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是夜, 定国公府。
“啪!啪!啪!”
钝木击打肉/体发出的沉重声响极具穿透力地回荡在庭院上空。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挨打的人光着腚趴在结实的白梭布上, 从后腰到大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不能再打啦!不能再打啦!再打下去命都没了!”向氏冲过去抱住要接着往下落的板子。
“老爷……”总管邱业欲言又止,装出一副想求情又不敢的样子, 眸底却闪着报复得逞的精光,“殿帅奉了皇命, 顶撞老爷亦非出自本心, 要不就……”
“殿帅?”这两个字不知怎么触了霉头,谢衡冷哼着打断他, 漠然挥手, “来人, 将夫人扶回房,接着打!”
一声令下, 立时就有两个婢女上来拉扯向氏。
向氏松了板子, 又跪爬过来, 揪住谢衡衣袖,发狠地哭嚎:“你要打就连我一块儿打吧!夫妻一场, 我统共就为你生了两个儿子, 一个已被你发派去了边疆军中,一年也见不得两回面,女儿也嫁了人, 身边就只留了这么个孽障!你今儿打, 明儿打,哪里不顺你的意就往死里打,你这般作践他就是要他死!就是要我的命!索性今儿一块儿打杀尽, 你一个人享你的荣华富贵!”
“啪!”
一记脆响。
谢衡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向氏懵怔良久,好半天才回过神,越发歇斯底里寻死觅活起来。
梅满儿搀着婆婆,无声地淌泪,心里又怨恨公公不近人情,又心疼丈夫遭此皮肉之苦,两处强烈的感情纠结碰撞,一时急火攻心,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唔!唔唔唔!”
原本已疼得半昏半醒的谢戎阳一见妻子倒下,情绪遽然激动起来,死命扭动着挣扎,恨不能咬碎口里塞着的檀木棒。
谢衡命仆人将少夫人抬下去查看,总算开恩叫停。
打人的伙者忙丢了沉重的棍杖,给谢戎阳松绑并卸除口里木棒。
谢衡居高临下地盯视儿子,冷硬的面庞不含半分温情。
作为臣子,他是独断专行的权臣;作为父亲,他更是货真价实的严父。
面对具体的事体,他往往不去教孩子应该怎么做,但他会在孩子做错了或挑战他为父的权威时,让他们知道父亲永远是他们面前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稍有挑衅或差池就得付出代价。
“知错了?”他背着手立在庭院里,高大的身影如不可违逆的阎罗。
谢戎阳背后疼得如沸油泼灌,后牙槽都咬碎了,哑声认错:“儿子……儿子再也不敢了。”
“以后记住了。”谢衡睥睨他,如视草芥,“官儿做得再大,身份再尊贵,你也是我谢衡的儿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别在外面丢为父的脸。”
言罢,转身踱回书斋。
邱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知道谢衡眼下心情不佳,所以说话做事越发小心翼翼,连同腰背也愈加佝偻,斟酌再三回禀道:“老爷,你让我去请壬大人过府一叙,我去了,壬府门子回说壬大人病了,下不来地,也出不了门。”
“病了?”谢衡骂了一句老匹夫,“到了这关口,搅得满城风雨,临了想起要当缩头乌龟了?”
“谁说不是呢?竟着了他的道儿。”邱业道,“此前邓侍郎还抱怨说,今次贡举圣上点了壬大人当主考官,壬大人却完全当了个甩手掌柜,一应阅卷遴选都是他这个副主考忙前忙后张罗的,问什么壬大人都说好,不出主意只走过场,凡是推到他眼皮子底下的‘取’卷也一律批‘中’,本以为这回他学乖了,知道卖人情了……”
“你道他借邓麟绍卖我人情?”谢衡沉着脸,“事出反常必有妖,从他今日种种行迹来看,定是背着我与小皇帝谋划了些什么。”
这话邱业不敢接,话锋一转:“对了,邓侍郎的家人求上门来,已在门厅候了许多时,是将他们打发了呢还是?”
“着意安抚一番就先打发回去。”谢衡嘱咐,“交代他们稍安勿躁,邓麟绍与我同袍十载,我岂会眼睁睁任他沦陷囹圄?”
“是,小人这就前去转达老爷的意思。”邱业得了指令,倒退着转身。
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谢衡指着书斋门前的黑松盆景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邱业连忙提醒:“老爷忘了?这是三日前姑爷送来的一品大夫。”
谢衡依稀记得此事,背着手围着观赏两圈,直起腰:“一品大夫?”
“是呢,说是这松的形状望着像极了朝廷官员的直脚幞头,故取了这么一名儿。”
“倒也贴切。”谢衡铁青的面色稍有缓和,吩咐道,“礼尚往来,赶明儿你也去库房觅个稀罕些的物件儿,送去恭亲王府。唔,就上回林辕送的那个玛瑙夔纹砚滴,也取了个讨喜的名儿,叫什么来着……”
“潜龙在渊。”
“是了。”谢衡在原地站了一阵,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物件儿送去即可,别的不用多说。”.
“她这就是在埋汰我,对吧?”
一大清早,雍盛失魂落魄,顶着两只成色很深的黑眼圈,不知第几次问怀禄:“朕看起来很……很那什么吗?”
“圣上说的那什么,究竟是哪什么?”怀禄被他的遮遮掩掩磨得双目呆滞,“英明?伟岸?玉树临风?花枝招展?”
“在说什么屁话。”雍盛讳莫如深,“就是那什么,唉,就是……不是,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吗?”
说着说着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怀禄委屈控诉:“哎唷我的爷,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儿!”
雍盛神神秘秘招他附耳,悄声道:“你看朕,很像是那种垂涎皇后美色的人吗?”
“?”怀禄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帝说了什么,噗嗤一声捂嘴乐了,不好意思推脱道,“这……这让小的怎么答?”
难道您心里没点数吗?
是谁成日价一看到人家就眼珠子发直走不动道儿巴巴儿往上贴的?
雍盛觑他反应,越发魂不守舍,嘴唇颤抖着蠕动:“看来真是如此。”
所以谢折衣才会那样嘲讽他,什么食髓知味,什么再来一次……
光是回想到这两个词,雍盛就想抱头鼠窜。
难道我真的很饥渴?
还表现得那么明显?
真该死啊。
不过。他单手捂住下半张脸,疯狂抖腿,强自稳住心神。我是一个健全的成年男人。他自我开解。不提生理,心理年纪摆在那儿呢,老大不小了,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啊。
加上谢折衣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
漂亮老婆。
有过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的漂亮老婆。
对漂亮老婆有点想法,忍不住想跟她抱抱贴贴亲亲,是什么天理难容的事吗?
当然,不是。
他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怀禄在旁眼瞅着圣上脸上风云变幻,时而涨得通红,时而又煞白,时而懊悔不已,时而又阴狠狞笑,瞅得他胆战心惊,很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好在前方就是明雍殿,怀禄忙暗中打了个手势,教抬肩舆的宫人赶紧加快步伐。
下了朝,皇帝面色不虞,气冲冲将自个儿关在上书房,午膳也没用,点心也不吃。
怀禄没法子,轻车熟路地前往凤仪宫搬救兵,可还没走出两丈远,皇后的仪仗就先到了后院角门。
好祖宗,来得可真及时。
怀禄千恩万谢地将谢折衣迎进来。
随怀禄穿过庭院时,忽听一阵铃铃声响,谢折衣抬眼,望见一株新栽的玉堂春树,树梢上挂着两只风筝,一只尾翎长得拖地的大红凤凰,一只丹顶黑翅的仙鹤。
方才的声响正是风儿吹动凤凰风筝的尾翎,扯响了上头悬挂的银铃。
怀禄察觉到中宫的视线,适时地多了一句嘴:“昨儿就该将这俩风筝放了,听钦天监说,往后几天都有雨呢。”
谢折衣瞥他一眼,目光凉凉。
怀禄笑眯眯地打自己的嘴:“奴才该死,总管不住这张嘴。”
推门入殿,只见皇帝正埋首案前,奋笔疾书,四周散落了一地的奏章,凌乱不堪。
谢折衣走进去,一时竟找不到空地下脚,只能边走边捡,一路捡到皇帝身边。
皇帝头也不抬地摆手:“先别慌着整理,我让你传旨翰林院,重新选几个修撰来帮朕做节略,你去了没有?”
说完等了几息,没听到回话,雍盛皱眉抬头,望见来人。
手腕一抖,笔尖就在纸上滑出去狼狈的一捺。
“是你。”他故作镇定地换了张纸,垂眸接着写,“来了怎么也不吱声?”
“怕扰了你。”谢折衣将手上一摞劄子轻轻放在案角。
“就是你不扰我,这么多政务朕也决计干不完。”雍盛自失一笑,“今日早朝谢衡壬豫双双告了病,连同平时做节略的几名辅臣也都变着花样地上疏乞假,这算什么?罢工示威?”
“是小惩大诫。”谢折衣随手拉开手边一记劄子,粗略浏览一遍,道,“户部奏请朝廷优恤商贾减免商税。”
“嗯,此前各地商人贩运都城的商品一律要征商税,这些税对大商家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但对那些做些小本买卖养家糊口的底层小商贩来说就过于严苛了,一天下来交的税甚至与盈收持平,确实应该减免。”雍盛自然而然地接话,说完古怪地看向谢折衣,拿过她刚阅览过的劄子。
好家伙,拉开了这——么——长!
“你……”雍盛迟疑,“难道是个一目十行的天才?”
“只比一般人快一点。”某天才谦虚道。
雍盛:“……”
雍盛看到救星般眼睛一亮:“那,你能帮帮朕,将这些劄子都精简成节略吗?这帮官员,不知道是在显摆文采,还是在写生平传记,把个奏事的箚子写得狗扯羊肠又臭又长,朕想看个重点得从长篇大论里抠。”
“可以倒是可以。”谢折衣弯起眼睛,“但圣上真要独自将这些奏章都批复完吗?”
“这原本就是朕的职责。”雍盛道,“只是此前一直都由枢相代劳。”
“既已代劳了这么多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谢折衣隔着书案俯身过去,夺了雍盛手中狼毫,掷在墨池里,“原本只是小惩大诫,尚未真的打草惊蛇,圣上若再这么用功刻苦下去,若我是定国公,届时就是不想对您下手,也不得不下手了。”
稍加点拨,雍盛就瞬间领悟。
谢衡罢朝,不过就是想让自己服软。
若自己不但不服软,还展现出没有谢衡也能独当一面的能力,势必会引起谢衡忌惮。
在权臣眼里,一个心智不足偶尔跟他唱反调的傀儡皇帝尚能耐着性子容忍,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又无需依赖他的皇帝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不除不足以安心。
所以,自己眼下的努力竟不啻于在逼谢衡造反!
这么一想,后背登时出了一层冷汗。
他惊惶甫定地瞥向谢折衣,发现对方也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他。
“明白了?”后者直起腰,拉开距离。
“但有些加急的文书,今日之内必须仔细裁定后批复廷寄。”雍盛沉吟,旋即不知想通了什么,释然耸肩,“好吧,既然山不就我,我也只能就山了。怀禄!”
他高声喊。
侍立门外的怀禄被他这一嗓子唬了一跳,忙手脚并用地滚进来:“圣,圣上?”
“备好车马,将这些劄子全都打包带上。”雍盛当机立断,“朕与皇后要亲去谢府探病。换微服!”
第62章 第 62 章 “不记得了。”
虽是微服, 轻车简从,但为安全起见,雍盛还是事先命怀禄在内侍省记了裆, 并带上了狼朔和数名贴身侍卫。
与此前白龙鱼服偷摸着溜出宫相比,不知为何,这回他心下定了不少。
许是有皇后作伴的缘故。
自从此前千秋宴上谢折衣不慎暴露身手, 雍盛就一直怀疑自己老婆可能是个绝顶高手。
有高手保驾护航,果然能使人信心倍增!
雍盛忍不住偷眼打量这位高手。
出宫前, 谢折衣换下高调宫装, 穿了一件海棠红织金的斜襟纱衫,戴上了能障蔽全身的黑色纱罗幂篱。她安安静静坐在马车一隅, 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 一路上雍盛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自己身边坐了个没有灵魂的人形手办。
“唔,你好像不大高兴?”雍盛试探着问, 并企图透过那层沉闷的黑纱看清谢折衣的神情。
“并无。”黑纱底下丢出简短的两个字。
好吧。
可能并不是所有出嫁了的女儿都天天盼着回娘家的。
雍盛得出如上结论。
起码他家这位就很抵触。
马车自掖门出, 直趋谢府。
圣驾亲临臣子府代表了莫大的偏爱与荣宠, 雍盛此举一为放低自己的姿态,以消解谢衡的怒意与疑虑;二为向外宣扬他与谢衡之间的君臣和睦, 从而稳定朝局;三为示恩于天下, 教天下人知,朕对你谢衡掏心掏肺,听说你病了立刻不顾九五之尊的身份赶来探视, 朕对你好得已无以复加, 此番深情厚谊摆在这里,日后你若背弃朕,天下人必对你口诛笔伐, 届时朕站在道德制高点,不论怎么反击,也不算“不教而诛”了。
这么看来,除了牺牲点尊严,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
雍盛想得透彻,并打定主意要将脸皮吃进肚子里。
到了谢府门前,他被怀禄搀下马车,抬头便见偌大府邸气势恢宏,朱漆铜钉的正门上悬一大匾,上书“定国公府”四个大字,铁画银钩,隐有雷霆之风。
“好字。”雍盛挑眉赞叹。
他此刻身着一件鸦青色银竹暗纹的广袖长袍,腰间悬玉佩,手上擎折扇,打扮举止与京中寻常公子哥并无二致,但那阅人无数的门子一眼便知来人清贵,不敢怠慢,执了怀禄递上的信物就一路小跑着进里报信。
不消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谢戎阳领着一家老小,一瘸一拐地奔出相迎,纳头便跪:“不知圣上亲临,未及远迎,臣罪该万死!”
雍盛在他膝盖砸地前一把挽住了他,自上而下爱怜地打量一番,柔声道:“不提前派人来知会是朕的主意,就是怕你们又操劳起来,如今定国公病了,你又这样……唉,你挨打的事朕已听说了,朕心里实在愧疚得紧,特地着太医配了上好的金疮药来,你快去躺好敷上,好生休养,外间的事随便指派个好使唤的人就行了。”
皇帝这般温声细语地安抚,谢戎阳听了很是受用,心里感动却又忌惮着父亲,不敢过分表露出来,只得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死板道:“谢圣上赐药,臣身子骨儿结实,不打紧,请圣上娘娘随臣进府稍歇。”
“好吧好吧。”雍盛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甚至不介意理应出来跪迎的谢衡此刻却不见踪影。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会被怠慢羞辱,只是越是隐忍,他脸上的笑容就越和蔼可亲春风化雨,“这回你别拦着朕,朕倒要好好儿跟定国公分辨分辨,好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哪能这么混打?真打出毛病来可怎么是好?你若有个好歹,朕的殿前司又交付给谁呢?”
