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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流光石和他曾用过的罗盘一般, 皆是用来寻人寻物的器具。前者比后者的适用范围更广,更珍稀不易得,是他临行前到在时来峰偶然淘到的。在鹤峰时, 罗盘尚有作用,眼下用流光石却是不行了,可能性唯有一种——谢龄刻意挡去了自己的行踪,不想让别人追寻。


    是去见谁了吗?见不能被别人发现的人?他心情不免郁闷,拉着张脸,把流光石和架子往袖子里一丢,从山石上起身。


    他走得漫无目的,待得身前出现几级石阶,抬头一看, 才发现来到了谢龄的门前。他生出坐在这等人回来的念头,可转念一想, 若谢龄半夜回来,见到有个人堵在这儿,指不定要生气。


    ……谢龄好像不太喜欢他黏着他。


    他只是想靠谢龄近一些而已,这也算黏吗?


    他觉得不算。


    他在阶前站了一阵,一拂衣袖, 颇有些心烦地转身, 回去自己那间客房。


    *


    镜川位于大陆西南, 日出的时刻比在人间道要晚约半个时辰。翌日一早, 谢龄依着从前的作息起床,天空仍泛着几分灰色。他洗漱梳头,给昨日穿的那些衣衫丢了一道洁净术, 一件一件换上。


    橙红为主调的衣裳衬他肤色, 深灰色的眼眸缓慢眯了一下, 谢龄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他这才出门。


    恰好越九归也从房间里出来,这人着一件深青色的衣衫,打扮比昨日更利落干脆。


    “陈师兄早。”越九归冲谢龄一笑,抬起手臂、抖抖衣袖,说,“这一身,适合出门打架吧?”


    “早。”谢龄点头,“适合。”


    “适合就好。时辰还早,咱们出门寻些吃食吧,再去找那个占算师,替门派取个名字。”越九归说道。


    谢龄亦是如此打算,道了声“好”,随越九归一道出门。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馄饨铺吃早饭,随后去到街角的占卜摊前。支摊很小,一张小桌一个八卦盘而已,也很冷清,没什么人来往。身为摊主的道者坐在树荫底下闭目假寐,越九归笑着上前,拱手一礼,说道:“先生可有空为我们占算一次?”


    道者睁开眼,将谢龄和越九归分别打量一番,问:“二位想算什么?”


    “算名字。”越九归道。


    道者:“请问是给谁算?”


    “家中刚出生的小孩。”这次回答的人是谢龄。一觉醒来,他和越九归都觉得在大街上找人给门派起名有些丢脸,用早餐时一通筹谋计划,谋出这样的主意。而谢龄运气有那么几分不好,猜拳猜输了,成了“父亲”。


    “孩子……”道者一手捻须,一手摇扇,沉吟几许,又问,“是男是女,是你们哪位的孩子?”


    “我的,男孩儿。”谢龄答道,垂下眼皮,掩饰住眸底的尴尬和不自然。


    “这是大喜之事,道友何故羞涩?”道者笑着说道,更加细致地端详起谢龄,片刻后,再度询问,“道友姓什么?何时娶的妻?夫人又姓什么?令公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当然,也可不给八字。”


    “姓陈。”谢龄干巴巴回答道,“夫人姓谢,三年前成的亲。”他这会儿也掐不出生辰八字,便没给。


    道者慢慢“嗯”了一声,似在思考了。


    谢龄:“还问别的吗?”


    “没有了。”道者摇头,“倒是公子你,对名字有什么要求吗?”


    当然是简单易记又不失格调、彰显品味彰显价值,但这样说未免太刁难,谢龄便道:“要好听。”


    “请稍待片刻。”道者再度闭目,思索一阵,掐指占算起来。


    谢龄和越九归坐去树下等待。


    道者掐算之后,走去桌前摊开纸张,提笔写写画画。谢龄没探头去看,将目光投向了街道。


    庙会的热闹褪去,这里恢复了平日的宁静,行人走得都慢悠悠,摊贩们也不高声吆喝,往来皆是熟客,愿来则来。


    一辆板车压过青石板道。谢龄的视野里,它咯吱咯吱经过,而在之后,又走来一个红衣银发的少年。


    少年人神情懒洋洋,步伐懒洋洋,手拎一个食盒,吃东西的同时不忘打量下一家。


    赤红的衣衫在晓风里起落。打量着打量着,他打量到了谢龄。他目光一顿,从谢龄和越九归身上掠过,锁定目标一般走过去。


    这人是萧峋。不过在谢龄心中,想的是怎么又是萧峋。但他已能不动声色处之,见人走过来,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真是巧。”萧峋唇角一弯,看了看谢龄,目光在越九归身上落定,说,“你是越记小食的老板。”


    “正是在下。”越九归笑着应道,客气有礼,“昨日小店的餐食,客官就还满意?”


    萧峋耸了下肩膀,说:“味道都还不错,但你们那的规矩,委实不近人情。”


    越九归语气带上歉意:“本店一向如此,还望客官见谅。”


    “倒也是一种特色。”萧峋说道,转头看了眼正在占算的道者,来到树底下,理了理衣摆坐好。“我叫萧峋,人间道弟子,敢问二位姓名?”他对这两人说。


    “越九归。”“陈河。”


    两人分别报上自己的名字,不约而同省去了后缀——委实不巧,他们的门派名,还在推算之中。


    萧峋没在意这点。走南闯北许多年,他见识过太多不愿报自己出身来处的人。他的位置在谢龄身旁,一边吃手里的牛肉锅盔,一边用余光瞄着谢龄。


    这人穿着昨日那件衣衫,衣饰搭得赏心悦目,但眉眼平平无奇,唯一算得上好看的是那眼珠子,深灰色的眼眸,透亮得跟月光底下的流光石似的。


    萧峋断定自己不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却觉得这人的眼神熟悉。怪哉怪哉。他决定和这人认识一下,探探这里面的古怪虚实。


    萧峋几口吃完锅盔,端出一碗雪梨汁,解了渴和腻,问:“你们是在让这位先生帮忙算什么吗?”


    他话音落地,恰巧道者转过身来,对谢龄道:“陈道友,贫道算出令公子的名字,当取‘道初’二字。”


    “令公子?”萧峋一愣。


    谢龄同样是一张震惊脸。但他的惊讶,显然和萧峋不同。他和越九归对视一眼,问:“这名字是不是太大了?”


    道初,大道之初的意思,用这个词做名字,大概是对道门所有人的挑衅。


    “观阁下骨相,令公子当得上此名。”道者说道。算出此名,他亦是无比震撼,不由多看了谢龄两眼。


    萧峋从这两人对话中探明情况,问谢龄:“你在帮你儿子算名字?”


    “是。”谢龄随口回答道。


    这话由萧峋问出口,倒是谢龄发现自己和雪声君相去甚远的人设又多了一条。


    不错不错,谢龄在心中说道,对这场偶遇感到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说,谢龄那衣服是敦煌配色,很好看的!


    第57章


    “可否请先生再算一次?”越九归拍了下谢龄肩膀, 丢了个眼神过去,转头对道者说道。尔后解释:“我怕我大侄子顶着这样一个名字出去混,容易挨打。”


    道者沉眉摇头, “抱歉,贫道有自己的规矩,一个人一日内只算一次。”


    “竟是如此么。”越九归心中颇为苦恼,旋即想到办法,又笑起来,说:“那不如帮我算算,我今后的孩子该起什么样的名字?”


    这要求让道者惊讶,却也没拒绝上门的生意,问:“方才听见公子说自己姓越名九归, 请问是哪个越?年岁几何?”


    越九归走过去细细作答。


    萧峋听着越九归的话,心道有点意思, 难不成你要把你孩子的名字拿出来给你大侄子当备选吗?他转头看向谢龄,道:“想不到你如此年轻,竟然有孩子了。”


    这家伙说话时晃着腿,语气轻松自然,谢龄却有点儿别扭——说这话的人是萧峋。他想了想, 应了句:“意外之喜。”


    “意外?”萧峋重复着这话, 倏尔笑起来, 问:“他今年多大啦?”


    谢龄:“……”


    谢龄心中的别扭感增加了, 仿佛坐在身旁的人并非自己徒弟了,而是个有一定年纪、喜欢瞎扯淡的大妈。大妈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你家孩子是男是女, 多大了, 读书没, 学习成绩怎么样……每一个问题都让人窒息。


    没想到你竟然有当三姑六婆的潜质。


    谢龄无声叹息,忍住抬头望天的冲动,说出方才应付那道者的话:“昨日刚出生。”


    “咦?”萧峋眼睛瞪了一下,继而祝贺道:“那真是恭喜!”


    谢龄面无表情回了句“同喜”。


    他不再和萧峋说话。过了一会儿,越九归从卦摊旁回来,手里拿着张纸,神情唏嘘地道:“我儿子的名字算出来了。”


    “叫什么?”谢龄好奇地转过头去。越九归将那纸递给他,谢龄一看,是“意林”二字。


    “陈师兄孩子的名字算出来是道初,大而有深意,可我孩子的名字竟是如此平平无奇。”越九归垮着张脸,对两个字不大满意,“越意林,念起来也怪怪的。”


    谢龄听到这话,有些想笑。他下意识要敛住笑意,转眼记起这会儿他并非雪声君,不必拘束,便轻轻笑了一下:“这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吧。”


    “哎。”越九归对两个名字都不满意,可那道者不会再算。他决定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对谢龄道:“我付完卦资了,师兄,我们走吧。”


    再看向萧峋,“萧兄,有缘再会。”


    谢龄起身,向萧峋点头一礼。


    “那就有缘再会。”萧峋弯眼一笑。他没起身,坐在树荫底下目送两人远去,拿出新的吃食,慢条斯理吃起来。


    谢龄和越九归转到另一条街上。


    街头有人正清扫落叶,却是不料风兀然转烈,将拢成一堆的枯叶吹了个漫天。清扫者跟在那后面追了几步,长长哀叹一声。


    见此情形,越九归手腕一翻,拍了张符出去——那乱飞的树叶立时落地,重新变成一个带尖儿的小堆。


    风也停了。清扫之人忙不迭向越九归道谢:“谢谢,谢谢!真是谢谢您!”


    越九归冲那人摆手,笑得自然:“继续干活吧,小心下一阵风又来了。”


    他和谢龄继续往前走。


    谢龄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越九归,生出羡慕之情。


    “道初这名字太大,容易被打,意林又太普通,都不适合做门派名。”越九归小声对谢龄道,满口苦涩,旋即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说起,“哎,陈师兄,你有打算让你孩子叫道初吗?”


    谢龄心说难不成你还真信了,略微措辞,道:“那道者算力如何,单凭一面两卦,不可得知……再说,我没有孩子。”


    “说不定过些年就有了。”越九归笑嘻嘻说道。


    谢龄想起他在另一个世界时,有幸见过几面的他表姐的孩子,那小孩两三岁,有事没事在地板上连滚带爬,到了吃饭时间则是连哭带嚎——听说刚出生那会儿,还每夜每夜哭个不停,小孩一旦不睡觉,大人也睡不了。


    带这样的小孩,可比教萧峋谢风掠他们难多了。谢龄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会有的,人类幼崽太麻烦了。”


    “人类幼崽?”越九归奇道,“这称呼有意思!”


    “我听我爹说过,我在还是幼崽的时候特别皮,整日里上蹿下跳没个消停,他都想一把把我丢出去!”他说起小时候的事,。


    谢龄感慨:“你站在你爹的角度上想,是不是果真很麻烦?”


    越九归一阵思索:“……好像真是如此。”


    这个小镇不大,两人闲聊着,没一会儿便走到头。


    前方不远是上山的路,行走在路上的人比昨日谢龄下山时多了数倍。大概都是前去争夺东华宴入场资格的人,三五成群不足以形容,他们一团一团、十数号人成行,身穿统一的服饰,佩戴统一的武器,规整而有气势。


    对比之下,谢龄和越九归这一橙一绿的双人组合,便显得甚为单薄。谢龄瞅了自己和身旁的人一眼,觉得用游客来形容他二人更适合。


    “陈师兄,前边儿就是报名处了,咱们门派的名字当如何取才好?”越九归摇着折扇,慢慢停下脚步,语气微微愁苦。


    他们逃避了一路,眼下终是无法再逃。


    谢龄左右一顾,瞧见一个茶棚,将越九归拉进去。这里还有空桌。他们落座之后,谢龄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


    “唯有如此了。”谢龄轻声说完,抬眼注视越九归,比了个“请”的手势,“来,选个地名吧。”


    越九归低头一看地图,又抬头一看谢龄,竖起大拇指:“陈师兄,高明!”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解决完门派名称的问题——并非直接择了某一处山湖之名,而是挑了好些个优美名字出来,拆装而成。


    谢龄和越九归走向报名处。队伍排成长龙。他们走到最末尾,没一会儿,身后又来了人。


    太阳在上升,日光由明亮变得刺亮,道路两旁高树上,蝉一声接着一声嘶吼。天气变得炎热。谢龄和越九归挤在人群里,像两粒沙掉进沙海中。


    越九归热得不断摇扇擦汗,谢龄倒是不难受,两袖间清爽依然。


    谢龄看向四周。这里除了不同门派的修行者,还有不少摊贩。支摊沿着山道摆开,不仅卖符箓丹药等物,还卖吃食糖水。


    “那处有卖冰饮的,我去买点回来?”谢龄一指某个小摊,对越九归说。


    “冰饮?”越九归理解了一番才反应过来,一个劲儿点头,“好好好,麻烦陈师兄了。”


    谢龄走出人群,半步后止住,回头问:“你喜吃甜一些的,还是淡些的?”


    越九归:“甜的,越甜越好。”


    谢龄朝那小摊过去。


    他来去很快,给越九归带的是西瓜汁,自己则要了一杯果茶。都是冰镇过的。谢龄喝了一口,将一把伞递向越九归,说:“越师弟,用这个挡挡太阳吧。”


    “撑伞挡太阳是女孩子才做的事。”越九归二话不说拒绝。


    谢龄直接撑开伞。鸦黑色的纸伞,路边随手买的,质量算不上太好,但也能将烈阳抵挡几分。


    他把伞举到越九归头顶,往上看看,又看看越九归,笑了一下:“可的确凉快了不少。”


    “哎……虽说的确如此,但也……哎,我来撑吧。”越九归也往上瞧了瞧,几经犹豫,从谢龄手里接过伞。


    队伍慢慢向前挪,快到报名处的时候,谢龄向越九归确认他在这路上听来的入围赛规则,“有双人赛和团队赛,咱们只能选双人的,是吧?”


    “没错。”越九归点头。


    谢龄:“既无单人,便需配合,还没问过你使什么武器?”


    “我啊,我耍枪。”越九归笑着说道,“陈师兄呢?”


    “我练掌。”谢龄说,顿了一顿,又补充:“剑也懂得一些。”


    越九归一听,露出惊奇之色:“练掌?莫非师兄走的是体修路子?”


    “没错。”


    谢龄说得淡然,越九归却是惊了又惊,他甚至退后一步,将谢龄重新打量了一番。


    “我还是第一次结识到炼体的朋友!”越九归向谢龄抱拳,“这条路不好走,师弟佩服。”


    体修真就这般稀有,这条路当真很难走吗?谢龄满腹疑惑,却也无从询问——队伍排到他们了。


    越九归收伞,同谢龄一前一后走进报名处的小屋,向里面的两位道者报上他们的姓名和归属门派。


    这个世界里,各门各派间还没有结成联盟、订立监管制度,建宗立派也无需许可证,故而就算是在江湖上影响力极大的东华宴,也无从追查这些报名者所属宗门的真假。


    便也不做追查,探过二人境界之后,让他们各自将手放到一块玉石上。谢龄觉得这跟录指纹似的。


    指纹录完,两块玉石上出现了文字:


    小清天,陈河。


    小清天,越九归。


    这便是入围赛期间,他们出入和上台挑战的凭证了。


    谢龄把玉石收好,向两位道者道谢,离开报名处。越九归走在他身后,把玩玉石好一阵,满心欢喜道:“不错,这名儿起得真不错,看起来就很美。”


    赞叹完崭新的门派名,他反手一抓,抓出一杆长·枪,当空耍了朵枪花,颇为激动地对谢龄道:“走吧师兄,咱们打架去。”


    谢龄偏头看他,眉梢轻轻挑了一下,随后笑了一笑。


    “好,打架去。”谢龄慢慢说道。


    这即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同人交手,虽说伪装成了清静境,有大号欺负小号之嫌,但不妨碍他有所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在说我短小,呵,是不是应该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短小


    第58章


    谢龄和越九归走到树荫底下, 随前方的人流上山。


    清静境双人赛比试的地点在某一背阳处,时有山风吹拂,高树环合, 还算凉爽。场地正中央搭着擂台,擂台外立一楼阁,是裁判的观战之处。


    擂台上有人酣战,擂台下人挤着人,挤得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谢龄粗略估算,加上外面还在排队报名的人,恐怕得耗上三天三夜,才能将所有人比完。


    “人真是多啊,不愧是东华宴。”越九归语带感慨, “要是哪一天,我也能举办如此盛大的宴会就好了。”


    年轻人你很有志气。谢龄予以他鼓励:“加油。”


    “总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咱俩坐主位, 也弄这样的擂台。”越九归的语调由低转高,竟是就这样畅想起来。


    谢龄一听就脑袋大,忙说:“我就不了!”


    越九归琢磨起新的方向:“那师兄就……就把师兄打造成神秘高人、或者隐士的形象,坐在幕后、睥睨大局。”


    真不愧是经商的人,各种营销方案信手拈来。谢龄打断越九归的话头, 说:“还是先顾眼下为好——我们是观望几轮, 还是直接上去比?”


    “先看三四轮吧?”越九归把目光转去擂台上。


    这里的入围赛不似人间道那般, 会对参与者的对手、上台轮次做安排。这里的规则随意至极, 又残酷至极,擂台赛,想登台便登台, 赢下擂主, 再连胜六场, 便获得入场东华宴的资格。


    也就是说,谢龄和越九归需得连胜七场——中途输一次都不行。


    谢龄觅得一处较好的观看位置,在某棵树上,把树枝往下轻轻一压,即可看见擂台全貌。站定之后,他不再看别的地方,专心看擂台上的比试。


    一个红衣银发的少年坐在对面一棵树上,一条腿支起,一条腿挂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晃着,一边瞄擂台,一边吃梨。


    越九归往四处瞧了瞧,忽就瞧见了他,拿手肘捅捅谢龄的胳膊,扬起下颌一指:“那人是萧峋。”他语气很是羡慕:“人间道弟子,真好啊,能直接被东华宴邀请。”


    谢龄向着萧峋的方向投去一瞥,在心里对这家伙过于散漫的姿势做了一番批评,摇头对越九归说道,“就算是名门大派,也需一番争夺,才有资格代表宗派出席宴会,并无表面看起来容易。”


    “我就是酸一下……”越九归声音低低的,“听说雪声君今年收徒了……我又有些酸。”


    谢龄:“……”


    谢龄拍拍他肩膀,安慰他:“你不用酸。”


    这时萧峋也发现了谢龄和越九归,将吃剩的梨核一扔,捏了个洁净之术,起身点足。红衣起落,少年跟掠过叶间的蝴蝶一般,倏尔落到另一根枝头。


    他来到谢龄身旁的那棵树上,眉眼带笑:“两位,又见面了。”


    “萧兄好,看来我们真有缘。”越九归做出惊讶的神色,“萧兄来这里,是为了看比试?”


    萧峋点点头,“闲来无事,四处看看,正好这里热闹。”打量一番越九归手上的武器,问:“你们是打算一会儿上擂台吧?”


    “没错。”做回答的依然是越九归。


    “越兄这把枪甚是不错。”萧峋眸底浮现出惊艳之情,“枪刃流银,挽缨若雪,不动而生寒光。莫非出自广陵君之手?”


    “的确是请广陵君铸的枪,希望它在我手上,不算埋没。”越九归眼底的笑容多了几分含蓄和羞涩,看看枪,再看看萧峋,道:“多谢夸奖。”


    “能请动广陵君铸器,真是让人心生艳羡。”萧峋一拱手,“越兄定能成想成之事。祝二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拿下赴宴资格。”


    越九归回以一礼:“借萧兄吉言。”


    这两人相谈,虽然全在表面客套,却也算融洽。谢龄始终未发一言。萧峋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道:“陈兄似乎不太爱说话。”


    谢龄心中冒出一个问号,寻思着该答的越九归都答了,还需他说什么?


    他轻轻抬起眼皮,转头对上萧峋的视线,反问:“有什么话是需要我重复的吗?”


    萧峋:“……”


    萧峋竟无言以对,哼笑了一声,道:“陈兄说笑了。”


    谢龄偏回脑袋,继续看场间的比试。


    他想,萧峋似乎过于闲了,竟琢磨别人爱不爱说话。虽说都是来出差的,但他有必要给这家伙布置点功课了。


    而萧峋坐了下来,上半身一歪,倚上树身。他拿余光瞟一旁的“陈河”。就在方才一瞬,这人给他的感觉竟是像极了谢龄,冷淡的姿态冷淡的口味,最重要的,是最后看他那个眼神。


    不爱说话的性子也像谢龄。


    可这天下怎会有另外一人像谢龄呢?谢龄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定是找人找不到,他魔怔了。


    萧峋摇摇头,把视线转去这片场地中央。


    擂台上的人来来去去,数场比试后,萧峋不想待在这里了。看这些人打架怪没意思,还不如回去睡觉。念头一起,他便动身,踏着剑从擂台外离开。


    山风燥热。转瞬,萧峋回到半山腰的客舍。


    客舍四面草木苍绿,比山下凉快许多。谢龄住的主屋房门紧闭,萧峋投去一瞥,本就不如何的表情更垮了几分,慢慢吞吞走到自己的屋中。


    他说睡觉便要睡觉,径直走去床榻,合衣而躺,可眼闭了一会儿睁开,瞪着前方流云纹的床帐。


    不太舒坦。他辗转了几次,选择起身,坐去地板上。


    是盘腿的姿势,霜雪似的银发披散下来,如火的红衣落到地上。萧峋甩了下衣袖,拿出用来追查行踪的流光石。


    他把这枚浅灰色的流光石挂在木架上。


    现在是白日,没有月光,寻常的催动符咒难以见效,萧峋做了一番改动,左右手同时抬起,食指指尖迸出雪亮光华。


    符咒内容更为复杂,落成的一刻,被流光石尽数吸收。


    流光石摆动起来,却是左一圈右一圈,上下跳摆、极度混乱——依然无法得出谢龄的踪迹。


    萧峋伸手揪住乱晃的流光石,盯了它数息时间,低低嘟囔了句:“事不过三。”


    谢龄一夜未归,清晨出门前,萧峋用流光石又探了一次。现在这是第三次。既然还是找不到,他决定不再找。


    ——绝不会找第四次!萧峋臭着张脸将流光石搁去一旁,重重往后一躺,摊开双手,闭上眼睛。


    这屋里没有计时器,但时间仍然一点一滴过去,不因谁而快、因谁而停。约过半刻钟,这人一骨碌爬起来,将流光石捞回手上。


    哎,还是再找找吧。萧峋心道。


    *


    擂台。


    看了七场比试后,谢龄决定不再观望,同越九归商议,来到台上。对手是一对已经连胜三场的男女,皆使长剑,配合默契。


    “陈师兄,他们应当是一对道侣,我有点儿紧张。”越九归连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小声对谢龄说道。自打误了人间道的入门试炼、回家继承家业后,他的精力便多用在生意场,太久没有和人对战过,不免担心自己的发挥。


    “无妨,有我在。”谢龄说道。


    这话不仅仅是宽慰。萧峋走后,那份害怕被认出的担忧随之而去,谢龄轻松不少,言语之间、举止之时,袖摆都更飘逸几分。


    他话语沉稳,眼神自信。越九归被他感染,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是家中独子,一直想要个哥哥……现在遇到了陈师兄,师兄就像我兄长一样。”


    谢龄略有些惊奇:“一般不都是想要个妹妹吗?”


    越九归嘿嘿一笑:“这话说来不大好意思,我也希望被人照顾。”


    闲聊几句,越九归绷紧的心情放松下来。擂台另一侧的男子却是不耐烦了,大声道,“喂,你们二人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打快打!”


    “你这人好生无礼。”越九归皱眉看过去,转回头对谢龄说话时,语气柔和下来,“陈师兄,我们上吧。”


    “好。”谢龄点头。


    对面男子已提剑攻来。


    这人满身江湖匪气,连胜三场,出招颇有些狂。谢龄打算试一试练了月余时日的掌,想到掌法在进攻距离上很吃亏,干脆不动,在原地等待。


    对手自台上跃起,跃至最高点时,向下落招。


    风被搅乱,剑光明亮,但——动作慢了、角度不对,甚至呼吸节奏都充满破绽,目光还带着挑衅,简直愚蠢。


    若说萧峋给谢龄的感觉是莽而精明,这人便是纯粹的鲁莽。


    谢龄暗暗摇了下头,抬手翻腕。他用法器压制了境界,在这方面不占优势,可也依然一掌将这人飞出去。


    咚!


    一声闷响,这人摔到了擂台外泥地上。


    擂台下众人起了惊呼,而擂台另一侧,越九归才刚耍出个枪花,要去锁那名女子的路。这情形叫越九归看傻了去,目光不由自主追进人群,喃喃道:“师兄的掌法真是精妙啊……”


    谢龄一脸淡然:“是这人飘了。”


    擂台上那名女子亦是满脸怔愣。谢龄没给她反应机会,足尖一点、掠至这人后方,抬掌逼向脑后。


    又在距离还剩三寸时停下。


    “姑娘,失礼了。”谢龄维持着动作,慢慢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发动技能:狂扇巴掌


    第59章


    旗开得胜。


    谢龄和越九归成为新一轮的擂主, 不一会儿,迎来两名挑战者。


    各自报上姓名与归属宗派,比试开始。


    谢龄站在擂台右侧, 对上相同位置的人。新的对手比前面那人小心谨慎许多,使刀,打法稳中求胜。


    谢龄顺着这人的稳健攻势起掌落招,没出全力——若是全力以赴,恐怕又会“速战速决”了,他希望能多见识点其余门派的招法。


    越九归对上左侧那人。他使的是梨花枪,枪缨所缚位置暗藏玄机,当以某种手法叩击枪身某处,符咒如电激射, 灵力辉光四溢,好似一场春风, 梨花纷繁落地。


    左侧那人怎料到越九归的枪还有如此作用,顾此失彼、破绽大出。越九归要的便是这般效果,趁势而上,□□一挽,枪尖点上他喉结处。


    对手之一落败。


    谢龄心道是时候了, 不再和对面的人“探讨”招式, 足步交错一踏, 旋身抬掌, 逼向其肩背。


    这一掌势疾风沉,对面的人亦料不到谢龄会突然改变攻势,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被击中之后一连退了十数步, 最后一步没踩稳, 竟是直接从擂台边缘跌落。


    谢龄和越九归赢下第二场。


    越九归甚是高兴,耍了一道枪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师兄,你这掌法还真厉害啊。”


    “你的枪也不错,很玄妙。”谢龄的目光落在越九归枪上,将方才迸出符咒的地方看了又看,“但不能轻易使出,它适合作为奇招发动。”


    “类似的话,我爹也说过。”越九归声音低了点儿。


    “被人看太多,别人便会防备、想出应对招数。”谢龄道。


    “等没事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思考。”越九归挠挠头,他在生意场上积累的经验足够多了,但在武艺方面,真是哪儿哪儿都有所欠缺,他想叹气,不过偏头看了看谢龄,又鼓起信心。


    “师兄可以和我一块儿吗?”越九归问。


    谢龄答应得不算太满:“有空便陪你一道想。”


    “好。”越九归又是一笑。


    言语之间,新的挑战者走上擂台。谢龄偏首打量他们,是两个披僧衣的男子,倒是留着头发,身量一高一矮,都持棍,前者约莫二十来岁,后者大抵在十三四的年纪。


    佛门之人?谢龄倒是不意外有佛门弟子来到镜川。他作为人间道赴东华宴的领队人,自是了解过同赴此宴的有哪些宗派,雪域的红教在邀请之列,中州青山书院亦然,两者都是信奉佛法的宗派,只是不知这两人是否是他们的弟子。


    想来应当不是,红教和青山书院的人无需到镜川打擂台赛、争夺赴东华宴的资格——和人间道相同,这事早在他们宗派内解决。


    谢龄心思回转,那高个子对他说道:“阁下的掌法,和我宗失传已久的一套掌法倒是颇为相似。”高个子注视着谢龄,眸光很沉,甚至可以说不怀好意,仿佛在看一个窃贼。


    哦,来找茬儿的啊。这剧情谢龄熟,眉头都不挑一下,道:“既是失传已久,你又如何看出两者相像的?”


    高个子被反驳得一愣,旋即说道:“纵使失传,却也有一些片语描述留了下来……敢问阁下师从何人?”


    谢龄答道:“机缘巧合得来的一套掌法,自学而成。”


    高个子眉头皱得更紧,似觉得谢龄在故意刁难,当即不再言语试探,冷声道:“那——在下便来领教领教。”


    “青山书院,藏云雷。”


    他报上姓名师门,身旁的小少年瞪大眼,扯扯他的衣衫:“哎,师兄,我们真要——”话没说完,应是想到什么,改变了口吻,无所谓道:“算了,反正是出来玩的……”


    小少年看向谢龄和越九归:“青山书院,三叶。”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说话的是越九归。


    拿到东华宴赴宴资格的途径可不止擂台赛连胜七场一条,若是在擂台上战胜已受邀请之人,便可取他们代之,不过鲜少有人这般做,久而久之,江湖上都忘了。


    越九归提了一番,惊起场间无数人愕然,藏云雷不为所动:“和感兴趣的人交手,我想得很清楚。”转头盯紧谢龄:“若我们赢了,你交出掌谱来。”


    谢龄在心底“啧”了声,藏云雷的要求,套路而已,委实不出意料。谢龄反问:“若你们输了呢?”


    这话一出,藏云雷眼神变冷了,下颌往上一挑,尽显轻蔑。


    “哦,你怎可能会输?”谢龄不由发笑。青山书院可不是无名小派,能被东华宴直接邀请,自有一番底蕴名气。里面的弟子竟是如此糟糕么?


    “这样吧,你赢了,我交出掌法;我赢了,你也给我一本你们书院的。”谢龄的语气带着几分商讨的味道,很有礼貌。


    说着话语微顿,略加思考,又抬起头来温和笑道,“我要你们的《渡厄真掌》。”


    ——《渡厄真掌》是极高阶的掌法,待得寂灭之境,才能够学习。


    人间道藏书楼中藏有无数秘笈功法。这宗门的人有拆析对手招式的习惯,雪声君不也例外,鹤峰道殿的书架上摆着他分析还原出、对战过的各门各派的武功招数。


    这段日子,谢龄除了研究剑法外,还将各类掌法都做了了解。《渡厄真掌》是青山书院的高阶掌法,却不是最高深的掌法,可它极具爆发之力,若是运用得当,可以一当十。


    它同《大伏魔掌》、《六相诛邪掌》乃是一套,后两者早早躺上雪声君和藏书楼的书架,二缺一等了许久,眼下终等到机会集齐了,谢龄甚有几分欣慰。


    藏云雷听得这话神情立变,眼瞪大又眯起。


    擂台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都是看戏的表情和神色,甚至还有三三两两低语,所语之言种类各异。藏云雷压低眼眸到了周遭一圈,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可见的绷紧了。


    “已经失传还被惦记这么久,难道这套掌法不如渡厄真掌?”谢龄不咸不淡开口,“还是说,你认为自己拿不到自家师门的渡厄真掌?”


    谢龄目光落在藏云雷脸上,看着他挣扎犹豫的情绪化为自傲和自信,冷哼应下:“好。”


    “你答应就好。不过为以防万一,我们再来一次。”谢龄点点头,自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块留影石,摆在能将两方人的身影——尤其是说话口型——都收录到的地方。


    “虽然有这里这么多人做见证,但我还是想留个底。”谢龄温温和和说道,说完弯眼带笑,向藏云雷比了个“请”的手势。


    *越九归的梨花枪借鉴的是历史上的杨家梨花枪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已经过了,但还是祝大家中秋快乐!


    中秋的狼崽子依旧是臭脸狼崽子,揪他出来拍打w


    第60章


    藏云雷冷着脸照做, 将谢龄先前的话复述一遍,反手提棍、一抬下颌,对谢龄道:“出招吧。”


    他目光锐利。


    越九归一直打量着这人, 压低声音对谢龄道:“师兄, 这个藏云雷似乎很强,我先将他拦上一拦, 你去解决他师弟, 再来与我……”


    “不,他是冲着我来的, 若你对上他,他定会下狠手。”谢龄拒绝道, “这个人一看就是耐心不好的那类,我同他交手, 你对付三叶。”


    说完上前一步,向藏云雷说了个:“请。”


    如谢龄所言,藏云雷果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听得这话, 手中长棍一舞, 脚步疾踏, 悍然冲向谢龄。


    藏云雷给谢龄的感觉和之前对上的两人完全不同, 他路子大开大合, 每一招每一式都极重, 仿佛要一棍把人砸碎。


    谢龄提起掌来。谢龄想看看青山书院的棍法, 又不喜眼前这人, 便不给痛快, 几回旋身避招之后, 都选择拉开距离、未趁机发起狠击。


    这是遛风筝, 但藏云雷显然不清楚这一套路流派,生出一些想法。


    又是一次掌棍相接,谢龄以平平无奇的掌势格住逼向自身面门的一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藏云雷抬起眼眸,轻蔑地看向谢龄,道:“看来这套掌法,你还没学会精髓。”


    “哦,是吗?”谢龄语气亦是平平,说完足尖一点,后撤一段距离。


    藏云雷将长棍挽了一道,挥向斜下,直身而立,扯起唇角,笑容里尽是讽刺:“它在你手上,完全是埋没!”


    谢龄懒得同他说话,抬起右手,掌心朝内,向藏云雷招了一招。几乎是立刻,藏云雷转笑为怒。他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单手持棍的姿势改为双手,左脚往地上狠狠一踏,借着反冲之力往上一跃,凌空挽棍。


    他这一招是谢龄不曾见过的新招,攻势比前几招都狠,棍破山风,声似霹雳狂雷。


    ——这招厉害。谢龄仔细注意着他的出招与落招,于这人即将逼向自己时,左手收紧成拳、提在身侧,足尖一点,运掌化招。


    掌与棍相格在半空。


    藏云雷盯着谢龄的眼睛说道:“不,我说错了,你不仅发挥不出精髓,连十之四五的威力都不曾使出来。”


    聒噪。谢龄开始厌倦这人了,话太多,即使不理会,也能叨叨个不停。


    逼逼机么你。谢龄面无表情想着,心道还是自家宗门的弟子们可爱。


    谢龄朝越九归的方向看了一眼,想看看那两人战况如何,听得藏云雷又道:“还有心思顾你的师弟么?你输定了。”


    谢龄:“……”


    终于,谢龄给了回应。


    他应了一声:“哦。”


    一声落地,谢龄就着当下姿势,手腕往下一沉,再上提、往斜里一拨——


    看似轻飘飘,却气势磅礴,但闻一声咻然,藏云雷双手握住的棍棒被拨飞出去。


    下一刻,长棍砸落在擂台边缘,当啷一声响,断成两截——这可是根铁棍,断面整齐光滑,绝不是一砸而成。


    谢龄的手垂下来。他方才使的都不算一个招式,不过是抬手一挥。


    紧跟着,谢龄出掌。


    他左手依然收在腰侧,右手由下往上翻起,动作毫不花哨,掌势沉而直,直向藏云雷胸口。


    藏云雷立时侧身躲避,但他速度远不及谢龄,方撤半步,便遭锁去退路。谢龄出现在他后方,还是那一掌,还是那样强劲的掌风。


    若形容藏云雷那一棍是势破山风,谢龄这一掌,当是势如开山。


    开山一掌劈来,藏云雷再无可避余地,又无武器可御,危机之下同样提起掌来,以硬碰硬。


    两掌相抵,四目相对,掌风相交,气氛一凝。


    忽见藏云雷瞪大眼眸,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血珠飞溅,藏云雷一连后退三四步,踉跄跪地。


    谢龄垂手退开,虽是不曾表现出,却也对这血迹分外嫌弃。


    他落招锐利,回撤迅疾,身姿轻盈,袖摆飘飘如翼,站定后偏首,向藏云雷投去一瞥,说出第二句话:“是吗?”


