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鹤峰。
谢龄坐在前殿榻上看了会儿书, 起身回去卧房。他没怎么动过这房间里的布置,所以其中一面墙上,挂的仍是箫和剑。
经过几番努力, 这些剑的名字分别是什么,谢龄已经知晓了,也上手试过。但箫,他还不曾动过。原因之一,谢龄从未学过箫,不会吹奏;原因之二,他怕吹得太难听,伤了峰上其他人的耳朵。
难得今日萧峋和谢风掠都不在,他决定不忙着画画, 先玩玩音乐。
谢龄取了一根湘妃竹制成的箫管下来,像转笔一样在指间转了朵花, 推门出去,找了个长廊坐下。
——他觉得这样比较有意境。
萧峋临走前给他泡了茶,还备了几碟茶点,他把它们都摆在身旁。
准备就绪。谢龄开始回忆以前看过的民乐演奏会上别人是如何吹箫的,照着那模样把手指放在箫孔上, 再把箫口放到嘴唇前。
他往外吹了一口气。
箫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仅如此, 他还感觉吹出的这口气闷在了箫管里面, 流动极不畅快。
谢龄眉梢轻轻蹙起, 把这根箫管转来转去地看,思索原因。
会不会是因为堵住了箫孔?
这样想着,谢龄松开所有按孔的手指, 吹奏一根空管。一口气缓缓吐出, 同时听得一道:呜——
响了, 响得就跟汽车鸣笛似的。
谢龄有些嫌弃这声音,并且还有点儿嫌弃这箫。他把箫举到眼前,看了又看,确认这是一根颜色和纹路都符合他审美的箫管,才继续。
可这回竟吹不响了。
谢龄不得不再次找寻原因,不断抬高或压低箫的位置,尝试好一阵,终于找对角度,发出了一声:呜——
还是跟汽车鸣笛一样,甚是难听。
“呜”到半途,谢龄神识倏然被触动:有人越过了鹤峰禁制!
谁会这时候来?谢龄赶紧拿神识一扫,发现来者是古松。而古松御剑的速度比他释放神识还快,他根本来不及收箫,更不提转移位置。
雪声君音乐水平怎样?应该比他好吧,否则也不会摆那么多箫。他会因此被发现吗?谢龄感到紧张。
来到这里许多天,他练就了越是紧张,神情越淡然的本领。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分析出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是挺直腰板,让自己充满底气,展现出坐在这里、吹出这种箫声是理所当然的气势。
就是要吹得跟汽车鸣笛似的。就是这样的水平。
贸然让他的魂魄来到这个世界,让他成为雪声君,承担雪声君的责任,也没经过他同意不是吗?
呜呜的箫声继续,直到谢龄一口气吹完才停。
高空中那道流光落地,黑衣黑发的人收剑走进长廊,轻振衣袖,在谢龄身侧坐下。他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漆黑的眼眸一掀,平平注视前方,道:“水平有所提高。”
哈?
就这还算水平提高?谢龄震惊不已,若非绷着脸绷习惯了,恐怕下巴都要掉。
“至少能吹响了。”古松又道。
谢龄:“……”
原来雪声君从前吹箫都吹不响吗?那他在墙上挂那么多支箫,就是摆来看的,还是用来练的?摆来看的吧,那些箫和那些剑挂在同一面墙上,观赏性还是不错的。
谢龄不紧张了。他偏首看向古松,喊了声:“师兄。”
古松亦转过头来看他,同他对视一眼,目光移到他手里的箫上,把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但吹的位置不对,故而声音不够干净。”
不够干净。
他评价鹤峰上两名弟子的词落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谢龄自己也认为如此。初学者嘛,都是这样。现在他的画画水平算得上可以,但初学那会儿,打线条不一样不干净?
谢龄很是心安理得,古松伸手帮他调整持箫的姿势,道:“气平着往前吹。”
“要稳,不要时断时续,时响时轻。”
还说了如何找寻吹奏的位置。
谢龄依言照做,发现的确好吹了许多,稳住气息后,箫声亦稳了。
谢龄慢慢练习空吹,待基本掌握,古松才往后教,让他用手指按孔。
“不用将箫抓得如此紧,你手指够长,用第一节 指腹按孔就好。”古松纠正谢龄。
呜呜呜的声音在道殿里响个不停。
学了一阵,谢龄不由感慨:搞音乐真难,幸亏选的是管乐,幸亏这具身体气息够长够稳,否则入门便要花几天。
他决定休息片刻,把箫放到身旁,将茶和茶点移到自己和古松之间。
古松看过来。
“萧峋准备的。”谢龄解释了一句,倒出两杯茶,一杯递给古松,一杯自己喝掉大半。
古松视线移向谢龄,稍后偏转,落到廊外树枝上,道:“他倒是有心。”
谢龄“嗯”了这声,没接着这话题谈自家徒弟,而是问:“师兄怎么来了?”