一行人簇拥着帝后入府游园,走走停停,雍盛显得兴致颇高,时而夸赞这处插花翠嶂很有意境,时而又点评那处芭蕉栽得不成章法,游到兴浓时状若无意地问:“折衣的屋子在何处?”
话音一落,原本热热闹闹的周遭倒静了一静。
少夫人梅满儿笑回道:“娘娘自幼喜静,老爷担心那些闲人杂事烦扰了她,就专门在东南角上辟了一座院子,远是远了些,胜在清幽,倒也合了娘娘脾性。”
话说得体面。
这得有多不待见?
竟把人赶到犄角旮旯里住?
雍盛瞟了眼谢折衣,后者打进了谢府就一声不吭。雍盛十分同情,清咳一声道:“来都来了,不妨一观。”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有点好奇未来的女帝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及至走尽游廊,越过拱桥,拾级而上攀过假山,才见一所清凉瓦舍,属实偏远。
“便是这里了。”梅氏走得有些气喘,尴尬一笑,“打娘娘入了宫,这双好苑虽日日打扫,因无人居住,终显得冷清了些。”
幂篱下的人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雍盛暗自咂舌,心说这地方冷清恐怕不是没人住的原因吧?
看这方圆五里光秃秃的空地——
别说树了,连根草也没有。
别说活物了,连个死物也没有。
梅氏瞧出皇帝的腹诽,解释道:“原本这里也种竹栽花,堆石凿池,但因娘娘不喜才移的移填的填,说是嫌这些东西招蚊蚁。”
雍盛不以为然,比起梅满儿的说辞,他更愿意相信谢折衣是出于安全考虑才这么做,毕竟越是一览无遗的旷朗处,歹人越无法隐匿踪迹。
跟着步入房屋,雍盛扫视一圈:“……”
脑海中适时浮现五个字——“家徒四壁风”。
屋内仅一榻一案一书架并几把椅子,其余什么挂着看的摆着玩的,一律没有。
枯燥,乏味,单调,毫无生活的痕迹。
“一应物件儿都搬进了宫,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谢折衣说着就要走。
“欸。”雍盛忙拉住了,亲亲热热地道:“好歹是你以前常住的地方,就让朕再看看。瞧,这里还有个木头小人儿,是你雕的么?”
说来也凑巧,他一眼就瞥见头顶书架上,众多旧书间塞着一个木偶人像,只巴掌大小,还面朝里背对着众人,实在很不显眼。
但那圆润的后脑勺憨态可掬,一下就吸引了雍盛的注意。
他踮起脚展臂去拿,指尖甫一触到——
谢折衣沉声呵斥:“别动!”
“嘶。”雍盛吓得缩回手,指腹随即传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怎么了?”谢折衣瞬间就到了他跟前,拽过他的手。
“好像是木刺。”雍盛蹙起眉尖。
手腕与掌心同时穿来热意,雍盛蜷了蜷指尖,抬眸想仔细看看谢折衣此时神情,是否紧张,是否关切,是否有非同寻常的担忧,但那该死的幂篱将一切都遮了个干干净净,让他无从窥视。
“不过是我小时候刻着玩的,没用砂纸打磨过,也没上过漆,又丑又满是毛刺,拿它做什么?”谢折衣帮他拔了刺,丢开他的手,语气有些冷硬。
偏生雍盛有一股执拗劲,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就非要干,转身又去捞。
结果因为身高不够,指尖反而将那人偶越推越远。
谢折衣轻声叹了口气,似是也拿他没有办法,终于看不过眼,伸手帮他取了下来。
哼,长得高了不起。
雍盛如愿以偿,得意洋洋,垂眼端详那好不容易才能一睹真容的人像。
依稀是个小男孩儿。
但这实在是个很怪异的人像。
你说它粗糙吧,它能把细节具体到衣裳上繁复的团云纹饰。
你说它精美吧,它圆圆的脸上只有一双极其写意的眼睛,没有鼻子,亦没有嘴巴。
结合适才谢折衣古怪的反应,雍盛猜测:这恐怕是谢折衣的某位青梅竹马。
之所以做这种模糊处理,是为防止有人认出来,暴露了心事。
若是竹马,必然从前珍重地放在心里过,否则怎会花心思这般雕琢?这上面每一刀,每一道线条,郑重,流畅,又恰到好处,令人疑心这不是她雕的第一个人偶。如此这般稍作遐想,这人偶上究竟凝聚了多少她在情窦初开之际的悸动与思慕,雍盛都不敢想!
“他是谁?”
“该去办正事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两人同时开口。
谢折衣顿了一下,淡淡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雍盛的眼神暗沉下来,胸腔内涌动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木雕人像重重放回书架,拂袖就走。
见到谢衡时,他正在树荫下纳凉看演武。
“泰山安乐!”雍盛在他背后突然道。
谢衡好似受到惊吓,猛地回头,像是才知道圣上亲临,忙翻身下地:“怎么也没个人来通禀?这帮杀才,越发懒散了!老臣愚钝,望乞圣上恕臣未能远迎之罪。”
雍盛自然不会受这装模作样的一拜,双手抬起他,笑道:“何必劳动你拖着病体来拘这些缛节?这里不是宫里,你我君臣相处就随意些,身体可好些了?”
“要变天了,腿上旧疾复发,疼得站不住。”谢衡坐回藤椅,用手摩挲起膝盖。
因他卷着裤脚,雍盛一眼就瞟见那道狰狞伤疤,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伤,是济北王造反那年?”
“是箭伤。陛下还记得?”
“那时你护朕回京,都快入城了竟被暗箭射中了膝头,朕吓得不轻,自然记得。对了,这么多年了,朕忙起来也没顾上问一句,当年暗箭伤人的歹徒后来可拿住了?”
“惭愧,竟被他逃脱了,想来背后有高人相助。”
“竟有此事,不知何人这样胆大妄为。”雍盛面露紧张,关切道,“定国公战功显赫,如今又是柄国宰揆,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眼红记恨,务要加强防范,莫再像当年那般让宵小钻了空子。”
“谢圣上垂怜,老臣铭记在心。”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慢慢地聊到朝政,这才入了港。
“本来爱卿告病,理应让你在府里好生静养,只是这朝廷一日没你竟是不行,这不,云州三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要抓紧时间置换了,这是主将上官胤的奏请劄子,你看看。”雍盛面不改色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份奏折来,放下身段,虚心求教,“此等军务再没人比泰山更熟悉了,你拿主意,这差事应该交给谁去做才好?”
谢衡抬手摸了摸上唇胡髭,眸中掠过一丝得意,沉吟道:“只要户部肯拨银,旁的事都好说。”
“唉,可是林辕天天上书叫穷。”雍盛两手一摊,一筹莫展,“户部催收赋税不力,军务靡费万金,工部那边呢还计划今年打通京畿碧潮河的漕运,国库空虚财力不济啊。”
“姓林的惯会诉苦,给将士们置换冬衣要得几个银钱?”谢衡不以为意,飘飘然道,“圣上且放宽心,臣自会妥当处理,不出三日,定解君忧。”
雍盛随即大喜,感慨地握住谢衡的手:“爱卿啊爱卿,大雍果然不能没有你啊!”
第63章 第 63 章 “恶心,龌龊。”……
一些掏心窝子的恭维话说到后来, 雍盛自己都快信了。
他想,这世上实在是没有比朕更体贴更窝囊的君主了。他的胃一片冰凉,掏空了的心窝也一片冰凉, 但脸上亲和无害的笑容却始终暖如春阳,无论谁来看,怎么看, 都不能从中窥出一丝一毫的厌弃与嗤嫌。
他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至外武装起来,只为让别人信服, 啊, 他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
废物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只要稍加摆布, 它就会朝你摇尾乞怜, 俯首帖耳了。
稍晚些时, 雍盛就双手奉上所有奏章,衣冠楚楚地滚出了定国公府, 就像条刚接受完主人训斥, 灰溜溜夹起尾巴逃走的狗。
“习惯它。”马车里, 谢折衣难能可贵地主动开口,“即便你是一国之君。”
雍盛抹了把脸, 目光虚浮地瞪着一处虚空, 似乎精疲力尽:“朕知道。朕只是在想,朕还要习惯多久。”
“很快。”谢折衣道,语气笃定, “要有耐心。”
雍盛动了一下, 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要戴着那守寡似的黑纱到什么时候?朕还没驾鹤西去呢!”
谢折衣幂篱下的脸转向他,似乎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 慢慢地,她抬手摘下幂篱,露出那张无论何时何地雍盛只要见到就会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的脸。
“戴不戴有何差别?”谢折衣显然不明白雍盛此刻满腹的牢骚从何而来。
雍盛脱口而出:“就想看着你,不行吗?朕不想对着一团黑漆漆的纱说话!”
他说话开始莫名带刺。
“朕知道你不想应付朕,一眼也不想见到朕,你的人在这里,但你的心不在。”
“什么?”
“你的心早就飞到你那竹马身上了!”
“……”
“不说话了?被我猜中了?啊,我明白了,我悟了,你对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是因为你做不到吧?做不到心里装着别人却要跟我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真丢人,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脑子里理智小人在阻止他,但那张嘴像是有自己叛逆的想法,还在滔滔不绝地挖苦:“瞧,你多可怜啊,封建制度下父权与王权的牺牲品,没办法自由选择婚姻与夫君,不得不屈从,不得不隐忍。”
还不赶紧停下!
“这就是你恨你父亲的原因吗?因为他逼你嫁给我这个懦弱无能的君主?那你要怎么办呢,啧,嫁已经嫁了,覆水难收,现在你是朕的人,生是朕的皇后,死了也要与朕一同葬进皇陵,往后余生,日日夜夜,都绝无可能摆脱朕!至于那个竹马?让他见鬼去吧!”
他在发火。
他怒火滔天,无法遏制,清俊的面庞被压抑又激烈的情绪染红,眸里闪着危险的光。
为什么呢?
只因为他无法掌握并得到一个女人的心,他感觉被玩弄,被背叛,因占有欲和挫败而发疯。
今日他受到的挫败已经够多了。
但很快,快到就在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雍盛就意识到失控,他与谢折衣对视着,眨了眨被热气熏得胀痛的眼睛,喉咙干哑:“抱歉……”
没错,他永远能迅速调整情绪并补救,这已经是必备的生存技能。
一直被迫承担他莫须有怒火的谢折衣保持着静默,只是蹙眉看着他,平静地审视他。
雍盛发热的大脑像被一盆冷水泼中,猜测方才自己的表现落在她眼里可能就像一只火烧腚的猴子在上蹿下跳,于是他又无地自容起来:“我只是……”
“没有竹马。”
“什么?”
“我说没有竹马。”谢折衣沉郁的嗓音听起来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雍盛反应过来:“你在跟朕解释?”
“没必要的误会自然要澄清,而且。”谢折衣道,“我说过,我永远是您的人。这一点往后余生,日日夜夜,都绝无可能改变。”
——“圣上无需看透我。圣上只需明白,臣妾永远是您的人。”(1)
是的,雍盛还记得这句话。
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脑袋还未发出指令,嘴巴就又自顾自急切地抢答了。雍盛已经快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
谢折衣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宕开一句问:“圣上是否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我若帮你拉拢谢戎阳夫妇,你将随我出一趟宫?”
“嗯。”雍盛当然记得。
“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日。”谢折衣掀开门帘,吩咐赶车的怀禄,“将马车绳交给绿绮,我们去醴泉寺。”
怀禄扭头询问:“爷?”
“给她。”雍盛道。
这个什么寺在山上,等雍盛爬上去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而他喘得别说完整的话,连一个字也蹦不出。
他疑心姓谢的是在为刚才的事蓄意报复。
所以他为什么要提那个破竹马?
落座后,寺里的尼姑递上茶水,他刚饮下一口,这破败的身体似乎到达了体能的极限,咳了个惊天动地,险些连水带肺呕出来。
那个叫延真的大师掐着佛珠,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盯得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洗净了待宰的鱼,或者一本摊开的书。
然后延真大师开口了,她每说一句,雍盛的嘴就张大一点。
她说:“我姓戚,出家前的俗名叫长缨,我乃前绥远大将军戚铎的胞妹。”
雍盛手里的粗瓷杯子掉在地上,竟没碎,只是骨碌碌地滚到延真脚边。
延真弯腰拾起,又说:“我是折衣的娘亲。”
雍盛就腾地站了起来,看看她,又看看谢折衣。
后者如老僧入定,垂眼坐在禅椅里,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大,大将军有亲妹?”雍盛在记忆里快速检索,当年戚氏祸连满门,当中并无一个叫长缨的女子,难道真有漏网之鱼?
“有。”延真道,“只是戚长缨年少无知,隐瞒身份在外与野男人苟合生女,被戚氏从族谱上除名,并对外声称病死,因此逃过一劫。”
“野男人。”雍盛嘴角抽搐,“……谢衡?”
这两个字恐怕是禁忌,稍一提及,他就敏感地察觉到大师眼神一厉,只得硬着头皮用“他”代替:“隐瞒身份……那他……后来知道你是戚家人了?”
“他从来都知道。”延真冷笑,她一笑,雍盛便知她年轻时该是怎样的风华绝貌。
“当年戚氏如日中天,而他谢三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副承旨,作为庶出不受家族重视,又无功名傍身,永无出头之日。没想到戚家幺女竟看上他,阴差阳错把痴心交付,本以为顺水推舟能做上戚家女婿,从此平步青云,却没想到当年的戚老太君慧眼独具,或是看出此非良人不值托付,或是忌惮谢氏外戚的势力,宁肯不认亲女也不愿促成这门亲事。”说到这里,延真停了下来,空白的面容似乎陷入短暂的回忆,而后她惊醒般蹙了蹙眉尖,自嘲地扯动嘴角,接着道,“于是我与母亲决裂,与他成婚,为他生女,后来他到底是受了我兄长的暗中提携,调任禁军千户,立下军功,却没想到,竟从此助长了他的狼子野心。”
听到此处,雍盛胸中的惊悚越来越大,他试探道:“你知道当年……”
延真瞠目:“我兄长拼死救你,你待何时报恩?”
猜测得到印证,如同天雷滚滚于耳边炸响,雍盛光洁的额上渗出汗珠,他扶住椅子,重新坐回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再无一丝犹豫与迟疑。
他一字一字郑重道:“戚氏对朕恩重如山,朕无一日不想拨乱反正,为戚氏满门沉冤昭雪。”
“果真?”
“果真。此恩不报,枉为人君!”
“如此便好。”延真似乎松了一口气,灼灼目光几乎将他烫伤,“如此,我们便可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你是因为戚将军才来到朕的身边。”摇晃的马车里,雍盛疲惫不堪,他阖眼靠在车厢壁,心情复杂,“你选择了你的母亲。”
“我从来没有选择。”谢折衣道。
“为何不早告诉朕?”
