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既然认为对不起我, 不如抓紧时间修炼。”谢龄神情依旧淡然。其实萧峋并无任何对不起他之处,帮萧峋化解劲气是他自愿的选择。
“我会的。”萧峋应得郑重。他又探上谢龄另一只手的脉象,随后帮谢龄把衣袖理好, 起身说:“我们上楼吧。”
萧峋合上客栈的门,跟在谢龄之后走进他的房间,又关上这扇门。
谢龄径直坐去床上。这一次耗费的灵力不必在镜川清除魔物时少,精力费得更是多,胜在他药服得快,才不至于吐血。可疼痛仍是发作了,眼下隐隐刺痛,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是钻心的疼。
谢龄迅速收敛五感六识, 进入入定状态,调转灵力行于各大穴位之间, 舒缓平息痛楚。
萧峋神情凝重,拿出星盘,在屋室内外布置结界,完成后坐去谢龄对面,凝视他些许时分, 改换成盘膝的姿势, 开始修炼。
这一夜并不清静, 过了有一阵时间, 有人前来敲门。
叩叩叩。
是从隔壁房间出来的人,叩门三下之后,低声一唤:“雪声君。”
萧峋睁开眼, 先是一瞧谢龄神情, 见他没被打扰, 才下床去。
“你找他有事?”萧峋打开门,一甩衣袖,不耐烦说道。
这间客房布局良好,床不对门,对的是书桌和窗,人在门外看不见床上是如何情形。谢风掠没有唐突探进去,只是蹙了下眉,嫌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萧峋被他这话逗笑了,眉梢往上一抬,问:“我在这里,很奇怪?”
“我走了,接下来不会再与你同路。”萧峋理直气壮,这让谢风掠心中厌恶更甚,言罢走向阶梯。
萧峋却不肯让他就这般走,既然扰了人,焉有轻轻巧巧放过的道理?萧峋从门后跨出来,在谢风掠身后将眼睛一弯,一副热络真诚的口吻,“师弟怎么说走就走?”
“收起你的假笑。”谢风掠乜他一眼,声音低冷。
“我就喜欢这样笑。”萧峋道,“尤其是面对你的时候。”
谢风掠扯唇冷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是你先找来的吗?”萧峋“啧”了声。他收敛了假笑的神情,倚在走廊栏杆上,看着那正下楼的人:“喂,你回宗门?”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谢风掠头也不回。
萧峋:“总要让我师父知晓。”
此言一出,谢风掠脚步顿住。
“去西南寻铸剑材料。”谢风掠回答说道,又沉默须臾,抬头看向萧峋,目光清沉,“我不知晓为何他选择站在你这一边,但你……好自为之。”
说完加快步速,走出客栈。
萧峋回到屋中。
谢龄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姿势不曾改变,呼吸的节奏亦然。萧峋再一次坐去谢龄对面,小心地将他落在肩头的一绺发拨去身后,继续调息修炼。
夜色转浓,又在卯时逐渐分明,晓光挂枝头。谢龄吐出一口浊气,缓慢睁眼。萧峋盘腿坐在他对面,闭着眼,腰背挺得笔直。这还是除疗伤之外,谢龄头一回看见他坐得这般端正。谢龄注视他一阵,在心中称奇两声,悄然下床。
他先去看那两幅画。锦江城实在太潮,他又喜欢用浓重的颜料,两幅画都未干。他不得不用上法术,才将之收起。
“师父。”萧峋随谢龄一道结束调息,站去屋中,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又说:“咱们现在便出发吧。”
谢龄回身拍了一道洁净术给他,不赞同他的话:“你体内的劲气还未完全化解,在这里多留几日,痊愈再走。”他们去雪域的交通工具是马车,虽设有阵法,行驶甚平稳,但在那狭窄空间里待久了,终究不舒适。
却听萧峋道:“接下来我们不坐马车了,可边赶路边化解劲气。”
“哦?”谢龄流露出疑惑。
萧峋走去推开窗,手伸向外,掌心往上一翻,一艘丁点儿大的小船迎风飞出,在高空逐渐变大,变作一条同街面差不多宽的大船。
这是萧峋昨日买到的云舟,放出去后,又走回谢龄身侧,抓住谢龄手臂、足尖一点,自窗户而出,跃上云舟。
他片刻功夫都不耽误,待得谢龄站稳,张开挡风结界,催动舟上阵法,飞速行出锦江城。
云舟惊了鸟群,振翅之声一时不绝,视线里还有几片鸟羽掉下来。
谢龄从震惊中回神,往四下看了看,又将萧峋看了看,无言片刻,道了句:“你还挺有钱。”这云舟显然是萧峋昨日到了锦江城后买的。
“是师父给得多。”萧峋神情甚是谦虚。
但不是让你这般大手大脚挥霍的。谢龄暗道。
“你带着我就这样走了……”谢龄板起脸,话没说完,便被萧峋打断。
“师父是在担心谢风掠?”萧峋语调拉长,透出不满,尾音翘了上去,带着疑问,却是在说陈述的话。尔后又道:“他夤夜时分来过一次,说是去寻铸剑材料,不和我们同路了。至于崔嵬和余山伯,他们和我们是否一道走,本就无所谓。”
原来已经打过招呼了。谢龄心说这样也好,省得谢风掠和萧峋凑在一块儿,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人都恼。
谢龄还从萧峋的话里寻出点儿别的,“不叫他师弟了?”
“他何曾认过我是师兄?”萧峋不掩饰对谢风掠的情绪,提及时轻嗤了一声,嗤完转身趴去船舷上,“希望他不会将我的事情说出去。”
“他应当不会。”谢龄道。
萧峋语气幽幽:“师父对他可真信任。”
谢龄往他头上敲了一记,不再同他多说,转去舱内,看里头都有些什么。一看又是一惊。这云舟共三间屋室,一间卧房,一间茶室,以及一间……厨房。
厨房里各类器具齐全,甚至还备了米面粮油蔬果肉。
和其他修士比起来,萧峋真是与众不同。谢龄趁着身旁无人,扶住额头。
谢龄去了茶室,将茶壶装满水,炉中炭点上,准备泡茶。不久后萧峋进来,替下他的工作,摆出两盘茶点。
还未用早餐,萧峋泡完茶去了厨房,忙活一阵,端回来两碗馄饨。
“大约行五日,我们就能到雪域地界,不过在进雪域之前,我想和师父一起去一趟巫山,那里有处洞天福地,灵气充足,极适合疗养。”萧峋说起他的打算。
洞天福地,谢龄有几分了解,他窝在鹤峰上看书的那段日子看过不少关于这类地方的记录。“那样的地方,会是能随意进出的无主之地?”谢龄提醒道。
萧峋勾唇笑笑:“自是有主的,到时同那福地主人好言相说便是。”
谢龄多看了他两眼,思索着这崽子和人打交道的本领不差,点头:“依你。”
在阵法上设置好行进的方向与速度,便无需再费心费时看顾云舟。用完早饭,萧峋继续打坐,化解体内的劲气。谢龄服下他每日不可缺一的丹药,寻了本有趣的传奇故事出来翻,翻到一半又觉无趣,干脆同萧峋一道在这茶室里静坐修炼。
接下来的两日都是这般,第三日,萧峋说的洞天福地到了。地方隐于广袤山林间,若非有人识路,叫谢龄一人来,大抵只有运气好误打误撞才能找见。
谢龄依着习惯敛了气息和境界。
萧峋不曾。他眼下不过清静境,而他清楚占据此方洞天福地的乃是一名神心空明上境的修士,这样的境界差异,不足以让后者惧怕。
“就是这里了。”
带着谢龄在曲折小道上七拐八拐,萧峋停在几棵树前。
他们身处山林间,周围是密密树丛,这些树与其他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但当萧峋伸手在树干上点了几下,这几棵树竟往左往右退开。
并非幻阵迷术,树是真树,不过底下布置了机关。它们移走之后,露出一个山洞来。想必洞内就是那洞天福地。
“这种地方,你是如何知晓的?”谢龄抬了抬眼皮,疑惑发问。
自然是上一世发现的了。萧峋一时寻不得什么好借口,干脆不编了,直接对谢龄说:“我能不回答吗?”
谢龄目光回到洞口,道出一字:“能。”
萧峋听出谢龄有点儿不高兴,暗暗一叹,取出这人给的剑。
谢龄眼神变了,他寻思你不是说要和这里的主人“好言相说”吗,但见萧峋手起剑落,向着山洞劈了一道剑气。
剑气炸得洞口乱石横飞。
紧跟着一声暴喝从洞内传出:“何方小儿,胆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人影随之闪出。萧峋连看都不看这人长得是何模样,脚尖在地上一点,掠至这人面前,又出一剑。
萧峋并非行不义之事。洞天福地本就不为谁所有,各人凭借武力占取,这里的主人既然敢占,就得做好被夺走的准备。
这一剑劈的是脸。那人瞧出意图,自然要闪躲,受伤的部位变成肩膀,给萧峋狠狠捅了一个窟窿。
“啊!”
血溅当场,一声痛叫。
萧峋招式不停,出第三剑。
“别打了别打了!我让给你们!我把这地方让给你们!”这人告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面前这清静境小儿竟能将他逼至此,拼了毕生的眼力在萧峋剑下寻得一处间隙,闪身而出。
“我说你们,既然境界高深,能不能别装得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他又有些不服气,丢下一句,匆忙跑远。
山林里短暂的嘈杂消失,洞天福地在这一刻易主。
萧峋收起剑,对谢龄一笑:“现在这里是我们的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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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谢龄随萧峋步入山洞。
洞口碎石遍地, 青苔泥土都翻起,满目狼藉。萧峋一甩衣袖将之清扫干净,走向一面洞壁, 抬起剑尖点到上面。他动作很快,当空全是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片刻后回到谢龄身侧,对他道:“我将机关重置了,不再是先前的解法。”
谢龄撩了下眼皮。他满腹疑问,略一思索,选了个切入点说道:“以常理而言,一个神心空明境不足以将一处洞天福地占为己有。”
洞天福地历来是众修行者争夺的宝地, 它灵气充裕但数量极少,且灵气耗尽后不会再生, 修为境界不高的人,不可能在里头坐得稳。
“那人有位兄长,在游天下境,他帮他打下来的。”萧峋解释说道。
谢龄:“你就不怕他回去向兄长告状?”
萧峋早先便算过时间:“他兄长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地先前的主人和他的兄长都不属于天赋异禀的那一类,一身修为全靠漫漫时光积攒而成。这类修士, 如果寿元到头还不曾突破, 便只能轮回转世了。
却听谢龄语气幽幽:“你对这里的人和事了解得倒是不少。”
萧峋:“……”
当真是说多破绽多。萧峋摸了下鼻子, 用额头蹭了下谢龄肩膀, 瓮声瓮气说道:“若以后有机会,我会一一向你解释的。”
谢龄:“哦。”
又说:“我原以为,你和谢风掠一道杀了吴芳年, 主要是因为运气。现在看来, 恐怕有几分实力在里面。”
谢龄声线平平, 语调平平,言语间瞥了眼萧峋,目光也平平。萧峋心道自己被谢龄在意上了——在他最不愿被谢龄在意的地方上。
“唔……”萧峋含混应了声,但迟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强求。”谢龄见这人一副勉强的模样,出言说道。
“越境杀人——越一个大境界——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萧峋斟酌着词句,“不过能杀吴芳年,主要还是因为你将他打伤了,而他又不将我放在眼里,轻了敌;再加上谢风掠也有出手。”
说辞和谢龄在秘境里听得的那套没有太大不同。谢龄丢了句“是吗”给萧峋,不再同他说话。
这山洞起初狭窄,仅能容两人并行,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豁然开朗,有缓坡溪流相映,树深花密,鸟飞兔走,野趣盎然。灵气浓郁程度更是陡然上升,较之洞外浓上数倍,当真是一块福地。
“开始修行吧。”谢龄对身侧的人道,言罢走上缓坡,寻了个好坐之处,敛衣落座。
萧峋对谢龄的冷淡甚是无奈,又觉得他的这点小心思很可爱。萧峋在心中又叹又笑,走去谢龄对面坐下。
谢龄面无表情换去另一处。
萧峋紧随而至。
谢龄又换,萧峋依然跟在身后。
如是三次,萧峋抢在谢龄之前动身,让这人一转身,便险险撞到他身上。谢龄的眉梢可见地挑起来。这之后,他后退一步,拂衣坐下。
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方才的行为也是真够幼稚的。但想法归想法,他还是瞪了一眼萧峋,没好气道:“磨蹭什么,还不抓紧时间修炼?”
“你不生气了?”萧峋语气里带着讨好。
谢龄却觉得这话仿佛在提醒他刚才都有哪些举动,眼睛又是一瞪:“不修炼?”
“修修修!”萧峋忙不迭应下,往四面看了看,选了个位置坐好。
萧峋的修炼是纳天地灵气为己所有,巩固体内真元。谢龄亦这般修行了会儿,碍于身体缘故,见效甚慢,干脆起身去到某一开阔处。
他许久未曾锻体,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该抓住。因了萧峋在附近,他临时修改热身项目,打了一套太极拳,然后开始练掌。
炼体境界突破至第二层后,谢龄掌势更加凶猛,分明是轻轻一扫,却令四下花草倾折。谢龄在心中嘟囔几句,看了眼自己掌心,换到一处只有石头的荒地去。
温故而知新,谢龄练得认真,一遍又一遍,不知时间流逝。还是萧峋来到附近,出声提醒道:“时间不早了,师父休息一会儿吧。”
谢龄这才停掌注意周围。他来时日光耀耀,眼下已是昏昏,不禁暗惊时间过得好快。
“师父这套掌法,是吴芳年说的大明王无相掌吧?”萧峋走到谢龄跟前问他,这话之后,换上一副感慨神情,“师父这里有一套青山书院想要的掌法,越九归师兄那儿也有一套青山书院想要的,真是巧。”
谢龄:“……”
谢龄反应速度极快,控制住表情,轻描淡写问:“也是青山书院失传多年?”
萧峋作若有所思状,点点头:“青山书院的人是这样说的。”
“看来青山书院失传的东西不少。”谢龄理了理衣袖,走向繁花盛放之处,语气依然淡,“若有机会,当见识见识。”
萧峋走在谢龄身后,眸底浮现出笑意。他自是故意逗谢龄的,却不曾料想这人不仅口齿伶俐,还有几分狡猾。
狡猾的谢龄。萧峋在心中念叨,揪住谢龄被风吹起的一绺发,提议说道:“师父,这溪里有鱼,晚上吃烤鱼如何?”
谢龄似乎没察觉这人的小动作,或者察觉了也懒得理会训斥,应了声:“好。”
“那我们一起去捉鱼?”萧峋又提议。
谢龄心说这有何难,来到溪畔,振袖一挥,炸了一片鱼到岸上来。他虽不会做饭,却懂鱼要现杀才好吃的道理,故而这一片鱼都活蹦乱跳,在黄昏的河岸闪烁粼光。
“师父,我不是想让你这样捉。”萧峋笑了一声,慢条斯理说道。
“嗯?”谢龄不明所以看向他。
“不用灵力。”萧峋把岸上的鱼都赶回水里,捞出一根鱼叉,蹬掉靴子走进溪流中。鱼群四散开,萧峋紧盯水底,约几个呼吸后,将鱼叉猛地插进水中,还对谢龄说:“你看,像我这样。”
谢龄瞧着他那样,想起了闰土叉猹。
萧峋稳稳叉中一条鱼,把鱼叉倒提起来,鱼在上面甩尾挣扎。他笑着邀请谢龄:“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待萧峋将叉子上的鱼丢进桶里,谢龄接过鱼叉,脱鞋走进水中。
“师父,不可以用灵力哟。”萧峋叮嘱他。
谢龄觉得这是在小瞧他,连眼神都没给萧峋。
溪水冰凉,但于有修为傍身之人而言,则是凉爽。谢龄光脚踩在石头上,随游鱼而动,在水中划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萧峋目光不由自主追过去,见那些鱼遇了谢龄非但不逃,反而亲昵地去蹭他脚趾,生出不满来。可提议的人是他,便不好叫谢龄中途上岸。他闷闷不满了一会儿,干脆也走进水里,踢着脚一步一步走向谢龄,果不其然,鱼都给他吓跑了。
这次轮到谢龄不满:鱼都跑了,他叉什么?
“师父,溪里的鱼绝不会一直围着你不走,当它们看见你举起叉子,定然会躲。”萧峋说得一本正经。
所以你是来提前帮我适应叉鱼环境,我还得跟你说声谢谢?谢龄还是不给萧峋眼神,在溪水里一阵扫视,紧紧盯着其中一条鱼。
谢龄悄无声息靠近那条鱼,凝神屏息,高举鱼叉,但要落下时,却犹豫了。
就这样直接叉下去,真能叉中鱼?谢龄看看手里的鱼叉,又看看水里的鱼,很是不确定。
“师父,鱼是会跑的,别往它现在在的地方落叉。”萧峋在谢龄不远处说道。
“我知道。”谢龄面无表情,不就是预判?
萧峋又说:“下手得狠一些。”
谢龄:“……”
“你行你来。”谢龄扭头,作势要把鱼叉丢过去。
萧峋“哎”了一声,讨好地向谢龄拱拱手,比了个“请”。
谢龄这才转回去。他方才盯的那条鱼跑不见了,只好重新寻觅一条。这人对鱼的要求颇高,太小太瘦、太长太胖的都不要,必须肥瘦均匀、外形美观。
用目光一番搜寻,谢龄锁定两丈开外一条漂亮的草鱼。他轻手轻脚过去,趁那鱼静止不动了,举起鱼叉,对准鱼背。
只要速度够快,就不需要预判。谢龄注视着,在心中默数三声,往下落叉。
谢龄向前施力,确实不曾料想,竟让脚底的石头松动了,石头冷不丁往前一滑,带得谢龄往水里栽。
变故太突然,谢龄叉鱼送出的力道又猛,身形一时难稳,但他脑子转得快,危急之间想起自己是个身负武艺的修行者,可以直接踏进风中。萧峋在这时飞身而来,一手握住谢龄抓鱼叉的手,一手扶住谢龄的腰,挡在谢龄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帮他稳住身形。
刹那之间,游鱼惊走,水波四溢。谢龄站定,头一抬便对上萧峋的视线。他漆黑的眼眸轻轻弯起,笑容里还有点儿无奈,“哎,师父真是……”
话没说完,萧峋足尖一点,将谢龄带上岸,从他手里拿走鱼叉。
“师父你真是,怎么能这般可爱。”萧峋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眼眸折射着夕阳的余晖,透亮又绚丽。
言语间他手腕翻转,将鱼叉掷向溪流。
咻——
鱼叉入水中,刺中谢龄看上的那条草鱼,未曾惊起半点水花。
第105章
可爱?谢龄眼角抽了抽, 心说你这家伙眼力、审美以及判断都还得再练练。
“还是我去吧。”萧峋完全不知谢龄所想,叹笑着说道,捏诀清掉谢龄身上的水迹、烘干他的衣摆, 还把他脱在稍远之处的鞋袜捞过来,叮嘱说:“师父记得把鞋袜穿上。”
……你当我三岁吗?还是八十三岁?谢龄眼角又抽了两下,总觉得这人对他的照顾细致到过分了。
萧峋把鱼叉给招回来,叉中的那条草鱼丢进桶里,然后踏进溪流。
谢龄弯腰穿袜穿鞋,便是这片刻的功夫,萧峋鱼叉上串了三条鱼。他回到谢龄身旁,将鱼们送入鱼桶,拢共五条, 一条草鱼,两条黄辣丁, 两条清江鱼。
它们都还活着,在桶里游动,萧峋瞧了瞧,把桶提到谢龄面前,指着草鱼道:“师父挑中这条鱼, 是因为它好看吧?”
五条鱼中唯这草鱼身形优美, 其余都笨拙肥大, 谢龄挑了下眉:“不行?”
“这鱼刺多。”萧峋语带无奈, “我把它烤焦一点吧,这样就不必挑刺了。”
谢龄面无表情:“好。”
“这里还有许多可以吃的野菜,再炒个青菜好了。”萧峋转头往四野一扫, 丢了个法宝出去摘菜。
谢龄以为萧峋要就地升火架锅, 却见这人放出云舟, 将鱼桶和野菜带了上去。萧峋走进云舟上的厨房,手法利落地剖鱼、腌鱼、熬煮。
两条黄辣丁用来炖汤,其余三条都烤着吃。
萧峋从前做饭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修炼一会儿,去拍个蒜,再修炼一会儿,又去蒸个肉,现如今心血来潮吃烤鱼,时间紧凑,忙得跟陀螺似的一刻不停。
谢龄两手空闲,路过厨房门口两三次,心中过意不去。
他寻思着菜他的确不会做,但米饭还是会煮的,便走进厨房,可见到萧峋用来蒸米饭的蒸笼时有些傻眼——他只会用电饭煲,这样的方式煮米饭,从未涉猎过。
他又悻悻退出去。
“师父。”
“师父师父。”
萧峋在厨房里喊,尔后从门后探出个脑袋。
“嗯?”谢龄停下脚步,应了他一声。
萧峋将披散在身后的发都束起了,手里拿着个勺,对谢龄说:“师父来搭把手,煮个面条行吗?”
面条?这个谢龄熟,等水烧开,把面条往里丢就行。
“好。”谢龄答应下来。
萧峋已在桌上放了个小炉和一口砂锅,旁边还有切好的配菜。谢龄往砂锅里加水,点了些微灵力到炉中,将炭点上,等待水沸。
这个过程不长,在谢龄打量了一番鱼汤和烤鱼后,砂锅里水就汩汩冒泡了。谢龄把萧峋备在一旁的面丢下去,问:“面你要什么样的硬度。”
“不软不硬的那种。”萧峋道。
谢龄“嗯”了声,在煮面上,他有丰富的经验。他准备了一碗清水在手里,当砂锅里的面汤快溢出时,倒进去一点止沸。如是三四次后,萧峋跑过来。他也不好好站,杵在谢龄身后,脑袋挂在他肩上,垂眼往锅里瞅了瞅,说:“师父,你这面条看起来有些软了。”
软吗?谢龄戳戳面条,却觉得该再煮一煮。他瞥了身旁的银毛脑袋一眼,“那你自己煮?”
“难得师父亲手煮一回东西,就算糊了我也要吃完。”萧峋哼笑说道,脑袋轻晃。
谢龄听见这话,格外想把火调大,让这锅面条变成黏面糊糊。
这人头发弄得谢龄脖颈发痒,他伸出食指将这颗脑袋推开,可过了会儿,萧峋不折不挠挂回来。不过萧峋这次安分了,不再摇头晃脑,只开口说话:“师父,可以挑一根让我尝尝吗?”