竟是得来一阵沉默。
半晌,古松道:“上次跟你提过的东华宴,带队人选定下来了。”
谢龄嗅出不妙的气息,眼皮一跳,警觉起来:“是我?”
古松垂下眼眸,喝了口茶,竟是欲言又止,神情一言难尽。
就在这时,谢龄的神识又被触动——这回不是有人越过了禁制,而是在禁制外“敲门”。
古松同样察觉到有人来,向外看了一眼,告诉谢龄:“是主峰的人。”
谢龄心情立刻垮下去。
这肯定是来通知他出差的。
能就把人晾在外面吗?显然不能。
谢龄心中怀着八百零一个不情愿,“开门”放人——他已学会打开禁制的办法。
来者是客,接待他师兄之外的客人,便不好这般随意了。谢龄起身,板着个脸走进前殿,坐到主榻上。
古松在斜对面的客榻坐下,弹指一挥,为来人打开道殿大门。
来人是入门试炼当日,跟在宗主身后的那群道者之一。他来到殿上,不卑不亢施了一礼:“雪声君,古真人。”
谢龄“嗯”了一声。
“雪声君,是宗主让我来通知您,这次的东华宴,由您率众弟子前去。”道者说道。
谢龄不想出差,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古松坐在客榻中,亦没吭声。
殿上气氛冷肃凝滞,静得落针可闻,道者后背生出冷汗。
道者记起在来之前,宗主曾告诉过他,雪声君极有可能不答应这事。
那时,宗主还告诉了他对策。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不敢将那对策说出。可任务在身、状况如此,又不得不说。
他眼皮动了动,小心翼翼调整呼吸,向着谢龄又致一礼,道:“就在方才,宗主已将这事告诉众弟子了。”
谢龄脸一下就黑了。
这话虽然没说全,但谢龄怎会想不明白,是在点石会上告知了众弟子?这时候,几乎全宗的弟子都聚集到比试台附近了!
老狐狸!谢龄在心里骂道。
可谢龄无可奈何。宗主毕竟是宗主,就算雪声君辈分高,职位依旧是下属。上司给下属安排任务,是理所应当。何况他门下就一个弟子,整座鹤峰拢共两人,身无杂事,的确很闲,很适合发配去出差。
谢龄无声一叹,做起自我安慰:至少外面的娱乐活动比山上多……可他顶着雪声君的身份和壳子,还能去娱乐场所?
“雪声君,宗主为您此番出行,准备了些东西,有金刚怒目镜、迷仙佩、玄霜印,、风雷铃……”道者的声音又响起来,说出一个又一个法宝或法器的名字的同时,双手奉上一个箱子。
谢龄听着这些名字,都是在书上见过的,一些他感兴趣了解过,一些只是扫了一眼。其中他了解得最清楚的,是迷仙佩。这是件易容法宝,戴在身上便可改换容貌。谢龄知晓这件法宝多久,便馋了多久。
有了它,意味着他可以变换容貌,在外人面前不做雪声君了。他可以放飞自我,肆意地吃喝玩乐。
谢龄心情变了。
谢龄开始对这趟东华宴之行期待起来,但他表情还是冷淡至极,没对那箱子投去半个眼神,看上去根本没有兴趣。
古松仍然没开口,让谢龄自己做决定。
于是谢龄端着这副高冷的表情姿态,沉默很久,才抬手一指东窗前的长桌,道:“放到那里吧。”
收下这些东西就意味着答应了。道者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一个箭步过去将东西放好,紧跟着告辞离开。
道殿内唯余两人。
古松又是一弹指,合上最外面的那道门。他转头将谢龄一番端详,说:“你如今在锻体,东华宴上应当会出现一些体修用的东西,多注意。”
“会的。”谢龄点头。
“说不定……还能寻得治愈你伤势的方法。”静了片刻,古松说道。不过这话只是短短一提,旋即转了话锋,说起:“我也为你备了点东西。山下有许多地方使的是金银而非灵石,你带些在身上,免得要用时还需寻人兑换。”
这话落罢,第二个箱子出现在前殿的桌上,和方才那位道者送来的挨着。
谢龄拿神识一探,心中那个小人儿的手开始颤抖了。
哥,你把铜板忘了。
还有,你管这一箱叫“些”?