“若非你总是疑神疑鬼,我本不欲告诉你。”
雍盛无言以对。
是了,由于谢折衣对他的好意与忠诚没有来由,他始终对其半信半疑。
现在好了,来由补足了,他们有相同的目的——为戚家洗冤,有一致的诉求——扳倒谢衡,从此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谢折衣不管怎么对他好都是理所当然的,他该安心了。
但不知为何,雍盛更烦躁了。
“朕要去喝酒。”他心血来潮。
于是快到庆春楼时,他不由分说将谢折衣拉下了马车,声称要大喝一顿来庆祝合作愉快。
结果某个姓任的掌柜居然说他的专属包厢被别人包了。
雍盛面无表情,风雨欲来:“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任四季后脊梁寒毛直竖,但他依然诚实:“只能怪这位客人给得太多了。”
雍盛想知道是哪个财大气粗的倒霉蛋,咬牙问:“谁?”
任四季和盘托出:“谢府总管。”
“邱业?”雍盛挑眉,“跟谁?”
“恭王府九王爷的亲随,苟亮。”任四季露出微笑。
雍盛回以微笑:“去吧,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少顷,雍盛一行步入隔壁厢房。
任四季走过去,移开当中墙上的花鸟图,悄无声息地打开几个隐蔽的机关。
雍盛则环胸抱肘,好整以暇——开始光明正大地偷听。
谢折衣:“……”
“这家店是我的。”雍盛解释。
“我想也是。”谢折衣颔首,“但,这里的每个房间都能像这样……”
“被窃听?”雍盛接话,承认,“是的,这个机关只是个简单的传声筒加扩音器,无需打孔,安全便利。”
谢折衣眯眼觑他,毫不意外地从他脸上看出“无商不奸”四个大字。
雍盛摸了摸鼻子,还想狡辩,墙那边即刻传来教人如临其境的哄笑声——
“哈哈哈,我早知邱爷只爱小唱不爱粉唱,却不知这小唱里头竟还分雅唱俗唱?今日你倒与我说说,这雅俗两唱有何分别?”
“那分别可就大了。”只听邱业颇为文气的嗓音慢慢悠悠道,“同是男子,这俗唱就是地道男/色,或清秀,或俊俏,上来就与你脱裤子办事儿,干脆利落。这雅唱却大大不同,他们学女子涂脂抹粉,披罗衣紫,一眼望去雪肌云鬓,袅袅风情,顾盼流睇间,娇羞更甚女子。你若想与他们行那好事啊,不费些功夫是断断不能让你得手的。”
“横竖不过是多砸点钱的事儿呗。”另一人不以为意。
“只有阿堵物却也行不通。”邱业嘿嘿一笑,“那些个雅唱个个儿都色艺双绝,哪里是缺钱的主儿?再者,他们这行苦的很,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女人,得服一种药,这药能让咱们男人的喉结消失,不生胡须,声音也不那么粗犷,皮肤也更细腻,还得长期吃日日吃,断了就没效果了,又回去了。”
“这药恐怕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吧?”
“那是自然,是药都有三分毒嘛。”
“什么毒?”
“这我就不知了,他们的行业辛秘,哪能都透与我一个外行知晓?不过是贴烧饼时的闲聊罢了。”
“嘿,那句老话儿说得没错,三扁不如一圆,走旱路胜似过大年!”
“哈哈哈哈哈哈,有机会请兄台试试?”
两人狗扯羊肠说些下流猥亵的话,迟迟不进入正题。
因谢折衣在侧,雍盛听得很是尴尬,信口骂了句恶心。
谢折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似乎白了三分。
雍盛以为她不堪忍受这些污言秽语,猛地起身,伸手拉人:“原不该拉着你听这些,尽是些龌龊东西,还是走吧。”
谢折衣却甩开他的手,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快速地掠过了什么,雍盛没来得及看清。
“恶心,龌龊。”她古怪地重复了这两个词,“你指哪部分?”
“他们在讨论那种事。”雍盛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谢折衣笑了,很不合时宜的笑,连声音都放得又轻又慢:“哪种事?”
“男人干男人那种事!”雍盛以为她不懂,所以才刨根问底,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就是断袖分桃,你没听说过吗?”
“你很憎厌?”谢折衣又问。
雍盛已经彻底一头雾水了,迷茫反问:“难道会喜欢吗?我,我看起来已经荒/淫到男女不忌的份儿上了?”
谢折衣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她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遮蔽了眼里所有情绪。
第64章 第 64 章 好像——他正在失去什么……
雍盛直觉哪里不对, 许是他孟浪说错了话,但他又实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正兀自揣测,那厢邱业总算舍得丢了雅唱俗唱的话题, 说起正经生意。
“老爷的意思是,这云州三十万将士置换冬衣的事儿就交给王爷去办,王爷在朝中虽交游甚广, 却始终不曾有件正经差事,亦不曾亲自下六部行走过, 于朝廷的具体政务知之甚少, 此次置换冬衣虽不是件大事,却也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若如此, 王爷自是求之不得。”王府长随苟亮道, “只是, 我可听说户部近来缺钱缺得紧,一锭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 三十万套棉衣, 就打一两银子一套, 怎么也得三十万两,户部真放得出银子来?”
“若有银子出来, 织造局自会领了差事, 又何须劳动王爷?”邱业道。
“这,合着这是个烫手山芋!邱爷,您这可不厚道, 这不是叫我们王爷当个出钱又出力的肥羊么?”苟亮当下就叫屈。
“你这说的什么话?王爷是咱老爷的亲姑爷, 怎能催他往火坑里跳?”邱业放低了嗓音,“你放心,户部当然也不可能一毛不拔, 届时出个十五万两,我再介绍几个专做布匹绸缎生意的富商给你,天下多少富商争着抢着要办皇差?你猜为啥?单单为了银子吗?当然不是,为的是名!话说到这里,老兄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至于价格嘛,你们商量着定,要我说,十五万两,那是绰绰有余!”
苟亮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大笑着恭维:“要不说还是邱爷生财有道呢!这些年来定国公有你帮着筹划掌眼,那可真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呐。”
“惭愧惭愧,王爷有兄台,才真叫捡到了宝呢……”
听到此处,雍盛便知不必再听,难得的酒兴也败了,随意用了些吃食便打道回宫。
马车驶得飞快,刚入掖门,天边就滚起闷闷雷声,瓢泼大雨紧跟着倾泻而下,沉重的雨点子打得车棚顶噼啪作响。
车内二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谢折衣撩开帘子,望向黑夜里沉默高耸的宫墙,带着一丝雨中凉意的风乘隙吹进来,吹散他身上萦绕的沉檀香气,也让他混乱的心绪获得一星清明。
他慢慢整理散开的裙裾,那郑重其事的神情,宛若在整理一段纷乱如麻不知所谓的感情。
最后他收回手直起腰,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们这是商议着空手套白狼,想敲民间富商的竹杠。”原本在阖目假寐的雍盛忽然张开眼,冷声道,“他们是官,是皇亲国戚,若打定了心思要仗势欺人,寻常富商为攀附或避祸,只能赔本顺从。”
“这只是其一。”谢折衣接道,“此事一旦做成,恭亲王从此便有了声名,他若想借此机会染指庶政,手会伸得更长。”
“所以这才是谢衡此番真正的小惩大诫。他要扶植起一个王爷与朕分庭抗礼,而恰巧,这个王爷也是他的女婿。到时不论谁成谁败,他这个国丈爷的高帽子横竖是焊死在了头上,稳收渔翁之利!”雍盛弓身分析着,十指互抵,来回磋磨,须臾发出一声嗤笑,“不过,朕这个九皇叔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谢衡想打他的算盘,到头来也不怕把自己算进去。”
“我有一计。”谢折衣弯起那双好看但清冷的眼睛,“管保教雍峤一接下这差事,就一脚踏进阎王殿。”
……
车轮辘辘声戛然而止,凤仪宫到了。
谢折衣执礼道别,下了马车,绿绮撑开伞,踮起脚尖擎在二人头顶。
透过车帘缝隙,雍盛看到谢折衣低下头,露出冷白色一段后颈,她薄唇翕张与绿绮说了句什么,而后自然地接过伞,伞的一半微微倾向绿绮。
走出两步,谢折衣停下,挺直瘦薄的腰身如一柄不肯轻易弯折的剑,绷着一股力道。
雍盛注视着,他能感受到自己视线的热度,但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谢折衣没有回头,重新迈步向前。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被天地间盛大的雨幕吞噬。
雍盛支额凝视虚无,忽而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正在失去什么。
或者说,他已然错失什么。
不出意料,云雀巷落选贡子闹事一案如火如荼地演变成一项文学革新运动,而这项革新的本质,是为了打击世家门阀对科考的垄断。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意识到这一点,因出身贫寒而始终得不到晋升的中下层官员开始奋起弹劾,铆足了力气要借题发挥,撼动固化的阶级。民间亦物议沸腾,自从有了铜柱金箱,不少宿儒大家投书抨击焚香体“缀风月,弄词藻,蠹伤圣人之道”,主张平实朴素补世救失的务实文章。
汹汹闹了将近半旬,朝中一半官员提议此次贡举再行作罢,另选吉日重开。
然此类奏章皆被谢衡作主留中不发,并以“朝廷政令岂能轻易更改”为由分批驳回。
又过数日,皇帝急召大理寺卿、吏部天官与枢密使入内奏对。
次日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天官壬豫上告老辞表,圣上批允。二是朝廷张榜贡举补录,补录名单由皇帝本人亲自拣选,并于中秋当日公示东墙。
苟亮向雍峤汇报此等朝局重大动向时,雍峤正在择选中秋将欲进奉的贡礼,偌大的庭院里摆满了奇花异草,宝器珍玩。
他把玩一根打马球专用的鞠杖,抚摸月牙形的杖身上包裹着的白色牛皮,笑道:“那个大理寺的杨撷素来手段高明,定是审邓麟绍时审出了什么不利谢衡的实证来。”
“王爷英明。”苟亮回道,“咱们在大理寺的人回消息说,邓麟绍招架不住连日酷刑,交代了一封密信。”
“密信?”
“是他写给壬豫的。”
“哦?”雍峤似乎颇感兴趣,“里头是什么样内容?”
“竟是不知。”苟亮挠头,“杨撷审出有这样一封信,随即报与圣上知晓,圣上便同时召了壬豫与枢相御前奏对。”
“这信理应是在壬豫手里。”雍峤沉默一阵,露出了悟神色,叹气道,“看来咱们这位小圣上,并非等闲之辈。”
苟亮迟疑:“小的糊涂,依王爷之见,此事究竟有何内幕?”
“我猜想,其实不光你我不知此信的内容,杨撷也不知,甚至就连谢衡也不知。”雍峤推测道,“圣上此情形下,召壬豫与谢衡对质,为的并不是要知晓内情,而是要借这封真假不明的信向谢衡施压。事后他恐怕还会当着谢衡的面,将壬豫递上的那封信不阅即毁,这样既保全了谢衡颜面,又能向谢衡展示他对他的深信不疑。如此恩威并施,后来谢衡在贡举补录一事上稍作让步,也算成全了君臣之道。”
苟亮细细思索这番话,震惊之余深吸一口气:“您是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圣上与壬豫做的局?从何时起?”
“恐怕要从壬豫奉旨担任主考官起。”
“壬豫假意联合邓麟绍,留下串联罪证的同时,特意只录取焚香体的文章,就为了制造此案并闹大?为何?”
“还想不通么?谢衡为何被叫做谢半朝?因为半个朝廷都是谢选,皇帝想要自己的人,谢衡却暗中把控科举,皇帝别无他法,只能把水彻底搅浑,最后通过补录选点他合意并忠于他的官。”
苟亮听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讷讷道:“若真如王爷推测,往日咱们还真小觑了圣上。”
“哼,不过是个毛还未长齐的臭小子。”雍峤凝目注视那鞠杖柄上镶嵌的大颗赤色靺鞨,轻蔑一哂,“若无壬豫相助,成得了什么气候?这些年来,要不是有壬豫这样一尊哪边不亲哪边不靠的活菩萨替他把住了天官交椅,大雍早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壬豫也有苦衷,现今功成身退,天官这位置早晚落到谢衡手里,届时不论谁来当这个皇帝,都只能是个被操控的傀儡。”
苟亮听音知意:“王爷的意思是?”
雍峤挥舞了一下鞠杖,又掂了掂重量:“本王羽翼未丰,就算为以后着想,也不能任由谢衡眼下独断朝纲。”
因中秋临近,宫中上下依例预备起节日当天的飨宴事宜,怀禄福安承喜几位大珰忙得脚不沾地,得空凑在御茶房里喝两口水润润嗓子,怀禄便拉着承喜打探起凤仪宫那位的情况。
“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总不是用膳就寝读书煎茶,兴致来了看看账本儿,跟绛萼她们说说话下下棋,无事就一个人闷在房里,没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时候,总而言之,我这位主子一向省心得很!”承喜翘着腿吃茶果,圆胖的脸颊粉团子似的,终日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怀禄却愁眉苦脸,恳求道:“好师兄,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来?”承喜翻个白眼,“也不说个清楚,当我是你肚里蛔虫?”
“我问你,自打那日你主子随驾出宫回来,就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怀禄抻颈低声道,“比方说,她一个人闷在房里的时候有没有怔怔发呆,或者唉声叹气?再不济,有没有鬼打墙似地满屋子转着圈儿踱步?”
承喜听他描述得如此具体,当真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耸肩道:“没有啊,挺正常呢。”
“你再想想。”怀禄不信,心想这罪不能我主子一个人受,恶狠狠拍桌子道,“使劲儿想想!”
瞧那样子,恨不得将承喜的脑瓜子掰开自个儿进去摸索。
承喜于是又想了想,几息后还真让他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娘娘昨日去了一趟杏花坞。”
怀禄:“什么杏花坞?”
承喜牛饮一杯茶:“啧,就是西北角上那个废园子。”
“她去那里做什么?”明雍殿内,雍盛抱臂捉肘,百思不得其解。
怀禄忽然眼睛一亮,激动击掌:“圣上您想,那园子起先是高祖皇帝为宠妃建的,后来那妃子没了,高祖才把园子封了。娘娘去那里,分明是想圣上回心转意,教您莫等闲,珍惜眼前人,否则搞不好会如高祖皇帝那般独守废园空悲切啊……”
他编着编着闭了嘴,在雍盛凉飕飕的目光下缩起脖子装鹌鹑。
“说的什么屁话。”雍盛骂了一句,又无意识地踱起步来,“那里安静,或许她只是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合了她心意,就多待了片刻。”
他想起谢府那个冷清的双好苑,忽然振奋精神:“她既喜欢,就将这园子好生整饬翻新一下赠予她。怀禄,事儿就交给你办,办好了有赏!”