    话音落地,出了第二掌。


    这一掌拍向地面。


    擂台上仍有战斗在进行,但见越九归长·枪横扫,以攻做守势,应战颇为吃力。越九归虽年长于三叶,但对武道的领悟,却是不如。


    而谢龄这一掌落地,一声訇然,擂台震荡。


    恰在这时,三叶自凌空落地,亦是此时,越九归在横扫后接下一记竖挑。


    三叶一个没踩稳,晃了半步,优势化作劣势,让越九归这一枪,直直划过自己咽喉——越九归把控住了距离,若他再近三寸,三叶便会死在他枪下。


    胜负就这般忽然落定了。


    “呃?”越九归一脸惊奇,有些不敢相信,低头看看擂台,又回头一看谢龄,见得跪地的藏云雷,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惊奇变成笑意。


    “咳。”越九归三两步走到谢龄身侧,把枪一收,向着藏云雷和三叶抱拳一礼:“承让。”


    藏云雷又喷出一口鲜血,三叶见了,忙过来将他扶起。


    谢龄和越九归站在两人对面,隔着丈许距离。前者理理衣袖,语气冷淡:“你们青山书院的《渡厄真掌》,交出来吧。”


    藏云雷抬手抹去唇角血迹,看向谢龄,目光里满是不情愿:“待我禀明师长,自会将掌法送到二位手上。”


    说完转身就走。


    “喂,你们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越九归眼睛一瞪,高声说道。


    藏云雷脚步猛地一顿。三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块玉牌递到藏云雷手上。藏云雷这才拿出自己的那块,一并丢向谢龄:“给你!”


    越九归“哎”了一声,上前一步接住。这玉牌便是东华宴的入场凭证。他将其中一块玉牌分给谢龄,看了两眼藏云雷离去的背影,道:“师兄,这可不像是会履行诺言的样子啊。”


    “所以我让他打了欠条不是吗?”谢龄把东西收好,转身走下擂台,“一会儿去买些留影石,复制上几十份,若他不肯履行诺言,便把方才那段留影拿到不同地方去放。”


    “好家伙,这招不错啊!”越九归惊呼。


    越九归跟在谢龄身后,打满眼艳羡满目钦佩的人群中走过,走了一段,来到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他笑了笑,甚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兄,我都有些惭愧了。”


    “有什么好惭愧的。”谢龄歪头看了越九归一眼,


    “我感觉我就是个挂件,挂在你身上拿到了赴东华宴的资格。”越九归解释道。


    “不能这般说,若是没有你,我根本无法上台比试。”谢龄摇摇头,心说他才惭愧,之所以能用如此的招式击败藏云雷,靠的还是吃“老本”。


    “嘿。”越九归无从得知谢龄的内心想法,笑得有点儿傻。


    擂台外楼阁中有人一跃而出,飘然行至两人面前,说道:“二位,请随我来。”


    是东华宴的“工作人员”。已在这山上走过一趟的谢龄很清楚,这是带他们去客舍的。


    不多时便至。


    “陈河”和越九归被安排到的客舍远不如人间道的那座宅院清雅,但胜在清静,是竹林里的一座小屋,两个卧房一个厅堂,真正的“两人间”。


    谢龄和越九归各自进屋安顿。


    其实谢龄并无什么可安顿的,他和喜欢“划地盘”的萧峋不同,只当这里是酒店,反正住完就走,器具之类干净方便即可。


    他在椅中坐了一下便起身——该去践行先前的打算,给萧峋布置些许功课了。但谢龄并不想遇见萧峋的时候,是以从外面归来的姿态,那样有些占下风。


    思量几许,他敲开越九归的房门。


    “越师弟,劳烦你一件事。”谢龄道,“我认为,萧峋这个人,应当可以结交一番。但我不善交际,所以这事得你出马。”


    “没问题,我正打算拜访一下其他门派呢!”越九归一口应下。


    谢龄对他道:“我要去处理点事情。”


    “师兄去吧。”越九归点点头,并不细问谢龄具体要处理的事。如方才所言,他正要外出,话完便往外走,不过三两步后又回头:“哦对了,师兄今晚要住这边么?”


    “我——”谢龄话语顿住了,眼眸垂低又掀起,“说不好。”


    “无事无事。”越九归朝他摆摆手,“我去找萧峋了。”


    “好。”谢龄目送越九归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龄换了身装扮,道簪白衣,广袖飘然,用符咒变幻指间墨玉的模样,服食易声丸的解药,摘掉了迷仙佩。


    那个满身清冷的道者归来,缓慢步出竹林,行至半山腰。


    他刻意拉出了时间差。


    客舍四面苍翠,庭院树下有人练剑,见得谢龄,就要停下行礼,谢龄抬手一拂,让他免去这些虚礼。


    谢龄踏上游廊,走向自己的主屋。


    这时谢风掠从游廊另一头转出来,手捧棋篓棋盘,抬头就要吆喝谁,见到谢龄一愣,驻足停步,笑道:“雪声君。”


    “嗯。”谢龄点了下头,目光在那棋盘上一扫而过。


    谢风掠解释道:“此间主人怕我们无聊,送了两套棋过来。”尔后眸光一转,用试探的语气道:“弟子斗胆,想邀雪声君手谈一局。”


    左右无事,谢龄没有推辞:“好。”再一顾庭院,选定地点:“就在这里吧。”


    “多谢雪声君!”谢风掠激动得睁大眼。


    苍枝过了屋檐,在廊上连绵出深影,风过时花香满面,谢龄同谢风掠铺席对坐,各执黑白棋子。


    其余弟子陆续围过来,起初都不敢说话,杵哪儿跟一根根桩子似的,谢龄提了一句,才小声谈论起来。


    谢龄棋力不高,幸而谢风掠水平也不如何,两人才下得有来有回。


    树上有鸟啾啾叫,弟子们替谢龄泡来茶,大胆的还端上茶点。大约过了两刻钟,两个臭棋篓子的这一局终于接近尾声。


    银发红衣的少年跨过院门、步入客舍,见到人都围在抄手游廊上,起初不以为意,待得瞧清楚那被围住的两人之一是谁后,脚步倏然一顿。


    那是谢龄。


    正和谢风掠下棋的谢龄。


    萧峋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在门口杵了一会儿,一扫谢风掠,目光落在谢龄身上,幽幽唤道:“师父?”


    “嗯。”谢龄应得随意,姿态也随意,盘坐竹席上,衣袍旖旎堆叠,眉目沉静如画。


    他瘦长手指从棋篓里拈出一枚黑子,几番思索,于盘上一角落定,这才抬起头来,将喊他的人一打量,说:“你这一趟,出去挺久。”


    第61章


    到底是谁出去了挺久?萧峋暗暗嘀咕着, 一垂衣袖,走上游廊。


    虽说众人将谢龄围了起来,却也无人敢靠太近。谢龄近旁的位置仍是空的, 萧峋极其自然地站过去,对谢龄解释道:“方才遇上了一位投缘的道友,同他多聊了几句。”


    谢龄的回应又是一声“嗯”。


    有点儿冷淡。


    萧峋偏首,目光从这人逶迤在地的衣摆掠过,沿着起伏折转的褶皱线条向上,落定在他眉眼间。谢龄注视着棋局,狭长漂亮的眼眸敛低,鸦黑的眼睫上有水似的幽光。


    下棋倒是认真。萧峋心说着,同样将目光转向棋盘。


    盘上经纬纵横, 黑白交错,战局已经明朗——黑子占据上风, 就要把白子围死了。


    轮到谢风掠落子。


    他执白子,从棋篓里拿起一枚棋,几次抬手,又几次收回去,满脸犹豫踌躇, 思索许久, 但都无法思索出如何才能杀出黑子的包围、扭转局势。谢风掠摇摇头, 无奈地将棋子放回篓中, 对谢龄执了一礼,说道:“弟子输了。”


    这时萧峋在棋盘旁坐了下来,捞起茶壶、翻起茶碗, 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小碗茶, 边饮边道:“师弟, 你还没输。”


    “哦?”谢风掠轻抬眉稍,偏头看向萧峋,语气惊讶疑惑:“萧师兄以为该如何?”


    萧峋歪头看了一眼谢龄。


    谢龄如何能不懂这家伙的意思,亦饮了一口茶,对他道:“你说。”


    萧峋弯眼一笑,伸手往棋盘某处一点,说:“风掠师弟,你将这枚棋下到这里。”


    此番开口之后,便成了萧峋说,谢风掠替他落子。


    黑子白子交锋数回,谢龄察觉出萧峋应是钻研过棋道的。这家伙很会算棋,不仅算他,还算自己,让局势始终维持在平衡点上。


    谢龄和谢风掠的对局,变成萧峋陪谢龄“玩”。谢龄闲人一个,自是不介意。谢风掠却是不喜自己跟个打手似的替萧峋往棋盘上落棋子,干脆起身让位。


    萧峋同他谦让两句,挪去在谢龄对面坐下,摇着折扇,慢慢吞吞吃茶点下棋。


    又过两刻钟,棋盘上棋子落得满满当当,再寻不出一处空余,黑白两方谁都无法更进一步。


    一盘棋走到终局。


    谢龄坐在竹席间,垂眼瞥着这盘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下成这样而非摆成这样,还真需要一定水平。


    而这局面的始作俑者还一脸认真对他道:“师父,是平局。”


    谢龄面无表情:“嗯。”


    萧峋给谢龄添了一碗茶,笑问:“师父,要继续下么?”


    “不了。”饮过茶后,谢龄起身。同在游廊上的弟子们向左向右退开、将路让出,谢龄打他们中间而过,听得身后萧峋道:“那我陪师父回去。”


    从这里到谢龄的屋子不过十数丈的距离,萧峋语气却是理所当然。谢龄没在众人面前反驳他,不疾不徐走在前。


    萧峋跟在谢龄后面,一副温顺恭谦模样,走到无人之处,步伐散漫下来,抬手摘下一根从墙边横过来的青枝,在谢龄身后喊:“师父。”


    “师父——”这人还拖长语调。


    谢龄早习惯了萧峋的一些破习惯,头也不回丢了一个字,:“说。”


    “昨晚从庙会回来后,我没找到你。”萧峋绕到谢龄面前去,倒退走着,晃悠手上的枝条,望定谢龄棕黑色的眼眸,低声说道。


    ……萧峋这家伙果然找过他吗。


    这一刻,谢龄只庆幸自己做足了准备。他抚了一下手指间的扳指,绷住了神情,淡然问:“找我做什么?”


    “我在庙会上瞧见一盏漂亮的灯,买下来后想送给你。”萧峋说着,往衣袖里一捞,将灯盏捞出,用那根青枝挑起。


    一盏四四方方的小灯笼,灯纸外有镂雕的图案,是狼,雕得栩栩如生。


    在这个年代,少有人会把狼用到装饰上,想买到这样一盏灯,当真需要缘分。“挺别致。”谢龄赞道。


    正好来到主屋门口,谢龄一扬下颌:“找地方挂上吧。”


    “看来师父挺喜欢。”萧峋揣摩着谢龄的心思。


    他在谢龄之前推门而入,提着灯往前厅踱了一圈,做出这些位置都让人不满意的神情,将灯盏拎去了里间——谢龄的卧房。


    萧峋四下环顾。这房中有一桌一椅一张床榻,皆是他上次来时的模样,连细微的变动都无。


    一回来就去和谢风掠下棋了啊。萧峋轻轻眯了下眼,把灯挂到床柱上、谢龄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他打帘折回外间。谢龄已在主榻落座。花梨木的罗汉榻,铺苍青地暗金纹软垫,素白的衣摆在上面散落出弧度。他坐姿比先前在游廊上时放松许多,手支在榻间小桌上,偏首打量斜对角的屏风。


    萧峋本就心情不爽,见到谢龄盯着别人的东西看,更是不喜,大步流星挪到他面前去,挡掉他的目光,让他只能全部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语气却是轻轻柔柔的:“我还在庙会上买了一些糕点。”


    说着,将一个又一个装有糕点的纸包摆上小桌,尔后取一陶瓷盘,在众多糕点里挑挑选选、逐一装盘。


    在谢龄眼里,这家伙像极了外出旅行一趟,把当地特产装满一包,背回来向家人朋友展示的小孩。谢龄觉得有些好笑,内心又有点儿发软。


    ……家人么。


    谢龄敛下眸光,这世界上,萧峋是唯一一个将“谢龄”看作家人的人吧。


    意识到这点,谢龄忽就走了神。


    “师父。”


    萧峋唤了谢龄一声,见他对自己带回的糕点似乎没有尝试之意,慢慢撇下目光,用一种委婉又委屈的语气问:“师父不尝尝吗?还是说,师父已在别处尝过了?”


    还真在别处尝过了。谢龄回过神来,在心里摇摇头,依着萧峋的意思拿起一块糕点。


    不得不说萧峋审美极好,玫红、鹅黄、翠绿三色糕点摆在长条形的玄色瓷盘里,甚有几分清新之意。谢龄拿的是玫红那块,尝过一口后,意思意思发问:“这是什么糕?”


    “是镜川才有的暮叹花糕——这一种是用红色暮叹花做的,甜是淡甜,吃来不容易腻。”萧峋向谢龄一一介绍,“这里糕点的做法和别的地方不大相同,这是绿豆糕,里头夹了豆沙馅儿;这是桂花糕……”


    谢龄听着萧峋的话,吃完暮叹花糕,又吃了块绿豆糕。


    萧峋稍微满意了点儿,取来茶具烧水,坐去长榻另一侧。他在谢龄面前从不端正坐姿,怎么懒散舒坦怎么来,眼下盘腿而坐,两只手撑在小腿前,弓着腰背,垮着肩膀。


    “昨晚我还发现了一家味道不错的店,但那店规矩极大,让人不想再去第二次。”萧峋晃了晃上半身,逐渐靠上榻背,缓缓说道。


    这说的显然是越九归那家店,谢龄心说你还气着人家不让你多吃虾呢,按捺住笑意,道:“既然不想再去,作何提它。”


    “虽是不想再去,但它味道是真不错。”萧峋幽幽地说。


    你分明就是想去第二次,不仅想自己去,还想邀他同去。


    怎就生得如此别扭?谢龄起了逗他的心思,拿出一册书,慢条斯理翻到先前看的那一处,然后冲他“哦”了一声。


    萧峋登时瞪大眼,诧异于谢龄的反应,过了会儿恢复神情,把脑袋扭过来,盯着谢龄说:“若是师父同我一道,我愿意去第二次的。”


    谢龄看完了一页书,才不咸不淡回答他:“天下之大,食肆之所,何必执着于这一家。”


    “可下一次来镜川,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萧峋话语里带上点儿感叹,眼眸垂低又掀,眸底幽光轻漾,“那么多年过去,又不知那店还在不在了。”


    ……你还挺会抒情。谢龄仿佛看见狼崽子在甩尾巴试探他,神情不为所动。


    事实上,谢龄的确不想动——他还不能御剑,下山再上山,真是太麻烦了,不如待会儿去找越九归,看看能否在他那蹭上饭。身为食肆老板,越九归应当是不缺饭的吧?在那处,还能以陈河的身份锻体练掌。


    有马甲就是好。谢龄心情甚悦,想了想说:“我不一定有空。”


    这话一出,屋室内有一霎的静谧。


    壶中水微沸,腾起乳白的雾气。萧峋向谢龄凑近几分,漆黑的眼眸隔着一层雾凝视住他,声音轻轻的,“师父,你答应过我,晚饭都同我一起吃的。”


    稍过几许,又问:“师父是要去见谁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对,去见我老婆儿子(x


    第62章


    萧峋眼眸中依旧淌着光, 像是被雾气氤氲出的水色,可有那么一瞬,谢龄觉得这人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


    谢龄下意识别开目光。


    大概是雾气的缘故。谢龄寻思出一个原因, 转回头去,抬手往萧峋脑门上一敲,将这颗脑袋给弹回去,道:“你管得挺宽。”


    “这如何算管?”萧峋“哎”了一声捂住额头,倒向罗汉榻另一侧,一副受挫的模样,“不日便是东华宴,各门各派都来了人,山上山下鱼龙混杂, 担心是人之常情。”


    “有什么好担心的?”谢龄忍住笑,视线重新落回书上, 边翻页边说道。


    萧峋又坐起来,满是怅然:“师父一向不理世事,但这世上人心浮躁,我担心师父被骗。”说完还叹了一声。


    谢龄:“……”


    谢龄瞥他一眼,心想难不成我在你心里是个二傻子。


    壶中水沸得汩汩作响。萧峋磨磨蹭蹭伸手过去, 将它从炉火上拎开, 把水注进置了茶叶的盖碗中, 尔后以盖作筛漏, 将茶汤分出。


    茶是铁观音,白瓷茶碗细腻,汤色澄澈空明。萧峋把谢龄的那一碗推到他面前。


    谢龄的视线被这人用动作无声唤过去, 打茶汤上扫过, 对上那双清黑的眼眸, 道:“我有分寸。”


    “既然如此——那徒弟就一人吃饭吧。”萧峋声音低低的,说完往嘴里塞了块绿豆糕,整个人呈现出大写的委屈。


    怎么跟个小媳妇儿似的,谢龄又想弹这人脑袋。


    谢龄打量萧峋几眼,突然意识一个问题。萧峋和其他几位同门的相处是极不错的,他处事细致妥帖,待人总是笑眼弯弯,鲜少和谁产生矛盾,但——也鲜少如在眼下这般,将心底的情绪表现出来。他在他们面前,脸上像是扣着张假面,温温和和,又冷淡疏离。


    这人未曾真正融入到群体里去。


    一个游离在群体外的狼崽子。谢龄在心底叹了声气,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往萧峋额头上弹了一记。


    “书背了吗?剑练了吗?”谢龄问这个顺着他给的力道往后仰的人。


    这话一出,萧峋先是眯了下眼,尔后放下手中的点心。他神情变得认真,连坐姿都端正了起来,目光定定注视着谢龄,道:“师父,我最近练的那套剑法里,有几招总是练不明白,想请您指点一二。”


    谢龄别开了目光。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上了麻烦——还是无法推拒的麻烦。他饮了口茶,应下这事:“可。”


    萧峋又说:“师父,在庭院里练剑的人太多,我若再过去,只怕会和他们打起来。客舍东南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周围有树遮阴,我们去那里吧。”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合谢龄的心意,谢龄点头道好。


    他同萧峋一道离开客舍。


    此时还是上午,太阳挂在天穹东侧,流云如絮挂在枝头。


    萧峋说的空地就在不远处,不多时便至。萧峋依着往日在鹤峰的习惯,给谢龄在阴凉处置上藤椅和小桌,摆好茶碗点心,然后去到空处,拔出自己的剑。


    蝉在树上吵吵闹闹,萧峋在树下剑光起落。谢龄靠坐在椅中看萧峋。


    他现在使的这套剑法,是来镜川途中才开始练的,诚如先前所言,其中几招使得不好。


    谢龄看着萧峋将这套剑从头到尾演了一遍,中途不曾喊停。直到这人最后一招走完,谢龄放下茶盏起身,同他拆析每一个动作。


    “你起手时,出剑的角度就偏了,该往左移三分。”


    “第一招讲究的是收放自如,你力道太过,剑一旦出去,便极难收回。”


    “这里,你多向下压了一下,使得整个招式都不自然了起来。”


    “这一招,你走得颇为不美观……”


    谢龄说着,离萧峋越来越近。萧峋点着头嗯嗯好好应着,转眼发现谢龄一路走到了他身后,握住他持剑的手。


    “我带你走一遍。”谢龄对萧峋道,动作和态度自然至极——谢龄感觉光靠一张嘴说,萧峋是不会明白的。


    萧峋却有些愣,呆呆杵在原地。谢龄指尖是微凉的,指腹和掌心温热,这样的温度一点一点渡到他手上,却让他仿佛在灼烧。


    他还闻到谢龄身上飘来的味道。融杂了浅淡梨花香的檀木气息,是他日复一日在鹤峰道殿中点这样的香,让谢龄逐渐染上这样的味道。


    萧峋喜欢的味道。


    谢龄带着萧峋的这一份喜欢,带着他微微僵住了的手,从头开始走这套剑法。谢龄眸眼低垂,神情专注,手时而起落,甩得袖摆飞舞。


    萧峋眨了眨眼,手上动作随着谢龄的动作而动,神思却走了,开始心猿意马。


    不,这词哪里该叫心猿意马,该是生着细脚的蚂蚁在心间乱爬才对。还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心尖儿最柔软的地方踩过,勾得他心痒,踩得他难耐,整个人都轻飘飘。


    偏生夏日的风还燥热。


    时间好像变慢了,又好像流逝得更快,阳光迷眼一过,倏尔之间,便是最后一式落定。萧峋根本没听清谢龄在这过程里说了什么,更没有注意到谢龄纠正了他的哪些动作和姿势。他的目光,他的全副心思,只在谢龄身上。


    下一刻,谢龄松开他的手,往旁侧退开。


    萦在鼻间的淡淡檀香跟着散了,他听见这人低低冷冷的嗓音,问:“明白了吗?”


    “唔。”萧峋转向谢龄。


    谢龄站在明和暗的交界线上,身后是深深树荫,身前是明晃晃的日光,乌发和白衣在光芒和阴影之间飘起旋落,牵起清清泠泠的弧线。


    萧峋看定他几许,觉得自己明白了某些。


    他对谢龄说了声“我试试”,向后一退、抬手一翻,挽出一记剑招。这一招走得平滑,剑势锐利流畅,但在即将接上第二招时,忽地一顿,紧跟着整条手臂垂下去。


    他把脑袋也垂下了,手腕翻转,抓紧了剑又松开,神情颇为苦恼。


    谢龄一挑眉稍:“还没明白?”


    萧峋摇头:“没有完全明白。”


    “那再来一遍。”谢龄说道,走回这人身侧,重新握住他的手。


    “哦。”萧峋敛了眼眸,舌尖在口中轻轻一顶,笑得乖巧,“多谢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明天一定多更点


    第63章


    谢龄握着萧峋的手, 将这套剑法又走了一遍,速度比方才慢三分,力求让这家伙有所体会。


    萧峋“不负期望”, 这一遍后,把剑法的“形”给基本抓住了。谢龄便又出言指点数句,渐渐的,萧峋抓到了几分“神”。谢龄心道这样的进度已算不错,振振衣袖,将这家伙放置了。


    他回到客舍,在屋中转了一圈,确定无事需要处理,从偏门离开。他决定去竹林小屋。那处僻静, 换上陈河的身份,便可以无所顾忌地练掌和锻体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局限在云舟那一室三丈间, 整日除了画画练字看书,还是画画练字看书,未曾大刀阔斧活动过,感觉都要生锈了。


    “我好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谢龄无声感慨。


    他从前很讨厌锻炼,健身房就在小区门口, 也办了卡, 但没去过一次。


    果然, 人都是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的啊。谢龄摇摇脑袋, 走出客舍。


    谢龄来到竹林小屋时,越九归不在。他放松不少,走进自己那间房, 更换打扮、改变音色, 抹去扳指上的符咒, 然后打开小屋的防护结界,在院中开始“日课”。


    几日不曾锻体,谢龄给自己加大了训练量,从最温和的热身开始,逐渐增加强度到练掌练剑。


    这一日的练习,自正午开始,到日坠西山方休。晚霞如流火,从苍穹之西灼烧往东,绚烂瑰丽的光芒透过树叶间隙落到地上,正好洇干一滴淌落的汗水。谢龄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去附近的石桌,捞起水杯,往腹中灌了一大口水。


    咯吱——


    越九归推门进来,将上午时候谢龄给他那把伞一收,抬起头。


    “师兄方才在练掌?”他感受到小院里的气劲余波,再一看谢龄微乱的头发,和顺着脸庞脖颈往下滴答的汗水,不由钦佩起来,“师兄当真勤奋,我自愧不如。”


    谢龄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洁净术,摇头道:“日课而已,谈不上勤奋。”


    他说的是实话,却也不妨碍越九归的佩服。


    越九归也走去石桌前,倒了杯水给自己。


    “我出去了一日,也算有所收获。”越九归道,絮絮叨叨说起他在外面遇上的事,有的有趣,有的又有些离谱,但真正让谢龄听到心里去了的,是眼下这一事。越九归说:“我和萧峋约好一块儿吃晚饭,师兄不如和我们一道?”


    越九归还说:“这山上不管饭,还不许山下送饭上来,咱们这又无厨房,一日三食解决起来麻烦,不若下山吃吧。”


    我可以不吃,谢龄在心中说道。


    但陈河不能不吃,按照这里的设定,神心空明境以下的修士,仍是以五谷杂粮维系生存的。


    ……这算有缘终究会相逢么。谢龄怀着复杂的心情,对越九归点头道了声“好”。


    越九归同谢龄又说了几句,回去自己那间屋子,叮叮当当的,不知敲鼓起什么。


    谢龄给自己重新梳了发,没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拿神识一扫,来人赫是萧峋。


    隔壁响起越九归的大喊:“师兄,我这会儿腾不出空,你能去开一下门吗?”


    谢龄腹诽了一句怎么老是你,在镜前将自己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走去院中,隔着门问了一声:“是谁?”


    门外的人报上姓名:“萧峋。”


    谢龄拉开门。


    谢龄的眼眸现在是浅灰色,折着暮时的霞光,透亮惊人。他静静看了萧峋一眼,让出路、让这人走进院子。


    “多谢陈兄。”萧峋弯起眉眼一笑,温和有礼。


    小院算是宽敞,但无合适桌椅待客,邀人进寝屋又太随便,谢龄眸光一转,给萧峋倒了一杯石桌上的茶。这自然是他自己泡的,用烧得滚沸的水冲泡上佳的红茶,喝来有几分苦涩。


    萧峋没挑剔,但也没多喝。


    两人都不没话找话,就这样在院中等越九归。沉默了一会儿,见得越九归喊着“久等了久等了”从屋中跑出来。他头发有几分乱,放下衣袖,朝两人歉意一笑,拱手说:“咱们吃饭去吧。”


    “走吧。”谢龄点头,转身向门口。


    “萧兄请。”越九归向萧峋比了个手势。


    离开小屋,三人并行走在道上,踏过渐暗的暮色,将夕阳和逐渐吞没它的西山甩在身后。


    山风拂过,四野飘飞姹紫嫣红。谢龄兜了满袖的香,偏首瞥了眼萧峋,见得这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胸前那块银色鹿角。


    越九归也注意着萧峋。他总觉得萧峋和上午见面时有哪里不同了,眉眼压得要低一些,似乎不大高兴。越九归琢磨了一会儿,轻轻开口问:“萧兄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没有。”萧峋立时给出否定回答。


    萧峋的心情,当然是——不好的。因为他练完剑回到客舍,发现谢龄又走了。但他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承认这点。他藏起眉间的情绪,用有些奇怪的目光看了看越九归和谢龄,转移话题问:“你们为何都不御器?”


    话音落地,谢龄同越九归对视一眼,他们俩都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方和自己打从上山起,便不约而同选择了步行。


    越九归笑笑:“我们都习惯了走路。”


    “我也认识一个人,喜欢用双足丈量这片土地。”萧峋又拨了一下胸前的鹿角,轻声说道。


    谢龄再度看了这家伙一眼。


    又走了一段,越九归突然说道:“上午只是初识,没敢向萧兄问起。萧兄可否透露一下,雪声君是怎样一个人?”


    他对萧峋已有初步的了解,知晓这人来自人间道鹤峰,师承鹤峰雪声君——正是他想拜为师的那个雪声君。他在之前便感慨过,但和萧峋凑到一块儿,仍是忍不住泛酸,不由自主想要打听。


    “你问这个做甚?”萧峋脸立时绷了一下,语气带上些许警惕。


    越九归道出真话:“实不相瞒,我也曾梦想过,拜入人间道、当雪声君的徒弟。”


    萧峋:“我师父他不收徒了。”他的态度比谈起别的话题时要冷淡,越九归心说这是触了哪里的雷,就这样不乐意添个师弟?越九归打了个哈哈笑道:“哎,也曾、也曾,现在没这样的心思了。”


    这时谢龄看了萧峋第三眼。


    接下来的一路,越九归不再提雪声君,三人偶尔闲聊,还算轻松愉快。


    来到山下镇中,天幕已成夜幕,将圆未圆的月亮挂在东方,西南北处各缀星辰,散落的光芒和镇上灯火相融。


    越记小食正是生意热闹时,大堂座无虚席,谈笑此起彼伏,伙计捧着菜盘在各桌间穿行,饭菜的香味盈满到溢出。越九归引着两人走进店中,走上二楼,笑着道:“欢迎两位再次光临小店。”


    “今日的菜……清蒸鲈鱼、梅菜扣肉、糯米排骨……”萧峋边走,边念出挂墙上的一串菜名,转头去问越九归:“没有昨日的口味虾了吗?”


    “今日店里应当是没有备虾的。”越九归往墙上一扫便知。


    “行吧。”萧峋眼底的期待变少了些。他的脚步也放慢,走到了谢龄之后,最后一个步入雅间。


    茶和酒已在桌上备好,越九归问了两人,都说要酒,便将茶撤到一旁的低矮置物架中。


    酒的种类比昨日多了两种,分别是石榴酒和梅酒。谢龄为自己斟上一杯梅酒,随后将酒壶递给萧峋。


    他还来不及发现这个动作做得有多自然熟稔,听得越九归一指窗外,好奇道:“这些人在看什么?”


    谢龄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见那街上忽就涌出许多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挤。


    过来上菜的伙计回答道:“清吾山的人来镜川了。”


    “清吾山?”谢龄语气带着惊讶。


    越九归以为他不清楚清吾山是何地,解释道:“清吾山是个只收女子的宗派,在江湖上名声甚是响亮。”


    谢龄并非不知晓清吾山是一处什么地方,而是惊讶于这里的人对清吾山的反应,一个全是女子的门派,有那样吸引人么?


    伙计又说:“东家,早先时候,我听人提了一嘴,说清吾山打算向人间道提亲。”


    “清吾山向人间道提亲?”越九归好奇和兴趣都被提了起来,目光在萧峋身上一转,详细询问,“提亲的是清吾山的谁,向人间道哪位提?”


    谢龄不禁竖起耳朵。事关自家宗门,哪有不上心的道理,更何况,他来镜川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吃瓜。


    他将酒杯凑到唇边,装出不经意的神色,暗暗寻思着若是两派能联姻,便又有热闹可凑了。


    越记小食的伙计说起详情:“据说……是清吾山山主向雪声君提亲。”


    “咳!”谢龄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


    “哈?”萧峋砰的将酒壶搁到桌上,挑起眉梢,不可置信。


    而伙计还那在琢磨:“听说这事后,我特地打听了一番,清吾山山主本不会来东华宴的,是听说雪声君代表人间道赴宴,才改了主意亲自来这走一趟。


    “这清吾山山主年华双十,是天底下最年轻的游天下境。她天资过人,容姿无双,还是一山之主,我想这样的条件,配雪声君当是配得上的。”


    “东家,你说这事能成吗?”问得异常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一日,奋力书写,终成三千字,需要夸奖


    第64章


    不不不不, 必不可能成!谢龄在心底近乎呐喊着回答,表面维持住这事不过是让他有所吃惊的神情,放下酒杯、擦掉唇边的酒渍。


    这时越九归摇了摇头, 回答伙计说:“我希望别成。”


    “为何?”伙计一脸疑惑。谢龄也好奇他这样说的原因,目光偏过去。


    越九归打了一阵腹稿,说道:“就我个人感觉而言,雪声君该孤傲清寂地立在山巅,冷冷淡淡,不理会谁,也不和谁在一块儿才对。”


    “一个人在山巅……这样未免太冷清了。”伙计想了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觉得, 人活在世上,还是得有个伴儿才好。花都有叶作伴呢, 就像我和阿良。”话到末尾,这人脸上洋溢起甜蜜的笑容。


    真是充满恋爱酸臭味道的发言,当条快乐单身狗哪里不好了,简直可恶!谢龄腹诽说道,塞了一块糖醋排骨到口中。


    萧峋沉默着, 冷冷掠了伙计一眼, 给自己倒了杯石榴酒, 一口喝干。


    他当然也不希望这事能成, 但谢龄的心思,他琢磨不出。旋即他想起自己是重活一世的人,在上一世, 雪声君并没有同谁结为道侣。这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可转念又想起, 这一世已有不少事情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是原来那个四处漂泊的散修,他拜入人间道,成为了雪声君的徒弟,而曾是谢龄唯一徒弟的谢风掠,现在不过是鹤峰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不,这岂是不小的改变,这简直可以叫做天翻地覆!谁知道谢龄会不会跟着变呢?萧峋的心又开始不上不下,倒了第二杯石榴酒,同样一口饮尽。


    谢龄哪有心思注意萧峋的异常,愁苦地琢磨起若真有人上门来说亲,该如何应付推辞拒绝。


    三人之中面上心头都乐呵呵的唯有越九归,他把目光转向萧峋,向这位雪声君座下唯一弟子打听:“萧兄,这事你听说过吗?”


    “不曾。”萧峋很干脆地丢出答案。


    越九归一惊,嘀咕道:“难道在这之前清吾山就没头露出点风声……”


    谢龄头越来越大,不想再听关于这件事得半个字,抬起头来对两人说:“吃菜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先吃饭。”萧峋附和着,夹了一大块排骨进碗。


    越九归见两人对这事都不太感兴趣,便闭了嘴。


    窗外,倏然挤进视野的人群纷纷涌向了清吾山弟子即将经过之处,街巷变得空荡荡。


    星辉月色在青石板道上交融,灯烛在起落的晚风中轻缓摇曳。越记小食里仍是热闹喧腾的,没一会儿,谢龄他们这桌的菜上齐。场面没有冷清,越九归起了别的话题。


    边吃边闲聊,约莫半个时辰,几人用完了晚饭。萧峋仍惦记着清吾山山主要向谢龄提亲的小道消息,心情不大好,出了越记小食,便同另外两人告了辞。


    谢龄和越九归用目光遥送萧峋离去。谢龄已不再想着那事了。他完全冷静下来,说亲提亲而已,小场面,不到跟前都不算事,若是到了跟前,拒绝便是——他完全不用找理由,雪声君这样的人设,拒绝人还需要解释?


    眼下比较急的,是把御剑技能点上,方便一下出行。谢龄感觉得出自己炼体的进度快到第一层瓶颈了,可突破瓶颈所需之物不易找寻,只能期待东华宴上会出现。


    难怪说体修不容易——谢龄忽有所悟。


    “师兄,咱们逛逛再回去?”在到街上,越九归提议说道,紧跟着拿折扇拍了自己一脑袋,说:“哎我这脑子,师兄定是要回去修炼的。”


    却听谢龄拒绝道:“走走吧。”谢龄很珍惜这样随意闲逛的时光,能有机会四处瞧瞧看看,自然要行动。


    “那咱们就走走吧。”越九归甚是高兴。


    观清吾山弟子的人潮散去已有多时,远离了夜市在的那条街,小镇宁静得甚有几分冷清。树上还挂有昨日用来装点的红绸,河岸偶尔见得几盏搁浅的河灯。谢龄吃着越九归买来同他分享的糖油果子,试探问:“都说东华宴上会出现许多宝贝,你知道有哪些吗?”