——他探出那箱子的重量,很沉,沉得能抵好几套北京四合院。
古松一出手,直接将这趟出差变成带薪旅游。谢龄内心既高兴又复杂,钱给得真的太多了……
“谢谢师兄。”谢龄看着古松的眼睛说道。
古松神情淡淡:“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妙啊!
第32章
“招待”完了客人, 谢龄走回方才的长廊,坐回方才的位置。
古松亦在旁侧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矮几,几上有一壶茶、两个茶杯和几样点心。谢龄挺直腰板, 端起一副冷淡姿态,又极其自然地伸手,从点心碟里拿起一块桃酥。
谢龄是故意在古松面前如此。他想,得让古松一点一点适应他的改变,就像让萧峋逐渐养成给他送吃食的习惯一样。他吃了一口桃酥,对古松道:“这些糕点不错,师兄尝尝?”
“不了。”古松拒绝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谢龄继续吃,同时谨慎地观察古松, 吃完拍掉手指上的渣屑,端起茶杯喝了点水。
这日又是个晴日, 阳光如若流金,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廊外庭院老树苍苍,在风拂下沙沙作响。蝉一刻不歇地鸣唱。古松拿过被谢龄放在一旁的箫,举到唇边, 轻轻吹奏。
和谢龄呜呜呜的鸣笛声截然不同, 这箫声婉转悦耳, 合着山风起跌回旋, 向着天际飘扬。
不比谢龄以前听过的那些大师级演奏者所奏的箫曲差,他很喜欢。谢龄坐在一旁听着,待得一曲奏罢, 差点儿就要抬手鼓掌。
谢龄连忙喝了口茶把动作和神情遮掩过去。
坐在矮几另一侧的古松放下箫, 偏首看来, 问:“要乐谱吗?”
谢龄想学一学这门乐器,自是要了,便点头。
古松取出一本书册递给他。
谢龄接过,翻开一看,头立刻大了——这里的乐谱符号长得奇形怪状,他完全看不懂。
又要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学起了吗……哎,反正现在时间多,闲着也是闲着。谢龄心思转了又转,把乐谱书收进芥子空间。
古松也喝了一口茶,放下杯盏后,目光转回远处,道:“按照惯例,去东华宴的人是从点石会上选。我听说你那徒弟参加了点石会,他也想博一个名额?”
谢龄听见这话,脑袋又大了。宗主是在点石会上宣布他是东华宴之行带队人的,按照小狼崽子的性子,得到消息后,可不得动点心思?
萧峋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了。
不行,得喝点水冷静。
谢龄又拿起茶杯,冷静下来后,道:“他说他只是去凑个热闹。”
“谢风掠呢?他已然踏入清静境,应当有机会争上一争。”古松又说。
谢风掠可是主角,谢龄在心中说道,宗门内举办的运动会、各门各派都派人参与的奥运会,都是他展露风采的舞台。
“谢风掠……他很有天赋,想必会有亮眼的表现。”想必还能一举夺得魁首。谢龄咽下后半句话没说,稍微一顿,继续道:“我对他有信心。”
“我亦看好他。”古松道,“他的修行速度,比当年你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说当年雪声君和你修炼得也很快了?也是,雪声君本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才。
谢龄想象了一下古松年少时的模样,再把自己青少年时的样子勾勒出来、和他的摆在一起。想来那时的人间道也是青山绿水,两个少年在山上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读书练剑。
古松在师门中排行第二,他们顶上还有个大师兄,但已经去世了。也不知晓已故的大师兄和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谢龄在脑海中勾画着,古松静默眺望远方。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屋檐之下,良久,谢龄的思绪回到现实,轻轻开口,继续关于谢风掠的话题:“其实,若我始终不答应谢风掠来鹤峰,宗主会想办法让他去契玄峰的吧。”
“怎忍有才能之人被埋没。”古松偏首看向谢龄,“他在鹤峰,应当没给你添麻烦。”
“他是个懂事知礼的人。”谢龄道。
茶快喝完了,谢龄取出水来烧沸,续上一壶。
天上飘来一丝如絮的白云,鸟振翅飞过。
风变得清幽了。