“好嘞!”怀禄苦哈哈地应下,看向皇帝的眼神忽然就充满同情与悲悯。
好一个活灵活现的大情种啊。他想。
第65章 第 65 章 “你要吗?”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
及夜, 天家大摆宫筵,各宗亲躬逢胜饯。
筵席设在宫内最高处的玉婵台上,其四周广阔开朗, 视野极佳,举目便可望见中天圆月。
待祭月礼成,帝后便携太后登高赏月, 折桂赠客,把酒祝祷。
即是皇帝, 也与寻常百姓一样, 有一大堆亲戚,众多叔伯舅爷, 姑姨婶姥, 一个个寒暄过去, 很费了一番口舌功夫。
吉祥话听了一箩筐,贺礼也收了一大堆, 如此溶溶月色, 阵阵桂香, 又有笙箫声和,彩灯相映, 凭借节日氛围的烘托, 一时倒也显得团圆适意,其乐融融。
这平静美好的假象如同一针镇定剂,暂时抚慰了雍盛紧绷的神经, 不知不觉间, 他多吃了几盅酒,和着宴乐的拍子轮敲着手指,微笑俯视底下的觥筹交错。
教坊奏起水调歌头的引子, 青衫墨裳的舞伎跳起绸扇舞,身姿婀娜,轻盈婉转。
雍盛看了一阵,意兴阑珊,伸手去拿酒壶。
指尖刚触到壶颈,就被一只凉浸浸的手按住。
“莫贪杯。”一缕熟悉的檀香欺近。
雍盛侧目,对上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默了默,笑盈盈撤回手,装出一副乖巧样子:“好,你不让朕饮,朕便不饮。”
这话说得暧昧。
谢折衣抿了抿唇,又多余地解释一句:“酒多伤身。”
不是我不让你喝,也不是我关心你,是酒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越抹越黑,干脆闭上嘴,别过脸。
“知道啦知道啦。”雍盛拄腮看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漾满促狭笑意,“还有什么不想让朕碰的?一并列出来,朕都依你便是。”
语气里很有点宠溺的意味。
谢折衣却不为所动,清清冷冷地回:“您是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事事都听我的。”
“可朕喜欢听。”就像一条主动给自己套上缰绳的马,雍盛恬不知耻地逼近,“你说什么朕都觉得好听,中听,好听的话不管说的什么,朕都不欲多想,只想依着你顺着你。”
“圣上……”
“哪怕你此刻要那天上的月亮,朕都会想方设法摘下来给你。你要吗?”
谢折衣张了张嘴,实不知这话是如何发展到这里的而他又该怎么接,衣袖里攥紧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轻吸一口气,垂落眼帘:“圣上醉了。”
雍盛盯着他,眼底的灼热逐渐焚为灰烬,终于失落地展唇一笑,移开视线。
“罢了,朕确实醉糊涂了。”
轻飘飘的话被夜风和桂香冲淡,淡得几不可闻。
亥牌时分,筵终人散,各自迤逦回府。
皇后辞了仪仗肩舆,着意与梅满儿话了些家常,及送走了兄嫂,才由绛萼陪着徐徐往凤仪宫的方向走。
绛萼执绯色纱灯从旁导引,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娘娘。”
谢折衣转过清凌凌的眼珠,示意她直言。
绛萼便握紧手中灯柄,道:“恕奴婢多言,奴婢瞧圣上今日情状,似是对您有意。”
整个中秋宴上,绛萼都侍立谢折衣身侧,所以她看得最分明,从始至终,皇帝的注意力都若有似无地聚焦在自家公子身上,任它场上舞姬如何曼妙,歌乐如何动人,人声如何鼎沸,都无法打断或转移。
那目光里的情愫,让她越看越感到毛骨悚然,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皇帝若果真动心,有朝一日设若得知自家公子竟是男儿身,一腔真情错付,难保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被欺辱,届时这场闹剧要如何收场?
“公子。”她焦急万分,“不若现在就与他坦白真相……”
谢折衣负手缓行,淡淡道:“许是你瞧错了。”
“不会错!圣上看您的眼神分明……”
话未竟,就被谢折衣扬手打断:“错了。”
绛萼一愣,对上他陡然间冷冽如冰的瞳孔,心中一跳,吓得噤声。
恰在此时,前方树荫后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人,浑身酒气,衣衫不整。
“大胆!何人胆敢冲撞凤驾!”绛萼疾言喝斥,举高了纱灯,看清人后意外道,“荣安殿下?”
“皇嫂安好。”
雍昼在宴上喝多了,这会儿不回他的澄辉殿,却鬼鬼祟祟摸到凤仪宫前,显是居心不良。
他踉跄着行完礼,一双迷离醉眼就直勾勾觑着谢折衣,放肆地上下逡巡。
谢折衣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连个眼神都吝啬施予,抬脚就要绕道而行。
却被雍昼一下子拽住袖子,涎着脸道:“好嫂嫂,干什么走那么急?与臣弟说会儿话罢。”
“殿下自重!”绛萼头皮发麻,忙上前欲将这个饿中色鬼拉开,却被谢折衣一个眼神止住。
他蹙眉盯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似在看什么惹人憎恶的臭虫,随后勾了勾唇角,抬眼道:“你想与本宫说什么?”
这若有似无的一抹笑直把雍昼迷花了眼,半边身子酥倒,饧了眼:“嫂嫂是仙子,是菩萨,嫂嫂说什么都是纶音佛语,臣弟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知心话想说,奈何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
说着越发肆无忌惮地凑上来,“只要嫂嫂愿意疼疼臣弟,臣弟就是死也甘心!”
“你要我疼你?”谢折衣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放低嗓音问,“你倒说说,想要怎么个疼法?”
“自然是……”雍昼色/欲熏心,他自此前一同赛过龙舟,就一直肖想着当今皇后,念念不忘,夜夜难眠,此时见谢折衣竟半推半就,言语里隐有挑逗之意,愈发急不可耐地往上贴,言语也愈发露骨,“你平日是如何疼皇兄的,便如何疼臣弟罢,臣弟定比那病秧子伺候得更周到,更教你快活!”
“唉。”谢折衣却幽幽叹了口气,“却是不美,本宫向来不怎么会疼人,不过……让人疼的法子倒是很多。”
“唔?”
雍昼初时没听懂,但下一瞬,他就懂了——
因为他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整个人飞出两丈远。
落地的刹那,心口处传来尖锐的剧痛,疼得他双手捂胸,边抽气边骂骂咧咧,“干你娘……哎呦!”
一阵痛还没过,紧跟着右手手背又是一痛,他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巡夜宫人,只能压着嗓子闷哼,满地乱滚:“什么东西!什么……”
他浑身痉挛着去看自己的手,只见模糊血肉里嵌进了一枚铜钱,登时汗如雨下,不成想一个深宫妇人竟有如此身手:“你这毒妇,不,妖妇!妖妇!”
他每骂一句,谢折衣就赏他一枚铜钱,直扎得他的右手血流如注筛子一般,不得不蜷在地上护住了,用另一条胳膊圈住头,一迭声求饶:“好嫂嫂,你饶了我,臣弟从此晓得你的厉害,今后敬你怕你,再不敢堂皇造次!”
“饶你也行。”谢折衣阴鸷的眼神如看死人,“只需剜了你这双招子,今日它看了不该看的,就留不得。”
雍昼浑身一震,这才恍然,方才谢折衣为何要盯着他的右手往死里折磨,皆因方才他用这手扯了她袖子,她便恼得要废了它。而这双眼睛也只是因为看了她,她就要剜了它!
多狠毒的女人呐!
他一阵胆寒,但转念又想到才刚筵席上,她待皇帝分明小意温柔,此刻对他却拳脚相加,两相对比之下爱嫌如此之明显,越发让他恨入心髓,竟扬起头来恶狠狠叫嚣:“妖妇!你也就猖獗到今日!过了今夜,本殿下叫你生不如死!”
这厥词放得蹊跷。
谢折衣眉棱微动,袖里的手一翻,指间便又多出几枚铜钱,他慢慢走近,身影逐渐笼罩畏缩起来的雍昼,然后他蹲下,抬起那张大汗淋漓又痛得扭曲的脸,肃容道:“看来你确实有话要与本宫详谈。”
雍昼颤抖的瞳孔霎时放大。
“怀禄,朕尚未沐浴。”
静谧的寝殿内,本来已经脱了鞋袜躺下的雍盛忽然诈尸坐起。
莲奴吓了一跳,剪烛花的手一抖,宫烛的火花猛地暴涨又落回,他直抚胸口,放下银剪,快步走到榻边:“圣上怎么醒了,可是又被梦魇着了?”
雍盛揉按泛疼的额角,口齿不清地唔了一声,问:“怀禄呢?”
“方才王太妃来过,叫了先生过去,说是太后找他问话。”莲奴回。
“太后?问他什么?”
“这个奴才也不知,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想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雍盛拥着被子琢磨,猜不透太后用意,本就做了噩梦头昏脑涨,又因身上浑浊的酒气烦躁不已,一把掀开被子道:“备水,朕先沐浴。”
莲奴依言去吩咐水房。
因除了怀禄,皇帝向来不喜沐浴时有旁人在侧,所以他备下一切所需用物后,就退到门外听候差遣。
室内水汽氤氲,雍盛举步踏入,环视一圈,停顿一些时后才缓缓褪衣,浸入水里。
他闭目养神,回忆起近几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似在脑中循环播放。
不知为何,心口总有一股滞涩感挥之不去。
忽听格楞一声轻响,他猛地张开眼睛。
眼前刷地一阵黑影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双铁钳般的手就不知从何处绕上前来,一下子掐住他的下巴,迫他张开嘴,往嘴里塞进一团东西,紧跟着又有另一双手勒住他脖子,按着他后脑勺,死命把他往水里按!
来了!
雍盛瞬间反应过来,想呼救,嘴里的东西却将嗓子眼堵得死死的,除了“呜呜”的气音,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拼命挣扎的力道在身后两人看来,恐怕微弱得有如蚍蜉撼树。
热水不可阻挡地冲进鼻腔,呛进气管,可怕的窒息感顷刻间蔓延全身,肺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因失氧而战栗,胸部也泛起阵阵钝痛。
雍盛毫不怀疑,身后刺客的力道大到可以直接扼断他的喉骨,而他的双手被制得死死的,只能奋力去踢身下木桶,木桶摩擦地面终于发出一点可贵的声响。
“圣上?”外头莲奴听到了,贴耳询问,“是有什么吩咐吗?”
“……”
那人又加重了力道。
“圣上?”
雍盛连蹬腿的力气都榨不出来了,氧气的消耗让他的四肢变得异常沉重,如灌了铅。但灵魂似乎变轻了,意识逐渐逸散,向上漂浮,仿佛想挣脱这羸弱疲惫的躯体。
如果像这样死去。
像这样死去。
一切就都终止了吧?
他会消失,还是回到现实世界?
不管是哪种结果,这里的所有都将与他彻底切割,皇位,怀禄,太后,谢衡,戚家,谢折衣……
折衣。
“娘娘?娘娘稍候,圣上正在……”
“滚。”
“砰!”
“什么人?啊!圣上!”
“来人!护驾!护驾!”
“有刺客!”
混沌间,有只言片语穿透又厚又闷的水面落进耳中,尖锐得有如指甲刮擦大理石岩面,打斗声,嘶喊声,嘈杂混乱,潮汐般,一浪退去,一浪又涌来。他不堪其扰,想抬手捂住耳朵,却动不了分毫。
有人死死抱住了他,像捍卫什么稀世珍宝,
那人身上的体温也并不比他高多少,甚至比他一个濒死之人还凉,凉得让人心惊。
只有耳边的吐息还有几分热度,又急又乱,尾音发颤:“幸好,幸好。”
雍盛想问幸好什么,额角倏然一热,两瓣颤抖的唇重重贴了上来,亲昵地发狠地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狼狈与仓皇。
雍盛眼眶一热,展臂回抱。
“还想要吗?”他哑声又问,“天上的月亮。”
第66章 第 66 章 “张嘴,吐息。”……
慈宁宫内, 灯烛辉煌,亮如白昼。
殿外有重重侍卫把守,院内黑压压颤兢兢跪了满地宫人。
左厢房内, 沉凝肃穆的氛围已僵持了许久,美艳妇人放下手中不停攒动的念珠,睁开双眼。
她老了, 神态间流露出浓浓倦意,就连斥责声听起来也软绵绵的:“婉琪, 你糊涂!”
堂下跪着的王太妃仍是那副温婉娴静的模样, 行至末途,回天乏术, 疏淡的眉眼间隐约有超脱之意, 竟卷唇笑道:“姐姐, 我是糊涂,也糊涂了一世, 今日反倒醒悟了一件事。”
“哦?”太后蹙眉, “你悟了什么?”
“我才明白, 这些年来,你都在欺我骗我!”王太妃突然仰头, 锐利目光阴狠盯来, 恨声怨道,“你说那孩子打小体弱多病,安稳不了几年, 皇位总有一日是昼儿的, 叫我等,耐心等。我听你的,我向来真心待你, 唯你命是从,但等来等去,我等来了什么?兄长被削职,遭暗杀,死在了归籍的路上!等来等去,我王氏门庭冷落,备受排挤,破鼓万人捶!我实在不该等,也实在不该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
“那你也不该如此铤而走险!”太后怒而甩出手中念珠,念珠飞出去,啪地一声打在王太妃脸颊上,如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太妃被打得偏过头,怔然望着落在不远处的念珠,腮上火辣辣地疼。
“伙同几个内侍就敢刺杀篡位?简直儿戏!你何时能放得机警些,别干这些蠢事!”
殿内陡然静下来,将太后的怒骂声衬托得无比刺耳。
“哈,哈哈哈……”原本勾头跪着的太妃突兀地大笑起来,双肩抖动着,身子一歪瘫坐地上,圆瞪的眼里满是不甘与刻毒,“蠢事?自古成王败寇,哪个不是铤而走险?今日若非他走运,若非皇后横插一脚,此刻你我的位置,恐怕就要调个个儿!”
“我蠢,你谢良姝着实是个精明人,迟迟不放昼儿出阁建邸,明里打着偏爱的名头,其实是想在皇帝头上悬根大棒,好教他有所忌惮,更听你的话些。事已至此,我倒要问问你,你可曾有一念,真心想过让昼儿当皇帝?”
“他是那块料吗?”太后冷哼,“你自己生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但凡他争气些,你今日豁出去孤注一掷,又怎会功败垂成?”
“所以他就注定做块垫脚石?”王太妃恼怒竖眉,“你这般精于算计,早已料定结局,他日皇帝若坐稳皇位,必铲昼儿而后快,皇帝若坐不稳皇位,他人欲登极,当然也不肯放过他!种种境况皆无活路,不如拼死挣上一挣!今日有此金兰离心,皆是你强逼于我,我别无选择!”
