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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吴芳年飞身后退。可谢龄这一剑太直接了, 是笔直的竖线一条,倏然而至,快得无物可追。剑势落下一刻, 吴芳年不过退后三寸,它依然不偏不倚砸向那人头颅。


    哐当!


    仿若一剑斩上某种金属硬物,激起的声响令人牙酸。吴芳年头发被震得飞起,维持着退步姿势,整个人往下陷了三尺。


    数道卐字印浮现,伴随着金色辉芒从吴芳年周身流转过,他双掌合十,没有受伤。


    他硬扛下来了。


    炼体炼到寂灭境,当真是皮糙肉厚、厚如乌龟壳。谢龄漠无表情想着。


    吴芳年一声低喝, 将自己从雪地里拔出,踏足腾空。他的僧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凛目紧锁谢龄,左拳收于腰侧,右手向上提起,如一条蛇般蹿出。


    残影当空,连成一道疾行的轨迹。风中多了一声啸响, 拳自上扣下, 如泰山压顶, 势骇然。


    谢龄闭眼, 轻轻吐纳,睁眼时手腕翻转,踏风一跃, 迎向来者。


    步伐交错, 素白衣摆如若翩舞。他起剑, 剑花纷而不乱,剑意繁而不杂,身姿似轻鸿,恍惚之间,织剑光成密网。


    这依然不是为了防御,若吴芳年生出惧意躲避也罢,若是还选择硬碰硬,那他这网就能将他绞烂。


    吴芳年避开了。谢龄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面对他的强招,这人竟没有半点要躲、要拆招化招的意思,不仅如此,还当他的攻击不存在般,自顾自出招落招。


    只有一个答案,谢龄没将他放在眼里。


    吴芳年眸色沉下去,旋即浮现出兴奋和狠辣。同为是寂灭境,他一直因为背后的宗派不如人间道强大而名气逊于谢龄,现在有了机会,他真是太想把谢龄杀了。


    谢龄神情平静,凌空立于剑网之后,指地的剑尖向上一挑——


    浩浩剑光织就的密网猛一下开始旋转,速度极快,顷刻化回一个光点,咻的点向吴芳年眉间。


    谢龄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故而选择做一个节能人士。能打心理战便打心理战,能重复利用的,全都要重复利用。他织成剑网,最后那一剑收了,却又不完全,招式藕断丝连。


    他人紧随其后,于吴芳年变换拳势、抵挡之间,又出一剑。


    剑气把风炸乱,吴芳年回身再挡,谢龄疾闪至他另一侧,提掌拍向他脸侧太阳穴!


    这一掌气劲沛然,拍得吴芳年头倒向另一侧,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来。


    噗——


    血珠子落进雪地,殷红的血丝往深处蔓延。


    吴芳年以一个吊诡的身形同谢龄拉开距离,一甩褐黄色的衣袖,眼中光芒闪烁森然。


    “不愧是雪声君。”他声音低沉,如同念了一句恶毒的咒语。


    谢龄没和他说话,足一点、身一掠,闪到吴芳年身后。他节能,同样也节约时间。


    而他这一举动总算在了吴芳年意料内。吴芳年半分不犹豫,脚步划圆、身形骤转,揉掌成拳。


    一拳砸向谢龄胸口。


    谢龄棕黑色的眼眸瞬也不瞬和吴芳年对视。


    对视之中,身形一偏,右手长剑往回轻收,抬起左手运掌而出。


    轰!


    掌势对上拳势,气劲相撞,如雷惊天。


    余波搅荡风雪,吴芳年挑眉震谔,谢龄神情不见变化,眼眸沉静,就像伫立在身后经年不化的雪山。但他掌下有动作,手掌轻轻提起,再重重一拍!


    又是一声——轰!


    吴芳年倒飞出去,衣袖在风里鼓成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般。


    雪开始下了。


    风吹雪,一路浩荡袭向地面。


    谢龄翻起一朵掌花,垂手于身侧。他掌心里浮着一层薄光,光芒赤金,随着动作流淌,掌花如烈火红莲。


    “大明王无相掌!”吴芳年在雪地上连退数步稳住身形,定睛一看谢龄手掌,震惊瞪眼,“我青山书院失传多年的掌法,竟到了你的手上!”


    原来叫这个名字?细细品来很是奇怪,好似两个词拼在了一块儿,再加上一个定语。谢龄吐槽完名字,又吐槽说出掌法名称的人:判断如此之快,看来真是日日夜夜想着这套掌法啊。


    他是在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神志清醒。呼吸已经有些重了,方才出掌时还有一瞬眼花,看来撑不了多少时间了,谢龄不免遗憾。


    “若把它交出来,我保你不死。”吴芳年又说。


    谢龄掀了下眼皮,抬起手来,手掌朝上,轻轻瞥了一眼,又垂落回身旁。须臾间,他向下沉势,手掌再提,当空划一半圆,往斜下方一推,推出一道赤金色辉芒。


    大明王无相掌的第二式。


    谢龄和吴芳年离得算远,但掌风如龙游出,当空一吼,悍然咬上吴芳年面门!


    这条“龙”贯过吴芳年的身体才消失。


    “啊!”


    吴芳年仰颈痛吼,眼眸紧闭,眼角、耳孔赫现血痕。他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不住转动,但试了又试,终是无法抬眼。


    他瞎了。


    他被谢龄这一掌打瞎了。


    谢龄收掌落地。这人盯着吴芳年,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把一个寂灭境打死实在太难,尤其其中一个是锻体的,还是趁着自己能动、能用灵力,把两个都打残吧。


    萧峋同越九归来到一片开阔处。这里地势高,距离谢龄和另外几人略远,能将战局尽数收入眼中。越九归先是掏出四五箱符纸,再往地上架起一台炮。


    这炮是他家自行设计,用来攻城的器械,高一丈宽一丈,笨重了些,但底座、炮管乃至闸刀都刻着增强威力的阵法和符文。填装的弹药本也该他家特制,以灵石为主要材料,但越九归没料到会遇上如此危机,就带了这家伙出来,没带弹药。


    越九归决定当场制,就用拿出的那些符纸。数量很多、成百上千,越九归一向惜命得很,囤再多也不嫌,不过都是些清静境、神心空明境的符。


    这样的符纸,若遇上同境界的人足以保命,但对寂灭境来说,一张两张三张十张,都不过是挠痒痒。


    可一百张两百张三百张上千张叠在一起、同时拍过去呢?


    越九归的想法便是此。


    “萧兄,你弄攻击的,我弄防御的,咱们快点儿,时间不多。”越九归一屁股坐下来,催促萧峋一声,三下两下从积雪中滚出一个雪球,把防御符纸刷刷贴上去。


    “不用你说。”萧峋回他,也拿出成箱的符纸,动作更快,言语间便裹了两百张符到雪球上。


    “炮弹”制成了,萧峋把它塞进炮台中,略微调整方向,轰出这一炮。


    这炮台射速极快,“炮弹”倏然越过他们和谢龄之间的距离,冲向吴芳年脑后。


    萧峋贴的这两百张符纸全是雷符,在鹤峰的时候,闲来无事他自己画的雷符。这些符在吴芳年回身冲拳一刻炸开,响声震耳震天。


    吴芳年方圆丈许的雪都消散了。他耳朵本就被谢龄那一掌震伤,再经如此声响,雷符仿佛未曾被击飞,而是穿耳过去,他脑内炸起轰鸣。


    他稳不住身形了,摇晃几步,耳朵里流血如柱。


    “高啊。”正和孤晴对战的崔嵬眼神一亮,赞叹说道。


    越九归注意到这一幕,神情呆呆愣愣。在他的设想中,符纸炮是发挥不了这般大的作用的,顶多让寂灭境受点小伤,替谢龄抵挡他们的部分攻击,帮谢龄在细微处建起优势,积少成多,涓滴成河。


    但能发挥这样的功效,真是再好不过了!越九归向萧峋竖起大拇指。


    “快搓弹。”萧峋一把拍开越九归的手,继续挖第二个雪球。


    “耳聋还眼瞎,锦上添花。”越九归笑得喜滋滋。


    萧峋没笑,他左右眼皮都在跳,心音亦时不时咚咚响,感觉很是不好。


    第87章


    萧峋制出一个火符弹, 依旧是一制成便塞进炮台,不过这一回,瞄的是孤晴手里那把琴。他直觉谢龄要去对付孤晴了。


    孤晴趁崔嵬分神间隙, 长琴竖抱,凌空一点,挑指拨弦,落下一道缚术。


    说时迟那时快,裹着火符的雪球划破寒风,径直向他袭来。他早有警惕,步伐一旋,横琴狠扫。


    铮——


    这一声尖锐刺耳,在雪球符纸裹成的炮弹距离尚有十数丈时, 砰的一声把它打散。


    谢龄在这一刻出现在孤晴身后,手中三尺青锋指地, 使的是掌,一掌轰向孤晴脑后。


    孤晴回身来,将手里的琴重重递向前方,试图挡下谢龄攻势。但他比谢龄晚了一拍,且谢龄有所预料, 右手剑一抬, 反将他挡下!


    谢龄这一掌击中孤晴面门。


    咔嚓。一道清脆的骨节错位之声, 孤晴唇角登时挂上血痕, 仰头后退数步,身形摇晃。


    而崔嵬挣脱束缚之术来到孤晴背后。他抬起左手、,竟是将这人稳稳当当接住了, 但紧跟着出剑, 一剑由下而上, 稳而狠地刺了个对穿!


    噗嗤。


    孤晴猛喷一口血。


    孤晴眼睛瞪得如铜铃,恨恨瞪了一眼谢龄,回首去寻崔嵬。


    崔嵬迅速抽剑,旋身绕步,改换方位,再一拉距离,让这人扑个空。


    孤晴目眦欲裂。


    “崔嵬。”谢龄轻轻喊了一声。


    “说。”崔嵬简短回了一字。


    “你去帮穆北他们。”谢龄道。


    崔嵬歪头看向谢龄:“那你呢?”


    谢龄没答。他站在雪地里,被细密的飞雪包裹着,一身轻衣也似雪。他呼吸越来越重,干脆屏住了,神情愈发冷淡。


    “行吧,也没指望能帮你杀个人。”崔嵬没看出谢龄的真实状况,甩掉剑上鲜血,足尖一点,跃进风中。临走前,他冲孤晴笑了笑,“不过孤晴老前辈,看起来似乎快死了。”


    “狂妄之言。”孤晴怒道,往身上拍了张止血符纸,咻然腾空,直追崔嵬。


    谢龄没想到这人走之前还能激个将,将速度提到极限,看似不过是一个转身,便转到了孤晴面前,这一是为阻挡去路,二是为提剑封喉。


    但螳螂捕蝉,后有黄雀。吴芳年抓出一根僧棍,以神识做耳目,抬足一踏,踏空而起,向谢龄疾奔。


    第三枚符纸弹在这时飞来。是越九归拿防御符纸搓的一颗炮弹,从谢龄背后三寸处冲出去,于丈许距离外化作一道等身的屏障。


    吴芳年用了一棍敲碎。


    面对谢龄逼命一剑的孤晴作出了应对,他将琴往空中一丢,排掌击出。这一举动,堪称弃琴。


    琴擦着谢龄手肘过去,沉沉撞上他胸膛。鱼死网破的挣扎,孤晴使出了十成十的力。一口腥甜涌上谢龄喉头,刹那间,他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他强行咽下这口血,后退数丈,稳住身形。


    第四枚符纸弹从远处轰过来,飞到谢龄头顶,化为一道又一道莹绿光芒落满周身。治疗的符纸,混了轻身的效果,化解了谢龄身上部分的疼痛。他呼吸轻松了些,定眸去看孤晴。


    孤晴也在看谢龄。两人对视几许,他瞥了眼落进雪地里琴,沉声对另一侧的人说道:“吴道友,我们先退。”


    “谢龄也受伤了,我们该抓住机会。”吴芳年不赞同。


    “你五感已失其二,还想损伤更多吗?”孤晴往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做了一次长长的吐纳,“当然,若你想继续和他打,我不拦。但你要小心些,那边那两个小子,机灵得很。”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吴芳年闭着眼睛冷笑,言罢双手执棍,步伐再起。


    又有一团影子从炮口冲出,向着吴芳年胸口而去。吴芳年以神识感知到,僧棍由上而下一劈。


    熟料棍下传来的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啪嗒,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定睛一看,这一次,萧峋他们用炮台射出来的,只是一个普通雪球!


    “呵。”吴芳年冷笑,继而表情一沉,落回地面,反手倒提僧棍,向着谢龄疾奔。


    第二个雪球带着轰声从炮管里滚出,笔直地砸向吴芳年,若说更准确些,砸向吴芳年的下一个身位。


    吴芳年没管。


    咚!


    雪球砸中了他。


    就在这一瞬,撞碎的雪块里放出无数缕炽亮金光,顷刻爬满他周身。他的双手被缠绕,双脚被缚住,当他发力挣扎,束缚变得愈发剧烈!


    雪球里藏了件法器。


    吴芳年不再动弹,只是抓紧僧棍的手上青筋暴起。


    立于风雪中,被吴芳年一步步拉近距离、已算不得远的谢龄抬起手,抬起五指,松了剑柄,让剑悬在半空。


    离手剑。


    他神情有多漠然,手中、剑上的灵力辉芒便有多炽盛。


    这一剑若是下去,吴芳年铁定得死。


    孤晴吐出一口气,飞身一掠,衣袖一挥,携起吴芳年远去。两道身影消失极快,眨眼便寻不得了。


    谢龄眺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将手垂下。悬在空中的剑失去支撑,落进雪地里,但雪太软了,砸不出任何声音。


    谢龄不再屏息,忍着自胸膛往外蔓延出的疼,缓缓慢慢呼吸。他已经使不出剑招了。


    一个红色人影疾奔而来,速度远超过清静境修士能够达到的极限。


    谢龄没有任何心神去注意这一点。这人落到他身旁,低低喊了声师父,一手抓住他手臂将他扶住,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剑。


    “别扶我。”谢龄道,说话声很轻,几乎是气若游丝,“御剑。”


    萧峋神情变得凝重,听从谢龄的吩咐,将手里的剑丢出、悬停在低空。


    萧峋和谢龄一前一后踏上去。谢龄小心谨慎地呼吸,伸手按住萧峋肩膀。当剑飞起来时,从远处看,就像他带萧峋御剑一般。


    “师父,我们回营地?”萧峋问。其实他更想直接带着谢龄离开这秘境,连人间道都不回,去往一个隐秘之所。


    风云已动,人间道的巍巍高山不会再安宁了,若回那处,只怕谢龄不能安心疗伤。


    “嗯。”谢龄应了一声。


    萧峋御着剑径直冲进他和谢龄的营帐里,速度太快,几乎把帐顶掀飞。


    越九归到得晚些,他把炮台收起,又将孤晴的琴捡了,才动身折返。帐内,谢龄坐下,萧峋把灯点、暖盆烧着,煮沸一壶水,他匆匆赶到营地。


    一进帐篷,越九归汗流浃背。


    暖盆有三,谢龄身后垫了两个靠枕,腿上搭了一条毛毯,手里还被萧峋塞了个手炉。方才萧峋御剑时发现这人好冷,比雪还冷,仿佛是九幽里挖出的一块寒冰。


    可谢龄分明一直占着上风,伤得也没那两人重,为何会虚弱至斯?萧峋思索着,又为谢龄泡了一壶姜茶。


    “师父,喝点茶驱寒。”萧峋端着姜茶来到谢龄面前,将那手炉从他手里取走、放在他腿上,把茶盏塞进他手中。


    身处在寻常人会热得出汗的帐篷里,谢龄身体总算回暖些许。他手指动了动,缓慢睁开眼。


    “穆北他们……”谢龄嗓音沙哑,气息弱极,语速很慢。但话没能说完,话音止得戛然,脸色倏尔惨白下去,头一偏,肩头耸动,剧烈咳嗽起来。


    先前被他咽下的那口血,终是咳出。


    血迹隐没进脚踝高的羊毛地毯。


    “师父!”


    “雪声君!”


    萧峋忙把人扶住,越九归吓了一跳,回神也上前来。


    “你去外面守着,别让人靠近。”萧峋塞了一颗药丸让谢龄止咳,回头对越九归说道,语速飞快,“有人靠近就告诉我。”


    “好,我会尽量守。”越九归表情凝重地应下,将梨花枪往手里一抓,大步离开营帐。


    萧峋把罗汉榻中间的小桌推到一旁,取走谢龄手里的茶盏放过去,坐在这人身侧。


    谢龄靠着他,苍白到泛青的脸色由于咳嗽涨得通红,咳嗽止住又重回那般的苍白。他记起了现在这状况还能吃药,神识沉进芥子空间,拿出一个瓷瓶。


    可他手不稳了,猝不及防地一颤,瓷瓶滑落到腿间毛毯上。


    “我来。”萧峋捡起药瓶、拔掉瓶塞,“吃几颗?”


    “一……”谢龄想了想改口,“三颗吧。”


    萧峋听得他如此说,留了个心眼,将药瓶拿到面前细细闻了闻。他眉头一皱,只往这人口中塞了一颗。


    “喂……”谢龄很是无奈。


    “我帮师父调息。”萧峋把药瓶摆到了小桌上,又去谢龄面前,捞起他的腿,改成盘膝的坐姿。


    ……仿佛成了个残疾。谢龄心想着,眼前倏地一黑。


    但意识还在,还能感觉到萧峋把毛毯重新盖在了他腿上,然后抓住他的手,同他掌心相抵。


    这感觉有些模糊,像隔了层雾,就连萧峋的说话声,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萧峋在唤他,问他什么问题。


    可他无力回应了。


    如果不是浑身经脉如同被碾碎般,每一次呼吸都钻心疼痛,现在的状况似极贫血,眼睛花了脑袋在旋,还有点儿恶心反胃。谢龄忽然惊奇,到了眼下这地步,自己还能做这样的比较。


    但下一刻便没这种想法了。脑子里一声嗡响后,他失去了意识。


    “师父,你是不是还很冷?”萧峋手掌靠着谢龄的手掌,十指相抵,感觉到他的手还是比平日里凉。


    这里已经够暖和了,如果还要加暖盆或火符,恐怕会烧起来。


    一顶帐篷而已,萧峋自然不在意,但怕被那两个寂灭境察觉到端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那两人受了伤,也难对付。


    不如换个位置,让谢龄背向他,这样,谢龄可以捧着手炉裹在被子里,他伸手贴住他背心即可。萧峋打定主意,却在这时,谢龄垂下了眼,上半身一晃,一头栽向地面。


    “谢龄!”萧峋眼疾手快,倾身将人捞回来。


    第88章


    风深雪冷, 在一片缓坡下,谢风掠、穆北等人间道弟子遭遇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众人的伏击。


    起初是从缓坡上方飘出数道琴音,落地化作束缚、定身、眩晕等术, 尔后剑棍拳掌杀来,声势震天。


    幸而穆北和另外两名游天下境的同修早有准备,让所有人都佩上贴上了抵御这类控制术法的法器和符纸,未让这些人抢得先手,但他们占据了高地,人数众多,人间道弟子们只能勉力维持阵型不散,且战且退。


    谢风掠在侧翼,冷着一双眼御敌之时, 心思转得极快: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的人都到齐了,但孤晴和吴芳年没在他们之中, 铁定是联手对付谢龄去了。若谢龄面对的只是他们其一,谢风掠并不忧心,可如果那两个人加在一起,谢龄便危险了,就算能胜, 必然也身负重伤。


    不过, 这是谢风掠昨晚就设想过的情形。他并未慌张, 身处剑阵中, 起剑落招,尽眼下的自己能尽的全力。


    他击退同境界之人就如秋风扫退落叶。可对方的人数倍于他们。纵使青山书院有两个清静境被谢龄和越九归拿走了名额,但和瑶台境的加在一起, 也有四人。那些被打退了的不断冲回来, 着实令人厌烦。


    可谢风掠不愿杀人。虽说历过一世, 但杀人对他而言,依旧不是什么容易事。


    唯有将人重伤了。谢风掠剑风一转,变得冷厉。他身法愈发地快,脱离剑阵,游走在对方人群中,将那些清静境接二连三击溃,然后开始越境伤敌。


    他的经验优于寻常神心空明境者太多,和萧峋在冰湖旁败了青山书院那人一样,伤一人,甚至杀一人都费不了太多力气。


    对手对谢风掠有了防备,在谢风掠又一次把人重伤后,一个游天下境出现在他右侧。另外还有两个神心空明境来到左侧。两面夹击,谢风掠被困住。


    这时足有半刻钟过去,战斗的地点被众人携力从缓坡上转移到平地,瑶台境青山书院等人的地理优势不复,可人间道的剑阵也被彻底打散!


    他们昨日与妖兽、与瑶台境的人相战,身上本就带伤,眼下伤上加伤,已有数人倒地不起。


    温岚将她的那把巨斧沉沉插进雪地,以图阻挡来者攻势,护住身后肩头被捅出一个窟窿、血流不止的同修。


    可她的面前之人高出她整整两个大境界,温岚根本无以抵御。


    穆北见此,反手飞剑而去。


    穆北本同两个游天下境交战,这般选择,无疑是主动露出破绽。


    他不能死。抱着这样的想法,谢风掠错步旋身,破困而出,掠至他近旁。


    当啷!


    剑和剑相撞,谢风掠同时吃下两记攻击,踉跄退后几步。谢风掠吐出一大口血,,勉强站稳,一扫敌我形势,压着嗓音唤了声:“穆师兄。”


    穆北是古松的徒弟,古松是谢龄的师兄,他入门时间早谢风掠许久,前世时,谢风掠便如此唤他,如今虽不再是谢龄之徒,但辈分没变,这称呼不算错。


    “雪声君定然遭到青山书院和瑶台境的寂灭境联手袭击,你同其他两位游天下境的师兄去支援。”谢风掠说道。


    穆北显然不赞同:“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


    “就算不走,我们的胜算也渺茫。”谢风掠凝视住穆北,眼神坚定。


    他们这里和谢龄那一处,若只能保住一个,论情论理,谢风掠都选择谢龄。至于这里……没有优势,没有胜算,但他有的是同归于尽的办法。


    “哈!”风雪里落入了一声轻笑。


    谢风掠和穆北同时抬头。


    厚重的阴云下,密密雪花中,多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披着件幻色大袖衫,持一把桃枝模样的剑,深褐色的剑身上还开了数朵桃花。


    “崔嵬?”穆北惊道,“你怎么来了。”


    “废什么话?”崔嵬挑眉,脚在空中虚虚一点,落到地上。


    他落地便开始杀人。


    稍有停顿的战事又起,如同上一次现身帮忙,崔嵬战在最前。


    但这一次,人间道无法结剑阵了。重伤人数过半,这之中自然包括硬生生扛下两道游天下境攻击的谢风掠,其余人的伤势至少也到了中度。


    可以说,是崔嵬一人在替他们拦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余下的所有人。


    形势依然危急。


    冰冷的风雪里,又有人行至附近。是一行人,皆是女子,衣裙俏丽。


    战声太响,雪面洒落朱红,众人见状,皆是脚步一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首的女子说道,音调拔得颇高,语气又惊又怒。


    瑶台境众人里境界最高的那个偏首看去。他从声音便辨出了来者,又以目光确认,开口说道:“叶山主,这不是你需要插手的事情。”


    那个说话的女子正是清吾山山主叶晚星。她身后的,也正是清吾山众弟子。她距离交战双方半里——这个距离在不断拉近,叶晚星没有停下脚步。


    “瑶台境和青山书院合作,对付人间道?”叶晚星看明白了形势。


    “你要插手?”瑶台境那人声音沉了几分,亦明白了她的意图。


    “为了一己之私拔剑伤人,没有不管的道理!”叶晚星祭出武器,是把扇子,以大妖肋骨为扇骨,镶了补天砂石,在阴暗光线里流光溢彩。


    她衣袂翩转,眨眼来到瑶台境、青山书院和人间道众人之间,背对人间道而面向另外两者,手掌覆向下,将骨扇举平。


    同叶晚星说话的瑶台境之人上前一步。他模样能称赞一句英俊,身姿笔挺,肩膀宽厚,手持一琴,暗银色的袖摆逐风而舞,也算风度翩翩。他紧紧盯着叶晚星,忽而笑了一下,语气不明:“叶山主这样做,是因为想和雪声君成亲?”