谢龄没有对矮几上的糕点下手太多次,古松又饮几口茶,起身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了。”
“好。”谢龄点头。
古松如同来时般迅速,起身、踏剑,化作一道流光远去。谢龄目送他,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谢龄坐姿变得随意,脚伸到外面晃悠几下,伸手塞了块绿豆糕到嘴里,接着伸了个长长地懒腰,往后躺倒在地板上,将自己舒展成大字型。
这样躺了至少一刻钟,他才慢吞吞坐起来,拿起箫练习。
上完音乐课,谢龄离开道殿,去黑暗道中练掌锻体。
这一日时间过得很快,似乎不过眨眼,暮色便落了下来,天空变成绚烂的玫红,四野流满金色。
谢龄慢腾腾地向着峰顶走,路途中摘了些果子补充了水,还把芥子空间中“待处理”区域的东西一并处理了。
他察觉到有两个人陆续越过鹤峰禁制,当是萧峋和谢风掠回来了。
已经这个时间,萧峋应当在外面吃过饭了吧。谢龄做出这样的推测,故而不仅没有加快步伐,反而来到一片景色甚美之处,置一桌台,铺开宣纸画画。
东方升起一轮月亮时,谢龄落下最后一笔。
他抬起头来,往四下一瞧,发现一个少年靠坐在背后的一棵树下。少年红衣银发,模样生得极好,没有谢龄预料中的鼻青脸肿,也没被揍得缺胳膊断腿,抱着一把寻常材质打造的剑,靠着树干睡得很熟。
谢龄打量着他。这家伙手上戴了串能够隐匿声息的法宝——前些日子萧峋整理鹤峰库房时发现此物,向谢龄讨要去的,而他画画时又专注,因此没发现有人靠近。
他又将萧峋看了一阵,没叫醒这家伙,转身回到桌前,取出一张新的画纸,再度提笔,画了个呼呼大睡的小狼崽子。
“师父?”
一阵功夫后,身后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喊。
谢龄正好画完最后一笔,偏头看向他时“嗯”了声。
萧峋从树下站起来,掩面打了个呵欠。他把剑往袖子里一丢,眨眨眼,又将衣衫理了理,对谢龄道:“师父,今日的比试结束得比预想中完,我便去时来峰买了些现成的饭菜带回来。”
他刚睡醒,语气还带着些许困倦,听上去软软的。话语也很寻常。谢龄却是听得一惊:“你还未吃饭?”
“我看师父在画画,便没打扰。”萧峋笑笑,边说边朝谢龄走过去,凑到桌前,将桌上的画看了看。
有两幅画,一幅画的是群山落日之景,另一幅画的是趴在树下睡觉的狼。萧峋想到自己方才便是在树下睡觉,总觉得这寓意着什么。他盯着那小狼看了好几眼,寻思几许,终究没追根问底,而是道:“师父画完了?”
“嗯。”谢龄微一点头。
“那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吧。”萧峋弯着眼说道。
“好。”
萧峋取出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摆好了菜,四荤两素一汤,一盘凉面,色香俱全。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谢龄已然习惯萧峋的饭量,不再惊讶菜色如此之丰盛,只拿眼一扫,同他相对入座。
“往后我若有事,你不必等我吃饭。”动筷子前,谢龄对萧峋道。
萧峋摇头说道:“说好了要和师父一起吃。”
他话里带着点儿执着和倔,给谢龄盛了碗汤,然后拿起自己的筷子。
这里是个视野开阔的山崖,坐于此处,可沐月芒星辉,俯瞰山间灯火。
四野虫声起起伏伏,夜风吹得树影摇晃,附近有不知名的花散发香,幽幽清甜。
两人吃饭都不发出声音,便显得此间甚是静谧。不过这份静谧维持了没多久,萧峋开口道:“师父,我打进第二轮了。”
他遇上的对手是个境界只到清静初境的人,艺学得还不精,他装模作样比划了十几剑,就把人挑下了比试台。这算越境击敌,彼时得到周围一片赞赏。
“哦?”听见这话,谢龄手上动作一顿。这结果着实出乎意料了。他给萧峋准备的是一堆伤药,但眼下情形,该给萧峋的却是奖励。
谢龄琢磨片刻,抬眼看向萧峋,道:“不错。”
“您……没看点石会吗?”萧峋却将重点放在了别处。虽是向谢龄询问,但他在开口前便猜到了答案,神情眼见着变得失落。
萧峋眼皮和唇角都耷拉下去,肩膀亦垮了,像一头被人抛弃了的小狼崽。谢龄见他这副模样,总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小孩,可仔细一想,当初只是让萧峋把“电视”放到他桌上,也没过答应要看。
理是直的,气是壮的,但他还是有点儿心虚。他不太自然地别开目光,夹了几根麻辣鸡丝到碗中,没回答这个问题。
而鹤峰参加点石会的还有一人。谢龄有必要把一碗水端平,了解另一人的情况,便问:“谢风掠呢?”