太后一时无言,良久道:“你兄妹二人,倒是如出一辙的脾性,空有胆识与野心,却沉不住气,急于求成,自寻死路。”
她缓慢抬了抬手,从始至终在旁谛听的福安捧来三尺白绫。
王太妃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泪珠滚落腮边,她抬袖拭了,理了理云鬓与衣衫,吸了口气,垂下眼帘,又回复到往日的温驯模样,恭敬跪正,俯身哀求:“看在多年深宫作伴的情分上,姐姐,你是囚禁也好,流放也罢,好歹留昼儿一条性命。”
太后轻声叹气,扭头别过眼——
“哀家答应你。”
片刻后,太妃薨逝的消息传出,随之一同传出的,还有一道太后的懿旨,传令太妃宫及澄辉殿中上下奴婢,凡贴身伺候者皆赐死,余下众人充入掖庭。
一时间,阖宫震动,人心惶惶。
雍盛听莲奴报告了此事,刚要详询,太后已由福安搀着,打帘进来。
“母后……”他佝偻着身子低咳两声,使眼色叫莲奴扶他坐起。
“你受了惊,就好生躺着罢。”太后也不拘礼,自觅了椅子坐下。
莲奴替雍盛垫高了枕头,掖好被角,奉好了茶,躬身退下。
雍盛望着太后,欲言又止:“太妃她……”
太后冷淡地嗯了一声,道:“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勾当。她既做了,败了,死是最轻的下场。”
雍盛似被这轻飘飘送出口的死字刺了一下,迅速抬了抬眼睫,又很快垂落下去,毫无血色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回报以同样冷淡的一声“嗯”,以示知晓。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在某些地方有着惊人的默契。
太后端起茶盏,接着道:“即刻拟旨,明发诏谕,太妃薨,荣安郡王痛切悲甚,自请奉移梓宫入葬地宫,并守陵三年,无召不回。如此发落,皇帝可有不满处?”
雍盛坐着一动不动,道:“全听母后安排。”
“如此便好,少了许多麻烦。”太后低头抿茶,余光瞥见他垂着头,细白颈子上被掐出的一道道可怖淤痕,绀紫肿胀,异常醒目。
她忽地想起那年登基大典的前夜,这孩子死活闹着不肯当皇帝,而她狠狠掴了他两耳光,当时的他也如现在这般,低头虚攥着拳头,安静得出奇。
雍昼弑君谋逆,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死罪。
太后也知这惩处轻了,雍盛纵心有不满,也实属正常。
但他没有。
或许有,只是不曾表露。
所有隐忍在表露出来之前,都会被误以为是懦弱。但她知道,这具安静的躯壳里隐藏了怎样的灵魂。
“你很听劝,亦能忍。”她缓声道,“作为主君,这是你的长处,亦是雍昼不如你的地方。”
闻言,雍盛敏锐地蹙了蹙眉尖,这是他第一次从眼前之人口中听到此类话,一时竟分不清是夸是讽,也不知如何应答。
所幸太后并不指望他能接话,自顾自说下去。
“哀家在这深宫中足足待了二十余载,而你养在哀家膝下也已整整十年,十年的光阴,能叫人认清许多人,明白许多事。”不知是不是错觉,雍盛察觉她的语声比以往轻缓柔和,“近来吃斋礼佛,冥想参禅,终领佛旨。佛曰,你我有此宿命机缘,注定做这一世母子,理应顺承天意,方能贞吉无咎。”
雍盛心神一震,未及细想此言何意,太后便放下茶盏,环顾四周,询问:“皇后呢?听福安说,此番多亏了她,圣上才能化险为夷。”
“是。若非皇后及时赶到,儿臣已遭不测。”雍盛抚着胸口,装出心有余悸,“太医刚开了安神方子,有几味药许是用得重了些,她又另唤来几位太医,想来这会儿正一处斟酌商议呢。”
太后颔首:“难得她以真心待圣上,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世间难觅,圣上应珍惜才是。”
“真心?”
“怎么,圣上难道还对她存疑?”
“没有没有。”雍盛倏地想起那些落在鬓角的细碎的吻,脸色一点点红起来,支吾道,“皇后,很好。”
“那是自然,哀家的侄女,自然很好。”太后矜傲地抬了抬下巴,“帝后天造地设情深意笃,乃天下福泽,唯盼皇后能尽快诞下龙嗣,也让哀家含饴弄孙,早享天伦之乐。”
龙嗣?
我……与折衣的孩子?
雍盛稍作联想,竟羞赧起来,手握空拳抵在唇边,掩饰地轻咳一声:“咳,朕……朕尽力。”
太后不知为何充满怀疑地瞥了他一眼,略思索一阵,强硬道:“此事并非尽心尽力就能做成的,适逢你遭此难,身边刚好又缺个贴心人时刻照应,就让皇后暂时搬来晏清宫,昼夜服侍,陪驾左右,也省得她两头奔波,劳心费神。”
“……”
不愧是太后。雍盛咂舌。催生从来不只嘴上说说,直接将目的落实到行动上,主打就是一个快狠准。
饮尽一盏茶,太后就摆驾回了慈宁宫。
人前脚刚走,怀禄后脚就捧着药碗,肿着一双大眼泡期期艾艾踅进来。
“朕还没死,先别急着号丧。”雍盛笑着调侃,伸手接过碗,一仰脖,饮尽了,皱脸吐舌头,“干吃黄连都没这么苦,快说,你是不是偷着往里倒苦水了?”
见他这般模样了还在打趣宽慰自己,怀禄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跪倒哭道:“奴才该死!奴才是头大蠢驴!别人一拽绳子就跟着走的天下最蠢最蠢的大蠢驴!奴才对不住圣上,圣上……呜呜呜……圣上就是打杀了奴才……奴才也绝无半句……半句……呜呜呜……”
后面的话语尽数淹没在哽咽里。
雍盛揉起眉心,道:“不怪你,是朕大意。而且你原本不像头蠢驴,但这样嚎起来,还别说,倒真有几分像驴叫,吵得朕耳朵疼。”
怀禄刚还抽抽噎噎不能自持,这会儿噗嗤一声被逗乐了,乐完又哭,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抹了眼泪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展开了,露出里头的几块饴糖,递上来:“圣上快吃粒糖,冲冲嘴里的苦味儿。”
雍盛借着拿糖的动作将人扶起,看着帕中饴糖出神。
“圣上?”怀禄小声唤,“怎么了吗?”
“没什么。”雍盛拈起一粒饴糖,丢入口中,舌头顶着,一边腮帮子便鼓起来一个小包。
甜味席卷味蕾,在舌尖与苦涩的药味短兵相接,一番混乱厮杀后,牢牢占据上风。但苦味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只是暂时蛰伏起来,默默将药的因子浸入舌根,腌进皮肉的更深处,等待着下一次唤醒与复苏。
“谢折衣呢?”雍盛含着满口甜腻问。
“娘娘?”怀禄微妙地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怎么了?”雍盛催促。
“没什么,只是奴才心里头感到奇怪。”
“奇怪?”
“是啊。”怀禄略带疑惑地回,“这药分明是娘娘亲手煎的,但奴才端过来时,她特地嘱咐奴才,让奴才跟圣上说药是奴才煎的,不与她相干。奴才寻思着圣上此时一定想见娘娘,便问娘娘要不要来看看,她心里应是愿意的,但不知为何却拒了,回了凤仪宫。”
“回去了?”雍盛的声音一下子沉下来。
怀禄不安地搓手:“是啊,折腾了大半宿,定是累了。”
雍盛试图拉扯嘴角,但失败了,犹不死心地追问:“旁的什么都没说?”
怀禄不知皇帝想听什么,忐忑摇头:“没,没有。”
“哦。”雍盛紧紧闭上嘴巴,没再说什么,拉高锦被蒙住头,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似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朦胧间,鼻尖湿意缭绕,那双扼住他脖颈的手似乎又回来了,越勒越紧,气道被扼得愈来愈狭窄,呼吸也越来越缓滞。
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可怕声响,然后无形的大水漫灌进来,从鼻腔,从耳道,从齿缝,一点点蚕食消融他对于生的希望。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临死亡。
他在严重的窒息与溺毙感中居然还能思考。
他也设想过许多暴毙惨死的结局。
而此刻,在噩梦里,他忽然灵光一闪,有朝一日,若能死在谢折衣的一杯鸩酒下,好像,也不算太坏。
渐渐的,舌尖尝到一丝特殊的甜味。
浓重的铁锈腥味。
他皱了皱鼻子,混沌的意识里倏地撞进来一道低哑的声线——
“张嘴,吐息。”
他一个激灵惊醒,双目大睁,涣散的眼神飘忽来去,找不到聚焦点。
“吐息!”那声音仍在耳边发号施令,简短,强硬,不容置疑。
雍盛心生抗拒,但酸疼僵硬的牙关却被强行撬开,紧跟着,舌头便触到一截冰冷的硬物,他顺从本能地舔了舔,嗅到清冷的檀香,那截物事在口中猛地一震,仓皇退出口腔。
那人命令他做什么?理智终于稍稍回笼。
吐息?
怎么……吐?
他迟钝地张张嘴,像个第一天降生到世上的婴儿,无论如何找不到自主呼吸的诀窍。
这样下去……会被憋死的吧?
空白的大脑陡然惊恐起来,像是才反应过来,怎么,这破败的身体竟不受它控制地执行起自毁程序了?
动一下!
雍盛听到脑海里响起拉长的尖锐的警报。
太吵。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动了动食指,想抬手捂起耳朵。
指尖却传来束缚感,显然他勾住了什么东西。
发丝么?
谁的?
视野越来越模糊,好累,好想闭上眼睛。
他这么想的,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但就在他闭眼的刹那,有人一把捞起他,下颌传来剧痛的同时,嘴被狠狠堵住,牙关亦被软韧的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
紊乱急促的气流霎时间奔涌而进,强势地冲开气管,给几乎失活的肺泡注入大量新鲜氧气。
雍盛像是猛地呛了一口风,扭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颊上浮起绯色,眼眶里氤氲起水雾。
“你在想什么!”那人犹不依不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如拎着一条死鱼摇晃,“你差点把自己闭死了你知不知道!”
第67章 第 67 章 “圣上好生磨人。”……
“?”
失神的眸中, 大片的迷蒙逐步退去,雍盛喘息着,迟钝眨眼, 胸口酸胀的疼痛令他无法有效地集中注意力,只得随口应声,“……哦。”
“哦?”他平淡的反应不知怎么惹怒了身边人, 引来一连串呵斥,“雍盛你醒醒!这不是小事, 方才你魇在梦中气不能支, 唤你许久回应全无,若非我恰好守在这里, 你或许就驾鹤西去了!此等重疾何其凶险, 万不可轻忽, 速召太医前来诊治,太医……雍盛?阿盛?你在看什么?看着我!”
眼前掠过衣袖挥舞的残影, 雍盛终于回魂, 慢慢转动黑黢黢的眼珠盯向说话之人, 死气沉沉的躯体因此有了点生动的活意。
四目对上,谢折衣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地, 一把将人拥入怀中, 紧紧箍住,那力道,似要将人直接嵌入胸膛。
半晌, 雍盛不舒服地轻轻挣动, 谢折衣忙将人放开,拉开距离细细端详,见皇帝虽呆愣愣的, 反应慢了些,神色间并无多少惊惶恐惧,心下稍安,边探手去把脉,边问:
“可还觉得憋闷?”
“吐息纳气是否有滞涩之感?”
“有哪里不适定要说出来,不可藏着掖着。”
他并未察觉,自己一反常态,话变得又密又急。
雍盛却察觉到了,触电般将手缩回袖子,乜眼问:“你在担心朕?”
“为何?你很在意朕的安危?”
“世人都在意朕的安危,你的在意又是哪种在意?”
一连串的质问让谢折衣一怔,他何其聪颖,瞬间意识到自己先时的失态。更糟糕的是,若放在以往,此时的他能不假思索作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答复,但,就像河床上一感知到微弱暗流就匆匆阖上外壳的蚌,他罕见地、敏锐且固执地闭上了嘴巴,他怕,怕自己的唇舌会不受控制地吐露出什么见鬼的真情来。
“……”
这样刻意的沉默引来雍盛的不悦。
这次,雍盛不打算放过对方,冷着脸追问:“方才你对朕做了什么?”
谢折衣尚未从之前惊险的一幕中缓过神来,过于澎湃失控的情绪让他心有余悸,于是说话变得审慎:“臣妾并未做什么,圣上突发急症……”
“不对吧,你做了。”雍盛打断,抬手点了点自己嘴巴,“你亲朕了。”
谢折衣一时有些跟不上雍盛的节奏,不由蹙起眉:“圣上此言何意……”
“你还不承认?刚刚你的嘴唇分明碰到了我的,这不叫亲,叫什么?”雍盛脸不红,心不跳,只管挖陷阱给谢折衣跳,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岂不知方才的唇齿相接跟亲吻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不说,充其量只能算个人工呼吸,但他心里不舒坦,就是要借题发挥,就是要小题大做,就是要肆意妄为,支额道,“唔,没有经过朕的允许,确实不能叫亲,得叫非礼!哼哼,皇后胆量不小啊。”
“非礼?”谢折衣眯眸。
“当然了,擅自亲朕也并非罪无可恕,你若真心实意地想要,朕这样通情达意之君,不是不能配合你。”雍盛胡搅蛮缠道,“不过,朕既然付出了身体成本,好歹得收点利息对不对?”
“利息?”
谢折衣气笑了,并疑心雍盛得了大病,很严重的那种,严重到满嘴胡话不知所云。
所以他二话不说,起身就要去传太医。
但没能起来——
雍盛扯住了他的头发。
他吃痛,下意识劈手攥住雍盛的手腕。
因没收住力,雍盛“唔”了一声。
像只做错了事满怀愧疚的小动物,他连忙松手,并顺着雍盛的力道把脸贴过去,紧张地道:“疼?哪里疼?手腕还是胸口?可是又喘不上气来了?”
雍盛一张苍白的脸皱成一团,眼底却浮起狡黠的光点,手指张开,松了那缕青丝,往上,慢慢抚上他的脸庞。
温热鲜明的触感如烙肤之铁,有一瞬间,谢折衣脖颈的线条绷紧了,想避开,但心底深处遽然涌出的一股恐惧,将他定在原处。
若他今夜不在,这人是不是会死?
世上竟有这样脆弱的生命,好像一个错眼,就可能无知无觉地死于某种意外。
而手心里捏着的湿意也在提醒他,方才的他有多惊慌失措,有多患得患失,有多……方寸大乱。
此时,那双漆黑的眼眸充满试探地注视着他,里面盛着热烈的邀请,鲜活的企图,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深处摇曳颤动,渐渐放大,放大,就像他脑海中正不可遏制逐步放大的念头。
鼻尖相触,雍盛停下。
静室中,不知是谁的心跳怦然如鼓,一声声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鼻息交错,雍盛稍稍偏转,两人的鼻翼便亲昵摩挲,唇瓣若即若离,天地间似有无限大的引力在强迫二人相互靠近,势要填补所有空间上的缝隙。
于情感一事上,雍盛向来追求两情相悦,绝非霸道专制之人,因此他拆解放慢了所有动作,耐心地等待,小心翼翼地推进,给足了对方缓冲与撤离的时间。
他等了又等。
谢折衣却没动。
确定了对方心意,雍盛一阵雀跃,唇角扬起的同时,更进一步,认真又细致地将唇轻轻印了上去,一点点覆盖、压实。
谢折衣抿着的双唇颤了一下,但人依旧没动。
这何尝不是一种许可、一种鼓励?