火候差不多了。谢龄正好熄掉火,便一手执碗,一手捏筷,挑了根面条送到萧峋面前。
“如何?”萧峋尝过之后,谢龄问。
“唔,还可以,不算太软。”萧峋从谢龄手里拿过碗筷,绕到谢龄身前,开始挑面夹菜。末了,他又摇晃脑袋:“师父总是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并非难事。”谢龄就知萧峋在这方面小瞧他,丢下这话,离开厨房。
烤鱼、炖鱼、清炒野菜都做好了,萧峋将它们端去茶室,又到舟头去叫谢龄。
桌上一荤一素一汤摆盘精巧,茶也泡了一壶,是茉莉花茶。如萧峋所言,那条草鱼烤得骨头酥脆,嚼之甚香。谢龄尝了几口,挑出一夹面,就着烤鱼的佐料拌匀。
萧峋一如既往进食慢吞吞,边吃着,想起某件事,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对谢龄道:“师父。虽说师父经脉有些问题,像往常那般静坐修炼收效甚微,但这里灵气充裕,修炼的效果会比在外面好上一些。”
谢龄眨了下眼,心说这家伙竟会督促起他修炼了。
旋即又见这家伙神情变化,有了新的看法:“不过师父已是寂灭境大能,即便不修炼,也会自行将身外灵气吸纳进体内。唔,师父无需太刻意,还是像平时那样看书写字画画吧。”
“修你的顺其自然道?”谢龄问。
“这叫自在道。”萧峋轻声回道,他希望谢龄能一直轻松自在。继而玩笑一般说起:“师父已是山巅之人,天下修士望尘莫及,若再勤勉修行,教我这种还在山脚的该如何追?”
谢龄听见这话略略一惊,又觉得有点儿好笑:“你还想追我境界修为?”
“不可以吗?”萧峋问。
谢龄饮了一口茶:“当然可以。”
饭毕,萧峋去外间继续修炼,吸纳这福地里的灵气。谢龄在云舟上,寻出一本没看完的书翻看,翻完后画了两笔画,走到窗前看了会儿静坐在一棵树下的萧峋,也盘膝坐下,调息修行。
萧峋说得对,两种说法都对。谢龄倾向于后者,但实在无聊得紧,只好开始修炼了。
修着修着,他不由思考起一些哲学问题:古时候并非人人能识字、人人有书读,却出了那般多博学多才的大家,会不会也是因为无事可做,唯有钻研?毕竟在他生活的那个浮躁年代,大多数人的空余时间都用在上网冲浪了,压根儿不会做学问和研究。
谢龄以为萧峋会一直待在外面,以萧峋现在的修行速度,要将这块福地里的灵气给吸纳完,起码要花费半月。半个月算不得长,但萧峋也该抓紧时间才对。却是不料他结束修炼、洗漱完毕躺上床不久,某个银发家伙蹑手蹑脚推开了门。
这云舟唯一间卧房,行于云上的三日,萧峋都乖乖待在茶室打坐,未曾在夜里扰过谢龄,以至于谢龄差点儿忘了这家伙有多黏。
萧峋进屋后没做片刻耽误,径直蹭去床上。谢龄躺在正中央,没留他的位置,他在外侧躺下,稍微一翻身,脑袋抵上谢龄肩膀,手也搭住他。
“靠这么近做甚?”谢龄面无表情睁眼,将这人的手给拎开,往里侧挪了挪。
“我不能靠这么近吗?”萧峋轻哼着说道,把手重新搭回去,不过片刻之后又坐起来,靠在床柱上,将谢龄没用上的枕头抱在怀里。他视线往四面慢条斯理晃荡,最后晃会谢龄身上。
他眸光瞬也不瞬,与其说注视,不如说紧盯,谢龄即使闭着眼、不放开五感都能感受到。谢龄被他盯得毛毛的,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抬起眼皮。
萧峋坐的位置正好落下月辉,辉芒如水、皎皎透亮,他眉眼浸润其中,分外温柔。
谢龄被这分温柔弄得颇有些不自在,瞪起的眼半垂,往里侧又挪了挪,尽可能让语气平直:“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萧峋将谢龄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弯眼笑开,笑了会儿,伸出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捻,说道:“师父,你看这月光,落在我身上,也落在你身上。”
“……”
白天的太阳照你身上也照我身上。一句废话。谢龄无言地闭上眼。
下一刻,听得萧峋又说:“师父本就好看,这月光落到师父身上,就更好看了。”
“……”
这崽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肉麻了。
谢龄手指动了动,不知如何回应这话,干脆不应。
萧峋又笑,往床里头歪倒,过了一阵坐正,换回正经方式说话,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谢龄再度睁眼,不明他话中所指,同时生出几分警惕——萧峋鬼主意一向多。
“我就知晓你不会盖被子。巫山夜里凉,别被冻着了。”萧峋边说,边伸手越过谢龄,捞起床铺最里侧的那条薄被,抖开来盖在他身上。
这被子轻如羽毛,盖起来没有太大的感觉,却是让人倍觉温暖。
谢龄今日第三次抽搐眼角,问萧峋:“在你眼里,我是三岁小孩?”
“照顾你有错吗?再说,你分明也已经习惯被我照顾了。”萧峋低低说着,走下床铺,“我继续去修炼了。”
他直接走窗户离去,红衣起落,轻盈得像只鸟。谢龄拥被坐起,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情绪微妙。而月影悄然偏转,上了中天。
第106章
时间似乎走得慢吞吞, 又似乎是枝上露水,转瞬即逝。朝霞过眼,晚星如飞, 谢龄和萧峋在这洞天福地中待了已有十日。萧峋日复一日打坐修炼,吸纳这里的灵气,孤晴留在体内的劲气已然化解。谢龄则练掌练剑练字画画看书打发时间,萧峋有时会陪他下盘棋,教他一个人不至于太无聊。
这样的生活,倒和在鹤峰的时候差别不大,谢龄习惯得很快。
又到晚间,天悬星河,辉光灿烂, 谢龄站在甲板上看了会儿星星,目光往下移, 望向四野。萧峋正好结束修炼,见谢龄看过来,弯眼就笑,抬起手挥了挥。
谢龄的目光带上打量,将这人上上下下看了两遍, 走下云舟, 走到他身旁。而谢龄过去, 萧峋便也不起身了, 往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
“前两日我便察觉出你能破境了。”谢龄坐到萧峋身旁,“又经过这两日的修行, 你应该可以直接到神心空明中境, 何故压着不突破?”
萧峋甚是熟练地勾起谢龄的一片衣角, 慢条斯理说道:“再等等,我想直接到神心空明上境。”
“……”
你是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谢龄无言片刻,偏头瞟了萧峋一眼。
这一眼却惹得萧峋不满。他捏着谢龄的衣角,幽幽道:“师父又不相信我?”
……这个“又”字是怎么来的?谢龄拍掉萧峋的爪子。
他琢磨着,在洞天福地里修行了十日,萧峋的修为和境界定然比谢风掠高了。萧峋这家伙和谢风掠主角不对付,现在修行速度还抢在谢风掠之前了,在故事里到底是个什么定位?长得还好看,话更是多,莫不成是反派?
反派多死于话多,而现在写故事的人都喜欢让反派长得好看。谢龄不禁再次瞟了瞟萧峋,这次主要看的是他的脸,但余光瞥到了萧峋手的时候,又觉得这个思路不对:反派会像他这样喜欢抠人衣角吗?
萧峋直觉谢龄眼神有深意,蹭的了一下坐起来,脸贴近谢龄,目光直勾勾盯紧他,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谢龄收敛心神,抬手屈指、往萧峋额上一敲,把这颗脑袋敲走。
“你肯定有想什么。”萧峋不屈不挠重新凑到谢龄近前去,眼睛眨了眨,“那换个问法,你在想谁?”
“想你。”谢龄觉得好笑,这家伙的模样和语气就跟受委屈但不说的小媳妇儿似的。
丢下这两个字,谢龄起身。萧峋就像谢龄长的尾巴,不紧不慢缀在他身后。谢龄走了几步停下,对这条尾巴说:“既然有想法,就赶紧修炼,你离神心空明上境可还差了一些距离。”
“哦。”萧峋应得不情不愿。
这一晚萧峋没有去扰谢龄,仿佛一尊坐着的石像,在草地上不挪不动弹。谢龄用神识查看过他几次,见这人身上并无不妥之处,便睡觉去了。
但夤夜时分,谢龄被惊醒:周遭灵气的流向发生了剧烈转变,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尽数涌向盘膝坐定的萧峋。
灵气散发出的光芒本微弱,但数量足够便能变得强烈。萧峋被耀眼的光芒包围住,依稀可见紧紧闭合的眉眼。
照这架势,天不亮萧峋就能吸收完这里的灵气,突破到神心空明上境,连“再等等”都不用。谢龄忍不住扶额,语气满是叹息:“倒也不至于如此。”
谢龄提剑出云舟,来到萧峋不远之处。
清静境之后的大境界突破,和当初突破至清静境完全不同。清静境只是可能修行和能够修行中的一道门槛、一条界线。入得清静境,踏上修行路,若还想往前走,须得通过天道设在路途中的重重关卡和阻碍。
眼下萧峋想突破至神心空明境,需要渡雷劫。
谢龄依照在书上看过的,往萧峋附近落了几个小阵法,又在芥子空间里寻了寻,翻出两张雪声君从前渡劫没用上的符纸,放到容易抓取之处备用。
他摆了张藤椅出来,坐去上面、守于此间。不久之后,萧峋睁了一次眼,见到谢龄的布置,又见谢龄就在不远处,心情很好地晃了晃脑袋。
夤夜是一天里夜色最为深沉时,好在此夜星光遍野,附近又有一团耀目的灵力光芒,还算宜人。
露水在枝头叶间缓慢凝结,谢龄靠在椅上假寐,放开五感,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周围的声音。
未过多时,他猝然撩起眼皮——有人正靠近巫山,是一个人与一群人,单独的那一个境界在寂灭中境,剩下的那一群皆在游天下。他们没隐匿气息、不隐藏行踪,来势汹汹。
谢龄提剑起身,神情警惕。
便是在这一刻,一道劲气自山外而来,轰隆打向外面的山洞。
山道崩裂,洞外机关尽数被毁。谢龄轻轻一抬下颌,对睁开眼睛就要有动作的萧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道:“你继续。”
谢龄向外走出数步。
“原来在这里。”不速之客步入洞天福地。来的是那个寂灭中境,怀抱长琴,身穿暗银色的道袍,先是一扫周遭,再向谢龄点头,“雪声君,真是好久不见。”
谢龄眉梢不甚明显地一挑。好久不见,他和他压根没见过。不过看这人的打扮,应该是瑶台境的,那来意显而易见了。
而来者看穿了谢龄的某些想法,摇了摇头:“看来雪声君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多年前我们的一面之缘。”
“在下瑶台境叶轻鸿。”他继续道,语气竟甚是谦和,“此番前来,是要取雪声君性命。”
听见这话,谢龄面上没什么情绪,心中亦无甚波澜,有一必有二,早就猜到的。谢龄没说话,叶轻鸿亦不多言,虫鸣止歇,四野阒然。
下一刻,谢龄手腕翻转。剑光起,明明如炬,煌煌冲天。
叶轻鸿伸指抚琴弦。琴音亦起,如玉石落,澈澈激然。
两道劲气相向飞奔,撞上之时,声响骇然。灵力余波撼天动地,整座山都剧烈摇晃,山间枝叶尽摧折,飞沙掠眼。
谢龄踏进风中。
叶轻鸿同样凌空而起,指尖再挑琴弦,杀出一道音刃。
谢龄自然相迎上,出剑不带花哨,由上往下径直将之劈碎,紧接着挑起剑尖,在风里点足瞬转,逼至叶轻鸿近前,再借落势劈出一剑,直向这人面门。
这人比在东华宴秘境里遇上的孤晴厉害,得速战速决。谢龄注视着叶轻鸿的眼睛,心中想道。
叶轻鸿抱琴的姿势由横改为竖,向后疾闪的同时屈指扫琴。
琴弦颤颤,琴音嘹亮,数道音刃飞出,袭向谢龄胸膛脖颈。谢龄不得已偏转剑锋破之。叶轻鸿借着这点空隙,飞速拉开和谢龄的距离。
谢龄哪会瞧不出这远程法修打算溜他,最后一道音刃用脚踩碎,并借势跃起。
一应剑招之中,谢龄偏爱向下劈斩,因为最符合咸鱼的节能主义。他这一次出剑便是如此,从剑势到剑意都极其凶狠。当然,他心知这一下是无法把叶轻鸿给劈死的,也没想过一招解决,但至少能把人劈残。
他手中长剑带出如潮涌般的寒芒,悍然劈向叶轻鸿眉心。叶轻鸿的身法在这一刻变得万分诡异,他以刁钻的角度避开了谢龄的剑,并虚晃一招闪至谢龄身后。
可谢龄对远程法师的绕背套路太熟了,当即弃了剑势,也不转身,直接向后飞掠,在叶轻鸿背后三尺处出剑。
叶轻鸿眼眸微微睁大,流露出惊异之色,迅速回身,持琴以挡。
当!
剑琴相接,激起刺耳声响,一招平局。
灵气余波如涟漪般向外扩散,谢龄和叶轻鸿同时口溢鲜血,都受了不清的内伤。
这时候,另外一群人闯进这片洞天福地。为首之人一扫战局,下令结阵。他们是青山书院的人,所穿皆为褐黄色僧袍。结阵之后便是进攻,攻击之人自是谢龄。
谢龄在心中说了声烦,但没管,却见叶轻鸿翻琴后退,向着下方一甩衣袖。
劲气自袖间飞出,山坡转瞬变作沟壑,青山书院众人差点儿跌入壑中,在边上险险稳住脚步。
“你们。”叶轻鸿沉下眸光,声音寒冷,“滚。”
“我们可是盟友!”青山书院里有人不满大喊。但谁敢真与寂灭境大能抗衡?不过眨眼工夫,连带说那话的人一并退出这方福地。
“雪声君。”叶轻鸿看回谢龄,目光和语气恢复了先前同谢龄说话时的谦和。
他喊过谢龄这一声后,又摇起头:“你我交手已有数招,我探得明显,你果然身负重伤、大不如前。”
“那又如何?”谢龄平静发问。
叶轻鸿笑笑:“你伤成这样还能杀死孤晴和吴芳年,我很佩服。”
谢龄面无表情与之对视,听得后者又说:“但这,也让我更想杀你了。”
谢龄在心中接了句“哦”,暗道又听了一堆废话。他珍惜还能动手的时间,轻轻往上挑起剑,但至半途,被一只手按住。
“我来。”
是萧峋的声音,他悄然来到谢龄身侧,又从谢龄身侧去到身前。
这片洞天福地的灵气悉数向萧峋涌去,在他说这两个字的时悉数散尽——它们都被他吸纳了。夜风止歇,阴云密布,星月消隐,山外山内,气氛倏然凝重,而他红衣翻飞,像轻盈的鸟羽。
萧峋已破境,但还没渡劫,那乌云之后正积攒酝酿的,便是要劈向他的数道天雷。
“叶轻鸿——我应当没听错,是叫这个名字——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萧峋把谢龄握剑的手彻底按下去,向前走出一步,抓出星盘,轻笑说道。
“我呢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想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好冷,手指好冷,打不动字了,呜呜
第107章
“萧峋。”谢龄在萧峋身后低唤, 语气不赞同。
“信我。”萧峋敛眸又掀,转头冲萧峋笑了笑。
但这要谢龄如何信?叶轻鸿和东华宴秘境里萧峋遇上孤晴和吴芳年不同,萧峋杀后两者, 算是补刀,而眼下叶轻鸿伤势并不重。就算萧峋有不少秘密,谢龄也不能让他在这时候逞能。谢龄打算把萧峋直接丢回云舟上,孰料这家伙足下一踏,径直冲了出去。
赤红的衣袂在夜色下跌出弧度,萧峋步伐轻盈,手持一块老木做的星盘,指尖盘上幽光莹莹。
他一步一阵,转瞬踏出七步, 阵法连环,映照天上七星。
谢龄只觉得这一幕过分熟悉。上次他见人设连环之阵, 是在东华宴秘境里,那个来去都突然的张涛的手笔。
张涛。这是个寻常无奇的名字,出身的宗门在江湖上更是无姓无名。
谢龄在心中默念这人的名字。他和张涛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张涛在他面前数度出手,那人的身法、落阵的手法, 乃至于持星盘的手势, 都和眼下的萧峋相同!
当时谢龄以陈河的身份和张涛分别, 之后秘境中便再无张涛踪迹。而张涛消失, 萧峋出现,那家伙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寻青山书院的麻烦。
如此说来, 张涛是萧峋假扮的?可萧峋捏这样一个身份是为了什么?谢龄震惊又疑惑, 转念还忆起, 那张涛对他的假身份“陈河”颇为照顾,风雪重了还执意给“陈河”撑伞,后来他换成谢龄的身份回来,萧峋也坚持给他撑伞挡雪。莫非那时候,萧峋已经知晓陈河是他了?
这小子……谢龄心情复杂。
萧峋在七星阵后,又结起八卦之阵,而天幕之中阴云更重,时而可见电光闪烁。
萧峋的雷劫要落下来了。谢龄隐隐明白了这家伙要打的主意,未贸然上前,将视线转去外面——这座洞天福地外还聚集着青山书院的人。他们被叶轻鸿喝令退开,阵不成阵,尤带怨恨。
谢龄一步踏至福地外,毫无预兆出现在这群人面前,手腕翻转,剑光如潮水一漫,顷刻冲得这群人跌落到山底。
福地之内氛围愈发凝重,并非叶轻鸿这个寂灭境所致,而是萧峋的雷劫。浓云中翻滚出几声沉闷声响,青紫的电光如同天空伸来的枯手,一次比一次靠得更近。
当然,叶轻鸿的琴音也不客气,指尖挑弦,声声带杀意。萧峋一直在避,但并不显得匆忙,脚步有序,不过没布阵了,而是在闪躲之中不断向叶轻鸿靠近。
叶轻鸿眸光微动,生出不好的预感,身形一掠,如鬼影般闪向另一处。
就在这时,夜幕被一弧凌厉的光芒扯破,从穹顶窜向山野,顷刻化作一场火。萧峋停下步伐,甩动袖摆。着火之处的阵法腾起光芒,而其余的阵法上都燃起烈火。
天火做墙,恰恰围困叶轻鸿。
萧峋眼中生出无奈,向叶轻鸿摊了一下手。
“好算计。”叶轻鸿一扫周遭,说道。
轰隆!
第一道天雷落下,快又狠地劈向萧峋。萧峋将星盘换做一长一短两把剑,迎着这道雷而去。叶轻鸿见此情形,也不破阵了,手指按上琴弦,奏响一道疾音。
天上地下两相夹击,却是都没有快过萧峋,但见萧峋腾上高空,将那雷云一搅,再往音刃上一踏,借力跃出,狠狠落向叶轻鸿。
剑刃携青光,剑啸伴雷鸣,一剑逼命。
叶轻鸿面不改色立于原处奏琴,劲气如扇面扫向萧峋,相撞一刻,他剑上天雷消散殆尽。
四野的火剧烈颤动。
轰隆隆!
第二道天雷来袭,萧峋故技重施。这一次他没有跃向天空,待那雷落下时分,他以剑尖接引,再往地上猛地一刺。
八方阵法上,火光再淬雷光,也不围困叶轻鸿了,转守为攻,迅速收拢。
“真是个厉害的阵修。”叶轻鸿眼眸中流露出欣赏之色,“若你修到更高的境界,恐怕难对付。”
叶轻鸿开始破萧峋的阵。他不逐一击破,而是振袖一挥,于刹那之间,以强悍的劲气将所有阵法打破。
萧峋的神情也不变。
第三道天雷来了。
萧峋再度更换武器,重新拿起星盘。
他又在布阵,速度较之先前快了不知凡几,连叶轻鸿都捕捉不到萧峋具体在什么位置,唯见不落残影。
便是在这个过程中,第三道天雷消失了。
第四道天雷、第五道、第六道、第七道都以不同于寻常的速度和频率出现,又都如第三道那般,万分诡异消失。
山野里风起了又止,在第八道雷落下前,萧峋放缓步伐。他手持星盘踏上地面,漆黑的眼眸轻轻弯着,眉心间有幽光闪烁,又是一甩衣袖,熄灭了烧在这山里的火。
叶轻鸿站在数丈开外,神情依然带着欣赏:“你刚才的阵法,是作用于天道雷劫的。”
“好眼力。”萧峋朝他点了一下头。
“你还把自己做成了一道阵法。”叶轻鸿又道。
萧峋第二次点头:“没错。”
“但你以为,凭这样就能杀了我?”叶轻鸿嗤笑了声。
萧峋耸了下肩,没做回答。他身形又化作一道残影,向叶轻鸿疾掠。
叶轻鸿眼眸微微一眯,横琴于前,奏响一首激昂杀曲。
萧峋踏进风中,一步比一步踩得更高,眉心间幽光流转,周身漫起黑雾。不过这层雾气甚薄,出现悄然,消失更是悄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包括萧峋自己。萧峋眼眸愈发深沉,踏至高空后骤然下沉,借下坠之势冲向叶轻鸿。
叶轻鸿自若奏琴,身前灵气如飞花流散,而每片飞花都是杀刃,萧峋将之统统踩碎,瞬息逼至他身前。
相距不过咫尺,萧峋抬手,将星盘砸向叶轻鸿面门!
“神心空明境的天雷,于寂灭境的前辈而言,不过区区。”萧峋扯起唇角笑了声,“但我还是要多谢前辈,助我渡劫。”
轰!
轰轰!
轰轰轰!
数道天雷同时炸开,光华耀目刺眼。
衣袖和发尾都被震飞,叶轻鸿眸带冷色,于光芒之中悍然出手,一掌劈风散雷,直向萧峋胸口。
萧峋疾退。
轰隆!
又是一声震响,是第八道天雷,本该落向萧峋,却被叶轻鸿抬手抓住。
叶轻鸿冲萧峋冷笑,重复方才的话:“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得了我?”