    叶晚星一听这话,眼瞪更大:“我想不想和他成亲,无需你来置喙。”


    “来了清吾山的人,对面还有个崔嵬,先撤。”有人走到瑶台境说话人的身侧,低声说道。


    “今天就先这样。”他有相同的看法,后退两三步,又对叶晚星扯出一个笑容:“叶山主,我们下次再见。”


    话毕疾步退开。


    叶晚星持着骨扇没动,待得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的人走远,远至消失不见,才放下收起。她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穆北等人道:“你们伤势很重,我们在不远处发现了个山洞,我带你们去那处疗愈,为你们护法。”


    “多谢叶山主好意,也多谢叶山主相助,但我们要去同雪声君汇合,便不了。”穆北拒绝道。


    “雪声君来秘境了?”叶晚星一惊,转念想到什么,神情变得紧张,“饮落秋风孤晴和尝寒僧吴芳年也来了,可方才没有出现,定然是找他去了!”


    继而摇头:“但以你们现在的境况,就算同他汇合,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也觉得,你们应该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崔嵬倚着一棵树,捏诀清掉剑身上的血水,慢条斯理说道,“是谢龄让我过来的,别辜负了他的用心。”


    谢风掠听见这话,不顾伤势前行数丈,走到崔嵬不远处:“雪声君让你过来的?他情况如何?”


    “等你们调理得差不多,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崔嵬耸肩。


    穆北按住谢风掠肩膀,定定注视崔嵬,喊出他的名字。


    崔嵬神情一变,甩袖说道:“可别谢我。”随后看向叶晚星,道了声:“叶山主。”


    “崔道友。”叶晚星应道。


    “比起谢龄,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更想和你成亲。”崔嵬将三尺长的剑化回一根短短桃枝,插回发间,幽幽说道,说完离开那棵树,顷刻走远。


    “你!”叶晚星又是瞪眼。


    营地,帐内。


    萧峋止住谢龄栽向地面的趋势.把人拨回自己这一侧。就是这短暂一瞬,谢龄的温度又往下掉了几分,从冰窟里挖出来这样的形容都不够贴切,他自己就是冰窟。


    谢龄眼眸紧闭,眉梢蹙起,唇抿成一条线,肤色本就白,鸦黑的发贴在脸侧,衬得这分白简直触目惊心。萧峋抚上谢龄眉心,想把那里的皱痕抚平。


    “师父,师父?”


    萧峋低低唤着,谢龄没有给任何回应。


    萧峋让谢龄靠在榻上,往袖子里一通翻寻,翻出一件毛领披风,将他裹起来、耳朵围住,然后暖热了自己的手,抓起谢龄的,探上他脉搏。


    时间的脚步好似走慢了,萧峋每一次呼吸,都好似一段漫长的岁月。


    谢龄的脉搏断断续续,萧峋闭着眼,算自己的呼吸,约莫两三息才轻轻跳一下,极其微弱。且还杂乱。


    萧峋蹙起眉,越蹙越紧,探谢龄的脉足有一百息,收回手、猛一下把小桌上的药瓶拿过来,倒出一颗药丸、咬下一小口,尝完味道后吐出。


    果然,是延缓经脉碎裂的药。看小瓶里药丸存留的数量,想来谢龄服食已有一段时日。萧峋的神情从未有过如此凝重。


    谢龄经脉碎了。


    谢龄经脉碎了,他不该也不能调动灵力、运转真元、同人交手!


    这世上还没有经脉碎裂又修复如初的先例,萧峋心下一沉,茫然慌张,但这慌张短暂,他立刻冷静下来。谢龄如今太虚弱,萧峋不敢贸然渡去灵力,助他调息,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帮谢龄恢复体温。


    热泉,这里有热泉!他昨日去试过,那里头的水极滋养!


    萧峋抱起谢龄便往外走,可走了一步又顿住。


    谢龄神识不清地泡在里面,被吴芳年和孤晴发现了就不妙了。不过这时吴芳年和孤晴应当也在疗伤,无暇探听他们这边。


    萧峋抿了下唇,几经思考,还是把谢龄放回去。他得小心为上。


    “越九归!进来!”萧峋冲外面大喊。


    “来了来了,需要我做什么事?”越九归应声很快,声音转眼由远及近,可以想见他是怎样匆忙跑过来。


    进到帐内,一见谢龄情形,越九归神情大震:“师、是怎么了!”


    “你在这里守着,守好,我出去片刻。”萧峋没有多解释,掀开帐帘走出去。


    越九归冲着他的背影问:“你要做什么?”


    萧峋要布阵。他要将这片营地连同附近的热泉隔绝起来,教人不得探听、不可视闻。他手上拿着一块木头制成的星盘,辨不出具体是什么木材,但年轮很深,恐怕上千年,暗红的色泽,纹路繁复幽沉。


    光点从星盘上飘起来,落在萧峋走过的路上,像星屑隐没进雪尘。他步伐极快,就似同时出现在了各个方位般。无数道光芒升空,以相同的弧度汇聚到一点上,而后向外扩散,消失不见。


    阵法落成。


    就算他有一世经历,这阵法在寂灭境的人面前还是差点意思,一掌一剑就能打破。但,那也要他们出手才行。


    萧峋身影一掠,回去帐中。


    越九归坐在谢龄对面的榻上,手里捧了杯茶,见到萧峋紧张起身:“这是又轮到我出去了?雪声君到底怎么了?伤得这般严重?需要找什么药材吗?”


    越九归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萧峋依旧不答,走去榻前,将谢龄打横一抱,走向帐外。越九归盯着萧峋的背影,帐帘在他视野里一起一落,他哐的把茶盏放下,大步流星跟上去。


    萧峋没阻止越九归这一举动,俄顷来到热泉,把之前裹在谢龄身上的披风解掉,替他一理乱发,步入泉水中。


    越九归杵在岸上,见他如此,心道原来如此,可旋即听得萧峋对他说:“你盯着干什么?转过去。”


    萧峋漆黑的眼眸里寻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越九归总觉得这人在瞪。


    “哦。”越九归听话地背过身。


    翡翠般碧绿的泉里漾起波纹,一圈未散,一圈又起。萧峋由浅走到深,把谢龄挪向更合适的位置,然后在这里放了张小榻,让谢龄坐上去。


    他站在谢龄面前,扣住谢龄的手便于查探温度。


    反正谢龄这会儿什么都不知道。萧峋心想,胆子更大,不仅抓谢龄的手,还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这泉疗养效果极佳,约莫小半刻钟,谢龄的唇有了些许血色。萧峋注视着,从他唇角到唇珠,再到紧合的唇缝。


    萧峋喉结滑动,咽了一口唾沫。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这一移,目光又被谢龄的衣衫给勾住。


    素白的衣衫在水里飘起来,宛如飘起一朵花。萧峋视线追着一缕衣角游移,忽然想到,这样美则美矣,可穿着衣裳泡泉,终归不舒服。


    而谢龄本就不舒服极了。


    再者,这样子泡,药效也可能打折扣。


    咳。


    他在心底轻咳一声,又抬头,朝岸上的越九归投去一瞥,凑近谢龄几分,拉掉他的衣带。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到月底了,我要你们手中的营养液!


    第89章


    萧峋替谢龄脱下外衫, 褪去中衣,最后是里衣。他将它们带去岸上,用法术烘干, 整齐叠在一起,回来后又抓住谢龄的手,一下一下揉捏,为他活络穴位。


    从远处看,泉水碧如翡翠,但坐于其间,又如寻常里见到的水般透彻分明。谢龄是靠坐,露出一段脖颈水面,水珠沿着那清瘦的线条往下, 划过喉结,无声落回水中。萧峋的视线也无声, 从谢龄的颈到肩,掠过胸膛,停在腰间。


    萧峋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变快了,还有点儿口干。他又一次匆匆忙忙移开眼,也不敢杵谢龄面前了, 大步一垮、挪到旁侧去。


    萧峋开始后悔帮谢龄把衣裳脱了。他并非没见过赤着身体的人, 相反, 上一世游历南北的那些年, 见了太多,可只有谢龄让他生出这样的感觉。谢龄很好看,肩好看、手好看、腰好看, 每一处每一寸都好, 难用言语形容, 萧峋也不想用言语形容,反正,谢龄就是好,长在他心上的好。


    萧峋换去一侧,帮谢龄捏另一只手。


    “师父,你好些了吗?”萧峋轻声道,是他的自言自语。他觉得谢龄应是好转些了,谢龄的掌心明显在回温。他捏完这一只,又把上谢龄的腕脉。


    这一次,脉象有所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细微绵软,但依然是复杂多变的,并且表露出了一些方才不曾探得的迹象。


    ——谢龄在锻体,时间不长,眼下才来到第一重瓶颈阶段。


    萧峋心说一声果然。


    他还探得谢龄应是经脉碎裂之后才开始锻体。


    依照谢龄的经脉受损程度,是无法一次应战两个寂灭境,并支撑如此长的时间的。但谢龄做到了。这是为何?大概是锻了体的缘故了。萧峋不由在想,如果谢龄突破了那瓶颈,会不会对伤势有所帮助?


    是极有可能的。


    突破炼体第一重瓶颈,需要用到彼岸火。那东西在崔嵬徒弟的手上。萧峋敛眸,把谢龄的手放回去,又帮他理了理头发,走向岸旁。


    “越九归。”萧峋冲岸上那背影喊道。


    越九归蹲去了一块石头上,举着望远仪四处巡视,听见他的声音便跳下来,拖长语调“哎”了一声,道:“望风的在,情况尚可,没有人企图靠近。”然后向萧峋身后张望,问:“雪声君如何了?”


    萧峋走到越九归面前,一掌拍上他额头,拍歪这人的视线:“我要出去一趟,你把这里守好。”


    “你又要去做什么?”越九归满眼惊讶,旋即话语里带上请求,“我说萧兄,萧大公子,你告诉我吧,不然我心慌。”


    “去采点药。”萧峋往远处瞥了一眼,选了个委婉保守的说法。


    “哦哦哦。”越九归一迭点头,“大概要多久?”


    萧峋稍加沉吟:“我争取半个时辰内回来。”


    越九归一听苦了脸。这时间可不算短,他现在是半分不愿萧峋离开。但越九归没理由阻止,谢龄眼下的情况,着实需要用药。他,唯有拍着萧峋肩膀送上祝愿:“你一定能快去快回的。”


    “把炮架上。先前我们搓的弹药还有剩,你随时警惕着。”萧峋嘱咐他。


    “明白。”


    “我在这里布了阵法,一般的人可以抵挡,但如果来的是孤晴和吴芳年……他们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并非不可能,到那时,你用它轻刺我师父脑后灵府穴,强行唤醒他。”萧峋取出一根金针递过去。


    越九归接了说“好”。


    萧峋又问:“找得到灵府穴的位置吗?”他估摸着这人是不清楚的,干脆绕到这人身后,轻轻点了一下他脑后某个位置。


    “知道了,也记住了。”越九归抬手摸过去,感受了一会儿说道。


    萧峋听他如是说了,抬脚便走。越九归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你这阵法,如果来的是人间道的人呢?”


    “一样拦。”萧峋头也不回回答。


    这一瞬间,越九归明白了萧峋的一些想法,若非他从一开始便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只怕也不会让他靠近。


    越九归看了眼萧峋给他的针,心情复杂地一叹,小心收起来,蹲回那块石头上,继续用望远仪盯远处的情形。


    位于雪原另一侧的山洞中,人间道众人或盘膝而坐入定调息,或在清吾山弟子们的帮助下包扎伤口。叶晚星还指挥女孩子们在洞外架起一口药锅,为需要之人熬煮药汤。


    苦冽的味道盈溢在风里,谢风掠的位置离洞口很近,风又是往里吹的,他几乎被这味道包裹住。他身上没有外伤,但内伤极重,两个游天下的剑同时压下来,差一点将他心脉震碎。好在他的呼吸之法,是上一世雪声君为他量身所创,让他躲过一劫。


    他的体质有些特殊,在修行一途上,学东西比寻常人要慢,但学成之后,发挥出的效果又倍于常人。这是因为他体内某几条经脉和旁人不同。


    雪声君说他的经脉万中难得其一,是谓“奇人”。他入神心空明境后,修习的剑法、心法,都是雪声君特地编纂,用的剑,亦是雪声君寻来材料、请人打造的。


    谢风掠想起这些,心情难免失落。


    都是旧事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不过等离开东华宴,便该去寻上一世用到的那些铸剑材料了。


    谢风掠调转真元,在体内运行数个周天,缓慢睁眼,吐出一口浊气。


    这时一个清吾山弟子端来碗药,谢风掠道谢接下,一饮而尽,捏了个洁净术将碗清理干净,才归还与她。


    谢风掠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他取出自己带的丹药,一连服下数种,然后又做起调息和吐纳,约过两刻钟,起身走向穆北。


    “穆师兄,我要去寻雪声君。”谢风掠道,说的是“要”,而非“想”。


    穆北用担忧的目光打量他:“你的伤还很重。”


    谢风掠:“我会小心。”


    “你……算了,我不多问。”穆北回忆起谢风掠扛下两名游天下境剑招的那一幕,欲言又止,缓慢一叹,对他点头:“我也担心小师叔,你要去便去吧。”


    “告辞。”谢风掠向穆北一礼。


    他走出山洞,走进风雪中,闭上眼、放开神识。无论前世如何,他眼下的境界依旧是清静境,能越一境伤人,但越不了两境,神识算不得强,能探到的范围不广。


    谢龄不在这附近。


    谢风掠抬头望了眼天。他主修剑法,对阵法咒法符道不擅长,谢龄境界又高,若用后几者寻找,难于登天。他想,不如就依直觉。他曾修得寂灭之境,神魂与天地相通,他的直觉,是暗藏了天机的。


    谢风掠再度闭眼,片刻后掀眸,转身朝某个方向疾行。


    ——他向人间道的营地而去。


    这里距离营地委实算不上近,加之有伤在身,谢风掠花了不少时间才靠近。


    但就在靠近的一瞬,谢风掠发现了不对:营地被人布下了阵法。他停下脚步,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尔后蹲下,将手贴上地面。


    谢风掠探了一丝极细微的灵力过去。过了三四息,灵力以其他的形式传回。他探得了些东西:这阵法高明,但看起来不像谢龄的手笔,倒像是……前世和他交手多次的萧峋的手笔。


    萧峋。


    谢风掠加重心里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谢道友!暂且别费力气了,等萧峋回来了再说吧!”


    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喊声。


    声音的主人是越九归,他通过望远仪看见了谢风掠手掌贴地,以为这人在尝试破阵,急忙喊道。


    谢风掠向着越九归声音的来处望了一眼,但看见的,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营地。


    果真是萧峋,谢风掠心中说道。


    谢风掠站起身:“等萧峋回来?萧峋去哪了?他在这里落阵是……不,不必说出口,我知晓了。”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低,抬起手,掌心朝外,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这是个防御型的阵法。萧峋在离开前布下它,显而易见不是为了保护越九归。萧峋要保护的是谢龄。秘境之中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寂灭境,越九归一旦说出口,便有可能被听去。


    谢风掠转在这附近寻一处能避雪的地方,盘腿坐下,闭目调息。


    再说萧峋。


    雪珠串起的帘幕里,红衣飞转,在茫茫银白里拉出一道又一道弧线,如转瞬的花开。这花绽放在雪原各处,过了许久,在距离人间道营地数十里开外的一座雪峰峰顶凋谢。


    萧峋找到了要找的人。


    这人和越九归一样,蹲在一块石头上,拿着望远仪窥探其他区域的情形。他警惕性差极了,连萧峋到了身后,都完全没有察觉。


    萧峋提剑在手,悄无声息上前,走完最后的一段距离,伸手一绕,将剑刃抵上这人喉咙。


    “我要彼岸火。”萧峋开门见山,“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你活着把彼岸火交出来,二是你的尸体把彼岸火交出来。”


    “我数三声。”


    “三。”这一声数完,萧峋手往回收了半寸,短剑在这人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然后继续道:“二。”


    这人吓坏了,不敢动弹,手指哆哆嗦嗦从鸿蒙戒里捞出一物,正是他在东华宴外用原价十倍价格买下的彼岸火。


    “给你!行了吧?放开我吧……”他颤声说道。


    萧峋从他手里夺过所需之物,紧跟着手腕一转,用剑柄往他后颈敲了一记。


    咚。


    这人昏倒在地。他的望远仪砸进雪里。萧峋忽而有感,弯腰捡起这望远仪,朝这人方才窥探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峋看到了孤晴。那也是一处热泉,三面环山壁,壁上藤蔓丛生,泉外矮枝白花。孤晴坐在热泉中,附近没有吴芳年,也没有碍眼的瑶台境弟子。


    他独身一人。


    萧峋漆黑的眼眸里光芒幽深。


    孤晴,一个被打残了的寂灭境,他能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想要评论


    第90章


    萧峋把望远仪丢回崔嵬弟子怀中, 一甩衣袖,折身走向山下。他没有从峰顶直接去孤晴所在之处,而是选择绕行。


    风时起时歇, 萧峋轻衣疾行,掠过积满雪的山石,离开这座雪峰。他走的路线很隐秘,身法飘逸,没留下半点痕迹。


    当走进山脚的一片密林,他发现林中还有别人。这人的速度也很快,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目的似乎相同。


    萧峋停下脚步。


    这人也发现了他,同样驻足。


    两双眼睛对视, 都不带什么情绪,不过对对方没有敌意。萧峋道出这人的名字:“崔嵬。”


    崔嵬飞走的乌鸦回来了, 稳稳当当停在他发间桃枝上。他向萧峋走了几步,说:“看来打晕我徒弟的,是你了。”


    萧峋耸了耸:“你那徒弟,资质未免太差了。”


    “但人家勤奋。”崔嵬道。


    这人收徒可真是不挑。萧峋腹诽一句,垂下衣袖, 亦向崔嵬走了几步。


    “我们的目的应该是相同的。”萧峋道, 否则崔嵬那徒弟在山顶上监视孤晴做什么?


    崔嵬眉梢一挑:“我想也是。”


    萧峋试探地问:“搭个伙?”


    “行啊。”崔嵬应得毫不犹豫。


    两人同时转身迈步, 身影在林间飞驰。走了一段, 崔嵬向萧峋丢去个问句:“你剑?”


    这话就算留了神也容易听岔,萧峋思绪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什么意思, 回了一个字:“阵。”


    “不得了, 谢龄竟教出了个阵修。”崔嵬眼睛睁大数分, 语气感慨。


    他们保持着距离前行,一路上没有拉远,也不曾靠近。


    雪落到肩头,又被风吹散。密林之后是茫白雪原,越过这片雪原,就来到孤晴在的那一座山。山势崎岖,但于修行者而言并非阻碍,萧峋和崔嵬行走其间,如履平地。


    依然是并行。


    “你气息隐匿得不错。”崔嵬瞥了萧峋一眼,“但那是孤晴,高高在上的寂灭境大能。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大摇大摆走过去,他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萧峋偏首,将他上下一打量,反问:“你不也收敛了气息吗?”


    崔嵬无声提起唇角,紧跟着神情一凝,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萧峋在同一时刻察觉出变化,顿下步伐,手腕一偏,抓出星盘。


    他们处在一段陡峭的山路上,往外是个斜坡,生长着一棵又一棵挺拔高大的松树。透过树与树的间隙,能隐约看见孤晴所处的热泉。就是这时候,孤晴从泉水里起身了。看来他的伤势有所好转。


    可不能让他再继续调理。萧峋往外走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我先去。”


    崔嵬眸中掠过惊讶之色,话语带上揶揄:“你还真是勇敢。”


    “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清静境,他不会放在眼里。”萧峋语气无所谓,朝山道外侧的松林靠近,“倒是你,得把自己藏好了。”


    行走之间,萧峋把星盘换成了剑。崔嵬注视着他,或者说目送着他,在他走出数丈之后幽幽说道:“我突然想知道,若我站在这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你死在孤晴手上,谢龄会是什么反应?”


    萧峋脚步停下。他回头对上崔嵬的视线,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的关系?你想知道?”崔嵬哼笑了声,“当然是极好的关系了。”


    萧峋敛眸,复又掀起,不再同崔嵬多言,转身继续走。他很快去到松林另一端,手中星盘亮起幽蓝光芒,由点串成线,构成一张星图的模样。


    萧峋离热泉还剩四五十丈距离,孤晴走进热泉旁的山洞,后者察觉到有危险靠近,猝然回身,横琴于前,拂动琴弦。


    铮!


    这一声全无优美之意,端的是肃杀凛凛。萧峋早有预料,一跃而起,踏进风中,将星盘掷过头顶。


    星图中的“星子”散进天空,起初不过微小一点,顷刻膨胀成团,颜色不再是单一的蓝,有白有淡红有淡黄,燃烧一般迸发出炽亮的光芒。


    周遭温度起了变化,雪迅速消融,而这些“星辰”一颗接着一颗坠落,轰向热泉,轰向山洞。在震天的声势中,漫山雪崩,巨石翻腾。


    孤晴飞身离开洞穴的一刻,洞穴在他背后倾塌。他指下琴音不停,位置不断变换,躲避一道又一道宛如倾天的光流。


    萧峋也改变了位置,星盘抓回手中,手指起落,再结一阵。


    地面霎南膚时隆起,裂缝爬出老藤,如同一只又一只手,疯狂挥舞着对孤晴进行抓扯。又有泉水倒飞而出,凝成一根又一根冰刺,扎往孤晴足底下盘。


    天上地面两相夹击,顾此便失彼,孤晴的身形由从容变得狼狈,旧伤添新伤,血不断从唇角滑落、从伤口涌出。


    孤晴表情冰冷,眸光中带了怨毒。这人是谢龄的徒弟,区区清静境。可就是这个区区清静境,竟调动了整座雪山的灵力。


    他何时被一只蚂蚁威胁过?


