    今日进士凡一百五十人,除状元向磐外,竟然都由今上亲自赐第。


    传胪圣音闻己名,集英殿上睹天颜。


    这是空前盛大的荣光,所有新进士都因此亢奋激动,更有甚者热泪纵横,所谓“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莫过于此。


    而这种无上荣耀感经由繁琐隆重的唱名仪式,被无限催发,进而在每个人的心底深处升华,就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深重君恩无以报,疾风草劲雪松坚”的志向来。


    雍盛的目的就在于此。


    他坚持亲自唱名赐第,不假手于他人,就是要这些朝廷的年轻血液只奉他为尊,以他为主,他要他们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


    这是本届赐第仪式第一个改弦更张之处,却不是唯一一处,变化在接二连三地发生。


    以往,新进士在集英殿谢过圣恩后,还需前往谢太后恩。


    由于事前在流程上并没有接到更改通知,状元向磐理所当然地循旧制赶赴慈宁宫谢恩,众进士习惯以魁首马首是瞻,加上导引内侍也不做声,为免出错,也都跟随前往。


    然行至中途,榜眼探花相视一眼,同时止步。


    “向兄,这貌似不是出宫的道儿。”范臻叫住向磐,抬手指向相反方向,提醒道,“出宫得往这边走。”


    “急着出宫做什么?”向磐不解,“恩还没谢完呢。”


    “向兄糊涂。”薛尘远插.进一句,“方才在大殿之上,我们已谢过恩了。”


    “圣上的恩是谢过了。”向磐道,“还有太后呐?”


    范臻冷笑:“我们为何要向太后谢恩?”


    “往届新及第的进士都是如此。”向磐理所当然道。


    “那是圣上年少,尚未亲政所致。”范臻态度冷硬,“如今圣上业已亲政,不成体统的旧制也该改了。状元郎想去慈宁宫叩头,就自己去吧,恕范某不便相陪,告辞!”


    说罢,袍袖一甩,扬长而去。


    众进士面面相觑。


    “咳。”薛尘远瞅准时机轻咳一声,揉着跛了的那条腿,叹道,“薛某腿脚不利索,眼望慈宁宫还在一里开外,对一个跛子来说这路程实在远得很。望各位同年体谅薛某的难处,也让薛某先行一步。”


    言毕拱手一揖,也扭头走了。


    “诶,你……”向磐指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气得鼻孔冒烟,“方才传胪时叫到你的名字,分明看你走得挺快的!”


    其余进士眼看有这二位打头阵,交头接耳一阵,也纷纷掉头出宫。


    向磐孤立无援,干巴巴原地站了一阵,别无他法,只能灰溜溜与众同返。


    他心里清楚,自己虽是状元,但同年进士里许多人并不服气,他们嘴上不说面上恭维,心里却不知怎么在骂他呢。


    有名无实,才不配位,裙带关系。


    一切皆因他是枢相外侄。


    论才学,他确实不比薛范,但世上才华横溢者何其多耶?怀才不遇者又何其多耶?真正的世道,拼的不止是实力,还有运气。


    他向磐,运气就是好,此番桂折天庭是顺应天时,如此气运,旁人艳羡眼红,也实属正常。


    这么想着,他在缓缓而行的白马上挺直了脊梁,露出自信的笑容,朝夹道欢呼的百姓挥手示意。


    在他前方,是为状元开道的皇城司七驺,这是皇帝出巡时的骑从之制,代表着无上的尊荣。他们将导引着状元入期集院,那是新科进士聚会宴饮的地方。


    往年每届科举还时有榜下捉婿的事件发生,多是一些富商大贾瞄准了寒门进士,想用财产与女儿进行一场豪赌,期冀能够跨越阶层。今年他们的最佳目标自然是薛尘远这个热饽饽,因为进士前三甲里只有他出身微寒,尽管身有残疾,但在那帮市侩贱民眼里,也算差强人意。


    向磐揉了揉笑僵的脸,存着看笑话的心,环顾四周寻找那跛子的身影。


    谁料斜侧里突然冲出一个蓬头垢面之人,身量瘦小,又兼钻出的角度刁钻,两侧卫士竟没防范住。那人一头撞在马前,白马前蹄差点踢中其脑袋,险些来个脑浆迸裂,情形何其骇人,吓得向磐连忙吁声勒缰。


    白马受惊,人立嘶鸣,直接将鞍上的人甩了下来。这一摔,把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状元结结实实地蹾个狗啃泥。


    人群登时失了秩序哄闹着围挤上来。


    “大胆刁民!何故拦马!”


    卫士一边阻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一边架起闹事者,一边还要安抚受惊的马和状元,要防着马踢伤人,左支右绌,混乱不堪。


    “欸,你别扯我进士袍,这是陛下御赐,扯坏了你赔不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皇城司!皇城司!”


    只听那堕马状元气急败坏地喊。


    可他呼唤卫士的声音却被更尖锐更具穿透力的嗓音盖过——


    “状元老爷!状元老爷请为民妇做主,您是天下儒生第一人,民妇的官人与您一样也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功名未就,他却要代替那富商闵添良的儿子斩首东市,他冤枉!冤枉啊!”


    新科状元白马游街向来是京中一大盛事,就连今上也携皇后与百官观之于城楼,见人群拥挤,仪仗蹇滞不前,不由得询问缘故。


    怀禄命人下去查探,回禀曰:“有人拦路喊冤。”


    “哦?喊的什么冤?”


    雍盛望了一眼刑部尚书崔无为,崔无为把习惯性缩着的脖子往肩膀中间埋得更深了,瞧着活像个好大的鹌鹑。


    “回圣上,禀报的禁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奴婢听得更是稀里糊涂,什么买替死,什么宰白鸭,听着像是个好大的冤案呢……”


    怀禄话还没回完,枢相忽然将其打断。


    “圣上,刁民滋事,宜命人先拉下去,事后问清原由再行处置,免得耽误了接下来的闻喜宴。”


    “枢相说的是。”雍盛点头,“那就先……”


    “圣上,拦路之人必有奇冤,怎能等闲以滋事的罪名发落之?”大理寺卿杨撷出而力争。


    “不这般发落难道直接当街升堂判案?”谢衡斜睨着他,毫不客气,“如此开了先河,以后每逢朝廷盛事,无论大事小情,皆有此等无知愚民哗众喊冤,杨大人办是不办呢?”


    枢相威压慑人,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这时又有人来报:“圣上,那喊冤的妇人缠住状元不撒手,周围百姓也跟着起哄,要状元为民请命,状元迫于无奈应下了,眼下众人边喝彩边簇拥着二位,强令禁卫改道,往衙门去了!”


    “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劫持状元,还不赶紧勒令回头!”


    “枢相莫急,此事若是状元亲口允诺,眼下当着那么多人的见证,他也不能轻易失信,不如就让他复审此案,倘若个中真有冤情,他为百姓平了冤昭了雪,不光为朝廷挣了颜面,百姓们也会夸咱们这个状元点得好呢。”


    这次是皇后发了话。


    谢衡再强势,也不能当众给贵为国母的女儿难堪,毕竟他如今的声名地位,有一部分还得倚仗这份姻亲。


    他摸摸胡髭,不再做声。


    雍盛趁势道:“那就让向磐领了这差事吧,为便从事,特赐刑部详议头衔,另依大雍律例,案有翻供或其家诉冤者,应移司别勘。故着大理寺协从复审。枢相,如此可还妥善?”


    谢衡道:“全听圣上定夺。只是我朝一向禁民越诉,此人挑中今日拦马陈状,为杜绝今后有效仿滥诉者,当先笞四十,方能受理复审。”


    雍盛心下一沉:“笞四十,即伤筋动骨,身子骨差些的直接一命呜呼,不如先记下,若证实其冤乃子虚乌有,再数罪并罚不迟。”


    “不可。”谢衡寸步不让,“先科越诉罪,然后推勘。”


    “怎……”


    雍盛还欲争,谢折衣悄然握住他袖子里的手,轻轻捏了捏。


    雍盛接收到暗示,透出口气,扯出一个宽和的笑:“就依枢相所言。”


    “倘若把人打死可怎么是好?”


    回到寝宫,雍盛坐立不安。


    “有大胡子在,必能保住。”谢折衣不知在妆奁前捣鼓什么,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杨撷?但愿如此。”雍盛忧心忡忡,“可就是侥幸保住了命,伤了胳膊断了腿又怎么办?一介弱质女流,落下终生的残疾,该如何安度余生?”


    “打住。”谢折衣打断他的碎碎念,一把将人拉过来,按坐在绣凳上,“我知道你菩萨心肠,想发普度众生的宏愿,但你即便是天子,终究也只是凡人,管不了天底下每个人的生老病死时运天命。”


    “你说的很是。”雍盛看向铜镜中苍白的自己,试着放松皱起的眉头,纠正道,“可朕并没有你想得那般善,也从不发什么宏愿,朕只是想晚上能睡个好觉。”


    “你常因何睡不好?”谢折衣拔下他束发玉簪,取下纱冠。


    “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良心会痛吧。”雍盛抬眼,从镜中望谢折衣,戏言道,“折衣啊折衣,你有良心吗?”


    “没有。”谢折衣执篦为他梳头,“那是一等一没用的东西,有是负累,没有才轻松。”


    “哦,原来你是个没良心的人。”雍盛长叹,“那以后你要是有负于朕,朕是不是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已有言在先。”


    “勿谓言之不预。”谢折衣拿梳柄敲打他脑袋,帮他梳顺如墨的长发,手绕至腰胁,欲替他解带宽衣。


    雍盛握住了绕住衣带的指尖,阻了他动作,眼中笑意已散,认真道:“朝中将生大变,你我夫妇齐心,我不负你,你也不要负朕,好不好?”