疾风掀得萧峋衣袖狂飞。他也笑了声,“纵使前辈身在寂灭境,但把天道落下的雷捏在手中,也怪疼的吧。”
萧峋抬起手,手掌朝内,慢慢招了一下,又说:“来,砸过来。”
叶轻鸿面上浮现恼怒之色。他左手持琴,右手捏着那道天雷,向萧峋走了一步,但在有动作钱,听闻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叶轻鸿,你赢不了。”
这声音冷冷的,像枝上融化的雪。
“雪声君竟这样认为?”叶轻鸿头也不回说道。
谢龄垂眸之后又抬起:“你别忘了,这里还有我。”
话音尚未落地,谢龄出剑。离手剑,是寒光一弧,直取叶轻鸿后心。叶轻鸿料想他会如此,当即转身,拍出手中天雷。
剑气雷光相撞,山野间又是一阵轰响。晃荡之间,叶轻鸿腾空而起,对谢龄道:“雪声君,我们下次再见。”言罢化作一道流光,倏然远去。
谢龄没应这话,甚至没往叶轻鸿离去的方向看一眼,他出那剑本就不是为了伤人或杀人。他大步流星走向萧峋,道:“坐下调息。”语气复杂,担忧为主,隐有不赞许和责备之意。
“你也该如此,他把第八道雷打向你了。”萧峋把星盘丢进衣袖,按住谢龄肩膀,将人从上到下仔细一番打量,又抓起他的手腕探他腕脉。
萧峋眼眸比寻常更为幽黑,话语之间,身上又漫起一层雾气。可谢龄抬头去看天空了,未曾注意。
天空中仍垂着浓云,起风了,并不轻柔,沉沉扫过四野,满是凌厉之意。
“小事。”谢龄说得不以为意,取出先前备好的符纸,摁着萧峋的肩让他坐下,“你还有最后一道天雷,也是最厉害的一道。先渡完雷劫,其余的事一会儿再说。”
谢龄语速很快,萧峋眨眼缓慢,顺从谢龄的意思地坐到草地里,任由谢龄把符纸塞进他手中。
谢龄的头发散了一绺到脸侧,却浑然不觉。萧峋盯着它,只觉得这缕发在风里晃啊晃,晃到了他心上。
他心尖儿发痒,手指颤了颤,抬起来帮谢龄把这绺发别回耳后。
夜色深沉,浓云深沉,但都不及萧峋眼神。萧峋又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你不要对我这样好,好得过分了。”
谢龄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他注意力都在雷劫上,便没太放在心上。他又看了眼天。萧峋还剩最后一道雷,有那道符在,必然是稳妥的。思及此,他打算到稍远的位置去,可刚转身,被萧峋抓住了手。
“你之前不是好奇过,我会瞎想什么吗?”萧峋道。
谢龄记得,这是锦江城客栈里的事,但都这时候了,提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谢龄瞪他一眼:“静心渡劫。”
却听萧峋说:“静不下来。”
天上云积得极厚,墨色欲凝滴。
萧峋第三次眨眼,伸手一拉谢龄,拉得他跌坐在自己身前。
轰隆!
第九道雷终于在夜幕里劈开,声势之浩,仿若古神辟天地。整座山似被掀了起来,树木横倒、碎石飞滚,四野震荡不休。
萧峋周身总是倏然而逝的黑雾猛一下腾起,如同向天空伸出的一双手掌,将那惊雷稳稳接住。
而萧峋漆黑的眼凝视住谢龄,凝视他的眉眼和鼻梁,再将上半身往前一倾,将吻落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没写好,明天再改改
第108章
谢龄的唇柔软温凉, 轻触之后便欲深尝。萧峋鼻尖抵上谢龄鼻尖,但寂灭境的修士动作如何之快,在这人试图贴得更近之前伸手捏住他后颈, 提溜狗崽似的将人给拎开。
可萧峋反应也不慢,他本就有一只手抓在谢龄手上,再用另一只握住谢龄的腰,把人往下一带,压在草地上。
他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望定谢龄的眼,背后的黑色雾气消散融进夜幕里。山野间归于宁静,星辰的光芒照透重云,夜空又变得璀璨,唯余四面的断枝残石, 昭示着先前发生之事。
谢龄同萧峋对视,终于发现这人的些许异常。他的眼眸太黑了, 像一滴干涸的墨,不映照任何光芒。这样的异常,谢龄前些时日才在萧峋身上见过,可现在又比那时好很多。
萧峋是清醒的。他清醒着对他做了方才的事。谢龄抿唇,就着这家伙握住自己的手, 一记反扣, 翻身而起, 把人摁在草丛里, 尔后丢开萧峋的手起身,快步走向云舟。
他本满腹疑问和忧虑,眼下什么都不想说了, 反正九道雷劫渡完, 这人已是神心空明境, 无需再担忧什么。
但谢龄有心离去,有人却不乐意。萧峋紧随在后,拖长语调唤道:“师父——”
“师父生气了吗?”萧峋问。
谢龄停下脚步,沉声说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那又如何?”萧峋道,“虽说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你我相识的时日也才两月,我又非年幼无知的小孩,这情分怎么都算不上是父子吧?”
诚然,这话很合谢龄的观念,在他原先生活的世界里,师生师徒之间发生点什么稀疏平常,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萧峋,他一直将萧峋当成小崽子看待。谢龄万分头大,举目四顾,神情复杂,但当转身,便又成了那个眉眼清冷的雪声君。
谢龄看定萧峋:“我可以当作这是你的胡闹。”
“可我是真心。”萧峋反驳说道,眸光坚定。
谢龄一时无言。萧峋眸底的幽黑在言语间消失了,眼眸重回清亮,却也倔强。谢龄心情难说清,为数不多能理清的想法是:把这小崽子打一顿。
可又不能真打,唯有将身一转,丢下一句:“你也说了,我们才认识两个月而已。”
“时日短又如何?我是真心喜欢你。”萧峋在他身后说。
谢龄只当没听见,大步向前。
“谢龄。”萧峋喊道。
谢龄步伐衣袖。
萧峋垂下眼眸,掀起之时亦迈开步子,三两步追上谢龄。
谢龄今日穿的是他挑的衣裳,素白地滚银边,袖摆衣襟绣着淡墨梅花,衬得人愈发清俊雅致。可眼下风将衣袂吹开,在幽弥的夜色里起跌旋落,却盈满冷意。
萧峋很久没被谢龄如此冷淡地待过了。他心绪闷闷,但不后悔。说开了也好,省得谢龄日后还拿他将小辈对待。他手越过在半空飘飞的袖摆,抓住谢龄手腕。
谢龄顿足,挣了一下,没挣脱,冷声道:“放开。”
“不放。”萧峋抿唇,语气有几分重,尔后渐轻,“我不想放。”
谢龄没说话,沉默地和萧峋在这山林里僵持。许久过后,他抬头望了眼天空,回身问萧峋:“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不管对方的想法,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先抓到手里?”
“我……”萧峋哑然。
谢龄趁此劈了一记手刀在萧峋手腕,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不得不松开桎梏。
谢龄踏剑而起,但这一回,并非回云舟了。
他向东面疾行。萧峋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意识到这人要去哪里,忙施展御风术挡在他身前。
“你要回人间道。”萧峋伸手拦住谢龄的去路,神情认真又严肃,“就算你恼了我,不同我去雪域了,也不能一路御剑回去!”
谢龄在和叶轻鸿交手中受了伤,虽然不重,但他身体本就不好,压根儿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坐云舟去吧,我陪你回去。”萧峋道,见谢龄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耷拉下眉眼,放低语气:“师父,算我求你了。”
谢龄现在很后悔,万分后悔,当初就不该指这家伙到自己门下。可转念想到若他不收萧峋,这懒散咸鱼的家伙去了别的地方准挨骂,又有点儿心疼。算了,就不从这里后悔起,从当初答应他参加点石会开始后悔。
谢龄心思转得如飞,面上神情依然冷冷淡淡,瞥了萧峋一眼,折返去往云舟。
他一登上云舟便步入卧房,再一甩衣袖,砰的拍上门扉。
他坐在屋中垂目调息。萧峋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去到舟头,将云舟启动,然后坐进茶室,打坐疗伤。
和叶轻鸿那样的寂灭境一战,萧峋并非毫发无损。
云舟行驶的方向还是西。经此一战,局势更加明朗,而人间道必然不再是一方清静之所,萧峋不愿谢龄在那养伤。
再者,人间道没有医治谢龄经脉的办法,唯有去雪域,寻密宗之人一试。
谢龄也想到这点,故而在发现萧峋没有更改云舟目的地后,未曾说过什么。
调理完毕,谢龄睡去床上,但怕萧峋那混账东西夜闯,睡了一阵又起身,在门口设了个阵法。谢龄的阵法是依着葫芦画瓢,完全照搬书本,萧峋若是想破,并非难事。他的主要目的是告诫和震慑,而萧峋也算乖巧,这一夜没有来扰。
翌日清晨,谢龄被生物钟叫醒。他没有赖床,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洁净术,起身下床,穿衣束发。
谢龄走去窗前。云舟已行出巫山,不过眼下位于什么地界,谢龄认不出,但景是好景,山水秀丽,便倚着窗赏景。
半刻钟后,谢龄感到口渴,转去桌前拎起茶壶。他就要倒茶,突然想起这茶是昨日的,今日萧峋还没来换,又放下。
一想到萧峋,谢龄记起昨夜里的事,心说不应当让他继续给自己送茶了,当即倒掉这壶隔夜茶,洗净茶身内壁,往桌上置出火炉和水壶,烧起水。
水沸之后开始泡茶。谢龄喝不惯浓茶,指尖捻一小撮茶叶便够喝一日。他往那茶壶里撒了一撮金骏眉,注入大半壶水,稍待片刻,估摸着可以了,倒出一小杯。
茶汤的颜色比往日萧峋泡给他喝的要深。
深就深吧,喝的是水,又不是它的颜色。谢龄暗道,茶杯送至面前,抿了一口,未曾料到味道竟有些涩。
谢龄不由蹙眉,盯着茶杯看了半晌,又盯着茶壶看了半晌,腹诽道:一定是茶叶放多了。
谢龄重新泡茶,这一回投茶的量比上回少了一半,泡完后一尝,又过于寡淡了,完全品不出原本的甜味。
谢龄盯着这一壶茶又是许久,盯完之后把茶水倒空,喝起白水。
又不是冲奶茶,他才不会太执着。
叩叩叩。
有人敲响门扉。
这云舟上唯谢龄和萧峋二人,谢龄在房内,敲门人自是萧峋。
三下叩门后,外面的人道:“师父,我煮了过桥抄手,你要吃一点吗?”
谢龄坐在窗下看书,没搭理。他的境界在寂灭境,早已辟谷,根本无需人间饭食。
萧峋在门外等了好一阵才走。
到了中午,萧峋又来敲门,叫谢龄去吃午饭。
谢龄正自娱自乐自己同自己下棋,如同早间那般不曾做声。
萧峋又是等了好一阵才离去。
傍晚时分,夕阳如火,谢龄此刻什么都没做,坐在辉芒之中,闭眼假寐,素白的衣衫被染得绚丽透红。他眉目静好得像一幅画,心中情绪却翻涌如潮,翻涌之后,又不断告诉自己要静心。
——萧峋在厨房里烧饭,由于风向的问题,饭菜的香味一个劲儿往卧房里飘。这家伙手艺好,又拿捏准了谢龄的喜好,谢龄饿是不饿,但馋。
又不是非得吃饭才能生存。
你忘记你从前还觉得吃饭好烦,希望能发明如同猫粮一样的人粮,一天吃几十克直接对付过去?
现在你已经实现这个梦想了,甚至连人粮都不用吃了。你更是站在这个世界巅峰的寂灭境大能,怎么能被区区几道饭菜吸引!
谢龄将这些话翻来覆去对自己说,说完在心底大叹,分外后悔昨日同意萧峋的说辞,登上这艘云舟。
萧峋真烦。
叩叩叩。
未过多少时分,熟悉的叩门声又响起来。
“师父,我把晚饭煮好了,出来吃饭吧。”烦人的萧峋在外面说道。
谢龄闭眼不理会。
萧峋杵在门外,谢龄以为他会和上两次那样杵许久,但片刻后,便听得这人离开的脚步声。
谢龄挑了下眉,撩起眼皮,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耐心不佳,看来再冷两日,就不会有那些想法了。他如是想道,但没想到又过片刻,那脚步声转了回来。
萧峋搬来一张桌子放在谢龄门口,四四方方的木桌,摆了足有七八道菜。
“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饭都不肯吃了吗?”萧峋揭开盛米饭的木桶,拿出两个白瓷碗,往里头各盛了两勺饭,”我煮了火锅和松茸鸡汤,你出来吃点吧。“
他嗓音低低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微的闷,就似他以往在谢龄那吃亏时一般。
这家伙真的好烦。谢龄重新闭上眼。
听得萧峋又说:“还做了辣子鸡、酸汤鱼、干煸土豆丝,备了你喜欢的柠檬茶。”
谢龄:“……”
你不如直报背菜单得了。
“你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它们也不喜欢了吗?”萧峋语气依旧闷闷。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委屈jpg
第109章
谢龄偏首看了眼窗外。云舟不停向前, 速度极快,稍过片刻,回头看到的风景便有所不同, 先前还是重山,眼下成了江流。
他们一路往西,而越向西,日落的时间越晚,云舟上洒满余晖,像是晚霞追在后头。
防风结界挡住了风,却不拦那些被胡乱飞旋的落叶。谢龄抬起手,拈住从窗外飞来的一片。他们在的位置太高,树叶可是稀客。
这是片绿叶。翻来又覆去, 谢龄瞧着上面的脉络,在心底轻轻一叹。
也罢, 就是吃个饭。
谢龄起身,将这片绿叶丢回空中,甩袖打开房间的门。
门外的人露出惊喜之色,下意识走向他,但走了一步又驻足。
“师父。”萧峋隔着稍远的距离唤了一声, 取出两张凳子, 一张摆在靠门之处, 一张摆在对面。
谢龄坐到卧房门口, 平平一“嗯”。
萧峋准备了火锅,自然不会忘记准备蘸料。谢龄打算自己动手,却见萧峋早调好了他的那一碗, 他手才一伸, 那人便递到他手中。
这碗蘸料完全符合谢龄的喜好和口味, 堆满花生碎、白芝麻、香菜、小葱,淋了一点蚝油一点辣椒,没有放蒜蓉。
金桔柠檬茶也送来谢龄手边,特意冰镇过,杯壁上渗出细细水珠。
萧峋还为他盛了一碗汤,汤中料很足,半碗都是松茸和滋补的药材。
谢龄见萧峋有条不紊做这些事,心情又变得复杂。他搁下筷子,垂手置于膝上,看定站在桌旁的萧峋。
这还是昨夜之后谢龄第一次认真看他。萧峋脸色不错,想来和叶轻鸿交手时受的伤调养好了,但情绪可见的不佳,没往常自在,时不时瞥谢龄一眼,眼神和动作都带着试探。
谢龄收回目光,话语透出冷淡:“你不用如此。”
萧峋没立刻接话,他在蘸料架前慢慢给自己调好味碟,慢慢去到谢龄对面坐下,往火锅里涮了片牛肉。这是给谢龄的。他捞起来放到谢龄碗中,尔后就着这个动作抬起眼皮,将视线落到谢龄身上。
他试着笑了一下:“我们就像从前那样相处,不行吗?”
谢龄反问他:“你能像从前那样吗?”
萧峋心道我以前待你的心思也是如此。他涮了第二片牛肉,这一次是给自己。反正他在谢龄面前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倔脾气,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不能,但我不后悔。”
说完丢了些毛肚和黄喉下到锅里,瞥了谢龄一眼,又给自己的话来了个转折:“不过你现在愿意出来和我一道吃饭,我已经很开心了。”
谢龄真想一记爆栗敲掉这家伙的脑袋,看看他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黄喉和毛肚不能久烫,约过十数息,萧峋将之捞起,一半堆进谢龄的碗里,剩下一半才给自己。这些时日萧峋和谢龄朝夕相处,很清楚他不是个浪费食物的人,况且这些都是他喜欢的菜。
谢龄还是个面冷心软的人。若早知如此,昨夜和叶轻鸿交手时,他就不该太拼,该让叶轻鸿将他伤得更严重些,这样一来,谢龄纵使生出将他踹走的想法,也会舍不得。
念头转到这里,萧峋有了一些想法。他埋头吃菜,掩饰神情。
谢龄稍微吃了一些便停下筷子,转身回去卧房前,还将自己用过的碗筷给清理干净。
萧峋自是注意到他的举动,但没说什么,亦没挽留他再吃一些。他目送谢龄进屋,看着谢龄合拢门扉,然后低下脑袋,继续吃东西。
这一桌异常丰盛,火锅底下架着炉子,也不怕凉,萧峋坐在谢龄门口,生生吃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夜色四合,天穹星疏月朗,萧峋把桌椅碗碟羹勺筷子都收拾好,去到舟头,对云舟上的阵法作例行检查,然后走进茶室,铺了张地图在桌案上,研究半晌才收起。
萧峋依然宿在这间茶室里。
翌日天光亮起,昼阳破云而出时分,他一反常态霍然起身,将自己仔细拾掇了一番,推门而出,去敲谢龄的门。
谢龄没给他开门,只隔着门问了一句:“何事?”
谢龄也起了,声音很平静。
这样的反应在萧峋意料之中,比起昨日他早中晚来敲三次门,最后才得到回应,已是好了太多。
萧峋觉得事情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师父,我们现在在蜀州地界了。”萧峋在门外说道。
屋中的谢龄予以一声“嗯”。
“蜀州多山,山林里生活聚居着不少妖兽,我想下去练练。”萧峋又道。
谢龄的回答依旧是一个字:“练。”
“那我将云舟停下去了。”萧峋道,这话算得干脆,之后放低了声音,听起来又有点儿闷:“你……你若要出去逛,记得早些回来。”
他担心谢龄一去不回。
“嗯。”谢龄的反应仍是平平。
谢龄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萧峋放下心,去舟头修改阵法,将云舟降落。
云舟停稳了,他没做任何耽搁,也没再去找谢龄说话,径直奔往妖兽所在之处。
谢龄一刻钟后才走出云舟。
天气晴朗,碧蓝天空里云絮皎洁。这里的山水和路途上看到的那些甚是不同,湖泊并非碧绿色,而是绿如蓝。这和谢龄在东华宴秘境里看见过的湖水相似,他由此做出判断,过不了多久便能到雪域了。
他挑了一处景致怡人的地方,摆出书案,铺开画纸,调配颜料开始作画。一画就是一上午,画远处那被树林半遮半掩的湖泊。
虫鸣声不断,飞鸟时而停留。这期间谢龄想起萧峋没来寻他吃早膳,也没听见萧峋去厨房煮饭,转念又想起那家伙已然是神心空明境的修士,不再需要人间五谷,心说白担忧了。
可他担忧那家伙做什么,就算那家伙因为没吃饭有了个三长两短,也是自己作死。谢龄面无表情在纸上落下一笔。也是最后一笔。
谢龄清楚他们不会在这座山里待太久,便没想着在这里将画晾干。他施了一个法术,连带桌案画笔颜料一并收起,抬头四望,准备去别处看看。
风送来了一些异样的声响。
谢龄心觉不妙,脚步一顿,放开五感,扫出神识。
下一刻,他踏进风里。
山涧流水冷,风更深,青石在山壁上撞出声响,石径里断木斜横。这里处处都是打斗痕迹,地面更是裂开了,被某股力量撕扯出一道深不知几许的沟壑。萧峋距离沟壑不过数丈远,被十多头妖兽围攻。
妖兽之间没有特别明确的等级划分,实力强的称为大妖,实力弱的则是小妖。围住萧峋的这些妖兽大概算做中等,同萧峋现如今的实力相近。
若是萧峋一挑一也就罢了,以他越境杀人的本领,谢龄相信他闭着眼都能解决。但它们的数量在十以上,将萧峋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全围满了,甚至还有俩占据了高地位置。
萧峋已受了不少伤,最严重的一道在背上,从左肩到了后腰。他手持双剑同这些妖兽周旋,血腥味儿被风送出数十丈远。
谢龄来时,正好看见他手臂被妖兽抓出一道深且长的口子。这只手抓的是断剑,萧峋不顾伤口,狠狠往前递剑,刺进妖兽心口。又是以伤换命。退开时萧峋垂手,血顷刻淌到指尖。
而占据高处的两只妖兽开始行动。
谢龄额上青筋暴起。
萧峋会阵法,无论是布阵的手法还是时机,都老练到老辣。这样的人,在面对如此数量的妖兽竟用自己不算太擅长的剑,与其说是来练练,不如直说是来送死!
谢龄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手往虚空一抓,抓出一柄长剑,向着妖兽所在之处落招。
此刻临近正午,剑光却胜天光明亮,如同拍岸的浪潮拍向围困萧峋的妖兽们,激起震耳欲聋的响。
碎石飞滚。被谢龄击中的妖兽当即毙命,其余的顿时作鸟兽散,急吼吼逃远。
谢龄没追,把剑丢进芥子空间,面无表情看向萧峋。如果可以,他真想连同萧峋一块儿给劈了。
“师父。”萧峋对上谢龄的视线,将眼一弯,露出个笑容。但笑到一半萧峋变了脸色。他猛一下偏头,想忍却没有忍住,头一低,咳出一口鲜血。
满地狼藉,萧峋更是狼狈。谢龄拧起眉,疾步上前,揪住萧峋衣襟要带人回到云舟上。但在他有动作前,萧峋把两柄剑交到一只手中,上前半步,抬手环住他脖子。
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谢龄又生出把这家伙拍飞的心思。萧峋小心翼翼看了谢龄一眼,再往前凑近些许,额头抵上他肩膀,轻轻蹭了蹭。
第110章
风从冷冽变为清幽, 妖兽们粗重的喘息和吼声消失,流水的声音重新入耳。谢龄向着自己肩膀上那颗银毛脑袋投去一瞥,倏尔明白了这人为何要以一挑十多头同级别的妖兽。
谢龄捏住萧峋衣领, 将他的脑袋从身上撕开,冷冷说道:“你是为了引我过来。”
“被发现了啊。”萧峋先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继而神情变得失落。
谢龄转身就走,懒得再搭理他。萧峋反应依然快,把剑往袖子里一丢,抓住谢龄手腕。谢龄的手由此停在半空,袖摆被风扬起,又在风过之后轻轻搭回腕间。
“放开。”谢龄道。
“不放。”萧峋语气倔强。
谢龄偏首看向他,眸光不算冷, 但平静得幽深。
生气了。萧峋赶忙松开谢龄手腕,抬手举在脸侧, 向后退了两步,扯起唇角露出笑容:“我错了师父。”
谢龄甩袖便走,不予多言。
萧峋垮下肩膀叹一声气,往嘴里丢了两颗药丸,跟上谢龄的脚步, 同他一道回云舟。
云舟在阵法催动下继续西行, 萧峋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伤, 而是帮谢龄泡了一壶茶。谢龄设在卧房门口的阵法还在, 萧峋将之解开,但没破,把茶送进去后, 又给启动了。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谢龄的感知。谢龄一阵无言, 看了眼萧峋送来、倒好的茶, 犹豫片刻,还是喝了半碗。
谢龄以为萧峋不会来扰他了,在桌上摆出棋盘,同自个儿下棋。可半个小时后,那家伙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外。
他带来了一身药草的清苦味,没敲门,又解了一次门口的阵法,将门推开一条缝,探了个脑袋进去。
“师父——”萧峋用低低的、慢吞吞的语调喊道。
谢龄往棋盘上落子,没有理会。
不拒绝的态度在萧峋眼里便是同意了。他弯了下眼,就着那道门缝钻进屋内,坐到谢龄对面。
谢龄依旧没抬头瞧他。
萧峋就披了件外衫,没穿里衣,没系系带,前襟大剌剌敞着。他胸前腹间的伤口都涂好了药膏,但还没包扎,一道一道伤口分布在厚薄匀称的肌理线条上,非但不丑陋,反而让他添上几分凌厉的美感。
他弯腰倾身,将下巴尖儿抵在桌案上,看了会谢龄不断捻子落子的手,从他这一侧的棋篓里捏出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
萧峋视线抬起,注视着谢龄的眼睛说:“师父,你也看见了,我受了不少的伤。有些伤口在背上,我一个人没办法处理。”
谢龄看着棋盘。方才萧峋帮他走的那一步,正是他打算走的。这崽子……谢龄难言此时心情,丢了句“自己想办法”,往棋盘里落下一枚黑子。
萧峋从棋篓捏起第二枚白子,下到棋盘中,边说:“我这不是想出办法了吗?”