    孤晴发出一声低吼,沉沉踏足,将冰刺和藤条踩回地里,迎着不断坠落的光华向上,骤然腾至高空。他将琴悬停在身前,一手揉弦,一手拨挑,奏响杀曲。


    萧峋迅速落成一道防御之阵,但那是来自寂灭境者的愤然之吼,萧峋的境界太低,那防御在他面前堪称纸片,伸指便碎。萧峋腹间胸口受创,疾退回那片松林,在某一树梢上稍加借力,稳住身形、落到地上。


    “孤晴前辈,晚辈就是来看看你,不用这样紧张。”萧峋反手擦掉唇角的鲜血,往伤口贴了两张止血符,散漫笑了一声。


    “什么来看看,不是来杀杀吗?”崔嵬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出现在已然坍塌的洞穴上方,头上的乌鸦飞走了,手提桃枝剑,剑上开了桃花。


    “不过你的阵法,还算有模有样。”这是对萧峋说的。


    孤晴愤怒得说不出话来。萧峋看了崔嵬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星盘平举。


    他结出一道缚网,兜头砸向孤晴。孤晴旋身躲避,在这时,崔嵬出剑。


    这剑很是刁钻,如蛇信般咬向孤晴颈侧。难以闪避。孤晴又一次回身弃琴相挡。他的这一次抵抗远不如应对谢龄那次,崔嵬可以退,但没有。崔嵬将剑势一沉,利落一切,切断孤晴伸出来的一条臂膀。


    断臂横飞,松林间的萧峋看不见孤晴的表情。他把星盘重新换回剑,谢龄给的两把剑中的长剑,出鞘一刻,剑上寒光如水。萧峋提起它、举起它,重重掷向孤晴脑后。


    咻——


    四野仿佛唯余这声响。长剑化作光弧,一破长风白雪,不偏不倚刺穿孤晴头颅。


    崔嵬往旁侧让了半步。


    孤晴眼瞳骤缩。最先落地的是他那条断臂,随后是撞到崔嵬身上的琴,最后才是他这个人。


    地上雪积得很厚,都是新雪,松软无比,孤晴砸落下去,只有一道短促的、轻轻的响声。


    天地安静了。


    萧峋吐掉从喉头涌出的一口血,调整着呼吸,把星盘丢回袖子里,走到孤晴的尸体旁,取回自己的剑。


    “你本可以躲开的。”他对同样过来的崔嵬说。


    “躲开了还能杀死他?”崔嵬嗤笑,“对付寂灭境,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这是事实,萧峋没反驳。他取走孤晴指间的鸿蒙戒,抬头看向崔嵬,但还没问,崔嵬便摆了下手。萧峋不多劝,打算离开这里,却见崔嵬蹲了下去,隔着一段距离在孤晴脑袋上比划。萧峋好奇问:“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研究研究他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了。”崔嵬说着,又往孤晴颈间比划两下。他寻得一个合适位置,一剑割下孤晴的头颅,然后出第二剑,将这颗头劈成两半。


    血到处溅,混着脑浆四散,恶心到极点。萧峋不爱看这画面,厌恶地转身,将剑往虚空一丢,踏剑飞远。


    方才的战斗声势浩大,但这是在秘境中,有上千的妖兽,和数百探索秘境、猎杀妖兽的人,类似的响动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


    萧峋行于云间,吃了几颗药缓和伤势,把彼岸火拿在手心,以便第一时间给谢龄用上。


    归程比来时稍花了些时间,渐渐靠近营地,他发现阵法外面坐了一个人。这人身上是人间道的素色道袍,坐姿端然挺拔,闭着眼眸,面容俊朗。


    是谢风掠。


    而就在萧峋发现谢风掠的一刹,后者睁开眼,朝他的方向看来。


    这人好敏锐。萧峋心中愕然,开始思考:这是一个清静境该有的洞察力吗?显然不是。那么他为何能敏锐如斯?


    萧峋一瞬间想到很多,不过神情没太变化。他将彼岸火收回袖中,弹指清理掉衣上血迹,姿态散漫。


    离营地更近了,离谢风掠也更近了,萧峋一点足,把剑握进手中,落到雪地上。


    谢风掠从石上起身。对于萧峋,他有许多疑惑,最大的一个,莫过于眼下近旁、以虚掩实的阵法。可当萧峋走近,他看清他手上那把剑时,思绪一转,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的剑……”


    谢风掠蹙着眉头,考虑到谢龄栽营地,话点到为止。


    萧峋没打算理会谢风掠,不过听到这人的话后,主意改变,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剑,又抬头看谢风掠,手腕一偏,倒提在身后,慢条斯理说道:“对,我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帮我算算我睡多久了


    第91章


    谢风掠控制住神情和语气, 克制着声音,微微向上一抬下颌,对萧峋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萧峋轻轻嗤笑了声。他对神情姿态不加收敛, 端的是肆意。近旁的阵法是他布下的,防谁都不会防他,他能清楚地看见营地里的真实情况:越九归站在一块石头上,通过望远仪看到了他,傻兮兮朝他挥手;谢龄坐在泉水中,是他离开时的位置和姿势,还未醒来。


    “知道,但那又如何呢?”萧峋回道。


    听见这话,谢风掠忽然泄气了。


    是啊, 那又如何。剑是谢龄的,谢龄有权力将它送给任何人, 更何况,萧峋还是他徒弟。谢风掠强迫自己将这事抛到脑后,向着萧峋走了半步。


    他往营地看了眼,目光回到萧峋脸上,不放过这人神情间的任何一个细节:“这阵法, 应当不是你布置的吧?”


    这是个很自然的问题, 但萧峋直觉谢风掠是试探他。萧峋歪了歪脑袋, 伸手比出一个“请”的动作:“不如, 你在这里研究研究?”


    话音落地,热泉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响:水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萧峋意识到谢龄醒了。


    这比他预计的要快,但以谢龄的身体而言, 早醒早好。萧峋不再于营地外逗留, 拔腿就走, 走到阵法边缘时,回头对谢风掠说:“现在不是撤阵的时候,你不进来?”


    谢风掠从萧峋行为举动上判断出一些信息,当即提步过去。


    “当然。”谢风掠道。


    营地内。


    谢龄意识缓慢回笼,从昏睡中醒来。外面有说话声,他没听太清。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周身疼痛有所舒缓,但没有消失。脑袋是昏沉的,视线迷迷蒙蒙。他眨了下眼,视线偏移间,才发现自己泡在热腾腾的泉水里,迷蒙的不是视线,而是从水面腾起的雾气。


    他靠坐在一张小榻间,外衫中衣里衣都被脱掉了,整整齐齐叠在岸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这一看就是萧峋的手笔,唯有那个懒家伙会想到给他安排一张榻。好在那家伙给他留了条里裤,叫他不至于完全□□。


    谢龄抬了下胳膊和腿,发现活动还是自如的,便站起身。


    哗啦。


    水里传出响声。


    杵在石头上、向萧峋挥手却没得到回应的越九归刷的回头,看见谢龄站起来了,面上露出惊喜之色:“你醒了!”


    说完又扭头一瞅营地外:萧峋在往这里走了。他赶紧跳下石头,三步并两步走去那几件叠好的衣裳旁。


    他昨日写了一封给谢龄的信,但没寻得和谢龄独处的机会,未能交出去,今日终于有了,可谢龄又一直睡着,越九归还怕等不来下一次机会,把信用衣裳掩住,再取出一个木托,把衣裳放到上面,递给谢龄。


    “雪声君,您请。”越九归的语气很是恭敬。


    谢龄注意到了越九归的举动,亦感知到萧峋和谢风掠都在朝这里来,不动声色接过衣衫。他对越九归吩咐:“你让他们去我的帐篷里。”


    “好。”越九归应声后即刻去办。


    萧峋和谢风掠都去到帐中。萧峋甚是自然地点灯、燃香、烧暖盆,将谢龄靠过的那几个靠垫摆整齐。谢风掠站在靠门的位置,站姿笔挺,神情冷漠。越九归察觉出这两人间气氛有些不对,不太想杵在中间,抢了萧峋的先,干起泡茶的活。


    但萧峋没有因此无事可做。他慢慢吞吞回过身,打量谢风掠几许,煞是认真地劝说道:“我观风掠师弟有伤在身,不如坐下。”


    “多谢萧师兄。”话是这样说,谢风掠立在原处没动。


    这时一只手掀起帐帘。手指白如新瓷,瘦且长,莹润着微微光芒。萧峋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紧接着,看见谢龄走进来。他穿的还是那身素白衣裳,衣带系紧,腰身窄细;面上没有太多血色,唇也略微发白,一贯的清冷里多了几分脆弱。


    他肯定还是冷。萧峋想把那件毛领披风给谢龄裹上,碍于谢风掠在场,只好硬生生忍住。


    “师父。”萧峋向他而去,低低唤了一声。


    谢风掠向谢龄执礼:“雪声君。”


    谢龄坐去榻上,端坐,腰背挺得笔直。他先瞥了眼萧峋,目光落到谢风掠身上,问:“回来的只有你一人?”


    谢风掠想谢龄定是知晓他们在那坡上的遭遇的,否则也不会让崔嵬现身帮忙,便略去累赘的陈述,捡了结果告诉谢龄:“穆师兄他们在东面的一个山洞中疗伤。大家伤得都重,幸而遇上了清吾山众人,得她们照拂,眼下还算安全。”


    讲了众人的情况,他凝视住谢龄的眼睛,担忧问道:“雪声君可还好?”


    “我无碍。”谢龄应得淡然。


    谢风掠如何辨不出这话真假,想再问问,却听谢龄问他:“你说众人受伤很重,丹药可还够?”谢风掠只好收起那些话,回答说道:“我离开的时候,尚无短缺之象。”


    越九归泡好茶送来,谢龄接过,没喝,只是将茶杯握在手里。


    尚无。谢龄咀嚼着这两个字,心说还是得送一些过去。他取出自己的一些库存,加上一株先前采到的不知春,放进一个木盒中。他本是打算递给谢风掠,可伸手之后又改变方向,拿给了越九归。


    “你将这些东西给穆北送过去。”谢龄对越九归道,尔后又从芥子空间里取了些东西出来,装好交给谢风掠。


    “这是给你的。你也受了伤,速回帐中调理,切莫耽搁。”谢龄语气温沉。


    谢风掠眨了下眼,低声应“是”。


    越九归估摸着谢龄和谢风掠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萧峋把出去采的药拿给谢龄,走过去对谢风掠道:“谢道友,我送你回去,你顺便把山洞具体位置告诉我。”


    “好。”谢风掠点头,出帐前,又冲谢龄执了一礼:“雪声君若是有事,唤一声便是。”


    谢龄应了一声“嗯”。


    越九归和谢风掠一前一后离开,帐帘啪嗒落下时,杵在一旁、快要用目光将帐顶戳出个窟窿的萧峋垂低眼,拖长语调喊了声:“师父。”


    他喊得慢,脚步却快,转眼来到谢龄面前,拿走谢龄手里的茶杯,塞上一个手炉,然后按照一开始的想法,用带毛领的披风把谢龄给裹起来。


    谢龄并非第一次被他这般摆弄,任由他去了。萧峋的手指偶尔碰到他,温度并不比他高多少。离得近了,谢龄还嗅见这人身上的血腥气。


    “去哪了?”谢龄拧起眉。


    “我去拿了一件东西。”萧峋勾起一个笑容,手从背后伸出来,手掌朝上一翻,托出一朵色泽近乎透明的莲火。


    “你看。”他说,跟献宝似的。


    这是该在崔嵬徒弟手里的彼岸火。那人以十倍于原价买到,怎会轻易让出?谢龄从他的话里拎出一个字:“拿?”


    萧峋理直气也壮:“前一个持有者自愿给我的。”


    谢龄:“……”


    “师父快炼化它吧。”萧峋把彼岸火塞进谢龄手里,语带催促。


    谢龄眉头又蹙了一下,决定暂且不追究这东西到底是怎样得来的。他的心思被另一个疑惑占据:“你怎知我需要它?”


    “咳。”萧峋别开脸又转回来,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故意的故意。


    “其实我是个全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通医术。师父身体的情况,我已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是萧峋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算假,至多有几分夸张。说完眸光一敛,落在谢龄手指上,低声嘀咕,“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东华宴了。”


    这是你能决定的事?谢龄特别想用手指弹这人一脑袋。


    萧峋所说,他存三分疑。但如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人愿冒着秘密暴露的风险对他表示好意,他不应当追问。他也没推拒这份好意,将这朵彼岸火看了看,说:“我收下它,但炼化它需要的时间太长,待我……”


    谢龄想离开这鬼地方之后再突破瓶颈。萧峋打断他:“孤晴已经死了,师父不必太担忧。”


    ???


    谢龄震惊不已,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一掀眼皮,瞪大眼眸。


    萧峋见他这副神情,在心里道了声真真是可爱至极。他忍住伸手去捏谢龄脸颊的冲动,做了一个简短的解释:“我见他落了单,崔嵬也见他落了单,于是就合伙对他下手了。”


    谢龄:“……”


    谢龄又是一阵无言。


    还算合理,这之中应当是崔嵬发挥了主要作用,谢龄心想,但这狼崽子也当真是不把危险放在眼里。他视线从萧峋的脸往下移,停在他胸膛和腹间。血能止住不流,污渍能清理干净,但划破的衣衫难复原状。萧峋衣服上多了三四条口子,想来伤受了三四处。


    谢龄抿了下唇,瞬也不瞬盯紧萧峋的眼睛:“你的伤,便是这样来的。”


    他棕黑色的眼眸里光芒清沉。这一刻,萧峋竟不敢和谢龄对视。萧峋小心翼翼别开视线,用蚊蝇之声应了句:“小伤。”


    谢龄:“哦。”


    一字落罢,他向萧峋的伤口伸手。


    “别别别!”萧峋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忙不迭拢住谢龄,讨好又讨饶地往下按了按。谢龄干过在他嘴硬逞强时把他一下“按”回原形的事,可这是孤晴造成的伤,他不敢让谢龄如此折腾。


    谢龄把手抽回:“那还不上药去?”


    “是是是。”萧峋一阵点头。


    他垂眼又抬眼,见谢龄神情虽有缓和,却不同他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嘟嘟囔囔说:“师父不帮我上药吗?以往都是师父给我上药的。”


    谢龄一脸冷漠。


    萧峋慢腾腾挪去谢龄身侧 ,慢腾腾坐下,向着榻背上一倒,做出一副虚弱模样:“师父,我受伤了。”


    谢龄没给他眼神。


    萧峋抬手虚捂伤口,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转瞬间脸色白里泛青。他说话气若游丝:“哎,我好痛。”


    演得还挺入戏。谢龄瞥他一眼,默然一叹,转身、递出一只手,示意这家伙起来,他答应了。


    谢龄坐在灯下,素白的衣衫被映得偏了色,周身镀上一层虚边,仿若一道美丽的剪影;递来的指尖凝着光,很轻很细微的一点,却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像星星。萧峋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突然想起了雪域。


    雪域地势极高,是这世上最接近天穹之处。那里的日子以晴朗居多,夜来繁星满天,追着时间的步伐倒转,光芒流成浩海。他仰望时曾想过,星辰千万,有没有哪颗属于他呢?


    那时候他的答案是没有,也不想有。他是占星之人,星辰自有它的起落,他于遥远处旁观便是,若当真有一颗属于了他,倒变得恼人了。但现在,他有了想要的那一颗。他要拥它入怀,紧握在手中。


    萧峋眼眸不眨看定它一阵,伸手去握住,由着它的主人拉他起身。


    不过起身后,萧峋恢复了正形,拿出几个瓶子罐子,坐去对面那张罗汉榻。


    谢龄从这人身上看出了乖巧,不过这份乖巧,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但具体在哪些地方不同,谢龄又说不出了。


    眼下也无暇细想。谢龄将心思转回当前的事上,问他:“不要我上药了?”


    “我说说而已,师父的伤更要紧,快快炼化彼岸火吧。我这点小伤,自己能处理。”萧峋一边调药膏一边说。谢龄伤势还没好,他怎会舍得让他操劳。


    作者有话要说:


    哎,其实我的脑子已经快进到谢龄伸手然后萧峋咬住了,可我的手不允许


    第92章


    谢龄开始炼化彼岸火。


    晶莹透亮的莲华自他掌心飞出, 悬在半空缓慢腾转。帐内晕黄的烛光折射到莲上,花瓣尖儿开始曲卷收缩,仿佛在被烛光熔化。


    莲心那一簇火由幽幽变得烈烈, 火焰赤红,照亮谢龄的脸庞,让他眉目染上明艳。


    谢龄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鸦羽似的长睫轻振。十数息后,莲瓣莲叶全然烧尽,能捧进手心的莲唯剩一点火星。


    这点火星在帐中拉出一道光弧,迅速又无声地没入谢龄眉心。


    温暖。


    这是谢龄在这一瞬的感受,仿佛被那一汪热泉重新包裹住,足心手心暖和起来, 热流淌过四肢百骸。这让谢龄感到无比舒适。而下一瞬,温度上升, 从温热变成了滚烫。


    谢龄又觉得自己快要烧着了,经脉骨骼咔咔作响,但并不痛苦,甚至于,他伤势带来的疼痛都被这灼热给化解去了几分。


    果然, 和预想中的相同, 炼体的境界突破了, 他经脉上的伤也会有所好转。谢龄心情跟着舒畅几分, 不再用神识观察自己的身体,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炼化中去。


    对面罗汉榻上,萧峋停下手里的动作望定谢龄。他见那一团莲火飞起, 见它没于谢龄眉心, 细致凝视着谢龄神情, 看见他不曾表露出苦痛之色,才放下心继续给自己调药。


    也是,谢龄臻至寂灭境,突破炼体的第一重瓶颈于他而言,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无需担忧。


    加快速度调完药,萧峋解开外衫、脱下中衣里衣。他胸膛腹间共有四道伤口,血用符纸和法术止住了,但依旧是皮开肉绽,模样狰狞无比。幸好没让谢龄上药。萧峋心说着,先进行清创,然后开始涂药,最后往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


    帐中暖和,谢龄全心全意突破瓶颈、不闻外界事,萧峋干脆没穿衣裳,就这般大剌剌坐着。坐是盘腿坐,两手搭在腿上,目光的着处是谢龄。反正谢龄无心理会,他看得肆无忌惮。


    谢龄炼化彼岸火,是炼而化之,需要经历两个阶段。


    他渐渐感觉不到外物,也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目之所及一片茫白,唯虚空中飘着一簇火。他在这片空无之处和火焰对坐,默然好一阵,开始默诵心法口诀,然后运转。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簇莲火越来越小,他周遭温度却越来越高。


    在帐内,散在谢龄背后肩头的发无风自动,徐徐缓缓起落。有光华流转出,起初是三道,逐渐增加至九,绕着谢龄由下而上腾转,如同赤金在流动。


    一个时辰后,莲火彻底变成一道气息。谢龄度过第一个阶段。


    他往外吐出一口气,从那片茫白空间里离开,慢慢撩起眼皮,不曾想一睁眼,就见有的人坐姿如青蛙,瞪眼如青蛙,直勾勾盯着他看。


    这蛙还是个没皮的,上半身就过了几圈布。


    “师父感觉如何?”萧峋浑然不知自己被谢龄比做了什么,蹭的起身,跳到谢龄身前,神情激动。


    青蛙之跃。谢龄给予萧峋这样一个评价。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神色:“好些了。”


    “好些了是好了多少?”萧峋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往谢龄身旁一坐,抓过他的手,并指搭上他腕脉,动作相当自然。


    谢龄没抽手。萧峋静静替他诊脉,他静静打量萧峋。他的视线掠过萧峋低垂的眼睫,掠过挺拔的鼻梁,不疾不徐往下,落到他胸腹上。萧峋这副皮相太受上苍眷顾,又年轻,身上每一寸都发着光,有种纯净自然的美。谢龄不由想起秘境前的酒宴上,女孩儿们前赴后继去寻他的情形。


    这样的一个人,是他的徒弟。


    徒弟。谢龄在心底重复这两个字,仔细一思索,他其实没有教萧峋什么,反倒他才是受萧峋照顾的那个。


    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屑。谢龄心情复杂,目光从萧峋腰间挪走,停在被这人把着的、他的手腕上。


    足有两百个呼吸,萧峋才从谢龄腕上移走自己的手。他帮谢龄把衣袖理平,轻轻一叹:“是好了不少,但问题还是很大。”


    虚弱之相有所改善,但经脉依然碎得厉害。萧峋蹙着眉头抿着唇,表情很是不好。


    怎么跟个诊出绝症的老中医似的。谢龄抬手往萧峋头上一敲,语气淡然:“炼化还未结束,无需太忧心。”


    “怎么可能不忧心。”萧峋顺势垂下脑袋,藏着打探的心思轻声嘀咕,“师父能告诉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若是知晓了来源,更容易寻出治疗之法。”


    谢龄心说他也想知道。他不和萧峋在这事上多纠结,把话题转移到萧峋身上,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我恢复得还行。”萧峋道。


    谢龄直觉这话不可信,眉梢轻挑,幽幽问:“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


    让谢龄惦记着也不错,萧峋心思一转,决定不逞强了,小声说道:“哎,毕竟是寂灭境留下的劲气,也就恢复一些,等出去了,还得调理一段时日才行。”


    但让谢龄惦记,不代表他愿意谢龄在这般情形下还将心神耗费在自己身上,又说:“师父快进行第二阶段的炼化吧,我在这里守着。”


    谢龄面无表情提醒他:“你那叫盯着。”


    “哦。”萧峋从谢龄语气里品出点儿嫌弃,磨磨蹭蹭挪回自己那张榻,寻了本书出来摊在腿上,“那我这样。”


    谢龄懒得理会他。


    谢龄又一次闭眼,去到那片白茫茫中。他想,这里应该是他的灵台。


    莲火消失,灼热犹存,他步入那片热气,感知一番,盘膝坐定。这一回,谢龄坐的位置多了一个蒲团。


    呼,总算舒适了些。谢龄想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时候底下的蒲团竟然开始变化,变得柔软,有了高低起伏,有了沙粒质感,变成了一个……懒人沙发。


    谢龄惊得弹起来,上下打量好几遍,不可置信。


    怎么会出现个这样的东西?谢龄很是疑惑,疑惑过后,非常干脆地躺了下去。


    萧峋从书上抬起脑袋。


    他听着谢龄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想来谢龄进入了入定状态,对周遭不再敏锐,便恢复到之前的坐姿。


    他盘起腿、腿上搭着手,目不转睛注视谢龄。


    谢龄的头发又飘了起来,像海藻在水中摇曳。萧峋小心翼翼点了一道灵力过去,将那乌发撩起一绺,往手指上缠线似的慢慢绕卷。当那绺发卷到了顶,萧峋抽走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将它梳理平顺。


    这不是什么太有趣的事,萧峋却乐此不疲,把谢龄那一绺发梳好,又重新卷起。


    噼啪!


    过了不知多久,烛火里炸起一朵灯花。萧峋偏头一看,弹去一道指风,把凝在蜡烛上的油和水迹清了。恰是此时,他听见帐外的风雪里多了点别的声音。


    萧峋似一头被惊醒的狼,猝然扭头、隔着帐帘望向外面,眼神变得警惕。


    ——谢风掠出营帐了,正向这里走来。


    他表情褪去,抓起外衫、往身上一披,卷起帐帘,大步去到帐外。


    积雪又深数寸,风一如来时刺骨生寒。萧峋立在帐外,漠然看着谢风掠靠近。比起先前在营地外相见,谢风掠脸色好了许多,气息更稳了,不再是时长时短、时而粗重。


    好事——在还有一个寂灭境没有处理掉,瑶台境和青山书院弟子仍对人间道虎视眈眈的情形下。


    “师父在疗伤,你最好别来打扰。”在谢风掠距离自己还有三丈时,萧峋出言警告。


    谢风掠站定,向着帐内深深看了一眼。他分得清轻重,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确保谢龄的安全。但这不妨碍他想知道:“雪声君伤势到底如何?”


    “他都不告诉你,你觉得我会说?”萧峋扯唇笑了一下,“风掠师弟,你还是回去接着疗伤为好。”


    “既然他在疗伤,你不知道你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一种打扰?”谢风掠话语暗藏嘲讽。


    “哦?你又知晓他觉得我打扰了。”萧峋甩甩衣袖,立于帐外不挪不动。


    脸皮太厚,谢风掠在心里直皱眉。既然这人如此嚣张,谢龄的情况便能猜到几分,他亦不打算离去了,走去帐蓬门口另一侧,和萧峋并排。


    “你!”萧峋朝谢风掠瞪眼。


    谢风掠目光平视前方,置若罔闻。


    两人就这般站着,或者说杵着,眼观鼻鼻观心,互不搭理对方。萧峋在心里计算着谢龄结束炼化彼岸火的时间,谢风掠则探究起这人布在营地的阵法。


    若要一个阵法能挡他的眼睛,至少是游天下境修士布下的才行,但身旁那个萧峋和他一样,不过清静境而已。


    萧峋是如何做到的?不应当是请人援助的,否则布阵的手法不会和他前世打过交道的萧峋那样像。莫不成现在的萧峋和他一样,躯壳的境界低微,但神魂远远不止?


    这可能吗?