    “这可就问到我了,东华宴上出现的东西可不固定呐——”越九归露出为难神色,神识沉进鸿蒙戒里,寻了又寻,好一阵,取出一本书,才继续道:“我翻一翻。找到了,上一回的东华宴在三十四年前,宴上有八方昭天镜、风雨不死藤问世;再上一回,四十七年前……”


    谢龄细细听越九归道来。


    和他从前看过的众多修仙小说套路相同,东华宴这一场聚集江湖群英的宴会,玩到最后,玩的还是秘境争夺把戏。


    不过和多数小说套路不同的是,东华宴每回开宴,伴其而出的秘境都不相同。


    据说和东华宴历代主人手中的一件法器有关,有人猜测那法器能随机打开上古秘境,有人猜那些出现过的秘境,是同一秘境分裂而成。


    东华宴主人从未证实过这猜测。谢龄才懒得寻思缘由,他在乎的是能否在宴会上寻到有用的东西,无论有助于炼体,还是能够治愈身上的伤。


    但越九归所能了解到的,便也就是这些表面信息,和“历年真题”了。同谢龄在人间道中寻到的资料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浅一些。


    谢龄仍是郑重地向越九归道谢。


    越九归笑笑,不甚在意。他抬头一看天色,几分讶然,几分不舍,道:“这个时间点了,师兄,不若吃个夜宵再回去?”


    这个提议,谢龄自是答应。


    戌时将尽,对于这里的人而已,算是夜深了。他们所处的小巷分外幽静,走来之时尚能听闻妇人拍哄幼童入睡之声,眼下仅有几声狗吠。


    风露满山,两人折回夜市。这里又吵吵闹闹起来,烟火升腾着,将食物香气送远。在一众挑花眼的食物种类中,谢龄依着越九归的推荐,吃了些许虾蟹。


    *


    话分两头。同谢龄、越九归分别,萧峋御剑回到“山上”,在山野间逛了许久,才慢慢吞吞回到半山腰的客舍。


    山花慢吐芬芳,山外漫天星辰,万籁寂静。


    忽起一声咯吱。


    ——是红如烈火的袖摆起落,萧峋推开了院门。


    时辰不早,人间道众弟子都在自己房中,或挑灯夜读,或已然歇下。


    萧峋目不斜视,踏上长廊,绕过花厅,途经自己那间屋室时未曾停留,直往谢龄的主屋而去。


    他没有用罗盘或流光石确认谢龄是否在客舍——若谢龄有意遮掩行踪,他断然是寻不出的,不仅寻不出,次数多了,还极有可能被谢龄发现。


    不能干这样的蠢事。萧峋一步一步慢条斯理走过去,抬手,在主屋门上轻叩三下,喊道:“师父。”


    里面无人回应。


    “师父?”萧峋又喊。


    过耳的唯有风声。


    萧峋叹了声气,决心再喊最后一次,拖长了调子:“师父——”


    待得尾音拖完,屋中都未传出响动。


    谢龄不在。


    谢龄果然不在。


    意料之中的事,但萧峋还是有些失落。他垂低眼眸,想到谢龄先前对他说他今晚不一定有空,指的会不会就是清吾山的人要来说亲这件事。


    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糟了,他向上一撩眼皮,寻思着要不干脆杵这儿得了,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人出现悄无声息,对着他抬手便是一记暴栗。


    敲完他脑袋,这人还开口说了话。嗓音低低冷冷,细听了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像山雪融化成泉,润泽四野遍地。


    他说:“喊魂呢?”


    被敲打脑袋的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更无从防备。他呼吸有短促的停顿,顷刻才转过脑袋,神情看起来愣乎乎的。


    他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儿乱,谢龄没忍住又抬手,往他头顶薅了几下,把这人的银发揉得乱成窝。


    萧峋没反抗没退开,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视谢龄,甚是乖巧地任他“□□”。


    “夜已深了,回屋休息去。”谢龄揉够了收手。


    “师父就不问我有什么事?”萧峋慢吞吞问道。


    谢龄:“你若有事,我喊你时便说了。”言罢上前一步,打开房门。


    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有人要同你提亲,那人还是一山之主,有地位有名声,和你相配极了。你……又是什么态度?萧峋有太多问题掩在眸底心底,有太多问题无法问出口,唇抿了又抿,难得没跟在谢龄后头进门,反而替他拉上了门。


    砰。


    很轻很短暂的一声。


    谢龄循声回头,用神识探得屋外的人影慢慢远了。萧峋似乎情绪不高。察觉到这点,谢龄蹙起眉。


    萧峋依然没回自己的屋室。


    他离开了客舍,在附近乱转悠。走走停停过了许久,他踩上一块山石,远眺沐在夜华中的山色。


    “道友。”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喊声。


    萧峋没理,满山都是“道友”,谁知是不是喊他?当然,纵使就是喊他,眼下也没心思理会。


    “石头上那位穿红衣的道友。”女子又喊。


    特征明确了,就是在喊萧峋。他不耐烦地偏首过去,向她投去一瞥,问:“有事?”


    女子舒了一口气,笑意盈盈中流露出几许羞赧:“我见你从人间道客舍的方向过来,想来应是人间道弟子,可否请道友……为我约见雪声君?”


    萧峋心中没来由生出警惕。他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这是个有着一双明亮的、猫眼似的眸子的女子,眉是远山黛色,生得俏丽,衣裙在山风里低旋回转,灵动轻盈。


    “你是?”萧峋问。


    女子答道:“在下清吾山叶晚星。”


    萧峋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眸间闪过一抹暗色,轻轻一歪头,又问:“清吾山山主叶晚星?”


    “是我。”女子点头,那些许的羞涩又出现在眉眼间。


    “原来是叶山主,方才有失礼数。”


    风盈衣袖,夜色里一抹红如火,萧峋弯眼一笑,是他惯来的笑容,眼底折过星辉与月华,如同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真是不巧,我师父不在。”他对叶晚星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我终于来了


    第65章


    “啊, 这样吗?”叶晚星一愣,眼底涌出失落,低低嘀咕了句“那便白日再来拜访吧”, 撑出一个笑容,向萧峋盈盈一礼:“你唤雪声君‘师父’,想来便是萧峋了。多谢萧道友。”


    “夜已深,不叨扰萧道友了。”


    言罢提裙转身,足踏铜铃,翩然远去。萧峋冲着她背影道:“叶山主走好。”


    待得这人从视线里消失,萧峋扯下唇角,转回身去,继续俯瞰沉在黑夜里、几乎快要没了轮廓的山峦, 神情模糊难辨。


    *


    谢龄的屋子里有一座水钟,萧峋离开客舍时, 谢龄走去看了一眼时间,到现在已有半个时辰。


    想起萧峋离去前的神情和离去时的背影,谢龄不免担忧。小狼崽子的情绪是可见的失落。莫非和他们分开后遇上了什么事?不像,依照萧峋的性子,有事定会直接与他说。


    那会是什么原因?总不至于是听说自己可能会多一个师母, 开始有小情绪了吧?有师母难道是坏事吗?又不是后母。谢龄不理解, 在卧房里坐了一阵, 又站了一阵, 决定出门去找萧峋。


    萧峋不在附近,但找人并非难事,谢龄将神识往外一扩, 寸寸地漫过山岗, 没多久, 便在某块山石上寻见这人。谢龄推门去找。


    萧峋所在之处是一片山崖,背后密林丛生,眼前山峦起伏,视野开阔。夏夜里有萤火,在虚空里飘飘落落,仿佛追逐着什么。谢龄提着萧峋给他的那盏灯,迎着夜风萤火踩上山崖石板,脚步轻盈。


    萧峋背对着他,由先前的站姿改换成了坐姿,手里抓了根狗尾巴草,上上下下晃圈儿。他身上流露出的气息与其说懒散,不若称之为不耐烦。


    谢龄人没走到萧峋身侧,声音先丢过去:“不在屋子里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师父?”萧峋唰的转头。谢龄离萧峋近了,见他漆黑的眼眸被萤火灯辉照亮,神情甚是惊喜。


    “嗯。”谢龄应了声。


    萧峋坐着的这块石头宽敞,却因他不偏不倚坐在正中,很难再容下第二个人。他往旁侧挪了挪,给谢龄让出位置。谢龄极自然地一撩衣袖,坐去这人身旁,把提灯放到地上。他听得萧峋低低地喊:“师父。”


    “心情不好?”谢龄偏首,目光落在萧峋侧脸上。这人抿着唇,脸庞的线条,活似有人欠了他一座金山。


    萧峋没答这话,甩了甩手上这根狗尾巴草,问:“师父是来找我的么?”


    谢龄抬抬眉梢,反问他:“深更半夜来这里,不找你,难道找鬼?”


    萧峋这才把脑袋转过去,扫了眼那盏雕了狼图案的灯,眸光来到谢龄指间,再顺着手指往上移,掠过脖颈,落到他被月夜清光照亮的唇间,尔后猛一下抽离,又把脸别开。


    “那你找到了。”这一声说得很轻,紧跟着瓮声瓮气地问:“师父明日有空吗?”


    “想做什么?”


    萧峋慢慢吞吞地说道:“师父一向喜爱字画,小镇里有间不错的字画铺子,想带师父去逛一逛。”


    说这话,萧峋仍是垂着头。从谢龄的角度看,活生生就是个耷拉着尾巴的小狼。谢龄本就是心软了出来找他的,眼下见他这般,愈发无奈。


    偏生萧峋还嘟囔着说:“其实我就是……想要师父多陪我一会儿。”


    谢龄连伸出手去敲这人脑袋都不忍心了。他垂眼复又掀起,生硬地板起脸,说:“练过剑之后再去。”


    “……还要练剑么。”


    “什么时候练完剑,什么时候去。”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萧峋心中涌上些欢喜,但也仅是些许。叶晚星说她白日里再来拜会谢龄,可不能让她撞上。萧峋寻思着,听得谢龄道了声:“回去了。”


    “哦。”萧峋低低应道。


    谢龄提灯起身,萧峋跟在身后,瞥着这人被风牵起的衣角,心说大不了寅时便起来练剑,练到谢龄起床。谢龄的作息很规律,辰时不到便起身,清吾山再怎么想和人间道联姻,也不可能挑那样早的时候来访吧?


    这人说到做到,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夤夜时分,便整好衣衫推门而出,拿着剑去到庭院中。


    凝在枝叶间的露水未晞,檐下廊外灯笼早灭,剑上光华是此间唯一的亮色。但这剑练得并不如何走心——练剑人的心神全在谢龄那屋子里,时刻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对手上动作是否偏了、力道过轻还是过重浑不在意。


    过了一个时辰,日晷的指针指向卯时。天色仍旧蒙蒙,不过又有二三人提着剑来到庭院——人间道弟子都勤奋。萧峋同他们道早,混在几人之间出剑落剑,不时还向身旁人请教几句。


    萧峋稍微认真了些,估摸着时辰又练了一阵,收剑走去谢龄的主屋。


    日将出,东面的云彩仿佛被人绘了一笔,金辉灿烂得要溢到山间来。谢龄掀开被子起身,洗漱,换下寝衣梳好头,将门一拉,见到的便是萧峋背对他坐在石阶上的画面。这人银毛脑袋轻轻晃动着,手上拿了个东西,似乎在做什么细致手工。


    听见门上传出的响动,银毛脑袋蹭的回头,眼底盈满光芒,语带惊喜:“师父,你起床啦。”


    谢龄偏头打量了一下这人手里的东西:一把锉刀和一小根木头,看样子是在做木雕。


    “你今日倒是早。”谢龄道。


    萧峋从阶上起身,把锉刀和木头往衣袖里一丢,笑眼弯弯说道:“徒弟练过剑了。”


    “练过了?”谢龄不信,这家伙的懒散他是知晓的,睡要睡到日上三竿,练剑只能在下午和晚上。


    萧峋早有准备,抬手往外一指,指向花厅之外的庭院,说:“同修们都可作证。”


    谢龄自然不会过去求证,也明白这家伙一大早就守在他门口是为了什么,敛敛衣袖,道了声“走吧”。


    他们从偏门离去。谢龄走在萧峋半步之前,择了条无人之路,踏着与平日无二的步调下山。


    山下小镇也与谢龄昨日上午见到的无甚差别,街巷冷冷清清,但来到卖吃食的街上,食物的烟气蒸腾起来,又显出温馨。萧峋领着谢龄走进一家早点铺子,吃了这里特有的羹汤,然后才去他说的字画铺。


    这是谢龄前两夜未曾走过的街道,有好几家卖字画的轩阁,谢龄途经第一家时进去瞧了瞧,发现颇有几分高手在民间的意思。


    他细细赏起这些字画,萧峋走在后面,但凡谢龄多看两眼的,都让老板伙计给包起来。


    第一家店便转了两三刻钟,两人回到街上。萧峋往衣袖里一个接着一个塞锦盒,边道:“师父,桃花那幅图挂在书房吧,鸟雀争食图就挂器室,那屋子有些沉闷……”


    谢龄瞥了眼这人的举动,叹道:“不必如此。”说的是不用把他认为好的、不错的都买下的意思。


    “那我只能跟人家说,‘从这里到这里都包起来’了。”萧峋把最后一个盒子放好,抬起双手、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弯眼说道。


    谢龄面无表情和萧峋对视,却见这家伙满脸满身都写着理直气壮,漆黑的眼眸还亮,把日光揉碎,漂亮得不像话。


    谢龄率先放弃,转而又想,他给过萧峋许多灵石,也就相当于给过萧峋许多钱,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萧峋用他的钱为他布置房间。这感觉颇为奇怪,他将脑袋一扭,没和这人说谢谢。


    谢龄走进下一家字画店,萧峋的行为稍微收敛了些,却也仅是稍微而已,离店之前,依然包了好几幅作品。


    “难得出来一趟,得带些东西回去赠与同修们,师父的眼光自是极好的。”萧峋郑重地对谢龄说道。


    ……行吧。谢龄便不好说什么了。


    一家店一家店挨着看过去,抬起头来时,已是过了数个时辰。


    时值下午,食肆几乎都打烊,唯有街角的火锅店还在迎客送往,萧峋是个低微的清静境,一日三餐不能缺,谢龄同他走进店中。


    牛肉猪肉鸭血鹅肠毛肚,萧峋把店里有的菜几乎都点上,这一餐用完,又是一个时辰。


    萧峋往自己和谢龄身上丢了道洁净术,兜着一衣袖字画,把谢龄的步调也拉得如同散步般,踩着渐起的夕阳晖色回到山上。


    四面幽静,草木枝叶半是流金半是莽青。萧峋在前,为谢龄推开客舍的门,两人刚走进去,一名弟子疾步而来,朝谢龄一礼,道:“雪声君,今日有几个宗派来拜访您,分别是……”


    今日来拜会谢龄的一共三拨人,清吾山是下午来的,山主亲至。谢龄听后,暗暗道了声妙哉。虽然已做好直接拒绝的打算,但见面总会尴尬,这样的错过,他绝不嫌多。


    他身后的萧峋敛低了眸,捏捏挂在胸前的鹿角,心情好了几分,


    谢龄应了声“知晓了”,回到自己的屋中。萧峋跟进来,将屋室里所有的灯点上,并燃了香,又挂上几幅新买的画,才向谢龄告辞离去。


    谢龄目送他走远,坐到书桌后。


    虽是在镇上逛了一日,但他并不觉得疲惫,吃了些从山下带来的糕点,再喝一口茶,就着桌上灯盏,翻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


    渐渐的,夜色吞没暮色,放肆降临到山野里。窗外没了蝉叫,但虫鸣声不停,叽叽叽的着实吵闹。谢龄把窗关了,靠上椅背,把看过的书翻到下一页。


    没多久外面响起叩门声,并着一个女子的喊声,来得突然,轻柔好听:


    “雪声君、雪声君。”


    “雪声君,你在吗?”


    “雪声君,我知道你在,我看见你从外面回来的……”


    这并非人间道那两名女弟子的声音,出现得比夜色更悄无声息。


    客舍有结界,除了主人家和人间道弟子,都无法进入。有古怪。谢龄生出警惕,却不至于害怕,放下书册、往外释放神识的同时,冷声问:“你是?”


    门外的身影微微屈膝,向门内的谢龄致了一礼:“雪声君好,小女子叶晚星,贸然求见,还请见谅。”语气里显然带着被谢龄回应后的惊喜。


    叶晚星,不认识。


    等等,叶晚星?清吾山山主不就叫这名字?


    谢龄心中大震。


    “雪声君,请你开一下门吧,我有要紧事,真的很要紧……”门外的人又说,声音低低,带着哀求。


    谢龄在心中大叹。


    人来都来了,还是山主,不便直接拉下面子。谢龄百般不愿起身,走去打开门,绷着张脸对外面的人说:“不知叶山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女子容颜俏丽,着淡樱色的衣裳,梳了个大方不失俏皮的髻,眼眸灵动得会说话似的,见了谢龄一喜,旋即往四下瞅了瞅,本就轻的声音压得更细:“雪声君,可否进屋再谈?”


    纵使百般不愿,本着礼节,谢龄侧身让出路,抬手一礼:“请。”


    他没关门,却见叶晚星轻手轻脚将门拉上,并施了个隔绝声音的法术。


    叶晚星又一次向谢龄拂礼,动作得体优雅,随后垂下眼来,小声说:“雪声君,清吾山打算向人间道提亲。”


    谢龄摆着张冷脸:“有所耳闻。”


    叶晚星神情变得怯怯的,小心谨慎地向他投去一瞥,脸颊微红:“她们想让我嫁给你。”


    谢龄:“……”


    谢龄心道不妙,眼神向周围扫了扫,慌张琢磨起是直接把叶晚星“请”出去,还是先说一声对不起,再把人“请”出去,听得叶晚星拔高了语调,“雪声君,请你千万别答应!千万千万别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什么声音?


    第66章


    这是谢龄万万没想到的剧情开展,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纵使是古代社会,亦有不少人反感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这是一位山主。


    但正因叶晚星是山主,谢龄不由想到另一层面。连坐上了一山之主、一门之掌这样的位置,都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叶晚星在清吾山上的处境当是有些艰难。


    ……一个才二十岁的姑娘。谢龄对这女孩生出同情。


    叶晚星见他没应声,心情变得忐忑,手指在袖中绞了绞,扯出一个理由:“雪声君,你看,你我眼下才第一次见面, 纵使翌日再来拜访,也不过是第二次。如此短的相识、如此粗浅的了解, 委实不适合凑到一块儿、呃,结为道侣,你说是吧?”


    女孩儿勉强挤出个笑容。谢龄不为难她,点头道:“好。”


    “就是答应的意思啦?”叶晚星眼睛睁大,眸底闪烁出亮光。


    谢龄:“嗯。”


    她高兴得原地蹦了一下, 紧跟着意识到失态了, 屈膝一礼:“多谢雪声君。”


    “不必。”谢龄淡淡应道, 毕竟这也是关乎自己的事, 能和当事人谈妥、达成一致再好不过。


    但有一点谢龄很好奇,他再度打量叶晚星几许,道:“你应当是下午时候随清吾山众人来到客舍, 便未曾离开吧。”


    “是、是的。”叶晚星面色又是一羞, 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说话磕磕绊绊,“我……此举实在唐突,还请雪声君见谅。”


    “事已说完,便不打扰雪声君了。”言罢转身朝外。


    谢龄送她至门口:“叶山主慢走。”


    “多谢雪声君。”叶晚星又一次道谢。


    客舍的结界防止外人进入,却不阻拦外出,叶晚星足踏铜铃,自虚空中盈盈一掠,转瞬不见,如乍现的夜昙。


    而在客舍东面,众弟子居住的厢房中,有扇半开的窗幽幽合上了。


    谢龄这一夜无梦,翌日醒后,避开萧峋和众人,换上陈河的装束,去到竹林小屋,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开始锻体练掌。


    东华宴将在明日正式开宴,越九归也出来练枪,休息的时候,向谢龄说他听来的一些消息。谢龄亦挑从自己知晓的情报中挑了些容易查探的告诉他,帮他完善补充。


    过了中午,谢龄折回人间道的客舍。


    萧峋坐在主屋外的一棵树下,背对谢龄途经的石板路,银发如霜披落,专心致志做着什么。谢龄一直走到台阶上,才瞧清这人是在雕木头。他多看了两眼,想看看萧峋雕的是什么,但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形状,不由放弃,推门走进房中。


    谢龄习惯性关上门,振振衣袖走到窗前,把菱花窗支起,给房间通风。


    当下是夏日最盛的时候,秋的脚步还未靠拢,春早已敛了衣裙远去,日光在山里肆意落笔,四野皆是深沉的莽绿。草木的气息悠远,谢龄赏了一会儿景,听见一声很轻的“咯吱”从身后传来。


    ——房间门被人打开了。


    他没有回头,如此胆大包天、敢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闯入雪声君房间的人,天底下唯有一个;而这唯一一人也没藏着掩着,走到屋室中央,唤了声:“师父。”


    谢龄从窗前转身。


    风在这一刻变烈,将谢龄素白的衣角和檀墨般的发吹向萧峋,宛如飘飞的轻纱。萧峋的目光越过它们,慢条斯理落到谢龄唇上,在那莹莹幽光间流连片刻,向上移了数寸,对上谢龄的眼睛。


    谢龄有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眼底的光芒似雪融成的泉。萧峋瞬也不瞬注视着这一双眼睛,眸光清且沉、幽而深。


    “做什么?”谢龄被这家伙看得后背发毛,短促地蹙了下眉,疑惑发问。


    萧峋没回答这个问题,向着谢龄走了一步,然后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两人间的距离被这几步拉近,风没有停,谢龄的衣袖几乎扑向萧峋。谢龄低头敛住衣袖,再抬头时,萧峋近在咫尺。


    少年人的脸上少见的没有表情,抑或者说,谢龄断不出这人此时的神情。但他目光里的灼人温度却是能品出的,仿佛要透过空气烧向他。


    “你……”谢龄又一次开口。


    萧峋向谢龄抬起手。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谢风掠的声音:“雪声君,清吾山山主携长老弟子来访。请问您是否见他们?”


    谢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对萧峋道了声:“别闹了,练剑去。”


    萧峋的手顿在半空,不过仅有一刹,一刹之后落到谢龄发间,手指一勾,然后退开,若无其事地道:“师父头发沾上花瓣了。”


    他指间多了一朵细小的桂花,金黄色,像外面阳光的缩影。又一瞥谢龄的神情,道:“师父要见他们?我去说吧。”


    谢龄记得昨日和叶晚星的约定,手一拂,答道:“见吧。”


    萧峋“嗯”了声,退后、开门出去。谢龄坐去主榻,整了整衣袖,觑着萧峋逐渐走远的背影,心说这崽子真是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奇怪,头上沾了朵花而已,至于那般盯着?没见过人头上有花啊,还是他头上多了朵花就特好看。


    清吾山来了十数人,皆是女子,模样清丽。走在最前方的便是山主叶晚星。她前夜同萧峋见过,自认还算有缘,冲他笑了笑。


    萧峋的态度却是客套又冷淡,神情懒懒恹恹,除了最初的一句“请叶山主随我来”,未发一言。他谁也不看,领着人进了花厅、转身就走,连茶都不上。


    还是谢风掠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过去,免得旁人认为人间道待客失礼。


    人间道弟子们聚到一块儿,小声议论:“这是要谈什么?”


    “宗门之间的合作?”


    “雪声君向来不管事,要谈合作,找明夷君或宗主本人不是更好?”


    “都在东华宴上,寻雪声君比较方便吧。”


    “……”


    萧峋同这些人离得不远,却也不近,坐在某棵树上,将面前的树枝往下一压,便能将花厅里所有的情形瞧进眼里。


    谢风掠送完了茶,打此处走过。他抿着唇,神情绷得有些紧,萧峋瞧见,扯了下唇角:“风掠师弟,你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好。”


    “你不知道她们来的目的?”谢风掠抬头瞥了树上的萧峋一眼,他语调平平,说话时也不驻足,一语毕,人已远去。


    萧峋目光追了他背影片刻,往树干上一靠,取出一柄剑,将前方的枝条压低。


    这时谢龄来到花厅。他素衣乌发,眉目一如既往沉静。萧峋看看他,又看向坐在他对面弯眼含笑的叶晚星,心道,真想一剑劈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给我评论了,我啪的甩出一张流泪猫猫头


    第67章


    萧峋在树枝间待得浑身不舒坦, 靠坐了一阵又直起身子,腿晃了一晃,一跃而下, 打衣袖里一通翻找,找出个装糕点的食盒,三下两下换到盘中,大步流星走向花厅。


    清吾山众人中,唯有叶晚星及跟在她身侧的长老入得花厅,其余弟子皆立在外头。谢龄不疾不徐而来,叶晚星冲他礼,待得谢龄点头回礼,两人落座。叶晚星身侧那个眼角生了细纹、却不失风韵的年长女子上前一步, 执礼道:“雪声君,我等此次前来, 是为向雪声君说亲。”


    叶晚星瞥了眼谢龄,端起茶盏、低敛眉目掩饰神情。


    谢龄同样饮了一口茶,嗓音低冷:“不必了。”


    这名长老显然料想到了谢龄会如此作答,笑了笑,劝说道:“雪声君, 近些年来, 瑶台境大从海上往陆面扩张之趋势, 我们大陆上的门派, 都应提早做好准备和防范,两派联姻是上上之策。”


    “清吾山虽不及人间道实力雄厚,但在江湖上也算盛名。星儿是一山之主, 您二人若是结侣, 对双方而言, 都有利无弊。您在人间道的地位得以巩固……”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次。”谢龄打断她的长篇大论。


    谢龄对江湖局势关注甚少,也无心关注,他在宗门里不过是个闲散峰主,要联姻要合作,找他那执剑长老师兄和宗主师侄去。况且人小姑娘也不愿意嫁,满嘴都在慷他人慨。


    谢龄对这清吾山长老没了好印象,正好萧峋端着点心来到花厅里,他一甩衣袖起身,道:“萧峋,送客。”


    萧峋脚步一顿。


    他自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心中不爽消散了大半,一连看了谢龄好几眼。面上却是不显,甚至还疑惑地“啊”了一声,随后将糕点隔上桌,做出一副乖顺神情,冲叶晚星比了个请的姿势,道:“叶山主,请吧。”


    叶晚星亦起身,拉下眉眼,柔柔地冲长老道:“郑师叔,既然雪声君不愿,咱们走吧。”话音里满是被拒绝后的失落。


    萧峋又一次说了声“请”。那长老一脸失望,留下一句“望雪声君好好考虑”,执了一礼,跟在萧峋身后走出花厅。


    叶晚星晚她半步,就要踏上台阶时,偷偷转回头,冲谢龄感激笑了笑。谢龄向她点头。


    清吾山的弟子随这两人离去,聚在不远处探听的人间道弟子亦散了,练剑的练剑,温书的温书,无人在这时多嘴谈论。


    庭院安静下来,谢龄没有回去屋中。他打偏门离去,去了附近的林子里。


    萧峋送完了人,找了一会儿将谢龄找到,手里捧着方才那碟糕点,慢条斯理吃着,慢条斯理走向他,唤道:“师父。”


    镜川山清水秀,横看是景,侧看亦是景,谢龄正用目光框这些风景,没搭理这人的喊。


    “师父师父。”萧峋又道。


    “师父师父师父——”他拖长语调。


    恰也来到谢龄身侧。这一日山间风似乎不曾停过,谢龄的衣角在半空翻飞,萧峋换了只手拿点心碟子,将吹到自己面前的、谢龄衣上的一根飘带抓到手里。


    谢龄偏首过去,将这根衣带给捞回来,语带嫌弃:“擦手了么?”


    萧峋回答说道:“没有呢,师父。”


    谢龄挑了下眉。


    他细细看了看萧峋的表情。这人方才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眼下阴转晴了,恢复了往日咸里咸气的懒散调调,让人忍不住给浇一瓢水,试试看他会不会翻身打挺。


    就这样不想他给他添个师娘?青春期少年的心思真难猜。谢龄暗暗摇头。


    谢龄松了手,那缕衣带又被吹起来,萧峋又抓住。谢龄不再管他,换了个方向,继续“框”景。


    萧峋把点心碟子收起,给自己施了个洁净术,将谢龄这缕衣带一寸寸往手上缠。没一会儿,他的食指和中指被这根衣带完全包住,他便将之抽开,一点点理平,再重复先前的动作。


    这样玩了约有半刻钟,萧峋抬起目光,眺望对面的山林,叹了声:“师父,明日便是东华宴了。”


    “嗯。”谢龄应得随意。


    萧峋叹得比方才响亮:“我有点儿紧张。”


    “紧张什么?”谢龄奇道。这人以寻常之身对战清静境的前辈们时都不曾紧张过,这会儿竟紧张?


    萧峋听出谢龄话语里的怀疑,抬头仰望长天:“没来由的紧张。”


    谢龄:“……”


    谢龄把这看作青春少年人的撒娇,瞥了他一眼,拍掉他的爪子,下颌一指不远处的空地:“那就练剑去。”


    “哦。”萧峋低低应道,耷拉下肩膀,满身写着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抽出自己的铁剑去了。


    谢龄看着他走过去,目光在他的剑上停留几许,若有所思。


    少年人开始练剑,剑花挽得快要飞出去,谢龄不打扰他,悄然离去。


    这一下午,又有一些门派来客舍拜访,谢龄一一推拒不见。到了傍晚,萧峋提着山下带来的吃食,来寻他吃饭。


    谢龄本打算夜色更深时,便换上陈河的身份去竹林小屋,待明日与越九归一道赴东华宴,哪晓得水钟刚滴到戌时末刻,他这主屋的门被人推开一条缝。


    有个脑袋探了进来。


    这脑袋先是往左右瞅了瞅,对上书桌后谢龄视线后一笑,整个人挤进来。


    是萧峋。一头银发散在身后,比窗外的月光更胜三分。谢龄被他做贼似的神情弄得哭笑不得,故意1唇抿了一下,板着脸问:“你来做什么?”


    萧峋来到他面前:“师父,我紧张嘛。”


    谢龄抬抬眉梢,等待他下文。


    萧峋弯眼笑道:“师父,我想今夜同你待在一块儿。”


    谢龄:“……”


    谢龄早有自己的计划,如何能答应?冷冷淡淡说道:“有这般多同修在,不去找他们,找我做甚?”


    萧峋似没听懂谢龄话里的逐客之意,凑到书桌旁,同往日里在鹤峰那般坐到谢龄身侧,摊开书伸了个懒腰。


    谢龄屋子里的灯都是他点的,先前离开时点的那根香业已燃尽,却有余香留存。揉杂了梨花气息的檀木香,清浅幽然。萧峋鼻翼翕动,轻嗅几下,歪头看定谢龄。


    谢龄目光回到了书上,纵使脸绷着,但在晕黄烛光映照之下,多少添上了些柔和。烛火在跳,明和暗在交换,谢龄脖颈的线条起伏折转,转进衣领的阴影中。萧峋看着看着,忽就有点儿口干。他眨了下眼,接上先前的话,说:“因为……我喜欢师父啊。”


    这话很轻,轻得就像一根羽毛,纵使伸出手接住了,也难察觉到重量。谢龄亦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暗暗道了句自家崽子终究不能不管,搁置了先前的计划,对他说了声:“随你。”


    “多谢师父。”萧峋应得乖巧。


    他往椅背上一靠,同谢龄一道看书。他估摸着时辰,约过半个时辰,拖着慢吞吞的语调对谢龄道:“师父我困了。”


    谢龄:“困便去睡。”


    “哦。”萧峋连连看了谢龄几眼,放下书,挪开椅子、起身,“师父也早点休息。”


    谢龄应了声“嗯”。


    他的态度随意又冷淡。萧峋知晓这声“嗯”只代表“听见了”,哄不动劝不动,独自走进里间,三下两下换上寝衣,躺到床上。


    这床宽敞,两个枕头并排,萧峋先往谢龄睡过的那枕头上一滚,随后提起旁边的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猛住。


    他害怕外间的谢龄察觉到他过快的心跳。


    窗外有虫鸣,曲儿唱得时高时低。夏夜的气息如此浓郁,却也浓不过他周身谢龄的味道,萧峋强迫自己调整呼吸,费了好一阵功夫,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太丢人了。好歹也曾是游天下境的修行者。萧峋暗暗说道,把被子掀开,盯着挂在床头的灯看——是他送给谢龄的、雕着狼的灯。


    滴答,滴答。


    水钟在响。一道人影打帘来到里间,徐徐缓缓靠近床榻。他手里拿着两把剑,一长一短,正好分左右两只手使。


    这两把剑尚未出鞘便生寒意,像夏夜里突然多出了寒冰。


    没有哪个习武之人会不爱上好的兵器,萧峋蹭的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看剑,又看看谢龄。谢龄的意图他明白了七八分,但不妨碍他装出十分的疑惑,要谢龄亲口说出来。


    “师父这是做什么?”萧峋问。


    谢龄把剑丢到萧峋怀里:“你不是还没有剑吗?”言罢走向一旁的屏风,将素净的外衫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国庆快乐w


    第68章


    谢龄保留着从前换洗衣物的习惯, 眼下这件寝衣并非前几日穿的那件,通体鸦黑色,绣了梅花暗纹, 烛光流溢过,仿佛清幽的水色。而这水色淌过他手腕颈间,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细腻。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萧峋靠墙坐起来,翻来覆去瞧这两把剑,道:“不是困了?”


    萧峋本打算点石会结束便上剑峰取剑,却因受伤耽搁了。本以为要带着两把铁剑到东华宴上去,不曾想谢龄会将自己的剑给他——虽说谢龄有一屋子的剑。但不妨碍萧峋心底甜丝丝的。他不禁自己甜,还觉得谢龄甜。


    听见谢龄的声音, 萧峋笑了声抬眼,本想讨几句乖, 目光往谢龄身上一落,怔住了。他未见过谢龄穿黑色,只觉得这人像黑夜里绽放的一朵白梅,香得透了骨。


    回过神后赶紧调整表情,理直气壮地道:“师父给我这个, 我如何还困?”说完把目光垂回去, 作出盯紧手中剑的模样, 极力压低心跳声。


    “我甚至还想去外面试上一试。”萧峋在心中咳了一下, 又道。


    现在的时间是亥时,具体几刻谢龄记不清了,但亥时指的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这在谢龄的生物钟里, 远不到睡觉时刻。谢龄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萧峋把语调放柔放低, 拉得缓慢悠长:“那师父可不许不让我回来。”


    他这话听起来还挺拗口。谢龄起了逗人的心思,却听萧峋抢先一步道:“还是先睡觉吧,明日再试也不迟。”


    这家伙说完便倒下、闭眼了,但仍是抱宝贝似的把这两把剑抱在怀里,大有与之同睡的架势。谢龄没见过他这般模样,既无奈有好笑,捞了捞床上的被子,说:“我却觉得,你是打算在梦里试。”


    “唔。”萧峋睁开眼,睫毛自下而上扫过,对上谢龄的视线。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轻轻一叹,把剑收了起来。


    萧峋那能储物的鸿蒙袖不在现在穿的衣裳,谢龄注意到这点,寻思出这家伙也是有芥子空间的。或许是自学的,或许是从前在家中所学,鹿鸣山萧氏虽被灭门了,但好歹也曾是修仙世家。


    谢龄没做多想,坐到床畔。他喜欢睡觉之前坐床上看一阵书——故事性不强的那种——这样有助于睡眠。他不打算因萧峋的到来改变这个习惯。


    他靠坐到床头,取出书来翻了一页,感觉到躺在里侧的人向他投来视线。他没管,继续往下看,又翻了一页。这人目光还在他身上。他觉得这家伙的视线有点儿吵,二话不说将被子拉起、蒙住这人脑袋。


    “师父!”萧峋手脚动了动,不满大叫。


    “若是睡不着,就出去练剑。”谢龄一脸冷漠。


    萧峋闭了嘴,不再动弹。半晌,他忍不住道:“师父也快睡。”


    “嗯。”谢龄应了声。


    水钟上的刻度一点点移动,过了有些时候,谢龄听见萧峋呼吸声变得平缓匀长。这人睡着了,但脑袋仍旧埋在被子里,谢龄帮他扯下来,这人顺势将被子揉成团、团进怀中,翻了个身,朝向他的一侧。


    谢龄顺手揉了一把萧峋的脑袋,将书签往书里夹好,放下书册、灭了屋中灯盏。


    一夜静谧,和在鹤峰的那一晚相同,萧峋的睡相很好,不磨牙不打呼噜。


    到了天明,谢龄醒过来,瞥了眼没有丝毫清醒迹象的萧峋,沉思片刻,往他脸上丢了个小小的沉睡咒。


    起身、洗漱、换衣、束发,谢龄换上陈河的装束,临走前瞥了眼抱着被子沉沉睡着的萧峋,写了张字条留在桌上。


    来到竹林小屋时,越九归已在院中耍了一套枪,见到谢龄,擦了把汗,把石桌上的食盒递给谢龄。


    “我从山下带来的豆腐脑,还热乎着呢,师兄吃一点。”越九归笑道。


    谢龄道谢接过。


    现在是辰时初刻,越九归买到这豆腐脑的时间只会更早,镜川的位置在大陆西面,日出得晚,一般不会有人这样早就起来做生意。他疑惑问:“这么早便有人卖早餐了?”