    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


    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堕入爱河的男人。


    谢折衣盯着他,胸口最深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泛起钝钝痛意。


    “好。”他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展颜道,“妾心如郎意,至死方休。”


    没想到竟得此重诺,雍盛心中一震,随即欢欣起来,任其宽了外袍,只着里衣摆弄起镜前的瓶瓶罐罐。


    “这是什么?红色的,是胭脂?”他揭开一个描金瓷盒。


    “那是专门的口脂。”谢折衣耐心解答,“是用蜂蜡加上胭脂,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煮所得。”


    “那这盒白 | 粉呢?”


    “姿容粉,用益母草灰,白玉兰花研碎了,加上壳麝、各种香料调配而成。”


    “原来这样讲究,这个朕知道,这是眉笔。”


    “画眉墨,搓灯芯放入麻油,将油盏放在水中,焚烧灯芯,盖上琉璃罩,令烟凝结于罩壁,扫下,再将这烟灰倾倒进脑麝香油中,调匀。”


    雍盛听得云里雾里,忽然福至心灵,领悟道:“这,这些胭脂水粉都是你亲手所制?”


    谢折衣眸光一闪,否认道:“只是平时绿绮她们议论时捡耳朵听的。”


    捡耳朵也能记得这般清楚明白,我老婆可真是过耳不忘,天资聪颖。


    雍盛又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将人狠夸一顿,好似聪明的是他自己。拨弄瓶瓶罐罐的间隙,余光瞥见一只落了锁的精致紫檀匣,好奇地拨了拨其上的雕花葫芦锁,漫不经心道:“如此说来,朕的印象中,你鲜少有不施粉黛的时候。”


    不是鲜少,是压根儿没有。


    意识到这点,雍盛的眉骨挑起老高,回身仔细审视皇后,目光犀利如刀片,似是要将那姣好面容上的冶艳妆色尽数刮下。


    “一恐素面朝天怠慢了圣上,二为奉内命妇的礼制典仪,故日日起严妆,以示庄重端方。”


    谢折衣的瞎话扯起来一套接一套。


    雍盛不做他想,囫囵将其认定为女人天性爱美并羞于在人前展露素颜所致,便悻悻丢了这话题,注意力又回到那锁起的紫檀匣。


    刚想询问里面锁的什么宝贝,谢折衣那雌雄莫辨的嗓音陡然贴着耳朵响起,带起的暖风吹进敏感的耳道,激起一层难言的颤栗,直往里蔓延至心尖——


    “阿盛,劳你替我拆发脱簪。”


    第76章 第 76 章 “盛哥哥?”


    雍盛起身, 扶她坐下,瞧着那满头珠围翠绕,无从下手, 端详研究一阵,决定先拔下固冠的长角凤首金簪。因不得其法,忙活了半天, 终于脱了那富丽堂皇的白角冠,长吁口气, 捧在手里掂了掂, 笑道:“这冠子可真重。”


    谢折衣捏了捏确实有些酸疼的后脖颈,深以为然:“女子爱美逐美, 为了好看, 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精巧的法子来折磨自己。”


    “终日这般, 岂不累得慌?”雍盛搁下冠,正要将她高高束起的发髻解开, 忽而在镜中瞥见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 停下手调侃道:“你有这张脸, 就是什么也不戴,什么也不擦, 也一定好看极了。偏你自我要求如此之高, 不厌其烦,严苛到了头发丝,唉, 终日待在你身边的人一定很累。”


    “我严于律己, 又没严于身边人,这话讲得好没道理。”谢折衣反驳。


    “你虽然嘴上没说,但旁人日日见你这样做, 耳濡目染,自然也这般要求自己。难道你没发现,打你入宫起,朕眼前之人一个个都干净齐整了起来,往前那几个乌糟糟不修边幅的婢女宫使,好似一夜间凭空消失了。起先朕还疑心他们是遭逢了什么巨变,以至改了本性,问了才知道,是凤仪宫严苛的风气已吹遍了整座皇宫,他们若再顽固不化地邋遢下去,一恐遭人诟病孤立,二怕中宫见罪。”


    谢折衣闻言,理所当然道:“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整肃了宫闱,岂不是很好?”


    “好什么?”雍盛却瘪嘴道,“人人都如出一辙的齐整干净,排成一排,白里透红,就像同一个糕点模子里蒸出来的寿桃儿,好看是好看,却无趣得很。”


    他古怪的比喻将谢折衣逗笑,那人发出的低沉笑音有种莫名的磁性。


    “恐怕只有你会这样想。”


    “朕本来就是这样与众不同之人。”雍盛大点其头,顺着话竿儿就往上爬,“皇帝这个身份实在是将人框住了,施展不开手脚,按朕的意思,朕当去著书立说,大力宣扬躺平思想,专门改造你这样的内卷奇才。”


    “内卷?”谢折衣时不时就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些新鲜词儿,已经见怪不怪了,“什么意思?”


    “就是不必要的非理性的内部竞争!人应该清醒地躺平,拒绝内卷,摆脱比较。否则你卷,他也卷,人人都卷,这除了让所有人都生活得更累更辛苦,有什么别的好处呢?”


    见他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谢折衣眨眨眼:“你说的好像有点意思,好像为你平日表现出的懒惰和敷衍找到了借口。”


    雍盛轻咳一声:“也不能这么……”


    “可是,是谁偷偷温书至半夜?又是谁,喝着参汤批奏章?”


    雍盛:“……”


    “我懂了,圣上口中说的躺平,是指躺平给别人看,试图麻痹对手,再悄悄努力惊艳世人。”


    “…………”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赢不了一点。


    雍盛咂咂嘴,丢盔弃甲,悻悻然放弃继续弘扬自己的朴素摆烂主义,重新捡起他的拆发事业,嘴上还得嘀嘀咕咕最后给自己挽个尊:“这不是一档子事儿。”


    要不是坐不稳皇位就得死,他乐得做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如缎青丝散落,浓重的冷檀气息随之扑鼻而来,他登时心猿意马,克制地拢起发丝握住,拨到谢折衣一侧的肩头。乌黑的发底于是露出一截脖颈,冷白如玉,看起来手感绝佳。因脖颈的主人低着头,那里凸起一小节精致圆润的颈骨,上面竟还上下排列着三颗小黑痣。


    秀气又可爱。


    他鬼使神差地将指腹覆上。


    贴实的瞬间,他喉结滚动,惊讶地发现那寸肌肤冷如冰雪,又或者,他疑心,是他的手太过滚烫。他猛然缩回手,怔忡地瞧着自己的大拇指。


    “不过。”谢折衣只觉后颈一热,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方才略一思忖,我活这一生,确实如你所说,乏善可陈,无趣至极。”


    雍盛捻了捻指腹,尽量忽略那股不安,将注意力转回到与谢折衣的对话上,并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低落,想了想,大言不惭道:“那是你没遇到朕,从前不论,皆是过往云烟,往后余生,朕定让你日日过得妙趣横生。”


    谢折衣笑了,又是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低沉笑音,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宠溺,她轻声回应:“好啊。”


    他说这样蠢的话,却没有招来嘲讽。


    而她竟然温温柔柔地应承了?


    应承了什么?


    往后余生都与他共度吗?


    雍盛似被什么巨大的幸福击中了,脑袋都因此产生了一瞬的晕眩,但他很快又抽离出来,谢折衣突然这样配合与顺从,有些古怪,他不由得东猜西疑,或许,或许她是累了,雍盛如愿找到答案。累就对了,不论是谁,顶着那沉重的头冠顶上一天,还得兼顾端正的仪态和皇家的体面,都会累的。


    就算是女帝谢折衣,也是会累的啊。


    刹那间,福至心灵,遂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为了讨老婆欢心,卑微地放下了帝王全部的身段。他开解自己这是为了抱大腿讨生活而作出的不得已的牺牲,不敢承认自己其实甘之如饴。


    最后是谢折衣受不住,心领但坚辞,他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临睡前又固执且仔细地用锦被将老婆裹了一圈又一圈,演足了深情戏码,才放心安睡。


    夜里风紧,吹得窗棂抖动,雍盛睡得不踏实,下意识翻身,摸索着替老婆掖被角。


    “怎么了?”谢折衣被窸窣声闹醒。


    得到的答复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唔,你身子太过阴寒,先前太医来诊治,也嘱咐平日里当防着受凉,这两天夜里冷,被子得掖紧了,当心钻风。”


    “……”谢折衣含糊地应了,心头热热的,身上经年刻骨的阴冷似乎真的消退了些。


    他甚而头脑发热地产生了一些臆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秋后阴雨连绵,一连好多天,时而暴雨如注,时而轻丝廉纤,终于等来一日晴好,一下朝,雍盛便兴冲冲奔来寻谢折衣,两脚尚未踏进门槛,便大声嚷嚷:“速速备茶,朕快渴死了!”


    进来后见殿内阒然无声,谢折衣正伏案读书。他一点也不为打破这份岁月静好而内疚,风风火火地迈过去,顺手抄过案上半杯喝剩的菊花饮,仰脖一饮而尽,犹不解渴,抢过茶壶自斟一杯,又一滴不剩地牛饮了,连饮三杯,才舒缓过来,扶着腰狼狈长吁。


    谢折衣看笑了,揶揄道:“ 上个朝怎么就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沙漠里掘井了。”


    “宁去沙漠里掘井,也不当这鸟皇帝。”雍盛赌气道,说完又咬牙切齿地反口,“不,朕要先把刑部那一起子贪官污吏发配去沙漠里掘井!”