    这怎么不可能。他能如此,旁人亦能如此。


    谢风掠心中掀起风浪。


    咻。


    狂风怒雪里突然出现一道杂响。那响声不似自然而成,满腹心事的萧峋和谢风掠皆是一惊,同时朝着那处释放神识。


    有人来了,是个寂灭境。


    是吴芳年!


    探得这一点的刹那,风中又起一道清脆的响声。萧峋布下的、将营地及附近热泉全都笼罩住的阵法破碎了——吴芳年来到阵法外,一棍砸碎了这里的阵法。


    不能让他吵到谢龄。


    萧峋和谢风掠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这个想法。


    两人又是同时有了动作,一人拔剑奔向远方,一人抓出星盘,往身后帐篷上再落一道阵法。


    吴芳年的身影出现在风雪另一头,褐黄的僧袍扬如旗帜,僧棍倒提,两眼紧闭。


    谢风掠狂奔而去、乘风而起,剑上携冷光,在虚空各处倏顿,以一人之力,于瞬息之间,结起七星剑阵。


    剑阵封锁吴芳年的去势与退路,结阵之人闪身来到吴芳年背后,剑尖不偏不倚、直挑后心。


    这不过是个清静境。吴芳年表情变了,从轻蔑到凝重,重心一沉、脚步一旋,回身横扫僧棍。


    风和雪都被扫开。


    当啷。


    一声令人牙酸的响。


    兵刃相接,气劲相撞,谢风掠手里的剑被斩成两段,瞪大眼猛吐一口鲜血。他立刻弃剑后退,没有丝毫犹豫。但七星剑阵尚在,剑意比方才更盛,缚得吴芳年无以前行。


    吴芳年勾唇冷笑,低低一喝,冲拳砸向地面。无数雪块飞起,无数雪块成为吴芳年的武器,迎剑意而去,嘭的击破剑阵。


    谢风掠再退。


    “区区清静境。”吴芳年直起身,闭眼面朝谢龄所在之处,话语起初讽刺,尔后染上唏嘘:“孤晴死了。我想,我若不早点找过来,下一个死的恐怕就是我了。”


    谢风掠抓出第二把剑,冷冷盯着他,没有说话。


    反驳之人是萧峋。


    萧峋手持星盘,慢条斯理一叹,走向吴芳年,“你说的不对。就算你这么早找过来,死的依然会是你。”


    话语落罢,萧峋视线移到谢风掠身上。


    方才他立在帐外,将谢风掠的每一个动作都收进眼中。这个人的剑法,这个人的洞察力,这个人的勇和谋……短暂片刻,萧峋想明白许多东西。


    可当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你用的都是什么破剑。”萧峋语气很嫌弃,从袖中抽出一把剑丢过去。是谢龄给他的剑,也是目前他手中唯一能用来和寂灭境者对抗的剑。


    谢风掠手一抬、接住,道了声谢。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要还的。


    第93章


    萧峋星盘上亮起光芒。他结阵的速度远远快过谢风掠, 一步一阵,阵阵相扣,足下升起的光芒如飞花乱柳, 瞬息变幻。


    这些阵法有攻有守,攻者势如山海漫灌、席卷四野,守阵如磐石之坚,[]


    吴芳年的应对办法很粗暴。他不寻找阵法薄弱之处,直接提棍横扫,声势之浩大,每一次动作都地动山摇。


    萧峋直蹙眉:“你真是太吵了。”


    这人当是察觉到了谢龄的状态,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想借此对谢龄造成影响。萧峋怎会让他得逞?萧峋当即捏出一道缚术, 不落向吴芳年,而是落到这覆满雪的原野上。雪原上的震荡被束缚住, 山石山雪,山间矮丛高树,众人搭起的帐篷,统统从当空落回原地,归于平静中。


    萧峋这是调动山川灵力, 以平息山川怒意。


    吴芳年见自己的意图被识破, 反倒笑起来。他改为单手提棍的姿势, 闭着眼“环视”周遭, 道:“看来你们的雪声君情况不太妙啊,竟要两个清静境弟子来保护。”


    “前辈,做人要谦虚。”萧峋摇摇头。


    “前辈, 你看那里。”萧峋又道, 抬手指向某处, 眼眸弯起,语带笑意,“前辈应该没有忘记,那东西对你带来过什么吧?”


    吴芳年早先便用神识探得那里有什么了:那是越九归架在热泉旁的炮台。但知道是一回事,被旁人提起又是另一回事。他表情沉了几分,僧棍在空中一划,指向萧峋:“你小子……”


    谢风掠在另一侧做出起剑之势。他微微压低重心,落在后方的那只脚往地上一蹬,跃进风中。手中剑带起啸声,剑光拖出长尾,咻然逼上吴芳年面门。


    这一剑很轻,吴芳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掀掉,不曾料想,这一剑剑势虽轻,剑意却重。它在吴芳年出手之后才显露出,重过千钧,悍然压向面门!


    吴芳年双耳双目都受过重创,脸庞比别的地方都脆弱,这一击砸中之后,但听一道咔嚓声响,鼻骨断裂,整张脸从中间凹了进去。


    剑招的威力是由体内真元决定的,谢风掠现下的累积微不足道,而吴芳年难对付在是个体修,皮糙肉也厚,当前的形势,唯有采用快招奇招,将那为数不多的力汇于一点,发起攻势。


    谢风掠第二剑又起。和上一剑的路子相同,无论吴芳年是拆招还是化招,都会被慢了一拍的剑意击中。


    可吴芳年不得不接招。


    不过是眨眼片刻,他已无路可退——在他身后,萧峋就地取材,在半空中、在地面上布满冰刺。而萧峋本人站在丈外,笑吟吟看着吴芳年,等他落网。


    吴芳年收棍提拳。区区清静境而已,他在心中说道,拳上蓄足十成十的力,猛地冲向谢风掠胸膛。他学起了谢龄的不退避。


    可谢风掠也不避。


    少年浅琥珀色的眼睛平平注视吴芳年。他的剑势很轻,正由于这份轻,能做到中途换势,再起一剑。


    剑势带着谢风掠旋身往上。他擦着吴芳年的拳风过去,在来到这人身侧时向斜挥剑!


    风雪里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沾满鲜血,血滴晶莹。


    谢风掠削掉了吴芳年的一只耳朵。他这一剑杀不了他,但能让他痛。


    吴芳年紧闭的眼瞪大。就在这时,幽蓝的光芒从积雪里亮起。吴芳年在剧痛中没有发现,谢风掠眼尖察觉,足尖一点,飞身后退。光芒旋转升起,于谢风掠退开一瞬、于过眼一瞬化成一根硕大的、尖锐的冰锥,径直穿进吴芳年身体,又径直从他脑后穿出。


    冰锥往上隆起两丈距离,吴芳年就这样被挂在了空中。他保持着愤怒的神态,眼睛死死睁大,身体四肢试图挣扎,但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断了生机。


    滴答,滴答,有血落下,谢风掠瞥了眼自己的腰腹,从冰锥前退开。萧峋走上来,屈指一弹,摘掉了吴芳年手指上的鸿蒙戒。谢风掠一言不发注视他的动作。


    四面都安静,除了依然呼啸着的风。


    但这安静只持续了三息。谢风掠紧了一下手中剑柄,问那个研究吴芳年鸿蒙戒的人:“孤晴死了?”


    “死了。”萧峋答道,把戒指收进袖中。


    那就没人能威胁谢龄了。谢风掠心道,双足前后分开,微微屈膝、微微倾身,猝然暴起。这一剑挑向萧峋,竟是比攻向吴芳年时更快。


    萧峋的神情一点都不意外。没被吴芳年破除的阵法藏在雪里,谢风掠向着他来的这一路上,它们次第亮起。萧峋身后还有悬空的冰刺。他迎风立着,赤红的衣袖旋转翩舞,像是生出了一双翼。


    阵法的纹路如同繁花盛开,将谢风掠拦截在三丈开外。萧峋刻意看了眼谢风掠素白道袍上渗出的血痕,语速慢条斯理:“哎,你看看自己,旧伤又添新痕,不养养再来?”


    “多谢关心。”谢风掠眉梢轻轻一抬。


    萧峋做叹息状:“你若想还剑,倒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谁说我要还了?”谢风掠冷声说道。


    “哎。”


    第二声叹。


    叹声落地,干戈又起。


    先动手的是萧峋。他身后的冰刺骤然飞出,如同一场雨落向谢风掠。谢风掠游走挽剑,剑光纷纷,纷而不乱。


    谢风掠又一次对萧峋感到棘手。萧峋擅阵。在很多情况下,阵修比体修还麻烦,结在他们周围的阵法重重叠叠,几乎每走一段便需要破一个阵法。尤其萧峋这个阵修,还能一步一阵。


    谢风掠尽可能拉近和萧峋的距离,萧峋则尽可能拉远,并在途中设置陷阱。


    灵气横飞,剑气四纵,营地在这短暂片刻里变成一片狼藉。


    他们逐渐远离吴芳年尸首所在处,向着热泉靠近。萧峋余光扫到越九归留在这里的炮台,寻思着要不要用它来试试谢风掠,倏然察觉到帐篷里的人呼吸声变了。


    那呼吸声比先前快了几分。


    ——谢龄醒了。


    谢风掠显然也意识动这一点,和萧峋同时抽身,回到吴芳年的尸首附近。


    缠战结束,风竟也跟着止歇。过了片刻,在稍远的地方,那为数不多仍完好的营帐里,一只手掀开帐帘。


    谢龄从帐内走出来。他衣衫素白,长袖挽风,眉宇间的脆弱感消失不见,精神和脸色都好了太多。


    他已将彼岸火彻底炼化。这个过程中,他隐约感觉到外界变得嘈杂了,但没嗅到危险的味道,便没提前醒来。眼下掀帘一看,竟见营地里帐篷坍塌的坍塌,损毁的损毁,尽是打斗痕迹。


    再看远处,在萧峋和谢风掠之外,还有个人被挂了起来。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但从衣衫和身形来看,很像吴芳年。


    嗯?吴芳年?谢龄眼瞳一震,疾步过去。


    这的确是吴芳年。他挂在一根冰锥上,血沿着锥体起伏的线条往下落。雪在他身上薄薄覆了一层,他头发很乱,脸被砸烂了,血肉模糊,声息全无,死得很透。


    谢龄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营地里只有他和萧峋、谢风掠三人,先前他心神意识俱在灵台中,能对吴芳年出手的人,唯有后两者。


    谢龄看向那两人。


    这两人行至谢龄身侧,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唤道:“师父。”“雪声君。”


    “你们杀的?”谢龄问。


    “先前他同师父一战,受伤极重,所以我与风掠师弟才能侥幸赢他。”萧峋瞥了谢风掠一眼,向谢龄解释说道,语气谦虚。


    谢风掠也道:“这人太自负了,根本不将我和萧师兄放进眼里,也是由于这点,让我们得了手。”


    谢龄听后迅速眨了眨眼。


    孤晴的死很好理解。孤晴本就身受重伤,崔嵬又是个难缠的人,境界还在游天下上境,带上一个萧峋,越境杀死他虽有难度,但难度算不得太大。


    这是吴芳年,寂灭境的体修。就算吴芳年受了伤,就算吴芳年轻了敌,可萧峋和谢风掠,都只是清静境的低阶修士啊。


    两个清静境能杀寂灭境,这就是主角的光环吗?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谢龄不怀疑萧峋和谢风掠的话,但也不免后怕,就算谢风掠脑袋上顶着光环,也太冒险了,谢龄不敢细想他们和吴芳年对战的场面。


    他想斥责,可转念想到这两人之所以杀吴芳年,是因为他无法行动,是为了让他能安心在营帐里疗伤。谢龄生出愧疚之情,同时心间生出暖流。他目光变得无奈又柔软,从谢风掠面上扫过,随即看了一圈萧峋,最后回到谢风掠身上。


    谢风掠伤得更明显。他一身白衣,腹间胸前血痕就似乱洒的红梅。谢龄敛低眼眸,轻轻拍了拍谢风掠肩头,语气带上疼惜:“太逞强了,以后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外面风大,随我进帐疗伤。”


    谢龄转身行往营帐,谢风掠在他身后应道:“是,雪声君。”继而看了眼另一边的萧峋,对这人道:“萧师兄,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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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萧峋和谢风掠跟在谢龄之后来到营帐。萧峋在这里布下的阵法仍在, 想到秘境中没有人能再对谢龄构成威胁,挥挥衣袖撤掉。


    他因此比谢风掠晚了一步入帐,打帘进去时, 谢龄对谢风掠说了句“随便坐”,而谢风掠当真就坐下了。坐的还是他那张榻。


    谢风掠皮肉伤内伤皆有,除掉上衣,腰腹间伤口露出来,那是一大片擦伤,血止住了,但红里泛黑,显然有地方溃烂了。


    谢龄坐在谢风掠对面,按情按理他都该去帮忙, 但谢风掠表现得太自立自强,捏起洁净术往小刀上一抹, 游刃有余地清理起烂肉,让谢龄觉得自己若是过去,帮的恐怕是倒忙。


    萧峋扫了一眼谢风掠。他先前为自己调的外伤药还在榻间小桌上,眼珠子一转,走去端起药碗, 煞是真诚地说:“师弟的伤看起来好重, 我来帮忙上药吧。”


    “多谢萧师兄, 我自己来便好。”谢风掠断然拒绝。


    “你也有伤, 别去添乱。”谢龄出言说道。


    “这怎么能叫添乱呢?”萧峋轻声反驳。


    和吴芳年一战,萧峋没有直接受伤,只是消耗了太多灵力和精力, 后来同谢风掠对战, 亦是如此, 两人谁也没真正伤到谁。但也是满身疲惫了,萧峋不再打折腾人的主意,把药碗放回桌上,去了谢龄那处坐定,凝神调息。


    谢风掠向萧峋投去一瞥,很是隐晦。


    谢风掠处理完外伤,也开始闭目调息,疗理内伤。


    谢龄坐在帐篷里守着这两人,待得他们神色都好了一些,起身去到帐外。


    雪停了,天空里那片垂得近乎要掉落在地的阴云也散了,隐隐有放晴的趋势。风拂过脸庞甚是轻柔。谢龄往四下一扫,提步向着吴芳年尸首处走去。


    那人还挂在冰锥上,以这里的天气,若是没有人去处理,没有妖兽途径啃食,他大抵能在那里挂到天荒地老。


    谢龄没有埋葬他的意思,对尸体更是万分嫌弃,但让吴芳年就这样杵着,实在太碍眼了。


    却是不料,他朝那方向走了不过二三丈距离,萧峋跟了出来。


    谢龄驻足回身,问:“你出来做什么?”


    萧峋快步走向谢龄,回答说道:“我在想,如果让吴芳年继续在那里待着,委实有些招摇,还是将他丢远些更好。”


    他看出了谢龄的意图才如是说的。就算吴芳年在半空飘成一面旗他都不在意,反正过一会儿人间道的弟子会回来,他们见了,若是觉得不妥,自会去处置。


    “我去就好。”谢龄想让萧峋回去继续疗伤。他虽对接下来的事感到恶心,但并非不能克服,死了的人和死掉的鸡鸭鱼没有什么区别,把冰锥捶掉,把人往雪地里一埋就行。


    萧峋满脸不赞同:“这事太脏手,还是我去。”说完越过谢龄,奔向吴芳年。


    吴芳年是寂灭境强者,和高阶妖兽相同,身上处处是宝,即使死了,很多部位都能用来当材料。萧峋对这种事没兴趣。他动作麻利,拍了张符融化冰锥,再用一张符把吴芳年从地上弄起来,丢到数里开外的一个林子里。


    谢龄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处理得算是妥当,迈开步伐,向另一处走去。


    “师父要去哪里?”萧峋问。


    “去看看穆北他们。”谢龄回答。


    “我也去。”萧峋一溜烟追上谢龄脚步。


    却听谢龄对他道:“你留下。”


    “为什么?”萧峋不满又不解。


    谢龄同他解释:“谢风掠还在这里,你留下照应。”


    萧峋:“……”


    留下照应,他能把他照应成尸体,和吴芳年摆到一起。萧峋腹诽。但想归想,萧峋不敢真这般做。他和谢风掠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可还不到要杀死对方的时候。


    萧峋唯有应下,却也不愿就这般让谢龄走。他想诊一诊谢龄的脉,看看这人具体恢复了几分。


    这并非不合情理之事。萧峋直接道:“我想替师父诊诊脉。”


    谢龄没拒绝。


    萧峋先把谢龄左手腕脉,再把上他右手的,分别探了数十个呼吸,才收回手。谢龄一直观察着萧峋的表情,见这人这一次不再摆出一副诊出绝症的脸了,莫名有些想笑。


    “师父应该也感觉得出体内真元运行得更顺畅了,剩下的等出去后再慢慢调理。”萧峋轻声着,帮谢龄把衣袖小心拢了拢。


    “嗯。”谢龄应了一声,心说虽然不一脸苦大仇深了,但仍然像个老中医,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师父的情况,有多少人知道?”萧峋谨慎地将声音压得更低。


    听见这话,谢龄那些不着调的心思收起,敛下眼眸。


    萧峋。他在心中念眼前这人的名字。


    这是他的徒弟,和从前的雪声君无关,和任何人无关,是他当时忽然起了心思点入门下。萧峋待他很好。这份好,也和从前的雪声君无关,和旁人无关。


    他们之间是相互的,无需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包括你在内,只有三人。”谢龄抬眼望定萧峋,告诉他。


    这样的答案在萧峋的预料中。


    他想,古松定是三人中的一个,那另一个会是谁呢?人间道的宗主?无论是谁,反正只有三个人,而他是其中一个。


    萧峋心里美滋滋的,随即又想到,上一世的时候,谢龄的经脉应当没有断过——谢龄的情况能瞒,但注定瞒不了太久,瞒不过太多人,时间一长,江湖上定会传出风声。他不曾听闻过这样的风声。而当初谢龄杀他的时候,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比流畅,不见半点经脉受阻现象。


    应当是这一世发生的事,萧峋得出判断。


    那下手的又是谁呢?他或她,打碎了谢龄的经脉,却没杀死他,会不会再来呢?萧峋越思索越觉得前路危险,心情转为担忧,伸手进袖子里一翻,递给谢龄两样东西:“师父,这个给你。”


    “戒指?”谢龄眉梢半挑。


    “吴芳年和孤晴的鸿蒙戒。”萧峋道。


    原来是战利品。人并非他杀的,谢龄没有收的道理,摇头:“你不用给我。”


    “这上面有他们的神识烙印,我才清静境,留着也打不开。”萧峋道。谢龄不接,他便抓起谢龄的手,将它们放到他手心里。


    两枚鸿蒙戒色泽质地不尽相同,但都古朴雅致,常年蕴养在高境界强者手中,富有灵气。谢龄掂量着它们的重量,想了想:“我帮你打开?”抹除神识烙印并非难事,再不济,他还能寻古松帮忙。


    萧峋眼眸眯了眯:“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谢师礼?”谢龄问。


    “平日无事时就不能送你东西了吗?”萧峋反问,语气硬邦邦。


    谢龄见这人脸颊都要鼓起了,忍笑道:“当然能,那我不客气了。”就先替萧峋存着。


    “你本就不必同我客气。”萧峋说得慢吞吞,往营帐瞥了眼,又说:“我回去‘照看’风掠师弟。”


    “自己的伤势也要多加注意。”谢龄叮嘱他。


    “当然。”萧峋应道。


    萧峋踏着悠悠的步伐回到帐中。


    先前他追谢龄追得急,没仔细看,眼下一瞧,他借给谢风掠的剑就在那人身侧,没收进鸿蒙戒或芥子空间,不知是故意还是疏忽。萧峋不同谢风掠客气,隔空一抓,把剑抓进手里、丢回袖中。


    他心中又舒坦几分,施施然一拂衣袖,坐去谢龄的榻上,寻出一本书来读。


    谢龄向着东面人间道众人所在的山洞而行。早先谢风掠告诉越九归具体位置时,他注意听了一耳朵,用不着那神识去寻。


    谢龄步伐不快,走出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似乎可以御剑了。他迅速从芥子空间里挑了把外形美观的剑出来,悬停到合适的位置。


    御剑的理论,谢龄背得滚瓜烂熟,眼下开始实践。


    谢龄走上去,运转灵力,踏剑而起,一面升空一面前行。四周起风了,是他疾行带起的风,顷刻盈满衣袖。


    哦,原来自己御剑是这种感觉。谢龄仔细一番感受——和蹭别人的剑没有任何区别,还费不少力。


    不过,想他历经多少挫折才得以御剑飞行,修行不易,当真不易。


    目的地须臾便至。


    山洞外出了最初的那口煮药的大锅,又添四五个小的药炉,两个清吾山弟子看火,叶晚星在附近远眺。


    她第一个发现谢龄,又惊又喜喊道:“雪声君?”


    这声喊仿佛惊起千层浪的石子,能活动的人间道弟子和空闲的清吾山众人纷纷来到洞口张望。


    谢龄一落地,便被一叠又一叠“雪声君!”“见过雪声君!”围住。谢龄许久没被人这样“见”过了,头疼和头麻的感觉重现。


    他轻轻呼吸,维持住冷淡的神情看向叶晚星,向她点头致礼:“叶山主。”又扫视一圈众弟子:“不必多礼,伤势如何?”


    “多亏雪声君送来了药材,众人伤势已好了大半。”穆北回答说道。


    “那就好。”


    谢龄走进洞中。


    众人分往两侧让出道路,陆续回到先前的位置上。谢龄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心中担忧减轻,回到洞口向叶晚星道谢:“多谢叶山主及诸位出手相助。”


    “我们只是帮了些小忙。”叶晚星摆手一笑,笑声爽朗,“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谢龄神情认真:“这并非小忙,清吾山的恩情,人间道将铭记于心。”


    “雪声君言重了。”叶晚星摇头,“当时那情形,岂有不出手的道理。”


    叶晚星提到这话又有几分生气。


    她都如此,谢龄怎会想象不到当时的情形?内疚感又一次涌上谢龄心头,若非他经脉受损,想来众弟子的伤势不会落到如此严重地步。


    “不过,来秘境的人都如此,想来秘境外面的形势有了改变,出去之后,人间道要多加小心。”叶晚星道。


    谢龄静静听她说这些,应了声“会的”,又道:“东华宴秘境开启不易,叶山主和清吾山众弟子已在我们这耽误不少时间,请叶山主率领诸位弟子继续探索吧,这里我来照料便是。”


    叶晚星没有推辞。她将洞口那些药炉里熬的是什么药、给谁的、到了什么火候都说与谢龄,带着清吾山众人御器离去。


    穆北走到谢龄身侧,接替起熬药的工作。谢龄发现这山洞中除了越九归,其余人都在,问他:“越九归呢?”


    “温岚需要的一味药我们都没有,但雪山里有可能有,越道友替她寻药了。”穆北答道。


    “什么药?”