谢龄:“……”
谢龄总算看了他一眼。
萧峋正在拿第三枚棋子,见谢龄看他,当即把棋子丢回棋篓,端正坐直,脱掉身上仅有的外衫。
萧峋将调好的药膏放到桌上,谢龄走去他身后,细细打量他的伤口,最长的一道从左肩一直贯到后腰,足有一寸半深,但好在没有中毒发炎的迹象。
自讨苦吃。谢龄心想着,丢了道洁净术上去,把渗进伤口的泥土灰尘清理干净,撒了些药粉消毒,端起盛有药膏的碗。谢龄不打算客客气气对待萧峋,捏住用来涂药的木片,舀起药膏往萧峋伤口上抹,毫不手软。
“师父你下手别太重……”萧峋在谢龄替他涂药的前一刻就意识到这点,讨饶似的说道,但话刚说完,扯开嗓子又是一声痛叫:“嗷!”
活该。谢龄面无表情。
萧峋手臂上也有伤,在大臂外侧,他自己处理亦不方便,谢龄一并上好了药。
接着是包扎。萧峋背上的伤很长,身前的伤零散,谢龄帮他包好背后那伤口,余下的都用纱布贴住。
确认无一处遗漏,谢龄把东西都放到桌上,坐回先前的位置。他自己走了一步白子。萧峋在对面收拾东西,收拾完后,又拿出一样东西。
“我也不全是为了引你过去,才去捣那些妖兽的窝的。”萧峋道,“那群妖兽护着这个。”
萧峋手里的是一颗珠子,拳头大小,暗红色,有难寻规律的纹路,质地通透。
“这是什么?”谢龄认不出来。
“这应当是一颗蛋。”萧峋道。
谢龄脸上惊讶难掩:“蛋?”蛋会如此通透?
萧峋笑了笑,把这颗蛋放进谢龄手里:“师父感受一下。”
谢龄挑了一下眉。这东西是温热的,贴上掌心的一刻,谢龄就感受到里面的生命气息。
似乎真是一颗蛋,但问题是——
“你把那些妖兽的蛋拿了,是打算自己孵?”谢龄瘫着张脸问。
萧峋不甚在意:“不就是敷个蛋?等到了雪域,找只母鸡或者母鸭不就行了。”
这人惯会给自己省事。
谢龄还想问就不怕孵出来的东西太凶狠吗,但终是没开口。他注意力回到棋盘上,对面的萧峋站起身,把外衫的衣带系好,似乎准备离开。
这又让谢龄微有诧异,他以为这崽子要在这儿待到他赶他出去。
萧峋往外走了几步,但又顿住脚回来,把托在掌心里的蛋往谢龄的方向递了递,问:“我想把它寄放在师父这里,可以吗?”
“不可以。”谢龄头也不抬说道。
萧峋把蛋收进衣袖里,神情很是遗憾。
又过两日,云舟外的风景与来时经过的那些彻底不同。越过云层,是一座又一座雪山。时逢日出,连绵不绝的雪色都笼上一层金辉,夺目璀璨。
“日照金山。”谢龄念出一个名词,指的便是阳光将雪山照成金山。这样的景色,若非久居于此的人,能看到全靠运气。他还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时,跑了几趟高原雪山,但都不太幸运,没遇上日照金山的景色,眼下倒是完成了一桩心愿。
谢龄很开心。
叩叩叩。
门口传来敲门声。
这两日里,除了第一次让谢龄帮忙上药,萧峋便再没不打招呼进门过,礼貌极了。
“何事。”谢龄收敛了脸上的笑,站在窗前问。
“师父,雪域到了。”萧峋回答道。
谢龄“嗯”了声,打算就此结束谈话,却想起萧峋不曾告诉过他,他们要在雪域哪里落脚。这里的雪山数不胜数,城镇村落分得很散。
原来这家伙的陷阱埋在这儿,而他此前竟然没有察觉到。他表情变得不大好看,臭着脸对外头的人道了句:“进来。”
“是,师父。”萧峋执了一礼,看起来分外恭敬。
萧峋进门便取出雪域的地图,指着图上标有红星的地方说:“师父,再过二三时辰,我们便到这里。”
昭城。萧峋手指点着的位置。若将雪域看作一个国家,这里就是首都。
谢龄说了声“好”。
“雪域的特产是牦牛,味道极佳。等到了,我带师父去试试。”萧峋笑道。
谢龄:“……”
“师父不喜欢牦牛肉?”萧峋观察着谢龄的表情,又寻思起他这段时日做饭,不曾做过牦牛肉,有了这般推论。萧峋改口道:“松茸也是这里的特产,我们吃松茸炖鸡如何?”
谢龄记起这是个曾试图以食入道的家伙,也不说话了,从他手里抽走地图,坐在桌边仔细查看。
萧峋不再提吃东西,趴去窗户上眺望雪山。他有些担心谢龄撵人,不过谢龄没有。
萧峋估算的时间很准,两个半时辰后,云舟进入昭城地界。萧峋没急着下去,让云舟停在云间,喊谢龄来窗前。
从这里往下,能看见昭城的全貌。这座城市算不得大,人口也比不得停留过一日的锦江城多,但别有一番风味。这里的一些建筑外墙刷成了浓重的红或黄,显眼至极;城里城外随处可见经幡,在阳光下闪耀,在风中飘摇。
“那些都是寺庙。”萧峋道,说的是那些红墙黄墙建筑,“雪域又称佛国,这样的寺庙数以百计。师父你看那儿,那处就是密宗的南迦宫。”
他指向昭城东面的一座山。山上建着一座宫殿,石头砌成,大体分成三个部分,分别刷着白漆、黄漆和红漆,是整个昭城里最高的建筑。
“密宗……”谢龄重复着这个名字。
萧峋:“密宗是雪域里的王,其余的寺庙,都是密宗分支。”
谢龄从人间道的书籍里得知过这点。
萧峋又指向另一处,那是条人流如织的街,每个店铺前的匾额都被照得金光闪闪。
“那里有个吉祥客栈,名字虽然土了点,却是昭城里最好的客栈,我去把它包下来。”萧峋道。
谢龄拒绝:“不用,要两间房即可。”
萧峋摇头:“那不行,师父是来修养疗伤的,在这里待的时日不会太短,若不清场,客栈人来人往的,杂乱又吵闹。”
“那就不住客栈。”谢龄的想法是像在巫山的福地洞天那样,以云舟为休息处。
但萧峋显然误解了他。萧峋一点头,就要往下走:“也是,我去租个院子,这样更方便,师父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龄心底的小人儿扶额。不过他思绪转得很快,云舟是萧峋的,他住在独有的这间卧房里,颇有鸠占鹊巢的意思。
“我去。”谢龄道。萧峋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纵使痊愈了,谢龄也不希望这人再为他做太多。在这世上,欠什么都好还,除了感情。
“不,还是我去,我对这里比较熟。”萧峋说完直接从窗户跳进了昭城,根本不给谢龄机会反对。
萧峋办事利索,不过一个时辰,就在昭城里租好了小院。他和谢龄两人住,用不着太大,两卧房一正厅一厨房足矣。谈好价格,付了账,又亲自布置一番,设好阵法,萧峋回云舟上,将谢龄接来。
小院幽静,院里有花草,修剪也算别致,屋中点上了香,是萧峋贯来喜欢的檀香,和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当真应景。
“这里离密宗很近。”谢龄环视后说道。只要站对了方向,这里抬头就能见到密宗宫殿。
谢龄又道:“如此安排,我想,你说的能帮我治病,或许能续我这一身碎裂经脉之人,应当在密宗。”
“是。”萧峋笑着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茶炉茶具方才就备好,眼下只需烧上一壶水,便可泡茶。他用灵力取来井水,注入壶中,点燃炉子里的炭。
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答案,否则萧峋作何让他来雪域?不过萧峋的态度让他意外。谢龄不甚明显地垂了下眼睛,问:“你和密宗也有交情?”
“目前还没建立起。”萧峋答得认真。
——认真得像是忽悠,至少谢龄现在是这般想的。
“那你打算如何请动他?”谢龄又问。
萧峋:“那达寺每日下午都会举行辩经,我去同他们辩辩,辩出名声就能见到他了。”
萧峋以灵力加持,水很快沸腾。要泡的是岩茶,以滚水冲泡最佳,他连半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耽误,拎住烧的滚烫的水壶把手往茶盏中注水,再迅速滤出茶叶。
他以此杯做公道杯,分了两碗,先递给谢龄。
“师父尝尝,这雪山里的水和别处不同,要甜许多,泡出的茶也更好。”萧峋笑道。
谢龄没接,目光从这碗茶向上,掠过萧峋手臂,停在他脸上。
“萧峋。”谢龄喊道。
萧峋把手里的茶放到谢龄那一侧去。
谢龄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若是暴露出去,会引起多少人注意和猜疑?”
“我这不是还没暴露么?”萧峋懒懒洋洋说道。
谢龄何尝听不出这家伙的言下之意,他要帮谢龄把这事做到底。谢龄亦知这家伙的倔,抿唇坐下,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自己想办法去见。”
萧峋也听出谢龄的想法,他自己去见密宗的人,那就是用人间道雪声君的身份了。
“可那样,世上知晓你伤势的又多了一人,这不安全。”萧峋摇头。
他喝了一口茶,把石桌上的茶炉挪开一些,好教他看谢龄的视线不受壶中冒出的雾气遮挡。“我去就好。再说,我同那些僧人辩经又不是全无好处,若被密宗认可,我就能相对自由地出入南迦宫,翻阅他们的典籍经文。”
“师父若是有什么想看的,我也能想办法帮你带出来。”
感情你还能赚一张图书馆通行证。谢龄在心里吐槽。
萧峋趴了下来,下巴尖儿抵在摊平的手上,眼眸定定注视谢龄,眸底含笑:“就这样说定了,今日下午我就去那达寺。”
谢龄蹙了下眉,要反驳。他受伤的事,原本以为只有三人知晓,但那天遇上叶轻鸿,才发现知晓这事的并不少。瑶台境早有推测,眼下又被证实,谢龄不介意再多一个雪域密宗。
萧峋读出他的心思,蹭一下起身,风似的翻墙跑远。
昭城的白日,向来日光充足,但晒久了未免觉得烫。谢龄却一动不动地在日光里做了许久,心情难说清。
说不清心情,便想事情。他想,他到底还是萧峋的师父,等人回来了,定要加这人平日里练剑的量。
可这次萧峋傍晚才回来,显而易见,是去那达寺参加了辩经。
接下来的日子,萧峋上午练剑,下午去那达寺,辩经之后到昭城里有名的菜馆打包一些饭食带回来同谢龄一起吃。
谢龄把时间和萧峋错开了,上午炼丹画画看书,午后等萧峋走了,在院中练掌锻体。他偶尔会在辩经的时间放开五感,听得萧峋确凿在那里有所收获,便默许了那家伙计划的事情。
雪域的夜空总是热闹,细碎的星子散得哪里都是,反倒让那皎洁的月轮看起来孤独。
时间过得很快,于萧峋而言,又是三月一次魔气侵蚀之时。
第111章
萧峋早已习惯应付此事, 白日里便在自己房间设好阵法,眼下到了时间,第一时间合拢门窗, 没有惊动谢龄。
他不想谢龄看见他压制魔气时痛苦狰狞的表情。
魔气正在乱窜,如同细长的蛇往他周身十二经里钻。这蛇幽幽冰寒,爬行分明缓慢,却在瞬息间降低了萧峋的体温。冷汗还未下,他身上已然凝结出一层薄冰。
这和萧峋以往受到的魔气侵蚀不同。
在往常,魔气会用粗暴直接的方式破开他设在身体里的屏障、试图外溢开去,萧峋的痛苦来源于身体与之拉扯。这一回它们竟不往外面跑了,只在他的经脉和灵力回路上钻来钻去。但痛苦是加倍的,寒冷从身体内部渗向表皮, 像一根一根的刺。
萧峋运转灵力,尝试着驱散这由内而外的冷意, 却是无甚改善。
看来这一夜,只能硬撑了。萧峋在心中叹了一声。不过,哪一次不是硬撑过去?
萧峋思考起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上一世的几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改变。
萧峋细数两世的差别:这一世他加入了人间道,拜谢龄为师, 去东华宴走了一遭, 提前修行至神心空明境, 提前来到雪域。这一世走的路, 和上一世截然不同。这一世,他还喜欢上了谢龄。
可这些,能影响他体内的魔气?
当是不能的。
那体内的魔气为何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等等, 不对, 还有一件东西是前世他没有的——那枚他从妖兽窝里捡走的蛋。
萧峋睁开眼睛。
那颗蛋被他放在靠窗的桌上, 窝在一条轻软保暖的毛毯里。昭城的日光充足,白日里将窗户一开,它就能晒到太阳。
萧峋看向它,五指成爪,将之隔空取来。
*
谢龄推开卧房的门,步入院子里。
小院里的月光是如此澄澈,那立在月下的树木花草,像披着一身银霜。但谢龄出来,并非为了赏月。
他眼皮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的是右眼。虽说这话没什么科学依据,他仍是放在了心头。他瞥了眼萧峋的那间屋。先前他听见那间屋子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眼下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萧峋该是出去了。
谢龄一向不管萧峋出去做什么,可萧峋不同,他乐意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告诉谢龄。但萧峋今晚没有。
谢龄轻轻蹙起眉,旋即意识到某一点,抬头看了眼月亮。
如果他记得不错,三个月前的这一日,是萧峋被魔气侵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里,萧峋会出去吗?
谢龄再度看向萧峋的房间,与上一回不同,不再是短暂的一瞟,而是仔仔细细打量,每一寸每一处都细致看过去,不放过任何细节。
终于,当谢龄打量到屋檐时,发现那里有些许灵力波动的痕迹。
是一个阵法。
是萧峋在这个设有重重阵法的院落里,又给自己的房间设了一道小阵法。
如此看来,萧峋人就在屋中。
他应该不希望在抵抗魔气侵蚀的时候,自己去打扰他。谢龄判断出这点,收回目光,走回自己的寝屋。
谢龄取了本书出来,是萧峋前几日给他带来的,昭城里很是流行的话本。
话本,按谢龄的理解,便是小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看的都是教材类和工具书,倒是没看过这种闲书。
他没太注意这话本叫什么名字,直接翻到第一页,开始看故事。一个类似聊斋的故事,不过两三页后,谢龄又把书给合上了。并非这书里的故事不好,而是他思绪不定。
这座小院,萧峋租下时便设好了阵法和结界,后来谢龄用法器加固,防御力已经足够,萧峋犯不着再在卧房里加一层阵法。
那家伙会卖乖也会卖惨,受魔气侵蚀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他会不抓住这个机会骗自己过去?
极有可能是这一次,萧峋遇上了问题。
谢龄从椅中霍然起身,倏尔之后,又坐回去。阵法是萧峋自己设下的,作用是迷惑他,让他以为人不在屋里。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是他自讨苦吃。
思及此,谢龄重新拿起那话本,继续方才的位置往后看。
这一次谢龄看了十页,翻到第十一页时,再度将话本放下。
萧峋设的这个阵法极妙,若不破除,连他有心去听,都听不出屋内有半分响动。真不知道才神心空明上境的家伙,是如何做到遮掩寂灭境的耳目的。
他心里头毛毛的,总觉得该去看一下。
咯吱。
谢龄打开房门,径直走到萧峋寝屋门口。
萧峋的阵法能迷惑谢龄的眼睛和耳朵,但没有封住大门,故而谢龄稍微用了点儿灵力,便将萧峋门后的门闩给下了。
谢龄推开这扇门。
这时的萧峋身上覆着一层薄冰,脸颊、脖颈、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和手掌,都苍白泛青。他手里抓着那只从蜀州山中弄来的妖兽蛋。这颗蛋在谢龄推开门的下一瞬放出暗红光芒,萧峋有所防备,但防不胜防。那暗红光芒如水漫过屋室,掠向萧峋,他面色急转,猛咳一口鲜血。
谢龄表情一凝,甩袖打掉萧峋手里的妖兽蛋,疾步走到他面前,手指点上这人眉心。
“你……”萧峋抬起头。
谢龄打断他:“凝神,别说话。”
萧峋犹豫半刹,闭上眼睛。
被谢龄打落的妖兽蛋在屋中弹跳两下,滚进角落,不再释放光芒,就这般安静沉寂了下去。
谢龄暂时没去管它。
他察觉到了萧峋这次受魔气侵蚀的异样——算上鹤峰那次,萧峋在他面前遭受魔气反噬的次数,已有两次。谢龄又不是傻子,怎会总结不出特征。
萧峋失温太快。谢龄沉吟片刻,盘膝坐到萧峋对面,抬起他双手,同自己的手掌相抵,助他压制体内的魔气。
时间的流逝忽快忽慢,欢愉总是片刻,痛苦却都漫长。月影在轩窗上不曾挪动,但谢龄觉得已过许久,才教萧峋身上凝的这层冰融解。
他面色总算好了几分,不再白得像张纸。
“我好多了,你不要再用灵力了。”萧峋睁开眼,定定注视着谢龄说道。
谢龄依他之言收手,不过没有就此起身。
萧峋又把眼睛闭上。当务之急是将魔气给镇压下去。
但萧峋还是忍不住分神,他想知道谢龄何时会走,可数息过去,十数息过去,数十息过去,谢龄都没有动作。
萧峋以自己的心音为计量,开始计算时间。
谢龄开始为自己调息,他用了不少灵力,断了的经脉又出现刺痛征兆。
可谢龄调息完毕,过了一刻钟,仍是未走。
萧峋不由睁眼。
谢龄还是闭眼前的姿势,盘膝而坐,背挺笔直。他素衣乌发,双眸轻阖,坐在被窗纸滤得朦胧的月光下,腰身是那么不盈一握。
萧峋凝视着他,忍不住向前。而谢龄一直警醒着,萧峋一有举动,赫然睁眼。他目光冷冽,萧峋不惧,恢复了从前没脸没皮的神情和姿态,膝行向谢龄,靠近谢龄,最后将脑袋往谢龄肩上一挂,手松松环住他。
在谢龄要动手将他掀开前,他道:“在蜀州的山上,是我故意把你引过来的,这次我可没有。”
谢龄手指轻颤,抿了下唇。
“其实你没有表现得那样冷漠,你一直是关心我、在意我的。”萧峋又道。
“你我终归是师徒。”谢龄语气淡漠。
萧峋却笑了一声。
他半个晚上都在忍痛,眼下痛楚消减,但非消失,依然在忍受着,故而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
谢龄耳尖动了动,想要将脸别开。
这时萧峋说起:“我是在东华宴的桃林酒会上发现你就是陈河的,至于是怎么发现的,这是我的秘密。”
谢龄:“这事已经过去。”
“没有过去,你当时发现我就是张涛,肯定想把我揍一顿。”萧峋说道,“可那时候你不太搭理我,所以我就换个身份来接近你了。”
他现在才说身份的事,距离谢龄猜出,已过了好些日子。他知晓一旦拿出星盘,以阵修的方式作战,便瞒不住谢龄。谢龄没有戳破,那是因为不想和萧峋说话。可在他态度冷淡下来,萧峋竟是寻不出说开的机会了。
更何况,萧峋还有很多疑惑。
“你和越九归是怎么认识的啊?你为何要他和一起进东华宴?”萧峋说起这个,便有些闷闷不乐。他花了好长一段时日,才让谢龄对他放下防备,自在轻松地同他相处。越九归却能从一开始就见到谢龄的真实姿态。
“你们还一起在街上算名字。呵,道初。我说呢,怎会算出如此大的名字,原来原因在这里。”
谢龄敛眸。萧峋无甚大碍了,若是再在这儿待下去,指不定这家伙能念叨出一本书。他把这人从自己身上捞开,偏首瞥了眼角落里的妖兽蛋,隔空招来。
萧峋如何看不出谢龄的意图?不过他没阻挠谢龄起身。他跟着谢龄站起来,在这人转身之后,从背后把人抱住。
这人这段日子都安分乖巧,教谢龄一下没反应过来。
萧峋一手环住谢龄的腰,一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人锁在自己怀中;又低下头,额头抵在谢龄颈窝里。
“放开。”谢龄道。
萧峋把手收更紧了,轻声说道:“我一直不理解一件事情。我们之间,既无隔阂,也无仇怨,就算有师徒之名,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接受我喜欢你这件事呢?”
第112章
萧峋给自己用的香和给谢龄用的是同一种, 幽幽的檀香里夹揉清甜的梨花味道。相同的味道在月夜的屋室里交织,风从敞开的门扉吹来,勾起衣角纠缠, 像绽放了一株美丽的双生花,彼此难分。
谢龄被迫靠在萧峋怀中,后背贴紧他的胸膛,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每一记心音。
咚咚咚。
萧峋的心跳有些快。
他在紧张。
谢龄垂低眼眸,视线落在他和萧峋的衣角上停留片刻,回答道:“你是我徒弟。”
“你在乎世俗的看法?”萧峋问,心中并不信,谢龄连他身负魔气这事都不介意,会介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不过谢龄这话, 倒是给了萧峋一个突破口。萧峋又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笑着说:“那我不是你徒弟就可以了?行, 我这就叛出师门。”
谢龄:“……”
谢龄心说这家伙的想法果然惊人,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借此挣脱掉束缚。萧峋却依着他的步速前进,半分不放开。
“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那样不喜欢我。”萧峋慢条斯理说道,“我感觉得出, 你还是有几分喜欢我的。”
谢龄面无表情:“你感觉错了。”
“若我感觉错了, 你早一剑将我戳死了, 还会由着我这样抱你?”萧峋哼笑。
谢龄停下步伐。
他往地上瞥了一眼, 倒也没掏剑,直接抬起手,用手肘狠狠顶了一下萧峋胃部。
“嘶!”萧峋吃痛松手。他身上并不松快, 体内的魔气无时无刻不在乱钻, 他也没防着谢龄, 这一下撞得他当即冷汗直下。
萧峋捂着胃一个劲儿往后退,一直退到东墙的置物架上,眼睛艰难地眨了一下,说:“师父你好狠的心!”