    “东华宴就在今天,可不得早点开张。”越九归解释了一句,回到之前的地方,继续练枪。


    谢龄坐下吃豆腐脑。这是他喜爱的咸豆腐脑,浇了辣椒油,撒上香菜葱花,麻辣鲜香。温度正适合入口,谢龄吃得惬意又满足。


    越九归练完了第二遍枪,回屋一通收拾,出来后催促谢龄前往宴会之地。谢龄向来是踩着时间到、能迟到最好,听得越九归催促,坐在树下不乐意动弹:“越师弟,我们有必要去这般早?”


    “师兄,这事可和你有关。”越九归一脸严肃。


    “嗯?怎么就和我有关了?”谢龄好奇起来。


    “我上山途中听说,有人要在东华宴上出售彼岸火!”越九归道,“师兄早先不是跟我提过吗?这可是锻体不可或缺之物!师兄可不得赶紧去买下。”


    谢龄眼神一亮。他炼体的境界快到瓶颈阶段了,的确需要这彼岸火来突破——人间道中没有人走体修路子,没有这方面的储备,雪声君也不曾收集,谢龄这趟外出,目的之一便是寻它。


    “多谢越师弟。”谢龄起身一礼,甚是感激。


    “谢什么谢,那打听到了那人是谁,也打听到了他来东华宴的时间,咱们赶紧去找他,省得被别人抢了先。”越九归将谢龄肩膀一勾,带着他往外走。


    “是是是。 ”谢龄忙不迭点头。


    *


    半山腰上,人间道客舍。


    谢龄走后约过一个时辰,萧峋醒了过来,睁开眼一瞧,床的另一侧空荡荡,伸手一探,余温早无。萧峋生出不妙的预感,坐起来喊:“师父?”


    无人回应。


    “师父——”他丢开被子下床,里间连着外间转了一圈,没寻见谢龄身影。


    这人定是又走了,但萧峋还是想找寻一番,欲向外探出神识,余光扫见桌上镇石下压着张纸笺。那是昨日没有的东西,萧峋神思一动,隔空取来。


    是谢龄的字迹,小楷清丽,写着:外出,勿寻。


    “哦。”萧峋表情拉下来,但内心没先前找不见谢龄那般烦躁不爽——至少这人晓得留张条子,打声招呼了。


    他把这张纸笺收起,左右一思忖,想到谢龄应是不会在东华宴上露面了。


    不露面也好,省得清吾山的人不死心,又来叨叨。


    叩叩叩。


    屋室大门被人敲了三下。


    萧峋偏头过去,往外甩出一道神识:来者身穿白色道袍,背负长剑,眉目英俊,赫是谢风掠。萧峋没有太意外,注意了几眼这人用的剑,踩着悠悠的步调走到门口,将门拉开。


    他还穿着寝衣,头发甚有几分凌乱,一看便是刚起身。谢风掠瞧见后眉头直皱:“怎么是你?”


    萧峋笑了,弯眼弧度似新月,眼底碎光盈盈:“怎么,不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明天一定上两位数……!


    第69章


    谢风掠有忧心之事, 昨晚睡得并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他忧于局势的变化——在他所经历过的上一世,并无清吾山向人间道提亲一事, 更不谈清吾山山主和雪声君的联姻,谢龄甚至不曾出席过东华宴!


    这一世发生的改变太多了,多得难以细数清楚,让谢风掠开始怀疑,当真是时光倒转,让他“重活”一回么?


    他苦思半宿,猜不透、想不清、推断不出缘由,心情本就难言,见得萧峋以如今的姿态和模样出现在面前, 心底升起无名火。


    “这里是雪声君的房间。”谢风掠沉声提醒与他隔着一道门槛,站在屋中的人。


    “没错。”萧峋应得坦然大方。


    他的态度让谢风掠眉梢蹙得更紧, 音量不由拔高些许:“你怎能如此失礼!”


    萧峋笑笑,笑完还抬起手,半掩面颊打了个呵欠:“我师父不在,风掠师弟换个时候再来吧。”


    “该去东华宴了,雪声君不在?”谢风掠一惊, 显然不曾用神识探这间屋室。


    “我师父去不去, 与你何干?怎么, 还想管他?”萧峋挑眉, 清黑的眼眸里泛起冷意。有别的弟子转过长廊、来到附近,只要一偏头,便能瞧见主屋前的情形。萧峋不欲在旁人眼皮子底下同谢风掠争, 道了“请回吧”, 将房门合拢。


    谢风掠在门外站了一阵才走。萧峋脸上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回里屋,看了眼谢龄昨晚睡过的床榻一侧,开始更衣。


    依然是那身红衣,上好的鲛绡制成,袖里可藏乾坤。再将头发束起,把昨天夜里谢龄给的剑插在腰后,抬脚出门。


    ——这人没走正门,打窗户出去,只身离开了客舍。


    如同在镜川的前几日,这一日亦是个晴日,天空湛蓝得像是抖开的一匹绸缎,几缕白云如絮,散落在四面。


    谢龄同越九归快步行至宴会之地的附近。


    这是一座浩大的宫殿,几乎有谢龄鹤峰道殿的两倍大,装点极其华丽,琉璃作瓦,飞檐流金,玉宇巍峨。


    验过玉牌才得以靠近。殿外甚是热闹,仿佛如云的集市,前坪摆满摊铺、挤着身穿各式各样道袍的修行者。


    谢龄对这场面颇感惊奇,环顾一圈,对越九归道:“这跟个跳蚤市场似的。”


    “一般把这成为东华宴的前置环节。”越九归提前了解过这等细节,笑笑说道,“师兄若有自己用不上的东西,也可拿出交易。”


    “我暂时不缺灵石。”谢龄拒绝这个提议,直奔主题:“卖彼岸火的人在哪里?”


    越九归抬头一番张望:“他在……他在那!”


    越九归指了一个方向,并描述出那人穿着,谢龄道了声谢,大步流星过去。


    彼岸火是炼体突破第一层瓶颈所需之物,以之淬体,能极大提升□□的强硬程度。它是一种莲火,底下莲座乃是七叶,色泽近乎透明,因其生于幽诡之地得名“彼岸”。


    这片大陆上炼体的人当真不多,欲图出售彼岸火之人就在当道的位置,亦将它摆放在了摊位上,可上前来询价或交换的人寥寥无几。


    谢龄心生喜意,来到这人面前,伸手一指那折射着日光的彼岸火,问:“阁下,此物可否让我一观?”虽说在鹤峰窝了月余,几乎告别了市场经济活动,谢龄可没忘记买东西前要先看货验货这一程序。


    不曾料想话音刚落,一团如火的红衣踏剑而来,不偏不倚落定在他身侧,下颌一抬对摊主说:“道友,我愿下买你这里的彼岸火。”


    这人是萧峋。他对出售彼岸火的人说完,转头冲谢龄一笑,有几分歉意:“陈兄,真是太不巧了,我师父让我把锻体,所以体修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得备着。”


    谢龄:“……”他算是懂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龄不打算让,买东西么,谈条件便是,他的条件自是比萧峋好的,且这崽子会不会走体修路子还说不准呢。若有朝一日他真锻了体,帮他把一整套所需之物备齐都行。


    谢龄和萧峋对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出双倍价格。”


    谢龄:?


    又来一个。


    这声音谢龄耳熟,不消回头就能判断出,来的是谢风掠。谢龄心情复杂,他想起谢风掠曾对他说过,他想要体法双修。


    谢风掠和咸里咸气的萧峋不同,这位可是实在人,事情从来是说到做到——换而言之,既然谢风掠开口求购彼岸火,必然做好了锻体的觉悟。


    人间道准备锻体的、正在锻体的、有丁点儿锻体想法的凑一块儿了。偏生谢龄这会儿还没办法用身份压这两个人。


    谢龄转头看向谢风掠,寻思着如何商量,萧峋先他一步开口,问:“你如何才肯让?”


    “若我说,无论都不让呢?”谢风掠回答道。


    萧峋面对谢风掠时脸上没有笑容,谢风掠的神情亦板得生硬,言语之间,很有剑拔弩张的味道。


    谢龄不由皱起眉。


    谢风掠不识得“陈河”,轻振衣袖,上前半步,站到摊前。由于角度和谢龄的遮挡,他方才的位置看不见萧峋腰后的剑,眼下那一长一短两柄剑闯入眼帘,表情赫然沉了一个度。


    谢龄注意到这一点,神情跟着微有变化。他想着谢风掠并非心好攀比之人,这样的变化定是有深层原因的,不过眼下不是研究之时,还是先把彼岸火拿到手再说。他把目光转回摊主。


    加上越九归,四个人的视线都落在摊主身上。摊主面露难色。


    谢龄做了一个深呼吸:“不若……”


    “这里热闹啊,竟有人争抢起彼岸火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几人之间,打断了谢龄的话,语气难以形容,不似看热闹的调侃,隐隐透出几分敌意,更夹杂着些许轻蔑。


    话罢,说话的人出现在谢龄身侧,深蓝道袍,带着顶斗笠,眉目还算清秀。他扫了眼谢龄,却不看萧峋和谢风掠,视线转向拥有彼岸火的人,客客气气道:“这位道友,你好,我出三倍价格,如何?”


    他的敌意是给萧峋和谢风掠的。


    谢龄立时警惕起来,丢了一个眼神过去:这人在清静境上境,一个地地道道的法修。


    他当真有锻体的打算?谢龄直觉是否。


    摊前气氛一时凝滞,尔后变得微妙,方才仿佛要打起来的萧峋和谢风掠熄灭了目光里对对方的火,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这法修。


    “你是鹿鸣山萧氏的人吧?”这法修见萧峋胸前挂着个鹿角,试探问道。


    萧峋掠他一眼:“是,你待如何?”


    这法修笑笑:“不如何,只是鹿鸣山萧氏之人,在江湖上不多见了。”斗笠的阴影落在他脸上,那勾起的唇角甚是讽刺。


    鹿鸣山萧氏在两年前被仇家灭门,这事江湖皆知。萧峋眯起了眼,手按上腰后剑柄,似要拔剑。


    “哦?你想要对我出手?”这法修做出吃惊的神情。


    萧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旁观的谢龄面色冷下来,就要有所行动,却被越九归扯住衣袖,扯得后退好几步。


    越九归对他耳语道:“这是听风山鬼崔嵬的弟子,崔嵬这人吧,师兄可能不曾听说过,他……”越九归欲言又止,措辞片刻,没措只言片语来形容,只得道:“师兄,这次就算了吧,是惹不起的人。”


    “崔嵬?”谢龄没忘记这个名字。宗主让他代表人间道来这东华宴,最大的原因便是听风山鬼崔嵬或许会现身。


    崔嵬和人间道似有旧怨,这旧怨还和古松有关。虽说和他现在的身份无关,但不代表崔嵬的弟子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萧峋。


    “无妨。”谢龄对越九归安抚一笑,理理衣袖,重新回到摊前。他正好站到崔嵬弟子和萧峋之间,仿佛不经意将两人挡开,问摊主:“你打算卖给谁?”


    “这……”摊主手里捏着彼岸火,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好几圈,思量半晌,总算做出决定:“此物本是一千灵石的价格,但诸位都想要……那便价高者得吧。”


    谢龄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扫了眼崔嵬的弟子,向摊主点头::“好,他出三倍,那我出四倍。”


    “师兄!”越九归大吃一惊,开口劝阻,“这价钱太不划算了!”


    “五倍。”加价的是萧峋。


    “萧兄!”越九归又是一惊,一脸你俩太离谱的表情,“彼岸火并非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锻体的人少,生长之地又有些远,前去采它的人少罢了!等东华宴结束,咱们往西南细细找寻便是!”


    无人理会他。谢风掠对摊主道他想细细一观这彼岸火,摊主没有拒绝,拱手递与他。谢风掠验过真伪后,也出了价格:“六倍。”


    “锻体之物怎就这般抢手了?早知道我也去挖些彼岸火了。”越九归寻了处阴凉地,站在阴影中捶胸顿足说道。


    谢龄一拂衣袖,直接加价到:“十倍。”


    “十倍?道友真是大手笔……”崔嵬的弟子扶了扶帽檐,语带感慨,亦是在这场竞价之中第一次开口。感慨之后他话锋一转:“既然道友执意要争抢,我出十一倍。”


    “你确定要出这个价格?”谢龄视线偏向他,话语很是惊奇。


    当下时分,谢龄的相貌不过普普通通,是转身走进人群便被淹没的那种,眼眸却是清亮,揉了碎金般的日光,宛如晶莹剔透的宝石。


    这点光亮看起来还极真挚,仿佛在无声地说,这样的价格太高,平白便宜了摊主,对你我全无好处。


    偏是激怒了崔嵬的弟子。


    让与你我又有好处?他心想着,甩袖一笑,满是冷意:“我确定。”


    “你出得起这价钱?”谢龄又问。


    这人一听,火气更大了,笑意冷冷道:“呵,我如何出不起了?”


    “一千灵石的十一倍,我的出价。”他转头对彼岸火主人说。


    萧峋和谢风掠没说话,同样是两世为人,哪能不知晓彼岸火的价值?他们一个看戏,一个认为事情不再关乎自己。谢龄虽不知这真相,但对两人的反应很是欣慰。


    谢龄看了看崔嵬的弟子,又看看摊主手上的彼岸火,故作烦恼神情,敲了下额头,叹了声气,摆手道:“如此高的价格……这能让出了。”


    说完冲着崔嵬的弟子一拱手,用更为真诚的口吻道:“恭喜道友,以一万一千灵石的价格喜得一株彼岸火。”


    作者有话要说:


    哼哼我做到了


    第70章


    “呵。”崔嵬的弟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神情愈发轻蔑,打算说点什么,但嘴皮子刚张开, 意识到不对劲之处。他偏头一看摊主手中的彼岸火,又一看谢龄,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圈套,瞪眼怒道:“你故意在抬价!”


    谢龄表情无辜极了:“道友误会,我是真心竞拍。”


    “道友已经得到了心仪之物,虽然价格高了点,但也莫要说这些话,传出去不好。”越九归上前来,把谢龄拨到身后, 盯着崔嵬弟子的眼睛,语气带着薄怒。说完把头转向谢龄, “师兄,咱们去别的地方逛逛,看还有没有人出售彼岸火。”他作出一副不愿再和这人共处一地的模样。


    谢龄点头道“好”,顺着这话挪动脚步。


    越九归随之而动,离开前不忘向萧峋致意:“萧兄, 再会。”


    萧峋一拱手:“再会。”言罢大步远去。


    “我记住你们了。”崔嵬的弟子不信越九归和谢龄的话, 半眯起眼, 寒声说道。


    谢龄和越九归没有理会, 谢风掠亦离去了,摊前就剩崔嵬弟子一人,一直没说话的摊主生怕这单生意黄了, 忙向这人示意:“道友, 请吧。”


    对面的人面色更臭, 将一箱灵石丢向摊主,再一把拿走彼岸火,狠狠一拂衣袖转身。


    这时谢龄和越九归已经走远。越九归回了一次头,方才那小摊隐在人群中,几乎辨不出了。


    “师兄,你这样抬一番价、把彼岸火让与他,真的好吗?”越九归忧心说着。


    谢龄也回头看了一眼:“你怕他来找我算账?”


    越九归一个劲儿摇头:“当然不是,我是说彼岸火!那不是你很需要的东西吗?”


    “先前你不是说,待东华宴之后,去西南找寻吗?”谢龄应得淡然。


    “啊……对。”越九归一拍脑门,想起自己说的话,转而还想道:“亲自去一趟,或许还能有别的收获。”


    可过了一会儿,越九归重回担忧神色。他叹了声气,对谢龄说:“哎,师兄,说实话,我的确有点儿怕他来找你算账。”


    “不怕。”谢龄镇定一如先前。不过谢龄细细想了想,越九归是个生意人,从他平日里的举止谈吐和衣着打扮来看,家中生意做得应是比较大的,但他从没借家里的背景吹嘘或是做什么,大抵是被家里丢出历练的小辈。


    谢龄斟酌着,对越九归道:“若秘境中他针对我们……”


    “他定然会针对我们。”越九归也在思考,越想语气越肯定。


    谢龄用同样的肯定语气:“那我们就跑。”


    “啊?”


    “……哦,好。”越九归的表情从“就这?”到勉强答应,顿了一顿,道,“但如果能打过他,倒也不必跑,不过以防万一,我们去备点轻身符吧。”话还没说完,便抬眼四顾,寻找起来。


    谢龄被越九归的认真惹得有些想笑。


    “那里有卖符纸的。”谢龄指了个方向,并且转移话题:“之前你想说崔嵬什么?”


    越九归清咳一声,往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崔嵬这个人……实力很强,为人很怪,听说他喜怒无常的,特别不好相处。”


    喜怒无常,不好相处。这话太具有概括性了,谢龄无法在脑中勾勒出具体轮廓,干脆直接问出最感兴趣的:“他和人间道似乎有仇怨?”


    “他……我搜寻到的资料里,他似乎确实挺针对人间道的人。”越九归思忖一阵回答说道,“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或许只有他和人间道清楚了。”


    “这样啊。”谢龄挑了下眉,心道这里头的恩怨纠葛,或许只能回去了宗门再寻了。


    谈话之间,他们来到符箓摊子前。越九归开口便道轻身符和防御类的符纸各来一百张,可惜这只是个个人的临时小摊,摊主向附近同样卖符纸的道者凑了凑,都不够这般大的数量。


    越九归不免失望。


    摊主安慰道:“道友,东华宴的秘境虽说凶险,却也不至于担忧至此,这些符纸应是足够应付的了。”


    越九归笑容勉强。谢龄付了账,买下他们凑来的所有符纸,将其中大半都分给越九归。


    “师兄,你给我的也太多了!”越九归惊呼,欲将多出的符纸进行再分配。


    谢龄笑笑,拂去他的动作:“既然你叫我师兄,身为兄长,我自然该照顾你一些。”


    “哎,好吧。”越九归挠挠头,接受了这份好意,“若师兄不够了,来我这里拿便是。”


    谢龄点头。


    两人走过了大半个前坪,眼见着就要把所有的摊位走完,越九归问谢龄:“师兄,你还有别的要逛吗?”


    “没有了。”谢龄道。


    越九归:“那咱们就去大殿上吧。”


    他们加快脚步。


    绸缎般湛蓝的天空和流金般的日光被甩开抛远,入得殿内,是一派盛大的流觞宴饮之景。


    这是在山间,山色空蒙新丽,仿佛刚下过雨;桃林在天穹之下延绵,芳菲十里;溪流沿山势而来,莲叶为托,样式各异的酒樽置于其上,供人捞取。


    不少道者行往溪畔取酒,品过之后露出赞许神情。


    “这幻阵真是高明啊。”越九归看了一圈,感慨道。


    谢龄亦在往四下打量。说是幻阵,这里更似另一方天地,每一处都是可耐得赏玩的景,比他以为的、从前经历过的沉闷宴会要好上太多——好得简直到了惊喜的程度。


    不过宴席仍是设了的,山石旁青枝外,矮几随处可见,布了酒水菜肴点心。各门派弟子自发坐在一起,衣着几乎统一。


    这个“几乎”,是他一眼扫见了某棵桃树下的萧峋。那家伙独占一张小几,红衣张扬,神情散漫,在清一水白色道袍的人间道弟子中格外惹人注目。


    ——当然,谢龄和越九归的衣饰也不曾统一,一个竹青色,一个橙衣。谢龄和越九归都不在意这点,交谈两句,寻了个视野不错的角落坐下。


    “雪声君没来啊。”越九归往人间道众弟子处张望一阵,满是遗憾说道。


    谢龄心中微惊:“你认得他?”


    “雪声君连画像都不曾流出过,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怎会认得他?只是觉得没哪个像他。”越九归道出自己的见解,“再说了,人间道最上首的位置是空着的。”


    “别的门派,几乎都来了师长。比较之下,我感觉人间道的弟子们有些……可怜巴巴的。”他寻思好一阵,压低声音说出那个词。


    谢龄:“……”


    越九归说得对,除了如他二人这般在山下才拉帮结伙组建起的门派,各宗各派都有长辈坐镇,而人间道却只有一群小辈,面子上多多少少输于旁人。谢龄心中生出愧疚之情,语气有些干巴巴:“雪声君不来才是正常吧。”


    这话越九归竟信了:“说得也是……只是可惜了,本以为能远远瞧上一眼的。”


    倒也不必可惜。谢龄在心中接话。


    谢龄低下头,尝了尝桌上的酒和菜,觉得还不错,正借此转移话题,同越九归说几句,听得这人道:“这位萧兄,当真鹤立鸡群。”他的注意力还在人间道众人身上。


    “鸡立鹤群还差不多。”谢龄小声地、随口应了一句。


    越九归噗嗤笑了声,又将目光投向萧峋,注视了一会儿摇头晃脑道:“他真是受欢迎啊。”言语间甚是艳羡。


    谢龄这才又抬头。


    好些人走去萧峋面前,举着酒杯很有结交之意,但都被萧峋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些人里有男有女,谢龄注意了一会儿,发现是年轻姑娘居多。


    姑娘们怀的是什么心思,谢龄能猜个八九分,可惜萧峋态度冷淡。


    这也是谢龄第一次如此远观萧峋,远观他和旁人的相处,他所有的神情都能收进眼底,不耐烦的挑眉,应付人的扯唇,散漫的笑或轻嗤……也亏得他生了副好皮相,无论什么表情,做起来都赏心悦目。


    “因为脸好。”谢龄做了一番总结,对越九归说道。


    越九归奇道:“既然脸好,那怎能形容为鸡呢?”


    谢龄语气很是自然:“山间野鸡的颜色总是比较张扬。”说完再度敛眸,拎起酒壶往自己杯中续上酒水,再为越九归满上一杯。越九归被谢龄的话逗得又是一乐,喝了口酒,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越九归终于不再同谢龄说人间道相关的人和事,聊起了其他。


    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萧峋投过来的一记轻瞥,而萧峋不仅向这两人投来目光,还站了起来,走去溪旁取了两杯酒。


    他踩着慢条斯理的步伐,迎着山风与飘零的桃瓣,行至谢龄和越九归所在的小几前。


    这里和人群离得甚远,却又能轻易将人群收在眼底。几上菜肴酒水都动过,糕点也少了两三块。萧峋扫完这些细节,眉眼一弯,喊道:“陈兄,越兄。”


    “咳,萧兄。”越九归还在饮酒,加上方才在背地里说的人突然到了面前,差点儿呛了一口。他赶忙放下酒杯、起身拱手。


    萧峋对他一点头,看向谢龄,又唤:“陈兄。”


    “嗯。”谢龄应得平淡,缓慢抬起头。


    萧峋的嗓音生就是温柔里透着冷冽,若单单是同他说过几句话的人,很难辨出他语调之下的深意。


    但他说话的对象是谢龄。


    几乎是在察觉到他走来的一瞬,谢龄断定出,这崽子听到方才他和越九归说的话了。再听他说话,更加肯定这崽子在打鬼主意。


    谢龄修炼演技已有一段时日,此情此景面色不改,面对萧峋的视线更是不避不逃,甚至眼神还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四眼相对,心思各异。萧峋弯眼弧度更甚,在他对面坐下,手中杯盏递向谢龄:“不知陈兄可愿同我喝一杯?”


    “当然原因。”谢龄眉梢半挑,抬手去接酒杯。


    萧峋也挑了下眉,心说这人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他取来的是两个玉樽,玉质细腻通透,谢龄手指伸过去,捏住玉杯的上端,再轻轻一提,从萧峋手中拿走、端到面前。


    山风回旋起迭,拂动衣角袖摆,落了桃花满肩。萧峋此刻无心风月,惦记着这人说他是山鸡的事,琢磨着该如何捉弄一番,倏然嗅到一缕气息。


    一缕熟悉的气息,融了梨花的清甜和檀木的清冽,轻轻地、慢慢地,从对面人的手腕袖口飘到他的面前,幽远得仿佛隔世落来的雪。


    是他喜欢的味道。


    是他喜欢都在谢龄的屋室里,燃起的香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萧峋:“?”


    萧峋:“!”


    第71章


    香是萧峋在鹿鸣山山下的小镇上买到的, 一家经营了好几代的香铺,出售的香都是店主亲手调制。萧峋常买的这种,说是具有安神之效。这点他没体会出, 但极喜爱它的味道,每回下山,都会买上几盒。后来萧氏被仇家灭门,他侥幸躲过一劫,远走他乡之前,去那香铺把这种香的存货全买走了。


    那香铺还在,没了库存的商品还能再制,能买到这香的远不止他一人。莫非这人也去过鹿鸣山山下的小镇?未免太巧了。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多少年都不会有外乡人路过。


    萧峋的目光带上探寻, 眼皮垂低又掀起,将对面的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他想起先前和陈河在越记小食吃饭, 某个瞬间他生出过这人和谢龄很像的错觉。


    说起来谢龄又不见了。昨夜他分明睡在他身旁,却连他几时走的都不清楚。


    那天真的是错觉?这个人的眼神总给他一种熟悉感,似在哪里见过般;方才他抬头看他时,亦有如此的感觉。


    谢龄谢龄谢龄。萧峋暗暗念叨这个名字,心说难不成这人是谢龄扮的?


    荒谬荒谬, 谢龄有必要做这样的伪装吗?这陈河还有个儿子呢!


    萧峋心念转如电。他在看谢龄, 谢龄亦注意着他。谢龄看见这人忽然就蹙起了眉尖儿, 又忽然撇下唇角, 眼眸轻轻眯起,旋即又迅速眨了两下。


    微变脸。谢龄寻思出这样一个词,腹诽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


    “我脸上有东西?”谢龄抿了一口酒, 搁下玉盏, 不疾不徐开口问道。


    “没有。”萧峋收回神思答话。他同样喝了一口酒, 但心里想法太多,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谢龄道。他觉得这家伙很奇怪,分明前一刻还笑得一脸深意,满心思捉弄算计,这一刻竟“气势全无”。难不成真能杯酒泯恩仇?那也当是他向他赔一杯酒吧。


    “冒犯了,还请陈兄见谅。”萧峋弯了下眼睛,拱手一礼,却也没解释。


    谢龄看得出这崽子在敷衍,不过他并非真要一个解释,端起杯盏,又饮了一口酒。萧峋取来的这杯酒不烈,果味占了上风,酸酸甜甜的,他很喜欢。


    风吹得桃花如雨纷落,梨花和檀木的幽香似有若无。萧峋头一回觉得这味道很烦,把脸别开了。


    但这人的手落进他余光里。方才他接酒杯的时候萧峋就发现了,这人的手很好看,手指长且白皙。旋即萧峋想到谢龄的手亦是如此,白得跟玉似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指尖掌心有一层剑茧。


    这人手上好像也有茧……等等,哪个习武之人手上没有茧子?萧峋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打算将视线再往旁移一下,突然注意到这人左手手指上戴这个墨玉扳指。


    嗯?扳指?


    他记得,在谢龄隐去自己行踪、回来的那一天,那人手上也多了个扳指。对面人手上的扳指和谢龄戴的那个模样完全不同,不过,和谢龄戴的手指是同一只。


    ……扳指这东西,能戴上的唯有拇指,一个人也不过左右两只手,这有什么好探寻的?萧峋迫使自己将思绪从对面人身上抽走,一口喝完杯中余下的酒,就要起身。


    “师兄,平湖剑派的人来了!”越九归压低声音,语速急切,拉了一下谢龄手臂,眼睛盯着从外面走来的一行人,“为首的那个就是听风山鬼。”


    “崔嵬?”谢龄注意力从萧峋身上移走。


    是一行身穿墨蓝衣衫的人,有男有女,皆佩长剑。为首者的衣饰最为繁复,道袍之外罩了件大袖纱衣,打林间明明暗暗的光线穿中,映出的颜色各异。这一身当真惹眼极了,再看衣衫主人的眉目,端的是清俊疏朗。


    他吸引去了宴会上绝大部分人的目光,四面八方盈满因他而起的谈论声,他本人倒是不澜不惊。


    这就是崔嵬啊,人气对得上在江湖上的排名。谢龄在心中打趣。


    先前同他们抢彼岸火的人亦在此列,摘去了斗笠,目光时不时往外瞟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越九归注意到他的举动,忙将目光放得更隐蔽了些,声音更轻:“除去听风山鬼,平湖剑派共有九人,希望别遇上。”


    谢龄对此淡然以待:“他之所以有底气,是因为师父是崔嵬,可崔嵬又不会入秘境。”


    “他”指的是同他们抢彼岸火那人。


    听着这两人的交谈,有了起身动作的萧峋重新坐回去。


    陈河见到崔嵬时流露出的态度和一般的江湖小卒完全不同,连不卑不亢都不足以形容,当是不咸不淡。他对他的称呼也很直接,很有平起平坐的味道。


    你都说了崔嵬那弟子的底气来自崔嵬,那你的底气又来自哪里呢?萧峋泛起疑惑,用收敛的、不易被察觉的目光再一次端详起对面的人。


    这时萧峋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去这陈河和越九归在竹林那小屋时,闻到过什么香味吗?


    答案是没有。


    若以炉燃香,炉上定会残留余香,当时他在小屋待的时间不算短,没嗅到半点味道——甚至于,他连烧过东西的味道都不曾嗅见。


    既然没有燃香,那他是在哪里染上的这味道呢?可别说是为了赴东华宴,连夜沐浴焚香!


    先前的怀疑再度降临萧峋心头,腰背不觉挺直。


    难不成真是谢龄?可谢龄为什么要扮成这样的无名小辈?不,他不该思考原因,仅从结果入手就够了。


    萧峋的视线落到身前小几上,开始重新审视细节,小菜,糕点,酒水都有减少,但越九归也动过筷子,一时难辩是谁吃的。


    他目光转向那条流觞的溪水。


    谢龄没在他面前喝过酒,但依照他对谢龄口味和挑剔的了解,不难判断出哪些酒合谢龄的口味,哪些酒会令他不喜。


    萧峋立时行动,三步并两步走向溪畔,自袖中捞出木托,将每一种酒都取了两杯,端到谢龄面前。


    “陈兄,我再敬你。”萧峋拿起两杯色泽如蜜的酒,其中之一递到谢龄面前。


    谢龄对上萧峋的视线,发现这人挂起了他在鹤峰上最常见到的、乖巧漂亮的笑容。


    葫芦里卖了药?谢龄又一瞥那酒。他倒不怕萧峋整蛊,等换回了雪声君的身份,有的是方法收拾这家伙。


    如是想着,谢龄接了过酒杯,缓慢饮了一口。这酒的味道像谢龄以前喝过的蜂蜜柚子茶,带着类似于柚子皮的清苦,不显得腻味,甜得恰到好处。


    对面的萧峋问:“陈兄觉得这酒如何?”


    “不错。”谢龄道。


    萧峋又拿起同样的两杯。


    这次是葡萄酒,没有佐味中和,甜得发齁。谢龄不喜,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放下酒杯。


    “这酒如何?”萧峋问。


    谢龄:“一般。”


    “咱们试试这个?”


    “……”


    “陈兄可喜爱这酒?”


    “还不错。”


    “这酒看起来还挺漂亮,陈兄,请。”


    “……”


    谢龄一连喝了七杯。


    他酒量好,区区几杯果酒,连微醺都不至于,但萧峋的举动让他诧异到诡异。


    是打算把他喝趴下吗?谢龄面无表情腹诽,忍住把对面那银毛脑袋拍走的冲动,没接递来的第八杯,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峋笑了笑。他盘着腿,坐姿懒散随意,谢龄不接他的酒,他便自己饮下,喝完后道:“这宴会太无聊了。”


    谢龄:“……”


    无聊就回去。谢龄心道。


    萧峋心中同样有想法。他回忆着对面人所说的“不错”“还行”“一般”,无论哪一杯哪一种酒,评价都简短。是谢龄会有的那种简短。


    还有身上的冷香,拇指上的扳指,喜爱酸甜、讨厌苦腻的口味,以及时不时给他的那份熟悉感,谢龄敢肯定,这人就是谢龄。


    如果不是谢龄,作何对他这样的点头之交来酒不拒?马上便是东华宴了,秘境争夺在即,这殿上没人心中不警惕。


    再想前几次的相遇,这“陈河”对他的态度太自然了。


    谢龄尚不知萧峋的想法,拂去肩头的花瓣,理了理衣袖,看了眼萧峋,道:“你……你的同门好像在找你。”这话不假,他看见温岚往他们这方向看了好几次。


    但萧峋听得不乐意了。换了个身份,连喊他名字都不乐意了么?


    而换了个身份换了一副平凡普通模样、坐在他对面的人又说:“你不回去?”语气里藏着几分熟悉的人才能听出的意味——是嫌弃。


    哈!他嫌他!越九归那二傻子都不嫌,竟嫌他!萧峋强忍住瞪眼的冲动,一甩衣袖、冷哼起身,“这就回去!”


    这利落倒是让谢龄有些吃惊。


    萧峋走得大步流星,背影颇有几分愤怒。越九归“哎”了一声,对谢龄赶人和萧峋一赶就走的举动很不解,谢龄没理会他的这份不解,确定萧峋回到宗门众人所在之处后,把小几上喝空的酒杯移开,去了一趟溪边,取了几杯觉得还不错的回来。


    萧峋到众同修面前溜达了一趟,寻了个借口离开宴会大殿。


    山间阳光变得炙热,前坪上的人远不如先前多,摊位稀稀拉拉。他一路往半山腰走,走到客舍,更是清寂无声。


    四面合绿树,蝉在枝头吵吵嚷嚷,被萧峋一抬衣袖扫落在地。做完这事,他径直走进自己那间屋子,把门一拍、砰的一声合上。


    这屋室比不得谢龄的主屋宽敞,却也五脏俱全,器具物什一应皆有。他来到铜镜前,寻出根木簪和木冠,颇费一番功夫,才把一贯披散着的头发梳好,束成满大街都能看到的样式,尔后在袖中和芥子空间里一通翻找,翻出一件从未穿过的衣裳换上。


    是件雨过天青色的宽袖长袍,面料普通,大街小巷都能买到,不过饶是如此打扮了,镜中映出的五官依然精致漂亮,银发如霜,惹人注目得很。


    萧峋盯着自己看了会儿,手指起落,往身上落了一道法术。


    灵力幽光如水掠过,转瞬,镜中人的模样发生了改变——眼下的萧峋顶多算得上清秀,左脸有道疤,还留了一撮小胡子。


    他细心地换了鞋,往鞋里垫上足有三张鞋垫,身量登时拔高,接着往自个儿周身左看右看,在这之上又给自己下了一道符。


    “这样应当不会被识破了。”萧峋嘀咕着,摘下一直未曾离身的鹿角,小心收进芥子空间,然后取出了东华宴给他的那块玉牌。


    他一番思索,指尖再度聚起灵力,待得光芒炽亮时,往玉牌刻字的那一面一抹。


    玉牌上原有的“人间道萧峋”五字被抹掉,改为了——“沉水阁张涛”。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狼崽子可聪明了,你们怎么不信他


    第72章


    做完这一身乔装, 萧峋回到宴会大殿上。谢龄和越九归还在先前的位置,有所不同的是,小几上的酒都换成了谢龄品过的、他喜欢的。


    萧峋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 选定距离谢龄最近的矮几,大步走过去。在坐下前,还刻意向谢龄那方向转头,问了句:“这里没人吧?我可以坐这里吗?”