    “案子查明了?”谢折衣正色,将手中书卷放下。


    “多亏了杨撷!不光从阎王小鬼手里保住了吴娘子,还破了这起大冤案!卷宗在这里,你可想看?”雍盛从袖中掏出厚厚的劄子,卖弄似地在谢折衣眼前晃了晃。


    谢折衣早已知晓劄子内容,杨撷昨日写就时就复抄了一份给他,连夜递进了宫。


    但他装作不知且好奇的模样,点头道:“想啊。”


    “那你叫声好听的。”雍盛一掀衣摆转身坐下,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听的?”谢折衣沉吟着,想了想,“万岁爷?”


    雍盛老神在在地摇头:“呼朕万岁者众矣,不差你一个。”


    谢折衣心领神会:“阿盛?”


    “虽亲密,但不够尊重,论序齿排班,朕虚长你两个月,两个月虽短,数数日子,也整整六十天呢!”


    谢折衣这下彻底明白了,笑眯眯唤:“盛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雍盛心里头无比舒坦,响亮地应了声“哎”,乐颠颠地亲自将劄子展开了,送到折衣妹妹眼下。


    谢折衣一目十行地看着,顺手将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拖至雍盛手边。


    放在以前,雍盛早就不客气地享用了,但他今日却没什么胃口,卷宗上的内容令他恶心作呕——


    “吴娘子的相公甄垣六月初因被告偷盗而暂时收押,因迟迟找不到所盗之物,缺乏物证,加上甄垣坚决否认,案子没有进展,成了无头官司。原本按律,这种情况下应在三十日内将他无罪释放,但不巧的是,他撞上了闵仁兴当街杀人的大案。”


    “更不巧的是,他与那姓闵的身量相当,年纪也差不多,届时换上囚衣蓬头垢发,再用鲜血和些灰泥涂在脸上,刑场上远远望去,倒真能瞒天过海。所以当闵仁兴的父亲斥黄金千两为其子买替死时,刑部的牢役就相中了他。”


    “做事做全套,为防止甄垣到时在刑场上高声喊冤引人生疑,他们竟还将他的舌头割了去,何其阴损歹毒!”说着说着,雍盛的面色阴沉下来,眸光却因熊熊怒火亮得骇人,“后来吴娘子迟迟等不到相公出狱的消息,便四处奔走疏通,当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事买通狱卒,才辗转见到甄垣。那甄垣日日在狱中遭受毒打,根本不晓得自己因何受到如此待遇,直到一日他被强按着在一纸罪状的画押上按手印,他是个读书人,认得字,瞟见了罪状内容,这才明白自己是当了替死鬼。他虽成了哑巴,说不了话,但他撕下自己的里衣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在吴娘子偷来探望时交付给她。吴娘子知晓相公被冤,心急如焚,没头苍蝇似的去找官府理论,求告无门也就罢了,反而打草惊蛇。不出三日,刑部就派人去她家中打砸威胁,她那刚会说话的小儿为护着母亲咬了行凶的酷吏一口,被一脚踹中胸口,当场心裂而死。”


    “畜牲。”听到此,谢折衣的声气瞬间变得寒凉刺骨。


    雍盛从这简洁的两个字中咀嚼出蓬勃杀机,他并未感到诧异,因他自己也怀抱同样的或者更甚的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恨。


    “为了银子,他们甘愿作禽兽充走狗,在他们心里,与其做个没钱的人,不如做个富得流油的畜牲。朕想不出,实在想不出,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上行下效,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烂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比起他的激愤,谢折衣则显得更为淡漠:“牵涉进多少刑部官员?”


    “从牢役到堂官,整个刑部都烂透了。”雍盛压抑着五脏中沸腾的悲愤与失望,尽量平静地说,“目前查到左侍郎富谈头上,连他在内的一十八名涉案官吏都已下狱鞫谳。”


    “从他们如此娴熟的手法来看,此案应非孤例。”


    “这也是朕的猜测。实不敢想这些年来,多少无辜百姓成了那帮恶贯满盈之徒花钱买的替死鬼!朕已命杨撷放心大胆地去查,查哪些人中饱私囊,查贿银最终流向哪里,朕要他们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要枉死的冤魂全都重见天日,案子若像雪里滚球越滚越大,哼,那就把它做成个惊天巨案,刚好用来杀鸡儆猴!”


    “查到这里,这幕后之猴怕也坐不住了。”


    正说到此窍,怀禄报称大理寺卿有急事求见。雍盛心中一惊,召其直接晏清宫见驾。杨撷急匆匆入内,神情凝重,撩袍便拜:“圣上,罪臣富谈方才于狱中自缢身亡,只留下一封认罪供状。”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双手呈上。


    “什么?”雍盛惊起,三两步跨到他跟前,一把抢过供状,“死了?”


    第77章 第 77 章 风雨欲来


    “他倒是把所有罪名都认下了。”雍盛阅毕, 复将供状扔回杨撷怀里,冷笑连连,“好, 好一个‘自觉罪孽深重,愧对君亲,无颜于世’, 他挖空心思为有财有势之人寻替死,炮制出这么大的冤案, 临了自己却也成了成全旁人的替死鬼, 说什么愧对这个,无颜那个, 全是放屁!朕瞧他忠心一片, 是个大忠臣呐, 只是这份忠心不是为大雍,他当着大雍的官, 领着朝廷的俸禄, 不对朕尽忠, 倒对那个背后指使他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圣上万勿灰心。”杨撷道,“富谈自缢, 或许出于自愿, 或许被逼无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一死, 恰恰说明我们此番切中了要害,他们担心再这么顺藤摸瓜追查下去,事态恐会发展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在此之前,富谈不得不当机立断身死止损,而其背后之人也必须忍痛弃车保帅。”


    皇帝无言片刻,揉了把脸:“人既已死,那就追赃吧。”


    “圣上英明。”杨撷目中浮现赞赏,“这几日臣粗略查验了近几年来的死刑处决名单及其卷宗。”说着,他又从袖中摸出厚厚一份卷轴,“后又将其中家境优渥者着意筛出,名额约占十之又一,整理成册,都在这里。经过臣的仔细比对,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别卖关子了,快说。”雍盛催促。


    “这些案子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但无一例外,都曾以各种由头缴获过大量赃银,犯人若是江洋大盗,缴获的就是他曾经打家劫舍攒下的家当,犯人若是谋杀斗杀,缴获的便是该犯被捕入狱前其随身所带资财,且数目可观,最少的也有白银千两。”


    雍盛敏锐蹙眉:“朕记得,刑部案内所涉赃罚款项都会登记在册,而后充入赃罚库。这些银钱起初只供刑部制备囚衣、采买囚粮、修理狱具等支出,后元诏十三年,规定刑部赃罚银两,支与吏户礼兵刑工五部及大理寺,买办纸、笔墨、硃炭等项,此规沿用至今,每笔支出都要立案开销,以凭稽考,每季度末刑部也都要审查上报,注明款项具体用途后逐一开付本部,将各部花销查理明白,放于附卷中以备查。你可细查了账本,有何疑心处?”


    “查了。”杨撷心中颇为震撼,没想到皇帝对庶政细则了如指掌,倒背如流,他不再藏私敷衍,开诚相见道,“臣斗胆说句实话,这些替死案中累计牵涉的赃款数额巨大,但若追查下去,只能是白忙活一场。”


    雍盛显是不满意这个答案:“何出此言?只要是银子,总有它的去处。”


    “因为这些钱都经由赃罚库,支给了兵部。”杨撷将那卷轴中夹带的数张纸笺递给皇帝,“这是臣摘录的前三年每季度从赃罚库支给各部的库银,其余四部加上大理寺,总共的份额抵不上兵部的六之有一,再往前查,自圣上登基太后垂帘伊始,便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


    雍盛闻此,支撑不住一般,往后退了半步。


    屏风后立时发出一记异响。


    怀禄忙上前扶稳皇帝身形。


    不是追查不到,而是查清楚了也无济于事,因为每一笔划款都加盖着御玺金印,都经御前默许,要想推翻,除非倒了太后。


    “年年如此……他们内外勾结,就这么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过了明路,就这么把脏钱洗白,呵,好手段。”雍盛怒极,清秀的面上泛起两团红晕,捏着纸的手也在颤抖,纸上写着的板正金额,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审判他的昏聩。


    “兵部这些年吞下这么多银子,却连给士兵置办冬衣的三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银子呢?银子都去哪了?”他低声质问,像在压抑地嘶吼。


    杨撷垂着头,缄默不语。


    “你不敢说,朕也知道。”雍盛弯腰盯着他,盯着他头上戴着的微颤的长脚官帽,似乎透过那顶官帽,盯向满朝文武,“银子都落进了谢衡的口袋,这是明摆着的事。”


    他微微偏过头,又在耳边问:“那你可知道,谢衡拿着这些脏钱臭钱,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杨撷身形一震,埋头道:“臣心中只有猜测,并无实据。”


    “没有,就去给朕查。”雍盛直起身,神情灰败,似是乏了,摆了摆手,“去吧,有什么进展随时奏报。怀禄,宣户部尚书明雍殿觐见。”


    “微臣告退。”


    “喏。”


    杨撷与怀禄先后退出大殿。


    一道明艳身影随即自屏风后转出,迎向而来。


    “此刻见林辕是否操之过急?”谢折衣道。


    “只能赌上一赌。”雍盛牵过她递来的手,由着她带领自己坐下歇息。


    “那可是钱窟窿里翻筋斗不见利不上船的人,你准备答应他什么好处?”