这多少有演的成分在里面。谢龄连个眼神都不给,径直往外:“压制你的魔气去。”
谢龄越过门槛。萧峋立刻不演了,三步并两步追到谢龄身后,不过开口时,语气带上些许的委屈:“我想去你那,可以吗?”
“不可以。”谢龄声线平直,毫无波动。
“哎,好吧。”萧峋满脸失落。
他也跨出房门,在廊上看着谢龄转去自己的卧房前。
月光越过屋檐,落在谢龄肩头,盈满他袖间,他一身清晖。萧峋注视谢龄,歪着脑袋倚上墙,故意做出的那些表情收敛,笑着对谢龄道:“师父,我明日早上不练剑了。一年一度南迦宫刷墙的日子到了,雪域各处的人都会过来帮忙,场面很是盛大,我带你去看看。”
谢龄知晓这事。在雪域的这段时日,他并非每日都坐在屋中。他时常用迷仙佩易容,改换装束,走去街头巷尾,走上附近的山峰。
南迦宫是密宗所在,是雪域百姓心中最神圣之处,为南迦宫刷墙,乃是大事中的大事,早些日子他便发现人们背着行囊,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
谢龄喜欢旅游,喜欢看不同的风景,对这件事自然是感兴趣的。
如在镜川时萧峋邀谢龄到小镇上逛庙会相同,谢龄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过这一次,理由更直白。
“我自己也能去。”谢龄道。
“那我陪你去。”萧峋当即改了说辞。
谢龄:“不必。”
“我们去给南迦宫刷墙吧。”萧峋道,“来这里也有些时日,参与参与这里的活动嘛。”
谢龄步入屋室,合拢门扉,不再管萧峋。话本摊在桌上,但被风吹乱了书页,谢龄走过去,翻到先前看的那一页,坐下继续看故事。
时辰不算晚,这故事也不长,谢龄看完才睡。不过虽然打定主意不理会萧峋,但在闭眼之后入眠之前,他还是释放神识,扫了一遍隔壁屋的情形。
雪域在大陆西南,跨越西和南两境。这里日出很晚,通常快到午时,人们才开始一天的营生。但这一日不同,城里早早喧闹起来,人们提着牛奶和蜂蜜,带上水和干粮,一步一步走向南迦宫。
牛奶和蜂蜜是用来刷墙的,将它们和砂糖、红花、树皮一并加入粉刷的白灰中,可以更好地保护南迦宫的墙,使之不受蚊虫侵害,使之冬暖夏凉。
整座城都溢满甜香。
谢龄被吵醒,神情犹带困意,掩面打了个呵欠,才起身下床。他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术法以做清洁,把头发梳好,随意挑了件衣裳穿上,打算出门。
他想,依萧峋的懒惰性子,这会儿就算醒了也不会起床,正好把人避开。却是没料到刚走出去,就被萧峋给推回房间。
——萧峋一直蹲守在外,为防止谢龄察觉,还用上了隐匿之术。
“不不不,你不能就这样去。”萧峋把谢龄推回去的同时说道。
谢龄穿的是件烟青色的窄袖衣衫,腰封银黑色,将他腰身收紧,十足打眼。
“有何不可。”谢龄不明白萧峋在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不妥之处。
“你平日里出门都会换成陈河的模样,今日怎么不换了?”萧峋环住谢龄的腰,语气不满,“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惹眼,万一有人生出歹心,要拐你怎么办?”
“……”
谢龄适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匆忙了,忘记易容。他把萧峋从身上撕开,将迷仙佩挂好,换上陈河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衣裳也要换。”萧峋声音低低的,语气不至于凶狠,但听起来凶巴巴。
谢龄仿佛看见了狼崽子想咬人,歪了下头,问:“你怎么不换?”
萧峋:“你换了我就换。”
谢龄才不与他多说,抬腿就走。
萧峋没立马去追,换上另一副装束才去。眼下他的,也是一身烟青色的衣衫,模样顶多算是清秀,脸颊上有道疤,下巴还留了一小撮胡须。
“陈兄。”萧峋在小院外的街上找到谢龄,拖长语调喊道。
他声音也有了变化。
谢龄往前走了两步,犹豫几许,才回头。谢龄将这人上下.一打量,发现他和在东华宴秘境里的不同:这位“张涛”变矮了。谢龄方才的情绪全无,唯独有些想笑,憋了又憋,故意问:“你没有垫鞋垫?”
“那会儿不是为了让你瞧不出破绽么。”萧峋说得满不在乎,仿佛当时的他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小心思。
萧峋走上前,同谢龄并肩。这会儿的他,即使不往鞋子里塞鞋垫,也比谢龄高了。
两人步行前往南迦宫。
昭城里和从昭城外面来的人都一心想着为南迦宫刷墙,故而虽都起得早,但店铺依然没开。萧峋早有准备,取出食盒,给谢龄递去一个牦牛肉饼,一杯豆浆。
萧峋自己的早饭也是这个。肉饼外皮酥脆,牛肉馅儿实在,豆浆不算太甜,用以解腻恰到好处。
谢龄没有拒绝,反正这些日子,除了自个儿出门,他的吃食都是萧峋带的。
萧峋脚步越走越慢,带得谢龄也是。此刻的昭城还没大亮,天光蒙蒙的,像笼了一层纱。这里抬眼便能见到雪山,环在昭城四面,白得泛起莹蓝光芒的雪山,在云层下将醒未醒。
“今日的天气真不错,阴天,大家刷墙不会太晒。”萧峋有感说道。
谢龄看城外的雪山,也看城里脚步匆匆的行人,吃完手里的牛肉饼,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颇为疑惑地问萧峋:“按这里的习俗,南迦宫的墙每年都要粉刷一次,密宗就不怕有人混在里面,行不利之事?”
这话说完,他表情微变,摇了摇头,“不对,以密宗那些僧人的能耐,南迦宫并不需要如此频繁刷墙,也并不需要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帮忙。”
“师父很聪明。”萧峋弯眼一笑。
谢龄默然。那些有修为的密宗高僧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宗教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两人压制了修为——谢龄进昭城之前便这般做了。他的境界在寂灭境,若毫不遮掩进城,早被密宗关注上,甚至“请”过去。
从外表上看,谢龄和萧峋都在清静境,同东华宴秘境里无二。登上的,是南迦宫对面那座山。站在这里,能将百姓们涂刷宫墙的场面一览无余。
南迦宫分为三部分,白宫外的人将牛奶和蜂蜜一桶一桶往墙上泼,黄宫外的墙则用红花刷成,红宫所使用的,则是一种特殊的药草。
谢龄看着他们劳作,感慨道:“这里的人很聪明。”
萧峋盘腿坐在他身侧的一块大石上,笑眼弯弯说道,“有些外面来的人听说墙是用牛奶和蜂蜜刷的,还想着去舔呢。”
这就恶心了,谢龄不禁蹙起眉。
风向发生变化。吹起一片衣角落到萧峋身前,萧峋抬手揪住,扯了扯,对衣角的主人说:“我们也过去吧?”
谢龄瞥了他一眼,眼中带有拒绝之意。
萧峋:“说好了一起去体验刷墙。”
“……谁和你说好。”谢龄回了他一句。
“反正是出来玩的,若是觉得不好玩,就不刷了。”萧峋道,从石头上起身,松开谢龄的衣角、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御风而起,去了对面。
萧峋带谢龄来到白宫,寻了处相较而言人少的地方,拿出数桶牛奶和蜂蜜。他往里头兑刷墙的灰,笑说道:“我觉得师父你对这两种东西更感兴趣。”
谢龄抬眼四顾。
雪域高寒,气候干燥,能在这里活下来的植物和动物不多,人要在这处生存更是不容易。积年累月的日晒和风吹让这些人皮肤粗糙,可他们每个人都在笑,眼睛里亮着光芒,将千里迢迢带来的牛奶蜂蜜泼洒到墙上,守护他们的信仰。
密宗的地位,在雪域当真崇高。璼鬴
萧峋将一桶兑好的牛奶放到谢龄手里,“师父,试试。”
谢龄撩了下眼皮,看向身前的高墙。别的人都是站在墙顶上往下倾倒牛奶蜂蜜,这样省时省力。萧峋倒好,带他来到墙下,显然是要让他从下往上泼。
不过,试试就试试,反正来都来了。谢龄心说着,从萧峋手里接过桶,泼到墙上。
萧峋也拎起一只桶,把桶里的东西泼上墙。
谢龄是随手泼,能泼到何处是何处,随缘。但两道水迹相近,连高度都相同,沿着粗糙的墙面向下流淌。
“师父,不许用灵力,我们比比谁泼得更高。”萧峋看着那两道水痕,若有所思说道。
谢龄对这种比试毫无兴趣:“你多大了?”
萧峋偏头:“师父是觉得比不过我?”
激将法。谢龄不为所动。他已体验过刷墙,不觉得是什么特别的体验,转身往山下走。萧峋才不放过他,抓住他手臂,将他带到高处。
谢龄视野豁然开阔,山脚的湖泊,湖外的街巷,更远处的雪山都收入眼中。
——他们站在了白宫最高处。
而萧峋将他带来的那些牛奶和蜂蜜一并弄了上来,再屈指一弹,将之倾倒在墙上。
谢龄的目光逐流水声而去,听得萧峋在身旁问:“这里很好是不是?”
“还不错。”他回答道。
“我很喜欢这里。”萧峋神情认真。但这话音刚落,他蹿到谢龄身旁,用手碰了下谢龄的脸。
这个举动不带有任何绮色,萧峋只是想把沾在手上的混着白灰的牛奶抹到谢龄脸上。他做完这事便往后退。
谢龄脸颊和鼻尖沾上了白色,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萧峋见他扭头过来,伸手摊开笑道道:“这是最后一点牛奶了。”
谢龄扯唇冷笑,紧盯着萧峋,萧峋后退一步,他往前一步。待到这人退无可退,就要摔下房顶,他弹指一点,将刚才萧峋倒出去的牛奶给引回来,拍上这人面门。
作者有话要说:
刷墙这个参考的布宫,资料来自导游介绍,有不对的地方肯是我记性不好
第113章
谢龄这一击, 是啪的一下将混了牛奶的白灰砸落在萧峋额头。这泥水混合物溅开,更是不客气地将萧峋涂成个花脸。
萧峋比谢龄狼狈许多,他也能想见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做出一副沉痛模样说道:“陈兄,你怎么这般狠!”
谢龄:“活该。”
谢龄转身就走。萧峋表情变了,露出笑容,手指往白宫墙上轻轻一勾,道:“那我也不客气了。”
咻——
一滴牛奶向谢龄飞去,落处是谢龄没有遮掩的后颈。谢龄头也不回,同样指尖一点,让这滴奶原路返回。
萧峋轻巧避开,故技重施, 又从墙上弄了一滴牛奶上来,去“攻击”谢龄。
他还喊:“躲可以, 但不可以用灵力!”
这家伙就是想玩。
那就陪他玩玩。
谢龄先是侧身然后回身,避过那滴水,轻飘飘一甩衣袖,弄了可以用“一股”形容的牛奶蜂蜜白灰混合物上来,啪嗒一下打在萧峋脑袋上, 将人浇成落汤鸡。
萧峋一愣, 愣完叉腰抬头, 不满说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他嘴上这般说着, 脚步不停,顷刻靠近谢龄,叉腰的手抓住谢龄肩膀, 脑袋往谢龄身上一靠, 把东西都蹭去谢龄脸颊、脖颈。
这一举动当真出乎谢龄意料, 谁能想到玩这个游戏的人会把自己当作“武器”?也不顾萧峋头上多脏了,啪的一声拍过去,把这颗脑袋给推开。
“两位,在别人的屋顶上玩闹,似乎不合适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难辨来处,又似乎四方皆是来处,话语并无谴责之意,倒是让人觉得平和宁静。
萧峋神情立时变得严肃,给自己和谢龄施了洁净术,带谢龄离开屋顶、来到宫外步道,合掌一礼:“抱歉,是我们失礼。”
“人间道的萧峋?”那个声音问道。
“正是在下。”萧峋道。
这之后,那个声音不再说话。山间风转急,夹杂的却是正在劳作的人们的笑声。
谢龄看定萧峋,用目光询问他是否知晓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
萧峋冲他笑了笑。
便是知晓的意思了。谢龄心中波澜又生:萧峋对雪域和雪域密宗的了解,当真甚深。
一位僧人走向谢龄和萧峋,穿着深红的僧衣,踩一双草编的鞋,年纪不大,皮肤黝黑,眼神里藏着两人的好奇。
年轻僧人朝谢龄和萧峋一礼:“两位施主,门措上师有请。”
“劳请小师父带路。”萧峋笑道。
年轻僧人带两人步入白宫。
殿穹很高,大抵是寻常屋室的两倍之多;四面都点着红烛,但殿上算不得明亮,因为没有窗户,透不进天光。
这里供着许多佛像,有持叉怒目,有正襟危坐,法相各不相同。大殿正中的那一座起码三丈高,金身银座、点缀玉石玛瑙,无论雕刻还是彩绘都绝伦精妙。
行走在一尊又一尊佛像前的除了密宗的僧人,还有前来朝拜的信徒。他们低诵着经文,朝那些佛虔诚叩拜。
谢龄又一次感受到,密宗和别的修行宗派比起来,更偏向于宗教。
年轻僧人带领他们走上二层,这里的阶梯急陡峭,若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须得紧紧抓住扶手才能上去。
再过一条长廊,年轻僧人止步,对谢龄和萧峋道:“上师就在前面,两位请自行前往。”
萧峋笑笑:“多谢小师父。”
这里露天,抬眼便可看见建在不远处的黄宫,再一转身,又见位于更高处的红墙。
萧峋对谢龄低低道了声“走吧”,沿着路向前走。行过转角,见得一位盘膝坐定的老僧,也是身着深红僧衣,手里握有一串念珠,珠子光泽水亮。
他的境界在游天下上境。周身气息甚是平和。
“想必您就是门措上师。”萧峋双掌合十,向他执了一礼。谢龄在他身后,点头致意。
老僧抬起眼眸,先打量萧峋,再看了圈谢龄,目光回到萧峋身上,笑了一笑:“我们的僧人,在辩经会上都辩不过你。”
萧峋在那达寺辩经时没有隐瞒过姓名和身份。
萧峋也笑,满是谦虚:“侥幸。”
老僧拨动手中的念珠,摇摇头:“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让密宗知道你、认识你,想来是有目的。”
他的话很直白,萧峋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明目的:“我想见密宗现在的这一位活佛。”
密宗虽为一宗,但手握最大权柄之人并不称做“宗主”,而是“活佛”。依萧峋对密宗的了解,唯有现在这位活佛出手,或可一治谢龄的伤势。
“若你与活佛有缘,自会见到。”老僧说道。
“上师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缘分还不够?”萧峋心念电转,理解了老僧的言下之意。
老僧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萧峋再度向他执礼:“多谢上师指点。”
佛渡有缘人,无缘则难求,萧峋深知这个道理,欲和谢龄一道离去,却见老僧看向谢龄,道:“你在南迦宫里多转转,但红宫莫去。”
谢龄心中微惊,应下这事:“多谢。”
谢龄朝他一礼,同萧峋一并转身,打此间离去。谢龄并不紧张,心态很放松。既然这里的上师准许他在南迦宫里参观,他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他身上戴着迷仙佩,这件法宝,就算密宗活佛亲至,也不见得能识破。且他听闻活佛久居红宫最高处,轻易不会下楼。
南迦宫里除了一座又一座佛像,还有一部又一部经文,它们置于可见的位置,但都上了锁,无法取下来细读。
谢龄唯有参观这里的佛像和建筑。萧峋走在他身侧,偶尔往四下打量一番,期待着能否在这里遇见活佛。但很可惜,这期望并未实现。
走完一圈,萧峋带谢龄从南迦宫侧门离开,走小路下山。
人们大都还在南迦宫外忙活,城中仅开了零零星星几家小铺,甚是冷清。雪域的夏日短暂,八月一过,道旁的树便开始落叶。萧峋站在街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对谢龄笑道:“也算是有所收获。”
谢龄一路上都在思索,眉尖儿轻轻蹙起,问萧峋:“那位上师见你,是因为你在辩经会上出了名,见我是何故?”还告诉他在南迦宫里多转转。
“大概是不忍心将你我分开吧。”萧峋笑道。
谢龄:“……”
见谢龄拉下了脸,萧峋收敛起笑意,神情正经了些:“他应当看出了一些事情,或者说,那位活佛看出了一些事情。”
谢龄亦是如是所想。
“今日开始,我不去那达寺辩经了。”萧峋又道。
“辩经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是要让密宗的人见我。而这一任活佛是个棋痴,过两日是雪域的贡布节,我去祭典上摆一盘棋,争取把他吸引来。”
虽说佛渡有缘人,但既然和佛的缘分还不够,那就只好使些手段了。
谢龄听萧峋说着这些,极轻地眨了下眼,道:“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萧峋为他提供了一条思路,一种可能性,余下的事情,便该他自己来。
昭城的风和阳光一样肆意,穿街而过,低回高旋,顷刻将谢龄头发吹得飞起,但凌而不乱,反倒有种偏偏之意。
萧峋看定他,眼中又流露出笑意:“你不用有负担,我喜欢你,是我的事,能为你做这些,我很高兴。”
话毕拉起谢龄的手臂继续朝前。
隔了一阵又说:“快到中午了,一会儿回了家,我煮火锅吧,卖牦牛肉的开张了。”
时值正午,天空出了太阳,照得满城明媚。萧峋买了好些菜,回到小院,一头扎进厨房。
谢龄向来远庖厨,因为他知晓自己水平在何处,便就着一日里最明亮的天光,在院子里画画。可这日天气委实算不得好,过了一两刻钟,阴云又来,遮住了太阳。
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极富节奏和韵律。谢龄被这声音吸引,却完全听不出是在备什么菜或者料。谢龄生出过去看看的心思,现在光线不好了,他不大想继续画。
谢龄搁下笔,走去厨房,拉开门。
火锅的麻辣鲜香扑鼻而来,锅底正在灶上烧,案头备好了不少菜,余下的还在处理,萧峋忙碌而有序。
“师父?”他见谢龄过来,惊讶之后笑开,“师父不是一向很少进厨房吗?来这里做什么?”
这人说话的功夫都在剁肉馅儿,话语伴随着菜刀撞上菜板的咚咚咚。
谢龄“就是来看看”的话说不出口了,改为:“来看看你可有需要帮忙的。”
“我打算片个鱼,弄点儿香菜牛肉丸子,再炸一盘酥肉。”萧峋道。
谢龄:“……”全是他不会的,他的作用仅限于摘菜剥蒜煮面煮鸡蛋。
谢龄不甘愿白来这一趟,拿起厨房里的托盘,将萧峋装盘备好的菜逐一放上去,端去正厅。
“师——父——”
咚咚咚的声音停了,当谢龄垮过门槛,萧峋喊道。
“怎么。”谢龄偏首。
萧峋冲他弯眼笑:“没什么,就喊喊。”
作者有话要说:
想让他们俩在一起真难(
第114章
两日后的贡布节, 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自雪域各处赶往昭城、为南迦宫刷墙的人还没有离去,城中又来了几个杂耍班子。锣鼓敲得当当作响, 人群包围之中,一束又一束火焰从表演者口中冲向半空,引来欢呼惊叫。
寺庙里的僧人们也来到城中,有的还做起了生意,推着小车售卖一些小玩意。
萧峋租下最显眼的位置,大张旗鼓地摆了个棋摊,并以千两银子作为彩头,吸引来来往往的人。可他棋力太好,好几拨人来试, 开局不久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饶是如此,下棋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毕竟彩头太大,相比起来,下一盘棋的酬资也算不得什么了。萧峋乐呵呵同这些人下棋,他想等的那个人不可能出现得太快,正好解闷儿。
谢龄没在棋摊附近, 并非他不愿, 而是萧峋不让他来, 说是贡布节的祭典有不少值得一看的东西, 让谢龄去游玩。
如同在镜川逛龙神祭庙会那般,也如同在昭城里闲逛那般,谢龄用迷仙佩易容, 改换了装束, 才走出小院、走进参加祭典的人群。
对于谢龄而言, 庙会祭典的乐趣主要在于吃。雪域上种植蔬果不易,平日里吃食就那几种,但到过节,美食的种类便多起来,各家都拿出压箱底的技艺,推出小车、支起摊,蒸炸煮炒的香飘得甚远。
谢龄走一路吃一路,不过心中到底还是惦记着萧峋,东西都购了两份。他将街上的吃食几乎买了个全,偏首看了看萧峋棋摊所在的方向,提步欲过去,但终究还是没过去。
谢龄走进围观杂耍的人群中。这一处正表演猴戏,谢龄看了一会儿,觉得太残忍,转身走了,去另一处看变戏法。
傍晚绚丽的霞光从云层间掠过,日轮没入雪山长河,雪域入了夜。星光流成河,同满城灯辉相照,被雪山拱卫起来的城市仿若天上仙城。
花车开始游行,奏乐声起,男人和女人们共同起舞。
谢龄寻了个屋顶站上去,俯瞰雪域的舞蹈。而萧峋那以千两银子为彩头的棋摊,在迎来送往不知道多少后,总算等到了想等的人。
他是密宗的活佛,是雪域的王者。
萧峋落下一道结界,阻隔说话之声,他等候的人并不在意,只是打量他。
萧峋上一世来雪域的时间比这一世要晚许多,那时眼下的这位活佛已经圆寂,未得见上一面。但他看了这位活佛的绝大多数著作,因而对他有所了解。
这位活佛很老了,皮肤松垮,眼窝深陷,满脸褶皱。天底下或许除了他自己,没人说得清他有多大岁数。老人没穿象征密宗之主的袈裟,亦未着僧衣,一副农夫打扮,往萧峋收酬资的罐子里丢了钱,坐定在他对面。
“年轻人,你将我的喜好打探得很清楚。”他不同萧峋打机锋,开门见山说道。
萧峋抬手一礼,微笑说道:“有求于人,不得不如此。”
老人低头看起棋盘。上一盘未收,萧峋执白子,拦了黑子的去路,断了退路,半条缝都没给人家留。
“我看了你很久,但来找你下棋的人多半是试一试、看看能否侥幸赢下彩头,水平并不如何,而你三招两招就杀得人家无路可走,愣是让我没看出太多。”老人说得颇为感慨。
“这不是为了让您愿意出来,亲自和我下一盘吗?”萧峋笑眯眯的,伸手一拂,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分开,收回棋篓中。
“便下吧。”老人执起黑子,“让我看看,你的棋力到底如何。”
黑子先行,白子紧跟。萧峋一改先前急攻猛进的下法,落子平和。
结界隔绝了声音,却没遮掩视线,围在棋摊附近的人多多少少懂些棋,起初皆为一副兴趣之色,随着一枚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神色变得凝重,而到后来,又露出疑惑。
围观众人看不透这棋局了。
坐在棋盘后的萧峋缓慢蹙起眉。对方不愧是密宗的活佛,心思缜密到了极点,防他防得滴水不漏,而防御之余,还游刃有余地进攻。
轮到萧峋落子,他背上有些出冷汗了,手指捻着白子,轻轻调整呼吸的节奏。
下棋如沙场布阵,除了算计之外,还在于对对手的了解。萧峋读过这位活佛的著作,对他的想法有所了解,但对方并不了解他。这是应该把握住的一点。萧峋将手指间的白子落到棋盘上。
他开始行险招。
老人挑了一下眉,抬起眼来,将萧峋看了看。
萧峋回以微笑。
围观的人在散了。这盘棋他们愈发看不明白,便显得无趣枯燥,而贡布节上玩乐的东西那般多,何以在此浪费时间?