雍盛深吸一口气,振奋精神大胆起来,双手攀上谢折衣肩头,捧住谢折衣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年轻的帝王于此道上竟意外地生涩,下了百般功夫,又是啄又是舔,辗转研磨,折腾得自己气息紊乱,鬓角生汗,却乐此不疲,似乎无论怎样厮磨亲昵都不能尽剖心中喜爱之意。
谢折衣也予取予求任其施为,垂着眼帘贪婪地描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紧闭的双眼,蝶翼般颤动的眼睫,就连脸颊上细小的白色绒毛都显得那么柔软可爱。唇上的滚烫一直熨到心窝,他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定力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渴念,但他很清楚,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已细如蚕丝,再这样下去,弦断了,不知又会放出怎样一头狰狞丑陋的怪物来。
于是他扭过头,狠心离了那唇舌,克制道:“生死攸关,我不放心,圣上还是先召太医来诊治了……”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只因他突然扭头,雍盛没收住力,惯性使然,一下子啄在他耳朵上。
雍盛借势,厚颜吮住他耳垂,轻咬了一记,连啃带亲地蜿蜒而下,含糊道:“朕不。”
说完,察觉到那副拥着的身躯越来越僵硬,以为谢折衣气恼,又悻悻往回找补,哼哼唧唧道:“再亲一会儿嘛,亲完再召也不迟。”
软糯黏腻的语声间,透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在谢折衣颈间乱拱,湿热的鼻息拂乱了谢折衣披散肩头的青丝,也拂乱了彼此心神。
谢折衣眸色渐深,呼吸变了频率,身体某处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令他不得不弓起腰。
雍盛却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兴致勃勃地探索钻研,于耳垂脖颈作祟完,又转回到他最中意的唇上,仍是那般小猫似的舔玩。
谢折衣忍无可忍,一手掌住他后脑勺,固定住,压着他嘴唇控诉:“圣上好生磨人。”
雍盛一愣,嘴一瘪,眼眶迅速红了一大圈,黯然道:“你,终究是不愿意。”
谢折衣被他演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解释:“不是。”
“不是什么?”雍盛明知故问。
“并非我不愿意。”谢折衣咬着牙,“只是你,你……”
“朕怎么?”雍盛仰起脸,眨巴水润无辜的大眼睛。
“……”谢折衣喉骨滚动,认命地把话咽回肚子里,道,“没什么,圣上很好。”
雍盛得意展唇,不再逗她,拍了拍身边床铺道:“上来。”
谢折衣不动。
“怎么,要这么干坐一晚?”雍盛道,“你深夜过来,难道不是因为太后下了特旨,让你搬来晏清宫侍驾左右寸步不离?横竖也回不去,既来之则安之,再说了,你我同床共枕多回了,彼时不害臊,这会儿反倒难为情了?”
谢折衣看着他:“太后为何突然下这种旨意?”
“谁知道呢?”雍盛扯了扯嘴角,“或许……今夜过后,荣安郡王从此成了一枚弃子,她手里再无可用之人来牵制朕,便想另立山头了。”
谢折衣知他言下之意,慢慢敛好衣衫,规矩躺下,道:“那她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是啊。”雍盛将被子分出一半,细致地替她盖上,掖好被角,突兀道,“你放心。”
谢折衣疑惑:“放心什么?”
“事成之前,朕不会对你做什么,也绝不教你怀上朕的孩子。”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谢折衣清咳一声,慢慢朝另一侧转过身子。
雍盛脸皮厚,犹在身后喋喋不休,理所当然地分析:“方才朕要亲你,你没躲,心里又愿意,难道不就是心悦朕吗?好折衣,朕也心悦你,我们夫妻俩心心相印,郎情妾意,迟早要行周公之礼,行了周公之礼,自然会有孩子,朕已想好了将来我们孩子的小名,若是个小公主,就叫……”
谢折衣叹口气,默默抬手,捂住耳朵。
太妃暴毙,郡王守陵,太后懿旨深夜直达中书省,翌日邸报即出,内外皆知,朝堂上自是炸开了锅。
此后三日,皇帝辍朝。
到得第四日,议太妃丧仪,皇帝虽高坐明堂,但似乎打定主意不置一词,除了发怔,就是打太极。有不知从何处听闻风声之臣,见皇帝颈间淤痕大异,神态间亦带有三分隐忍七分委屈,当即发扬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缠问不休,句句紧逼,雍盛能避就避,能忽悠就忽悠,实在搪塞不过去,就摆烂地丢下一句:“太后懿旨自有深意,朕为人子,岂能违拗?”
如此周旋一上午,直到下朝,雍盛脑子里都还在嗡嗡直响。
出了明雍殿,怀禄也跟着松了口气,抬头望了望晃眼的日头,问:“圣上被罗唣了半日,想必乏了,眼下是回寝殿休息,还是去御花园里散散心呢?”
雍盛于辇上揉按额角,半晌才道:“朕那三弟新遭母丧,又被发配守陵,此生永无翻身之日了。他虽对朕无情无义,但好歹兄弟手足一场,朕不忍心,理当前往探视一番,你说是不是?”
“圣上宅心仁厚乃苍生福德,只是……”怀禄上前两步低语,“那澄辉殿如今晦气得很,三殿下自遭了囚禁,每日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似是失了神志,圣上若真想去,远远瞧上一眼就是了,千万别捱得太近,免得……”
雍盛挑眉:“怎么,雍昼疯了?”
“太医只说是哀入肝脾迷了心窍导致言行昏悖。”
“哦。”雍盛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就是装疯了,怕朕当真要他的命。走吧,且随朕去看看他装得像不像。”
如今的澄辉殿今非昔比,牌匾被摘了,宫门也紧闭着,一夕之间宫人奴仆撤了个干净,只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和一排带刀侍卫守在垂花门前,每日从门洞往里递送些简单的吃食。
看守与服侍被囚禁的郡王不是什么好差事,因此被分到这差事的侍卫与太监都是些不得重用的边缘人物,好些人都只远远看到过皇帝仪仗,从不曾有幸得见天子真容,所以当雍盛突然莅临,他们先是惊惶地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经怀禄提醒后才齐刷刷下跪行礼。
皇帝和善的目光慢慢扫了一圈,从中点了一人道:“你抬头。”
第68章 第 68 章 “做这个皇帝,真的好难……
被点之人跪在角落里最不显眼处, 其余人好奇,纷纷扭头去看。
那人本恭敬垂着头,察觉到诡异的沉默后方猛然抬脸, 呆鹅似地梗起脖子:“我?”
“真是你。”皇帝挑眉,略显吃惊,“朕记得你, 黎良弼,景熙三年的武举探花。那日唱名后, 竟再也没见过你, 近年如何,可还顺遂?”
年轻侍卫没想到皇帝竟记得自己, 毕竟銮殿唱名已是三年前的旧事, 虽是他人生难得的高光时刻, 却也是皇帝无比寻常的一日,大雍的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 他何德何能竟让圣上把自己记到今日?
当下心生感激, 顿首道:“微臣黎良弼, 近年来很好,谢圣上挂怀。”
“很好?”雍盛笑了笑, “若果真很好, 你堂堂武举探花郎,一身功夫了得,不提剑上马去边关杀敌建功, 却被打发来此地看守冷宫?”
黎良弼抿了抿唇, 苦笑着挠头:“人各有命,臣一介武夫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能谋份差事已是不易,不敢奢求旁的。”
雍盛点点头,拔脚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突兀问:“谁是你上峰?”
黎良弼吓了一跳,忙道:“回圣上,臣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
“哦,在马帅童凇麾下。”雍盛沉吟着踱步,不知在思量什么。
四下里也无人敢打扰,一个个都缩着脖子当鹌鹑。
等踱了好几个来回,皇帝似是有了决断,拍了拍黎良弼的肩:“明日把你调往殿前司,给谢戎阳当个都虞侯,可好?”
黎良弼震惊抬头,瞪大了双眼。
“怎么?你不情愿?”
这是在给他升官啊!
旁边同僚悄悄拿胳膊肘杵他。
黎良弼反应过来,激动得连说话都打起磕巴:“情愿!情愿!谢谢谢,谢主隆恩!”
他这副憨傻样子引得皇帝发笑。
皇帝笑了,周围人也都跟着笑。
黎良弼闹了个大红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好好儿干。”皇帝按在他肩上的手掌加重了力道,“在朕的大雍,珠玉不会永远蒙尘。”
黎良弼喉头一哽,数年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沉下声:“臣无以报君恩,唯有此身,今后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雍盛摆摆手:“朕要你的肝你的脑做什么?场面话多说无益,往后等着瞧你的真本事。”
“是!”
复交代几句,待宫门上缠绕着的重重锁链打开,雍盛便迈进澄辉殿。
怀禄抱着一只乌木匣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冥思苦想良久终于灵光一闪,拍手道:“噢!原来是他!我想起来了!”
雍盛边走边敲了他一记脑门儿,调侃道:“记性太差,当罚。”
怀禄捂着泛红的额头,瘪起嘴:“不是臣记性差,是圣上记性太好。再说,这小子的相貌看着与当年浑然不似一人,也不怪我一时没将他认出来,当年的探花郎何其壮志凌云意气风发……”
“他确实变了许多。”雍盛眸光沉了沉,“都怪朕。”
怀禄知道皇帝愧疚,心里也跟着感伤起来。
三年前武举唱名,少年皇帝年仅十三,不过是随口夸赞了一句,“今次探花器宇不凡,有大将风范”,便有谄媚大臣提议探花金殿舞剑以娱君臣。彼时太后垂帘,尚未有所示意,没想到黎探花抢先严词拒绝,并痛斥满朝官员文恬武嬉不成体统,惹得太后大怒,拂袖而去。
从此黎良弼仕途路断,永坠青云之志,令人唏嘘。
“那时圣上与他都年纪轻轻,不小心着了那帮老大人的道儿,算得了什么大事?圣上放宽心,以后的路啊,还长着呢。”
怀禄只能如是宽慰。
雍盛郁郁寡欢,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声,抬眼四望,脚下倏地停了。
只见十步一景错落有致的园子里,一棵开满了淡紫色花朵的木槿树下,荣安郡王穿着一身单薄里衣,悠闲地躺在摇晃的藤椅里。
要说是躺,可能不太贴切,准确地说是被绑在藤椅上。
绑的方式也很奇特,双手交叉在身前,出奇宽大的衣袖包住手后在腕子上缠几圈,再绕到藤椅后打了个死结。
于是雍昼动弹不得,只能这么翻着眼睛,干瞪着雍盛。
雍盛离着几步远,也瞪着他。
两人都瞪得眼睛发酸。
突然,雍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像旱天打雷。
雍盛揉起眉心:“有话好好说,别鬼叫。”
话音刚落,雍昼嚎得更大声了。
雍盛从不知道,他这便宜弟弟竟是个天赋异禀的男高音。
音色清亮,高亢,且持久。
耗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哭声渐渐嘶哑破碎,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最后心有不甘地止歇。
雍盛于是百无聊赖地拍拍手,从石凳上站起,重新溜达回他面前,负手弯腰,左看右看,笑道:“不叫了?累了?”
雍昼依旧刻毒地瞪他,瞪得眼眶疼,索性闭上眼,开始装死。
雍盛也不介意,始终笑眯眯的样子:“你呀你,从来不识好歹,分明是你有错在先,朕不计前嫌好心来看你,你不感激涕零就罢了,还对朕横眉冷对怒目而视,要知道,你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朕。”
这话戳中雍昼痛脚,他刷地睁眼,泪水长流,咬牙切齿地低嘶:“怎么不怨你?你害死了我母亲!”
“冤有头债有主,要你母妃性命的并非朕,是太后。”雍盛慢慢敛了脸上玩笑,冷冷盯着他,“不过,在朕眼里,她全盘葬送在你手上。”
“胡言!”雍昼吼道,“此番行动原本天衣无缝,若非那个毒妇对我严刑逼供,你早就……”
“朕早就?被你派来的那两个孔武有力的武太监溺死在浴桶里?那俩太监是去年四月你舅舅从宫外千挑万选送进来的吧?还特地花大价钱给他们净了身,从掖庭到造作所,几番腾挪,最后才神不知鬼不觉进了你这澄辉殿。”
雍昼白了脸:“你,你怎么知道?”
雍盛轻嗤:“你这么蠢,蠢得这么纯粹,有朝一日哪怕如愿抢得王位,又能守得几日呢?”
雍昼被噎了一道,不知想到什么,一双被怒火与不甘烧得炽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嘴唇颤抖:“是你,那香囊是你命人……”
“是啊,是啊。”雍盛撇了撇嘴,撕开了终日温驯病弱的面具,勾起薄唇,“否则怎诱得你色胆包天,头脑发热,大半夜竟不管不顾地埋伏在宫道上堵皇嫂呢?”
雍昼这几日虽早已猜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但乍然得知真相,仍是愤怒悔恨无法接受,在藤椅上剧烈扭动起来,两条腿死命蹬踹:“雍盛!你这个卑鄙小人!敢阴我!敢阴我!”
“兵不厌诈嘛,要不是你垂涎皇后美色,日日对着皇后的小像与字画肖想把玩,岂会轻易着了朕的道儿?”
“你!”雍昼后知后觉,“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是谁?”
“难道我的晏清宫里就没有你的眼线?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雍盛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眼皮子底下徒劳无用的挣扎:“如何?还觉得你们的行动天衣无缝吗?醒醒吧雍昼,你们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尽在朕的掌控。难道尔等从不反思吗?从小到大,为了消除朕这个眼中钉,你与你母妃不停地制造意外戕害朕,处心积虑毒害朕,一次又一次,却次次失手,反教朕苟活至今,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雍昼仰头望他,用的是全然陌生的目光,好似第一次看清眼前人,以往印象里,那个懦弱可欺软柿子一般的皇兄逐渐面目模糊,一点点破碎、重组,最后化作此刻精明自负的帝王。
“因为朕,比你们都聪明。”雍盛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你的舅舅,为攀权附贵不惜做太后的帐中娈臣,堕尽声名。你的母妃,贪婪虚荣,枉有小智却无大谋,莽撞行事结果落得个害人害己,潦草收场。你呢,愚蠢,好色,急功近利,昏聩无能,上不能护母族周全,下不能庇奴仆近从,一生浑浑噩噩毫无建树……”
“闭嘴!给我闭嘴!啊!”雍昼被这诛心之语羞辱得崩溃大叫,面孔扭曲,死志顿生,“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快杀了我!”