    雍盛抿了抿唇:“那要看他怎么开口了。”


    谢折衣笑道:“他家嫡女你也见过的,年方二八,德行兼备,尚未婚配……”


    “打住打住。”雍盛腾地站起,“其他的都好说,唯有联姻不行,朕答应过你不再纳妃,。难道你要朕做轻诺寡信之君?”


    “若是为国为社稷,臣妾健忘,并不记得圣上曾答应过臣妾什么事。”谢折衣仍是笑。


    雍盛却觉得她这般笑起来刺眼得很,两根手指伸过去,按下她上扬的唇角,脸上冷了颜色:“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朕不爱听。”


    谢折衣望进他黑沉沉的眼底,看出他的认真与坚持,轻叹口气,由着他张牙舞爪地按着自己嘴角,艰难开口:“你若实在不想认这个老岳丈,就速速遣莲奴去追回怀禄。”


    雍盛眼睛一亮,忙撒开手:“怎么,你有更好的主意?”


    “结盟若是由你提出,姓林的必然狮子大张口。所以此事不能你来提。”谢折衣拿过案上热帕,要替雍盛揩拭指腹上沾染的鲜红口脂。


    “你是说,请旁人代朕出面?”雍盛却执拗地缩回手,手指在袖内蜷起握成拳。


    谢折衣不解,还以为他是不想自己触碰,遂丢开手,道:“不必有人出面,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钓鱼,你只管丢出饵,他见到了,不用人教,自己就会咬钩的。”


    雍盛若有所悟,忙起身叫莲奴追回怀禄,刚好前头传说刑部崔无为求见,雍盛哼了一声,整理了袍袖,怒气冲冲地前往兴师问罪。


    此后数月,吴娘子拦马喊冤一案在各派人马的推动下,产生了十足的长尾效应,此案牵连出的类似替死冤案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为此,皇帝特辟出每日卯时,开启宫门前铜柱金箱,专门接收此类冤案的投书,一应投书皆由大理寺专员受理,上达天听。


    随着陈年旧案一桩桩曝光,当年潜逃的真实案犯或被通缉,或重新抓捕归案,且每翻一案,必张榜于城门广告天下,除却澄清案由,还随榜附文该案初审官员姓甚名谁,涉及捕头牢役几人,什么罪名,按律如何审判,皆写得清楚明白,至于替死之无辜百姓,其家属也得到一应赔偿抚恤。


    京师百姓由此养成了日日前往城门观瞻最新进展的习惯,大街小巷纵论时政,今日谁家沉冤昭雪,明日哪个官儿遭了报应哪个暴吏自食恶果,天道好轮回,民心大振。


    如此沸沸扬扬闹了一大场,偌大一个刑部,从上到下如履薄冰,镇日静得好似一个坟场。


    因被黜被贬的官吏甚多,刑部补缺又成了个头疼的问题。


    吏部尚书职又尚未选定,两个侍郎不堪重用,遇事推诿。


    为此,皇帝降诏,勒令今次进士诸科,晓习决狱治讼、律令大义及时议,一月后考试合格者即可去刑部报道习学公事,三月后若表现优异行无差池,则酌情补缺正额吏。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同派系的大臣之间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拉锯。


    大雍朝正在经历一场大变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官员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紧迫气息,这艘摇晃破败的大船被新鲜血液缝缝补补,在黑暗无垠的大海上向着未知劈波斩浪。


    谁也不知道它会迎来什么。


    或是被海底的暗礁撞得粉身碎骨。


    或是拥抱新一轮缓缓升起的朝阳。


    转眼冬至,是夜,户部尚书林辕遣人登门,特邀枢相过府赴宴,枢相初以精神不济为由推脱,林辕再三遣家仆热情相邀,最后携亲笔邀帖投门,谢衡方勉强答允。


    酒过三巡,屏退左右,谢衡始终不曾热过的脸色愈发冷峻,懒待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说你得到一件我极关切的物事,特邀我同观,是什么?现在可以拿出来了罢。”


    “枢相雷厉风行,是个急性子,下官不敢故弄玄虚。”林辕久经官场,他有一个宽阔的下巴,恰到好处的胡须,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张恰到好处的脸上却长着一双吊梢三角眼,这是他面相上的败笔,他也清楚这点,所以总是垂着眼皮,尽量敛住眼里的精明。


    但现在当他从案下捧出那个白玉匣时,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谢衡。


    这让谢衡心中不爽,同时更坚定了今日宴无好宴的猜测。


    玉匣隔板被推开,送到眼皮子底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摞文书。


    谢衡瞥了那老狐狸一眼,拿将出来,最上面的,是刑部赃罚库的出入库账簿。


    这没什么,都是些过了明路的帐,查无可查。


    谢衡粗略翻阅几下,便将其扔到一边,下面的是户部账本,所记无非是历年来往兵部划拨的军费。亦是乏善可陈。


    紧要的是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书信。


    只是认出那拆过封的羊皮函套来,他的眼皮就重重一跳。


    第78章 第 78 章 渠勒之祸


    入眼皆是灯火, 明晃晃的,耀得堂中那个御赐的鎏金镂空铜熏笼格外醒目,里头生着的熊熊炭火驱散了冬日寒意, 烘得整个堂屋暖融融的。


    热酒尚温,谢衡却心凉齿冷,如堕冰窖。


    他不动声色地拿出那函套, 打开了——


    里头空空如也。


    他眯起眼睛。


    林辕默默注视着他的举动,适时开口:“怎么, 枢相大人识得此物?”


    “不识得。”谢衡否认道, “瞧这上头的字,应是封信。”


    “不错, 原先里头确实装着一封信。”


    “哦。”谢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淡淡道, “可它现在是空的。”


    “没错,因为信, 被下官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林辕一仰脖, 啯地一声满饮一杯, 放下酒杯后又替谢衡斟满,似笑非笑地感慨。


    “这可真是一封了不得的信啊。”


    谢衡刷地抬眼, 凝视着他。


    林辕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知到迅速迫近的杀意, 凛冽锋利,比起屋外呼啸的寒风,不遑多让。


    ——“是吗?倒教本相好奇。”


    谢衡的语气阴冷莫测, 兼之上位者的威压, 足以吓破人胆。


    若是在对方地盘,林辕可以万分肯定,他此刻已然血溅横尸, 绝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但他眼下安坐自己家中,手握谢衡忌惮的利器,胜算就算渺茫,也有缓冲与谈判的余地。


    “大人还是不要好奇为妙,此信若得见天日,便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甚而动摇大雍的根基!”林辕压低嗓音,神色沉痛,“此非下官所愿见,亦非天下臣民所愿见。”


    谢衡微微侧头,似在辨他话里真假。


    半晌,假笑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从不可说处得来。”


    “那你想如何处置?”


    “只能听天由命。”


    “好一个听天由命,尚书说话总这般藏一半露一半,如何叫人安心信服?”


    “大人勿怪。”林辕露出几分紧张惶恐的神色,无可奈何道,“与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下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露一半不见得就死,但藏一半,才能活。”


    此话引来谢衡朗声大笑:“尚书在官场办老了差事,对这里头的经纶情弊真真是透熟于胸了,怪不得户部部堂这把交椅你林某人一坐就是十年呐。”


    林辕恰如其分地换上谀笑,拱了拱手:“八仙同过海,各自显神通罢了。下官这点子神通,光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不及大人之万一。”


    “看在你是个晓事的份儿上。”


    谢衡执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


    林辕受宠若惊,干杯后,相视一笑,又各怀鬼胎地满饮而尽。


    林辕欲再斟,谢衡却单手盖住杯口,恍若不经意间提起:“常听我家云儿谈起令爱,还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宫宴,她在宫里走迷了路,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儿,哭得通红,恰好碰上我,我瞧她煞是可爱,便将她一路抱回了席上,送到你怀里。那时她不过才这般……与这桌子一般高吧?”


    他抬手比了比高度。


    “是是是,下官也记得此事。”林辕沉吟道,“那一年是元诏十年,她才五岁。”


    “算算年岁,如今她也十六了。”谢衡笑问,“令正可已给她定了亲?”


    林辕心中暗惊,摆手汗颜道:“她被她阿娘和祖母宠坏了,在家中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没人敢要呢。”


    “欸,你又谦虚了,朝中何人不知你那千金才貌双绝?你嘴上说没人敢要,其实是寻常儿郎入不了你林家的眼,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我猜得对也不对?”


    林辕笑而不语,他已料得谢衡言外之意,只是装傻。


    “我看你也莫挑了。”谢衡直接捅破窗户纸,“我那次子策月,你也算知根知底,少年统兵,战功赫赫,可还相配得?”


    闻言,林辕霍然起身,激动道:“枢相大人可要思虑好,儿女大事,开不得玩笑。”


    “怎么?”谢衡沉下脸来,“你嫌弃吾儿?”


    “不敢不敢。”林辕牵袖擦拭额上细汗,“实是突然了些,犬女若能得令郎如此佳婿,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亦,亦是我林氏满门福泽,林辕何德何能……唉,您看,下官的世面还是见得少了,这就忘乎所以,语无伦次了。”


    谢衡哈哈大笑,亲昵地握住他的小臂:“以后我俩亲翁相称,再别下官大人的叫了,将关系都叫生疏了。今日回府,我便择吉日请媒提亲,互换庚帖,贤弟静候佳音。”


    林辕没有,也不敢有其他意见,唯有称诺。


    翌日散朝后,林辕避开众人,寻机递了张字条给御前伺候的禄公公。


    这天申时,圣上处理完政务,心血来潮,携太后皇后,移驾蓬莱宫旁教坊司观舞听曲。


    琵琶色总教头崔喜近日研习了新曲,一场酣畅淋漓出神入化的弹奏自是博得掌声赏钱无数,太后难得兴致好,专门又点了场喜庆的傀儡戏,大家陪着热闹了一回,皇后也兴起,接着点了部民间杂剧,席间圣上多喝了几杯黄酒酿,忽感腹痛,匆匆告了退,奔向西阁更衣。


    刚掩上门,屏风后等候多时之人就忙不迭上前跪拜:“微臣为单独面圣,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圣上恕臣僭越之罪。”


    雍盛被他这陡然一嗓子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着胸口,嘘声道:“快小点儿声儿,你想将朕借出恭之机密会臣子的事儿嚷嚷得天下皆知么!”