棋摊变得冷清,萧峋置若罔闻,神思如电,飞速计算破敌之策、杀敌之招。他落子的速度变慢,对面的老人亦然,而他也和萧峋一样,蹙起了眉。
萧峋险招之后又有奇招,但在老人面前,都算不得什么,逐一击破之。
萧峋遇到了强敌。
不能用对手来称呼形容,纵使他活了两世,但观过的棋盘、解过的棋局,完全比不上密宗这位活佛。而密宗的活佛不需要对萧峋有所了解,下棋便是下棋。
萧峋并无慌乱之意,何时舍,何时弃,何时进,何时绕,皆井然有序。
砰!
夜空中绽放烟火,勾勒出华丽缤纷的弧度,人群喧闹沸腾。奏乐声又起,花车巡游至南迦宫前,舞者们使出浑身解数,在车上旋转起舞,是今夜最盛大的节目。连夜风都吵闹。萧峋和老人都不投以关注,心思唯系此间一盘棋局。
萧峋不再使那些奇袭招数了,全副心思都落在了“计算”二字上,在脑海中不断排布推演。
对方是强敌,可萧峋的算力亦极强,否则不会精通占算之道。
老人落子变得犹豫,萧峋思考的时间越来越久,但走的每一步,依然果断。
星辰渐转。在犹如被点燃的喧腾之后,贡布节的祭典进入尾声。而尾声之后,不仅是萧峋的棋摊,整条街都冷清下来。店铺打烊,支摊推车收起,长辈携幼童归家,丈夫唤妻子返程。
棋摊上的两人还是对坐,老人又看了一眼萧峋,视线落回棋局中。
“你如此年轻,算力却是惊人。”
萧峋下到此时,已使不出技巧性的东西了,全靠计算,维持住白子紧咬黑子、寸步不让得局面。
老人凝视这盘棋良久,久到风将残留在街上的食物香气尽数吹散,将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篓,叹声道:“我下了一生的棋,除去最初那段年岁,再无人赢过我。”
“过奖。”萧峋满身是汗,心弦紧绷,这一刻终于轻松,拱拱手,笑得谦虚。
老人摇头:“我算不过你。”
萧峋问:“您打算认输了?”
“承认自己不如人,并非可耻之事。”老人笑了一声,看向萧峋的目光极富欣赏,“说吧,你有什么请求。”
“我想请您出手,治一个人。”萧峋道。
老人的神色变得古怪:“我还以为……”这话没说完,便转了话锋,问:“是什么病症?”
“经脉碎裂。”
“何种程度?”
“尽碎。”
密宗的活佛沉默了。
有只小虫爬上棋盘,沿着其上的一条经线前行,遇到棋子,先是小心翼翼试探,尔后绕行。老人敛低眸光,注视它几许,叹道:“我治不了。”
他虽被尊称活佛,但到底不是真佛,逆转不了这人世间已成的事、已定的命。
萧峋的期冀落空,神情说不上多难看,但整个人显而易见的垮了下去。
“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老人抬头一望天穹,低声说道,“往西去,若能寻见一片莽林,遇上一条河流,说不定便能得到你想要的。”
“多谢指点。”萧峋眼神重新亮起来,起身郑重行礼。
老人摆了一摆手,从席间站起,转身离去。
谢龄在远处,一个他能看见棋摊、但从在棋摊上难寻见他的位置。
密宗的活佛在街上行了一段路后,偏首过去,向他微微一笑。
谢龄心中并不惊讶,轻轻点了下头,算是致意。
谢龄先于萧峋回到小院,尔后不久,听见推门声。彼时谢龄刚于石凳上坐定,星辉和月芒透过树叶间的间隙将石桌照得斑驳。谢龄循着声音转头,萧峋弯眼露出笑容,走向他:“师父,我见到密宗那位活佛了。”
“我知晓。”谢龄道。
情理之中。萧峋便问:“那他与我说的,你也知晓了?”
“倒是不曾。”谢龄同棋摊离得远,并未刻意放开五感。
萧峋坐去谢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伸了个懒腰,说起:“他说治不了你的伤,不过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往西,去找一片森林和一条河。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休息一夜再走。”谢龄摇头。
和一位擅棋的寂灭境大能对弈并非易事,萧峋需要充分的休息,恢复在棋盘上消耗的心神。
谢龄把在祭典上买给萧峋的放到桌上,率先回屋。
萧峋盯着石桌的东西不由笑开。
都是吃食,但凡街上卖的,这里应有尽有,而且仔细地用法器保存着,维持了刚出炉的温度和模样。
萧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盒炸物,蘸上酱汁,吃了一口。
味道不错。
因为是谢龄带给他的,味道更不错。
谢龄一夜好眠,翌日清晨,在惯例的起床时间醒来。东方日轮还未升起,萧峋也还在睡,谢龄没去打扰,将自己收拾妥帖,坐在窗下看书。
鸟在院中啾啾啼鸣。一个时辰后,萧峋打着呵欠来敲谢龄的门。
“师父。”萧峋在门外喊道,嗓音沙沙哑哑。
谢龄过去给他开门,没在门口停留,很快又走回窗下,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
萧峋拖着散漫的步调进屋,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这家伙向着的方向是床,很有在这里继续补眠的意图,谢龄挑了下眉尖儿,却听他话说得正经极了:“那位活佛只指了方向,没有给明确目的地,也没说具体是什么森林什么河,所以师父,我们最好是徒步过去,坐云舟或许会错过。”
“好。”谢龄赞同这话。
“我们吃过早餐再出发,如何?”萧峋又道,“昭城是雪域最繁华的城市,其他地方的条件要差许多。”
“昨日不是给你带了许多吃食?”谢龄道。
萧峋:“那不一样。”
谢龄:“……”
“行。”谢龄终究还是纵容了这家伙。
萧峋说完这些,坐去谢龄床上,头靠床柱,闭上眼睛。
谢龄看向他,想到他昨日下棋辛苦,忍了忍,未曾说什么。
屋室重归寂静,谢龄继续看书。下一刻,他察觉到此间有不对之处——萧峋的心跳声消失了。
谢龄神情一变,唰的起身,不过脚步迈开后又顿住,只是喊道:“萧峋。”
萧峋未予回应。
“萧峋。”谢龄又喊。
坐在床畔的人依旧紧阖双目。
谢龄抿了下唇,放下手里的书,走去床前,将萧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
萧峋的面色比素日里要苍白些,呼吸停止了,心音全无。
谢龄坐到这人身旁,面无表情盯着他:“我知道你是装的。”
话音一落,萧峋眼睫轻颤,撩起眼皮,先是左眼,尔后右眼,弯起笑开,偏首看定谢龄:“既然知晓我是装的,那你还过来?”
谢龄不作答复。
萧峋站起身:“哎,不逗你了,我们出发吧,先去吃早饭。牛肉面如何?隔壁街那家面馆,你很喜欢的,就是眼下这个时间极有可能未开张。我先去看一眼它是否开了,若没有开……”
他语调慢条斯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这话还没说完,萧峋步伐猝然一转,倾身向谢龄,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抓住他手腕,带得他仰倒在床上。
谢龄猝不及防,乌发散在肩头身后,手被萧峋按在脸侧,眉梢挑起,又惊又怒。
萧峋鼻尖抵着谢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漆黑的眼底折着光,满是笑意,话语轻柔:“我怀疑,有的人在偷偷喜欢我。”
第115章
谢龄缓慢眨眼。
萧峋离得太近, 能细数清谢龄脸颊上每一根细腻的绒毛,呼吸变成交缠,温度逼升。谢龄别开脸, 继而转回去,抬起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往萧峋后颈衣领上一捏,冻着一张脸把人从自己上方提溜开。
谢龄的目光冷极了,表达出的意思用一个字便可形容——“滚”。
萧峋全然不惧,他眼睛好得很,怎会看不见谢龄耳尖红了?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坐却是正儿八经坐下,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道:“我又没说是谁, 你干嘛这副反应?”
谢龄甩袖起身,表情更臭:“吃你的牛肉面去。”
“那是你喜欢的面馆。”萧峋说得一本正经。
谢龄不再说话, 径直走出房门。
萧峋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你就嘴硬吧。”
砰!
谢龄把门给拍上了。
这举动丝毫影响不了萧峋的心情,他在谢龄床上晃悠片刻,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站起。他想,谢龄对他的喜欢, 至少有三四分, 余下的那些, 便慢慢补吧, 总有一天会填满的。
他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扫了眼方才谢龄看的书,抬起手伸懒腰。这时候, 有个念头冒了出来:谢龄一直拒绝他, 会不会是觉得他年纪太小了, 两个人年龄差得太多?
萧峋的表情变得凝重。
谢龄坐在院中摇椅上,盯着墙角的一丛花发呆。
他倒没觉得萧峋年幼或年少。说实话,他几乎都要忘记萧峋还在少年的年纪了。这一路上,萧峋处事太周全,若说他和谢龄在相同的年纪,谢龄都信。
谢龄盯着那花儿,又一次眨眼。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现在坐的位置似乎不妙,萧峋若要出门,这是必经之处。可如果更换位置,又显得太刻意。
他听了一耳朵屋内的脚步声,萧峋在过来了。
罢,就坐在这,若萧峋路过他,只管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理会便是。
咯吱——
萧峋推门出来。
谢龄开始执行计划,垂眸假寐。孰料萧峋并非路过,而是直接过来找他;说的话也出乎意料,是一句:“师父,我的生辰快到了。”
谢龄心中冒出一个问号,终究还是破了功,将眼睁开:“要礼物?”
“九月廿一,我就满十八了。”萧峋说得郑重,“再过两年,就能行及冠之礼。”
“……”谢龄看着萧峋,倏然理解了这人想表达的意思。及冠礼是古代男子的成人礼,他说这个,是指成人礼之后他便不是小孩儿,可以娶亲了。
其实古代在婚嫁的年岁上规定得并不是特别严格,好些男子二十岁时,已做父亲。等等,他在想什么呢。谢龄赶紧收回心思,“嗯”了一声,说:“会给你准备礼物。”
萧峋瞬也不瞬凝视着谢龄,没错放他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有些人喜欢不懂装懂,谢龄却懂装不懂。
偏生他的这点小心思,萧峋也喜欢极了。他就着谢龄的话说下去,颇有几分狡黠:“师父应当极了解我的喜好。那我……我很期待师父给我的礼物。”
谢龄眼皮不由跳了两下。
“我去看那家面馆是否开门。”萧峋笑着说道,走出小院前,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塞了颗糖到谢龄口中。
眼下时辰太早,那面馆自是没开,萧峋回来后,从昨日谢龄给他带的那些吃食中寻出一些,做了一桌早餐。
吃完饭后,谢龄和萧峋启程向西。
城中行人甚稀,一路都冷清。出了西门,谢龄脚步渐缓,抬目四顾,说道:“‘西’是一个宽泛的方向,既然要找的是森林,我想应当是往西南而去。”雪域的地势,是从南往北升高,越往高处走,植被越稀疏,北面存在森林的可能性极小。
“师父聪慧。”萧峋在一旁附和道。
“……常识。”谢龄瞥了萧峋一眼,对他的马屁甚是无言。
萧峋眼中笑意不减,看了一会儿谢龄,仰头望向东方天际。云层中流溢出了绚烂的金色光芒,他取出伞来,撑开挡在谢龄头顶:“一会儿要出太阳了,这里的太阳晒得很,还是把伞撑上比较好。”
是同他衣衫一般色彩的赤红竹骨伞,天光透过伞面透下来,将谢龄的衣衫染上一层轻软的红。
“走吧?”萧峋笑问。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踏上通往西南的官道。
日轮破云而出,歪在东面一座雪山旁,将山尖儿照成透亮的金色。谢龄回看一眼那日出之景,萧峋在他身旁嘀咕:“依我之见,我们要寻的应当是一段机缘,藏在森林河流里的某个秘境。”
谢龄的看法和他相同。
在这个世界,固定开启的秘境并不多,和谢龄看的那些修仙小说里套路差不多,多数秘境现世前会有异象征兆,世人发现后,从不同的地方赶去,争夺机缘宝物。
先前去过的东华宴秘境,开启虽在镜川“山上”的掌控中,但秘境内是何情形,却要到了才能知晓,故而依旧算不上固定。
“河流,森林,雪域……”谢龄也开始思考,将现有的信息进行组合,在记忆里筛选许久,得出一个符合的答案:“莫不是小遥境?”
阅读量大的优势体现出了,这是他在一本偏门的书上看到的。
“小遥境?”萧峋疑惑又好奇,“倒是不曾听说过。”
“它是藏在雪域里的一个秘境,位置固定不变,前人推断,位于在雪域北面,是荒山雪岭里的别有洞天。”谢龄道。
“那我们该向西北、向地势更高的地方走。”萧峋停下脚步,“若在那里出现了森林和河,十有八九便是小遥境。”
“嗯。”谢龄不由懊恼,亏他还说什么常识,秘境自有玄妙。
“进入小遥境需要‘钥匙’。”谢龄眉心轻轻蹙起,“或者说,需要祭品。”
“什么样的祭品?”
“一个寂灭境修士。”
“……”
萧峋亦蹙眉。他盯着谢龄的袖摆看了一会儿,视线升高,落到谢龄脸上,轻声问::“要死的还是活的?”
谢龄回忆着那书上的记载:“死亡时间不超过七日。”
“新死的啊……”萧峋垂下眼。
谢龄听出他这话里透出了点儿遗憾,想到雪域是出过不少寂灭境修士的,心说难不成你还想着去挖坟?他不由摇头:“关于小遥境的记载不多,我了解的这些,不一定都是真的。”
“准备好总归没错。”萧峋道,“先改道去西北吧。”
“嗯。”
这一日天气不错——于赶路人而言的不错,太阳在天空中挂了一段时间,缩回云层后,天气阴了下来。
但萧峋依然没有收伞,照他的说法,就算是阴天,雪域的天光也容易将人晒坏。他神情极认真,谢龄那句“我好歹是寂灭境”在口中转了又转,终是没有说出,默许了这人的做法。
接下来几日,便是这样行于山间,待到入夜,宿于云舟。他们离昭城越来越远,但并未发现任何秘境的征兆或踪迹。
又是一个适合赶路和劳作的阴天。
“师父,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北俱草生长的区域。”萧峋打量着周遭,“北俱草是雪域特有的植物,一般用来入药,师父在昭城里住了这么多日,或许听说过。但要我来说,它更是一种独特的佐料,撒在牛肉上,可增添不少风味。”
你对吃的,当真上心。
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扶了下额,面上冷冷淡淡:“你对雪域,当真熟悉。”
“我从前在雪域待过一段时日,在这里学会了不少东西。”萧峋解释说道。
他说的是前世,谢龄想到的却是萧峋的身世。萧峋每三月受一次魔气反噬,一年便是四次,自幼始之;后来鹿鸣山萧氏被仇家灭门,从此失怙失恃,漂泊无依。难怪年纪轻轻,心思便如此细密。
谢龄心头泛酸,抬起手想揉一下萧峋脑袋,可这段时日萧峋长高不少,他做这动作不如从前容易。谢龄突然小心眼儿起来,越过萧峋高出他的那截,将手放在他头顶,胡乱揉抓。
萧峋笑了一声,没有闪躲,任由谢龄将他头发揉乱。
“我喜欢这里,在这里的日子很开心。”萧峋说道,“若你也喜欢这里,那我就更开心了。”
朝前走了一段,来到萧峋口中北俱草生长的区域。这种草长得跟杂草似的,又生在一堆杂草间,难以辨认。
萧峋拉着谢龄站到一块石头上,放了几个法宝出去采摘。
“你手不酸么?”谢龄偏首,将萧峋一打量,说道。
萧峋一听这话就弯眼笑,对上谢龄的视线,打算说点什么逗他,但刚开了口,神情倏然一变。他目光冷冽,将衣袖向前甩开,掀起数枚石子掷向前方。
谢龄亦看回前方,手在虚空里一抓,三尺长剑落入手心。
身穿暗银色道袍、背负长琴之人现出身形,屈指一弹击碎石子,于十数丈外落定。
“雪声君,我们又见面了。”来者说道,若只看面容和态度,倒是彬彬有礼。
“叶轻鸿。”萧峋喊出他的名字,捏了个法术将手里的伞悬空,朝前走出两步,勾起一个笑,“你等我们出城,等了有些日子了吧?”
叶轻鸿没有回答,甚至没看萧峋一眼,眼眸紧盯谢龄。
但萧峋所言不假。昭城是密宗的地界。叶轻鸿若在昭城对谢龄动手,只怕会惹来密宗不满。再者,萧峋在那达寺辩经辩出了名声,而他杀谢龄,必然会将萧峋给顺带了,那些僧人若相助,到时便是雪域和瑶台境的战争。
瑶台境正在向大陆扩张势力,但还没有到可以一次抗衡两个大派的地步。
再说谢龄。
谢龄对叶轻鸿的出现并不意外。雪域因地势缘故成了这片大陆上的“遗世独立”,但修士间的通信并未受到阻隔,江湖上流行的飞报在这里也有发售,谢龄能通过它了解当下的局势。
瑶台境已有半数人马离开海岛、来到大陆上,同青山书院及一些人间道不交好的宗派联合。其心昭然若揭。他们不愿在当那“数一数二”,而是成为当世第一。
有一必有二,而谢龄遇到瑶台境的袭击,也有两次了。
“堂堂寂灭境,竟沦为一介杀手。”谢龄立于赤红的竹骨伞下,眉梢轻轻一抬,淡声说道。
“这江湖,有的人讲究人情世故,有的人则讲求打打杀杀。”叶轻鸿摇头,“若不杀你,我不安宁。”
因为你惹过我一次了吗?谢龄心想。他并不能理解叶轻鸿。就算叶轻鸿成功杀死他,人间道还有古松和宗主两个寂灭境,而叶轻鸿侥幸没有死,大概也只是半个寂灭境了。他以为自己还能安宁?
但谢龄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拔剑。
“我来。”萧峋抬起一只手拦在他身前,话语轻松带笑,“让我练练手。”
谢龄心说胡闹,却又知晓自己拦不住他,只好将剑柄抓紧,以便随时能够劈一剑过去。
萧峋手中现出星盘,左右手各一个,一者是东华宴秘境里“张涛”用过的那个,另一者由暗红老木制成。
从前有所顾虑,害怕谢龄认出他就是张涛、对他生气,害怕谢龄起疑心,眼下都说开了,更打算慢慢将自己身上那些事告诉谢龄,还顾虑什么?
幽蓝光华将萧峋周身包围。这一片的灵气都被聚拢过来,连风都挤开。萧峋身后银发乱飞,衣角猎猎翻舞,漆黑眼眸里流转细碎光芒,像夜空流转万千星辰。
他将星辰纳于一眸中。
这眼眸看向叶轻鸿,竟让这个寂灭境心中炸起危机感。
叶轻鸿横琴于前,几不可见地眯了下眼,向旁侧慢行几步,道:“萧峋,我应当没记错,是叫这个名字。”他将先前萧峋对他说的还回去。
“嗯,记性不错。”萧峋如同点评一般轻笑说道。
“事不过三。”萧峋还说了这样一句,听得人莫名其妙,而这话说完,又摆出一张严肃脸,向着叶轻鸿一礼,认真道:“瑶台境叶轻鸿,江湖人称琴魔。谢谢你,今日出现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晋又抽了,如果我们能相遇,那一定就是有缘
第116章
叶轻鸿听着萧峋这话, 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萧峋的话,听起来不是一句挑衅。
萧峋是个值得重视的人,单凭他敢以神心空明境之身战寂灭境的勇气, 便胜过世间千万人。且这人不仅有勇,更有谋,于阵法一道甚是精通。
此子必杀之,万不可让其长成,否则将是瑶台境大业途中的一大阻碍。
叶轻鸿目光愈发凌厉,指间动作成虚影,琴弦急颤,带起一道又一道长音。
杀刃逼向萧峋,角度刁钻巧妙, 将他身前身后左右两侧及上方都封住。这看起来似一张罩向萧峋的网,速度快得惊人, 逃无可逃。
萧峋神情平静,将右手上暗红色的星盘抛向空中,左手上深黑色那个丢向下方。他身上幽蓝的光华随之流动,但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杀刃逼近, 萧峋闭眼。
下一刻, 他竟是消失不见了。
谢龄在这时出剑。
离手剑。
剑光在这白日亦绚烂非凡, 剑尖所指之处, 不偏也不倚,正是叶轻鸿眉间。
来自寂灭境的一剑,叶轻鸿怎敢不避?