    穆北说了一个名字。


    这是种常见的药材,就是由于太常见了,众人都没备。谢龄在芥子空间里找了找,也没有。


    过了大半个时辰,越九归拿着药回来。


    *


    东华宴秘境仅能维持三日,当下是第二日。时间不可浪费,待众弟子都恢复了行动能力,便继续起秘境探索之事,偶尔同瑶台境、青山书院的人碰上,但对方都不敢再来招惹了。


    这里并非先人遗留之秘境,没有成品法宝法器可觅,但藏着无数珍稀材料。谢龄寻得几块铸器石,几块说不出什么材质但好看的石头,一些上等药材,以及炼体需要的东西。


    萧峋只和谢龄分开过一次。回来时,这人猎得一头肉质鲜美的妖兽。他拔毛洗净切块,就着雪山上采到的药材炖成一锅汤。第一碗汤自是端去谢龄案头,余下才分给众人。


    第三日很快过去。


    他们入这秘境时临近正午,离去亦临近正午。


    镜川“山上”大殿里幻阵已消失,来时的高山桃林流水不见,迎接众人的是玉石为阶、檀木做柱、菱花长窗、广阔厅堂。大殿恢复了原本模样。


    人间道并非最先离开的,殿上已有不少人。谢龄率众在前,走出秘境、步入殿中。他寻思着这是出门旅游的最后时限,该换到“陈河”的身份,喊上越九归到镇子里好上好玩一玩,孰料眼一抬,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入视线。


    这人黑衣黑发,眉目俊朗,神情冰冷。


    是古松。


    见到他,谢龄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玩耍的计划泡汤了。谢龄内心无比凄苦,紧跟着想到:古松为什么来了?是知道秘境里的事情了,还是秘境外也发生大事了?谢龄希望不是后者,大步走过去。


    古松也走向谢龄,近至咫尺,抬手捏诀,落下一道隔音术。


    “是我疏忽,该同你一道来的。”古松语带自责。


    “秘境里发生的事情,师兄知道了?”谢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前两日收到消息,青山书院投靠了瑶台境。他们又让吴芳年入东华宴秘境,在秘境里会发生什么并不难猜。”古松说道。


    “已经处理完了。”谢龄宽慰他,“吴芳年和孤晴死了,但我们都还活着。”


    在秘境里,谢龄宽慰谢风掠、宽慰穆北都会拍拍他们肩膀,以至于养成习惯,说这话时也抬手拍了两下古松的肩。拍完意识到不对,谢龄赶紧垂手,观察这人的神情。


    古松神情没有变化,只是语气带上些许惊讶:“那两人死了?”


    “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那是?”


    “谢风掠和萧峋,萧峋和……崔嵬。”说到最后一个名字,谢龄语速微顿。


    说曹操,曹操到。


    谢龄话音刚落,平湖剑派的人从秘境传送口回到殿中。他们的领队人是崔嵬,这人身披幻色大袖衫走在最前,头上顶乌鸦,发间插桃枝,和谢龄一样,也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古松。


    崔嵬脚步可见的慢下来、停下来,立于殿中,唇角轻轻勾起。


    古松察觉到他的视线,偏首过去。


    两双眼眸,两道目光,相接一刻,崔嵬轻振衣衫,道了声:“挺巧。”言罢再提脚步,领着身后一干人继续走向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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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古松把头转回来, 解除了方才的隔音法术,看向谢龄和他身后一众弟子。平湖剑派的人走向殿外。幻色大袖随着崔嵬的步伐起落摇摆,而古松一身玄衣, 纹丝不动。


    若有知晓这两人恩怨的人在场,大抵会生出感慨:这应当是这些年里,他们两个人离得最近的一次吧。


    所以你们两个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谢龄不动声色注意着古松和崔嵬交流互动,抓心挠肺想知道他们俩之间的起因经过、起承转合。


    可惜观察观察再观察,但什么都观察不出。


    “师父!”穆北去交众人在秘境里猎得的妖魄了,转身看见古松,露出惊喜之色,尔后又见崔嵬带着一众平湖剑派的人从殿上经过,表情收敛。


    “师父, 那崔嵬……”穆北快步走向古松,压低声音。


    “不提。”古松打断他的话, 神情冷漠。


    怎么能不提呢?提一下吧,老兄。谢龄看见了曙光,在心底做双手合十状。


    穆北仿佛听到了谢龄的心声,说:“崔嵬……在秘境中帮了我们不少。”


    “嗯。”古松的回应依然淡漠。


    “这一次,该感谢他。”


    “嗯。”


    谢龄:“……”


    谢龄见古松如此, 心道穆北是不敢继续再说了。他心里的小人不住摇头, 面上绷着冷淡的神情, 声线平直地道了句:“走吧。”


    “嗯。”古松又是这般回应。


    谢龄直觉这人被崔嵬影响到情绪了。


    镜川天气甚好, 晴空湛蓝如缎,白云如絮。满山绿意,幽幽花香里兼有鸟鸣。在雪山里待太久, 再回这盛夏之景, 众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稍过一阵, 才回到客舍,古松同谢龄去了主屋,一甩衣袖合上门扉,将试图跟来的萧峋挡下。


    “你这徒弟……”古松隔着门往外瞥了眼,蹙起眉头。


    谢龄扯了个理由:“大概是跟在我身后习惯了。”


    古松又慢慢挑起眉。


    屋室里榻椅桌柜俱全,谢龄在的时候,萧峋总会过来点上香炉,离开三日,此间竟还留有余香。谢龄嗅这味道习惯了,不觉任何不妥,只是在想要倒茶时意识到那是三日前的茶水了,赶紧放下。


    “点香的是萧峋?”古松环顾这里一遭,问道。


    “对。”谢龄回答。


    古松走去香炉前,揭起炉盖,捻了点香灰到鼻前轻嗅,没说什么。他和谢龄一并坐去主榻上,道:“手。”


    谢龄不曾犹豫,衣袖挽起,把手放到两人间的小桌上。


    古松伸指替谢龄诊脉,左手腕脉探过之后改换右手,花的时间和萧峋相去不多。谢龄没注意到这点细节,不过就算注意,也不会想太多。他在医之一道上,堪称为“盲”。


    “你炼体的境界提升不少,锻体果然对你的伤势有益。”古松语气颇有几分欣慰,不过下一刻,又无比严肃,“但你要知晓,炼体能使伤势有所改善,不代表能够治愈。”


    谢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选择炼体是出于自身喜好,而炼体能治愈伤势,则是意外之喜。诚然,他是个普通人,一开始也有过将希望寄托于炼体的想法,但很快想明白了,万一要炼体的境界到顶才能痊愈,那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我在秘境里寻得不少药材,师兄看看。”谢龄将搜寻到的药草逐一摆到桌上。古松挑出几味或许能用上的,余下的还给谢龄。


    谢龄觉得该说的都差不多了,是时候寻个借口溜了,却见古松露出沉吟之色。谢龄压下心思坐定。


    “崔嵬。”


    片刻后,古松口中道出这样两个字。


    谢龄情不自禁眨了下眼。


    古松继续道:“你不要和他打交道。”


    哦?


    这和三日前的桃林酒宴上,他以陈河的身份被崔嵬为难,萧峋现身替他解围时说的话相似。


    但这个提示很怪,这不该是古松会给雪声君的告诫。按照宗主的说法,雪声君当是很了解他们两人过往的。


    为什么?谢龄满心思都是这三个字。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谢龄一时想不出答案,干脆顺着递来的杆往上爬,直接问:“为何?”


    古松:“不为何。”


    喂,太干脆了吧!谢龄在心中大吼。


    古松轻振衣袖,从榻间起身:“青山书院和瑶台境目前算是安分,没有特别的举动,你不必挂心。”


    你别转移话题啊。谢龄面上无波无澜:“还是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古松道。


    谢龄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在秘境中,清吾山众人助我们良多。”


    古松:“有恩必报。”


    “嗯。”


    “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启程回宗门。”


    “好。”


    “走了。”


    “师兄慢走。”


    两人结束交谈,谢龄目送古松走出主屋,弹出一道灵力,隔空将门扉合拢,靠上榻背,伸了一个懒腰。但紧跟着,他肩膀垮了下去——就要离开吵闹却热情的俗世,回鹤峰过养生生活了,谢龄百般不愿。


    哎,还剩最后半日。


    一寸光阴一寸金,当抓紧时间、积极玩乐才是。


    谢龄当即坐直背,释放神识、扫荡整座客舍:古松离开了,去的方向似乎是清吾山众人在之处;人间道的弟子们在秘境里奔波战斗三日,疲惫不堪,几乎都在休息。这里用“几乎”,是因为谢龄没有找到萧峋。


    那家伙一向散懒不着调,谢龄懒得管;再者,他不在更好。谢龄迅速换上“陈河”的装束,佩好迷仙佩,重新梳了头发,打偏门离开。


    山上难得不静,许多人的心思都还沉浸在这三日的秘境探索中,讨论声音不绝。


    谢龄先去了竹林小院。


    出秘境的前一个时辰,越九归和他们分开了,说是发现了某某石材,要去弄些。彼时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的人同他们离得甚远,谢龄便答应他去了。这会儿来到小院,却未寻得越九归身影,不免有些担忧。他和古松说了好一会儿话,按理越九归该出来了。


    谢龄摆了一把椅子到树荫底下坐着。


    干等不是什么太好的经历,趁四周无人,谢龄取出越九归偷偷夹在他衣裳里交给他的那封信。


    这信上有玄机。信口被一种特殊的印泥封了起来,空手无法拆开,若用灵力,只怕起到反作用,让这封信直接销毁。


    观那印泥的形状,竟和越九归给他那个小物件有些相似。谢龄取出那东西,揭开方盖,旋转底座,瞧了瞧推出的木质长条上刻的符文,把它盖在印泥上。


    两者形状吻合,但见流光飞转,印泥出现裂口,信封可以打开了。谢龄终于知晓了这个小物件的用处,展信阅之。


    两刻钟后,谢龄的神识被触动:有人正靠近这片竹林。


    两个人。


    一者竹青色衣衫,摇着个扇,还撑了把伞。伞是为另一人撑的,那是一名女子,身上穿着洁白的道袍,模样秀丽温婉。


    是越九归和温岚。


    谢龄神情变了变。他可记得,在出来之前,温岚还好好在客舍待着呢。


    那两人走近了。谢龄坐在院子里没动,听得越九归一边同温岚说话,一边打开院门。越九归满脸笑容,冷不丁扭头看见院子里坐着个人,被吓了一跳。


    谢龄这才起身:“越师弟。”


    “师兄!”越九归反应很快,挂上一副像极了好不容易见了娘的表情,激动走向谢龄。


    温岚在门口张望两眼,笑笑说:“这位便是你说的陈师兄了?”


    “对对!”越九归冲温岚点头,回过头抬手重拍谢龄肩膀:“师兄你没事吧?青山书院的人没对你做什么吧!我在秘境里找了你好久!”


    谢龄没想到这人表演欲如此重,忍了又忍,用安抚的语气道:“没事。”


    越九归:“可让我担心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怕同你汇合,青山书院的人会伤你。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便不提了。”谢龄将越九归的爪子从肩头扒开,退后两步,瞥了眼温岚,“不打扰你们。”


    “什么打扰?你你你你误会了!温姑娘只是对我的法器感兴趣,所以我们才约到这里。”越九归眼睛瞪得奇大,迅速瞥了温岚一眼,神情略慌张。


    谢龄心说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和我解释,是反思人家为什么只对你的法器感兴趣。他不和越九归多说,足尖一点,越墙而出,飞速掠远。


    越九归望了会儿他的背影,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冲温岚一笑:“我师兄他喜欢开玩笑,你别介意。”


    “别站门口,进来吧,我给你看法器。”


    各门各派妖兽狩猎数量排行出来了,清吾山拿了第一,人间道排在第二,瑶台境勉勉强强挤进了前五,青山书院竟是前十都没上。


    谢龄在大殿外看见这个榜单,对结果甚是满意,转身去了山下小镇。


    时值正午,阳光炽盛,家家户户屋上升起炊烟,饭菜的香气飘满街头。


    食肆也热闹。谢龄选了一家还有临窗空位的坐进去,要了一壶名字看上去顺眼的茶,点了两荤一素三道菜。


    等菜的过程中,谢龄赏起街景。来来往往的人各异,有的匆匆忙忙,有的安然惬意,有的携家带口,有的形单影只,有的进了胭脂铺子,有的买面买米。人间画卷美不胜收。


    可看着看着,谢龄忽又想起古松和崔嵬来——他瞧见了一个平湖剑派的弟子。


    这心思一下收不回来了。他想,古松和崔嵬两人在某些细节习惯上是极相似的,比如离开时,都喜欢说一句“走了”。这可能是巧合,但谢龄更倾向于否这个答案。


    而一旦不是巧合,那就证明古松和崔嵬曾相处过一段时日,甚至一起生活过一段时日,养成了相同的习惯。


    可若如此,又是如何到了一人要杀另一人的地步?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是曾经试图杀人越货?不对,都不对,且不说古松的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从崔嵬对人间道弟子的迷惑态度也能判断出。


    恩怨纠葛应当是纯粹局限于两个人之间的,崔嵬喜欢针对人间道弟子,是一种偏怒。


    复杂,纠结。谢龄反复咀嚼着两个词,感慨这里面曲折弯绕太多。


    “陈兄。”


    近旁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陈兄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这声音颇为耳熟,还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眼前晃悠。


    谢龄回神且回头,视线里出现的赫然是萧峋那张大脸。


    萧峋银发高高束成马尾,赤红衣衫穿得松松垮垮,单手支颌坐在对面,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凝视住谢龄。


    萧峋以为谢龄会和古松说许久的事情,干脆离开客舍,来到镇上闲逛,不曾想逛着逛着,竟逛见了谢龄。


    他本又惊又喜,但坐到这里已有片刻,唤谢龄已有数声,却没吸引来注意,不免由惊喜变成气恼。


    “萧道友怎么在这里?”谢龄朝四下看了一圈才对上萧峋的视线,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口吻显得生疏。


    萧峋听后更气了,偏偏谢龄又极在理,只好把气吞回肚中。


    “自然是来吃饭。”萧峋闷闷说道,“人太多了,空座难寻,不知陈兄是否介意和我并桌?”


    谢龄也不是没用“陈河”的身份和萧峋吃过饭,回答说:“不介意。”


    萧峋:“那真是多谢了。”


    日光透过花窗打在桌上,将木材的纹理照得分明。萧峋晒在这阳光下,一头银发极亮。谢龄见他有些炸毛,以为是太热所致,倒了杯茶推过去。


    萧峋不客气,一口气喝掉半杯。


    谢龄又招来小二,让萧峋加菜。萧峋问谢龄他都点了些什么,然后一连点了四五道,待小二去厨房传菜,心想谢龄对自己还是好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气了,看了谢龄两眼,懒懒趴在桌上。


    这一顿饭吃得很慢。萧峋吃饭本就慢吞吞是一个原因,点的菜多又是一个原因,谢龄想待到阳光稍弱一些再离开,是第三个原因。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气在谢龄的盼望中转阴了。萧峋抢在谢龄前结账,跟在谢龄之后走出食肆。


    没有祭典、并非年节的小镇无甚热闹可言,又是夏日,天气炎热,路旁更是少见支摊。谢龄同萧峋走了许久,总算遇见一个。


    是卖小孩儿玩具的。谢龄走过去看了几眼,拿起摆在最外面的拨浪鼓摇动,听着咚咚咚的响声,心说相见就是缘,买个做纪念,问了老板价格、付钱买下。


    萧峋见状很是惊奇:“你买这个做什么?”


    “带回家,给我儿子。”谢龄答得很是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第96章


    儿子?萧峋怔了一瞬, 旋即想起他第一次遇见“陈河”的时候,这人和越九归一起在街头算卦,姓名卦, 给他刚出生的儿子卦。


    儿子。萧峋在心里嘀咕。有必要这样入戏吗?想给你生儿子的倒是多,来一个我打一个,打碎碾成渣,扬到荒草地里。


    他一脚踹开路上的一块碎石子,扯起笑容对谢龄道,“陈兄对令公子倒是上心。”


    买个鼓就是上心了吗?你这家伙很有渣男的潜质啊。谢龄眉尖儿轻轻挑了一下,没应这话。


    谢龄继续向前逛。


    萧峋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看他的眼神微有变化,将自己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不对, 满脑子莫名。


    萧峋跟在谢龄半步之后。两人脚程都不慢,没一会儿便将小镇逛完。谢龄往山上折返, 依然是步行——御剑虽快,但需要额外花力气,还是步行简单轻松。


    而有萧峋在,谢龄自然不会回人间道的客舍,他去了和越九归的竹林小院。推门而入, 院中唯越九归一人在树下坐着, 未见温岚身影。谢龄不由问:“温姑娘走了?”


    “我给她看完法器, 她觉得甚好, 订了一个,交易完成便就走了。”越九归起身迎来。


    谢龄:“哦。”


    谢龄神情甚淡,但越九归知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语重心长解释:“师兄, 你误会了, 我和她真没什么,人家姑娘就是来买法器的。”


    谢龄又是一声“哦”:“你先前说过了。”他依然在打趣越九归。


    萧峋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抬手拍上越九归肩头:“那你可要努力了。”


    “喂,怎么你也这样想!”越九归不乐意起来,不和这两人说话了,坐回树下喝茶。


    谢龄见好就收,也不再逗越九归。他瞥了眼萧峋,心思转到这人身上,不大明白他跟过来做什么。


    越九归对萧峋亦有此疑惑。他寻思谢龄是陈河这事就他一人知道,萧峋和“陈河”又算不上熟,萧峋和他也没什么事,来这里干嘛?


    哦不对,萧峋和他之间是有一事的。


    越九归想到这事便亮了眼睛,起身来神秘一笑:“萧兄,你还记得我们在秘境里采的松茸么?”


    松茸是采了一篓,但吴芳年和孤晴出现后就丢了。萧峋疑惑他为何提这事,但还是点头:“记得。”


    “那会儿我不是比你们晚到营地吗?我顺便把那竹篓给捡回来了。”越九归从鸿蒙戒里取出当初萧峋用来装松茸的竹篓,“一会儿下山去,弄个松茸炖鸡?”


    越九归一步一步走向萧峋,把竹篓递给他,满面笑容,语气殷勤。


    “你竟还惦记着捡这个?”萧峋惊了。


    “好不容易采来的。”越九归理直气壮,“再说那会儿吴芳年和孤晴不都走了吗?”


    “行吧,真是多亏了你惦记它。”萧峋心情复杂地应下,尔后看向谢龄:“陈兄一起?”


    谢龄尝过萧峋做的松茸炖鸡,滋味甚鲜美,自然没有拒绝。


    谢龄和萧峋又下了一次山。


    这是一次饯别宴,越九归今夜启程回姑苏,而谢龄和萧峋明日启程返回宗门,短期内不能再相聚。


    桌上除了萧峋的松茸炖鸡,还有越记小食厨师准备的许多菜,有萧峋第一次来时想吃十斤却只给上了一份的龙虾,有谢龄喜欢的水煮牛肉,还有辣鸡子、清蒸鲈鱼、辣椒炒肉、大盘鸡等等。


    酒也上了十坛,宴席丰盛。


    谢龄坐在面朝窗户的位置,看见天幕逐渐暗下来,像是泼开了深蓝色的墨,但在遥远的西面,有一缕金色的光线迟迟不散。它的周围一片浓稠墨蓝色,它却在翻滚、在挣扎,放出灿烂辉芒,不愿被吞噬去。


    可终究没敌过时间的手,那抹绚烂渐弱渐暗渐轻。


    这是天光与大地的别离。谢龄忽然有些伤感。太阳辞别天地,第二天又会升起,但人和人不同。这是个慢节奏的世界,没有技术爆炸,距离就是距离。他和越九归在此一别,再见不知又是何年。


    谢龄抿了一口酒。他会怀念这段日子的。


    越九归瞧出他的心绪,道:“师兄,我回去就琢磨我那法器,争取尽快弄出来。”


    “炼器之事不能急于求成。”谢龄不赞同。


    越九归嘿嘿一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晓得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若是缺什么东西,寻人通知我。”


    “好的。”


    萧峋依然不知晓他们两说的那法器是什么,闷闷捞起一个小龙虾,掐头去壳,剥出虾肉、蘸满酱汁塞进口中。


    谢龄记得这家伙能吃辣,却不能吃太辣,倒了杯茶递去,萧峋这才不那么郁闷了。


    戌时过半,夜幕悬星河。席上酒还剩三四坛,菜倒是全吃完。想到越九归还要回姑苏,谢龄提议今夜到此为止。萧峋说他还想再喝几杯酒,没同谢龄一道走。


    谢龄乐于能独自行动,出了越记小食,在镇外寻觅到一个山洞,改换装束,恢复本来的模样。


    而留在食肆里的萧峋,目送谢龄离去后,趁越九归还没走,起身一把勾住他肩膀,问:“越兄,老越,先前你们说的那法器是什么?”


    “哦.那个啊,是一种联络用的法器。”鉴于萧峋是谢龄的徒弟,越九归没对他隐瞒,把想法大致同萧峋说了一番。


    萧峋听后眼神一亮:“这东西甚好。”紧接着问:“我能预定一件吗?”


    越九归心道你俩不愧是师徒,反应都一个样。他思量几许说道:“现在还未制出样品,价格不好估算,但我可以给你一个优先购买的资格。”


    “这也不错。”


    “我给你写个凭证,到时你来买的时候,将它一起带来。”


    “越兄思虑谨慎。”


    “做生意嘛,应当的。”越九归笑得谦虚,取出纸笔、写好字据,再盖上两道印,交给萧峋。


    萧峋又同越九归说了几句,从越记小食离去。萧峋没有直接回“山上”——他摸不准谢龄会用什么速度回去,若能抢在谢龄之前还好,要是撞上谢龄换装就尴尬了。


    他干脆闲逛起来。


    入夜之后小镇变得冷清。街上不见多少行人,许多铺子都关门,没打烊的那些门口的灯笼在风里飘摇着,微光只能照亮窄窄一方。


    路过某家酒坊时,萧峋被老板叫住:“这位少侠,可要尝尝本店新酿的米酒?”


    “米酒?”


    索性闲来无事,萧峋回头搭理了一句。


    “对,是加了暮叹花的米酒。”老板呵呵笑道,“少侠不是镜川人吧?这花离了我们这儿,别的地方都不开的,不如尝一尝?”


    “行。”萧峋答应下来。


    老板倒了一小杯递过去。


    这酒色泽不错,甚是清亮。萧峋抿了一口,它酸酸甜甜,酒味不重,暮叹花的味道倒是没能喝出,但适合用来佐餐。他生出带些回去、让谢龄也尝尝的心思,对老板说:“给我来两坛。”


    老板脸上笑容更盛,道了句“少侠请稍等”,转身进去去打酒。


    萧峋站在店门口等候,等着等着,嗅到夜风里多了某种气息。萧峋挑了下眉,反手抽剑,转身一划。


    剑光划破夜色,稳准狠挑出一抹血迹。


    藏在风里、试图偷袭萧峋的东西现出原形,是头上生角、青面獠牙、周身萦绕黑气、身后拖着一条尾巴的——魔物。


    不止一只。就在这一刹,萧峋身前背后,墙根巷口,屋檐顶上,全是它们的身影,多得数不清了。


    萧峋皱眉,抓出第二把剑。


    “啊啊啊!妖怪!”出来送酒的老板瞧见这成堆的东西,惊得魂飞魄散,酒坛哐当摔碎在地。


    “有妖怪!快击鼓啊!有妖怪!快击鼓啊!”老板扯着嗓子慌忙大喊。


    不仅他一人如此,镇上其他人亦在叫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很快响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小镇里清冷一扫而空,尽是恐慌惊叫。


    镇外,正慢条斯理步行上山的谢龄闻声回头,见得镇中黑影憧憧,神情一变,踏剑而起。


    萧峋陷入混战。一人对几十头魔物的混战。为了不让魔物伤害街上百姓,他用几株灵植将它们都吸引了过来。这些东西以中低阶的为主,每一个都不难对付,但它们一拥而上,便极为难缠。


    咚咚咚!鼓声还在响。


    声音传向远方,也传进萧峋耳中。这鼓声仿佛在往萧峋心上敲,每一声都让他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萧峋的气息迅速变乱,体内血液流速加快,魔气不断翻滚,就要溢散出来。


    鼓声有问题?


    不,鼓声没有问题,他的异常是这些包围住他的魔物所引起。它们呼唤同类、互相激昂斗志,而在他体内、伴他而生、和他共存数十载的魔气欣然接受。


    寻出问题根源的同时,萧峋呼吸变为喘息。他艰难压制住企图狂舞的魔气,手上长剑一挑,削掉扑面来那魔物的脑袋。


    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他的秘密会暴露。


    但他离开了,这条街上的人怎么办?