    林辕忙掩住嘴巴,嘿然一笑,随即又敛容正色:“臣实有要事禀告。”


    “朕知道,否则也不会配合你偷偷摸摸来此相见。”雍盛单手虚抬,欲将人扶起,“说吧,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林辕却不肯起:“事关重大,还是容臣跪着禀奏。”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羊皮信函。


    雍盛接过,定睛一看,函套上写着“姑忽努西亲启”六个大字,心头登时突突乱跳。


    姑忽是渠勒国王姓。


    姑忽努西,是渠勒王的长子,老渠勒王年事已高缠绵病榻,也就是说,这是一封给未来渠勒王的信。


    而这函套上的字迹何其眼熟,熟悉到就是化成灰,雍盛也识得。


    那一瞬,他意识到什么,手上的信刹那间重逾千斤,这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打开它,他就会将自己彻底推至命运的转捩点,或生,或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闭了闭眼睛,短短一息间,六载傀儡皇帝的生涯走马灯似自脑中闪过,从起初的荒谬可笑,挣扎否认,到逐步接受,随波浮沉,他慢慢看清、学习、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


    有时候他会想,要不是这场意料之外的穿越,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人,或许有些孤僻、冷淡、阴暗,但四肢健全精神正常,只要想活,平安地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绝不至于像这般提心吊胆,每日睁眼要决定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就是别人的生死。


    虽说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但老天何其荒诞地,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雍盛不知道这是垂怜,还是惩罚,但上一回他已经知道放弃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一回,他总得整出点新花样。


    死,总是千篇一律的。


    活着,才能多姿多彩。


    长舒一口气,稳住发颤的手,鼓足勇气打开函套——


    然后顿住。


    他把函套翻过来,覆过去,举起来对着光,又不死心地卷成筒状往里看,抖了抖,不敢置信:“空的?”


    “信在微臣怀里。”林辕说。


    “……”雍盛抬了抬脚,很想踹他屁股,但忍住了,咬着牙,“怎么?你要亲自给朕念?”


    “臣惶恐。”林辕略胖的身躯挪动了一下,疑似想躲,但同样克制住了,顿首道,“但臣必须先知会陛下,此信,乃当朝枢密使兼兵部尚书通敌的铁证!”


    哦,这还真是石破天惊之语啊。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不光雍盛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就连说出此话的林辕都抖了一下。


    雍盛负手急急踱了几步,似在平复心绪,过了好一阵,才冲回到他跟前,冷静道:“你先告诉朕信的内容,是想让朕来决定接下来看与不看?”


    “陛下若决定不看,那就当今日微臣从没来过,世上也从无此信。”


    “呵。”雍盛了悟,“你个老狐狸,在试探朕。”


    “臣就是问祖宗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举。”林辕急忙解释,“臣从始至终,都全心全意为陛下设想,但陛下若不信臣,或陛下全无半点倒谢之念,愿意任其施为通敌卖国,再或者,陛下虽有倒谢之心,暂时却无倒谢之谋划之决断之成算,臣贸然给您看了此信,不光不能为您排忧解难,反会成灭顶大患,是以臣不敢不先知会!”


    “林辕!”雍盛情知他是在故意激他,但仍旧大为光火,俯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愣是将人硬生生拽直了身。


    林辕惊慌失措,扶着雍盛的手臂,倒不是怕雍盛殴打他,而是怕圣上身子羸弱自个儿闪着腰。


    “什么样的君主才会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人通敌卖国毫不作为?”雍盛怒气勃发,一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林辕,如视仇雠,“你在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个昏君?”


    林辕顶着盛大龙威,后脖颈汗毛倒竖。


    “陛下息怒……”


    “先别着急叫朕息怒,方才你一字一句,不就是想朕怒盼朕怒么?”雍盛挑着眉,不温不凉道,“你要探朕是否有倒谢之心,朕便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谢衡从来都是朕之心腹大患。他不倒,大雍永无宁日,他不倒,朕一日不能够安枕!你可满意了?”


    说着,撂开了手。


    林辕因惯性跌坐地上,咽了口唾沫,爬起来整理好被抓皱的门襟和歪斜的头冠,一声不吭,砰砰砰磕了三个实在响头,撩起夹袍即自暗袋中抽出信纸,双手呈奉。


    “圣上深明大义,倒谢在此一举,机不容失,刻不容缓,臣愿身先士卒,万死不辞……”


    雍盛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他先别忙说套话,兀自展开那信,逐字逐句看完,并无惊惶失措,反而似乎心中有块大石头落了地般,深深透了口气,缓声道:“朕早怀疑这些年来连年战火不断,边境纷争不止,其中必有蹊跷。就拿去岁与渠勒之战来说,渠勒统共人马多少?区区七万!谢策月率兵二十万,从三月打到九月,拖了半年,花了整整六百万银子!”


    “兵法云,十则围之,无令越逸也。他呢,耗费如此巨大不说,只剿了大半敌兵,最终还逃脱了首恶元凶!就这样,还有脸班师凯旋,向朝廷请功邀赏,叫太后封他作大将军王?朕实在弄不明白,我大雍举一国之力养成的精锐之师,究竟是一群扶不起的酒囊饭袋呢,还是他谢策月作为主帅庸碌无能?”


    林辕默默听着,尽管他已在许多眼线口中听说小皇帝并非池中之物,但直至今日,他才头一回见识到圣上的真实面目。


    宦海沉浮半生,他林辕最知道什么时候出手才能一击必中,他还知道官场如赌场,有时候拼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从前朝开始,在一次又一次的选边下注中,他都赌赢了,这次当然也一样。


    而今日小皇帝的应答与表现,更让他笃定了,自己的注没下错。


    “今日此信,方为朕解了心头之惑,他不是无能,他是太有能耐,养寇自重!狂悖至斯!”小皇帝盛怒之下,犹能镇静分析,“你附耳过来,朕有一计。”


    隐约的掌声与喝彩声透过重重掩映的窗,自东边传来,皇后点的杂剧正演至高.潮。


    林辕恭恭敬敬,膝行凑近……


    “此函需八百里加急送往军中,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你亲自去办。”


    谢府书斋内,总管邱业旁观谢衡写完信函,惴惴不安:“老爷,您前脚刚命小的去林府替二少爷投了八字庚帖,眼下又……难不成,结亲只是缓兵之计?”


    “自然,你何时见你家老爷束手受过他人威胁?”谢衡择一块只有他与谢策月父子二人知晓的私印,蘸了朱,盖在信尾,“林辕自以为拿住了我的把柄,从此便可高枕无忧,我便要让他知晓,本相从无软肋,他是自取灭顶之灾。”


    “这是一步险棋。”邱业蹙额道,“老爷何不顺势与林尚书结盟,以后到了每年议粮秣军饷出项时,也能便宜行事,少却许多麻烦。”


    “你真以为姓林的愿意与谢氏互通婚姻?”谢衡冷哼。


    “这门亲事原是他们高攀,不啻于走在大街上白捡了金子,这等天大的好事,有什么不乐意的?”邱业道。


    “你不懂。”谢衡摇了摇头,“咱们这位户部尚书,十六岁就连中三元,得先帝偏宠,从此一路顺遂,平步青云。人人都说他运气好,其实不然,世间从不缺天才,但缺左右逢源的人精,偏生他林辕,既聪慧过人,又八面玲珑,除了贪点小财,处世经营能叫任何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就是贪财这点,也是他故意为之,先帝知道他贪,也由着他贪,你知道为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先帝要用他,就不与他计较这点小过?”


    “当然也有这个缘故。但这贪财的把柄可是林辕亲手递给先帝的,因为他深谙帝王心术,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放心。”


    “小的明白了,就像小的也喜欢跟有所好的人打交道一样,做人要是太圣贤,反而教人不知该如何亲近了。”邱业恍然,但仍是不解,“可这跟他不愿与我谢氏联姻有何关系?”


    “他这样一个聪明人,能不知道他能安然无恙至今靠得是什么?”


    邱业直愣愣问:“是什么?”


    “是看似左右逢源,其实无党无派,两不沾边。”谢衡森然道,“他林辕怕的是在朝中孤立无援吗?恰恰相反,他最怕与人结盟,因为只要结盟,就有了立场,从而就有了对头。以他薄弱的根基,与任何一方作对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与人结盟,就是结盟,他也绝不会选势大的谢家,因为同朝为官近二十年,他了解我谢某人,知道我素来非黑即白,容不下他。”


    第79章 第 79 章 “今朝同淋雪。”……


    筵宴已毕, 太后醉归,帝后本要乘暖轿同归,恰逢天上飘起星星细雪, 灯笼一照,纷纷扬扬,如漫天飞银, 煞是缱绻。


    念着是初雪,兆头好, 雍盛便磨着谢折衣一起下轿, 说是要赏雪。谢折衣先还劝两句,说什么雪欺衣单当心寒气入体, 但见他欢喜的模样,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 就由着他撒野,将自己拽出温暖的轿厢。


    因怕人太多, 坏了气氛, 雍盛就不让怀禄他们跟得太紧, 将人撵出恨不得二里地,于是帝后二人在前头走着, 后头远远地缀着一长条安静的尾巴。


    红墙雪夜, 天地苍茫。


    雍盛先还背着手正经走了一段,后来实在忍不住,猛地横跨一步, 挨近了, 极其自然地握住身边人的手,塞进自己的袖笼里。


    虽早有预料是块冰疙瘩,真揣进来时仍是被冻得一哆嗦, 嘶了一声。


    引得谢折衣轻笑起来:“凉罢?”