一个疾闪, 向着斜前方闪出数丈, 让谢龄连一丝剑意都没落到身上。
消失的萧峋出现在视野中, 一红一黑两块星盘在他周身缓慢腾转,盘上次第亮起光点,就像星算师占星时那般,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正是天上星辰的映照。
他成功从叶轻鸿的杀刃下脱逃,毫发无伤。
毕竟,再密的网,也有疏漏之处,更何况这还不是一张网,只是一道又一道的灵力气劲。
他抓住谢龄的剑,带着剑上的灵力余韵走起刀势。是鹿鸣山萧家的刀,萧峋自幼习之,说是这世上他最熟悉的刀法不足为过。
萧峋剑风逼向叶轻鸿,斩他手中长琴。叶轻鸿手指扫琴弦,琴音挟着沛然灵力,弹射向萧峋。
两道气劲相撞,撞出一记厉响,不啻雷鸣。萧峋硬拼不过叶轻鸿,被一路推出数十丈远,在杂草地里拖出一道深且长的的足印。
谢龄出了第二剑,也向着叶轻鸿的琴而去。
他不可能真让萧峋一个人同叶轻鸿战斗,前些日子在巫山的洞天福地里,萧峋拿自己的渡劫天雷去劈叶轻鸿都不太占得了上风,眼下无那般助力,结果可想而知。
但萧峋说他要练手。谢龄想,就让萧峋练吧,这和他也拿叶轻鸿练手并不冲突。
炼化完彼岸火、炼体境界突破一重,谢龄能够运转的真元和灵力变多,“续航时间”加长,但到底长了多少,极限在哪,他说不太准。前路凶险,他必须找个人测试自己的水平。
面对谢龄的这一剑,叶轻鸿在闪避时予以回击。但见他后仰、错步左转,衣袂起落间,连挑三根琴弦,杀出三道劲气,又足尖一点,凌空而立,将琴横放,左手按徽位,右手勾弦。
风变得又乱又急,地面走石飞沙,叶轻鸿背后腾起一轮泛着银芒的圆月。月上又有鹤影振翅而出,和着叶轻鸿奏响的曲,一声清鸣。
鹤鸣清越,胜过人间无数,但在入耳一刹,竟是扰乱心神。
谢龄的剑在虚空中一顿,剑势立颓;萧峋境界要低许多,听见这一声后,不仅乱了心神,连气息和灵力都乱了一刹,唇角溢出血来。
圆月,仙鹤。出现这样的幻象,是瑶台境的绝技之一。招式名为古朗月。按照谢龄的理解,就是个控制技能。
叶轻鸿身形在虚空一转,改换方位,奏起另一首曲。
是首杀曲,目标萧峋。
谢龄本在默诵咒文清心,见状狠咬一口舌尖,将心神强行定下,抓出第三把剑,自石上跃起。
叶轻鸿早料到他会如此,从从容容一甩衣袖,射出数枚细小玉剑。瑶台境有琴剑两道,而两道皆修之人数不胜数,叶轻鸿亦然。
但出乎叶轻鸿意料的是,谢龄根本不避。他迎着那几枚小剑而去,被刺中时眼都不眨,一路奔至萧峋身前,将叶轻鸿的杀招接下。
谢龄没有做半分停顿,剑招之后再接剑招,在虚空折转数道,带出一条之字形的剑光。
风停了,本就缩进云层的太阳藏得更深,山间氛围沉重欲凝。
萧峋挣脱了叶轻鸿对他的控制,手往前一甩,身侧两个星盘飞出,瞬息追上谢龄。
阵法乍现于谢龄脚底,一共两道,为他加持护航。谢龄的速度有了惊人的提升。他棕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温度,剑上裹挟的灵力却是磅礴,在剑尖向着叶轻鸿挑起时猛地撞出,连带着他的琴一道贯入腹间。
剑啸如龙吟。谢龄又如神龙甩尾一回转,转至叶轻鸿背后,将剑狠狠刺进他身体。叶轻鸿眼睛瞪大,口中喷出的鲜血如雨落,染红大片草丛。
谢龄并不恋战,迅速收剑后退。叶轻鸿到底是个寂灭中境,难一击毙命。再说,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萧峋奔行而至扶住谢龄,带他落到一棵树下,探过他腕脉后,塞了一颗丹药到他口中,又为他贴上止血的符纸。
“你好好休息,接下来,交给我。”萧峋漆黑的眼眸望定谢龄,温声说道。
“我没这样脆弱。”谢龄歪了一下头。
萧峋如何看不出谢龄已然透支?方才他将能够使出的所有真元与灵力拢于一招之中,否则无法将叶轻鸿伤至如此。
“我来就可以了,不是说好让我练手吗?”萧峋的语气近乎于哄。
数丈开外,叶轻鸿靠在一棵树下,符纸丹药并用止住血,扫了眼谢龄,目光落在萧峋身上,“你们俩,倒是彼此在乎得很。”
萧峋抓回两个星盘,上前数步,挡在谢龄身前,挑眉作惊讶状:“看来你除了记性不错,眼力还不错。”
萧峋脚底亮起光芒,转瞬化作阵法符文。他一步一阵,自谢龄身前而始,绕满谢龄周遭,首尾相扣。这之后,才走向叶轻鸿。
叶轻鸿丢掉被谢龄一剑刺破的琴,取出备用,横于身前。萧峋在谢龄周围设阵,他亦捏了几道术法,空中地上都有,也不遮掩,陷阱摆得明晃晃。
萧峋见之,唇角一勾,露出笑容:“我倒是不曾见过如琴魔前辈这般‘光明磊落’之人。”
“你今日见过了。”叶轻鸿道,说完又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却见片刻后,叶轻鸿身上灵力暴涨,修为境界猛地拔高一截。
——他方才服下的是秘药。
萧峋微微一怔,紧跟着笑起来,难怪叶轻鸿受此重伤还不逃跑。
谢龄猝然起身。萧峋立刻转回去,压着谢龄肩膀让他坐下,定定注视他的眼睛,声音很轻,但沉稳:“你信我。”
“他现在是寂灭上境。”谢龄说道,从眼神到语气都不赞同。
萧峋口吻轻松:“秘药作用时间不长。”
谢龄神情依然。
萧峋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凶恶状:“你再瞪我,我就把你给打晕。”
谢龄:“……”
“你放心。”萧峋矮下身,让谢龄的目光和自己齐平,语气轻柔。
谢龄轻轻一抿唇,蹙眉摇头:“我如何能放心?”
他将目光一并敛低,右手握紧剑,作势要站起。
萧峋抓住谢龄左手,五指挤进他指缝,向前一倾身,唇覆上谢龄的嘴唇。这连个吻都不算,只是蜻蜓一点水,稍触即分。
“你就是喜欢我。”萧峋哼笑说道。
“我道你二人是师徒,不曾想,原来是这样的关系。”远处的叶轻鸿见萧峋待谢龄如此,话语里染上嘲讽。
“我向你保证,这里只会死叶轻鸿一个。”萧峋又将谢龄的手执起来,在他指上轻轻啄吻。
谢龄想问他如何保证,但萧峋已经松手站起,朝叶轻鸿走去。
“这秘药的反噬,不知以琴魔前辈如今的状况,可能撑得住?”萧峋笑盈盈问,看起来对叶轻鸿甚为关切。
叶轻鸿唇角扯着些许弧度,嘲讽的神色依旧:“这一点,无需你担忧。”
“那琴魔前辈就没想过一个可能,如果我现在带着我师父甩掉你,你这秘药不就白吃了?”萧峋又道。
“废话少说。”
这话落罢,叶轻鸿手指挑起琴弦。
琴音里的杀机远胜先前,寒芒一束未落一束又起,尽数逼向萧峋。萧峋疾步绕行,身上贴轻身符,脚底御风阵,速度提升到极致,却还是避得堪堪。
“你想拖到秘药的时间结束?”叶轻鸿撩了下眼皮。
“你猜错了,而且我也不可能拖到那时。”萧峋蹿去一棵树上,朝叶轻鸿耸了下肩。
萧峋后背手臂各有数道擦伤,束在头顶的马尾散下一些,模样狼狈,但若看得仔细,会发现那两块星盘上亮起的光点倍于先前。
叶轻鸿怎会注意不到?这人必是在布阵。他于阵法一道并不擅长,但以他现在的修为,擅长与否,都无关紧要。
一招杀之即可。
叶轻鸿换了一首琴曲。
他周身气息愈发凌厉,挑弦拨弦,急揉重捻,每道琴音都伴随着一缕流银般的辉芒,仿佛化作了实质。这些辉芒飘进空中,在风里若隐若现。
气温骤然冷冽,冰霜以叶轻鸿为中心爬向四面。
瑶台境的杀招,一寸月华。若萧峋当真只是个神心空明境阵修,而谢龄又不出手,那他只能被冻死在这里。
萧峋勾起唇角,甩袖劈开叶轻鸿设在他前方的某道陷阱,抬起手,往上一招。
“起。”萧峋口中道出一个音节。
刹那,先前萧峋闪躲时留下的足印,皆亮起冲天光华。这并非相扣的连环阵,更连阵法都不是,光华向天空而去,射穿云层。叶轻鸿没看它们,紧盯萧峋,抚琴动作不停。萧峋抛出左手上的暗红色星盘,又将悬在身侧的深黑星盘抓起,带着它落地。
黑天了,极为突然。天空分明被那些光芒照得无比明亮,却在两块星盘被萧峋放到位置上的一刹,暗淡到再无一丝光线,仿佛被覆上一层浓墨。
但在下一刹,又有光芒出现。
并非一下便将天空照亮的光芒,而是星星点点,亮起于天幕各处。
“落。”
萧峋道。
星光洒向山野。
它们并不柔和,每一缕每一线,都含着无穷杀意,杀向那位奏琴之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若从上方俯瞰,会看见成千上万道光束射向叶轻鸿,自他头顶、周身透进体内。
琴音断了。
紧接着:咚——
一把琴砸落在地。
叶轻鸿瞪眼呕血,还保持着弹琴的姿势,却是连挣扎反抗都不能,一身气息与修为顷刻湮灭殆尽。
萧峋以天地为阵,万千星辰为引,诛杀寂灭境大能。
呼……
萧峋长长出了一口气,召回自己的两块星盘。
他消耗极大,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登时头晕目眩。喉头涌出腥甜气味,他强忍住、强咽下,又草草两下止住周身伤口上的血,往嘴里塞了颗丹,把刚死掉的那个寂灭境收拾一番丢进芥子空间,向谢龄走去。
不合时宜的黑夜散去,天空重放光明。谢龄从萧峋画出的那片阵法里起身,薄唇紧抿,神情复杂难言。萧峋见之忙道:“你别动,我过来就好。”
萧峋大步过去,赤红的衣角和银霜般的发都被风掀起,谢龄望定他,忽然觉得,这人将这遍野杂乱的山间都带得生动了。
谢龄坐回去,是调息的姿势,但没有继续调息。萧峋来到他面前,第一件事是捞起他的手,探上他腕脉。
确定谢龄的伤势没有恶化,萧峋松了一口气。
但握住谢龄的手没放,从他腕间滑过,扣住手指。谢龄指尖往回收了一下,迅速把手抽走。萧峋不勉强他,垂眼看看自己的手,慢慢抬起食指和中指,像人的两条腿似的“走”到谢龄的手前面,食指点了点谢龄的食指,问:“是不是很难受?”
谢龄目光落下去,几分好笑几分无奈:“你也受了伤,眼下不是玩闹的时候。”
萧峋的手指头又点了谢龄手指头两下,话音里带了点儿笑:“小伤。”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伤不比我轻。”谢龄言语间带了声无可奈何的叹,“先回昭城,等你伤好了再走。”
萧峋却不动,说得甚是随意:“弄出这般大的动静,密宗不可能不知晓,定会派人来探明缘由。你我皆受伤,便在这里休息一阵,等他们来接。”
彼时昼阳从云后漫步而出,碎金般的光辉倾洒远处的雪山,也照耀近处的草地。谢龄坐在树冠阴影里,对面的萧峋置身阳光中,坐姿闲散下去,模样虽有些狼狈,却依旧赏心悦目。
萧峋知晓他在看自己,也不抬头,手指头点点谢龄的,说:“先前叶轻鸿说我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谢龄闭口不言。
他对面第的人轻哼了一声,尔后将语气放得郑重,道:“我喜欢你。”
此刻说这个未免突然,但说出的人是萧峋,谢龄又觉得是这家伙的性子。谢龄眼眸闪了闪,偏首去看雪山和天空,用目光勾勒山峰的棱角和流云的轮廓。
“我喜欢你。”萧峋又说了一次。
这一回,谢龄总算给了回应。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风一吹便寻不见踪迹。
“那你喜欢我吗?”萧峋问。
谢龄依旧眺望远山层云,没答。
萧峋眉眼耷拉下去,神情失落,嗓音低低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了,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谢龄心说果然,他之前在院子里提及生辰,就是这个意思。
天空掠过几只飞鸟,看模样似乎是鹰,翅膀宽阔健壮。谢龄的目光追着它们远去,可鹰的速度多快,片刻远去。谢龄无声叹息,似回过神一般回答萧峋:“没有。”
“那就是觉得我境界太低,配不上你。”萧峋闷闷说道,本就有几分凌乱的发垂下来,在脸侧晃晃悠悠,加之额上蹭着点儿泥,看起来可怜巴巴。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愿看我?”萧峋的语气还是不怎样高兴,连拿手指头点谢龄手指的动作都做得闷闷不乐,“难道比起我,你有别的更喜欢的人?”
谢龄终于肯看回他,目光从他垂低的脑袋而下,落到两人的手指上,沉默片刻,道:“没有。”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萧峋拉长语调说道,说完忍不住笑起来,眼角满是得逞之意。
谢龄缓慢眨了下眼,他视线开始游移,过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动作。他屈起手指,在萧峋的食指上点了一下。
这像是给予的某种回应。
萧峋也眨眼。他了解谢龄,猜出几分谢龄所表达的心情和意思,但不敢确定。他指尖动了动,不错目地看着谢龄,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龄再一次把目光别开。
先前叶轻鸿说他们时,谢龄并未想什么,只担心萧峋能不能应付,寻思自己能不能蓄点力气帮忙。
后来萧峋把人杀了,回到自己身边时,其实也没想什么。
但心里头酸涩又柔软。
他在心中默念萧峋的名字。
说来也巧,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知道的、记住的第一个名字。
萧峋。
萧峋啊。
谢龄轻轻笑了一下,偏首看回去,手指又往萧峋手指上一点,说:“大概是……喜欢的意思。”
第117章
萧峋心脏止不住咚咚跳。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喜悦, 远胜任何时刻,流溢于心间,流溢于周身, 浓得快要冲出来。
他眼眸越来越亮,紧紧注视谢龄。想扣住谢龄的手,想拥谢龄入怀,想……但会把人吓跑吧?
好不容易才哄得谢龄承认喜欢,可不能把人吓着。萧峋定了定心神,凑近谢龄几分,从谢龄方才说的话里挑了个词出来,说:“大概?”
他的目光太灼热,谢龄下意识要避, 转念想到那样会输了气势,便止住退缩之意, 板着脸道出两个字:“大概。”
以肯定的语气。
萧峋也板起脸,肯定说道:“那就是十成的意思了。”
谢龄:“……”
谢龄神情绷不住了,眉眼松动柔和。
萧峋轻轻哼笑,视线慢慢往下,掠过谢龄鼻尖唇角, 掠过胸膛腰身, 掠过他的衣摆, 落在两人手指间。他又一次用自己的手指头点了点谢龄的, 然后指尖抵着谢龄指尖,将他食指抬起来。
“有多喜欢?”萧询问。
“五六分。”谢龄稍加思忖,回答说道。
比萧峋以为的要多了几分。萧峋心中欢喜又生, 嘴上却说:“满分是六分?”
他食指上下晃动, 带得谢龄那根食指亦然。这是个很细小的动作, 却十足亲昵。谢龄目光被带过去,道了句:“满分一百。”
萧峋不禁又笑起来。他用手掌包住谢龄这根食指,捏了捏,拉长语调,说得慢条斯理:“那就是极喜欢了。”
继而又言:“我也是极喜欢你的。”
他这一刻表现出的欢欣,倒让谢龄觉得像个小孩了。谢龄歪了下脑袋,将萧峋散在脸侧的几绺头发拨到耳后,再往他头上拍了道洁净术。
萧峋身上的狼狈之色被扫净。他眼珠子一转,往前一倾,额头抵在谢龄肩上,双手握住谢龄的双手,手指嵌进指缝,作十指相扣。
“这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吗?”萧峋问。
谢龄猜得出他指的是什么,挑了下眉,故意说:“若你将这个算作生辰礼,也不是不可。”
“我就知道,你是极了解我的。”萧峋抬起头作惊喜状,一双眼亮晶晶,“谢谢你把自己送给我。”
他还有凑过来的趋势,也不知是想蹭还是想别的。谢龄一巴掌拍上这人脑门,遏制住这颗脑袋的靠近,没好气道:“我何时说过把自己送给你了?”
“那我把我送给你吧。”萧峋改口迅速干脆,还不忘叮嘱:“你得仔细爱护着,不许丢掉,不能随意抛下。”
谢龄再度挑了下眉。
“我要抱你。”萧峋慢慢吞吞说道,话音还未落,就向谢龄伸手,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将人拉进怀中。
谢龄习惯性蹙起眉,转瞬舒展开,没有反抗挣扎。
“还要亲一下。”萧峋得寸进尺。他贴着谢龄侧脸,此时微微偏头。谢龄往后仰了点儿,这个动作无异于将脖颈送到萧峋面前。萧峋不客气,用唇轻轻一触,再深深吻住。谢龄不仅是脖颈,整个人都绷紧,还止不住颤抖。萧峋故意眨眼,眼睫在谢龄颈间扫过,再往下,叼住他喉结咬了一口。
谢龄咬住下唇,往后退开些,抬手拎住萧峋后颈衣领,将这人给提溜开。
“调息疗伤。”谢龄绷着一张脸说道。
“我已经痊愈了。”萧峋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情。
这家伙又要凑过去,谢龄屈指一弹,将一道灵力弹向萧峋胸口。萧峋胸膛上有道擦伤,谢龄使出的那点儿灵力微乎其微,不过是做个样子,他却如若遭受重创,捂住伤口往后一倒,痛叫道:”啊呃!“
又抬眼看向谢龄,满眼不可置信:“你下手怎能如此狠毒!”
浑身都是戏。谢龄理了理被他压皱的袖摆,冷冷淡淡应了一声:“嗯。”
谢龄闭目调息。
萧峋忍不住弯眼笑,笑着看了谢龄一会儿,坐起身,挪回先前的位置,也开始疗伤。
一刻钟后,谢龄掀起眼眸提醒:“有人来了。”
“一会儿我去同他们解释。”萧峋同样睁开眼睛,手往地上一撑,上半身前倾,“你的易容法宝呢?还是别让他们知道雪声君到了雪域为好。”
谢龄取出迷仙佩为自己易容,压低境界、收敛气息。
来者一行三人,一个游天下境,另外两人在神心空明境,都穿深红色的僧袍,只在纹饰上有所差异。
他们离谢龄和萧峋还有一段距离。两人继续调息,待得那三个僧人仅余十数丈距离,才再度睁眼。
萧峋起身,向那三人走去,抬手一礼:“在下人间道弟子萧峋,那位是我师兄,方才于此与仇人一战,惊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三人在丈许之外站定,一听萧峋名字,露出惊讶之色。他们互相交换眼神,站在最前面的神心空明境僧人问:“你就是萧峋?前几日在那达寺辩经的萧峋?”
“正是。”萧峋笑道。
“我们是那根拉寺的僧人,贫僧名为八措,这两位是我师兄和师伯。”
这位神心空明境僧人双掌合十,与萧峋见了个礼,又以神识一探萧峋和谢龄,道:“你和你的同伴受伤不轻。”
“的确不清。”萧峋脸上笑意褪去,流露出恳请之色,“三位大师,可否容我和我师兄到贵寺借宿一夜,调理伤势?”
八措以眼神询问后面的两人,那个游天下境点了下头,他回身对萧峋道:“萧施主有佛缘,本寺自是欢迎,不过萧施主可否告知,与你们交手之人的来历?”
“多谢三位。和我们交手的是瑶台境的人。”萧峋说得简单,却也让面前的三人一下明白了经过。东华宴秘境里发生的那些事早传开了,雪域诸寺有所耳闻。
八措摇头叹息:“竟是一路追来了雪域。这瑶台境,当真要搅得江湖不安宁啊。”
“我师兄伤势比我重,我去叫他。”萧峋冲那三人又执一礼。
萧峋回到谢龄身旁。
“是那根拉寺的僧人,我问他们能否让我们去寺中休养一夜,他们答应了。不过,从现在起,你是我师兄了。”
后半句,萧峋声音压得极轻,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谢龄睁开眼,由着萧峋将他扶起,向那三名僧人远远执了一礼,抬脚过去。行至中途,谢龄瞥了萧峋一眼,低声道:“说到底,在意年岁的人是你吧?”
萧峋御剑,带谢龄跟在那三位僧人后面,往那根拉寺而行。
他们没有处理这片区域残留的气息和灵力,仅收起了掉落的剑和法宝,因为叶轻鸿为了不让密宗活佛察觉到他在雪域杀人,悄无声息做了布置,在外人看来,这至多不过是神心空明境之间的斗争。
雪域里的寺庙外墙都漆深红或深黄色。雪域幅员辽阔,寺庙亦占地甚广,不过建造的精细程度,远比不上东境与中州。
那根拉寺安排了两间僧房给谢龄和萧峋,陈设很简单,唯一石床、一石桌、一蒲团。谢龄自不会嫌差,以他眼下的状况,就算给他个山洞疗伤,他都安然。萧峋却是不满,因为没让他二人住一间。
萧峋在屋外熬药,那根拉寺的僧人见了,便送来一些药材,但被客气地拒绝。
谢龄则在调息,并在调息的间隙思索和自己身体相关的问题。
他这次没有吐血,只是体内经脉发痛,这似乎是个好的征兆。
能用的灵力和真元也比想象中要多一些,能够在带伤的情况下两招重创一个寂灭中境,但想杀死就难了,除非旁边跟个补刀的。
说到补刀,不由想起萧峋。
……萧峋。
屋外药香依旧,不过没寻着萧峋的人,不知跑哪去了,也不知他恢复得如何。
谢龄从石床上起身,想出去找一找,旋即又想到,那人见到他去寻,指不定又要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便坐回去。
日轮行于云间,从天穹的东面走向西,倾洒完最后一缕辉芒、藏入西山背后,便入了夜。
山里的夜晚一向寂静,待得僧人们的诵经声消失,就再难听闻什么声响了。在这般背景下,某个人脚步鬼祟的靠近,屈指叩门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师兄。”来者在门外唤道。谢龄没立刻搭理他,他又喊,且一字一顿:“陈、师、兄。”
他话音里带着笑,端的是悦耳。
这时谢龄已结束调息,坐在蒲团上看书。他直觉这人要搞鬼,目光在门后木栓上停留几许,转回去继续看书,但过了片刻,终是起身走到门口,给萧峋开了门。
门并非大开,仅拉了一条缝,让萧峋能看见谢龄这个人。萧峋何其了解他,不消往里看就知道这人先前在做甚,道:“这里光线好暗,看书会伤眼睛的。”
谢龄没理这话,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神情语态同平日里相差无几,冷冷又淡淡,让萧峋情不自禁伸手,去捏他的脸。谢龄偏首躲开,就要如从前那般直接将萧峋拍在门外,猛一下记起自己承认过什么,手僵住。
萧峋没错漏这个细节,当即笑开,对谢龄道:“你我二人互相喜欢,也互相表明了心迹,不该住一起?”