他陡然一挣,连人带藤椅翻倒在地,狼狈且绝望地以头抢地,痛哭流涕:“阿娘,儿子对不住您,是儿子害了您啊,阿娘……”
他哭嚎,雍盛就任他哭嚎。
待他平复,死鱼一条似地瘫在那儿一动不动了,雍盛就命人去把人扶起来,绞帕子擦了脸,换身干净衣裳,接着体体面面地“躺”在藤椅里,只是面色灰白,麻木凄哀。
雍盛招招手,怀禄上前,走到雍昼跟前,将怀中乌木匣打开。
雍昼瞥了一眼,眉心重重一跳。
“这些都是太妃的贴身遗物,有她平日里惯爱戴的凌霄绢花,碧玺镯子,琥珀小盒,本来他们要拿去或卖或毁,朕不忍,索了来,好给你留个念想。”
雍昼死死盯着那匣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
“你放心,朕不杀你,不是不能,是不愿。古往今来,多的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惨痛教训,但这些争斗除了使亲者痛,使仇者快,还能带来什么?”雍盛将手覆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嗓音柔和下来,“你姓雍,是朕的兄弟,以前朕想疼你护你,与你亲近,你却不给朕这个机会,所以朕不得不剪你羽翼断你爪牙,实是无奈之举,并非出自朕的本心。如今你无依无靠,朕却依旧是你的兄长,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能放下成见痛改前非,朕也必真心待你,从此你我就同寻常百姓家的手足一般,同甘共苦,荣辱与共,可好?”
雍昼在大悲大痛之后,双目无神如一潭死水,他在他掌下瑟缩,良久,苦涩发笑:“我那般对你,你要与我摒弃前嫌?你觉得我会信?”
雍盛耸肩:“有何信不得?朕一向大度得很。”
“我害过你,还差点就杀了你,差点把你的皇位抢过来自己坐。”
“那又如何?窥伺朕皇位的人岂止你一个?”
“哈哈,我知道了,你想收买人心。如此处心积虑,难道我对你还有用处?刚刚你还说我蠢得纯粹。”
“就是因为你蠢,今后才好控制,这是你的优点。”
“哈,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这叫坦诚相待。”
“……”雍昼转动眼珠,“以前竟不知你这般能耐,藏得够深。”
“在抢风头爱显摆这方面,比起你来,朕的确是鞭长莫及。”
如今竟是连斗嘴都斗不过了。
雍昼颓然瘫在藤椅上,望着头顶随风簌簌的木槿出神。
雍盛陪他看了好久,终于在庭风中听见他认了命:“成王败寇,罪臣昼,谢圣上不杀之恩。”
雍盛欣慰不已,高兴地将手往他眼下一摊:“那就还给朕吧。”
雍昼盯着他空白的掌心,愣了:“什么?”
“香囊啊。”雍盛道。
雍昼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将它焚毁?”
“你不会。”雍盛斩钉截铁,“我给你你母妃的遗物,你还我香囊,平等交易,互惠互利。”
雍昼试探:“我要是不还呢?”
雍盛笑:“那就杀了你。”
雍昼眼下是发自本心地惧怕他,抖了抖眉梢,朝下努努嘴:“喏,在衣襟里。”
雍盛于是探手搜刮,果然从贴身里衣里翻出那绣着流云兰草的香囊来,里里外外地查看几遍,确认完好无损,再将里头塞着的“私会密信”挖出来,撕成碎片。
“哼。”雍昼眼睁睁看着他销毁罪证,一想到那夜上他的当受他的骗,乃至后面遭皇后拷打,仍是恨得牙痒痒,讥道,“你仿人家的字倒是仿得惟妙惟肖。”
“什么人家?那是你皇嫂。”雍盛凉飕飕地瞥他一眼,“以后再敢大逆不道觊觎兄嫂,当心朕把你大卸八块,剁碎了喂鹦鹉。”
喂……喂什么?
鹦鹉?
雍昼一阵恶寒,自打见识了谢折衣的阴狠手段,他很是怵得慌,哪儿还敢做些不切实际的指望?这会儿又领教了雍盛的庐山真面目,心里直叫苦连天,怎么就惹上这么一对奸夫毒妇?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所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所谓郎才配女貌豺狼配虎豹,莫过如此。
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皇嫂乃天上人物,非福泽隆厚之人不能消受,遍观天下,唯有圣上能与之相配,相得益彰。臣弟此生别无他求,但愿皇兄皇嫂永结同心,长长久久。”
从此绑定焊死,莫再放出来祸害人了。
“借你吉言。”雍盛自然不知他内心想法,对这恭维很是受用,又陪着坐了一些时,道,“守陵是太后的意思,你且先去,待朕料理了手上琐事,自会寻机召你回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段时日你想必清净得很,自当好生想想,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另外,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离去之前,雍盛这般道。
听着倒真有几分真情实意。
雍昼此生任性荣华十六载,头一回反思,也头一回将某个人的劝诫听进耳里。
步出澄辉殿,一路上周围清净得出奇,待踅身从东北角进了御花园,终于听怀禄憋不住道:“这么大的事,圣上何苦瞒着奴才?”
“若不瞒着你,太妃假传慈宁宫懿旨,你肯乖乖跟去?”雍盛反问。
“奴才要是提前知道他们要设伏行刺,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绝不可能离开您半步的。”
“是了,你不走,莲奴也不走,朕若没有机会独处,他们哪里敢动手?”
“我的主子爷啊,您这是以身作饵!”怀禄急得跺脚,一阵阵止不住地后怕,冷汗直冒,“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无可挽回啊!”
“眼下朕不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么?”雍盛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月牙似弯起的眼眸里泛起温柔,“再者,她不会让朕输的。”
怀禄大逆不道地翻起白眼,气得几欲吐血,他倒是能第一时间听明白这个“她”是谁,只是无法苟同:“万一娘娘来晚一步呢!万一荣安郡王收到香囊不去招惹娘娘呢?多的是法子瓮中捉鳖,何至于如此涉险,非打鬼门关前走一遭么?”
“纵是雍昼不去,朕也有别的法子将消息递过去。”雍盛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唉,倒也不是朕非得冒这个险,只是不做得真一点,怎能骗得谢折衣心软?朕想要朕的皇后承认她心系于朕,还得如此大费周章,做这个皇帝,真的好难。”
怀禄:“。”
疯了吧?
第69章 第 69 章 “永结同心啊。”……
澄辉殿耽搁了许久, 待迤逦回到寝宫,已过了午膳的钟点,御膳房每日例菜向来皆是定制, 没什么新花样,雍盛吃得厌了,胃口也不佳, 索性赏赐给下人,随意饮了些海米粥, 就大被蒙头囫囵睡下。
虽是午间小憩, 却也做了不少光怪陆离的梦。
初时梦见刚穿来这个书中世界时,因坐卧失仪被太后罚抄经, 羸弱不堪的身躯, 大到空旷的静室, 每日只有雍昼那小子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按时到跟前报道。或是显摆新得的小玩意儿, 或是炫耀他阿娘为他亲手做的点心羹汤, 嘴脸十分可恶。
后来呢, 后来不知谁告了状,被太后知晓了。为示公正, 这家伙也被罚来一处抄经。就是抄经也不省心, 嘴碎人聒噪,说话专捡刻薄难听的说,把本就郁闷的雍盛忍得额角冒青筋, 愣是大发神力, 七日抄完了半个月的经。
正待松口气,倏而眼前笔墨轮转,场景飞速变幻, 最终依稀堆砌出慈宁宫侧殿的景象。
案上的狻猊炉徐徐喷吐着细烟。
雍盛忆起这是那日登基大典,他被各种摆布着,陀螺似地转了一上午,好容易抓住小段空隙,被批准于慈宁宫小憩。因睡前多饮了两碗热茶,中途被尿憋醒,起身寻找夜壶时,偶然于屏风后偷听得太后与王太妃密语,言这皇位迟早是雍昼的,叫太妃放宽了心,静候佳音云云。
雍盛那时就明白,这静候的佳音,便是他有朝一日的死讯。
他也一眼看透,精明如太后,所言不过权宜之计,制衡之术罢了,做不得真。
但王太妃信了,满心欢喜地盼着新皇驾崩。
有了盼头,所以头两年,她也不怎么针对小皇帝,甚至有点可怜这个没人疼又注定活不长的孩子,偶尔为雍昼纳新鞋时,也顺带着给他纳一双。她惯爱在人前装得温驯娴雅,爱做些博声名的表面文章,当她三分真七分假地对雍盛好时,总能得到阖宫人的夸奖。
雍盛心知肚明地受着,每当她用那种怜悯又唏嘘的眼神看自己时,他也三分真七分假地回以感激。
深宫诡谲,利益交错,形势瞬息万状。
如今回想,那两年,反成了他难能可贵的安宁时光。
人死如灯灭,今世恩怨皆成空。
卧榻之侧祸根已除,雍盛本该感到快意,但不知为何,反觉周身寒意砭骨,如坠冰窟。
这是个吃人的世界。
选择从来只有两个,要么被吃,要么吃人。
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于梦中冷醒,翻身裹紧被衾。
朦胧中察觉到一股灼人视线于自己脸上逡巡反复,心中一惊,懒懒睁眼,便见谢折衣正坐在榻边春凳上,怔怔盯着自己。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开,将手亲昵地伸过去:“什么时辰过来的,干坐在跟前儿,也不吱声。”
谢折衣握住他指尖,顺着力道移坐到床沿:“可是吵醒了你?”
雍盛摇头,没等谢折衣坐稳,就一头扎进她怀里,毫不客气地枕在其腿上,面朝里环抱住腰身,埋着脸撒娇:“是啊,黄金易求,好眠难得,你搅了朕的清梦,要怎么赔?”
他这一连串缠绕功夫熟练顺畅得仿似演练了无数遍,谢折衣虚架着两条胳膊,小腹肌肉紧绷着,好半晌才缓过来,无奈道:“圣上坐拥天下,什么东西没有,莫说臣妾赔不起,就是赔得起,总不过一些凡物俗器,也入不了您的贵眼。”
“你这场面话说得就心不诚,岂不知朕是个连打赌都要写欠条的富屋贫人?”因藏住了口鼻,雍盛的嗓音听起来闷闷的,“也无须你当真赔什么,只是之前邀你放风筝未能成行,朕心里总不痛快,始终惦记着呢。”
听声气,很是委屈。
谢折衣没想到他还记着此事,心下早已一口答应,但见他惯爱撒泼耍无赖,决定治他一治,故意板起脸,不松口:“圣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爱耍小孩子脾气?”
“嗯?”果然,雍盛受不了刺激,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拧眉抿嘴,表情很是受伤,“什么意思,你,嫌朕幼稚?嫌朕贪玩?”
“臣妾不敢。”谢折衣不温不火地道,“但臣妾是皇后,有辅佐劝谏陛下之责,陛下既已醒来,眼见时候不早,应惜时惕励。今日的奏章都批复了吗?无余先生早前让圣上温的书都温了么?科考殿试在即,题目可已拟好了?”
好家伙,败兴三连问。
皇帝默然。
片刻后,只得唤了怀禄进来服侍更衣,拉上皇后,一路嘟嘟囔囔地赶往明雍殿。
谢折衣颇觉好笑,道:“你自去处理政事,拉着我作甚?”
“你不是要行辅佐之责吗?”雍盛拉长个脸,“朕可都记着呢,皇后是做节略的一把好手,如此天赋,若无用武之地岂非暴殄天物?帮朕快些干完活,天色若早,兴许还能赶上放风筝呢。”
横竖惦记着放风筝这档子事儿呢。
谢折衣想笑,但忍住了:“后宫不得干政,你这样胡来,不怕御史上折子弹劾?不怕他们骂臣妾狐媚惑主,骂你昏庸糊涂?”
“骂也不止骂这一回了,朕什么名声?还怕挨这点骂?再说了,这回他们不敢。”雍盛一翻眼睛,“太后懿旨,命你伴驾左右寸步不离,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老祖宗叫板?”
“哦,怪不得这样硬气,原来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谢折衣揶揄。
雍盛嬉皮笑脸:“谬赞了。”
于是,帝后二人手拉着手招摇过市,一处在明雍殿批阅奏章,这活计一干,就直干到夜里。
期间用了几回参汤吊精神,怀禄担心着皇帝熬坏身子,悄悄禀告皇后,说皇帝今日午膳没用,只喝了一碗海米粥。
谢折衣点头示意知道了,提笔写了张字条,命凤仪宫小厨房做些吃食送来。
雍盛埋头案间,浑然不觉天色已晚,盯着雒原府陈述旱灾蔓延情形的折子眉头紧锁,咬着笔杆子参酌许久,写了洋洋洒洒近一千字的朱批,写完凝神审视,又觉不妥,勾勾画画复添数十语。
待放下笔,吩咐莲奴将批复完的奏折打包送去枢相府,一一交代详尽,突感腹内饥火中烧,这才想起还未传用晚膳,但一想起御膳房做的那些饭菜,瞧着精致,其实一般,又倒了胃口。
算了,先拟殿试的题。
正强撑着悬腕,吱嘎一声门开了,怀禄与绿绮合力抬了桌案进来,案上整齐摆放着六碟菜肴,各个儿瞧着清雅可爱。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刚巧朕饿得眼都花了。”雍盛将纸张摊到一边晾墨,起身揉着肚子下阶。
刚盘膝坐下,手中就被塞了一副碗筷。
瓷碗热热的,暖意通过指尖直达心底,熨贴了每一根疲惫紧绷的神经。
“多谢夫人。”雍盛像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称呼皇后。
谢折衣挑眉,竟没说什么,随他去了。
雍盛高兴,得寸进尺,一口一个夫人:“夫人,这是什么?”
这些菜式与御膳房做得那些全然不同,造型新颖,风味绝佳,每尝一道,他就兴致盎然地问上一句。
他问一句,谢折衣就依着答一句。
“这是山下兰芽,山是用红枣、茯苓、当归腌过的鹿肉,切得风薄,吊在薰笼里微火轻薰上一个月,再却取出来淋了香油,堆成小山形。兰芽是林间溪边刚长出的新笋,只取尖端最嫩的部分切成窄丝。”
“嗯,如此薰鹿肉便没了腥膻味,药材的香味儿彻底渗了进去,笋尖也脆爽可口,解了前头鹿肉的腻,甚好,甚好。那个呢?”
“云散星明。”
“哦?这名字取得好,可有什么说法儿?”
“圣上看这块豆腐,雕得像不像流云?”
“像极。”雍盛大点其头,“云有了,星星呢?”
“那就得圣上亲自拨云见雾了。”
雍盛于是拿玉箸拨开豆腐,果然在底下瞧见了澄黄的松子,一颗颗刻成星星状,可爱得紧,不禁抚掌而笑:“巧思,实是巧思。”
一顿饭边品边问,谈兴浓烈,不知不觉间已吃得撑了,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抚着肚子感动道:“难为皇后费了这番心思。”
“功劳不在臣妾。”谢折衣道,“这一桌新奇的吃食都是绿绮钻研所得,她平生最爱吃,最大的心愿便是搜罗尽天下美食,不光爱吃,没事就在灶边晃悠,久而久之,于烹饪一项也颇有心得。”
“是吗?”闻言,雍盛转过身,笑眯眯对绿绮道:“原来你这丫头还藏有这样了不起的手艺,有你在身边,皇后平日里想必很有口福了。”
“蒙皇上夸奖。”绿绮在一边听了,尾巴都快翘上天了,高兴到一半,又幽幽叹气,“还是圣上肯赏脸,进了这许多,娘娘就不怎么爱吃奴婢做的东西。”
“又胡言。”绛萼忙使眼色道,“娘娘一向吃得少,能多吃几口已是很疼你了。”
总被规训,绿绮不服,吐起舌头:“是是是,娘娘偏疼我,不疼你咯。”
“你……”
“你你你,怪不得娘娘不疼你,因为你说话结巴。”
被抢白,绛萼气不过,扭头告状:“娘娘你看她!”