    “不凉。”雍盛吸了吸鼻子,“捂会儿就热了。”


    谢折衣弯了弯眼睛,将下巴往鹤氅的白狐狸毛领里埋了埋,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这声好,像是有什么魔力。


    雍盛忽然间感到心脏变得很轻很软,仿佛随时都能腾空而起,变成热热的云朵。


    谢折衣一定很怕冷。


    虽然她嘴上不说。


    雍盛心想。


    但冬天的她整个人都……


    变得惹人怜爱起来了。


    唔,雍盛也怕冷,并讨厌冬天。


    但现在他开始喜欢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世上只剩下冬天这一个季节,这样他就每天都能挨着谢折衣,给谢折衣捂手,听谢折衣软软糯糯地说“好”。


    他承认这有点卑鄙。


    但那又怎么样呢?


    “你在高兴什么?”谢折衣瞟了他一眼,忽然道。


    “嗯?”雍盛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放下唇角,信口扯出一个话题来,“哦,方才见了林辕,如你此前所料,他主动选择了与朕联手。”


    谢折衣还不知道此事:“你刚见了林辕?”


    “不错。”


    雍盛便将此次密会林辕的经过,详细说与她听。


    谢折衣听完,默默走了一阵,才分析道:“他也不是主动选择与你联手,而是不得不与你联手。你可知,昨天夜里,他邀谢衡过府赴宴,今日午间,谢府总管邱业就再次投帖登门。”


    “邱业?”雍盛挑眉,“为了何事?”


    “自然是提亲。”


    “提亲?”雍盛吃了一惊,“给谁提亲?难不成,谢衡要让谢策月娶林辕之女?”


    “圣上英睿,一点就通。”


    “原来如此。”雍盛已习惯了谢折衣时不时就明褒暗贬地夸他两句,失笑摇头,“怪不得林辕如临大敌,他先试探了谢衡,而谢衡不惜用儿女联姻做缓兵之计,市恩者,常夺人,谢衡越是以重利重恩相诱,他就越惴惴不安,料定谢衡此后一旦翻脸必不留余地,出于自保,转而投靠朕。哼,就是打定主意投靠朕,也要先千方百计刺探出朕的虚实,得了朕的承诺,才衡量是否坦诚相待,好一只老狐狸。”


    “圣上若只以为他是只狐狸,就小看了他。退一万步讲,就算谢衡真心与他做亲家,他也是不肯的。”谢折衣道,“一来,他沐先皇重恩,再怎么视声名如粪土,也怕被世人戳脊梁骨,所以不会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雍氏朝廷落入他姓之手。二来,情势未朗之前,他一直竭力当个墙头草,若非被逼到绝路,绝不会轻易与谢氏联姻涉足党争。”


    雍盛不解:“那他这次也完全可以无视这封通敌函,继续当他的墙头草啊。”


    “原是可以的。”谢折衣展唇笑了笑。


    雍盛忽然悟了:“明白了,定是你又在背后通了什么神鬼。”


    谢折衣无辜:“我也只是让送信之人转达了一句话。”


    “什么话?”雍盛真的很好奇。


    “尚书大人若销毁此函,那另一封大差不离的函书就会直接出现在谢府书案上,那时,谢衡会从他人口中得知尚书大人对此事知情。”


    “以谢衡之多疑,无论是否可信,必先除之。”雍盛敢断言。


    “是。”


    “是你逼他选了朕。”


    “我只是推了他一把。”


    “不,你太了解他,也太了解谢衡。”


    雍盛不知为何感觉后背阴冷,他松开谢折衣的手,摸了摸后脖颈:“所以你手上不止一封谢衡的通敌信函?”


    谢折衣眨了眨那双幽深如井仿佛能洞穿世间所有的眼睛,淡淡道:“不,只有这一封。”


    且为了得到它,花了巨大的代价。


    只是他的君主不必知道这些。


    雍盛:“……”


    雪意渐浓,从初时的雪粒子,渐渐演变成梨花冰蝶,乱羽纷飞。


    “罢了,你的智计与胆量,朕这辈子也拍马难追。”


    雍盛坦然一笑,伸手欲拂去她鬓边沾染上的星白,却被阻住。


    “别。”谢折衣道,“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雍盛一怔,盯着那张被雪衬得越发明艳昳丽的脸,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勉强笑道:“那以后年年落雪,旁人都是一世一白头,我俩却一年一白头,那岂不是能在一起好几十世?这样未免也太贪心了。”


    谢折衣半垂眼睑,定定地看他,半晌,呼出一团白色雾气,叹息道:“是啊,太贪心了。”


    这句叹息让雍盛连日来故意忽视的不安陡然间化为实质,他急于确认什么,脱口道:“据说初雪当日若能成功吻到心仪之人,就能跟对方携手相伴,共此一生。”


    谢折衣持怀疑态度:“圣上从哪儿听来的野闻?”


    “朕编的。”雍盛老实道。


    谢折衣哑然。


    “所以,你准备好了吗?”雍盛说,“我要亲你了。”


    因为不争气地矮了半个头,他不得不扬起下巴,一点一点凑上去,去够谢折衣的唇。


    谢折衣:“……”


    他垂眸盯着皇帝小心努力的样子,用目光细致地描摹雕刻,如果目光有力度,他用力得指尖颤抖,近乎贪婪地,想将这张脸从此烙在骨上,融进血肉。


    如果可以,他想将雍盛揉进怀里,吻他吻到地老天荒。


    但他避开了。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持续到地老地荒。


    仅仅半寸。


    雍盛落空了。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失望和受伤瞬间爬上他点漆似的的瞳仁,并蛛网一般迅速扩散,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圣上……”对峙的沉默中,谢折衣要费点力气,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得说点什么。


    但当他触到雍盛破碎的表情时,他什么也说不出。


    共此一生。


    雍盛能给。


    他以什么立场来要?


    他满口谎言,从头到尾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雍盛还在等。


    等一个解释。


    他决定给谢折衣三秒钟,如果她能有个像样的解释,他不是不可以原谅,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很宽容很大度。没错,他是个贤明的不会乱发脾气的君主。


    但他都已经在心里默数到十了,对方仍是没有半点再开口的意思。


    “你。”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气息因压抑而不稳,还不忘扯了扯嘴角,“太冷了,朕不该硬拉着你赏什么劳什子的雪,瞧你,脸都冻白了,快些回轿子里避避寒。”


    谢折衣没动,柱子一样直愣愣杵在那儿,目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只能解读成心疼。


    雍盛是真的看不懂这个人。


    他的体面也只能艰难维持到这里,随后逃难似地,扭头离开。


    怀禄不明白主子刚还跟皇后有说有笑卿卿我我,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铁青着脸独自返回。


    他困惑地迎上去,刚展开手中的玉针蓑,就被雍盛推手挡回。


    “爷?”


    “轿子留给皇后,我们走。”


    雍盛面无表情,边说边走,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一样,大步流星地往反方向急走。


    怀禄忙掸掸袍上的积雪,冲绛萼使了把眼色,点了一队随侍留下,才匆匆跟上。


    闷着头一路赶回晏清宫,怀禄发誓,他这辈子也没见皇帝走这么快过,心里正感叹圣上身子骨见好了,结果刚停下,就听雍盛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合着这一路就纯靠跟娘娘置的那口气憋着。


    “定是呛着风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熟练地搀扶拍背。


    待咳喘平息了一点,只见门内泼风价奔出一个小宫女,差点一头撞在雍盛身上。


    “大内禁苑,火急火燎的,什么模样?”怀禄训斥。


    小宫女一看是圣驾,吓了一跳,趴在地上一连声告罪求饶。


    雍盛懒懒倚着怀禄,握拳嗽了声,有气无力道:“朕记得你,是顾才人身边的丫头,这么晚了不伺候主子就寝,着急去哪里?”


    答说:“才人卧病,高烧不退,已是第五日了,奴婢瞧着光景不好,想去求个医正来看看。”


    “五天了,怎么现在才去请医正?”雍盛问。


    那宫女趴在地上不敢答。


    雍盛默了一阵,摆手道:“好了起来吧,朕去看看她,怀禄,你让莲奴陪着这丫头一起,去请李太医。”


    “喏。”


    “娘娘,该回了。”


    绛萼手中握着未撑开的伞,陪谢折衣一起立在雪中。


    大雪在他们发间、肩上,已积了薄绒似的一层。


    “回吧。”绛萼恳求,“别等了,圣上既已回去,就不会再转还了,雪下得越发大了,您的身子……”


    她闭上嘴,因为发现谢折衣根本没在听。


    又过了好久,才听到他喃喃道:“不怪他。”


    “什么?”绛萼没听清。


    “我既不是谢折衣,也不是他的皇后。”


    绛萼闻言,吓了一跳,回头确认其他人都站得很远不可能听见,才压低声音焦急道:“娘娘,你怎么了?”


    谢折衣阖目:“我若告诉他我是谁……”


    “公子!”绛萼在耳边又急又快地打断,“你忘了长缨姑姑的叮嘱么?!”