“伤势痊愈了吗?若没有,还不赶紧回房疗伤。”谢龄下颌一抬,语气干巴巴。
“在你这里难道就不能疗伤吗?还是说,我在你身边,你会忍不住对我做一些事,让我无法疗伤?”萧峋笑道,话语渐轻,意味深长。
谢龄将眼一瞪,飞了一记眼刀过去。但他手上没动作,便给了萧峋可趁之机。这人惯会见机行事,抓住这个空隙从门缝钻到门内,一手握住谢龄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另一只手反手关门、上好门栓。
“夜深了,寺里僧人都休息了,我们别闹出太大的动静。”萧峋还用叮嘱的语气说道。
言语之间,他还拿走谢龄身上的迷仙佩。谢龄恢复原本的清俊面容,一身白衣胜雪,昏灯之下耳尖偏红。
第118章
萧峋眼中笑意更浓, 手指勾着迷仙佩的挂绳甩了一圈,尔后握进手中,朝谢龄靠近些许。
谢龄小幅度眯眼, 脚往后挪了一两寸,语气带上警惕:“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抱你,要亲你。”萧峋回答他。
这人上次说这话,是连亲带咬,力道不重,挑逗的意味却是明显。谢龄又不是石头,怎会察觉不出藏在其中的□□?他耳尖又是一红,大步拉开同萧峋之间的距离,一甩衣袖坐回蒲团上, 低垂眼眸,眼观鼻鼻观心。
萧峋见谢龄如此情态, 也不往前走了,歪歪斜斜靠上石墙,笑着说道:“师父你怎么这么可爱。”
谢龄豁然醒悟这混账是在调戏自己,瞪起眼、板起脸,丢出两个字:“闭嘴。”
萧峋忙做了个讨饶的动作。
谢龄把书拿到手里, 不与这人说话。
山里风大, 僧房的门窗并不严, 吹得烛火不住摇晃。谢龄坐在灯下, 晕黄的光线在他长睫上跳跃,像是淌过的水色。
萧峋倚墙看他,好一会儿, 才做起正事。萧峋走去谢龄对面, 把他的手抓进手里, 细细号脉,然后出去了一趟,把罩在阵法里的熬药罐拿进屋。
药是给谢龄熬的,用的药材上百种,文火熬制大半日,熬得汤色黑沉沉,味道苦里带酸,令人闻之作呕。
谢龄神情一变,盯紧萧峋,眼神再度流露出警惕。
“良药苦口,这道理师父不会不懂。”萧峋温声说道,把药碗递向谢龄,“这药热着的时候尚能入口,若是凉了,就当真无法下咽了。”
药汤的酸苦味尽数飘入谢龄鼻尖,他往后仰了仰,面色嫌弃:“为师每日服的药已经足够。”
“师父。”萧峋这一声喊得语重心长。
“不。”谢龄斩钉截铁。
两相对视,谢龄寸步不让,萧峋做出败阵神色,肩膀一垮,语带叹息:“我辛苦熬出来的药……”
谢龄纠正道:“是你的阵法辛苦熬出来的。”
“我辛苦布置的阵法熬的药。”萧峋又是一叹,“既然师父不肯喝,徒弟只能亲自喂了。”
说着,他执起小勺,在药汤里轻轻搅了几下,舀出一勺。但并非送向谢龄,而是送到自己口中。
谢龄岂能看不出这人要如何“亲自”,抬掌抵住那颗就要凑过来的脑袋,将药碗从萧峋手中夺来。
“喝就是了。”谢龄道。
萧峋将口里的药咽下,弯眼笑起:“师父乖。”
谢龄把药碗捧起。他忽然意识到,他在这段关系里或许处于“危险”位置,脸红的是他,害羞的还是他。
他有些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十七八岁?
人和人的差距当真如此大吗……他想挣扎,可一番思索,竟是不知该如何挣扎。
难不成调戏回去?焉知萧峋会不会将计就计,给他反调戏回来,那混账鬼主意可不要太多。
罢,就这样,顺其自然,还是先把这碗“毒”喝了。
谢龄看向碗里的药,把它又捧高了点儿,从到嘴边,屏住呼吸、忍住作呕的冲动,仰头一口闷完。
这药喝着比闻着更苦,谢龄眉毛皱成川,萧峋适时往他嘴里塞了颗蜜枣,解他口中酸苦。但这药太难喝了,蜜枣与之相比,不过是种安慰。
他想到萧峋方才也喝了一小口药,道:“你也吃。”
萧峋又往谢龄口中塞了颗枣,然后才给自己吃了一颗。他把谢龄手里的药碗拿过来,连同药罐一并清理干净,收进袖中。
抬头一看谢龄,他坐姿难得松松垮垮,肩膀脑袋都靠在墙上,神情很颓然。
那药味儿没完全消下去,谢龄嘴里是甜了,可甜中藏着苦,喉咙和肚子更难受,痛苦程度不啻于同人打了一仗,战局是大写的败北。
萧峋去到谢龄身前,将人捞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竟这般难受?”萧峋捏了捏谢龄的手,“带你吃点东西?寺庙里只有素斋,你定然不喜欢,我方才去山里头猎了几只兔子,咱们烤来吃,如何?”
谢龄神情变得古怪,从萧峋怀中抬头:“……你要在僧房里烤?”僧房并不宽敞,墙上只开了小小一格窗,在这里烤东西容易被熏着不说,更是对僧人的一种不敬。
萧峋就知他想岔,脑袋一歪,笑起来,“本是打算直接带你出去的,谁让你这般可爱,便没忍住进来逗逗你。”
“我已选好了烤肉的地方,眼下这时辰,星星也都出来了,顺带还能赏赏星空。”萧峋起身,向谢龄伸手,“走吧?”
萧峋的手很干净,充满欣赏意义的干净,手指瘦长、骨节分明。灯烛在跳,谢龄也眨了下眼,伸出右手放进萧峋掌心,任他将自己拉起。
两人出门去。
萧峋不仅选好了位置,还在那处架起了烤架。这里是山顶的一块石台,放眼可远眺宛如碧玉的湖泊,抬眼是漫天星辰。
雪域的星空向来动人,像是往深蓝色的幕布上撒下一把又一把宝石,有疏有密,随着时间的流逝偏转,汇成一条绚烂的光河。
谢龄来到雪域已有一段时日,却看不腻这里的星河。
萧峋在一旁忙活。
滋滋滋。
是油和肉碰撞的声音。
兔子已经串好摆上烤架,炭在底下烧得通红,山风将青烟卷上高空,又让肉香四处流溢。除了兔子,萧峋还烤了些别的,譬如茄子、鸡腿、秋刀鱼等。
谢龄目光被勾过去,先是落到烤架上,再看了会儿萧峋的手,继续上移,在萧峋脸上定格。
萧峋站在星空下,站在炊烟中,眉目低垂,神情认真专注。
萧峋。
他又在心底念这个名字。
萧峋生着一副好皮囊,否则在人间道的试炼大会上,谢龄也不会指他做自己的徒弟。当初的想法是捡条让他省心省力的咸鱼,长相养眼更好,谁晓得这咸鱼竟是条胆大包天的,现在他们竟不仅仅是师徒了。好在省心省力依然。
薛定谔的咸鱼,鹤峰交际花,小狼崽子。谢龄寻思着他给萧峋起的这些外号,想起这家伙兔子似的在鹤峰山林里采松茸,身姿飘逸地在院子里练剑,忽然想过去戳一戳他。
“你看我做什么?”萧峋笑了一声,忽然开口。
谢龄正谋划偷袭之事,眼神有些微闪烁,片刻后镇定下来,反问他:“我不能看?”
“自是能的,我已将自己送给了你,你想看多久都可以。”萧峋摇着脑袋说道,给烤架上的鱼翻了个身。
谢龄不再坐着,起身去到萧峋身旁,拿起备用的一个铁夹。本欲实施计划戳这人脸颊,却见萧峋捞起一片牛肉、蘸上酱料,送到面前。
“尝尝?”萧峋笑道。
谢龄看一眼肉,又看一眼萧峋,张口。
牛肉在味碟里滚了一圈,并不烫口,这肉切得极薄,在火上烤几息捞起,鲜嫩恰到好处。
“味道如何?”萧峋问。
“不错。”谢龄道。
“那你烤一个给我?”萧峋将盛着牛肉的圆盘递向谢龄,含笑问道。
谢龄的视线在这些牛肉和烤架上来回。他想到自己有二十多年吃烧烤的经验,十多年吃纸上烤肉的经验以及在碳火烤肉店中观看服务员操作的经验,点了头。
先前的计划被抛在脑后。他从盘中挑了一块不大也不小的牛肉出来,小心翼翼摊在烤架上,小心翼翼刷油,小心翼翼数秒。
却见电光火石之间,轰的一声,牛肉底下窜起一团火。
谢龄条件反射推开,转瞬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修士,这种厚薄的牛肉又有多容易糊,左手捏诀压制火焰,右手夹起牛肉,不太熟练地给它翻了个身。
但——
翻起来的这一面糊了。
真正的炭火牛肉。
谢龄在心底哎了一声,要把这肉夹走丢掉。萧峋抢先一步把肉夹起、蘸上佐料。
“喂,你别吃这块!”谢龄睁大眼阻止。萧峋一口吃下,露出笑容:“味道还挺好的。”
“我再烤就是了。”谢龄语气略带责备,往萧峋脑袋上敲了一记,“如果下一块还是糊的,就不许吃了。”
“好好好。”萧峋忙不迭应下,蹭了蹭谢龄脸颊,尔后对他道:“你方才油刷多了,滴到炭上,故而起火。”
谢龄“哦”了声。这次他选了一片稍微大块的肉,方便夹起来翻面,刷油时动作比之前更为小心翼翼。
“数五下,给它翻面,再数五下,便能吃了。”萧峋又道。
谢龄照做,不过他给肉翻面的技艺还不纯熟,肉在烤架上多待了片刻,有些老。
萧峋把这块也吃了。
谢龄试着烤第三片,这一回他自己试吃,火候总算刚好。
他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往烤架上摊开第四片牛肉,估摸着时间翻面捞起,放到调料碗里。这是给萧峋的。
茄子好了,是蒜蓉口味,谢龄半只萧峋半只,很快瓜分。
“你为何会有如此好的厨艺?”谢龄问。他从前就有这样的疑惑,但那时在鹤峰,谢风掠也烧得一手好菜,便没有存疑过久。眼下细想,萧峋出身鹿鸣山萧家,这个修仙世族虽已没落,却也不至于没落到少主人要自己烧饭的地步。而萧氏被灭门是近两年的事,虽说漂泊生活最是锻炼人,可按照萧峋的性子,就算背井离乡,也是个宿客栈吃酒楼的主。
萧峋却感慨了一句:“你总算夸我厨艺好了。”
他的厨艺,自然不是十七八岁时就练成的。那会儿他无依无靠的,连个固定的、长久的落脚地方都没有,哪里有时间琢磨食谱。
“如果我说,我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远不止这具躯壳的年岁,你会信吗?”萧峋看定谢龄,话语含着点儿笑,但声音越来越轻。
谢龄怔了一怔,随后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和他一样,是个穿越者?可没见萧峋表露出来什么现代特征啊,不过也有可能出发时代和他并不相同。可一旦穿越并非孤例,有一有二之后,必会有三有四有更多,世界局面会乱,而且不少人定会露出破绽。
重生?那不得拳打谢风掠脚踢人间道,杀出一条逆袭之我才是主角之路?萧峋过于咸鱼了,完全不像。
高人夺舍?虽然萧峋的真实实力很值得考究,但如果是夺舍,哪里需要再拜一次师?再者,他看得出,萧峋待萧家的感情不一般。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其他的,谢龄也想不出了。
是见识束缚了他的想象力。
哎,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一萧峋有什么奇遇呢?就像他一样,分明是个猝死的设计狗,现在成了这世界里的顶尖修士。
“我信。”谢龄不再多想,给了萧峋一个回答,又给烤架上的鸡腿挪了个面向。
萧峋不错目地看着谢龄,想通过他的神情,判断他对那句话、对他这个人是否产生了负面情绪。但谢龄没有,只是思考了一阵,然后便放下了。
“你就不……”萧峋寻思着,在脑海中翻出一个合适的词,“不好奇?”
“每个人都有秘密。”谢龄轻声说着,又去给秋刀鱼翻面。
萧峋笑起来:“那如果我根本不是萧峋,而是夺舍萧峋的人呢?”
谢龄停下动作,想了想,伸手拨了一下萧峋挂在胸前的银色鹿角,道:“这应该是鹿鸣山萧家的象征之物,你对它很重视。”若非重视,若非象征,也不会在压制不住魔气、计划离开时,把它塞给谢龄。
“你……”
萧峋忽然说不出话了,哐的一声将铁夹丢到置物架上去,朝谢龄伸开手:“我要抱你。”
他把谢龄抱了个满怀,又道:“还要亲你。”
萧峋凑近谢龄。
星夜清风过山岗,好景好时,谢龄却记起这人方才也吃了蒜蓉茄子,瞪大眼一掌拍向他额头,啪的一声将这颗脑袋给拍远。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子:嗷呜!
第119章
谢龄眼底透着嫌弃。
萧峋反应过来原因, 笑得肩膀不住耸动。他换了个姿势,从背后抱住谢龄,往自己和谢龄身上丢下一道洁净之术, 蹭着他后颈说:“我们谢龄是个讲究的人。”
谢龄目光回到烤架上,提醒萧峋:“鱼要糊了。”
“那就将它捞进盘中。”萧峋说完,吻了吻谢龄后颈。
谢龄依他之言,把两条秋刀鱼放到瓷盘中。鱼皮烤得酥脆,谢龄将夹换成筷子,挑了一块蘸上佐料,喂给身后的人。
架子上其余的东西差不多也熟了,谢龄将它们逐一一到盘中,萧峋抱着谢龄不放, 脚步随谢龄的脚步挪动,同他一道在烤架前走来走去, 时不时吃一口谢龄喂来的东西,亲他颈侧和脸颊。
谢龄起初极不适应。这人一凑近,气息一靠拢,他下意识要躲要逃。渐渐的次数多了,他竟习惯了, 或者说麻木了, 只要这家伙不蹭过来一嘴油或一嘴蒜。
温水煮青蛙。谢龄心中跳出这样一个词, 尔后“啧”了一声, 算是予以的评价。
两人就在烤架旁吃这些食物。
山风愈发寒冷,萧峋布了一个阵法,用以维持温度。
吃完这些, 萧峋又烤了点儿别的, 备在寻找小遥境的路上吃。
回到那根拉寺的僧房时, 已是临近子时。谢龄睡觉的时间快到了,往自己身上落了道洁净术,换上寝衣。
萧峋坐在石床上看他,看他解开腰间系带,将外衫中衣里衣依次除去,套上宽松的寝衣,笔直的双腿收进裤管,弯腰又抬起,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师父,你穿得好多。”萧峋幽幽道。
多?标准三件套而已。修行者不受寒暑困扰,几乎都这样穿。谢龄向萧峋看去,后者立时调整表情,弯起眼睛露出笑容。
僧房不大,两三步便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谢龄去到床前,往萧峋脑袋上一敲:“你又在想什么?”
萧峋:“没什么。”
谢龄信他才怪,但若探究,吃亏的是谁很难说准,便没再问。
“方才已误不少时间,该抓紧时间调息了。”谢龄道。
萧峋挤进门时做下承诺,他会在蒲团上打坐调息,绝不打扰谢龄。听见这话,萧峋极不情愿地下床,拖着脚步走到蒲团前,磨磨蹭蹭盘腿坐下。
谢龄身上皮外伤并不碍事,当时叶轻鸿的心神在萧峋身上,分出几枚小剑射向谢龄是为拖延片刻时间,威力并不如何。喝过萧峋的药后,已经愈合大半。而旧疾发作只在于疼痛,白日里便缓和了。
萧峋不同。萧峋受的那几道擦伤可忽略不计,最大的问题在于过度消耗灵力和真元,这人白日里又不曾好好调息,到眼下,才恢复三四成。
谢龄盯了他一阵,见他设下聚灵阵,乖乖在上面坐好,才将灯灭了,躺下合眼。
谢龄睡着了,呼吸逐渐缓慢深长,很轻,如果不细细聆听,定然会忽略了去。但萧峋没有,他喜欢听谢龄的呼吸声,很舒服,让他心安。
和着这样的声音,灵力在体内运转数个周天,萧峋睁眼,吐出一口浊气。
到夤夜了。
夤夜是一日之中天色最深、气温最冷的时候,这僧房冻得像做冰窖。萧峋起身,轻巧翻上石床,往谢龄身侧一躺,再一伸手,把人勾进自己怀里。
谢龄一下醒来,眼皮子猝然掀开。
僧房的窗户开得不高,星光难以透入,若萧峋还在调息,周身会流转出灵力幽光,借之能视物。可他没有调息,屋室沉沉如墨,谢龄又是初醒,乍然间什么都看不清。
触觉却放大。谢龄清楚地感觉出自己后背和萧峋的胸膛是如何贴合,那人的手臂如何收紧,腿又是……如何缠在他腿上的。
从前谢龄并非没有和萧峋同床共枕过,但那时的萧峋乖巧极了,睡在他身旁动也不动。
看来以前的乖巧都是装的,眼下说开了他答应了,便原形毕露。
“喂。”谢龄眼睫轻颤,低低喊道。
“嗯?”萧峋在他耳旁哼笑,手脚并用,那人搂得更紧,嘴上一本正经道:“山里冷,我给你暖床。”
石床狭窄,堪堪容两个人并肩,他这举动倒是让左右露出了余地。将人抱紧,还把谢龄散在背后的发拨开,轻一下重一下啄吻他后颈。
谢龄往前躲了点儿,很快被萧峋捞回去。
“萧峋。”谢龄困意全无,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视物。他翻身,正面朝向萧峋。萧峋这家伙穿戴整齐,上他的床连外衫都没脱。谢龄却仅着一件寝衣,被这人又亲又抱,眼下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和大半个肩头。
“我在。”萧峋应道,眼底流淌着细碎的光,很像在山顶看过的星海。
夜太黑,萧峋眼睛太亮。谢龄沐在这样的目光中,心底生出逃意,却又逃无可逃,只好捂住他的眼睛。
萧峋笑了声。他嗓音生来温柔,却是透着冷感的温柔,这会儿刻意放低了声线,听得谢龄后背酥痒。
“不许说话。”谢龄板起脸。
萧峋又笑,长睫上下,挠谢龄的掌心。笑完问:“那我们睡觉?”
谢龄踹了他一脚。
萧峋顺势将那条腿压在自己腿间,拿开捂在眼前的手,揉捏数下,放回谢龄身侧。他把谢龄脑袋按到自己颈间,道:“师父总会习惯的。”
早先萧峋给谢龄熬的药有安神效果,萧峋不再“闹腾”,屋室重归安静后,谢龄很快睡着。
后半夜无话。
翌日,萧峋难得在天光还未大亮时醒来。僧房里透进了蒙蒙光线,恰照在谢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毛毛的边。谢龄额头抵在萧峋肩头,察觉到萧峋的视线,意识有所回笼,徘徊在将醒未醒的边缘。
“谢龄。”萧峋伸手挠了挠谢龄下巴,轻声唤道。
“谢龄龄。”
“谢小龄。”
他变着花样喊,谢龄缓慢睁眼,“嗯”了一声,嗓音带着倦意,低低又绵绵。
萧峋托在谢龄下颌的手又动了动,将他脸抬起数分,往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谢龄彻底醒来。
萧峋昨日未换寝衣,此刻只需稍微一整,将头发束好,便可体面出门。谢龄还需从里衣到外衣逐一穿一遍,这事他已做惯,穿到一半,萧峋竟跑来帮忙,替他理衣袖、系衣带、扣衣扣,最后把迷仙佩给谢龄挂在腰间。
谢龄易容成陈河的模样,同萧峋一前一后离开僧房,向那根拉寺的僧人告辞。
他们重新踏上寻找小遥境的路程,往西北而行。太阳快要出来时,萧峋为谢龄撑上伞。他换了一把更配谢龄衣衫颜色的伞。
越往北走,山石越高,过了雪线,便是终年积雪之景。好在天公作美,这日没有飘雪。谢龄穿了身素白地淡银梅花纹的外衫,行走茫茫白雪间,衣袖飘飞,更是一身出尘意。
“明日是你的生辰,可惜在寻找小遥境的途中,无法办得太好。”行路之中,谢龄算了算日子,对身侧的人道。
“有你同我在一起,就足够好了。”萧峋扣住谢龄的手。前几日还在昭城,他认认真真给谢龄说过他的生辰,但实际上他孤身惯了,不过年节,亦不庆生辰,并不在意明日这个日子。
“一年一次的日子,不能随意了去。”谢龄摇头,“至少也该给你煮碗长寿面。”
萧峋情不自禁弯起眼睛:“师父煮面的手艺还是不错。”
“唔……”谢龄面上浮现犹豫,他煮面的技术的确还行,是经过多年验证的,但调味就……
不如就放一点盐一点油一点葱,越是多放调料越容易翻车,简单至上,若味道不够,就让萧峋自己加。
但光煮面,未免太素了。谢龄在自己的厨艺技能库里翻来找去,决定给萧峋加个水煮蛋和青菜。
计划就这般敲定。这一日未曾寻得小遥境的踪迹,入夜之后萧峋放出云舟,两人到舟中休息。
这云舟唯有一间卧房,谢龄和萧峋之间的僵硬和僵持消除,萧峋如昨夜在那根拉寺那般,同谢龄宿在一块儿。
云舟是萧峋精心挑选的,床自然不小,但他依然抱着谢龄不松手。
谢龄甚是无奈,却懒与他多说纠正,好在习惯得很快。
又翌日,谢龄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厨房执行昨日的计划,给萧峋煮长寿面。
这活计简单,水煮蛋和水煮青菜亦不需要技术,谢龄想了想,把先前准备的牛肉拿出来,尽可能切成薄片。
约一刻钟,各方面都制作完毕。
面条捞出放进碗中,鸡蛋剥皮埋好,放上青菜,倒入适量面汤,撒盐,淋几滴香油,摆放牛肉,再撒一小撮葱花,谢龄特制长寿面完成。他寻思着今天是萧峋生日,便纵容他一次,让他在卧房里吃饭。谢龄把面碗放到托盘上,正要端把面去卧房,萧峋进门来,在谢龄转身的前一刻将人抱住。
“好香。”萧峋鼻翼翕动,目光掠过长寿面,落到谢龄身上。
“这葱花好,闻起来很香。”谢龄道。
“谢龄最好。”萧峋蹭了蹭谢龄后颈,慢慢说道。
“煮一碗面,就是最好了?”谢龄被他这话逗笑,把面碗放回案台上,转过身去,正面朝萧峋。
萧峋对上谢龄的视线:“我们谢龄以前从不下厨的,现在竟然特意为我煮面。”
谢龄思忖片刻,告诉他:“也不是从不。”
“哦?”萧峋挑了下眉,压低声音,佯装质问,“还为谁煮过?”
谢龄耸了下肩,说:“煮过火锅。”然后回身端面,走出厨房,放到茶室的桌上:“吃面,否则要坨了。”
萧峋抱着谢龄不松手,下颌抵在他肩头,摇晃着脑袋,轻声说,“我喜欢你。”
谢龄眼底流露笑意,偏头抬手,往这家伙发顶一柔,祝他:“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嗷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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