    “山上”的人会来保护他们的。


    可那些人现在还没来。


    得留下,留下来,撑到“山上”的人来了再退。萧峋内心纠结挣扎,咬着牙一连斩下三头魔物的头颅。


    魔物看着同伴惨死在前,更是狂戾暴躁,发疯似的涌向萧峋。萧峋剑走刀势,以自身做圆心,拉出一记如若满月的斩。剑光起处叠于落处,明灭一刹,将四面的魔物砰然掀出丈许远。


    但没躲过从斜侧窜出的那个。


    那是个猫一样大的魔物,身形迅如闪电,一下扑到萧峋手上,抱住他手腕张口狠咬。萧峋猛地把它甩脱,再起一剑劈向脑后,一击毙命。


    萧峋手腕破了。


    滴答。


    血从萧峋伤口流下来,落到地上的瞬间,红色血液上腾起丝丝缕缕黑气。


    鼓声没有停。但萧峋听不到这震天的响了,他能听见的只有魔物们向他发出的嘻嘻笑声。


    萧峋呼吸声从重到轻。他垂下握剑的手,缓慢眨了一下眼眸。他眸色变暗。有东西从他心底探出了头,那是深埋在土壤底下,沉睡到几近腐朽的欲念。


    对鲜血的欲,对撕毁一切的念。


    萧峋握紧剑,向前走了一步。在他眼前,小镇里的灯火阑珊化为了混沌虚无。


    “萧峋。”


    就在萧峋即将踏出第二步、踏进那片虚无深处的时候,一个声音穿透如浪潮般重重叠叠拍向他的嬉笑声,来到他的耳边。


    这是道低低冷冷的声音,是枝上雪消融,泠泠落山间,萧峋极喜欢。


    萧峋停下脚步,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空无化作茫然。


    喊他的人是谢龄,单手提剑站在萧峋面前,站在一群魔物之间,一个头两个大。眼下情形,他唯有庆幸自己提前研究过如何压制魔气、帮助被魔气侵蚀的人恢复神智。


    谢龄在心中叹了一声又一声气,五指成爪,悬空抓剑,以剑气震慑四周魔物,另一只手食指凝聚灵力,轻轻点上萧峋眉心。


    萧峋所在的混沌虚无中开始落雪。这里没有风,细密的雪珠径直坠落,落在他发间和肩头。


    萧峋讨厌下雪。可这一刻,他竟生出欢喜的心情,觉得这些雪打在身上分外舒服。


    何以如斯?


    何以至斯?


    萧峋迷茫不解。


    迷茫中的萧峋在这场雪中坐下来,抱膝的坐姿,下颌抵住膝盖,银发铺满身后。雪越下越大,须臾间将他埋住,但萧峋仍然觉得舒服。


    萧峋眨了下眼,将眼睫上的雪抖落。眼前清明了,同样清明的还有思绪,萧峋骤然醒悟:这不是一场雪,这是——


    “谢龄?”


    他看清面前的人,惊讶唤道。


    谢龄没计较萧峋对他的称呼,撤回手指,丢下一句:“诵清心咒。”


    继而又说:“还有三十息,那些人就到了。”


    “够了。”萧峋应道。谢龄用的办法强大而高明,他外泄的那些魔气都被谢龄抹掉,体内的也基本被镇压住了,需要做的事不多。


    萧峋没有默诵经文,用从前的老方法将体内那股魔气纳入自己控制之中,再提双剑,对谢龄道:“师父别同它们动手了,我来就好。”他的语气隐有担忧。


    “然后你再一次失控,我再一次出手救你吗?”谢龄面无表情。


    “或者你一剑劈了我,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控了。”萧峋轻声说道。他垂低眼眸,看起来有点儿自暴自弃,可紧接着又说:“当然,我知道师父不舍得的。”


    谢龄:“……”


    谢龄背对这人翻了个白眼。


    镇上魔物甚多,幸而东华宴秘境结束,不少修行者来到镇上饮酒吃饭,众人皆出手,房屋是损坏了不少,但受伤的百姓不多。


    谢龄跃起凌空,垂眸望定小镇,轻轻呼吸,轻轻划下一剑。


    一剑出,落下的却是万道光芒,顷刻穿透镇上所有魔物。如同火光驱散黑暗,剑光以不可逆转之势搅散它们身影。正在战斗的修士、瑟瑟躲藏的百姓俱是一惊,惊后抬头仰望剑光来处。


    星河夜幕,有一人轻衣飘舞。


    “雪声君!”


    谢龄算得极准,三十息到了,“山上”的人结队来到小镇。目睹这一幕,带队人连忙执礼:“多谢雪声君出手相助!”


    他身后的人齐刷刷矮身。


    谢龄语气冷淡:“比起和我行礼,你们应当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言罢一甩衣袖,将杵在地上仰望星空的萧峋提溜上来,化光远去,回了客舍。


    第97章


    谢龄第一次如此快地御剑, 快到萧峋都来不及问谢龄要来对剑的控制权、换他来掌控。眨眼回到山腰客舍,谢龄甩袖打开主屋门扉,带萧峋一并入内。


    屋中未上灯, 但有人,一袭玄衣立于昏暗中,静谧等候着、注视着来者。


    “师兄。”谢龄停步轻唤。


    古松弹指点燃灯火。晕黄光芒照亮他面容,他眉心蹙起一道细微峰钩,眼底流露出担忧。他对谢龄道:“坐定调息。”


    “嗯。”谢龄坐去主榻上。


    萧峋跟在谢龄身后,古松瞥他一眼,眼神轻且慢。谢龄注意到,并读出那目光里的含义, 抢先开口:“他留下。”


    谢龄这话里的信息足够多, 古松神情立时变得复杂。他注视萧峋片刻,衣袖一振, 道声音冷沉“你要清楚,他不是第一次因你而这样了。”


    “师兄说这些做什么。”谢龄眼神闪了一下,低声说。


    古松头也不回,丢了两个字给他:“调息。”


    谢龄无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运转心法, 开始压制即将到来的反噬。


    纵使炼体境界突破了一层, 谢龄能无后顾之忧调动的灵力也只有少许, 像方才那样的招式,身体依然无法负担。


    三人之中的萧峋脑子转得极快,一下便想明白古松指的是什么, 又了解了些什么。他对古松知晓自己的情况不意外, 但对后者, 先是一惊,尔后不住内疚。他抿了下唇:“黑暗道那次……”


    “当然。”古松道,说完将身一转,步出这间屋室。


    门扉开了又合,烛火轻微闪烁,萧峋站在灯光下,慢慢抬眼,又慢慢垂低。他早该想到的,那时谢龄为了将他从黑暗道带出去,动用的灵力可不比今夜这次少。


    这是第二次了。萧峋手指微微颤动,神色难言。


    谢龄闭着眼,看不见萧峋这副表情,而萧峋庆幸谢龄看不见。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把主榻中央的小桌挪走,坐到谢龄身旁。


    “师父。”萧峋低声喊道,又在心里唤了一声:谢龄。


    坐在谢龄近旁竖耳细听,能听见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萧峋聆听乐音般聆听谢龄的呼吸,心情逐渐平和。


    烛火偶尔闪烁,窗下虫鸣渐轻。萧峋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右手食指和中指点在榻上,小人儿走路似的走到谢龄身旁,夹住他的一片衣角。


    萧峋把玩起这片衣角。


    他知道谢龄对他的容忍程度,或者说纵容他到什么地步,这点小事,大抵是不会在意的。


    这一玩便是近半个时辰,他估摸着谢龄快结束调息,仔细珍重地将这一片衣料给理平整,然后在小桌上摆出茶具茶炉,泡了一壶清茶。


    小一刻钟后,谢龄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他朝下瞥了眼,眸光往上移时,萧峋这家伙正递来一碗茶。


    “师父,请用茶。”萧峋笑得乖巧。


    谢龄眉梢半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茶,没接,问道:“多大了?”


    “快十八了。”萧峋答道,耷拉下眉眼,向着谢龄稍稍倾身,脑袋抵上谢龄肩膀。


    谢龄本想接着损两句,忽的瞧见萧峋手腕上有一道咬伤,伤口已经半结痂,可见的没上药没处理。


    “你的手……”谢龄向萧峋伸手,却说这时,萧峋将茶碗往身后小桌上一放,猛一下从他身前退开。


    “萧……”


    “咳!”


    萧峋咳出一口血。血珠滴落在地,他眼疾手快捏了个诀丢过去,阻止里面的魔气溢散。


    这次是“旧伤”所致——孤晴是死了,但他留下的劲气还在萧峋体内,眼下萧峋虚弱了,便开始作祟。


    谢龄不会诊脉,便用神识探萧峋的情况,神情变得凝重。


    萧峋摆手示意谢龄勿担心,调节着呼吸,稍有缓和后抬头,竟是笑了一声:“难师难徒。”


    谢龄没好气瞪他一眼,拿起这人方才打算给他的茶,走去递到他面前。萧峋一口喝完,神色舒缓几分,捏着茶碗,脑袋重新抵上谢龄肩膀。


    谢龄顺势揉了揉他头发,听见这人语气带着些许遗憾:“我在街上尝到了还不错的米酒,本想带一些回来,让你也尝尝的。”


    “然后就遇到了魔物?”谢龄接话。


    “嗯。”


    “却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谢龄拧起眉头,“不是每三个月才会反噬一次?”


    萧峋解释:“魔物太多了,它们能互相影响,便也影响到了我体内的。”


    类似动物释放信息素影响同类?谢龄对这个世界上的魔物的认识又多了一层,稍加思索,问:“这种情况,以前可曾出现过?”


    “以前没有一次遇见过这般多的魔物。”萧峋道。


    谢龄敛低眸光。


    在鹤峰的时候他看了不少史书,书上说数百年前有过一次规模巨大的伐魔之战——魔族举族来犯,伤人杀人食人,儒释道三门联手,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将之驱赶出境。


    那之后,人族修行者封了两界间主要道路,让魔族无以再大规模侵犯,又在各地设立传讯求援的钟和鼓,若有魔物钻过缝隙来到人界,百姓们可迅速求援于附近宗门。


    依常理而言,镜川“山上”有众多修行者,就算这里灵气充足,魔物也不敢成群结队来此才对。就像人间道宗门附近诸镇,便无魔物敢犯。


    “那么问题来了。”谢龄声音极轻。


    “镜川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魔物?”萧峋接着谢龄的话说下去,“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东华宴刚结束的时候。”


    话罢微顿,又道:“这里头肯定有东西,但是是镜川该头疼的事,师父就别费心想了。”


    谢龄心道他压根没打算费心。


    萧峋这颗头颇重,谢龄试图摆脱,转了个身。这之后萧峋也跟着转身,但脑袋没从谢龄肩头挪开。谢龄往前,这家伙便就着这般姿势往前。


    谢龄无言,走了两步停下,问他:“你黏住了?”


    “对。”萧峋答得理直气壮。


    “回榻上坐好。”谢龄面无表情驱赶。


    “哦。”萧峋蹭了蹭谢龄,不大情愿地将脑袋从他肩膀撕下来,坐回方才的位置上。


    谢龄一边拿出外伤药,一边走到这人面前,丢出一个字:“手。”


    萧峋听话地把手递过去。谢龄手指托住这崽子的手背,仔细看过伤口,寻思片刻,仅丢了道净化术法上去,没有用药。


    “明日启程回宗门,今夜别乱跑了,好好休息。”谢龄叮嘱他。


    “我何时在夜里乱跑过。”萧峋轻声嘀咕,心想乱跑的人向来是你。


    他话音刚落,神情又一次变得难看。


    有一截蜡烛烧尽了,使得这处恰恰背光。萧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出脸色是否苍白,眼底的痛苦却是更清晰深刻地凸显出来。


    那劲气再度作乱,而他体内的魔气不甘示弱,竟与之相斗起来。萧峋说不清当下的感觉是疼痛钻心还是筋骨碎裂,喘息骤然粗重,豆大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从额头滚下。


    谢龄在那些魔物身上见过的黑气出现在萧峋周身,他心道一声不妙,抬手欲掐诀。萧峋速度比他快,十指转瞬结印,点上自己眉心。


    魔气的溢散被控制住。萧峋用屏息来克制喘息,将谢龄的手握住、按下去,说道:“师父不能动用灵力了。”


    谢龄听见这话心情复杂。


    萧峋不多说,盘膝坐定,运转功法,试图将体内打架的两道气息分开。


    谢龄站在萧峋面前注视一阵,转去这人身侧坐下,就如先前他调息时萧峋守在他旁侧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流走,半刻、一刻、一刻半过去,萧峋的呼吸依然粗重,未得到平复。


    谢龄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完后又倒一碗,心情难平静。萧峋的境界还是太低了,他担心光靠他自己,无法将体内的气息调节至平衡。


    是否请古松来帮忙?看古松的态度,他对萧峋似乎不大喜欢,而萧峋似乎也不大喜欢古松。


    这两个人还真是巧。谢龄又是一阵无言,摇了摇头,决定再观望一阵,若萧峋仍是无法自医,便将他拎到古松面前去。


    结果如谢龄所料。


    又是一刻钟过去,萧峋睁开眼睛。他依然没办法把身体内相缠相斗的魔气和劲气分开,干脆利落地停止尝试,起手捏诀,改用另一种做法。


    谢龄眼皮一跳,直觉有什么不对,但摸不准是否阻止,也来不及阻止。


    幽蓝光芒于虚空中一闪,萧峋将这道诀落到自己身上。萧峋呼吸骤然恢复至如常,难忍的疼痛亦消失散尽——他对自己下了一道封印术,封住周身重要关窍,无论是伴生的魔气、孤晴留下的劲气还是修炼得来的灵气,都无法再流转。


    现在的萧峋,除了体质更强健些,其余之处与常人无异了。


    “治标不治本。”谢龄蹙眉说道。


    萧峋没应声,视线落下去,盯住谢龄袖袍一角。他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跟个破烂似的,哪儿哪儿都是窟窿眼儿。


    这样一个废物,谢龄还会要他吗?就算谢龄会要,他也不敢待在谢龄身边了。


    可不敢是一回事,不愿,又是另一回事。他若不在谢龄身边,谢龄嫌日子太无趣,又收别的徒弟怎么办?萧峋抿起唇,神色变得犹豫。


    而犹豫几番,终究是不敢占了上风。萧峋看了好几眼谢龄,摘掉挂在胸前的鹿角,想交到谢龄手里。


    “你打算离开这里。”谢龄一眼看穿萧峋的想法,“去哪?”


    “封印是暂时的,我若在这里待下去,不说外面的人,宗门的人也会起疑找来。”萧峋向外投去一瞥,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谢龄蹙起的眉就不曾舒展过,声音加重几分,“你要去哪?”


    “我……”萧峋答不出,他还没想好。


    谢龄把鹿角丢回萧峋手里,从榻上起身,自芥子空间里取出一道符,不打招呼便贴上萧峋额头。


    这是一道隐匿气息的高阶符,无论是魔气还是别的气息,都能得到极好的隐藏——出自雪声君的库存。


    萧峋的模样变得滑稽,红衣本就散乱,脑袋上再多一道黄符,活似被封住的妖怪。


    “明日再走,免得被有心人察觉出端倪。”谢龄瞪着他说道,“不回宗门,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你……”萧峋眨了下眼,又眨了第二下眼,他怎会听不明白谢龄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走吗?”


    “你说呢?”谢龄反问。


    萧峋神情一喜,紧接着转为不赞同:“你可能被我连累,不,你会被我连累的。”


    谢龄:“已经连累了。”


    从谢龄知晓萧峋体内藏着魔气、却不将他交出去的那一刻起,和萧峋就撇不清了。


    萧峋肩膀垮下去。他的内心窃喜和担忧交替,甜丝丝的,又夹着几分苦。谢龄谢龄谢龄,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名字。


    “你有一晚上来考虑。”谢龄道。


    “若我还是不答应呢?”萧峋抬起头,把脑子里的谢龄赶出去,看向面前这个真实的他,说话时将脸上黄符吹起些许,语速慢吞吞。


    “你有选择?”谢龄扯唇冷冷一笑,“进屋睡觉。”


    说完提步走向里屋。


    先前那句治标不治本,说的是萧峋的做法,也点醒了谢龄自己。


    把萧峋提溜到古松那,让古松帮忙镇压魔气,不也是治标不治本?且不说萧峋每三月要经受一次魔气反噬。


    萧峋将自个儿封印了也好,省得这人耍花招提前逃。


    他在人间道的藏书中找不到解决萧峋体质的办法,不如到外面看看。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萧峋凝视着谢龄的背影,走下罗汉榻,甩着衣袖,吹着脸上的符纸,去追他脚步:“哎,师父,你这符贴得太明显了。”


    他以为谢龄至少会丢个“哦”,却见谢龄什么都不说,只是顿住了步伐。


    “师父?”萧峋疑惑。


    谢龄偏头看向门口。


    俄顷,门扉被人敲响:“弟子谢风掠,求见雪声君。”


    萧峋眼皮子一掀。谢龄将他的反应收进眼中,目光落回门外那道身影,口吻平淡:“何事?”


    谢风掠在檐下向谢龄执礼,回答说道:“弟子担心萧师兄伤势,想探望一二。”


    谢风掠神色凝肃。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夜的事有不对劲之处。镜川出现了成群的魔物,雪声君谢龄一剑除尽。这之中有谢风掠不明白的地方:谢龄怎会去山下?而据他所知,萧峋这一日,都不曾待在客舍内。


    魔物。萧峋和那些东西撇不清干系。


    屋室中,听见这话的萧峋又一次将脸上的符纸吹起来,待它落下,轻垂衣袖,勾起唇角对谢龄说:“让风掠师弟进来吧。”


    谢龄挑了一下眉,给了这人一个“你说的”的眼神,屈指一弹,将门扉打开。


    谢风掠快步入内,见得萧峋模样,心中又添几多猜想。但面上依然保持了礼节,向二人道:“雪声君,萧师兄。”


    “风掠师弟这般关心我,我真是感动。”萧峋也不收拾收拾自己,就这般顶着谢龄拍在他头上的符走向谢风掠,途经主榻时,还倒了一碗茶给他递去:“师弟喝茶。”


    谢龄将这两人各看一眼,就着打开了的大门,抬步走出去。


    萧峋的状态这会儿已无异常,至多是探不得灵力,相比起来略显虚弱,谢风掠发现不了什么。


    这两人间有矛盾,谢龄有所察觉,但无论是什么矛盾,都自行解决去,他才不愿掺和。他准备去向古松“报备”一番行程。


    谢龄走远了。


    谢风掠神识探得这点,挥袖关门,手中茶碗飞掷回榻间小桌上。他手极稳,碗中茶水未洒分毫,眸光冷冷盯紧萧峋,开门见山:“在秘境里找不到机会问,萧峋,你死皮赖脸留在我师父身边,到底想做什么。”


    萧峋施施然坐去主榻,将衣袖理了理,才说:“纠正一下,他现在是我师父。”


    他给自己那茶碗倒满,饮了一口,眼中笑意盈盈,继续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当然是,想要把谢龄拐到手啊。”


    “你!”谢风掠瞪眼大怒。


    萧峋眨眼:“我?”


    “放肆!污言秽语!恬不知耻!”谢风掠胸膛起伏,气得无以复加。


    咻——


    满室烛光明灭一刹,谢风掠长剑出鞘,锋刃冷寒。


    说是说不过这人的,他剑尖直指萧峋。而萧峋唇角依然挂着弧度。这人额前贴黄符、眼眸漆黑带笑,又背光而坐,隐在昏暗里,周身的虚影让他神情看起来几多诡谲。


    “来,朝这儿刺。”萧峋搁下茶碗,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口吻随意。


    谢风掠以眼作刀,狠狠剜过萧峋的脸。


    他维持着出剑姿势没动。


    一息、两息、三息……待到第五次呼吸,萧峋露出了然神情:“哦,你不敢。”


    第98章


    谢风掠哐当一声收剑入鞘, 沉着眼眸对萧峋说:“这里并非你的屋子,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真是不巧。”萧峋甩了甩衣袖,“我今晚就住这。”


    油盐不进。谢风掠咬着牙, 从齿缝里挤出数个字:“当真不知廉耻!”


    萧峋一声叹息,说得语重心长:“说来说去都是这几个词,师弟,你该多读写文章、学些文辞了。”


    谢风掠又被气着。他默念静心经文,待得情绪平复,视线转到萧峋脑袋以下、这人的身体情况上。


    “你身上毫无灵力波动,估计脉细也弱于平日,你伤势很重?”谢风掠眼神冷冷。


    “呀,被你看出来了。”萧峋故作惊讶, 继而拱手一礼,姿态十足谦虚:“多谢师弟关心。”


    谢风掠对他做的这些戏视若不见, 话语直接:“你虚弱至此,却用符纸隐藏起了气息,为什么?”


    “这就和你没关系了吧?”萧峋笑问。


    谢风掠扬起下颌,凝眸审视这人。萧峋不避他的视线,神情懒懒同他对视。


    细如丝的夜风从窗缝渗进屋内, 灯架上的烛火扑闪跳动。静默蔓延良久, 谢风掠无心再于萧峋身上浪费时间, 把手里的剑收入鸿蒙戒, 沉声告诫:“萧峋,你给我听好了,若你做出半点伤害我师父、伤害他人的事, 我定会杀了你。”


    萧峋表情依旧:“风掠师弟, 你还是没记住, 他现在是我师父。”


    “无耻狂徒。”谢风掠又用眼刀将萧峋一剜,甩袖开门,疾步离去。


    萧峋坐在榻上目送,待他前脚踏过门槛、后脚刚提起,手指捻来飘散在虚空里的一点灵力,嘭的一声把门合上。


    过不久,谢龄从古松处回来。古松没有反对谢龄的决定,只是挑了下眉,流露出些微的不满情绪。然后又探了一遍谢龄的脉象,让他明日辰时前再去寻他一趟,今夜他会再炼些丹药。


    推门入内,谢龄看见萧峋盘腿坐在外间主榻上,手里拿着一把锉刀、一根木条,垂眼做雕刻。这人慢吞吞晃着脑袋,他给贴的那道符随之飘动。


    “师父,你回来啦。”萧峋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望定回来的人。


    谢龄反手关门,走去榻间小桌前,给自己倒了半碗茶,顺道看了眼萧峋正在雕的东西:一个四足动物,仅仅有了个雏形,具体是什么辨不出。谢龄喝完茶,坐到这人身侧。小桌上有一碗没有动过的茶。谢龄犹豫几许,终是轻声开口:“你们……”


    这话只开了个头,但谢龄知道萧峋听得懂。虽然打定主意不管萧峋和谢风掠之间的事,可这不妨碍谢龄好奇。


    “我们?”


    锉刀在指尖转出一朵花,萧峋明知故问,“师父是指我和谢风掠?”


    萧峋低下头,继续雕手里的木头,显然不想说。


    木屑一片一片飞落在地。谢龄见他如此态度,在心中摇头:算了,顺其自然。


    他目光回到萧峋的木雕上。萧峋雕刻的手法算是熟练,又捯饬了一小会儿,要雕的东西变得形象,是个猫。


    这家伙竟对猫有兴趣。谢龄感到惊奇。


    而雕猫的萧峋见谢龄不再提他讨厌的人,上半身逐渐歪倒,缓缓慢慢歪向谢龄,肩膀靠着他的肩,说起别的:“师父,我仔细规划了一番,不如我们去雪域吧?”


    雪域?才走出一片雪山,又要跑进另一片雪山吗?谢龄不理解他的想法,问:“为何?”


    “我听说那处有一种特别的医术,或许能治师父的伤。”萧峋道。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止于此。这次的东华宴死了两个寂灭境,就算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知晓不是谢龄所杀,但也会认在他头上。局势变幻不定,东南西北四境和中州,大抵就雪域能不被波及,谢龄在那处养伤,会更清静。且他在雪域生活过一段算得上长的时间,对各处都熟悉。


    谢龄眼眸动了动,目光抬高,看定萧峋的侧脸,问:“那你的伤呢?”