    这声公子,比这漫天霜雪更冷,更刺骨。


    眼睫轻颤,一滴泪突兀滑落。


    绛萼怔住。


    多少暑往寒来,寸步不离,她从未见过公子流泪。


    她难过极了,整颗心都像被扔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熬。


    谢折衣却展颜笑开,再睁眼时,眸中仍是一片极致的清明,与往常别无二致。


    他抬手轻轻抹了那点湿意,接伞撑开。


    “谁谓此生长,妄自期白首。可笑。”


    他的叹息伴着轻嘲,扬在雪里。


    回到寝殿,禀说圣上今夜留宿顾才人处,让娘娘自行安寝,不必相候。


    绛萼本就心中惴惴,此时偷瞧谢折衣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越发不安。


    她了解公子的脾性,越是不动声色,憋的事儿就越大。


    伺候谢折衣睡下,她坐不住,去寻绿绮。


    绿绮刚从宫外偷吃完翻墙回来,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宫外的见闻,她却不言语,只是长吁短叹。


    绿绮被她叹得嘴里的枣花糕都苦了,很是不满,叫道:“果然好生生的人是不能成天拘在宫里的,时日一长,就被这宫里的怨气腌成大苦瓜了!”


    绛萼不理会她的挖苦,失魂落魄地问:“绮儿,你可曾见公子哭过?”


    “谁哭?公子?”绿绮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么样个怪问题,狠狠摇头,“那怎么可能?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公子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你忘了吗?那年混进军中,他乱战中为杨撷结结实实挡了一刀,深可见骨,差点就死了,大夫缝针时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他还笑着安慰我呢。快死了都没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哭呢?”


    绛萼又叹气了:“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吗?就乱用。”


    “我本来就不学无术,平生最讨厌读书。”绿绮撇嘴,“横竖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我倒真盼着他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停停停,快别叹气了!屋子都快被你叹塌了。与其在这儿干坐着叹气,不如去打听打听小皇帝今天怎么忽拉巴儿地转了性,不黏着我家公子,反而去搭理那个什么才人了,一回来就听说这事儿,可真叫人生气!”


    “我也不知究竟怎么了。”绛萼愁道,“两人明明下雪前还好好儿的,突然就置上气了。”


    *


    不大但整洁的偏阁里,顾宝珠躺在榻上,面黄唇焦,已病得下不了地。


    雍盛免了她请安的礼节,又命人多去领些炭,将炭盆烧得旺些,好让阴冷潮湿的屋子暖和起来。


    没过一会儿,太医也应召而来,号了脉,开了方子,自有人抢着去抓药煎药,准备羹汤。


    “圣上是惹娘娘恼了么?竟到我这儿来躲清静。”顾宝珠冷眼瞧着那些平时根本指使不动的内侍宫女里里外外地忙活,好像真拿她当主子一般,心中讥嘲万分,言语中也不觉流露出三分,“可惜我这儿人少屋小,难伺候周到。”


    不想雍盛倒是因这话,竟破天荒地舍得拿正眼瞧了她:“朕今日若是不来,你兴许就死了。”


    或许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顾宝珠头晕眼花中,看开了什么,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讨好谄媚,对雍盛的态度也随意起来:“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不错。”雍盛表示赞同,“对一个间客而言,死虽然不算什么好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那个。”


    顾宝珠攒紧的眉心跳了一下:“妾愚钝,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你放心,朕不是来严刑逼供的。”雍盛命怀禄回去搬来他常用的那张藤椅,搁在榻边,顺势躺下了,“再说了,朕身边的间客细作岂止你一个?真要一个个揪出来审,能把朕活活累死。你还病着呢,有今天没明天的,也别太紧张了。”


    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断人生死的判词,活像个玉面阎罗。


    宝珠的脸由黄转白,愈来愈白,她还活着,此时瞧着已与尸体无异,就连最后一丝血气与活气也消散在雍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


    “为什么……”宝珠嗫嚅着,问出困扰她已久的疑惑,“那么多宫使婢女,为何独独封我为才人?当日你并未与我……”


    “因为你叫宝珠啊。”雍盛回答。


    “我不叫宝珠。”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强挣着半坐起身,矢口否认,“宝珠是你赐给我的名……”


    话说一半,她顿住,一个推测脱口而出:“曾经有个人也叫宝珠?”


    “你跟她一样聪明。”雍盛没有否认,侧着头仔细看她,“眼睛也跟她一样,又大又圆。”


    盘桓在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解释,顾宝珠怔怔望着素白帐顶,她听出皇帝语气里的温柔与怀念,一边庆幸自己竟讨了几分相貌上的便宜,一边不胜唏嘘,这狗皇帝竟还有几分人性。


    “你自被封才人,并未向宫外传递过一次消息。”雍盛道,“要么,你没有什么值得冒险的线索。要么,你也并不是那么买你那位主子的帐。若是后者,朕不是不可以努力一把,骗得你为朕所用。”


    第80章 第 80 章 “发乎情止乎礼,忍着。……


    雍盛一连在顾才人处宿了五日, 期间皇后只遣人递过一次话,即请旨允其搬回凤仪宫。


    皇帝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就像处理那些他不赞同但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的奏折一样,对皇后的请旨留中待发了。


    皇后也沉得住气,再没有半句多余的问候。


    这样赌气似地熬到第七日, 用过午膳,报说谢戎阳之妻前往谒见中宫。


    本来内命妇之间的交往雍盛从来不感兴趣, 但眼下正值敏感时期, 前脚上午刚有密报称谢衡昨日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长子赶出了家门, 转头这梅满儿就跑进了宫, 不禁让人好奇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没错, 还是国事要紧。


    雍盛给自己找到一个去见谢折衣的理由,从奏折堆成的小山中抽身而出。


    未经通报踏进偏殿时, 梅氏正握着帕子揩泪, 乍然见圣驾亲临, 惊慌之余,冷静行礼。


    行礼行到一半, 雍盛摆手免了她的礼数, 装作路过的样子:“回来取只不常用的印鉴,顺道儿来看看,你们且聊, 别拘着。”


    话是这么说, 但转眼一瞥见梅氏通红的眼眶,就皱起眉:“寻常不进宫来找折衣说话,好容易来一次, 怎么就哭起来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话问得可谓是一针见血。


    梅满儿瞟一眼珠帘后半卧着的皇后,思忖着接话:“方才谈话间,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妇忧心如焚,却爱莫能助,一时没忍住就……望陛下恕臣妇御前失仪之罪。”


    凤体违和?


    雍盛心头一紧,人还未意识到,眼风就已飘了过去:“皇后哪里不适?太医来瞧过没有?”


    话一秃噜出来,随即反悔,暗恨自己多管闲事。


    而他的关切也像是扔进无底洞的棉花,再用力,也激荡不出什么回音来。


    屋内静了几息,谢折衣懒怠的嗓音才穿透珠帘,避开皇帝的问询,直奔主题:“大嫂今日进宫,一是谢恩,二是恳求圣上以后有事没事别再赏赐长兄的。”


    雍盛以为自己听岔了,这第一条很好理解,这第二条是怎么个意思?


    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没想到皇后当着双方的面儿,竟说得如此直白,半点余地也不留,梅氏膝盖一软,手扶几案就跪了下来:“臣妇并非此意,只是,只是圣上恩重丘山,外子何德何能,敢膺圣眷如此,实在惶恐。”


    雍盛咂摸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你是来拒恩的?”


    梅氏不说话了,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好在谢折衣及时替她解围:“是要你的恩赐别那么高调和频繁,今日用膳吃到只乳鸽觉得味道好就把剩下的赏给人家,明日见御花园里新开的腊梅模样可爱也折几枝送过去,这样日日送,甚而一日送几回,旁人见了哪有不误会的?”


    “误会什么?朕与朕的大舅子关系好,交情深,也碍着旁人了?”雍盛没好气地道。


    “物件也就算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当面说,非要夹带些书信字条?”谢折衣问。


    “一些寻常问候而已。”雍盛理所当然。


    “都问候些什么呢?”


    “譬如,送乳鸽的时候总要夸夸这鸽子怎么怎么好吃吧?送腊梅,怎么也得附庸风雅赠首诗吧?近些时那些酸腐文人不都爱整这样的花活么?怎么,他们能整,朕就不行?”


    “……”


    谢折衣跟梅满儿都沉默了。


    谢折衣支手扶额,另一只手拿过一边案上摊着的纸笺,读道:“今见红梅傲雪独放,便思及兄之性情,亦如此梅凛然顽强,你待朕如璨星伴月,朕实不知如何疼你厚你,聊赠一枝相慰。”


    越读声音越冷淡,到最后甚至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雍盛摸摸鼻子,“肉麻是肉麻了一点,但礼轻情意重。”


    梅满儿泣道:“昨日圣上赏给外子一把虎骨弓,特地命人送至府上,被家翁撞见,家翁索要随附字条一观,外子不肯,两人因此大闹了一场,家翁一气之下便将外子撵了出去,说是,说是再不让他进家门了。”


    “岂有此理!”雍盛生了气,背起手踩着皂靴噔噔噔踱了几步,停下道,“枢相这是疑心朕与大舅哥在背地里密谋什么吗?”