    “没人没人,道友请。”应话的是越九归。


    萧峋撩撩衣摆坐到桌后。这里比谢龄那桌席稍靠后些,他一抬眼,就能将谢龄的侧脸收进视线中。


    谢龄这身衣衫同素日里的风格截然不同。初见时,萧峋觉得这人衣上染的橙色太深,跟混了土和灰似的, 胜在绣了沉黄和玄黑的花样、搭了几根苍绿的衣带,才顺眼起来, 眼下越看越觉得不错,甚至想给自己也弄这样一身试试。


    可真要是那样做了,谢龄会觉得他很奇怪吧。难办。萧峋颇有几分泄气地靠到身后那石头上。


    他喝了点酒,吃了几口佐酒的小菜,忍不住把先前暂且放下的问题拿起来重新琢磨:谢龄扮作这般平平无奇的小角色,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者说, 是打算去做什么呢?


    这是个见不到答案、便无从知晓根源的问题, 萧峋琢磨来琢磨去, 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竟是有点儿气。


    越九归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看他那模样,应当是不知晓的。既然如此, 萧峋决定帮谢龄守好这个秘密, 绝不让第三人发现。


    谢龄也在喝酒, 慢条斯理喝空了新取来的那些,将杯盏一一放到萧峋留下的托盘上去。越九归伸了个懒腰,见状问谢龄:“师兄,我再去取些来?”


    “好。”谢龄点头。


    “还是喝这些吗?”


    “嗯。”


    “看来这些合你胃口,我去了。”越九归笑说着,走去溪流旁。


    萧峋旁听两人的话,旁观那席案旁喝空的酒盏,腰背一板,眉头蹙起。


    这人喝了多少杯了,就不怕一会儿醉了吗?


    还是说因为越九归在旁侧,便不在意是否会醉?


    无论真相是两种想法中的哪一种,都让萧峋不爽起来。他按住想走过去的心情,目送着越九归走远,又用目光迎接越九归回来,再看向谢龄,看他伸手过去,挑了一杯酒放到自己面前。


    他没收敛目光,果不其然,不消片刻,越九归转身看过来,警惕又疑惑地问:“道友,我见你时不时地看我们,可是有什么事?”


    萧峋当即换上歉意表情,朝越九归拱拱手:“在下独自来的,无聊得紧,往四下看的次数不免多了些。若是冒犯到了两位,还请见谅。”态度相当谦和。


    越九归不好意思起来,摆手道:“道友严重了。”继而对他话里的某些信息感到疑惑:“你说你独自来的?东华宴不是不允许一个人的队伍吗?”


    萧峋摸了摸下巴那撮胡子,叹了一声,神色苦恼:“我的同门不知跑哪里去了。”


    越九归惊讶:“你不去找吗?”


    “准是跑哪处喝酒去了,在下不爱饮酒。”萧峋摇了摇头。


    “如此。”越九归坐回小几后面,仰头看了会儿天空,应和了萧峋一开始说的话:“的确,这地方坐久了也无趣。”


    “不知秘境什么时候才开。”


    萧峋接话道:“至少得到午时。”


    越九归算了算,叹息道:“还得一个多时辰呢。”


    他这副模样给了萧峋灵感。萧峋眸光一转,提议说道:“左右无事,两位道友,不若我们打打牌?”萧峋本想说下棋,但谢龄同他下过棋,怕被瞧出,故而说了打牌。


    但从头到尾理会他的人都是越九归,谢龄只在一开始的时候给过他眼神,之后便再没向他这里看过。还是越九归碰了下谢龄手臂,问他:“师兄,打牌吗?”


    谢龄拒绝得干脆:“不太会,你们玩吧。”


    “那就换一个。”萧峋道。


    越九归想想说:“下棋如何?我记得师兄说过会下棋的……”


    谢龄依然是拒绝态度,摇了下头,站起身来:“我去别处走走。”


    “诶,好。”越九归没硬劝谢龄同他们一道玩乐解闷,将桌上的酒选了一些放到托盘上,带到萧峋那处去。


    萧峋用余光追着谢龄,见他在这林间绕了几步之后不见身影,才收回视线。他心情复杂得很,一方面认为现在的自己于谢龄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就该不理会,另一方面又因谢龄这份冷淡而苦恼泄气。


    越九归在萧峋对面坐下,抱拳一礼,满脸笑容:“我姓越,名叫越九归,那位是我师兄,姓陈。还未请教道友名讳。”


    萧峋面上做足了礼貌的样子,回答道:“在下张涛……来自沉水阁,你们是何宗派?”


    他是礼节性一问,越九归答得却是认真:“我们门派叫小清天。”


    没听说过,别是你们到了这儿现凑的门派吧。萧峋暗暗想着,如是说道:“倒是不曾耳闻过。”


    越九归心道你这沉水阁也是不曾听说过的名字,听得对面人又说道:“大抵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这些年里,在下一直待在山上,不曾出来过。”


    “并非道友的问题,是我们还未扬名罢了。总有一日,我会将门派发扬光大的。”越九归笑了一下,“不说这个了,张兄,咱们玩什么牌?”


    “既然只有你我二人,便玩最简单的,如何?”萧峋道。


    “好。”


    谢龄走去了桃林另一侧。这里地势更高,溪流不曾途经,人比方才那处少了许多。他用一双眼框取景色,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了山的顶端、桃林边缘。


    这是阵法造出来的山景,但极逼真。倒远不近之处,有几棵桃树没有开花,枝条上甚至不见青叶,树干的颜色很深,像是枯死在了此处。不过看起来依旧是美的。枯败颓然之美,适合入画。谢龄靠近几步,绕行着,细细观看。


    绕着绕着,有个人影进入视线。是个支起一条腿坐在树上、披着件颜色似青又似墨大袖衣衫的男子,容颜甚为俊朗,亦然适合入画。


    可谢龄认出他是先前远远见了一次的崔嵬。


    崔嵬此刻手里拎了个酒坛,手上残留有酒液。视线沿这手往上走,谢龄瞧清他头上插的并非木簪,而是一根桃枝,当下时分,那桃枝旁竟还停着只乌鸦。


    桃枝,乌鸦,一者艳丽一者深沉,凑到一处,竟有种诡异的和谐。谢龄直觉不该和他靠太近——至少不是用“陈河”这个身份——转身便走。


    却有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嗓音透着点儿哑,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生来如此。


    “你听见了又如何?”谢龄回了一句。


    他的脚步声不停。崔嵬在树上瞧了他片刻,或者说,是故意让谢龄走了一段距离,待他就要远离,道:“你是在殿外欺负我徒弟的那人。”


    这话说完,谢龄面前一阵风扫过,崔嵬出现在身前三尺处。


    三尺,刚好是一剑的距离。


    谢龄停下脚步。崔嵬身上的大袖罩衫因了光线变换,呈现出了与方才所见不同的颜色。谢龄的目光自下而上,缓慢地停在他脸上,同他的眼眸对视。


    “欺负这个词,用得可能不对。”谢龄说道。


    他对崔嵬没有惧意,态度平平,和对待普通的陌生人无异。


    崔嵬的眼神有一瞬转深,旋即挑起眉梢,扯唇轻轻一笑,认同般地点了下头:“似乎真的不太对,该是——在殿外坑了我徒弟那人。”


    乌鸦还在他头顶,随着他的动作动了一下,但没飞走。


    真是个奇怪的人。谢龄再度生出这样的感觉,不仅是因为崔嵬头上那装饰般的乌鸦,还因为从他表情和语气里感受不到真诚——为自己徒弟出气、报不平的真诚。


    “钱没落到我手里,如何算是被我坑?”谢龄不欲同此人多言,怼了一句,向着侧方迈开脚步,要绕过他。


    崔嵬又扯了下唇。这一次,他笑出了声。他不打算让谢龄走。


    下一刻,听得一个温温和和、带笑的嗓音:“敢问可是崔嵬前辈?”


    音色太耳熟了,谢龄转头看过去——萧峋正朝他走来,银发红衣,皆被山风吹得散乱。


    “人间道的小子?”崔嵬亦看向他,大抵是认出了是谁,或者是什么人,神情变得戏谑,“你叫我前辈?这可不太恰当。”


    尔后不知是还想到什么,丢下一句“这回先放过你”,将手里的酒坛往旁一扔,衣袖一振,向着山下而去。


    哐当!


    酒坛在地上碎开,清亮的酒液沿着地势流淌,渗进泥土中去。


    转变来得太快,谢龄甚至不及诧异。他的目光从崔嵬的背影回到萧峋身上,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你怎么来了”,道了声:“多谢。”


    “不客气,碰巧路过罢了。”萧峋甩甩衣袖,在谢龄身前站定。他悄然调整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崔嵬的走远,心中的担忧从淡去。


    论境界,谢龄在崔嵬之上,若两人当真起了摩擦,吃亏的不会是谢龄。可崔嵬这人颇为邪性,擅长把场面弄得难以收拾。上一世他和崔嵬打过两次交道,崔嵬给他留下的印象,除了棘手还是棘手。那人下场比他还惨,不仅横尸在野,且是暴毙,师门或多或少被牵连。


    萧峋想了想,终是没忍住开口提醒:“崔嵬那个人,你别和他有牵扯。”


    “为何?”谢龄不解地问。


    萧峋不知如何解释,扯了条江湖传言:“不都说这个人喜怒无常么?”然后道:“我走了。”


    他一甩衣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大,加之言语敷衍,谢龄都要以为这人是专程为自己解围来的了。


    “你似乎有些匆忙?”谢龄打量了一阵萧峋的背影,开口道。


    萧峋脚步猝然顿住。


    对啊,他这般匆忙干什么?


    他和越九归的牌局吸引了不少人,两人局凑成了四人局,输家还有人轮替。他放水输了一局,换得空闲出来找谢龄,那边无人等他,这边他还弄清了这个人就是谢龄。


    分明是他筹码更多。萧峋回过神,转身对上谢龄的视线,说话语气理直气壮:“走得快一些便是匆忙了吗?”


    谢龄:“……”


    谢龄觉得这话竟还有几分道理。


    萧峋向着他走了一步,头抬高几分,抢过话头道:“陈兄,我可否向你打听个人。”


    “你说。”谢龄眼皮倏地跳了一下。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他这个人,爱穿素净的衣衫,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但眉眼生得极好;境界很高,高到我们这样的人根本瞧不出——陈兄,你有见过这样的人吗?”


    萧峋漆黑的眼眸弯起些微弧度,拱手一礼,认真又恳切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


    第73章


    你这算是问对人了。谢龄心中的小人默默说着, 抬眼朝四处看了看,做出回忆思索的神情,稍过几许时分, 答道:“没见过。”


    “是吗?”萧峋摇头一叹,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将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这是最后一处……可能他真的没来吧。”


    漫山遍野找我干什么,实在没事做就练剑去。谢龄用思绪敲了萧峋脑袋两下,表情淡然至极:“有可能。”


    “哎。”萧峋注视对面人浅灰色的眼睛,又是一阵摇头,接着甩了甩衣袖,转身往山下走, “算了算了,不来就不来吧。”


    他背对着谢龄, 抬手一挥:“陈兄,有缘再会。”


    谢龄应了声再会。


    萧峋的步伐不似先前匆忙,恢复了一贯的散漫悠然。风吹得肆意,他袖摆亦翻飞肆意。走出十丈距离,他悄悄回了一次头——谢龄没跟来。


    又过十丈, 他再一次回头:谢龄开始往山势低处走了, 但走的道, 和他并非同一条。


    既然都是回去, 连和他同路都不愿意?看来当真嫌他,呵!萧峋又甩了一次衣袖,甩完表情一垮, 眼角眉梢耷拉得几乎快掉下去。若是有人在他面前, 当会用怨气冲天来形容。


    萧峋脚步越来越快, 直到路上出现其他人的身影,才收敛起头顶的怨气。他先前坐的那一席围满了打牌和看乐子的人,他往那处扫了一眼,转头寻觅无人之处。


    ——宗门众人处他不打算过去了,他本就是因为谢龄才来这东华宴的。接下的行动,自然要跟着谢龄。


    得把先前那一身行头换回来才行。


    谢龄回到席间,往人间道众弟子所在之处投去一瞥,没发现萧峋,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恰好越九归也坐回来。他并非输了被罚下的,而是主动让了位置。谢龄给他倒了杯酒,他喝完后笑道:“师兄,你回来啦。”


    “嗯。”谢龄点头,注意到牌局上不见提议之人的身影,问:“张涛呢?”


    “寻他同门去了。”越九归答道。


    再饮了一杯酒,越九归又说:“他这人打牌很有一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输了一回。不过他走了,这牌打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手还变臭了。”


    他的语气里甚有几分相惜的味道和无敌的寂寥。谢龄听得有点儿想笑,忍住后问:“还去打吗?”


    越九归:“不去了。”


    越九归又去溪流旁取了些酒,随后还寻来人换了一桌新菜。但到这时,吃喝的心思已淡了,越九归一番思索,对谢龄道:“师兄,咱们玩骰子吧?比大小,谁输了谁喝酒。”


    谢龄一扫他拿过来的酒,笑了一下,“既然是输了的惩罚,不该拿些你不爱喝的么?”


    “如此,你不爱喝的也该拿上一些!”越九归再一次起身。


    他刚踏出一步,桃林里起风了。


    不是先前感受过的山风。这风中充盈着灵气,如春雨润泽大地、催使万物新生,它温温润润拂面而过,众人皆觉神清气爽、疲惫全无。


    好些人舒服得眯起眼。


    谢龄坐直了背。他直觉有什么人要出现了,看了看越九归,又远远扫了一圈人间道众人,暗自警惕。


    风渐渐止了。谢龄看见一行身披白袍的人走进林间,为首之人脸上戴了张以白色为基调、以金红两色描绘纹路的面具,应是某种动物的脸,但谢龄认不出具体是什么。


    他步伐随意,看似缓慢,却在倏然之间行至桃林正中。到处都是谈论声,他手掌下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四面立时安静。


    “感谢各位来到镜川,希望这次的酒和食物,大家都满意。”他说道,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却不见任何的沉闷,“闲话不提,和上次相同,各位在秘境中能有什么样的收获,皆凭自身本事,只是离开秘境时,要将猎杀妖兽所得的妖魄交与我们。”


    “秘境能够维持的时间是三日,这一回,没有境界限制。”


    他的话很简单,但最后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东华宴的秘境一直不固定,有时会不准清静境的人进,有时会限制游天下境之上的人,如今日这样的不限制,还从未有过。四面八方冒出说话声,吵吵嚷嚷、嘈杂纷乱。


    谢龄眨了下眼,减弱五识之一的听觉,耳旁登时清静。他对越九归道:“和我们倒没什么关系。”


    越九归初听亦是震撼不已,谢龄说这话后忽然明白了,点点头,不再是一副在意的表情:“的确如此。”


    他还道:“上交妖魄也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尽力就好,大门派间才会竞争数量。”


    谢龄想起来之前翻看过的东华宴的记录,道:“看多了也没意思。”


    “是啊。”


    一团一团雾似的东西出现在山野各处,流转着充足的灵气,偶尔可见瞬闪即过的符文。


    副本入口。谢龄做出判断。他让自己恢复了听觉,与此同时,林间响起一个低低哑哑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是崔嵬开口说话。谢龄循声望过去,这人头上仍插着那根桃枝,但乌鸦不见了。他从席案后起身,领着一众弟子步入最近的雾团。


    这是在场众人中第一个行动的门派。


    “我们也走吧!”越九归道。


    谢龄“嗯”了一声,扫了眼人间道的位置,发现萧峋还是不在。


    而越九归拉着他站了起来。


    前不久才见过,应当是游荡到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去了吧。谢龄不再想萧峋,和越九归一道走向某个雾团。


    踏入雾中的一刹,眼前出现了另一片天地。身处之处依然是树丛中,这里的树高达几十上百丈,天空被它们的枝叶分割成块,流云亦间断。地上是雪,才积起不久的雪,踩起来松松软软。起风时这些雪被吹起来,轻而薄,像是林中起了一层雾。雪面留有鸟兽的足迹,四野寂静,富有生机。


    “呼,我好久没见过雪了。”越九归四下张望,有些开心。


    “海拔……地势应该很高。”谢龄收回往天空探寻的目光,做出判断,谨慎地对越九归道,“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咱哥俩走着。”越九归往身上贴了张轻身符,“这种大雪山,往往藏着上好的药材!”


    谢龄想起自己身上的“老伤”,心中一动。


    但惊喜和收获来得并不快。谢龄和越九归一前一后走出密林,途经一汪翠蓝如玉的湖泊,直到远方出现一座又一座在阳光下折射出宝石般色彩的雪山,都没见到一片有用的药叶子。


    妖兽倒是猎了几只,但没有获得太有价值的材料。


    “咱们歇会儿吧。”越九归走累了,说完这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谢龄也有意停一停,好观察周围环境、调整前行方向,由着他去了。


    谢龄向外释放神识,越九归取出水袋,咕隆咕隆往口中灌水。突然间,后者猛地暴跳起来,瞪大双眼,水洒了满身满地。


    “师兄,这里有桂蝇!”越九归抓住谢龄手臂,指着某个一窜而过的东西说道,声音里满是兴奋,“有桂蝇在的地方,定然生长着云雷寒木!”


    “云雷寒木是用来镇魂的,你要它做什么?”谢龄平日里看的书多,对云雷寒木有些了解,反应很快,语气带上试探。


    “我不是想用它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越九归忙解释,“我呢一直有个想法,想制出一种无论两人相隔多远,都能如面对面那般交谈的法器,考究了好些材料,发现唯有云雷寒木合适……这木头太难寻了,好几百年才长成一根。”


    电话要被发明了吗?谢龄的心情转为惊喜。他看过的修仙小说里,几乎都有千里传音的法器,这个世界有类似的符纸法术,但仅仅能够传音,无法实现即时交流。


    “你还会制法器?”谢龄问。


    越九归不大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摆手说道:“不是我制,我是提出想法的那人,具体制作,得让炼器师来完成。”


    原来如此。谢龄依然赞许:“这主意不错。”


    “是吧,我也这样认为。”越九归笑容得意。他细致辨认桂蝇在雪山上留下的痕迹,向着某个方向前进。


    谢龄跟在他身后。云雷寒木功效特殊,妖兽通常不敢靠近,只会吸引一些小型的蚊虫。谢龄没太警惕周围,稍加思索,同越九归道:“可以和我详细说说吗?在你的设想里,是持有这种法器的一人,可向其他所有同样拥有它的人法器交谈,还是一个法器只能固定向另一个配对的法器交流?”


    “我考虑的是后者。”越九归答道。


    谢龄委婉提议:“我觉得,如果是前者的话,会比较方便。”


    而越九归回过头来,提出一个问题:“那要如何从众多这样的法器中,连上自己想要找寻的那个人呢?”


    这立刻将谢龄问住了。他从前生活的世界,远距离即时通讯的实现依靠基站,但越九归想制造的法器,却是凭借灵力运作的。灵力能够建成交换站吗?谢龄不知道。


    “啊,这的确困难。”谢龄道。


    “却也是个大胆的思路!我方才提出的那个问题一旦解决了,人们之间的沟通就会变得迅速!”越九归说着,脚步愈发轻快,“等出去后,我即刻修书一封,将这个思路告诉家里。”


    越九归家中是做法器生意的么?谢龄抓住这个细节,但没有细问,只是道:“我能预定一件吗?无论做出来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师兄哪里的话,这东西要是能做出来,我定第一时间给你送去。”越九归大方地冲谢龄摆手。


    越往前走,桂蝇出现得越多。虽说名字里带了个“蝇”,但这种飞虫并不恶心,背壳金黄色,好似背着朵小小的桂花。


    他们经过了一条浅溪,溪水清澈极了,但太冷,没有游鱼。阳光透进水底,在砖红色的石块上跳跃流动,谢龄视线扫过,心念一动,对前方的人道:“越师弟,我有个请求。能做个方便看时间的法器吗?”


    “看时间?的确,眼下情形,时间都被模糊掉了。”越九归歪了下脑袋,看看天空,又看看雪地,“师兄的想法是什么?与我具体说道说道?”


    越九归将脚步放慢半拍,等谢龄走上来,抬手揽住他肩膀。谢龄已习惯了越九归热情时的举动,没将这人的爪子提溜开,就这般向他说起关于手表怀表的想法。


    雪面留下两人的足迹,属于谢龄的那一行很浅,风一吹,掀起来又落回去的细雪便能抹去。走了一段距离,谢龄脚步倏地一顿。他把越九归拉到身后,抬头看向某个方向。


    “师……”


    越九归充满疑惑的声音被打断了,一个身穿墨蓝色道袍、头戴斗笠的人在这片雪地上现身,手里提着把剑。


    “呵,缘分啊。”他扯出一声嘲讽的笑,“来这里,想必也是为了云雷寒木吧。”


    “云雷寒木是我囊中之物,你二人,连它的叶子都休想碰到!”


    这人赫是在大殿外喜获一万一千灵石一株彼岸火的平湖剑派弟子。


    崔嵬的徒弟,看样子是要找他报仇了。


    这人竟然没和崔嵬、没和平湖剑派的同门走一起,那你有点儿倒霉。


    谢龄朝前一步,但他还没出手,对面平湖剑派弟子脚底乍起一道阵法。阵法的光芒是幽蓝色,仿佛夜色收尾时漏下的一笔,很漂亮,但向上收拢时,犹如数道利刃刺进这人身体。


    “呃!”


    他发出一声惨叫,极其短促,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颈,窒息般往上一翻眼白,手脚骤然失力,往后倒地。


    雪太软,他倒下时都未发出声音。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看得越九归惊魂未定。谢龄倒是淡然,垂眼又撩起。


    稍远的一棵树后,走出来个侧脸带疤、留着撮小胡子的人。他手持深黑色的星盘,指尖残留有灵力的痕迹。雨过天青色的衣摆滚着细雪在风里起落,他向谢龄和越九归执了一个随意的礼,“两位,没事吧?”


    是沉水阁的张涛。


    作者有话要说:


    陈河:谢谢,还没来得及有事


    第74章


    这人是个阵修?看起来只有清静境, 却能如此迅速悄然地布下阵法、偷袭成功,真正实力定然不止于此。


    “无事。”谢龄判断后答道,轻轻点头, 算是对他那一礼的回应。


    “那就好。”萧峋抬步向谢龄走过去。他注意到了谢龄方才那番短暂细致的打量,但浑不在意。他涉猎很广,其中卜、阵、咒法最为擅长,为以防万一,身上的幻术足有两重。


    当然,谢龄境界远远高过他,退一步说,就算被谢龄看穿了,那又如何?他要找的人是人间道的雪声君, 关小清天的陈河什么事?


    这时越九归回过神来,向前一步, 看了看雪地里砸出的人形坑,再看向萧峋,一脸震惊:“道友,你出手也太快了吧!”


    萧峋话语满是谦虚:“这还不算快,让他说了好些话。”


    “他这是昏过去了?”越九归问。


    “大抵要昏上半日才能醒。”萧峋道, 继而步伐微顿, 向两人解释:“他说他要云雷寒木, 恰好我也是, 故而出了手。”


    这话让越九归眼神里流露出警惕,向谢龄靠近半步,道:“我们也是来找云雷寒木的。”


    越九归的这个举动让萧峋不太舒服, 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 但面上仍是和和气气的:“在下要一根就够了。”走到两人面前, 萧峋提议:“离云雷寒木生长之地还有一段路,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好。”点头应下的人是谢龄。在秘境副本里组队,这种要得少还能打的人,谢龄绝不嫌多。这张涛看起来还是个“杀伐果断”的,若待会儿再遇上抢云雷寒木的人,想必会出手解决。


    一行三人各怀想法,向着更北的方向前行。


    天空飘来一大团阴云,将太阳遮挡了去,光线变暗,但眼睛好受了些。地势愈发高了,几乎寻不见植被,越九归的步伐逐渐慢下来,呼吸变得粗重。


    高原反应。现在的高度,应该在四千五百米以上了。谢龄推测着,庆幸自己捡的是个大号,纵使有硬伤,但躯壳顽强,行走于此间,没有任何不适。


    谢龄招呼越九归停下,对他道:“喝点水。”


    “是有些口渴。”越九归说话时都往外冒白气,寻了块石头、扫清积雪坐下,边说边取出水袋。


    那水袋被冻得凉冰冰的,谢龄刚要提醒,萧峋抢先一步走过去,指尖聚起灵力,往越九归的水袋上落下一个法术。


    “越兄,这时喝些热的比较好。”萧峋的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宛如一个长辈。


    越九归手里的水袋立时温热。他朝萧峋感激一笑,往肚子里灌下小半袋热水,唏嘘一叹:“还好没下雪。”


    “你要不要加件衣裳?”萧峋关切问。


    “贴张符纸就好。”越九归摇头,拿出一些符纸,在里面挑挑拣拣选了两张,拍到腿上和手臂上。


    他的呼吸顺畅了不少。


    半刻钟后,三人在一片陡峭的悬崖上停住脚步。


    云雷寒木就生长在前方——讲准确一下,该用“树”来形容。它们扎根于这片茫白荒芜的雪地和山石中,杆身碗口粗,没有分枝,高约□□丈,最顶上生着椭圆形的、宽大厚实的叶子。


    背壳金黄色、似背着一朵小小桂花般的蝇虫在树干上爬来爬去,吸食云雷寒木分泌出的汁液。


    萧峋深知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一言不发抓出星盘,食指中指并拢往盘上一抹,激射出两道光芒。


    轰隆!


    最前面的那棵云雷寒树被瞬息结成的阵法贴地斩断,朝着陡坡下方砸来,树干上的桂蝇都被惊飞,眼见着这根巨大的木头就要砸进雪里、造出一片狼藉,萧峋手指在星盘上一勾,又是一道阵法落成,将之带进芥子空间。


    山间风雪归于平静。萧峋看了眼谢龄,却见谢龄上前一步,同越九归并肩。


    “一共六根云雷寒木。张兄拿走一根,还有五根……”越九归点着食指一数,低声念叨着。


    “够吗?”谢龄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剩下那五棵雷云寒树,问。


    越九归在心中算了算,回答道:“够制七八件吧。”


    这可是将近十米高的树!谢龄愕然:“如此费材料?”


    “成本是有点儿高。”越九归挠了挠头,说不得大好意思。


    “云雷寒木太难找了,你就没想过,用其他相对便宜的、产量高的,合成类似功效的材料?”谢龄叹了一声。


    “合成?”越九归咀嚼这两个字,眼前倏然一亮,“这是一种思路!”


    “你选择云雷寒木的原因是什么?”谢龄问。


    “它生长在高寒之处,质地坚实;它能承受住大量的灵力,不催不折不朽不烂;它还……”越九归说出了一长串原因。


    谢龄认真听完:“那就试着造一个同样有这些特点的出来。”


    “等出去后再好好琢磨。”越九归接纳了谢龄的意见,打鸿蒙戒中寻出件法器,走上前,“先把这五根砍走。”


    萧峋听这两人掐了头去了尾的交谈,听得云里雾里,更因这份迷惑,心中再度生出幽怨。


    谢龄又在做他不知道的事情了。不和他说也就罢了,可越九归那二傻子就这般值得信赖?


    他在心里嘀嘀咕咕,强迫自己不去看谢龄,转身走去悬崖边上。


    这崖起码百丈高,崖下依然是雪地,但能看见矮植了。目光向东向南,植被由稀疏渐至密集,最茂密的地方还开了花。再往花枝外看去,有一汪围着石头的、不深不浅的泉,泉水碧蓝,不断腾起热气。


    ——竟是一处热泉!


    萧峋想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谢龄,可好巧不巧,有另一群人也发现了这个热泉。


    这群人中有持剑者,有人持琴,皆穿一身以暗银为底、绣深金色月纹的道袍,衣衫质地轻俏,行走风雪间,袖摆衣角起起落落,很有翩翩如仙的味道。


    ——瑶台境的服饰。


    谢龄亦发现了这些人的“靠近”,来到崖边、萧峋近旁。他比萧峋看得更容易,一眼瞧出这群人里,有个境界到了寂灭境的。


    在这个世界里,境界由低到高,依次是清静境、神心空明境、游天下境、寂灭境。据谢龄看过的那些资料,从前的东华宴秘境,寂灭境者不会下场。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秘境做了境界限制。其次则是因为高境界者的参与,会打破秘境内的平衡。这天底下修到了寂灭境界的人,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尽,多在大宗大派。他们凭一己之力便可摧毁一些小门派,若是下场,教其他门派如何争取?


    反正这次的秘境不限制境界,所以干脆不讲究了吗?谢龄眉梢微微一动,开口:“他们……”


    谢龄还没到根据衣饰判断人来处的程度,想问一问身旁的“张涛”,但疑惑的语调还未出,便听得这人道:“是瑶台境的人。”


    和他还挺有默契,谢龄暗暗说道。他对别人做什么不感兴趣,弄清楚个大概,转头要去看越九归砍树砍完没有,第二批人闯入视线。


    这一批人谢龄可太熟悉了,他们皆着素白道袍,皆持剑,除了一个扛着把巨大的、漆黑的斧头的姑娘。他们是人间道弟子,所行目的不难辨出,和那些瑶台境的人相同,都是朝着热泉而去。


    谢龄心中响起警铃。


    身旁的人又道:“这秘境持续三日,没人愿意提前出去,定是要寻个地方扎营的。看那模样,他们两方都打算在热泉附近安顿,必定会起争端。”


    他话音落地,人间道众人和瑶台境的在远处打了照面。


    人间道一行人中境界最高的是个游天下初境,名字叫穆北,是古松的徒弟。众人以他为中心,结成队形行进,沿途猎了不少妖兽。


    他们在距离瑶台境之人尚有百余丈时停下脚步,双方隔着茫茫雪原对视,都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起初皆按兵不动。一息,两息,三息……数到第五息时,瑶台境的人抢先出手。


    是一道琴声。


    声做利刃,直袭穆北双眼!


    这一招太恶毒,干戈立起。


    萧峋不在,人间道寂灭境之下者,比起瑶台境来少了一人,不占优势。谢龄在心中给萧峋寻了个理由,没去责怪,目光盯紧那个寂灭境修士。


    他怀中抱琴,当属瑶台境音修一系。


    若这人不出手,谢龄没有落场的打算。秘境本就有争有夺,弟子们若拿下这块地方,是他们有本事;若拿不下,是技不如人,是警醒和棒喝,等回了宗门,当该更加勤奋地修炼。


    但显然,对面的人没有这样的想法。那人斜抱长琴,手指抚上琴弦,摇头一叹:“要怪就怪,你们的雪声君不在吧。”


    铮——


    琴音如剑啸,挟着磅礴灵力,狠狠向人间道众弟子砸去。


    “瑶台境的想杀人。”萧峋捏紧星盘,声音低了几度。


    谢龄神情看不出太大变化,反手抓出一把剑。


    这一剑就要飞掷出去,却是有人抢先一步。


    是崔嵬。


    他乍然现身,神情难辨,抬手一抽发间桃枝,桃枝于瞬息间化作三尺长,变成了一把剑。


    剑光明灭,崔嵬穿行在瑶台境众人之间,幻色的大袖翻舞着,身姿轻盈得近乎于鬼。他眼睛很毒,专挑瑶台境的薄弱处下手,一剑挑翻一人。


    仅过了片刻,局势逆转。


    “平湖剑派崔嵬,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寂灭境者冷声问。


    “没什么意思。”崔嵬无所谓地说道。


    崔嵬甩开那些唤不出名字的瑶台境弟子,袭往这人面门。剑花如桃花,纷纷又迭迭,他踏着飞旋的雪花起招出剑,一剑更胜一剑刁钻。


    崔嵬的境界能称之高,到了游天下上境,可比起对面的寂灭境来,低了太多。他们之间差了一个大境界,崔嵬剑法难缠,不敌之势亦显露得很快。


    这时穆北率领众人结成剑阵清理掉瑶台境的“散兵”,冲着此方向奔袭,同崔嵬一左一右以包围之势夹击那寂灭境者。


    人间道剑阵不可小觑,曾数次越境杀人;再观崔嵬,他手上那一剑,打的是卸掉对手持琴手臂的主意。寂灭境者做出判断,以臂上伤口换避过人间道剑阵。


    风雪在这一刻漫过山野,崔嵬袖摆如翼,人如飞鸟,身形凌空稍顿,眼睛微微一眯,在剑刃即将逼上对手时,陡然一转方向。剑势随之偏转,这桃枝般的剑剑尖点着一朵雪花,直刺那寂灭境修士胸口。


    噗嗤——


    皮肉破开的声响。这人衣襟上立有殷红的血迹溢开。


    电光火石间,人间道剑阵第二剑又起,他面色铁青,甩袖收琴,疾步倒退,一连退开数丈远,沉沉喊了声“撤”。


    瑶台境弟子一共九人,都受了伤,没人是完好之躯,见得自家大能受伤喊退,有力再战亦无心。


    他们撤得极快,片刻间没了踪影。


    人间道没人去追,崔嵬立在原处目送。这片雪原恢复了无人时的宁静,唯有风吹雪,回旋着愤怒嘶吼。


    穆北没有放下手中的剑,或者说,人间道众人都不曾放下剑,他们的神情甚至更凝重了些。


    剑阵依然结起。穆北偏头看向崔嵬,唤出他的名字,语气冷沉:“接下来,你要趁人之危了吧?”


    崔嵬“啧”了声,拂袖说道:“我崔嵬行事,虽谈不上正直,但也光明磊落。”


    “再说,我可没杀过你们人间道的人,至多是捉弄一番罢了。”


    “呵,捉弄。”穆北瞬也不瞬望定崔嵬的眼睛。他是古松的徒弟,这一年点石会逐日组的魁首,他除了学会古松的剑,还学会了古松待人待物时的一身冷意。


    崔嵬瞧着他,嗤笑一声,手中剑化回一截短短的桃枝,随意往发间一插,说道:“我要杀的,我想杀的,自始自终,只有你师父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大惊(


    第75章


    穆北听见崔嵬的话, 先是眉头一皱,旋即舒展开,上下打量崔嵬两眼, 扯起唇角冷冷一笑:“想杀我师父?痴人说梦。”


    崔嵬耸了下肩,没接这话,掉头就走。他步速慢条斯理,身姿却轻盈如鸿,在雪地上留下的浅淡足迹转瞬便被风雪淹没了去。


    远处悬崖上,谢龄旁观着雪原上发生的一切,心情从惊讶转为震撼,再由震撼变得复杂。古松和崔嵬之间发生的事,远比他预想中的要纠结。


    “这崔嵬……”谢龄自言自语, 声音很轻。


    萧峋在他身旁问:“为什么想杀人家的师父?”崔嵬和古松有仇,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事, 好奇得很。他用余光注意着谢龄的神色,却见谢龄神情不变,回了他一句:“我怎会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很好,伪装得很自然。萧峋在心中评价谢龄的反应,想了想说:“听说他很针对人间道的弟子, 这时候却出手相救, 是‘人间道的人只有我可以欺负’的意思吗?”