    “也去那里试试。”萧峋道,随之加了一句:“其实化解劲气不难。”


    “难的是你现在无法自行化解。”又由于魔气不受控,不能寻求他人帮助。谢龄心中惆怅又自责。


    “一点一点化解便是,我又不是境界停滞不前了。”萧峋笑了声,不甚在意,“或者等你好了,帮我化解。”


    倒是一贯会打主意,谢龄在心中如是评价。眼下时辰不早,他瞥了眼萧峋正做的事情,道:“睡觉了。”


    “这才什么时候?”萧峋嘀咕,满脸不愿。


    这才十二点。谢龄在心里回答。他不催这家伙第二次,自行起身,走向里屋。


    萧峋还是跟来,收起还未完成的木雕,点上他喜欢的那种香,换好寝衣,和谢龄一前一后躺到床上。


    谢龄弹指熄灭灯火,不给他寻到同自己说话的机会,迅速闭上眼。萧峋的确有话想说,谢龄如此,只能把话憋回去,同样闭眼。


    萧峋的睡相一如既往乖巧,不乱动不翻滚,也不磨牙不打呼噜,谢龄对此很满意。


    一夜无梦。


    天明时分,谢龄去找了一趟古松,得到两大瓶丹药以及它们的服用方法。


    回来时萧峋也起了,不过未曾洗漱换衣,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薄被揉在怀中,银发凌乱披垂,神情恹恹。见到谢龄,萧峋先是鼻翼翕动,尔后低低唤了声:“师父。”


    他的嗓音天生便是温柔里透出冷淡,眼下染了几分初醒时的沙哑,格外抓人耳朵。谢龄耳尖轻轻动了一下,丢出一个“嗯”过去。


    “我以为你走了。”萧峋说着倒回枕头上,慢吞吞闭上眼。


    “走哪去?”谢龄挑眉问。


    萧峋把被子蒙到脸上,应得含糊,谢龄没听清。


    萧峋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才起身,换好衣衫,往身上丢了道洁净术,便彻底清醒。


    昨晚的封印失效了,幸而符纸还在,气息不曾外泄,但这样顶着一张符出门过于惹眼了,萧峋将它小心翼翼取下来,叠成一个小三角,放入锦囊随身佩戴。


    体内的劲气和魔气还算相安无事,他收拾起这屋中属于自己的东西。谢龄将窗户打开,让天光照进来。东方天幕上日轮照彤云,这又是个晴日。


    “师父应当不愿一路步行去雪域吧?”萧峋的声音在谢龄身后响起,他将一切收拾妥当了。


    谢龄心道这是废话,可转念一想,若不走着去,他能长时间御剑吗,听见萧峋又说:“不若去镇上买辆马车?”


    妙!谢龄心中赞道,回过神对萧峋道:“可。”


    萧峋把谢龄床头那盏小狼图案的灯摘下、收进袖中,道:“那我们走吧。”


    谢龄御剑带萧峋下山。


    山下的镇子虽小,但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铺子都有。两人在镇子东头买到合适的马车。一辆外表低调普通、内里精巧美观的马车,桌椅茶台屏风画扇,设有冬暖夏凉的阵法,又是两马并驾,舒适宽敞。


    萧峋依着习惯抢先上去对这马车一通布置。谢龄站在车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车内忙碌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谁来驾车?


    萧峋?


    不行。萧峋现在就是不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伤就要发作。


    他来?


    他的确会开车,还是遵纪守法持证上路,但会开的是小汽车不是马车!


    这事难办,谢龄心说还得雇个车夫才行。萧峋从马车上跳下来,对他道:“师父到马车里休息吧,我去前面买些点心路上吃,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转身要去前方的铺子。


    有个人闯入萧峋视线,他身穿平湖剑派的服饰,头上戴着个斗笠,一面倒退着走路,一面张望寻找什么。


    萧峋脚步停下。那人离马车越来越近,眼见着就要撞上,萧峋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让出路,什么都没提醒。


    下一刻,听得一声:


    咚!


    那人撞上了,后脑勺猛地磕到车壁,发出一声闷响。拉车的两匹马微惊,稍稍往前挪了两步,正好是萧峋退开的距离。


    谢龄:“……”


    谢龄将这两人的行为都收进眼底,忍了又忍,才忍住抬手扶额的冲动。


    那不是别人,正是崔嵬的徒弟,东华宴的时候,花高价买下彼岸火、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的倒霉鬼。他捂着后脑勺转身,见到萧峋后惊得原地跳了一下:“是你!”


    “是我。”萧峋笑眼弯弯回道。


    他对萧峋,是又惊又怒又怕,捂着头往后退。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扶住他肩膀,止住他继续向后的趋势,道:“走哪儿去?”


    声音低低沉沉。


    谢龄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平湖剑派弟子面上露出欣喜,回头道:“师父,您在这儿啊!”


    他是崔嵬的徒弟,所以他口中的师父,自然是崔嵬了。


    崔嵬仍旧披着那件幻色大袖,头上站着只乌鸦,发间插着根桃枝。他朝谢龄一扬下颌,对他徒弟道:“那是人间道的雪声君。”


    他徒弟将头转过去,神情起初错愕震惊,紧跟着换成敬仰钦佩:“雪声君?晚辈见过雪声君!”


    他向谢龄一礼完毕。崔嵬将他肩膀一拍,上前数步,打量萧峋选中买下的马车打量一番,对谢龄露出个笑容:“这是你们买的马车?那么谢小仙,咱们一块儿走?”


    ……没想到是个来蹭车的。谢龄心中吐槽,面上平静,没立刻拒绝,亦未立刻答应:“你打算去哪?”


    “没有目的,四处走走。”崔嵬道。


    “……”


    “行。”谢龄想了想,同意了崔嵬的请求。这人是个敢单挑寂灭境的游天下境,有他在,安全系数上升不少。说不定,还能了解一下他和古松之间的过往。


    “多谢多谢。”崔嵬对谢龄执了个随意的礼,回头吩咐自己的徒弟:“你驾车。”


    “是,师父。”他徒弟应下。


    “你们去哪?”崔嵬问谢龄。


    “暂定往西。”谢龄答道。


    “听见了吗?”崔嵬对他徒弟说。


    后者忙不迭点头:“听见了。”


    谢龄走进马车,身后跟着崔嵬,萧峋买点心去了,最后一个上来。


    车厢顶上嵌了颗夜明珠,正中的小桌上摆着一壶茶、几个茶杯,旁侧有个小小的置物架,置一古朴的细口瓷瓶,瓶内插着两朵清雅的白花,幽香盈溢。所有的座椅上都垫了软垫,脚下还铺着一条薄绒毯。


    崔嵬垂眼一扫,赞道:“布置巧妙。”然后转向萧峋:“你弄的?”


    萧峋耸了下肩膀。


    “驾!”


    崔嵬的徒弟在车外坐好,伴随着一声喝令,马儿拖着车轮向前走动。


    夜明珠光芒柔亮。有阵法加持,马车行得平稳。谢龄来到这里后,已然习惯用看书打发时间,便取出一本书来。萧峋则往桌上摆开药炉、药材和水,开始为自己煮药。他不避讳崔嵬。孤晴是他和崔嵬一起杀死的,他受了多少伤,崔嵬清楚得很。


    这两人都有事做,崔嵬眼珠子转了转,将身侧小窗支起,欣赏车外的风景,但看了一会儿,又嫌无趣,干脆闭眼睡觉。


    随着日头升高,小镇上热闹起来,听外面的交谈声,这似乎是赶集的日子。马车行驶缓慢,偶尔还遇到堵塞。谢龄以为出了小镇速度便能快起来,熟料刚过镇门,马车猝然停下。


    “是你!”


    车外响起崔嵬徒弟那熟悉的喊话。


    紧接着是他的一句质问:“你拦车做什么?”


    拦车之人瞥他一眼,没做理会。


    他上前一步,朝车内人恭敬执礼,说道:“弟子谢风掠,请求与雪声君同行。”


    第99章


    余山伯坐在驾车的位置上, 瞪着车前那人,心说从东华宴开始后,他的倒霉事就没停过。虽说一开始是他自个儿找事, 在殿外想欺负欺负人间道的人,结果欺负人不成,反倒被坑一大笔钱。


    后来进入秘境, 巧之又巧碰上那坑他的人,他不过是想过去算算账, 竟被偷袭打晕、在雪地里足足躺了半日,好不容易醒来,安稳度过一夜,谁能想到花高价买到的彼岸火被人间道穿红衣服的那个抢走了!


    那人抢东西还不算完, 还把他打晕!


    眼见着要彻底告别镜川东华宴, 他以为能和那些让他倒霉的人再不相遇, 谁知道又和红衣服“撞”上, 他真是觉得晦气。


    想他自十四岁起成为崔嵬的徒弟,在平湖剑派里虽不说横着走,但至少没受过气。这回却是一波气未消,第二波又起。当下时分, 在东华宴殿外和他抬价的另一人也出现,正正拦在他要走的道上, 惊了他的马儿, 不由起了第三波。


    你们人间道的人出门,就不能提前商量商量吗?再说, 你一名小小的弟子, 何德何能敢拦雪声君的路?余山伯非常生气, 不仅瞪大眼, 连腮帮子都鼓起。


    谢风掠却对他置之不理,视线定定注视紧合的车门。


    马车内。


    谢龄没有闲来无事往外释放神识乱扫的习惯;也不喜欢太强的五感,那样会让身处的环境格外吵闹,所以非必要时,他会将五感收敛至寻常的状态。故而谢风掠的到来,他也甚是惊讶。


    他更想不出谢风掠要和他同行的原因。


    谢龄看向萧峋。萧峋同样也在看他,或许是碍于崔嵬在场,未曾表露出太重的情绪,但谢龄清楚,萧峋定是不希望和谢风掠一块儿走的。


    可算算时间,人间道的云舟已经离开镜川了,若在这里拒绝了谢风掠,他就得独自一人回去。镜川位于南境,而人间道宗门驻地远在中州,谢龄不放心。


    哎。谢龄在心中一叹,做出决定。他对外面的人说:“进来吧。”


    萧峋不大满意地眯起眼。这时谢风掠打开车门、矮身入内。他没穿宗门的道袍,换回了一开始的服饰,于中州而言的异域装束,漆黑皮质手套,月白纱袍,有兜帽垂在身后,肌理分明的腰腹露出一截。


    萧峋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心道谢风掠来了也好,就当多了个轮换的车夫。


    “雪声君。”谢风掠向谢龄执礼。


    “坐吧。”谢龄道。


    谢风掠扫了眼马车内,谢龄位于主位,萧峋在左,崔嵬在右。为避免在外人面前显得太生分,谢风掠唯有坐到萧峋身旁。


    两人都没和对方说话,萧峋盯着他的药炉,谢风掠凝神疗伤。谢龄将他们仔细瞧了一番,低下头继续看书。


    余山伯重新牵起缰绳,驱策两匹马前行。官道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行驶速度渐快。


    萧峋靠在车壁上,盯了会儿炉子底下的火苗,目光滑落到谢龄的衣角上,过了一阵,眼眸一转,取出张地图铺在桌上。


    他连桌带图推向谢龄,指尖点着地图某处,对谢龄说:“师父,按照现在的速度,往西走三日就到锦江城。到了那里,我们歇上一日如何?”锦江是座大城,可买云舟,待到那时,他带着谢龄就走,料想谢风掠追不上。


    最先给出反应的是崔嵬。他眼皮子一掀,甚有兴致:“锦江好,富饶繁华,我赞同。”


    谢龄将注意力从书册上挪开,看向地图上萧峋所指之处,锦江城几字在的位置有山有河,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


    但谢龄喜欢旅游,而那处似乎是必经,便冲萧峋点头:“行。”


    谢风掠抬眸看了萧峋一眼,没有出言反对。


    一行五人,白日谢风掠和余山伯轮流驾车,夜间众人或宿于车中,或扎起营帐。


    三日后,抵达锦江城。河流穿城而过,沿岸屋宇错落。如崔嵬所言,这里富饶繁华,林立各种各样的商铺,长街短巷都宽阔。


    这一日细雨蒙蒙,街头巷尾都浸润在水色里,湿漉漉、雾溶溶。车轮在路上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崔嵬从余山伯手中接过缰绳,带着一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城中最好的客栈。


    崔嵬直接包下这间客栈,十数个房间众人随意挑选。谢龄选了不临街、但开窗是景的一间,萧峋在他隔壁,谢风掠则选在他的另一侧。


    萧峋依着习惯,捧了个香炉倒谢龄那屋中。他惦记着购买云舟、带走谢龄的计划,便没多待,扯了个理由给谢龄便出门去。


    谢龄打开这屋室的窗,站在窗前看雨。路上的行人撑起各色各式的伞,从高处看,就似开了满城繁花。


    许久不曾作画,谢龄看见这画面手有点儿痒,当即铺开画纸、取出笔墨。


    他画起街景图。


    叩叩。


    约莫过了两刻钟,房门被人敲响。谢龄将这一笔落完,弹指开门。


    来者是崔嵬。这人手里抓着把瓜子,头顶的乌鸦正扭头给自己梳毛。他倚在门上,对谢龄道:“左右无事,谢小仙同我一道去听曲儿吧?”


    “听曲儿?”谢龄眉梢轻轻一挑。


    “唔,就是姑娘弹的那种。”崔嵬以为他不懂,解释了一句,尔后进门来、走到桌前,手撑住桌沿说,“想来你没见识过,就当涨涨见识?”


    谢龄心说他怎会没见识过呢?这是每部古装片都会有的剧情。如果是正经听曲儿,那还是可以一去的,但如果是不正经的……


    他还没琢磨完,崔嵬绕过来、替他放下笔:“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言罢拉起谢龄手臂、走窗户离开,根本不给反驳机会。


    谢龄被崔嵬带到临河处。这里的楼宇比别处的更华美,楼阁涂朱色,屋檐流灿金,门口结彩灯,站在街上未入内,便闻丝竹声。谢龄听了一耳朵,心说还颇为悦耳。


    崔嵬一指其中挂“临江仙”牌匾的朱楼,道:“这是锦江城最出名的琴楼。”


    “你倒是熟。”谢龄面无表情。


    “我若不熟,如何带你来?”崔嵬耸着肩,把他拉进临江仙楼内。


    幽香扑鼻来。


    没有涂脂抹粉的姑娘摇扇娇笑着包围上来,也没有一脸谄媚的中年女人问“客官看着脸生,是头一回来吗”,营业环境比谢龄想象中要好。


    迎到跟前的是一个眼尾生了皱纹、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夏装清凉而不暴露,微微屈膝一礼,问他们有什么需要。


    “要你们这景色最美的房间,和技艺最好的琴姬。”崔嵬答道,“再上些酒和菜。”


    他们被引到二楼。


    长窗洞开。窗外是江流,细雨之下,江面处处生涟漪,而遇有礁石处,又见白浪涛涛,声音潺潺。一叶扁舟摇曳着过去,对岸的水车起落旋转。


    谢龄和崔嵬在桌后对坐。


    稍过片刻,琴姬于屏风后落座,弹的是琵琶,曲风利爽飒然。


    酒和菜也陆续呈上来。崔嵬斟了两杯酒,一杯给谢龄,一杯自行喝下,拿起筷子,跟着琵琶声在碗边敲节拍。


    “怎样,不错吧?”崔嵬问道,神情里透着些微得意。


    竟当真是来听曲儿的。谢龄按下心中诧异,予以二字评价:“尚可。”


    下一刻听得崔嵬又道:“入了夜,这里还会做别的营生,谢小仙有没有兴趣?”


    谢龄:“……”


    这指的又是什么不必猜。谢龄端起酒饮了一口,没应他的话。


    雨绵绵密密下个不停,天地间仿佛笼上一层烟纱。


    谢龄看着小楼外的江景,想起客栈那副没画完的画,寻思在这里坐着也是坐着,干脆又取一套笔墨纸砚出来,把桌子挪了挪,画起楼外的景色。


    “哎,你可真是……”崔嵬见他如此,欲言又止。


    谢龄不抬眼地说:“反正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崔嵬眼皮子垂下又抬起,“那不听曲儿了,看跳舞?”


    “……你就不能让我画完一张吗?”谢龄颇为无奈。


    崔嵬不假思索:“不能。”


    话分两头。萧峋逛了数家店,颇费一番功夫,才买到从外观到内里结构都符合心意的云舟。回到客栈,余山伯在大堂里吃花生米,谢风掠在屋中静坐疗伤,却不见谢龄和崔嵬。


    萧峋上下前后都找了一圈,只在谢龄桌上寻见一幅没画完的画,心生警惕,退回大堂问余山伯:“我师父呢?”


    “应当是同我师父出去了。”余山伯回答道。


    “去哪了?”


    “你这问得……这我怎会知道?”余山伯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萧峋一眼。


    萧峋心中不安更浓,转身出了客栈、回到雨中。


    临江仙楼内,谢龄和崔嵬对视几许,各让一步。待谢龄画完一幅《烟雨江景图》,崔嵬拉起他回到大堂,点了几支舞。


    谢龄怀着取材的心坐进在位置上。他见过现代人跳古典舞,但没见过古代人跳古代舞,不免好奇。


    奏乐班子就位,舞者于高台上立定,赤红水袖桃花妆,发髻高束。当乐音渐入,她点足、旋身、甩袖,亮出一把雪亮的长剑。


    竟是一支剑舞。


    舞姿铿锵有力。谢龄兴趣更浓,可看着看着,却是想起萧峋来——这舞者身上服饰的颜色和萧峋惯穿的那件相同,而萧峋慢慢吞吞懒懒散散练剑时,也像在跳舞。


    谢龄又想,若是萧峋没忙着上街买吃食就好了,便可将他抓出来,让他陪崔嵬听曲赏舞。萧峋爱凑热闹,想来也喜欢这样的娱乐项目。


    真是可惜了。谢龄心下遗憾,身侧忽地传来一声:“师父。”喊的人语气幽幽。


    第100章


    谢龄转头, 他正想着的人出现在身侧,红衣如火,银发如霜, 眼眸漆黑似墨。这家伙喜欢盘膝的坐姿,这会儿亦是如此,谢龄看向他后,他又问:“好看吗?”


    “还不错。”谢龄随口答完,视线回到舞者身上。


    萧峋目光更为幽深。


    不错?谢龄竟说了不错?要知道他辛辛苦苦练剑,许多时候都只能得个“尚可”!他到要好好瞧瞧,这舞跳得有多不错。萧峋也看向高台,目光紧紧盯着台上人。


    跳舞的姑娘应是有几分练武的底子,剑起袖落, 刚中有柔,点足旋身姿态飒爽, 而面上桃花妆,又添几许妩媚。看下来,的确……甚美。


    萧峋闷闷喝了口伙计端来的茶。


    “既然谢小仙认为不错,不如让她多跳几支?”崔嵬轻声哼笑,转头问谢龄。


    谢龄心道还是画画更有趣, 理了理衣袖, 回他:“萧峋陪你看吧。”言罢起身上楼。


    萧峋目光从台上移走、追随着谢龄, 直到谢龄身影消失在二楼阶梯后的转角处。心思都不必转, 他对崔嵬道:“比起舞蹈,我还是更喜欢看外面的风景。崔道友,恕不奉陪。”


    丢外借口, 萧峋也去了二楼。崔嵬偏首看过去, 眼神里多了几分思量。


    雅间内, 谢龄先前画完的那副《烟雨江景图》晾在窗前,因了天气潮湿,这一时半会儿还未晾得半干。寻思着大抵还要过些时辰才会回去,谢龄将它换了个不受雨淋但能被风吹到的位置。萧峋在这时探了个脑袋进来,张望一圈,走到谢龄身后。


    “师父竟然在这里画画?”萧峋心中的郁闷减轻几分,但惊讶增加。


    “不行?”谢龄总觉得这家伙意有所指,瘫着脸反问。


    萧峋拖长语调:“那不如就在客栈画。”


    “这里风景更美。”谢龄扯了个理由搪塞,坐回先前的位置,问萧峋:“倒是你,不是买东西去了吗,来寻我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寻你了?”萧峋蹭到谢龄身侧去,语气略有些酸。


    由于谢龄要画画,崔嵬让人在这里添了一张桌放置酒菜。萧峋看起菜色,有辣子鸡、油酥花生米、牙签肉、灯影牛肉,都是些下酒的菜。


    萧峋吃了一块牙签肉,味道略咸,肉还老。


    “这里的舞和乐都好,但菜是真的不如何。”萧峋一撇嘴,端起茶盏。


    “……这是我的茶。”谢龄出言提醒。


    “这里只上了两盏茶,难道我喝崔嵬的吗?”萧峋惊道。


    说得还挺有道理。谢龄本也不太计较这些细节,只是一说而已,便道:“你喝吧。”又垂眼一扫,拎了个酒壶到萧峋面前,对这家伙说:“这酒你应当会喜欢。”


    萧峋肩膀一垮,目光落到酒上,手没动:“师父忘了么,我最近在喝药,不能喝酒。”


    谢龄心道是他疏忽,将酒拿走。


    大堂里的乐音如珠串落玉盘,楼外细雨霏霏、如丝如缕,萧峋看了会儿江上的景,又转去看谢龄的画。许是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萧峋看那画,竟觉得比真正的江上烟波更加美丽。


    他盘算着把谢龄这幅画要来。


    “二位客官,打扰了。”店里的伙计来到门外,轻轻叩响门扉,笑说道,“楼下那位同你们一道的客人让我来问问,二位可有兴趣到江上泛舟?”


    “去吗?”萧峋问谢龄。


    谢龄摇头。从前他在景区游湖项目里上了太多智商税,对这事是真不感兴趣。


    他不去,萧峋自然也不愿去,回头冲伙计道:“不了。”


    “好的。”伙计应下,“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再上一盏茶。”萧峋说。


    伙计:“好嘞,劳您稍候。”


    这时间楼内客人不多,没过一会儿,伙计将萧峋要的茶端上来。萧峋道了声谢,合拢雅间的门。他把热茶给谢龄,稍冷的那盏仍放在自己面前。


    谢龄在看对岸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和街上的行人不同,他们没有撑伞,都在冒雨劳作。想来这过程并不无趣,因为谢龄见他们时不时说说笑笑。


    而萧峋看谢龄,但怕惹谢龄生气,不敢太放肆,没一会儿就收回目光。


    大堂里伴舞的乐音止歇,后院里自弹自唱的声音变得清晰,想来崔嵬离开临江仙,到江上去泛舟了。萧峋轻松了些,向后仰倒,寻了个话题对谢龄说:“这里的香,闻着还不错。”


    说完竟又立刻自己反驳自己:“不不不,初闻尚可,细嗅之下,脂粉味过重了。”


    谢龄对味道并不敏感,除了花香和些微的木质气息,倒是没嗅出什么别的。


    萧峋停下翕动的鼻翼,伸手撩了片谢龄的衣角遮到自己脸上。谢龄瞥他一眼,对这家伙某些奇妙举动已然习惯。谢龄端来茶盏准备喝,下一刻,见得萧峋蹭的坐直身。雾蓝的衣角从这人脸上滑落,他神情凝重:“这香有问题!”


    谢龄登时放开五感,警惕查探四周。他没探到任何不妥处,萧峋却往后一挪,同他拉远距离。


    “怎么?”谢龄看向萧峋。


    不过短短片刻,萧峋额上生出了汗,脸颊变红,呼吸也加重,眉头紧皱唇紧抿,一副忍耐神色。


    孤晴留下的劲气和魔气又开始不受控了?谢龄面色一沉,疾步走去萧峋身前,将他的手抓住。


    谢龄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灵力帮萧峋控制伤情,就算他身上的伤会因此复发,但调理起来也比萧峋容易。


    可萧峋把手抽掉了。


    萧峋的手很烫,身上没有魔气外溢之状,观他隐忍深情,又想到这是什么地方,谢龄生出一个猜想,心说:不会吧……


    而萧峋后背靠上墙,盘好腿,运转心法调息。


    谢龄凝眸注视着他,终是没忍住问:“这香,催情?”