    接着又转了一圈,苦笑道:“那些字条,白纸黑字,一清二楚,没什么不能给他看的,他也忒多疑。”


    一会儿又道,“大舅哥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尽管让他瞧就是了,难道还真有什么猫腻不成?何必犟着不给。”


    这么自说自话一合计,两手一拍就要往外走:“既是误会,那就好办,说开就好了,朕这就去找枢相说明原委,让他放大舅哥归家就是。”


    梅氏张口,还没来得及阻拦,谢折衣道:“此乃臣子家事,就算是圣上,也不好插手。他们骨肉至亲,血浓于水,纵有矛盾,闹个三两日也就好了,可若有外人在其中搅稀泥,反而弄巧成拙。”


    “娘娘说的是,说的是。”梅氏生怕雍盛又来捣乱,忙道,“家翁这是气外子与圣上亲,与他不亲呢。”


    雍盛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闻言立马转回,默默想了一阵,宽慰梅氏道:“你也别太着急,叫大舅哥好生将脾气收一收,安心在外避避风头,待枢相消了火气,再好说好话赔个不是,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横竖也撂不开手,定能家去的。”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他看向珠帘后,无意中对上谢折衣的眼睛。


    对方狐狸似地弯着眸子,眼里闪着玩味的光,仿佛在说:父子之间如是,夫妻之间亦如是。


    雍盛又开始生气了。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梅氏也不好再诉苦,陪着又坐了一阵,见帝后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实在不便久留,便匆匆行礼告退了。


    梅氏一走,雍盛也没了再继续待下去的借口,但又挂心着梅氏方才所说谢折衣凤体违和一事,即刻也狠不下心转身就走。


    天人交战之际,谢折衣似乎知晓他的心思,突然道:“你放心,我没事,只是身子有些怠倦,养两天就好的。”


    哦,没事就好。雍盛心想。


    谢折衣见他抬脚:“这就走了?”


    雍盛依言往前走了两步。


    谢折衣无奈:“你若不想见我,打定主意要躲着我,直接命我搬回凤仪宫就是了。这是你的寝宫,哪有为了躲客人,主人避出去的道理?”


    雍盛忍不住了,背对着道:“然后呢?”


    “你搬回去,从此只要朕不主动找你,你就与朕这么耗着,老死不相往来?”


    “你在闹什么别扭。”谢折衣起身,拨开玎玲珠帘,一步步走近,“我何时说要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你不愿与朕亲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雍盛觉得自己幼稚得像个傻子,但他就是耿耿于怀,也没法儿不去在意,“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如果真的喜欢,就会像他一样,如同罹患皮肤饥渴综合症,想寸步不离,想紧紧相贴,哪怕分开一秒都是煎熬,每天患得患失,杞人忧天。


    他这么控诉的时候,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幽怨。


    而那始作俑者越过他,转身面对他,轻而易举捕捉到他委屈但倔强的视线,弯腰将脸凑近了,盯着他,说:“嗯,不喜欢,好麻烦。”


    “……”


    雍盛恶狠狠瞪她一眼,抬腿就要走。


    却被谢折衣一把扯进怀里,拥住。


    笑着道:“这么明显的撒谎都看不出来,以后你可要大难临头了。”


    雍盛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气得磨牙:“你就是朕的劫难!别拿这个消遣朕。”


    “究竟是谁消遣谁?”谢折衣用下巴轻蹭他的耳廓,“当初是谁许诺,说什么事成之前,绝不会对我做什么?”


    雍盛一听,炸毛的刺猬似的,推开人,瞪圆了眼睛:“话得说清楚,朕对你做什么了?朕难道强迫你跟朕……”


    谢折衣笑睨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雍盛本来理直气壮,突然有些心虚,声音低下来:“就是抱抱你,亲亲你,这样也不行吗?朕没想再往下做什么。”


    谢折衣盯着他,发现当小皇帝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黏人。


    “抱可以,亲不行。”


    这让他产生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此时像极了连小孩儿想吃糖这一朴素愿望都无法满足的狠心大人。


    雍盛眨眨眼,明白了症结所在,他是懂示弱的,两根手指牵住谢折衣宽大的衣袖,讨价还价:“可是朕忍不住,朕保证只亲你,规规矩矩的,其他什么也不做。”


    他这么说着,视线不自觉地就滑向谢折衣的唇。


    谢折衣的嘴巴很好看,唇线分明,上唇薄而锋利,下唇却那么饱满柔软,色泽诱人,看起来很好亲。


    同样身为男人,谢折衣当然看得懂他眼里的渴望。


    而恰恰是这份渴望刺痛了他。


    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也变得板正,好看的嘴巴吐出无情的字句:“发乎情止乎礼,忍着。”


    雍盛要疯了:“你……”


    他不理解,明明他跟自家老婆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抱抱亲亲。


    他“你”了半天,气得脸都白了,但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接受身为帝王的他索吻却遭拒的挫败。


    不亲就不亲。


    雍盛气咻咻地回去接着批奏折。


    皇帝近日很忙。


    等再过几日,进入小寒,就将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日,民谚有云,“小寒时处二三九,天寒地冻冷到抖”,老百姓们开始歇冬,休养生息。


    在此之前,朝廷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一年岁终隆重的腊祭。


    腊祭这日,天子服大裘冕,祭先祖五祀,消去岁罪障,祈来年丰收。


    繁琐盛大的仪式之后,按习俗,百姓聚众宴饮,通宵达旦。


    宫中每年则会有将帅宴上讲武,表演射御角抵,兵器武艺,其中又以左右军的相扑赛最受瞩目。


    雍盛对相扑并不陌生,以前常在电视里看,穿来后年年凡有大型祭祀活动也都会有,大雍从上到下都对这项徒手格斗运动非常热衷,民间各地甚至定期举行相扑大赛,分男赛女赛还有少儿赛,各项比赛规定也都十分完善。


    因为年年比,那些好手名角个个儿也都耳熟能详。


    大庆殿上,正当众人热烈议论今季谁能夺魁时,一个并不很高大魁梧的瘦条条力士吸引了满场视线。


    他的对手身长一丈,裸 | 着的上半身胸脯横阔,皮肤黝黑,骨健筋强,正是去岁的魁首黑霸王。


    相形之下,此人称得上瘦弱矮小,只见他闪转腾挪,以小博大,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灵巧穿梭。在他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下,黑霸王有力无处使,反显得粗笨迟钝,一着急,转身换步间气息乱了,一个不留神就被对方用肩胛骨抵住咽喉,抓住裤腰带,不知怎的就被带着四旋五旋,转着圈儿地卸了力道,踉跄一跤,咚的一声颠翻在地,被死死压住半天爬不起。


    众人看得呆了,静了好些时才想起鼓掌,一时喝彩声响彻殿宇,此起彼伏。


    如此酣畅淋漓地比了好几场,此人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拔得头筹。


    皇帝很是高兴,问他姓名籍贯,想要什么赏赐。


    没想到那力士跪地昂首,高声道:“小人李寅,不求什么,只求圣上能体恤万民,救救云州三十万戍边的同胞将士!”


    说完以头抢地,砰砰砰磕了三个所有人都清晰可闻的响头。


    一时间,奏乐停了,嘈杂的人声也像是被猝然按下了暂停键,满座惊疑。


    雍盛敛了笑容,缓缓坐正,身子略往前倾,眯眼提醒:“这可是在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话可要三思啊。若是杜撰造谣,危言耸听,乃至扰乱朝纲,光凭赢的这几场角力,可换不回你的脑袋。”


    那力士倒有一身骨气,从容奏对:“小人今日既敢金銮殿上告御状,就已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好。”雍盛欣赏他的这份勇敢果决,喝彩一声,站起身来,“那你倒要好好说说看,云州将士遭了什么大难需要解救,而朕,又如何不体恤他们了?”


    力士解下腰间束着的麻布捆带,展开了竟是个长条褡裢,他自褡裢口袋里取出一团皱皱巴巴的物事,抖落开,瞧模样,依稀是件棉箭衣。


    他双手呈上,怀禄下阶去接了过来,转送御览。


    雍盛仔细翻看那破烂箭衣,单薄不说,里头夹的棉絮东一堆西一坨,袖口处还有针脚太疏的破缝处,漏出来的棉花又黄又黑,霉味扑鼻。


    他目光微沉,急急将棉衣里子扯出来,果然在后衣领处见到大雍军队特有的兵字纹印花。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是今年发到士兵手里的过冬棉衣?”


    皇帝捧着那破袄走下御座金台,两厢的高官大僚全部起身伫立。


    “千真万确。”那力士道,“这棉衣是冬至那日下发的,小人领了冬衣便被急调回京都预备今日腊祭的相扑赛,眼下已到三九天,冷得冻掉手,京城里哪怕是乞儿都能捡两身御寒的厚袄穿,更别提寻常百姓,哪个家里没有热炕头,谁人手里没有烫馍馍?可云州的士兵呢?本就是雪比人高的苦寒之地,城墙垛子上一动不动地站着放哨,就这么劣质的箭衣,顶多撑一炷香的功夫,里头的黑棉花就会被刀子似的北风撕碎!站上大半夜,再强壮勇猛的士兵都会被站着冻弊!圣上啊——求您彻查……”


    他说着说着,已然哽咽。


    两厢高官鹄立,却是静默一片。


    “枢相。”只听皇帝点名质问,“这冬衣,是谁做的?”


    谢衡一副恍然惊醒的样子,出列道:“回陛下,此事蹊跷,不能听信这小兵一面之词,军中每年的换季冬衣都会经过严格审核,制式品样全都勘验达标后兵部才准下发,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纰漏,待臣下去核实查清,再来回禀……”


    他搬出惯常用的拖字诀,但这招今日却不奏效。


    皇帝直接扬手打断了他:“朕在问你,今年做冬衣的差事由谁包揽?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么?”


    “回禀圣上,是恭亲王接的差事。”户部尚书林辕代答道,“户部下拨的款项都已尽数交付兵部,由恭亲王挂职领受。”


    “传雍峤!”


    “回圣上,恭亲王今日告病……”


    “那就领着太医去传!只要他不是病得下不了地,就是拄着拐,搀也得搀上殿来!”


    天子动怒,满殿噤若寒蝉。


    “这样的棉衣发到士兵手上,作为主将,谢策月为何不上报?”雍盛迁怒道,“令他火速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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