    “这种解读……”谢龄歪了下头, 眉眼一弯, 轻轻笑了一声,“也算有趣。”


    他是被萧峋的话逗笑的,很短促的笑容, 转瞬即逝。萧峋没有错过, 那笑从他宝石般的眼眸上掠过, 像雪华掠过冬夜的长空,美丽寂静,惊悸心魂。


    萧峋起初惊艳,尔后惊讶,惊得差点儿从这悬崖上摔下去,费了好一番功夫稳住表情和心情。


    原来谢龄会笑。是啊,谢龄是个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石头,怎会不会笑?但他在鹤峰上就没笑过,是现在陈河这个身份更无拘束些吗?那在鹤峰的时候,又是什么让他感到拘束呢?地位和身份?


    萧峋别开目光,思索起来。


    另一侧,越九归将余下五根云雷寒木都砍下、放入鸿蒙戒中,一回头,发现“陈河”“张涛”两人背对他站在悬崖边上,还低声谈论,疑惑地走过去:“我树砍完了,你俩在这看什么呢?”


    越九归这话一出,谢龄适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剑,赶紧收进芥子空间;萧峋亦是忙不迭把星盘丢进袖子里,再一拂衣袖,帮谢龄的动作掩了一掩,回过身去对他道:“一场还不错的戏。”


    “戏?”


    越九归挂上一张好奇脸,走来崖边、张眼往外一瞧,惊道:“好家伙,那里有热泉!哎,有人了,是人间道的人吧?看来要被人间道占了,咱们没这个福气了。”


    他语气跌宕起伏,说的时候还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谢龄瞧着,又有些想笑。萧峋瞥见这人神情,把他注意唤过去:“崔嵬走了,人间道的人多多少少受了伤,你说若是瑶台境的人折回来……”


    果不其然,谢龄仍是忧心宗门众人的。他眼底将要浮现的笑意消失,视线放远,将周遭扫了一遍,轻声道:“瑶台境的也受了伤,就算折返回来,胜算也不高。”


    “什么什么?人间道?瑶台境?崔嵬?”越九归一听来了兴趣,“方才我砍树的时候发生了事情吗?师兄快与我说说。”


    萧峋在谢龄开口前,三言两语将热泉旁发生的事概述给了越九归。


    “瑶台境的也太不要脸了吧!”越九归听后满脸鄙夷,“果然是海岛蛮夷。”


    “这称呼有些意思,何以如此?”萧峋奇道。


    越九归撇了下唇:“我家曾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啧,不提不提,想起来就恶心。”话毕摆了摆手,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比起他们,我还是对崔嵬和人间道之间的恩怨更感兴趣。”萧峋一转话题,看向谢龄,童他说道,“你应当也是这般想的吧,陈兄?”


    谢龄点头:“八卦的确更有意思。”


    越九归认同这一点,附和了一声,问:“那人师父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清楚。”


    “这就不得而知了。”


    谢龄和萧峋同时回答说道。


    “遗憾遗憾。有机会再打探吧。”越九归脸上写满失望,向外看了又看,收回目光,问谢龄:“师兄,接下来咱们去哪?”


    谢龄早做好了决定:“往东走,我想寻些药材。”


    “哪方面的药材?”越九归问。


    谢龄:“治疑难杂症的。”


    越九归:“……”


    越九归幽幽道:“这范围太广了吧。”


    谢龄没管越九归这句吐槽,看向一旁的萧峋。萧峋正寻思谢龄怎么突然需要药材了,听得谢龄道:“接下来的路,张兄还要跟我们一块儿吗?”


    这话里细细品来,藏着点儿赶人的意思。


    我都换了张刀疤胡子脸了你还赶我?萧峋心头忿忿然,表面装得无所谓,甚至还做出思忖神情,隔了片刻才道:“一道走吧。”


    谢龄颇有些惊讶:“你不去和你的同门一块儿?”


    萧峋立刻编造理由:“他们中有人喝醉了,麻烦得很。”


    越九归应是想起了某些往事,理解地拍拍萧峋肩膀,道:“那我们一起走吧。张兄若是见到了想要的,说一声便是,如果我们两方都想要,那就按照需要或者功劳拿,如何?”


    “好。”萧峋赞同。


    “如此,向东出发——”越九归抽出他的枪,往崖外一指,朗声说道:“我们就直接从这下去吧。”


    说完将枪往前方一抛,脚踩上去,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崖底。


    谢龄一怔,尔后迅速眨了两下眼,杵在原地没动。直接下去确凿是最方便的路线,可他还使不出御剑术,若要这般直挺挺下去,那就是——跳崖了。


    百来丈的悬崖,以他的身体来说当是摔不死的,但直接摔下去未免太离谱了!


    越九归已经下去了,看了眼“张涛”,也即将要下去。他总不能让人家在那等着,他慢慢从山上绕下去。一时之间寻不出让就义尽可能显得不那样英勇的方法,谢龄做了个深呼吸,企图转换思路。


    萧峋察觉出谢龄的犹豫,偏头来唤了声:“陈兄?”


    “……抱歉,我有些恐高。”谢龄别开脸,扯了个理由。反正是不认识、不、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可以随意地胡说八道。


    他的举动看在萧峋眼里,被理解为了不好意思。萧峋想起在鹤峰那段时日,谢龄出门向来是步行,从未御过剑;偶尔几次乘飞行兽,也都是让背壳宽阔的云龟载他,不曾唤过驿站里的云鹤一次。


    原来是怕高?


    堂堂雪声君竟然怕高,还真是……颇为可爱。


    萧峋压下就快翘起的唇角,对谢龄道:“闭上眼。”


    “嗯?”谢龄没明白他的意思。


    萧峋用行动表示,绕至谢龄身后,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手抓住他手臂,足尖一点,踏入风中。


    他本打算直接使御风之术,这和御器术并无本质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脚下踩不到实物,心底或许会不安。想到谢龄怕高,从高处坠下去本就惶恐,他唤出星盘,踩到脚下。


    谢龄的身体僵了一瞬,眼眸垂低,又忍不住向上掀开。比起强烈的下坠感,让谢龄更不适应的是和不熟的人贴如此近。


    这张涛也过于果断了,根本不给他拒绝的余地。谢龄不由猜测,莫非这人在门派里居于高位,是替多数人做决定的那一个?应是有这个可能的,这人的实力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倒是有几分兴趣了,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无法拒绝这人的帮忙。直接跳崖真的太难看了。


    他定要想个办法弄到彼岸火,将炼体的境界提上去。谢龄想要变强的意志愈发坚定。


    谢龄垂眼掀眼,睫毛从萧峋掌心里刷过,闹得萧峋有点儿痒。


    萧峋一敛眸便是谢龄的后颈,朝前微微弯曲,颜色比雪还白,生着细细的小小的绒毛,让人很想伸手触碰。萧峋忍了又忍,才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再一次嗅到了谢龄身上的冷香。在雪山走了这样久,檀和梨花的清甜里多了几丝冰雪气息,依旧是好闻的,但萧峋不喜欢。他甚至想将它们剔除清理出去,让谢龄只有他喜欢的味道。


    萧峋眨了下眼,害怕被发现心思,极力控制着呼吸和心音。偏生谢龄的睫毛又在他掌心里轻轻振了一下。


    好在这崖不过百丈高,便是自然下落,也不过片刻时间。他们各怀心思,但又没转过多少心思,眨眼一刹,脚底的星盘落到柔软的雪地上。


    萧峋几乎是逃一般放开谢龄,又强行将就要溢出的情绪敛住,往后退了二三步,低声说道,“到了。”


    谢龄往四下扫了一圈,同样退开些许距离,对萧峋道:“多谢。”


    “不客气。”萧峋应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莫多莫多!


    第76章


    越九归听见谢龄和萧峋的话, 回头张望两眼。


    萧峋手持星盘,青衣在风里起落,细雪蒙蒙, 脸上那道刀疤有几分模糊。谢龄在他对面,轻衣沉静,神情虽淡,却也能看出感激之色。越九归好奇道:“师兄?怎么了吗?”


    “没什么。”谢龄转头对越九归说道,同时抬脚走去。


    “哦。”越九归低低应道,待谢龄走过来,和他并肩朝前。


    萧峋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慢慢悠悠挑了下眉。他亦走上前,走在谢龄另一侧, 同他步调一致前行。


    不过走着走着,三人便不再是并排而行。越九归对这秘境最是好奇, 跑到了前面去,谢龄细致地打量周围,观察是否有有可用之物,落在最后,萧峋则走在中间。


    风一刻不歇, 雪倒是时落时停, 一路行来, 原野上的景致并无太大变化, 无非雪落满山石,雪堆满山树,将所有的颜色都化为银白。


    “师兄, 这些石头底下有火棘果!”走在最前方的越九归转过身来、指着某处大喊。


    火棘果是炼制清元丹的主要材料, 清元丹是炼体第二阶段需要的丹药。从前谢龄在鹤峰上搜集锻体丸材料有多心酸, 听到这个消息便有多欣喜。


    谢龄拔腿过去。萧峋离越九归所指之处更近,三两步便上前,将沿路藏在石缝里的火棘果都采下,递给过来的谢龄。


    “多谢。”谢龄又向他道了一次谢。


    “不必客气。”萧峋道。他细细地瞧了一瞧谢龄的神情,发现谢龄眼底的惊喜不似作伪,疑惑渐生,开始理思路。他想起那时在殿外,他还没识破“陈河”身份,他们几人争彼岸火的事;想起更早的时候,在鹤峰上,谢龄提议他炼体的事。难道说,谢龄已经先一步在炼体了吗?


    “你是体修?”现在没有身份的顾忌,萧峋直接询问。


    谢龄将萧峋替他摘来的火棘果放入一个锦囊中,拉上系带,回答道:“对。”


    “我以为陈兄和我一样是个法修。”萧峋的语气惊讶又惊奇,“炼体不易,陈兄为何选了这条路?”


    还是第一次遇到人问他这个问题。谢龄并不反感,但也不想直白做出回答,偏首看定问话之人的眼睛,思绪一转,反问他:“你选择法修,又是为什么?”


    萧峋笑了笑:“天赋在此。”加上不愿动弹。


    有一团雪径直砸向脸,萧峋抬手拂开。谢龄仰头望了眼天空,这里的雪变大了,当即转身,迈开步伐向前。萧峋顺势走在他身旁,听得这人回答说:“我更喜欢炼体。”


    那为何当初选了修法,还一路修到了寂灭境?萧峋对谢龄的疑惑又多了几分,他忽然觉得谢龄像一本书,读完了一页,以为了解,但往下翻,还有更多的内容。


    这个过程像是探索,还挺有乐趣。萧峋面上带笑,心头亦喜滋滋的,寻了一圈能谈论的话题,说道:“炼体的人多半在佛门,学掌学拳学棍,你是学哪一种?”


    “掌。”谢龄道了一个字。


    萧峋没继续问谢龄练的是什么掌法,怕惹人不高兴。他寻思着,待得回到鹤峰,再向谢龄把掌谱讨来,同他一道练。


    “有机会切磋一把?”


    “好。”


    萧峋又笑起来。他走在谢龄左侧,将星盘换到左手,瞧了眼四面的雪,再瞧了瞧身侧的人,见他发上肩上落了雪珠,说:“雪越下越大了,陈兄是否要撑伞?”


    “无碍。”谢龄拒绝,话语微顿,想了想先前这人帮忙采火棘果的事,低声道:“你不必如此照顾我。”


    “不知为何,看见陈兄,便忍不住想照顾。”萧峋不顾谢龄反对,取出把没在鹤峰拿出来过的素白底飞鹤图的竹骨伞,撑到谢龄头顶。


    谢龄往上看了一眼,平视前方,心中忍不住碎碎念:是因为他说他恐高,就把他当成弱鸡了吗?乐于照顾弱小,这人心肠还挺好。


    快步走在前的越九归对后面两人在做什么毫无察觉,他的注意力在更远之处,甚至还拿了个望远仪往外探。


    这是一个长筒形法器,前后置晶石薄片,贴于眼前,可观数里外的情形。越九归脑袋左右转动,倏然间,看见了一群人。这群人身处一片还算密的林间,穿着越九归甚是熟悉的暗银色道袍,散坐雪地上,几乎都在盘腿疗伤。


    “嚯,海岛蛮子在那边!”越九归猛一下将望远仪从眼前拿开,向后退了一步,回头冲谢龄和萧峋说道。


    他思路转得很快:“这里离热泉不远,看样子,他们果然没放弃和人间道的争夺!”


    与此同时,一道视线从林中掠出。视线主人赫是那为崔嵬所伤的寂灭境,他衣上血迹已清理干净,伤势当是有所缓和,姿态不见痛楚,坐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上,手抚长琴,神情冷如冰。


    一名弟子走上前来,问侯道:“孤晴长老,您伤势如何?”


    “看似严重而已。”孤晴看向他,提唇冷笑,“崔嵬那小子,有点儿计谋。”


    这弟子敛眸避开他的目光,压低声音询问:“崔嵬已经走了,人间道的人受了伤,我们是否……”


    孤晴一拂衣摆:“你们也受了伤,休整一番,夜里再去。”


    “是。”这弟子应下。他欲告辞退开,孤晴偏头望向远处,道了句:“有几条杂鱼在向我们靠近。”


    这弟子立时顺着孤晴目光所指方向释放神识,探得几道模糊身影,问:“要清理掉吗?”


    孤晴摆摆手:“做事别那么绝,叫他们走远些就好。”


    “是,弟子领命。”言罢转身,踏剑而起,朝林外疾行。


    林外数里,越九归说完那话,一脸吃苍蝇的表情走向谢龄和萧峋,把望远仪递去,想让他们也瞧瞧。


    萧峋一手撑伞,一手接过望远仪,装了个往外探寻的样子。


    谢龄没动,立于伞下,偏了下头。


    “人在往我们这里来了。”谢龄轻声说道,神情没太大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丑陋字数,叹气叹气


    老崔和老古的瓜别急,咱们慢慢说


    第77章


    在谢龄说话的同时, 萧峋透过望远仪上的晶石薄片看见那踏剑疾行的身影,一身暗银道袍,破风雪而来, 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这方。


    神心空明境。萧峋辨出这人的境界,把望远仪递给谢龄,心中毫无惧意。


    虽说萧峋的境界才清静境,但他会的东西太多,犹擅阵、卜、符,这三者能发挥多大效果,更多取决于算力,而非境界。更何况他是个重来过一世的人,越境破敌, 小事一桩。他甚至还挺期待这人的到来——若秘境里不生点事端,还真是无趣得紧。


    “好家伙, 找我们干嘛?”越九归瞪大眼,一副不能理解的神情。


    谢龄将望远仪放到眼前,稍微晃了两下,递还给越九归,将方才听到的对话用推测的口吻说出:“大抵是觉得我们靠太近了。”


    “这?近?”越九归比划了一段距离, 气得一时失语。


    “这是他们的地盘吗?这地儿写着他们的名字吗?还是他们撒了尿?”越九归翻了个白眼, 旋即感到头大, 踱步两圈, 问:“师兄,张兄,咱们怎么办?”


    谢龄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你想逃还是想战?”


    “来的人多吗?”越九归问。


    “就一个。”萧峋答道, “神心空明境。”


    越九归的眼睛又一次瞪圆, 再一垮肩膀, 垂头丧气:“我们三个清静境,打不过啊。”


    谢龄看出越九归的选择:“那就是逃了?”


    萧峋挑了下眉,他不喜欢这个选择,不喜欢“逃”这个字,可谢龄如此迁就越九归,只好放下真正的想法,问:“现在走?”


    这话说完,还是忍不住道:“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归。”


    言罢将伞柄交给谢龄,取出星盘,向外走出三两步。


    萧峋开始布阵,指间聚来灵力,于墨黑色的星盘上横点竖画,速度之快,唯见残影;步伐亦开始变化,忽左忽右忽南忽北。有幽蓝色的光芒明灭起落,流转成一个又一个阵法。


    阵法没于雪下,八个方位各设一个,不局限于地面,树枝上也有。而他走出的步数,拢共也是八。


    竟能一步一阵。谢龄甚是吃惊,再放眼四周,将这八个阵法连起来看了一圈,发现这人不仅有能耐,还狡猾——这是一串连环阵,踩上其中之一,余下七个亦会被触发。


    谢龄不由多看了萧峋一眼。后者捕捉到他的目光,走回伞下,从他手中取走伞柄,轻轻挑了下眉,做出疑惑的神情,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谢龄摇头,“既然陷阱已布好,那便离开吧。”


    萧峋笑了笑:“你也说了是陷阱,咱们得走得自然一些,免得让那人看出端倪,或者看出我们在逃,索性不过来了。”


    考虑真是周到。谢龄:“所言极是。”


    越九归第一个拔腿,为以防万一,亦是为了安心,抓出了武器。他把长.枪扛在肩头,走出几步回头,紧张又兴奋问,“张兄,你这阵法,是干什么的?”


    萧峋撑着伞,同谢龄并肩前行,步伐不疾不徐,语气不咸不淡,“若来人在清静境,大概会被直接炸死,但来的是个神心空明境,至多让他睡上几个时辰。”


    神心空明境也能睡几个时辰?越九归惊得几乎要合不拢嘴。他往自己下颌托了一把,将望远仪举到眼前,小心翼翼往后望了一眼,问:“不会被他们那个寂灭境强者发现吧?”


    “应当被发现了。”萧峋耸了耸肩,显得不太在乎,“但又不是来的那神心空明境发现的。”


    “……”越九归忽然有点儿心疼瑶台境派过来的那人。他思量几许,靠近萧峋几步,放轻声音说道:“张兄,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峋一瞧他神情,将他心思猜了个七八分,但坏心眼儿地没戳破,顺着他的话道:“通常来说,这话得到的回答都是‘讲’。”


    “那我就讲了。”越九归神情腼腆,“你这人蔫坏,幸好和我们是友非敌。”


    他这话说完,身后传来一串响声——是阵法、树枝和雪的声音,紧跟着一道沉闷的、短促的“咚”,大抵是那人摔进雪里了。


    越九归猛地一下止住脚步,看向声音的来处,又看看萧峋,挤眉弄眼笑了笑,从鸿蒙戒里掏出张符纸。他轻快地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倒地的人出现在视野中,那人不仅昏了过去,还是脸朝下的姿势。


    越九归掐碎手里的符纸。风立时换了方向,将半空中的雪统统吹去了那瑶台境弟子身上。眨眼片刻,这人被雪覆盖住,同这天地相融。


    越九归又步法轻快地折往前方,回到那俩撑伞的人身旁,认认真真想出一个词:“锦上……不,是雪中送炭。”


    谢龄被逗笑,一拍他肩膀,道:“走吧。”


    “梁子算是结下了。”萧峋将谢龄的这个笑收进眼底,目光顺着一片雪落向下,瞥着谢龄垂在身侧、同他近在咫尺的手,说道,“那群人心肠歹毒,是不是该去给人间道的提个醒?”


    “好。”谢龄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


    三人改换方向,朝着热泉而行。谢龄一贯话不多,萧峋不想气氛这样沉默,却又不知道该同谢龄说什么,便将话题引向越九归,问他:“我有些好奇,你家和瑶台境的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你这样厌恶他们?”


    越九归眼底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嫌恶,想着也算共患难过了,思索措辞后问:“春风得意楼,你们知道吧?”


    “那个有名的交易行?”谢龄道,他对这事也感兴趣。


    “准确来说,是拍卖行。”越九归将梨花枪重新扛到肩上,“有一年我家在春风得意楼拍石材,恰好瑶台境有人也想要,便竞起了价。我们出了个高于市场不少的价,瑶台境的人不追加了,那石材到了我们手中。结果呢,我们离开春风得意楼不久,那些蛮子竟来找我们麻烦,打伤了好些人!”他越说越气愤,说到后来又翻了个白眼。


    谢龄无言片刻。瑶台境好歹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宗派,没想到竟如此小肚鸡肠。不过,观之先前行的两件事,的确谈不上大气。


    “拍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出不起钱还想出气,他们的做法着实恶心。”谢龄皱眉说道。


    越九归冷冷嗤笑:“他们还说,早先便和石材商说好了,那材料是给他们的。”


    萧峋疑惑道:“那摆上拍卖行做什么?直接让石材商送过去不就成了。”


    “我们也猜测过,他们说那话的时候似乎不假,所以估计是条件没谈拢。”越九归回答。


    雪淹没足迹,他们离热泉越来越近。不必刻意,谢龄就能听见人间道弟子的说话声。他还嗅到了风中有硫磺的味道,心说这泉的营养价值应该很高,可惜不是来旅游的,不然定要去泡上一泡。


    温度也高了起来,矮木丛中开了花,鹅黄、浅紫、淡樱,娇艳的颜色点在雪上,将这片纯净得仿若圣堂的雪山拉回了人间。


    “人间道那处,一人去通知足矣,如果都去,我怕引起反感。”萧峋也说起人间,停下脚步,看向身侧的谢龄和走在谢龄另一侧的越九归。


    这话正好对上谢龄的想法。若三人都去,人间道弟子们定也会派出三人来迎,这样有些影响他们疗伤。


    “我去吧。”越九归自告奋勇,“师兄也知,我和萧峋见过几次,说得上话。”


    “那我和陈兄在这附近转转,看是否有值得拿下的东西。”萧峋道。


    越九归“嗯”了一声,大步离去。萧峋目送他一段,偏首一看还在伞下的谢龄,心情变得有些好。他对谢龄道:“我们在这里走一走吧。”


    “好。”谢龄赞同萧峋的话。不过他说的下一句,让萧峋的雀跃心情低了下去。谢龄道:“多谢张兄这一路为我撑伞,不过眼下雪小了,收起来吧。”话毕往旁侧退了一步,离开萧峋手中竹骨伞的范围。


    雪并不小,只是两人共伞找东西,委实麻烦。谢龄挑了个方向走过去,四下打量搜寻着,步伐不免缓慢。


    为了不让谢龄嫌弃,萧峋在原处停了一时片刻,才向着他而去,并保持了约一丈的距离。


    两个人踏着不同的步伐,向着远离热泉的方向走走停停。他们来到一个结冰的湖上,湖水很澄澈,将积雪拂开即可见底。冰面比雪地滑,谢龄想起以前行走在这种结冰的路面时,几乎一路滑着出去,滑得提心吊胆,眼下却是没有那种烦恼了,每一步都走得轻松。


    穿越真是有好有坏,虽说娱乐活动骤减,但这种美丽却又危险的风景得之太轻易。谢龄思绪乱飞,飞着飞着,余光瞥见湖心冰层下长着东西。


    那是一种植物,竟还颇有点枝繁叶茂的味道。


    冰里竟然能长植物?谢龄一惊,定睛看去,发现自己没看花眼。湖心生长着的植物共三株,有细长的、锯齿形的叶片,枝条上结着小小的、花椒似的果实,三株凑到一块儿,看起来便甚是繁茂。


    它长得和谢龄曾在草药书上见过的名为不知春的药材很像。那药材拥有很强的愈合和再生之力,据书中描述,生长在极寒之地、极净之水中。


    这里的冰洁净通透,寻不见任何杂质。这里的天气,无时无刻不透骨寒凉。条件合上了。谢龄想到自己的“顽疾”,慢慢呼出一口气。


    “咦?这好像是不知春?”萧峋也发现了生长在湖心的药草,靠近一看,确定之后将目光转向谢龄。


    谢龄对上萧峋的视线:“有三株,刚好我们三人一人一株。”


    “我不需要这个,陈兄先前便说要寻找药材,三株都拿去吧。”萧峋虽不知谢龄为何会寻药材,但见到符合他要求的,只想一股脑往他手上塞。怕谢龄不愿,萧峋又补充:“越兄若是在此,定也会这样说。”


    谢龄没反驳:“先拿到再说。”


    谢龄伸手,打算施个小法术试探试探湖心处冰的硬度,再凿个洞,把药草挖出来。萧峋却走来他身前,手往他肩膀一按,将他往湖外推:“到湖边上去。”


    “你要做什么?”谢龄蹙起眉。


    不过两句话,他已被萧峋推到湖岸上。萧峋笑了声:“一个简单的步骤。”


    他掏出星盘,指尖牵动灵力,在盘中轻划两三下。俄顷,火焰覆满湖面,烧得冰层稀里哗啦,不断融化消解。


    火很大,天空都被映红。谢龄眨了下眼,然后眨了第二下眼——这位张兄,直接将一湖冰给融了。


    阵仗很隆重,重得让谢龄哑口无言。


    萧峋并不这样认为,等整湖冰都化了,抬手一招,将三株药草招入手心、递给身侧的人:“给你。”比起那熊熊燃起的一把火,他语气温温和和。


    谢龄向他道谢,谢完之后干巴巴地想:这人的行为,衬得准备凿冰取草的他像个莽夫。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并不可耻!


    短小并不是错!


    第78章


    “只是这湖得绕着走了。”萧峋望着眼前遍布波纹涟漪的湖面, 语气有些遗憾。


    你可以御器飞过去。谢龄在心中接下这话,面上神情不变,淡淡道:“绕行几步, 倒是无妨。”谢龄将这三株不知春小心翼翼存放进芥子空间的药材区域,放眼一望四野,提步朝前。


    这湖由冰化回了水,湖底的石头变得清晰,从石缝中生长出来的水草随波流摇曳,如若一支缓慢的舞蹈,生动美丽。


    堆在湖岸的积雪亦被萧峋那把火融化,许多药草露出脑袋。萧峋懂些医术,对药材也熟, 手法利落地将价值高的摘下,清掉雪水送到谢龄手里。


    打这湖旁经过, 谢龄的芥子空间多了七八样药材,其中一些他都叫不出名字,只知“张涛”拿给他的时候说“这个也好”。


    他们走进一片密林。林木参天,最矮的都足有五丈高,叶片细如针, 应是某种松树。这里的积雪比方才行经之处更深, 若是寻常人来走, 大抵膝盖都要陷进去。


    萧峋对谢龄说了句“小心些”。


    接着, 他视线在满是雪的山道和被冰雪堆积围住的树干下方来回扫视,肯定地说:“雪积太厚了,表面上没有东西, 但若往下挖, 定能寻到些上好的药材。”


    谢龄怕他当真去挖, 赶紧道:“我自己来。”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情要做。”萧峋偏头对他笑了一笑。萧峋现在的脸上有道刀疤,自左眼眼角而起,往下拉到靠近鼻翼的位置,板起脸没有表情的时候,便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带上笑,却成了一道温柔的弧度。


    表面生冷难近、实际上是个老好人。谢龄给他贴上这样的标签。不过他的话让谢龄感到惊奇,问道:“你来这里,只是为了云雷寒木?”


    咳,话说快了。萧峋暗暗咳了一声,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思绪飞转,编造起借口:“本是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碰着了。”


    “哦。”谢龄没有细究,转头去看周围的树木。


    谢龄不继续问,萧峋却想同他说话。萧峋掂量一番,打了个腹稿,对谢龄道:“你不问我拿云雷寒木是为了什么吗?”


    “越九归不也需要云雷寒木?”谢龄用反问回答。


    他一副理解的语气,又或者说并不关心。萧峋不再说这事。


    谢龄的目光在这林子里转了一阵,选定某个位置,取出一件法器,将积在那处的雪扫掉。


    来这一手全凭直觉,谢龄没想到雪底下当真生长着药材——还是株他认得的、价值颇高的药材。谢龄一喜,大步走过去,摘下收进芥子空间。


    位于另一侧的萧峋也开始行动。他捏碎了几道符。霎时之间,林中风起,东西南北四面肆意狂吹,积雪被猛一下掀起,露出黑褐色的土地。


    “赤珠、游云子、鹿参……”萧峋飞快扫了一圈,念出褐黑土壤上生长着的草和药的名字,“师、陈兄,游云子你要吗?补气血的。”


    “既然发现了,岂有不采回去的道理。”谢龄在风雪中回头,虽说根本不清楚游云子到底是何物,但……来都来了,找都找到了。


    萧峋来到他面前,为他撑起伞、把伞交到他手上。


    “是极,就算我们不要,也会被其他人采下——这风一时片刻不会停,你在这等着,我去就好。”说完闪身出去。


    萧峋拿出一个竹篓装药草。雨过天青色的衣摆和袖袍起起落落,像是生在他身后的羽翼,而他身姿轻盈,鸿雁般从林间掠过,几乎不留足迹。


    谢龄看着他,想起一段时日前,萧峋在才下过雨的林子里采松茸的情形。萧峋这个名字从心底冒出来,他不免担忧,那家伙没和宗门的人一块儿,又是个倔脾气,若是和旁人起了争执或争夺,人家又人多势众,大抵是要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希望点石会前给萧峋备的那些伤药够用。


    茫茫风雪里,顶着张刀疤脸、留着撮小胡子、表面名为“张涛”、实则叫做“萧峋”的人转回来看了谢龄一眼,见谢龄看似盯着他,实则出了神,生出几分不满。他加快速度,三两下将这林间的药草都采完,回到谢龄身前,将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篓递给这人,道:“市面上难寻见的、比较值得带出去的,都在这里了。”


    “好。”谢龄回过神,把一篓药材倒进芥子空间,竹篓递还回去,“多谢。”


    “你太客气了。”萧峋的语气夹杂叹息。


    谢龄看看他,再看看他手里空掉的竹篓,生出别的想法:这位张兄的举动,就像个接了采集任务的玩家,而他是那个发布任务的NPC。


    谢龄想象自己顶着个巨大的感叹号杵在雪中,面前是跑来跑去的人,被这场景逗乐,眉眼垂低、轻轻笑了声。


    “怎么了?”萧峋唰的抬起眼看定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谢龄道,怕对面人觉得不尊重,还特地补充:“和张兄无关,切莫介意。”


    萧峋“哦”了声,没追问是什么事。依他对谢龄的了解,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他说起别的发现:“方才我走去了林子另一头,发现有人正朝这边来。好像是青山书院的,他们也……来了个寂灭境的强者。”


    “唔……”谢龄蹙起眉。离瑶台境的人远了,他又不想去探寻别人在做什么,便收敛了神识和五识。


    谢龄释放感知,向树林另一侧一探,发现果然如“张涛”所说:来者穿着谢龄曾见过的、青山书院的服饰,行进速度很快,共八人,一清静境,三神心空明境,三游天下境,再加一个寂灭境。


    “陈河”和越九归手上的东华宴凭证是从青山书院两名弟子手中拿到的,这是他们只有一个清静境能入秘境的原因。


    这书院还欠着他一套掌法呢。


    谢龄心头浮出不好的预感。


    “这事不寻常。”萧峋低声道。


    的确如此,来一个寂灭境便罢,可看作是为了给自家弟子撑门面。这里又来一个是做什么?不甘落后吗?


    谢龄还探得越九归找了过来,便道:“先去和越九归汇合。”


    萧峋点头。


    符咒制造出的风停了,谢龄把伞收起,同萧峋并行折返。两人都未加快步速,做出一副无甚察觉的模样,走走看看停停。


    出了这片树林,见得越九归那竹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湖对岸。


    “师兄,张兄!可算找到你们了!”越九归提着枪,隔着老远就开口说道,“人间道的人看起来还行,他们已经扎好营了。但愿他们能打过瑶台境的人,否则便是为那群蛮子做嫁衣了。”


    越九归这话刚落下,谢龄和萧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哟,还有闲心担心别人呢。”


    这话极具讽刺味道。谢龄同萧峋交换了个眼神,转身看过去。


    青山书院崇尚佛法,修的是佛理,炼的是体。虽说他们的人不剃度,却也穿僧衣,来的这一个,便身披褐黄僧袍。


    是那三个神心空明境之一。


    可怜他们这方,不过区区三个清静境而已。看来是很清楚前两日擂台上发生的事,所以这一次,选择了越境挑战啊。谢龄心道。


    这时对面人又开口了:“小清天?我特意去查过这个名字,没查到任何东西。我那两个师弟,竟被这样的无名小派打败、夺去秘境资格,真是辱没门庭。”


    他的目光落到谢龄身上,眼眸微微一眯,旋即一声冷笑:“陈河?是叫这个名字吧。交出掌法,饶你不死。”


    哦。谢龄对这一套剧情很熟,心中波澜不惊。


    可有人起了波澜。


    但见萧峋将身一转,并指拈符,啪的一声丢向那青山书院弟子。这是道火符,威力远在寻常清静境符纸之上,于半途蹿成一条火龙,直袭对方面门!


    吼!


    火龙发出嘶吼。


    滋——


    火舌烧着衣角。


    那青山书院弟子显然没料到这三人中有人能使此般强力招法,狼狈一甩僧棍,避得堪堪。


    他一张脸铁青。


    萧峋又一次露出遗憾神色,轻轻摇着头,上前一步,预备落下第二招。谢龄按住他肩膀,话语带着劝阻:“张兄,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你不必插手。”


    “陈兄哪里的话,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萧峋扭头,弯起眉眼,笑着对谢龄说道。


    言罢取出星盘,如抚琴般轻轻抚过盘面。


    落下的阵法却狠。是个束缚之阵,转瞬之间铺到那青山书院弟子脚底,腾起的幽幽光芒如同带刺的荆棘,将他双腿缠绕勒紧,刺出血痕。


    萧峋走出第二步。和那青山书院弟子的距离不算远了,他抬起手,掌心朝内,慢慢招了一下。


    “这样做,比较像个侠者。我想,我喜欢的人应当会喜欢这种人。”


    后面一句,他说得很轻。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谢谢你的喜欢,你是个好人


    第79章


    萧峋做的动作充满挑衅。那名青山书院弟子在比自己低一个大境界的人面前落了下风, 本就又恼又怒,见他如此,抬起右足、沉沉往下一踏, 直将阵法踩碎。他脱离了束缚,提起左足踏进风中,整个人凌空而起。


    手中长棍亦起,迎着风几度变换,连绵成一片深影。这片影子里蕴藏了可怖的力量,足以将一个人的头颅打碎。


    萧峋眼都不眨,足往左踏,手指在星盘上斜挑。


    法修对阵体修,天生具有优势。体修的攻击范围太小, 就算使棍,至多也是六尺距离。法修不同, 尤其是阵修,可隔数丈布阵,境界高深的还可越数里。


    萧峋眼下是个清静境,为了不让谢龄起太大的疑心,选择了和对手相隔三丈的距离。


    阵法在青山书院弟子脚底显现。它的光芒是幽蓝色, 这样的颜色落在雪山间, 没有丝毫的违和, 寂静悠远。又因了这份寂静和悠远, 让它看起来像是青山书院弟子踏足而成,非外力、非旁人所为。


    下一刻,当幽静的阵法化作一根细长的刺, 迅猛刺向青山书院弟子足底脚心.美好的景象破灭。


    炼体之人, 纵使将身体锤炼得再坚硬, 也会有薄弱之处。脚心便是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位置。


    那幽蓝色光华刺入足心,青山书院弟子右足猛一下抽动,身形摇晃不止,仰天惨叫,鼻子眉毛皱成团,痛苦万分。萧峋猜对了。他不给对手半点喘息机会,星盘往半空一抛,脚步错踏,身姿化为残影,于风雪间疾转。


    青山书院弟子的周围出现三道阵法,都是落定即触发的阵,一者化风、一者作雷、一者成冰,以磅礴之势砸向他身。


    轰隆!厉雷劈面。


    呼——哗啦!风将人悍然拍进湖中。


    紧接着是一声:滋。


    这一湖消融了的冰雪于转眼时刻,回到了冰封状态。青山书院弟子被封冻进了湖泊里,以扭曲的面容和诡异的姿态。


    萧峋把星盘抓回手里。从他向这名青山书院弟子丢出符纸,再到此时此刻将人封进冰层里,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越境破敌。谢龄目光暗藏探究,迅速将这人的模样和神情看了一遍,瞥向远处,道:“他的同门要到了。”


    这时越九归冲到了湖的这一侧来,谢龄又说:“他们人数太多,还有个寂灭境的,解决起来麻烦。我们分开走。”


    他有些急,话里出现了漏洞。听出来的人神情不变,剩下那个压根没心思琢磨。


    “什么?怎么又有寂灭境?”越九归震惊又头大,对谢龄的决定直摇脑袋,“他们人多,我们更不能分开了。”


    谢龄不打算和他商量。青山书院的人是冲着他来的,他不在,越九归会更安全。


    “你往东走,我往西。”谢龄的语气不容置否,对越九归说完,看向“张涛”,“劳请张兄照顾一下我师弟。”


    “我也认为不该……”萧峋蹙起眉尖儿,向着谢龄走去,但他话没说完,谢龄便转身了。


    风翻起衣角,谢龄步速极快,眨眼消失在远处。


    萧峋明白谢龄的意图。“陈河”这个人本就是假的,谢龄和他们分开、换回身份,青山书院的人就是把这秘境翻个遍,都不可能找得到。


    但和谢龄分开,他仍是不开心。可又能怎么办呢?越九归这个大傻子需要人照顾。


    “我们走吧。”萧峋对越九归道,语气不自觉低了些,说完抛出星盘、抬脚一踏,掠入空中。


    越九归匆匆忙忙御起长.枪,追上这人的身影。


    高处的视野比平地开阔,越九归一低头,便看见那些披僧衣的人。他们前脚离开,这群人后脚就到了湖边,因那湖中冻了一个他们的人,救人为先,没立刻追寻谢龄的踪迹。


    “张兄可真有远见。”越九归佩服说道。


    萧峋寻思着该把这人丢到哪儿,没理会这恭维。


    “他们是冲着我师兄那套掌法来的,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就算偷偷跟过去,大抵是帮不上太多忙的——说不定还帮倒忙。张兄,你去我师兄那里吧。”越九归道。


    “掌法?”萧峋御器的速度减慢。方才那青山书院弟子也说过掌法,但没来得及问,眼下的了机会,自是要打听明白。萧峋转头看向越九归:“可否详细说说?”