“娘娘你看她。”绿绮矫揉造作学她说话,“娘娘,娘娘,娘娘。”
许是气氛和谐,周围也无旁人,绛萼放下平日里端起的架子,佯装嗔怒,扑过去:“好啊你,故意扮丑作践我,看我怎么整治你。”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起来,绕着怀禄乱转。
“哎呦哎呦,她惹得你,你掐她呀,掐我做什么?嘶,怎么你也掐我?诶?不是,谁掐我呢?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怀禄本欲劝架,劝没劝成,倒稀里糊涂把自个儿卷了进去,成了个两面受气包,三个人闹作一团。
雍盛被他们逗得大笑,忘却了所有烦心事,笑得脸酸,揉脸时余光瞥见谢折衣面前干干净净的桌案,发觉谢折衣确实如绿绮所说,吃得甚少。
不知为何他突然与绿绮共情了,也幽幽道:“是啊是啊,夫人的欢心,一向很难讨啊。”
谢折衣疏懒地倚着圈椅扶手,弯着眸子看他们玩闹,并未听到皇帝低语,但他感知到对面投来的目光,便偏过头,回以注视。
四目相对,雍盛清楚地看到,这周遭温暖祥和的底色并未真切地染进谢折衣眼底,她看着是在笑,弯起的眼睛、眼角的细纹、卷起的唇,做足了笑的模样,但笑意那么浅,那么薄,好像只要朝她轻吹一口气,就能吹散那层虚浮的伪装。
雍盛不受控地倾身欺近,说不清是出自一种什么样的本能,他一把攥住谢折衣的手腕,往下扯过衣袖。
“?”谢折衣微微挑眉,目带询问。
雍盛认真且严肃,低头捣鼓着,好半晌才得意地举起手,献宝似的:“看。”
谢折衣垂眸,只见皇帝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将自己的衣袖跟他的衣袖绑在一起打了个结。
还是死结。
“这是何意?”谢折衣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永结同心啊。”雍盛咧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故意使劲晃悠左手,谢折衣的右手便也跟着晃,模样瞧着有些滑稽。
谢折衣不留情面地批判:“圣上哄女人的手段略显陈旧了。”
“陈归陈,旧归旧,管用就行。”雍盛哼哼。
谢折衣表示怀疑:“难道这招放在旁的女子身上很管用么?”
雍盛心虚地摸鼻子:“朕没哄过旁的女子,就只哄过你。你若觉得不管用,那也没法子,朕就是要把你拴在身边,别想解开,说好了寸步不离,朕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才能寸步不离。”
谢折衣看他一副较真的模样,忽然很是新奇,托起腮,视线上下游移地审视。
“怎么了?脸上沾饭粒了?”雍盛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抹脸。
谢折衣摇头,又盯一阵,调侃起来:“寻常君子有所爱,或亲之怜之,或敬之重之,圣上到底是真龙天子,轻易不与人同。”
雍盛预感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但他又忍不住想知道,只得腆着脸接茬:“哪里不同?”
“圣上万变不离其宗,从来只用一招。”谢折衣竖起一根食指,凑近了,低声道,“那便是,缠之磨之。”
说完退回去,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看他气急败坏。
果不其然,雍盛涨红了脸,寻思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恼羞成怒,赌气粗声道:“那又如何?老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被朕缠上是你的福气,你就受着吧!太晚了,风筝是放不成了,作为补偿,今夜就这么系着袖子睡!”
第70章 第 70 章 “他俩天生一对,三界绝……
近日, 晏清宫哪怕一只路过的猫,都能瞧出皇帝心情好。
皇帝心情一好,身子骨儿也跟着强健起来, 纵使忙得脚不沾地,每日也要强打精神与皇后打情骂俏。
这股子腻歪劲儿,啧, 不像装的。
宫婢们如是交头接耳。
很快,京城的大街小巷就开始流传帝后的鸳鸯话本, 言二人如何如胶似漆, 如何耳鬓厮磨,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 她娇, 他宠, 他俩天生一对,三界绝配。所书的每一个细节那么生动鲜活, 很难让人不怀疑话本先生当时就在现场, 手拿放大镜怼着帝后现编起居注。
此话本迅速走俏, 直接在京城掀起一波大磕帝后cp的狂潮。
雍盛虽不知坊间事,但能感觉到周围怪异的气氛, 每当他牵着皇后于宫中各处散步赏景, 身后隔着老远总能听到压抑的低呼声,叽叽喳喳,随风入耳, 甚是喧嚣。
但娇妻在侧, 旁的也无需计较太多。
皇后也不甚在意,他的关注点总是放在皇帝一人身上,或是二人的对话上。
“太妃丧事已告一段落, 荣安郡王业已乖乖离宫守陵,如今殿试选才便是头一等大事。算上中秋那日补录的五十三人,合计下来,今日集英殿上参加殿试的进士达一百五十人之多,人数创下本朝新高,圣上要从中选出前三甲,实非慧眼如炬不可。”谢折衣只穿了一件绛红纱袍,腰间系了根玄色带子,立在内务府新进的一盆白海棠旁。
自打过了中秋,就接连着下了好几场雨,淅淅沥沥,总不见天晴。
“一场秋雨一场寒,该添衣了。”雍盛拉过她冰冷的手,贴身揣进怀里捂着,“这还没入冬,你的手就冷得冰块子一般,真等进了三九,指不定冻成什么样子。既体质阴寒,就该着意穿暖些,别嫌累赘和麻烦。”
“也不是我怕麻烦。”谢折衣想把手抽回来,用了几分力,没抽动,遂作罢,“只是不论穿多穿少,都是一般的冷,横竖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索性图个轻便。”
“那必是寒气侵到了骨子里,更需好生调理,不可大意。待会儿李太医来请脉,便叫他为你开些拔寒祛湿的好方子,熬了来日日喝,早晚好的。”
说话间,一阵凉风起,吹得海棠簌簌,衣袂翻飞。雍盛忙将人从滴水檐下拉回屋里,褪了身上披风与她罩上,又命怀禄沏热茶上姜汤。
忙活一通,谢折衣未曾如何,自己倒先咳了起来。
“快坐下歇歇,哪里就是伺候人的主儿?我的身子我知道,再不济,总比你强。过会子还得亲自去监考,养点精神才是正经。”谢折衣将人按在软榻上坐下。
“是了,朕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雍盛自嘲一笑,待咳嗽停了,抿了口茶,边用热帕子擦手边道,“说起殿试,你心中可有前三甲的人选?”
“我心中有,圣上心中想必也有。”谢折衣道。
“好,那咱们各自在纸上写下,塞进香囊封好,待名次出来,再比谁料得准。”雍盛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怎么,圣上又要赌?”谢折衣侧目。
雍盛拙劣地激将:“怎么,你怕了?”
“自然奉陪到底。”谢折衣莞尔,“若臣妾侥幸胜了,就请圣上夜里放臣妾回凤仪宫吧。”
雍盛没说话,热帕子来来回回地擦手,擦得手背都红了,倏地将帕子甩在几上。
“这念头劝你趁早打消。”雍盛没来由又生起气来,恶声恶气道,“太后想要趁早抱皇孙,这才存了非开花结果不可的决心将你拘在朕身边,如今你这不争气的肚子尚无动静,莫说朕,慈宁宫头一个不同意!你这么想回凤仪宫一个人待着是吧?朕偏不让你如意,这赌局朕非赢不可,哼,等着输吧!”
谢折衣被他一通胡扯缠得没脾气,索性顺着他话头浑说一气:“可是,不管你怎么折腾,就是上天入地,求神告佛,臣妾的肚子也争气不了,没法儿凭空变出一个皇孙出来啊。”
“那是因为朕还没折腾!”
“从根儿上就不能,何必折腾!”
雍盛:“?”
空气凝滞了。
谢折衣暗恼,此言一出,皇帝想必会错了意。
果然,雍盛咬着米一样细白的牙,缓慢道:“你在暗示朕不行?”
谢折衣矢口否认:“没有。”
雍盛笃定:“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谢折衣依旧否认:“圣上听错了。”
雍盛被整逆反了:“朕已经不行到耳聋眼瞎的地步了?”
谢折衣:“。”
两人无声对视。
事关男性尊严,一个反复逼问,一个抵死不认。
来回拉锯到最后,皇帝身心俱疲,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此时集英殿里,应试考生们已走完了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一系列流程,殿试所需编排官、封弥官、点检官、考官、覆考官、参详官等业已恭敬于各廊庑幕次就位,礼部尚书吴沛正宣读天子亲拟的策题。
原本雍盛不必亲临监考,但今次不同以往,这是他亲政头年的首届天子门生,为表重视,从定题到临轩策问,他都全程参与。
大殿之上,一派肃穆庄严,考生们各个儿目不斜视,埋首挥墨。
静默中,唯闻皇帝的橐橐脚步声有节奏地回荡。
这脚步声停在何处,何处的考生就一阵心悸,有的光是用余光瞥见那双绣着龙纹的青缎皇靴,就吓得六神无主,思路顿消,需竭力压制才能稳住狂抖的手腕。
雍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无形中给考生们施加的压力,兀自负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并特意在先后两场会试的头名身侧停留良久,二人分别是范臻与薛尘远。
据他观察,此二人皆是指顾从容定力强大之辈,但二人的气质却千差万别。
一个自信笃定,天生一股松弛感。
一个淡泊冷静,修炼得宠辱不惊。
一个往外放,一个往内收。
不同的特质也造就了截然不同的文风,范臻的文章高屋建瓴磅礴壮阔,薛尘远则鞭辟入里冷峻陡峭。
好一对卧龙凤雏。
雍盛读得直想拍手叫好,连带着脚下步子都轻松快意了许多。
又巡视一圈,忽然,西南角偏僻的角落里,一道干瘦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此人其貌不扬,面色黝黑,早早地写完了策论就搁笔袖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罚坐。
要是能提前交卷,想必他早已扬长而去。
雍盛觉得有趣,慢步走到其跟前。
两人甚至意外地对视了一下。
直视圣颜是为大不敬。
雍盛挑眉。
那人情知犯了忌讳,表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慢悠悠移开视线垂落眼皮,顶着莫大压力,一点点将坐姿调整到笔直端正。
虽未说一句讨饶的话,但浑身每一根毛发都在疯狂表达草民错了草民罪该万死请圣上高抬贵手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雍盛忍俊不禁,扫了一眼卷上姓名——罗仞。
大脑里搜刮一圈,毫无印象。
再瞥几眼工整干净的卷面,一下子顿住了。
此人文章作得虽不如范薛惊艳,但用词精简,开门见山,通篇如白描,无一字累赘,亦无一词修饰,条理清晰,逻辑极强。再看内容,整个儿一篇详细的河道疏浚施工方案,甚至还附了图纸,对应抗旱赈灾的时务策,倒也算对了门路。
原是一位工科技术人才。
雍盛默默记下此人,屈指于其砚台上虚敲一记,以示告诫,复踱回龙椅安坐。
日暮交卷,便是马不停蹄的封弥誊录,批阅考校。
锁院后,数批饱读诗书的读卷官轮流传阅,反复评析定级,而前十的试卷将呈送御览,由皇帝最终审定名次并御批前三甲。
按旧制,雍盛召集各部尚书重臣与枢密使,商议今次三甲花落谁家。
“两位会元的才学诸位有目共睹,这两篇文章作得当真是酣畅淋漓,各有千秋,实在难分伯仲。”雍盛挑出范臻与薛尘远的卷子,传诸众人,“诸卿都来议议,定何人为状元,何人为榜眼啊?”
大臣观遍,无不交口称赞。
“枢相以为谁更略胜一筹?”雍盛倾身,亲近地询问谢衡意见。
“回圣上,私以为一朝之状元,白马游街,琼林赐宴,御酒簪花,彼时他不光是天下学子之楷模,亦是我朝廷之门面,若轻易许给一跛足寒儒,先天残废不全,形容猥琐,终是不美。”谢衡语带讥嘲,其中恶意令人心惊。
当下有人笑呵呵打圆场:“薛尘远行动虽有些许不便,但长相尚算清秀,也不至于猥琐吧?”
“哼。”谢衡冷笑,“今年科举出了这么多幺蛾子,又是舞弊案,又是闹事补录,折腾来折腾去,最后选了个跛子出来当状元,莫不是要让内外耻笑,言我大雍人才凋敝,千挑万选凑不出个四肢健全之人,反推个残废折桂蟾宫?若果真如此,教天下读书人的颜面往哪里搁?又让圣上的颜面往哪里搁?”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雍盛气得捏皱了案上试卷,不动声色地笑:“枢相此虑,倒也有理。”
“圣上。”礼部尚书吴沛抢道,“枢相大人所言固然在理,但在微臣看来,若薛尘远此番果真能高中状元,不光不会堕了朝廷与圣上的颜面,反而能让万民敬仰,四海臣服。”
“哦?展开讲讲。”雍盛朝他投去赞赏的眼神。
受到鼓励,吴沛侃侃而谈:“敢问列位同僚,我朝创立之初,因何开科取士?”
或答:“自是为选贤举能,纳天下英才尽入吾主彀中。”
“说得好,何谓英才?”吴沛又问。
堂下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英才之论,古有五常五德,仁礼信义智,刚柔明畅贞,或有安民之志,或有治国之略,所见不同者众矣。”吴沛概括一番,话锋一转,图穷匕见,“至于相貌出身云云,依臣之见,倒是末节,美则锦上添花,不美亦无伤大雅。今若有跛儒中状元,岂不更能向百姓表明朝廷的决心,表明朝廷取士唯一看中的只腹中才华耳,摒除门第之见,更不以貌取人,如此既彰显我朝圣治公平,清明无私,又能扬圣上求贤若渴之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那依吴润玠所言,这状元若不给那姓薛的,本相即是那等囿于门第之见又以貌取人舍本逐末的俗物了?”谢衡斜眼发难。
“下官不敢。”吴沛忙躬身致歉,“枢相为朝廷颜面计,乃老成谋国之言,下官口无遮拦,班门弄斧,还请枢相莫怪。”
雍盛也帮着打哈哈:“同朝为臣,于事体上互有歧见也属平常,各有各的思虑罢了。二位爱卿的建言朕已知晓了,既如此难择,干脆唤他二人觐见,复行策问。枢相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状元之位,并非定要在此二子中选其一不可。”谢衡却傲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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