    他的话一出,萧峋额角青筋猛地跳了一下。萧峋极力控制住呼吸,向谢龄解释:“这香里有一味药,确切来说,作用并非催情。它的效果,是让人兴奋、亢奋、冲动甚至躁动。想来是这里的人为了多赚钱,才弄的。它对修行者本是无效的,但我……”


    萧峋声音愈发低,后面的话不愿再说,谢龄心中的担忧倒是消失了。这剧情他也熟,解决的方法有很多。他一番思索,对萧峋提议:“帮你喊个姑娘?”


    “你——”萧峋瞪大眼,牙都要咬碎,“我不要!”


    “哎,徒弟为人清正。”谢龄故作忧虑一叹,“可惜为师病体,无法动用灵力,又无可抑制□□的丹药。不若我去帮你问问崔嵬?”


    这话是逗弄,却不妨碍萧峋在心里头腹诽:这人生着唇红齿白一张脸,心肠怎就如此黑?可又对谢龄生不起气,唯有自己垮下肩膀:“你是嫌我不够狼狈。”


    谢龄一本正经:“你误会了。”


    萧峋:“你离我远些。”


    谢龄便往后退了退,说:“那你只能靠自己了。”


    “我自己可以的!”萧峋闷着脑袋,可说完又抬头。谢龄退去了长窗前。他身穿雾蓝色的薄衫,背后是烟雨江波,眉目如诗如画,眼神更是亮晶晶。


    这是萧峋第一次见谢龄露出这样的神情,比以往都鲜活灵动,他心中负面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消弭。萧峋生硬地别开脸,低声道:“你……你想笑便笑吧。”


    谢龄摸了下鼻子,遮掩似的偏开目光,道:“我怎会笑你呢?”


    萧峋:“你已经在心里笑了。”


    “误会。”


    “狡辩。”


    风从江面拂来,冲淡那香的气息。谢龄视线从江水长天转回屋室,到底是绷住了神情。他将屏风挡在萧峋面前,又一甩衣袖,熄灭楼里所有的香。


    “你安心调理,我在这里守着。”谢龄在窗前坐下,轻声说道。


    萧峋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他想要谢龄走更远些,却又怕他当真走远,便不出声不拒绝,接受了这样的距离和隔挡。


    屏风半透,遮住谢龄的人,却映出他的影。萧峋忍不住去看那道身影,用眸光勾勒描摹,想象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身上的一切。


    若非劲气魔气相冲,他不会沦落至此。而与其说是被楼里的香勾起欲念,倒不如说是谢龄在此,才让这香得逞。


    他身体里有把火在烧,他像个在荒漠里、在暴晒下行走的人,心肺快被烧穿,浑身干渴难耐。


    谢龄是能救他的水。


    可水愿意救他吗?


    萧峋在这屋中布下阵法,隔绝旁人靠近,强迫自己静心,但思绪纷杂,犹如夏夜流萤起落,难以归拢至有序。


    而思绪纷杂间,一道灵力走岔经脉,萧峋行气骤然不顺,剧烈一咳,鲜血涌出喉头。


    噗。


    血迹落上屏风,活似开了一枝红梅。


    窗前的谢龄坐中惊起,心说莫不是走火入魔了,甩袖挥开屏风,疾步来到萧峋身前,与他对坐,捏住他的手,渡去灵力。


    谢龄手指微凉。这样的触碰仿佛一滴雨落进沙地,不够,远远不够,连微润都不够,反倒让尝到甜头的人生出更多期许。


    萧峋周身滚烫。他余光瞥见谢龄,眼中盛满谢龄,朱楼长窗江河都不见了,烟雨迷离里唯一个谢龄。


    是你自己过来的,萧峋心想。


    萧峋放弃压制的念头,膝行靠近谢龄,将他的手反扣进手中,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颈窝里。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谢龄颈间。谢龄腰背僵住,下意识要挣脱,偏生萧峋太会讨好他,先是用脑袋蹭了蹭他脖颈,尔后低低哑哑地说:“我难受。”


    他像只受了伤的兽,躲在无人的角落,一面警惕四周一面舔舐伤口,却对谢龄的到来不设防备、毫无抵触。谢龄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情绪,他瞧着这人柔软的银发,瞧着他环住自己的手臂,慢慢放松肩背,叹息似的应道:“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堵不如疏(


    第101章


    窗前的谢龄坐中惊起, 心说莫不是走火入魔了,甩袖挥开屏风,疾步来到萧峋身前, 与他对坐,捏住他的手,渡去灵力。


    谢龄手指微凉。这样的触碰仿佛一滴雨落进沙地,不够,远远不够,连微润都不够,反倒让尝到甜头的人生出更多期许。


    萧峋周身滚烫。他余光瞥见谢龄,眼中盛满谢龄,朱楼长窗江河都不见了, 烟雨迷离里唯一个谢龄。


    是你自己过来的,萧峋心想。


    萧峋放弃压制的念头, 膝行靠近谢龄,将他的手反扣进手中,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颈窝里。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谢龄颈间。谢龄腰背僵住,下意识要挣脱, 偏生萧峋太会讨好他, 先是用脑袋蹭了蹭他脖颈, 尔后低低哑哑地说:“我难受。”


    他像只受了伤的兽, 躲在无人的角落,一面警惕四周一面舔舐伤口,却对谢龄的到来不设防备、毫无抵触。谢龄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情绪, 他瞧着这人柔软的银发, 瞧着他环住自己的手臂, 慢慢放松肩背,叹息似的应道:“我帮你。”


    ……


    ……


    ……


    ……


    锦江城的雨连绵不停,江上偶见鲤鱼跃起的身影,天色向晚,对岸劳作的人已归家去。萧峋得了满足,药效除净,在雅间里休息了会儿,撑开伞同谢龄回客栈。


    崔嵬未归,谢风掠在房中,余山伯独自坐在大堂里吃晚饭。他见到谢龄,忙不迭起身行礼。萧峋心情甚好,在下面逗留了片刻,和他闲谈几句。


    谢龄垂袖上楼,走进屋中,取出那副仍没有晾干的画,打算寻一合适之处挂起。


    “师父——”


    人未至声先至,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后是推门的声音,萧峋跨过门槛,步入谢龄的房间。他一见谢龄手里拿着画便知这人要做什么,三步并两步过去、接到手中,施了一术,让画直接悬在半空。


    “师父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店里的人做好送上来。”萧峋转身问。


    谢龄不欲思考这个,道:“你决定就好。”


    两人谁都不提先前的事,在这一点上很默契。


    萧峋道声好,又回到外间走廊上去。就要下楼,他瞥了眼谢风掠在的房间,眸光一动,过去敲了两声门,对里面的人道:“师弟,想来你一日未曾出门,可别把自己憋坏了,出来吃个饭吧。”


    “多谢萧师兄好意。”门后的人语气平平,满是拒绝之意。


    萧峋不多劝,耸了耸肩膀,转身下楼。两刻钟后,他端着木制托盘回到谢龄房间,五菜一汤,甚是丰盛。谢龄尝出这里面除了那道汤,其余都是萧峋自个儿做的。


    萧峋坐在他对面,银发高束起,眉眼轻垂,看起来格外乖巧。


    夜幕落下,行人渐稀,如丝的雨在灯影里起舞,身姿轻盈。谢龄同萧峋用过晚膳不久,崔嵬回到客栈,问谢龄要不要去赌坊玩儿。谢龄拒绝,他便自个儿去了。


    满楼寂静,不闻半道人语,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笑闹或吵吵的狗吠。谢龄背窗而立,补完了白日里被崔嵬打断的那副街景图,抬头一看,萧峋在他房间里置了张躺椅,正优哉游哉躺在上面假寐。


    萧峋恢复了咸鱼本色。谢龄盯了这人片刻,后者感受到他的注视,掀眸看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这里似乎是我的房间。”谢龄放下笔,眉梢轻轻抬了一下,说道。


    “我更想和你待在一起。”萧峋稍微坐起来些,弯起眼睛,“师父也不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闷着吧?”


    我喜欢。你这人怎么又黏了吧唧的。谢龄腹诽。他一贯不多言,也对萧峋的这份黏习以为常,做好了这崽子会黏那椅子上不走的心理准备,却见他双脚踩上地面、彻底站起身。


    “好吧,既然师父嫌弃,我还是回自己那屋去吧。师父早点休息。”萧峋耷拉着眼角、闷闷说道。


    你这话说得未免太早。谢龄算了算现在的时辰,颇感无言。


    萧峋走去门外,离开前还不忘替谢龄关门。回到房内,无事可做,便到床上盘腿打坐,对付孤晴留在体内的劲气,可同那玩意儿较了一会儿劲,毫无进展。他干脆倒头睡觉。


    隔壁,谢龄画完了画,亦无想做的事情。可时辰尚早,他不愿睡觉,思量来思量去,取出棋盘棋篓,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


    早知道不让萧峋走了,他心说着。


    窗外的雨渐大,变得淅淅沥沥,溅上窗沿、落进屋中,谢龄闲来无事,便起身去关窗,来到窗前却见昏沉夜色里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那东西离得很远,看不清模样,只依稀辨得出是个兽类,但它的气息,谢龄感受到了,是——魔物的气息。


    又有魔物?谢龄眉心一蹙,快步出门。


    他的隔壁也传来开门声,并非萧峋那一侧,而是谢风掠。


    “雪声君,城郊出现了魔物!”谢风掠沉声说道,表情凝重。


    砰!


    隔着中庭、对面的一扇窗被猛一下推开,探出余山伯的脑袋,一脸震惊:“什么?又有魔物?”惊完提剑而出。


    这时谢龄察觉到不对:萧峋呢?萧峋怎么没有反应?


    谢龄眼眸一动,对谢风掠和余山伯道:“去外面看看。”


    余山伯应了声“是”便冲下楼,谢风掠迟疑一瞬,随在其后。待得两人都出了客栈,谢龄疾步走进萧峋的房间。


    这里灯烛仅燃一盏,摆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整个屋室并不明亮。萧峋睡在床上,准确来说是躺在床上,听不见呼吸声,亦不见胸膛有所起伏。


    谢龄心下一沉,边唤边过去,“萧峋,萧峋?”


    被唤之人没给任何回应。


    谢龄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屋室。萧峋虽没了呼吸,但脸色依然如常。谢龄抓住他的手,他体温也正常。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龄疑惑不已,手指扣上萧峋腕脉。他不会诊脉,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不过探得这人脉息还在,心中稍微松了几分。


    “你真是……”谢龄眉头仍旧不展,掌心抵上萧峋掌心,渡去灵力。他要帮萧峋强行化解孤晴留在体内的劲气。


    劲气被压制被消弭,萧峋的呼吸回来了。谢龄不敢放松警惕,放开五感,随着时间的流逝,锦江城里魔物可见的多了。


    幸而这城中有崔嵬,也幸而这里如镜川那般设置了传讯的鼓,震天的擂鼓声中,附近宗派集结修士赶来。


    但这声音显然吵到了萧峋,他眉头越皱越紧,浑身是汗,连衣衫都湿透。


    谢龄心说不妙,空出的那只手握紧剑。


    有魔物靠近客栈。


    谢龄就要出剑,却见电光火石之间,萧峋霍然睁眼,劲气往外一荡,碾碎了那魔物。


    萧峋的举动太突然,谢龄一惊。而他坐起来,定定凝视住谢龄。


    “萧峋。”谢龄沉声唤道。


    萧峋的眼神不对,他眼眸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不见半点光彩。


    “萧峋。”谢龄又喊。


    萧峋眉梢挑了挑,鼻翼翕动,向谢龄微微倾身。


    谢龄眼皮一跳,不妙的预感加重数分。萧峋又凑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谢龄下意识后退,但没多久后背抵上床柱,退无可退。


    两人间的灵力回路被切断了,但手还抓在一起。萧峋逼上来,反客为主扣住谢龄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抵在谢龄脸侧。


    近在咫尺,呼吸纠缠。


    而在夜明珠柔光之下,在谢龄视野当中,有魔气从萧峋身上散出,如丝如雾蔓延。


    谢龄睁大眼。他给的那道符在来锦江城的途中便失效,这两日萧峋全靠吃药来压制魔气,眼下压制不住了。


    他抿唇出剑,长剑指地、悬于半空,华光如水漫过,瞬息结起剑阵。


    又拎着萧峋衣领将人提溜开,取出一张隐匿气息的符拍上他前额。


    也是在这时,一人闯入客栈,直上二楼,推开此间房门。


    来者是谢风掠,感受到前一刻浓烈至极的魔气而来,见得屋中情形,满眼不可置信。


    “萧峋入魔了……萧峋早就入魔了,对不对?”谢风掠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又大步上前,“师、雪声君,你一直都知道,一路都在替他遮掩……为什么、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谢龄头都大了,偏首看向谢风掠,寻思起该如何解释说服。


    而萧峋见他目光离开自己,眼眸微微一眯,变得不满。他转向谢风掠,自下而上将谢风掠一打量,五指成爪,向他虚抓。


    黑雾在萧峋掌心聚集,更有灵力狂飞,几欲掀翻屋顶。可以想见这一击若是打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谢风掠沉下眼眸,提剑以应。


    两相对峙,却闻一声清脆的:啪。


    谢龄拍掉了萧峋抬起的手,偏头对谢风掠道:“你先出去。”


    “雪声君!”谢风掠握剑的手力道大到开始颤抖。


    “出去。”谢龄加重语气。


    谢风掠垂下眼眸,沉默半晌,终是应下:“是。”


    他转身离开客栈,杀入魔物之中。


    谢龄振袖关门,回眸看向萧峋的一刻,方才拍过去的手被抓住。


    萧峋倾身压过来,埋首在他颈间轻嗅,气息流连。谢龄清晰地感觉到这人的鼻尖是如何触碰、如果轻掠,他自锁骨收敛之处向上游移,擦过脸侧,于耳畔稍顿。


    萧峋仰起头,慢慢咬住谢龄耳垂上的软肉。


    力道不重,却也不轻,俄顷松开,又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不知道怎么改,干脆删掉好了)


    (因为删了的字数必须填回来所以我不得不拿前文补一点并且叭叭叭几句)


    (但删掉后阅读的连贯性被影响了,你们自由发挥吧,叹气叹气)


    第102章


    “你属狗?”谢龄偏开头, 低声斥骂。他再度捏住萧峋的衣领,将人移到一尺开外,板着张脸对他道:“坐好。”


    萧峋眼神流露出不满, 手指在床褥上轻轻一捏,头往前倾,又有凑向谢龄的趋势。


    “不许动!”谢龄一掌拍上这人额头,将他抵住,警告他,口吻颇为凶狠。


    萧峋抿抿唇坐回去,眉眼垂低些许,神情有几分委屈。


    谢龄不理他的委屈,声音冷冷:“手。”


    萧峋乖乖递出右手。


    “另一只。”谢龄道。


    萧峋又将左手抬起。


    谢龄把他的两只手往上挪了挪, 将掌心贴上他的掌心,就要渡去灵力, 孰料这人手指往前一压,竟将他十指给扣住了。


    谢龄:“……”


    “松手,不然丢你出去。”谢龄语气幽冷。


    萧峋意识并不清醒,但对谢龄情绪的变化格外敏感,察觉这人是真生气了, 立时将手指抬起来。谢龄没好气瞪他一眼。


    谢龄唯恐这家伙又凑过来张口咬人, 神识扫向客栈厨房, 在里面寻得一盘无人懂过的烤鹅, 隔空点了一道灵力过去,拔下一只鹅腿,咻的塞进萧峋口中。


    “呜呜!”萧峋瞪圆一双眼, 对这样的待遇大为不满。


    谢龄被逗笑, 心说你不愿意吃, 难道不会吐掉吗?但说出的话是:“咬着。”


    萧峋眉毛和鼻子一块儿皱起。谢龄语气颇为强硬,他低下脑袋晃了晃,到底是听了话。


    四掌相抵,谢龄继续化解萧峋身上的劲气。萧峋额上的黄符无风自动,地面的剑阵光芒幽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几不可见。


    这是谢龄用来防止萧峋不受控暴走的阵,眼下这人还算听话,但谢龄没有因此将阵被撤消。锦江城里魔物太多,它们之间还能互相影响,谢龄不敢冒险。


    修行者成群结队涌入锦江城,城中人不再擂鼓,但吵闹不停,风声、雨声、刀声、剑声、符纸炸响之声,以及魔物嘶吼怪叫的声音揉杂成堆,滔滔震耳。


    谢龄嫌吵,又不得不放开五感六识、警惕四方。


    好在魔物虽多,但都在中低境界,只要来的修行者数量足够,便能很快清除。


    修行者来了两百人。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城中杀声渐弱;又过半个时辰,魔物被斩尽。


    崔嵬等人在回客栈的路上。谢龄探得这点,腾出一只手,将屋里的剑阵去了,拿走萧峋仍咬在嘴里鹅腿,又把他脑门上的符摘下叠好,放进他袖中。


    被风合拢的客栈大门被人从外面拉开。谢龄服下一枚丹药,帮萧峋把手摆好,离开这间屋室。萧峋在入定状态。孤晴留在他体内的劲气已去七八分,余下二三,可自行化解。


    “清理干净了?”谢龄来到大堂,问第一个进门的崔嵬。


    “这是自然。”崔嵬绕去柜台后面,挑挑拣拣拎起一坛酒,拔掉酒塞喝掉半坛,回头看了眼谢龄:“谢小仙,你身上有魔气。”


    “你身上难道没有?”谢龄反问他,神情自若。


    “我以为你不曾出门呢。”崔嵬道,又拎了两坛子酒到手里,摇头撇嘴:“这些玩意儿真扫兴。”


    在门口就近坐下的余山伯开口:“虽说这些年月里魔物骚扰人族的事件不少,但最近未免遇得太频繁了。先是镜川,然后是这儿,都是数以百计的魔,而前后不过才四日。”


    崔嵬一副惊讶至极的表情:“你也这样认为?”


    “啊?对啊?有什么不对?”余山伯抬起脑袋。


    “徒儿你有出息了。”崔嵬又做感慨模样。


    余山伯:“谢师父夸奖。”崔嵬这徒弟傻乎乎的。


    崔嵬走向他:“走吧,陪为师走一趟。”


    “啊?”余山伯一脸不明所以:


    “死在西郊的那些魔,品相算不错,剖了看看。”崔嵬跨过门槛,头上的乌鸦翅膀一振,飞进雨夜里。


    “又要剖尸体?”余山伯仰头哀嚎,很是不情愿,但还是跟出去。


    四周变得安静。


    回到客栈后一直不曾开口说过话的谢风掠走向谢龄。纵使无关之人都出去,谢风掠仍是谨慎地落下一道隔音法术。他神情与先前被谢龄赶出去时无异,复杂到难以形容。


    “雪声君。”谢风掠立定于谢龄身前三尺处,执礼之后道,“虽然弟子没有资格说这话,但还是希望雪声君能给弟子一个解释。”


    说的是萧峋的事。


    谢龄心道难搞,当初在鹤峰上时,谢风掠便说为了诛魔愿走体法并修之道,可见他会对入魔之人有多憎恨。


    “坐下说。”谢龄轻抬下颌,神情平静。


    谢风掠依言照做,但谢龄没坐。谢龄缓慢拂了下衣袖,看定谢风掠浅琥珀色的眼睛,同他对视几刹,问:“萧峋他可曾伤过人?”


    他当然伤过人,不仅伤人,还杀人。上一世他堕入魔道,害了无数人的性命,生了无数的祸端。谢风掠在心中答道。


    但这一世,萧峋拜入谢龄门下的这一世,那人尚未如此。


    可眼下这个萧峋,就是上一世那个萧峋啊!那些死伤、那些家伙人亡,和他脱不了干系!可谢龄并不知道,而他所知道的那些,都是无法证明的事实。谢龄认识的这个萧峋,是两年前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来到人间道的孤儿,年少乖巧,讨人喜欢。


    “……没有。”谢风掠咬咬牙,生硬地回答。


    “他可曾害过人?”谢龄又问。


    谢风掠:“没有。”


    “你看,你很清楚他什么都没做,何故急着给他定罪?”谢龄倒了一杯茶放到谢风掠面前。


    谢风掠不认同,从谢龄的态度到语气都不认同。他紧紧捏住茶杯,一呼一吸之后,说道:“清楚又如何?可他已然入了魔,这便是他的罪!”


    “焉知他现在所受,并非他所想受?”谢龄的口吻依然淡然。


    “他不是自愿入魔?”谢风掠一惊,旋即忆起先前的事,愤怒重新回到脸上:“就算如此,他终究是个隐患!他方才便神智不清、妄图伤人,不是吗?”


    谢龄就知谢风掠会说起这个,偏生无从辩驳,心中的小人儿不住摇头。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后问:“那你认为该如何处置萧峋?”


    “至少应该将他关起来,暂缓他的修行,直到魔气除尽那日。”谢风掠答道。


    真是个直性子啊,但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谢龄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说服谢风掠,便也放弃,不做纠结,道:“若他以后当真作出害人之事,我会亲自惩罚他。”


    “雪声君?”


    这话让谢风掠久久愣在原地。他想,你这是为他做担保,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了吗?你知道他真正的嘴脸和模样吗?你知道他对你怀着什么想法吗?你知道他有多无耻多放浪吗?


    谢风掠将茶杯越握越紧,唇抿成直线。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证据说出口。沉默蔓延开来,谢龄注视着谢风掠,没有转身离去。


    风夹着雨涌进客栈,不冷,但呼呼作响。谢风掠的目光落进茶杯,落到地上,又落向雨夜,然后转头看回谢龄,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理解。”


    “你……”谢龄话语微顿,用一种尽可能不那样生硬的语气说,“你不必强迫自己理解。”


    这世间的人,本就很难相互理解


    “雪声君!”谢风掠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谢龄摇头,轻轻按上谢风掠肩膀:“你身上本就有伤,方才又经历恶战,想必累了,去休息吧。”


    谢风掠坐在原处不动。他重重一咬牙,沉声对谢龄说:“若萧峋以后行歹毒之事,我定会杀了他。”


    “若真有那一日,不用你出手。”谢龄说道。


    两人不再就此交谈,谢风掠又一次向谢龄执礼,回去二楼客房。谢龄无声一叹,坐到谢风掠方才的位置,把茶杯放去桌上。


    几乎是在同时,二楼传来开门的声音:咯吱。


    是萧峋。他走出屋室,周身的黑雾都敛尽,恢复了寻常模样,红衣银发,眼眸清黑透亮。他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向谢龄,谢龄到他身旁。


    谢龄有些意外萧峋如此快便醒过来,仔细看了这人一圈,见他没有异常,问:“你听见了?”


    萧峋没直接作答,上半身一歪,靠在谢龄肩上,勾着他袖摆一角说:“你对我这样好,我会容易瞎想的。”


    那就是听见了。


    “瞎想?想什么?”谢龄瞥了他的手一眼……


    萧峋却说:“风掠师弟也会瞎想的。”


    谢龄:“……”


    萧峋又说:“他是不会告诉你他在想什么的。”


    萧峋问:“那你呢?”


    萧峋哼笑了声,没做回答。


    灯芯上的火苗在风里飘摇,客栈门口被雨润湿一大片,想来明日一早店伙计有的忙活。萧峋眼眸映着跳跃的烛光,稍过片刻,缓慢敛低。他手也从谢龄衣角裳松开,食指中指微并,搭上这人腕脉。谢龄的脉息比来锦江城的路上弱了些,萧峋知晓缘故,低低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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