    “你还不清楚?我以为你知道那事呢。”越九归惊道。他发现这位张兄很有让人吃惊的本领,无论这惊之后,是喜还是吓。


    萧峋加重语气:“到底是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东华宴开始前的擂台赛,我和我师兄……”越九归语速飞快地将那日发生的事同萧峋说了一遍。


    “我明白了。”萧峋听后轻轻眯了下眼,做出如何安置越九归的决定:“你不是和人间道的比较熟吗?去找他们。”


    越九归有这样的打算,点头应下:“你跟我师兄说一声,到时候方便寻。”


    “会的。”


    “我在那等你们,一会儿见。”


    越九归抬手挥别萧峋。


    后者向西折返,在空中飞了一段,四下一探,一猛子扎回地面,奔行至一隐秘处。他抹掉身上的两重幻术,将雨过天青色的外裳脱掉,换回红衣,挂上谢龄给的两把剑。


    做完这事,他才继续往西走,不过走了几步又顿住,拔掉头上的道簪和发冠,寻出条系带,给自己绑了个高马尾。


    萧峋不准备直接去找谢龄,在那之前,他要去青山书院众人处,将能修理的都修理一番。


    谢龄亦在偏僻无人的地方。这是一个山洞,洞口有树,是天然的隐蔽场所。他拿掉迷仙佩,换回原本的容貌,再更换衣衫、抹去扳指上的符咒。离开前,他没忘记给自己重新束发,离开后,还取出一把剑握在手里,并非普通铁剑,而是雪声君的藏品之一。


    切回法修。谢龄在心中嘀咕。


    他抬脚,朝先前那湖泊所在的方向走去。青山书院和瑶台境都来了寂灭境,他得去露个脸,好教这些人知道,行事得有个度量。


    雪又大了,像天幕垂下了一道厚重的帘,将视野和四野统统迷离。


    谢龄步伐依然快,走了一段路,远远的,风雪中出现一道赤红色的身影。


    雪帘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了那身懒散的气质。离得近了,谢龄还看见他手指勾着那条鹿角项链,时快时慢甩动。


    谢龄站定。对面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神情一怔。


    这份怔愣不假,萧峋是真没想到能这么快和谢龄遇上。


    “萧峋。”谢龄唤了他一声。他倒不意外碰见这家伙,瑶台境、青山书院的人都遇到过了,人间道众人也远远瞧上了几眼,萧峋的出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师父怎么来了?”萧峋反应过来后抢先问。


    “我不能来?”谢龄挑眉反问,再夺过主权问他:“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萧峋由原本的走改为了跑,来到谢龄面前,弯起漂亮的眉眼,说道:“师父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凑热闹。”


    接着一甩衣袖,望着湖泊的方向道:“青山书院的人欺负我朋友,我定是要帮他把场子找回来的。”


    越九归告诉的?还真是巧,竟然也遇上了。谢龄心道。


    萧峋把目光转谢龄他身上,拂去落在他肩头的雪,自袖间取出一把伞。十二湘妃竹骨伞,赤红的伞面,一如他的衣衫。


    “雪好大,师父不撑伞吗?”他这样问着,动作自然地将伞柄塞进谢龄手中。


    “既然遇见了,师父在这里等我可好?我去去就回。”他还道。


    伞柄入手温润微凉。谢龄扫了眼伞面,又扫一眼萧峋,心中又说,怎么今天遇到的人都喜欢让他打伞。


    这是萧峋撑给他的伞,合情合理合乎人伦道义,谢龄没拒绝。但他不同意萧峋接下来要做的事,想起这崽子在鹤峰上便表现出的倔,委婉道:“青山书院来的人里,多数境界高于你。”


    萧峋:“我偷偷去。”


    你还想打游击么?恐怕还没靠近,别人一击就给你打趴下了。谢龄面无表情瞪他:“一定要去?”


    “师父放心,出不了什么问题的。”萧峋摆了两下手,立刻转身要走,却被谢龄眼疾手快捞住衣后龄,往后提溜些许距离。


    “我和你一道去。”谢龄说完这话松开萧峋。


    “哎,行吧。”萧峋应得颇有些遗憾。


    其实他心里美滋滋的。谢龄关心他。这待遇可比“张涛”在“陈河”那得到的好多了。但这关心和爱护都是给徒弟的,眼下的身份,他得装年幼天真、装师慈徒孝。


    可恶,着实可恶。萧峋踹了一脚雪。


    谢龄没太在意他的这个举动。往常在鹤峰,萧峋也会走着走着踢飞路旁的石头。


    萧峋在曲折的心理历程后,对谢龄道:“师父,我想先去,你在后面,若我遇到危险再出现,这样行吗?”


    ……还在想着打游击呢。谢龄默然一叹,不完全反对他的这个想法,叮嘱道:“小心些。”


    萧峋耸肩,说得不以为意:“他们又非同门,打起架来没顾忌。”


    谢龄记起他的狠来。萧峋第一次练剑,表现出的剑意便生冷狠戾。后来在比试台上同人几次对战,以伤换伤是常用招法。这人对自己都能下重手,更不提对别人。他想了想,说:“下手别太狠。”


    “师父放心,至多把人打残。”萧峋笑笑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的评论,你们都是好人


    第80章


    萧峋说完, 往前走了一步。他在伞下,伞柄在谢龄手中,走的这一步让他来到伞外。风雪很重, 天空阴霾。萧峋走出第二步,四面和上方皆是如此。


    ——谢龄没有跟上来。


    萧峋一脸疑惑地回头:“师父?”


    “不是说你一人打头阵么?”谢龄立于原处,眉梢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语气冷淡。


    和陈河相处了一阵,萧峋眼愈发的尖,捕捉到这人神情间的细节,看出谢龄是在逗他。


    谢龄怎么能这般可爱,还会逗人。萧峋在心中笑说着,控制住就要牵动的五官, 故意耷拉下眼角唇角,垮着肩膀挪回谢龄身侧, 道“计划的确是如此的,但眼下这段路还是得一块儿走吧。难道师父在生气么?”


    他失落的神情由远及近,谢龄瞧着瞧着,觉得就连他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都有气无力了。像条被淋湿的大狗。谢龄就算想生气,也没办法气起来。谢龄把萧峋纳入伞下, 抬手揉了把这家伙的银毛脑袋, 问:“你知晓他们的位置?”


    “大致了解。”萧峋答道。


    “这边。”谢龄往雪山里铺开五感, 俄顷断出青山书院众人的准确位置, 指了个方向,“走吧。”


    “好。”萧峋和谢龄共伞前行。走了几步,他一扭头, 把伞接回自己手中。


    谢龄指间仍戴着那枚消弭踪迹、隔绝窥探的戒指, 除非他走进青山书院那群人的视线里, 否则不会被发现。他顺着萧峋的动作,又将萧峋看了一眼,发现这人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萧峋又长高了,比契玄峰上他为他上药时高了几寸,和他差不多——他们两人的肩膀ji hu在齐平的位置上。


    个头窜这样快?是人间道水土太养人了,还是锻炼有奇效?别几个月后就比他高了。谢龄大为震惊,低头看了眼这人的鞋,试图寻找出端倪,但萧峋脚上的靴子是贯来穿的那双,鞋底厚度不曾增长。


    不至于是垫了鞋垫吧。谢龄寻思着,目光回到这人脸上,试图寻找答案。


    萧峋弄不明白谢龄目光中的意义,心中充满紧张,生怕被看出什么。他视线追着谢龄的视线,下落又上升,又在他看向自己后避开,轻轻喊了声:“师父?”


    “嗯。”谢龄偏首目视前方,一副无事的神情。


    萧峋悄悄看了谢龄几次,还是看不出这人的想法。


    被发现了吗?


    不应当。


    他从头到脚都换了,除了中衣里衫。身高也和“张涛”不同——张涛那鞋子里垫了两双鞋垫呢。谢龄对气味又不敏感,他以前探究过,谢龄辨得出香的大类,却对细节不甚敏锐。


    谢龄定然发现不了的。萧峋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别往不好的方向琢磨,和谢龄一样直视前路。


    渐渐的,他们离青山书院的人近了。后者比之一开始看见的少了两人,其一是被萧峋丢进湖里那人,另一个大抵是被安排照顾他了。这群人戒备不严,大抵是要找的人不过是清静境的缘故。


    萧峋冲谢龄打了个手势,把伞交回他手中,一边绕着一边走远,脚步轻盈,没在雪面留下丝毫痕迹。


    谢龄停了下来,执伞定立,眺望远处。


    萧峋窜去了树上。纵使风雪漫天,他这身红衣亦然醒目。他没有隐藏。对方有个寂灭境强者,他有自信瞒过游天下之人的五感六识,可再往上,便是白费力气了。


    他坦坦荡荡坐在树枝上,还叼了颗冬枣在口中,仿佛是无意间寻了这样一处地方、在这里歇息的人。


    树底下是青山书院众人的必经处。论伏击,自然以符咒阵法为上上选择,可眼下谢龄在远处看着,他只好使剑。他不想让谢龄把他和“张涛”联系起来,还不到时候。


    在这个世界,剑修属于法修的一种,因为运行剑招需要消耗大量真元。剑修亦远距离杀人——道法万千,其中一门,叫做“飞剑术”。


    虽说谢龄还没教过他这门功法,但飞剑术江湖上无人不知。萧峋拔出腰后那柄短剑,过了会儿放回去,从袖中取出一把普通无奇的铁剑。他往四下看了看,把这柄剑置于某处,尔后起身,往后掠出十数丈,去了另一棵树上。


    他还拿出第二把铁剑。


    青山书院众人来到萧峋一开始选定的树下。萧峋做事隐蔽,人又藏得远,这群一心寻找“陈河”讨要掌法的人要么没发现他,要么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这时树枝轻颤,纷飞的雪里多了一簇。


    萧峋往冬枣上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响,光弧乍现。它在雪中并不明亮,但当整把剑都出现时,如同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剑光猛地炸向四面八方。


    人不约而同后退,本就松散的阵型分得更开。


    那剑速度快,落在空中的残影比飞雪更迷人眼。它起舞一般在众人之间回旋折转,青山书院众人回过神来使掌使棍试图击落,它倏然立起朝上,旋转着向上飞腾。它越来越小,小到宛如一片雪花,又猝然下落,直逼青山书院一名神心空明境弟子的喉咙!


    ——萧峋将法修捉弄体修的招法玩得淋漓尽致。


    被袭击之人闪身往后,避开的同时将棍一甩,当的一声打落这柄难缠的飞剑。


    树丛间又飞了四五把剑出来,和上一把模样相同的铁剑,看起来就像在同一家武器铺子论斤称的。这几把剑跟散落的花瓣似的,有高有低、轨迹各不相同,但每一把剑上都带着赛霜胜雪的光芒。都是剑光。


    咻——


    其中一把剑奔向目标,剑声一出,便被风声吞没。但刃上吸饱了一口鲜血。受伤的的是两个神心空明境之一。


    余下的把剑冲着的人都是游天下境。攻击的势头不强,可忽起忽落,滑不留手,惹得人极度厌烦。


    青山书院的寂灭境冷眼旁观这一切。他早看见了萧峋,也知道这一些都是他在作祟,但萧峋不过是个清静境,哪里轮得到他出手。


    被萧峋戏耍的一个游天下境怒了,沉声低喝,一掌震落在虚空里耍怪的铁剑,另一只手中倒提的僧棍向上一拨,往着剑来的方向猛然落棍。


    这一棍气势磅礴,纵使有大雪和狂风,声响依然骇然。


    沿途的树轰然倒下,地面被砸出足两张的细长的深坑,萧峋不再躲,或者说无处可躲,踩着飞叶腾空,向底下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又有三把剑出现在他身后。


    他咬下最后一口冬枣,果核往外一抛,三把剑冲向落地。他同时操控许多剑,剑势算不得沛然,但同先前一般,很招人厌。


    “清静境的小子是想找死?”出声的是这群人中最先被萧峋打伤的神心空明境,他深深了一口气,踏空而起,僧棍平举,势要冲破这段距离,同萧峋近身一战。


    “气势不错。”萧峋满面笑意说道,“你那两个被陈河打败的师弟,在擂台上应当也有如此气势吧?”


    话音落地,他拔出了腰后的双剑。


    谢龄给的这两把剑乃是一套,一长一短互补,无论剑鞘、剑柄还是剑身,所用的材料都珍稀昂贵,剑柄上还刻着护主符阵。有这样的剑在手,足够让萧峋单以剑术越境杀人。


    “原来你是来替陈河讨债的。”神心空明境瞪眼说道。


    萧峋:“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欠了债。”


    两人言语间,青山书院的寂灭境向萧峋手上两把剑投去目光,尔后,目光落到持剑者身上。


    他的目光变冷了。


    谢龄瞧着萧峋这一连串举动,心说原来这家伙根本没准备打游击,而是要当个远程saber。


    同样,他也留意到了对面寂灭境的动作,当下左手一抬,右手一面撑伞一面摘掉扳指,同时不再收敛气息和境界。


    雪中多了一道强大的气息。


    青山书院的寂灭境敏锐转头,见一人人执伞而来,步伐不快不慢。满山飞雪,但比不了他衣衫雪白,他眉目清俊,眸眼冷淡,手中的伞却是如火般的红色,像一团艳丽的花绽放在皓雪间。这艳丽并未折损他气质半分,反倒似添上了一笔,让他更加生动起来。


    “雪声君?”青山书院的寂灭境眯了下眼,认出来者,但又因那般赤红的伞不敢就此做出定论,“敢问阁下,可是人间道雪声君?”


    “嗯。”谢龄继续向前走着,平平应了一声,面上除了冷,谈不上神情。


    萧峋凌空而立,手上不再有动作。那个就要向他发起攻击的神心空明境退回地面,其余人亦不动了,唯见剑光穿行。


    萧峋的剑还在飞。青山书院的寂灭境嫌吵,一拂衣袖,要将它们悉数打烂。萧峋预料到了般,在这一刻来临前放掉了对飞剑的控制。


    咚咚咚。


    铁剑陆续坠进雪里,没砸出太大的响。


    青山书院的寂灭境一击不成,吃了个暗瘪,垂下手指、敛进袖中,重新和谢龄说话。


    “雪声君也来秘境中了。”他的视线中暗藏打量,语气带着唏嘘感慨。


    谢龄没回这话。他注视着萧峋,走近几步,嗓音温冷:“玩够了没?”


    萧峋将手中剑收进腰后剑鞘里,眸光向下一扫,摇摇头说:“不算尽兴。”言罢足尖在路过的雪花上一点,来到谢龄身侧。


    萧峋鼻尖上落了一朵雪花,皱了下鼻子没能弄掉,抬手拂去。谢龄见了,将伞偏向他的方向,语气不咸不淡:“那就去别的地方。”


    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纵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带来了一章更新


    第81章


    萧峋接过谢龄手中的伞, 待他转身,同他一道迈开步伐。


    两人招呼都不打便离开,并着肩走在漫天风雪里, 衣袂猎猎翻飞。青山书院的寂灭境眼睛一眯,神情愠怒。他盯着这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发现,他们撑的那把伞的颜色,和那清静境身上穿的衣衫分毫不差。


    “呵。”青山书院的寂灭境扯起唇角,冷笑了声。


    一个游天下境走到他身前来,压低声音道:“听说雪声君今年收了徒弟,想来就是那小子了。”


    “不错。”寂灭境一甩衣袖,吩咐说道, “去,把谢龄现身的事告诉瑶台境。”


    “弟子领命。”这人应完, 闪身远去。


    谢龄和萧峋行至热泉附近,人间道众人的营地外。


    花开了满丛,像莽绿枝叶织就的夜幕里缀满星星。他们两人不曾遮掩行踪,值守弟子发现后立刻通知了所有人。众弟子皆来相迎,包括来这里躲避的越九归。


    “雪声君!”


    “雪声君!”


    “雪……声君?”


    一叠声喊将谢龄包围。他和萧峋停下脚步, 一扫众人的神情和状态, 问:“你们伤势如何了?”


    弟子们身上多少带伤, 不仅是在与瑶台境众人一战中落下的, 还有在与妖兽的搏斗过程中所受。


    “我们都无大碍。”穆北上前一步,致礼说道,“但……”


    “瑶台境之事, 我已知晓。”谢龄看穿穆北的担忧, 保持着一贯的冷淡神色, 喂给他和其他人一颗定心丸,“无须担心他们的计谋,我在这里,那些人不敢轻易惹事。”


    他其实怕得要死。修行,修的并非人情世故,修行所修,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是个杀人打人都不犯法的世界。他的境界的确高,在寂灭境,能俯视这世上仅有几人之外的所有人,但他的寂灭境是个空壳,他连御剑都做不到,一旦出手,就是吐血成河,平白送菜。而瑶台境那人是实打实的。


    好在他学会了越怕越紧张的时候,腰板挺越直的技巧。


    穆北听他这样说,显然安定不少,轻轻出了一口气:“真是麻烦您了。”


    “谈何麻烦。”谢龄道,又扫了一眼众人,面无表情说:“做自己的事去。”


    聚在此处的人纷纷告辞,唯余穆北和谢风掠。走的人当中包括越九归,这人一步三回头,走得依依不舍。


    “不曾料到雪声君会来,便没有搭多余的帐篷。”穆北在前引路,“劳请雪声君稍待片刻,我马上去添置。”


    谢风掠开口道:“我去吧。”


    谢龄拒绝:“并非要紧之事。”


    谢风掠即将迈开的脚步收回,执礼应声,抬头的时候看了萧峋一眼,确切地说,看的是他撑起的那把伞。


    那是把如他衣衫般赤红的伞。谢龄走在伞下,素净的衣襟和侧脸被映得隐隐偏了色。


    像是,染上了萧峋的颜色。


    营地入得眼帘,建在距离热泉不远之处,是一顶又一顶白色的帐篷,如同雪堆起来的小丘。


    谢龄向着这些小丘靠近,问:“你们猎了多少妖兽了?”


    “入得秘境两时辰又三刻,共得七枚大妖之魄,二十三枚小妖魄。”穆北回答说道。


    难怪都受了伤。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摇头叹气,对穆北说道:“猎杀妖兽之事,不在于数量。”


    谢风掠听见这话,神情未做变化。穆北微微蹙了下眉:“若不追求数目,岂非被瑶台境、清吾山、青山书院等比下去。”


    “在于意义。”谢龄道,“我希望你们猎杀一头妖兽的原因是这二者中的一种,或两者兼有:一是那妖兽身上确凿有值得或许或需求之物;二是同那妖兽战斗,自身技法和心境能有所提升。”


    穆北垂低眼眸:“雪声君说的话我明白,可……妖魄数量之争呢?”


    谢龄不答。说的话够多了,再解释下去,人设就要塌了。他加快了脚步,离开萧峋撑开的伞,走向远处。


    萧峋偏首看定穆北,替谢龄作答:“穆师兄,我师父的意思是:无所谓。但如果大家执意要争上一争,也不会阻拦。”


    “这次的秘境在雪境。高山和深雪往往会滋养出很多高价值的药材,也蕴藏着许多千金难求的锻造材料。我和我师父的观点相同,时间有限,与其追求妖魄的数量,不如去寻找这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说完一笑作辞,抬脚去追谢龄。


    除了在外值守的两人,人间道弟子们都进了帐篷中。越九归在这里没有帐篷,寻了处能避雪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时不时向外望一眼。


    萧峋走到谢龄身侧,往越九归的方向一扬下颌:“那就是被青山书院欺负的我的朋友。”说得一本正经。


    谢龄掠过去一眼,平平一“嗯”。


    白雪半覆矮丛。,靠近热泉地势越低。谢龄在的位置,能清晰地看见泉水热气之下的山石,经过经年的浸泡,它们表面都极光滑。


    “师父觉得这处如何?”萧峋不再“介绍”越九归,问起其他。


    “还不错。”看着这些热气腾腾圆石头,总让人想起温泉蛋。谢龄咽下后面半句。


    “那就在这里了。”萧峋慢慢哼笑了声,把伞交到谢龄手中,取出扎营用的东西——人间道为每一名赴东华宴的弟子都准备了一套。但为了安全,弟子们不约而同选择了两人同住。


    萧峋在谢龄跟前搭帐篷,仅花了半刻钟时间便将一整个搭好,又进去忙活半刻钟,探出个脑袋。他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望定谢龄,问谢龄:“师父和我住一处?”


    若回答不,还得自己扎帐篷,谢龄想到这点,便“嗯”了一声。


    萧峋弯眼一笑,掀着帐帘等谢龄过来。


    谢龄微微低头,步入其间。和预想中的冷飕飕不同,这帐中铺一层能淹没脚踝的羊绒毯,空间算大,左右各一张罗汉榻。灯挂上了,光线充足。正中间置一矮几,几上红泥小炉,正在烧水;几下暖盆精巧,盆中烧着火符。帐内温暖如春。


    南侧摆着一个小小的置物架,最上一层,放着点好了香的香炉。是谢龄所熟悉的清檀味道。


    这崽子是来度假的吗……谢龄默然。


    “师父坐。”萧峋推着谢龄肩膀,把他按坐到其中一个榻上。


    这时水沸了。萧峋又走到矮几前,用滚水冲了一壶普洱,倒了一盏塞到谢龄手上。


    谢龄只觉得他忙个不停,不由道:“歇会儿吧。”


    “谢谢师父关心。”萧峋笑眼弯弯喝了口茶,随后抬起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我去同我朋友说几句话。”


    “好。”谢龄点头。这正合他的意。越九归久久等不来人,心中定是紧张的,让萧峋过去同他说说话也好。


    萧峋打帘出去,甩袖挥走迎面来的雪,冲着越九归大喊:“越兄!”


    “哎,萧兄。”越九归起身回道。


    他跳下山石,也向萧峋走去,离得近了,朝方才搭起的那帐篷瞧两眼,声音放得极低,在萧峋耳边说:“那真是雪声君?”


    “难不成有假?”萧峋笑了声,拍拍他肩膀,说起他挂怀之事,“青山书院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惹事了。”


    越九归瞪眼大惊:“此话怎讲?”


    “你那陈师兄击败青山书院弟子的事,在镜川传得很广,我自然也听说了,却没听说他们履行承诺。”萧峋微微一笑,开始编造,“先前我远远瞧见你行色匆忙,然后在附近发现了青山书院的人,想明白了缘由,便过去将他们捉弄了一顿——当然,主要还是由于我师父在场,我才能全须全尾回来。”


    “雪声君竟出手了?”越九归大震,惊慌又不可置信,看看帐篷、看看远处,“这、这事怎能劳烦雪声君出手!”


    萧峋再度按住他肩头:“我师父没出手,只是往那站了一会儿。”


    “哦。”越九归舒了一口气,“原来是青山书院的人见到雪声君就怂了。”但紧接着,他又担忧起来:“那你可有看见我师兄和一名脸上带刀疤、蓄着小胡子的阵修?”


    “倒是没有发现。”萧峋摇头,这件事他不能认,在谢龄换回身份的那一刻“陈河”就消失了,认了完全是自讨苦吃。“你怕你师兄他们出事?”他问。


    “对。”越九归恢复了一脸的愁容,“我还是出去找找吧。”


    说着越九归往外走,萧峋忙叫住他,“青山书院的人满肚子火气,你独自一人,若是被他们遇上,恐怕……”


    “我小心一些便是。”越九归摆手,“实在不行,我报上我父亲和小叔的名号,想来会给几分面子。”


    萧峋在心底叹了一声气。这人这般顾着谢龄,他有些感动,但谢龄让他出来,定是希望他能把越九归稳在这里的。


    不如给他把“张涛”找回来?但走了萧峋,回来一个“张涛”,然后走了“张涛”,又回来一个萧峋,这事难免有些诡异。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就容易被人察觉。


    再者,谢龄就在帐篷里坐着呢。“张涛”来是来了,他上哪去变一个“陈河”出来?


    萧峋大叹这事难办,但还得劝越九归:“你先别着急,单枪匹马出去容易出问题。青山书院的已经怂了,你师兄和另一位道友肯定没事。”


    他抬眼四顾,目光迅速游移一圈,落回自己搭的那帐篷上。他灵光一闪,打出个祸水东引的主意:“我去问问我师父,看他能不能帮忙。”


    “这……不好吧?”越九归忙拉住他。


    “他闭着眼都能瞧见雪原那头的事,小事一桩。”萧峋说得随意。


    越九归扭捏起来,往那帐篷看了一眼,摇拨浪鼓似的摇头:“这怎么好意思麻烦雪声君。”


    萧峋心道怎么不好意思麻烦,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你想不想找陈河他们两人?”萧峋低声问。


    越九归停下摇头重重点头:“想。”


    “所以,让我去帮你说说,反正你也不吃亏。”萧峋道,不管越九归是否反对,转身往自己和谢龄的帐篷走。


    越九归先是“哎”了一声,随后小声道:“多谢了。”


    萧峋走进帐篷内。


    谢龄坐在榻上拨弄一件小巧的法器,他回来之后,只是抬眼一瞥,不曾询问什么。萧峋把他的提议跟谢龄说了一遍,后者放下手中的物件。


    谢龄向外释放神识:越九归坐回了那块山石上,时而向之前那湖泊的方向望一眼,时而往他这处一瞟。


    谢龄心情纠结。


    萧峋在此,人间道众人在此,远处瑶台境之人虎视眈眈,青山书院那群不剃度的佛教徒也在打鬼主意,他着实不好变装回“陈河”。却也不好意思让越九归继续担忧下去。


    哎——谢龄无声一叹,饮了口茶,对萧峋道:“你把他叫进来。”


    这回轮到萧峋惊了,他说说而已,怎么也想不到谢龄会如此直接。


    把人叫进来做什么?不应当是要表露身份吧?你是在这里了,但还有个“张涛”在茫茫雪山里漂泊无依呢!萧峋幽幽腹诽。


    不可能的,谢龄没理由这样做,随便扯句话说给越九归听都比袒露真相强。萧峋说服了自己。可他依然不希望越九归同谢龄见面,顿了一下,道:“师父要见他?倒也不必吧。”


    谢龄的语气理所当然:“那两人是什么模样,总要问清楚。”


    “我……”萧峋心说他也见过“陈河”,以萧峋的身份,转念想起没见过“张涛”,遂放弃。


    “我还真没见过他说的那个刀疤脸。”


    萧峋摇摇脑袋说道,出去喊越九归。


    风雪茫茫,越九归心情无比紧张。他明白是自己碰巧结识了萧峋,才得以见雪声君一面,才得以请雪声君帮忙,对萧峋的感激无以复加。


    从他坐的地方到谢龄和萧峋的帐篷不算远,越九归却觉得自己走了许久。那可是雪声君,仰止之高山,寻常人根本无以触及。


    他极力控制着脚步,避免在雪地里摔倒丢脸,小心调整呼吸,让自己不表现得太慌张。


    终于到了,他跟在萧峋之后走到帐内,小心翼翼抬头。


    一帐灯火飘摇,谢龄坐在灯下,周身都镀华光。


    没有高境界者喜欢散发出的威压,虽然看起来冷漠得很,但气氛不至于让他窘迫。真就跟天上的仙人似的。


    原来这就是雪声君啊。


    萧峋目光在这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寻思着应当留出空间让谢龄自由发挥,好将这事给揭过去,给越九归倒了杯茶便出去了。


    帐中唯余越九归和谢龄,这使得前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音再度如擂鼓。


    谢龄假装没听见这人跳得就快过载的心跳,端坐榻间,神情平静。


    一息、两息、三息。越九归一把将掌心生出的汗抹到袖子上,露出笑容,向榻上的人行了个完整的、庄重的大礼:“晚、晚辈越九归,见过雪、雪声君。”


    谢龄应道:“嗯。”嗓音冷冷清清。


    越九归忽然有些口干。


    在雪山中,即使帐篷拉得再紧,风依然能寻着缝钻进来。


    它来得突然,打得越九归措手不及,衣袖被扯起。越九归笑容变得羞赧,赶忙拉下袖口,不敢看谢龄的眼睛,垂下眸光,立得跟根桩子似的直,磕磕巴巴开口:“多、多谢雪声君答应相助。晚辈想请雪声君帮忙寻找的人,一是我师兄,名叫陈河,他长相看起来普普通通,身上的衣饰,有橙、绿、黄三色,这是比较惹眼的。橙是比较深沉的色调,左手手指上戴一扳指……”


    越九归描述起“陈河”和“张涛”的模样特征,谢龄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而越九归不好意思耽误谢龄太多时间,很快说完。


    谢龄闭上眼。


    这帐中听不见谢龄的呼吸声,撇去风声和越九归的声息,静得仿若遗世。


    遗世里的谢龄却很焦虑:越九归满心满意找他,一片赤诚和关怀。他该怎么办?


    骗越九归他要找的陈河已经出秘境了?这完全个笑话,东华宴秘境天下修士趋之若鹜,谁会白白放弃这样的机会?


    随便指个方向告诉他陈河往那里去了?馊主意。若是越九归真找过去了,碰上青山书院的人、出了事,他定愧疚终生。


    难办难办!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龄坐在榻上焦虑,越九归站在帐中焦急如焚。谢龄感觉到越九归偷偷摸摸向他投来一瞥,有开口询问的打算,但碍于身份不敢打扰。


    谢龄告诉自己静下来。反正越九归不会开口,他可以多思索一阵。


    他闭着眼,在漆黑的眼前勾勒出天地河山,接着落下一笔又一笔,让高山铺满大雪,湖泊封冻凝结。寒风起于白雪间,他终于冷静了,一个不算对策的对策从脑海深处冒出来。


    他不断打磨着这个对策,又一次往外释放神识。这回是往雪山和雪原巡视:萧峋跑到热泉边上泡脚去了,谢风掠在帐中画秘境地图,穆北坐在树上,似乎琢磨什么;其余弟子或在调息,或在休息。


    往外,瑶台境的人在林间生起了一个火堆,他们来自海岛,有人小声抱怨这里的天气,但都安分;青山书院的人碰上了妖兽,由某个游天下境带头猎杀,那寂灭境旁观。


    很好,没人注意他这里。谢龄默默又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准备执行这个对策。他摸出一块玉牌,递向越九归。


    越九归觉得时间又变长了,长得他能在原地杵成一根真正的柱子,终于见到谢龄有了动作,心中大喜。他定睛一看,玉牌很熟悉——他也有这样一块。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惊喜转为惊疑,上前一步。玉牌上的字入得视线,赫然是:小清天陈河。


    越九归惊得瞪眼张嘴,连连后退。谢龄早料到这人会有如此反应,眼疾手快,丢了道噤声符到他身上,把他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哈?”被塞回去。


    越九归止住脚步。


    帐篷里沉寂持续,谢龄走下罗汉榻,走到越九归面前,扶了下额.从这人手里抽回玉牌,顺带用它敲了他脑袋一下。


    这动作做得自然又亲昵,随后谢龄取出一块留影石到越九归眼前晃了晃。


    是越九归用来记录青山书院两人“欠债”的那块,当时“陈河”特意叮嘱他,要把人说话时的口型留存下来。


    越九归愣住,眼睛眨了又眨,猛地一甩头。他往谢龄手上的玉牌和留影石仔细一瞧,又抬眼往谢龄的脸上仔细一瞧,寻思几个呼吸,闭上嘴,然后张开,无声地:“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这不可能


    第82章


    越九归错愕不已, 歪头瞪眼的神情太过滑稽。谢龄拿掉他身上的噤声符,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你……他……”越九归能发出声音了,却说不出什么来,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完谢龄看自己,脑海中那大胆的想法从雏型变为成品——陈河就是雪声君?雪声君就是他的陈师兄?


    不,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比做梦都荒谬!越九归不敢信,又是一阵摇头。


    “总不至于是我杀了他,从他身上拿走了这两样东西。”谢龄又好气又好笑,抬手一指长榻,“坐。”


    越九归见他如此态度,在原地“哎”了一声。


    好像……真的有可能?如果雪声君不是陈河, 会对他这般亲切?


    但他还仍旧不太敢相信。


    谢龄坐回榻上:“叹气做什么?”


    越九归神情恍惚:“这是真的吗?”


    谢龄提议:“我掐你一下?”


    “不了不了。”越九归摆手拒绝,“我得缓缓, 让我缓缓。”


    他终于信了,可还是有点儿恍惚,步履摇晃着走到榻前,坐去和谢龄相邻的位置上。可他屁股还没坐热,就猛一下跳起来, 跳到两步之外, 再度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怎么能坐!”


    这回轮到谢龄叹气:“不用拘束, 就像原来那样。”


    “真的?”越九归两眼放光。


    谢龄端起茶杯慢饮一口, 丢出两个字:“假的。”


    但这两个字让越九归彻底放松下来。他去几前端起萧峋为他倒的那杯茶,重新坐到榻上,嘟囔:“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一顿, 冲着谢龄唤了一声:“师兄。”


    “嗯。”谢龄应道。


    越九归嘿嘿笑了声, 片刻后变得严肃, 声音压低:“这事儿……还有别人知道吗?”


    谢龄:“就你一个人。”


    “那我可真荣幸。”越九归摇头晃脑说道。谢龄瞧着这人,总觉得傻乎乎的,想说点什么,听见这人突然:“哈哈!”


    谢龄有几分莫名:“笑什么?”


    越九归嘿嘿哈哈又笑两声才道:“我想起那天我俩在街头给门派算名字,谎称给你儿子算,正好萧峋路过听见了,他还问你儿子多大了。”


    谢龄:“……”


    有这样好笑吗?都笑得贼眉鼠眼了。谢龄乜他一眼,把话转移到一开始的问题上:“我是在这里,但没遇到张涛,也没找到他。”如萧峋所言,依谢龄的境界修为,坐于此间便能远观雪原那头。方才神识巡视雪山,他看遍了每个角落。


    越九归脸上笑容果然消失了,他“啊”了一声:“你都找不到?”


    “就跟消失了似的。”谢龄道。


    越九归惊呼:“怎会如此!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谢龄摇头:“若是出事,也不会踪迹全无。”


    越九归沉默了。


    风呜咽似的往帐篷里吹,成为两人之间仅有的声音。越九归盯着帐蓬里的羊毛地毯,将一杯茶喝空,作出推测:“他不会也是谁假扮的吧?或者为了躲逃,易容成了别人的模样?”


    “说不准。”谢龄亦有此猜想。他能敛掉气息、改换容貌,别人便不能了么?这是消失在旁人眼皮子底下最好的手段。


    “寻不见踪迹,总比寻见一具尸体强。”越九归握紧手中空杯,“我看那张兄不一般,保命的手段肯定有不少,应当是安全的。”


    “嗯。”谢龄垂低眼眸。张涛能不费吹灰之力越境杀人,绝非等闲之辈。再者也只能这般想、这般祈愿了。


    越九归把空杯放还到帐篷中央的矮几上,理理衣袖说道:“那我就出去了,在你这待久了,或许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还挺谨慎。谢龄起身:“行。”


    越九归朝帐篷口看了一眼,打鸿蒙戒中取出个小小的物件,递到谢龄手中:“这个你拿着。”


    “是什么?”谢龄低头一看,是个木制的东西,有底座有盖,揭开之后轻轻旋转,便推出一根刻有符文的长条。


    “我家中秘制的一个小玩意儿。等需要用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出去了出去了。”越九归没解释太多,抬手挥了两下,走去帐帘前,再一转身,倒退着出去。


    谢龄见他的举动,再次感慨这人的谨慎。


    谨慎的越九归走去了帐外,还不忘隔着帐帘向帐内的谢龄致一礼。


    萧峋仍在热泉边上。他清扫出了一片适合靠坐的区域,褪掉鞋袜,懒懒散散泡脚。


    他没试图探听帐内的谈话。谢龄答应帮忙,定然会用神识寻找“张涛”,若他以神识去探,被拍飞、受了伤事小,惹谢龄生气事大。


    他现在是谢龄的徒弟萧峋,得安分乖巧才是。


    萧峋用脚拨撩水面,仰头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天穹是铅灰色,雪团子白得发光,在风里打着旋儿飘飞着,像星屑散落到人间。这幅画面甚美,他带上欣赏之意。赏着赏着,风雪里忽然多了一串呼吸声,他坐直身一看,是越九归出来了。


    越九归垮着肩膀,垂眼撇嘴,看起来失落极了。萧峋眼睛微微睁大,心中暗惊:谢龄竟然没有哄骗他,给个安抚性的答案?


    “老越!”萧峋挥手招呼人,“越九归!越!九!归!”


    越九归应声抬头,远远看见了萧峋,垂头一叹,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他走近后,萧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问:“看你这模样,没找到人?”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越九归盯着热泉冒起的雾气好一阵,才开口说道,“至少不是发现了两具尸体,不是么?”


    萧峋听得一愣,尔后生出赞许:这样的答案,这样的引导,可比说谎高明多了。不愧是谢龄。


    “有道理。”这人故作沉吟之色,“或许是去什么隐秘的地方了。这里是秘境,可能会有探寻不到的玄妙之处。”


    越九归应变之快,立时流露出忧虑神情:“不会是死在那玄妙之处了吧?”


    “你……你别往坏处想。”萧峋无奈安慰。


    越九归又有一阵没说话。他也坐了下来,却坐在雪中,用手拨了拨雪,难过地开口:“雪声君都寻不到,我又该如何找寻?”


    你最好别寻了。萧峋在心中说了这话,拍拍越九归肩膀,道:“既然找不到,不如就随我们一道探索这秘境。你自己的事情总要做下去。”


    “说得对。”越九归敛下眸光,回拍了一下萧峋,站起身,“我也去搭个帐篷吧。”


    “你有东西吗?”萧峋问。


    “有。”越九归答道,“此行镜川,便是为东华宴秘境而来。秘境中不一定能寻到合适的休憩之地,所以有可能用上的东西我都提前备好了。”


    谢风掠绘完了已探明区域的地图,与同在一间营帐的人说了一声,掀起帐帘走出去。


    他来到那两名值守的弟子身旁,询问:“有什么异常吗?”


    值守弟子之一放下手里的望远仪,对他道:“异常算不上,但就在方才,有个青山书院弟子去见了瑶台境的人。”


    青山书院?谢风掠直觉这里面意义不小,问得更仔细:“是弟子和弟子之间的见面?”


    对方答说:“去的是个游天下境,见的也是游天下境。但他离开之后,瑶台境的游天下境又去见了他们的寂灭境。”


    这显然是递消息。谢风掠心说一声奇怪,他可记得,青山书院同瑶台境并无来往。但这一世和上一世并不完全相同,接二连三的改变让他嗅出风波的味道。


    谢风掠做出决定:“我去将这事告诉雪声君。”


    “麻烦了。”值守弟子说道。


    谢风掠疾步行至谢龄在的帐篷外,心中倏然掠过一个疑问:萧峋为雪声君搭起了营帐,却不曾搭自己的,打的什么主意?


    他无处询问,只好把这个问题抛开,向着帐内执礼:“雪声君,弟子谢风掠求见。”


    “进。”帐帘后传出谢龄的声音。


    萧峋在热泉里泡脚泡够了,把腿抬起,捏了个小法术擦干水迹,穿上鞋袜。他刚往雪地上一站,就见谢风掠走进了他和谢龄的那顶帐篷。


    他如同领地被侵犯了狼,眸色变得深沉警惕,二话不说、拔腿往那方向走。


    好巧不巧,越九归大步流星冲他过来。


    这人是来“求助”的,对萧峋的想法一无所知,面色看起来些许紧张,于萧峋不远处站定,回身一指雪原中某片区域,问:“你说我在那儿搭帐篷,行吗?”


    他在那片雪地上放了些东西,很好辨识,萧峋扫了一眼,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萧峋更不想理会这个问题,但碍于礼节和谢龄对他的照顾,不得不做出回应:“为何不行?”


    越九归搓搓手,谨慎地往谢龄所在之处投去一瞥,回答道:“那里离雪声君的帐篷挺近的,我怕惹他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三个人的表演了


    第83章


    “他像那种会拘泥于小节之人?”萧峋问越九归。


    越九归作思考状, 片刻后摇头:“雪声君自然不是。”


    萧峋抬抬眉梢,“那不就行了?”


    “的确。”越九归笑起来,“那我继续去搭了。”


    “嗯。”萧峋应了一声, 用目光送越九归离开数尺,提脚往帐篷那处走去。


    谢风掠掀帘入内,帐内的景象入得眼帘——


    两把罗汉榻相对,正中央矮几下方的暖盆中火符仍在烧,混着梨花香的檀木气息幽幽袅袅,跟落进风里的纱似的,拂面过时格外轻柔。烛火跳跃,谢龄端坐于右侧的榻上,敛眸观书, 素色的衣摆跌落逶迤,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谢风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又瞥向其他。宗门为众人准备的东西,唯一帐篷一席案而已,这些多余的布置一看便是萧峋的手笔。茶杯有三,其一在谢龄身侧小桌上。帐篷里还有两张罗汉榻。莫非萧峋打算和谢龄共用一帐?他先前的疑问有了答案,可这人怎可如此无礼!


    谢风掠暗暗蹙眉, 斥责萧峋一句, 视线再度落到谢龄身上去, 唤道:“雪声君。”


    “何事?”谢龄从书册上抬起眼。


    “方才值守的同修发现, 青山书院派了一名游天下境之人去到瑶台境所在处。弟子怀疑,这是两派之间在传递消息。”谢风掠回答说道。


    谢龄神情变得严肃。这件事先前用神识巡视时还未发生,他心说见到青山书院那寂灭境时的不妙预感果然是对的。他做了几种推测和假设, 问谢风掠:“你觉得, 递的是什么消息?”


    谢风掠不知谢龄几人和青山书院发生的事, 答不上来。这时萧峋掀帘入帐,冷冷一哼说道:“我猜,他们是把师父你来秘境的消息递过去了。”


    “您和青山书院的人见过了? ”谢风掠惊讶问道。


    “嗯。”


    萧峋告诉谢风掠:“青山书院也来了一个寂灭境强者。”


    这个消息让谢风掠真真切切拧起眉,说:“他们整个书院,也只有一位寂灭境。”


    天底下的寂灭境,共有九人,其三在人间道,又有三人在瑶台境,极西的雪域出了两名,剩下最后一个,在青山书院。更直白地说,那是青山书院最重要的人。


    这样的人竟然派来东华宴了么?谢风掠思绪转得极快:“我想,瑶台境的人和我们的人在这附近遇上,并非偶然。”


    萧峋帮谢龄添上茶,又倒了一杯给谢风掠。谢风掠说这话时他正巧递茶过去,便问:“风掠师弟想到了什么?”


    他在这里的姿态太随意太自在,仿佛是主人家一般。谢风掠不喜,却还是得说上一句:“多谢萧师兄。”


    谢风掠转头向着谢龄,沉声道:“我认为,这极有可能是针对您来的。”话语轻轻一顿,变得更为慎重:“而他们针对您,实则是在针对人间道了。”


    谢风掠说得在理。从一开始人间道众弟子同瑶台境之人碰上,他们的寂灭境落场杀人,就可做出这样的推测了,只是那时下定论稍微早了些。


    人间道和瑶台境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宗派,不过瑶台境在海上,人间道便享了大陆第一之称。谢龄想起清吾山的人来向他议亲时说的一句话:瑶台境有向陆上扩张的趋势。所以,按照眼下情形,青山书院是和瑶台境联手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夺。


    谢风掠来本就是为了说这一件事,即已告知于谢龄,便没有理由再叨扰,但他不想就这样告退出去。虽说萧峋杵在这儿让他颇感厌烦,但他更不想让这人同谢龄独处。


    上一世,萧峋入了魔,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这一世还未表露出堕落的迹象,但得提防着。谢风掠这样告诉自己。


    萧峋瞥了谢风掠一眼,坐去谢龄对面的榻上。他的坐姿当真自由随意,盘起了腿,仰头望着帐顶。


    对此,谢风掠绷起脸。谢龄已然习惯,没有任何表态。


    谢龄不动声色地打量谢风掠。他没忘记自己现在生活在一本书里,后者是这书中主角。人间道是主角在的宗门,有他和他的光环在,应当是无虞的。


    不不不,万一走向是宗门覆灭了,给主角上生死一课,让主角置死地而后生的剧情呢?谢龄心情大起大落,想法回到初至那两日,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全文熟读并背诵。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他再一次在心中叹道。


    “现在我们在秘境中,联系不了外界,是生是死,都只能依靠自己。如果当真两个宗派、两大寂灭境联手……”萧峋慢条斯理开口,“我们何不学他们的做法,也同其他人联手?”


    上一世萧峋游历大江南北,在雪域待得最久,学会了佛理,悟得了占星之术。眼下虽是重来一世,和他们的交情还没建起,但他了解雪域来的人,有信心拉拢他们。


    雪域并非某一宗派,是大陆西陲连片雪原和高山的统称,那里的人崇尚佛教,锻体清修,在佛门的地位比青山书院要高。雪域有两个寂灭境,虽然没有远赴东华宴,可若和他们的弟子联手,另外两宗不会不忌惮。


    “萧师兄说得不错。”谢风掠开口,“可有个问题是,我们不清楚瑶台境联合了哪些宗派。”


    “都去说说,不就弄清楚了?”萧峋应得轻描淡写。


    谢风掠皱起眉,不认同这个办法:“未免太直接了。”


    “你有什么迂回的好方法吗?”


    “眼下情形可算敌暗我明,我想,我们不能贸然行动。”


    “等他们动了我们再动?保守。”


    “……”


    萧峋同谢风掠争论几句,各自住口。萧峋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定谢龄。谢龄在思考,过了一阵,视线移至谢风掠身上,道:“把这事同穆北说一声。”


    “是。”谢风掠执礼应下。


    谢风掠刚走出去,萧峋便歪了坐姿,背完全靠上榻背,两条手臂抻直搭上去。他又仰头凝视帐篷顶,喃喃说道:“我的感觉不好。”


    谢龄心说我也是,早就是了。


    短暂的沉默后,萧峋蹭的一下坐正,对谢龄提议:“师父,出去转转?”


    谢龄清楚这人的话并非表面含义,但懒得猜,丢过去两个字:“直说。”


    “我不认同敌暗我明、不能轻举妄动的说法。瑶台境不可能一下将手伸向所有人,现在的情况,应该就是他们和青山书院而已。两个寂灭境,的确难对付,但并非难唬弄。”萧峋道,“所以呢,我们就到处走走,去看看他们、吓吓他们。”


    “哦?”谢龄很懂这个道理,这差不多是他在处事的准则:敌人越是强硬,他就要拿出更强的态度和气势。


    这是心理战。


    “可。”谢龄表露出赞同。


    萧峋弯眼笑起来。


    谢龄又说:“把谢风掠喊上。”


    萧峋似是被梗了一下。眼下他和谢风掠观念不同,他没掩饰对那人的不满:“喊他做什么?”


    当然是借用他头顶上的光环。谢龄回答淡然:“他对局势的变化很敏锐。”


    “我就差了吗——”萧峋拖长语调嘟囔,尾音落地,又一甩袖,起身朝外:“行,我去叫他。”


    “等等。”谢龄叫住他,“天黑了再去。”


    天黑之后的雪山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兽。雪没有停歇的趋势,除了点燃的蜡烛和施展法术时亮起的光芒,再无任何光源。风吼得更狂了。这样的夜晚不适合探索秘境.好在灵气充裕,适合修行。


    知会了穆北一声,谢龄同萧峋、谢风掠离开营地。谢风掠挑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走在前,萧峋在谢龄身侧,撑开赤红的十二竹骨伞。


    谢龄放开五感六识。


    风雪中,有妖兽奔出来,又被修行者斩在剑下;也有人为妖兽所伤,逃窜匆忙;还有人为了一棵珍奇的药材大打出手……


    他们散步似的四处逛,走了大抵两刻钟,和瑶台境选择的营地还剩二三里距离时,拦路的人出现了。是瑶台境的寂灭境强者,名为孤晴,并非独自来的,身后还跟了个游天下境。


    敌强我弱啊,谢龄板着脸心想。


    “雪声君。”孤晴开口,风雪夜里,他的语气和神情都透着冷漠和警惕,“不知雪声君来此,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饭后散散步。”回答的人是萧峋,他将被风吹起的一绺发丢回身后,弯眼含笑说道。眸光一转,还神情真挚地询问:“瑶台境诸位可还好?”


    孤晴眯了下眼,他和谢龄说话,这个小小清静境竟插嘴,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寂灭境的强者不怒而威,气氛骤然凝滞。但也仅仅是凝滞,威严并未凝成实质,萧峋这个小小清静境没有受到伤害——孤晴还没做好和人间道雪声君动手的准备,他不能当着谢龄的面伤人杀人。


    “看样子,是不好了?”萧峋睁大眼,做出惊讶神情


    立于孤晴后的游天下境眼中恼怒一闪而逝,接话道:“自然是好的。”


    “那就好。”萧峋微微一笑。


    谢龄望定孤晴。他棕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狂风吹雪,而眸光平静至极。


    两相对视,须臾偏移,谢龄抬头一瞥天穹,道了句:“天气不错。”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去别的方向。


    萧峋紧追他脚步,谢风掠提灯道一声“告辞”,同样离去。


    孤晴在原地没动。他知晓谢龄察觉得到他的注视,但没收回目光。


    那三个人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雪夜里,游天下境弟子上前半步,蹙眉问:“他们是什么意思?雪声君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天气哪里不错了?简直莫名其妙。


    孤晴乜他一眼,折身往回走,走出大约二三十丈,才开口:“这个谢龄,难猜。”


    “那我们还要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吗?”游天下境弟子问。


    “你想去送死?”孤晴冷声回他。


    谢龄几人也在往回,萧峋似不经意般扫了眼谢风掠,对谢龄道:“反正出来闲逛了,师父,我们去热泉那里走走吧。”


    他知道谢风掠是不会喜欢这个提议的,而谢风掠一听这人语气,便想皱眉。谢龄语调平平:“有人在那。”


    “不是我们宗门的人?”萧峋迅速明白了谢龄的意思,不甚在意,“那又如何,我们又不是瑶台境的,去什么地方还要清场。”


    你连他们喜欢清场都看出来了?谢龄心中嘀咕,神情依然淡淡的:“若你当真想去,那便去。”


    萧峋又一次听出谢龄的弦外之音:“师父不去?”


    他的语气里带着谢龄才品得出的失落。可谢龄不太想见在热泉那的人。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见,按照宗主的说法,他和那人还算熟。


    这时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轻轻晃了晃。谢风掠换了只提灯的手,偏首看向萧峋,语气谦和地说:“萧师兄,我陪你去吧。”


    萧峋:“……”


    萧峋心念转了转,不甚明显地动了下眼睛,转头对上谢风掠的目光,扯起唇角笑道:“好,真是多谢风掠师弟。”


    谢龄左右看了一眼。


    又过半个时辰,谢龄回到帐中,萧峋和谢风掠一人撑伞、一人提灯,缓慢朝着热泉的方向继续前行。


    谢龄对这两个少年人的关系有些疑惑,前几日他们似乎闹了矛盾,今日下午又起了观点冲突,到了夜里,居然能走到一起?


    讲和了吗?但谢风掠离开后,萧峋一直和他在一块儿待着,两人不曾接触过,根本无从讲和。


    用眼神讲和?还是说,到泉边去继续辩论,争谁更有道理?


    极有可能是后者。但……算了算了,年轻人本就难理解,更何况是隔着一个世界、一个社会的年轻人。谢龄摇摇头,放弃尝试理解和思考,坐去榻上。


    帐外。萧峋和谢风掠改换了方向,走向远离营帐之处。既然热泉里有人,何必再去。况且,他们相看两厌,都不是发自真心要同对方一道去那里。


    雪在风里飞旋,迷离在夜色里,迷离人的视线。萧峋两人之间的距离亦越来越远,到后来,固定在了三丈上。


    走了有一段距离,萧峋停下脚步。前方不远处是一棵高大的树,树枝上覆满了雪,雪又凝结成冰,又及夜色深沉,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萧峋打量着它,慢条斯理开口,问:“你怎么看?”


    问的是谢风掠,问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被问之人很清楚。


    谢风掠也驻足,同样注视那棵树,声音冷沉,“瑶台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了,至少能安稳度过这一夜。这一回,你棋高一着。”


    “呵。”萧峋笑了声,说是冷笑,不全,说是嗤笑,亦不尽然。


    谢风掠兀自一转话锋:“我很不喜欢你待雪声君的态度。”


    萧峋偏头:“哦?”


    谢风掠对上他的目光,寒着一双眼眸说道:“你太无礼太放肆了。”


    “原来如此。”萧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语气带上疑惑:“可我,为什么要你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人们,谢谢你们的评论


    第84章


    越九归的帐篷在营地中格外显眼。


    人间道为众弟子准备的营帐同宗门服饰相同, 皆是素净的白色,搭起半日有余,覆了一层雪, 几乎和这雪原融为一体。越九归这顶却是棕黄色,用了顶好的材料,里外绘有数道符,防火防风防雨防雪——雪一落下,便消融了。


    眼下越九归取了一颗夜明珠照明,光芒透过帐篷布散进夜色里,若从远处看,仿佛是雪地里燃起了一盏巨大的灯。


    越九归在帐中察觉不到这点。他支了一张桌案,铺开纸研好墨, 抓起笔写下一句:“师兄,见字如面。”


    越九归写完停下, 将这几字看了看,露出不满意的表情。他心说这才刚见面呢,如何需要见字如面?把纸一揉,丢到远处。


    他取出第二张信笺,写了两字:“师兄。”他认为这样还不错, 尔后顿笔, 一番思索, 又写道:


    “吾之姓, 实为说,非越也。亦非青州人士,乃东境姑苏人, 寒山奇道是吾家门, 江湖中颇有名, 料想师兄闻过一二;名为九归,二十又二,尚不成器,未得表字,行一,独子。


    “家中数代经商,主营法器,虽有名气,却也并非极致。吾之志向,穷一生之力,使吾族成为商者第一,但因年少,不足之处甚多,故化名越九归,于江湖中游历。


    “……


    “……”


    说九归向谢龄写这封信的时候,泡在热泉里的人施施然起身,捏诀一去水迹,挥袖招来衣衫,踏步上岸,于雪中一点足,掠向某间营帐。


    谢龄坐在帐间看书。身在秘境,危机将至未至,他这个空心寂灭境唯有担起吉祥物的责,委实无聊了些。听着帐外风声,看着手里的书籍,渐渐的,他开始走神。他思绪飘飞回从前,可飘着飘着,神识忽然被触动。


    ——有人朝他的帐篷过来了,是谢龄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相处的崔嵬。


    崔嵬来得太快,谢龄思绪回转的一瞬便到了帐帘外,也不打声招呼,抬手一掀,步入其间。这让谢龄想到了一个人,他的便宜师兄古松。


    崔嵬头上插着桃花枝,乌鸦也停在上头,闭着眼似在打瞌睡。他走进谢龄的帐中,表情毫不见外,四下一扫,坐去了萧峋那张罗汉榻上,轻拂衣袖,冲谢龄道:“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口吻熟稔。


    谢龄不免紧张,倏尔又冷静下来:家常便饭的紧张了,就算应对出了错,难不成还敢打我?思及此,谢龄看完走神前正看的那一页书,才抬起头说:“他们都来了,我为什么不来。”


    “他们?哦,吴芳年和孤晴。”崔嵬脑子转得很快。


    谢龄顺势记下这两个名字,听得崔嵬又说:“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你竟连一碗茶都不给我倒。”


    咦?雪声君待这人的态度也是如此?谢龄暗暗惊讶,而崔嵬说完,自己站了起来,走去帐蓬中央那小矮几前,翻起一个瓷杯,倒上满满一杯茶水。


    萧峋用的这一套茶具刻有符文,可维持温度不变,故而崔嵬倒出的茶还是热的。他喝了一口,坐回那榻上。谢龄想了想,问他:“你来做什么?”


    崔嵬:“泡泉啊。”


    崔嵬理直气壮,谢龄对这个回答无言以对。他也抿了口茶,搁下杯盏时对崔嵬道:“白日之事,多谢你。”


    “客气。”崔嵬满不在乎。


    谢龄不由打量起崔嵬,目光很隐秘。说起白日那件事,便不得不想起古松。谢龄对崔嵬和古松之间的恩怨很感兴趣,现在正主之一在面前了,却又不能问,当真遗憾。


    谢龄将目光转向手中的书掩饰这份遗憾。


    崔嵬喝空了杯中的茶,翘起一条腿,长靴在足以淹没脚踝的毛绒地毯上点了点,道:“山雨欲来,你当瞧得出,打算如何?”


    “来了再说。”谢龄面无表情回答。


    崔嵬噗嗤笑了声:“这话我就不该问,长点心眼吧,谢大仙人。”他把瓷杯丢回矮几上,伴着哐当一声响,起身往外。


    “茶不错,想来不是你泡的。走了。”


    崔嵬走去帐外。掀帘的一刻,谢龄看见了如墨的夜色,细密的雪漫进来,转瞬被帐中的温度烤散。


    他的最后两个字,又让谢龄想到了古松。


    远离营地之处,堆满雪的老树外,谢风掠听见萧峋的那句疑问,瞪眼无言。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谢风掠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萧峋笑了一笑,神情口吻和之前戏弄瑶台境两人时如出一辙。


    “放肆无礼。”谢风掠见他如此更加火大,咬了一下牙,重重说道。


    “你只会说这一句?”萧峋耸肩,将手抬起、一甩衣袖,“你喜不喜欢,我无所谓——谢龄喜欢就好。”


    他的话藏着某些含义,但谢风掠没有听出。他听得满身愠怒:“你竟直呼他名讳!”


    “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萧峋又是一声不以为意的哼笑,笑罢转身,折道返还。


    萧峋的背影在风雪里越来越远,一身赤红缩小成一个点。谢风掠凝视着那个点,抬手往虚空一抓,抓出长剑。


    谢风掠右手握上剑柄,就要拔出,但过了许久终究没有拔出。


    萧峋快步回到帐中。谢龄以一种放松舒适的姿势靠坐在榻上,灯架上的蜡烛短了一大截,很快便要见底,他过去换掉,扫了眼谢龄正看的那书,唤道:“师父。”


    “嗯?”谢龄不咸不淡应了声。


    萧峋看向自己那张榻,再看了眼矮几上的茶杯,眉梢暗挑,问:“方才有人来过了?”


    谢龄:“嗯。”语气和上一声仅有些许不同。


    “哦。”萧峋往那被人用过的杯子上丢了道洁净法术,绕着矮几走了一圈,带上盛着茶汤的公道杯,挪向谢龄,步伐和语速都慢吞吞:“我可以知道是谁吗?”


    他这时的神情和先前同谢风掠说话时完全不同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眉眼轻垂,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显出乖顺。他给谢龄的茶杯里续上茶汤,谢龄也不隐瞒他,直接答道:“崔嵬。”


    为什么会是崔嵬?


    萧峋转眼联想到谢龄告诉他和谢风掠热泉处有人,又想起白日里在东华宴上和崔嵬遇上、来到秘境后崔嵬解人间道的围。崔嵬是个危险的人,萧峋看他看得不是很明白,而他竟找来了这里——说不定,还是等在这里。萧峋心中生出警惕:“是他?他来做什么?”


    “说了几句话而已。”谢龄语气淡然。


    崔嵬和谢龄有什么话好说?不,这人和古松的关系有些复杂,谢龄又是古松的师弟,说不定当真有话说。萧峋心底的警惕更甚。他小心翼翼收敛神情,在谢龄那长榻另一侧坐下,迎着烛光去看谢龄的脸,斟酌着词句问:“他和师父是朋友?”


    “想知道的还挺多。”谢龄乜他一眼,“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我哪有什么事情要做,总不能让我在雪里练剑吧?”萧峋上半身往后一倒,仰靠在榻背上,语带不满。


    谢龄不与这家伙多说。


    谢龄继续看书,萧峋眼神逐渐放空,许是在想事情,许是在发呆。


    噼啪,灯架上爆出一朵灯花。谢龄的注意被吸引过去,寻思了一会儿是否该做点儿什么,好让蜡烛烧得顺畅些,却发现这事从来是萧峋在处理,他完全不会。


    而萧峋睡着了,就着仰在榻背上的姿势,呼吸均匀绵长。谢龄偏首去看他,然后将罗汉榻中央的小桌撤了,扶着他在这里躺下。做完这事,谢龄转身。忽然的,萧峋睁开眼,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头。


    “怎么?”谢龄脚步顿住,瞥了眼自己和萧峋的手,轻声问。


    萧峋的目光犹带困意,像漆黑眼眸里蒙了一层水雾。他眨了一下眼,手指头一放一收,从谢龄指节上划过,贴上指腹,声音低低的:“我希望明天不要来。”


    谢龄倒是好奇了:“为什么?”


    因为预感不好。因为讨厌你和谢风掠说话。因为看不穿你和崔嵬。萧峋在心里做出回答,慢慢撤回手,闭上眼睛。


    这座雪山秘境中的白日比外界短,辰时过半,天空才逐渐亮起来。云朵被这点天光勾勒现身,又是一片铅色的阴云,看样子,恐怕再过些时候,雪又要开始下。


    穆北率领众人离开营地,往东面的区域探索。谢龄昨日同他说的话,他深刻思索过。那话极在理,雪山秘境与从前出现过的秘境不同,在这里,为取自己所需猎杀妖兽,比猎杀妖兽为主、若有所需顺带取了更有意义。但眼下情形让他们不能分散,便如一开始那样结阵前行。


    东华宴秘境几十年才一开,既有幸赴宴,他们不能在原地坐着什么都不做,而他们有所行动,周围那些心怀鬼胎的宗派才会亮出爪子。谢龄的看法亦是如此。不过谢龄未和他们一道。谢龄同萧峋在一块儿,再带上“萧峋的朋友”越九归,往南面去了。


    萧峋执意要谢龄撑伞挡雪,自己却垂着衣袖走在前。他今日没有束发,宛如皓霜的银发散在身后,没一会儿便被风卷起来,上上下下飘飞。这人衣袖也在飘飞,如同一面赤红的旗帜。


    过了不久,他们走进一片林子里。雪山上天然生有松茸,比那日在鹤峰上、被灵气催出的鲜美许多。萧峋拎了个箩筐,步法轻盈地折转在一棵又一棵之间,把松茸们悉数薅进筐中。


    谢龄对他的举动很是无奈,忍住扶额的冲动,道:“你应当同他们一起。”而不是在这里采蘑菇。


    萧峋手上动作不停,薅完了一丛,回头冲谢龄道:“但我更想和你一起。”


    采下另一丛,又说:“而且,我已经和你一块儿了,你赶不走的。”这话说得声音有点儿小,风从他身旁一吹,顷刻散了,但谢龄耳力极佳,又不再敛着五感,将每个字都清晰地收进耳中。


    黏。


    他往萧峋身上贴了一个大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看见评论说炼体的是金刚芭比,为什么不想想那些帅气的游戏建模呢(鲨鱼头流泪


    第85章


    到近旁逛完一圈回来的越九归也走去树林里。他采了几丛松茸放进萧峋的箩筐, 问:“你弄这么多菌子,打算入药?”


    “入药?当然不。”萧峋摇头,“我打算用来煮着吃。松茸炖鸡, 吃过没?”


    “炖鸡?想来滋味鲜美。”越九归语气颇有几分遗憾,“松茸太难得了,我只吃过一两次,并非炖鸡。”他又弯腰下去采,过了一会儿,给萧峋带去满满一捧,嘿嘿笑道:“这里似乎捉不到鸡,等出去了,可否邀我尝尝?”


    “当然可以, 不过炖汤是个细活,到时借用你家店里的厨具可好?”


    “没问题。”


    “你去采那一片的吧。”


    “行。”


    萧峋同越九归分工合作采摘松茸。谢龄远远看着、远远听着, 心说不愧是开食肆和企图过以食入道的两个人,于他倒是没什么坏处,萧峋做好了松茸鸡,应是会喊上他的。


    谢龄也步入林间,在这里伫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树往头顶上一遮, 天光又暗淡几分。


    树多数为松树, 松针细密, 混着雪的气息, 还蛮好闻。


    松茸依附这些松树的根系生长,若非先前来了两波修行者,在林间激战一场, 把雪扫掉了, 大抵不会被萧峋发觉。谢龄看见一朵被萧峋漏掉的细小松茸, 弯腰摘进手里,起身时倏然听得一声轻微的:


    铮——


    有琴声入林来。


    谢龄转头。


    这不仅仅是一道琴音。其间蕴藏的灵力难以察觉,却强大到可毁山摧城。


    灵力被压成了一根刺的大小,泠泠声响里破风,将一枚被吹落的松针自正中间击穿。


    松针碎为齑粉,细刺继续朝前,直逼谢龄眉心。


    谢龄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侧身。那刺扎进树干,訇然炸开。灵气化作可见的波纹往外扩散,四面飞起断木尘埃。谢龄就在树旁,猛地拂袖,将涌来的气劲挡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迅疾窜向他背后,揉掌成拳。这一拳砸向谢龄天灵盖。谢龄偏首看去,一踏凌空,反手抽剑。


    对方起了杀心,他何须掩藏杀意?他不避这一拳,执剑如执笔,在风里拉出如若新月的一弧光芒,直削来者喉咙!


    剑光寒。使拳的人瞳孔收缩。谢龄不避他,他却不愿迎谢龄那一剑,当空一扭身形,拳意偏转。


    砰!


    剑气撞上拳风,震荡余波将周遭的树拦腰斩断。


    谢龄衣袂被掀飞。他凌空垂眼,手腕轻偏,剑尖指地。


    哗啦啦!


    轰隆!


    松林间声响杂乱。


    弹琴的人现出身来,同使拳的人站到同一条线上。


    都是谢龄见过的人,崔嵬说过名字,吴芳年和孤晴。


    虽然谢龄现在还辨不出他们俩谁是谁,却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寂灭境果然都是隐匿行踪的高手,他释放六识,未敛五感,却是直到他们出手,才察觉端倪。


    还是自己弱了,若真正的雪声君在此,当能一早识破。谢龄心中叹气。


    “师父!”萧峋将手里的箩筐往旁一丢,快步奔向谢龄。


    “师——”越九归惊慌不已,被那余劲掀倒在地,紧跟着爬起来,扯着嗓子就要喊。但这声音一出便惹得萧峋回头,那眼神明晃晃表露出的意思是:你也想跟着我喊师父?越九归立马意识到称呼出了错,改口喊道:“雪声君!”


    这两人位于松林中段,吴芳年和孤晴的来意具有针对性,对付寂灭境的人不能将灵力分得太散,故而未受到太大波及。


    两人都向着谢龄这处来,谢龄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谢龄感觉自己还撑得住,至少,撑得到杀死他们其中一人。


    他闭上眼,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的神识告诉他,穆北等人也遭遇了伏击,对方是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两个宗派的人。


    恶战。不管对哪边的人来说都是。


    先杀死那个弹琴的,再把另一个拖残好了。远程总是难缠一点。谢龄作出决定,睁开眼。


    谢龄调转周身灵力,运转体内真元。


    两道冷芒于棕黑眼眸间乍现。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上落下,先是哈哈一笑,尔后说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有趣,当真有趣。”


    他人也落下,身披一件幻色大袖衫,发间插桃枝,头顶本有个乌鸦,但下落过程中扑腾两下翅膀后飞走了。


    “崔嵬,你又想插手?”弹琴的冷声道出现身之人的名字。


    崔嵬落到林间,踩断了一根松枝,抬抬衣袖,奇道:“插手?插什么手?我之前插进你胸口的,不是剑吗?”


    “你——”弹琴的面色一沉,不再多言,手指按上琴弦,紧接着一拨。


    琴音作刃,悍然袭向崔嵬!


    崔嵬飞身倒退,摘下发间桃枝挥成三尺长剑。


    “我?”崔嵬挑眉,“我说错了吗?”


    弹琴的又拨琴弦,第二道琴音飞出,直封崔嵬退路。


    谢龄在这时出剑,剑招不带任何花哨装点,灌以磅礴灵力,从天上劈向地面。


    若将这描述成画,便是长天落长虹,一竖倒悬,起笔时浓重,收尾成锋尖。尖刃点向那使拳的,势如倾山。


    使拳者吴芳年神色一惊。在他的以为里,谢龄当会对正对付崔嵬的孤晴出手,而他便是捕蝉螳螂身后的黄雀,可一举降谢龄击溃!


    这人看穿他了吗?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我去他们老母的!”越九归低骂,挪去萧峋近旁,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萧峋:“我们不做点什么?”


    “你有想法了?”萧峋问他。


    越九归又靠近他几分,压低声音,站在他面前连比带划说道:“我们在大场面定是帮不上太多忙的,但可以改变细节啊,比如……”


    越九归与萧峋说了一阵,比如比如又比如,为了防止被吴芳年和孤晴听去,重要的部分用眼神、唇语和动作表述。他主意出了数种,萧峋听后眼眸微亮,略加思索道:“你的第三个比如,似乎值得一试。”


    “什么叫似乎?走着,行动!”越九归捅了萧峋一手肘,又一拉他手臂,向着远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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