谢龄低头夹菜,没看见这话说出口的一刻,萧峋轻轻眯了下眼。
萧峋向他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得煞是好看,语调扬了起来,道:“师父无需担心,风掠师弟如此优秀,自然也是进了第二轮。”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最近几个月睡眠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所以老是请假,我会调过来的,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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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谢龄抬起头, 萧峋的笑容看起来没有勉强的意思,眼弯得真挚诚恳。谢龄想,少年人的情绪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 这会儿应当没有在难过了吧?
他道了句“亦是不错”,尔后问:“第二轮比试安排出来了吗?”
萧峋依然弯眼笑着,在心里将谢龄这句话里的“不错”二字品了又品,和评价他时没什么区别,声音轻、语气淡,说得很随意。
将他和谢风掠一视同仁啊。萧峋的舌尖抵在齿后,打了个转。
“还未出来。”萧峋笑着回答谢龄的问题,模样是一如既往的乖巧,“明日和后日是揽月组和逐日组的第一轮比试, 摘星组的第二轮在大后日,具体安排如何, 在比试开始前一晚公布。”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
这样的对话好似谢龄会去看比试一般,可萧峋摸不准这个“好似”能有几分真。
他也不问,只是将目光垂落下去,落到谢龄的手上。
月光宛若一层薄纱,轻轻柔柔铺在山野间, 亦轻轻柔柔洒在谢龄手指间。他瘦长的手指泛起莹润的光, 握住瓷白的汤匙, 舀了一勺熬到乳白的汤, 然后抬起、落下、松开。
萧峋看了一会儿,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两人没说话,但安静不过片刻, 声音同时响起来。
“师父……”
“你应当听说了……”
又同时住口。
“师父先说。”萧峋先做出让步, 看着谢龄的眼睛, 等待他将话说完。谢龄也在看他。谢龄的眼眸带些棕色,眸底淌着月夜的清光,沉静美丽。
“东华宴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谢龄眼皮垂下又撩起,双手交握搁在桌上,嗓音清冷,“你是如何想的?”
“接下来的比试,我都会努力的。”萧峋回答认真。
这家伙果然动了心思。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谢龄差不多了解了萧峋是怎样一个人。他懒的时候极懒,摆个舒服的姿势就能窝上一天,性子也随意,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可当他对什么东西感了兴趣,或是较起劲来,便一定会死磕到底。
平日里谢龄都纵着他、由着他去磕,人生路上就是要有磕绊,否则难以成长,但这一次,若萧峋还似往日里那般发狠硬磕,恐怕会头破血流。
在点石会中,萧峋所在的揽月组都是清静境的修行者。虽说清静境是修行路上最低的境界,但萧峋和它,到底隔着一道门。
门内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东华宴并非只开这一次,往后还有机会。今年的点石会,你的目的在于吸取经验。”谢龄语气变得严厉了
萧峋敛下眼眸,微微一抿唇,低声说道:“可是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去。”他的声音质地很特别,是温和里透着几分冷意,这会儿听来却软软的——和先前初醒时的沙哑柔软不同,他显得故意。
“……”
这小孩又在卖乖,果然是开了倔强模式。谢龄无奈,暗暗吐槽了句带小孩果然麻烦,面无表情瞥着萧峋,不作声言语。
“风掠师弟天赋如此好,想来是能打进前三的,到时他和师父一起去东华宴,鹤峰便只剩我一人了。”萧峋又道,拖着慢吞吞又软得近乎委屈的语调。
你说得在理,谢风掠头顶光环,必定能打到东华宴的门票。可你一个人在鹤峰待一段时间很难吗?谢龄仍旧瘫着脸。
“师父——”
“师父?”
谢龄始终不说话。
萧峋和谢龄对视几许,见他没有动摇的意图,垂下脑袋,闷闷道:“我会听话的,打不过就认输。”
谢龄这才轻轻应了声“嗯”。
他把先前准备的那堆伤药和纱布统统拿给萧峋,交代这小崽子它们分别是什么。这些东西萧峋第一轮没用上,说不准第二轮会用上,就算运气好这场点石会都用不上,照这小狼崽的脾气,以后定然有它们发挥作用的场合。
萧峋听谢龄说着,一件一件把它们收进袖中,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他。当最后一个小瓷瓶被收起,萧峋语速缓慢地开口:“师父……”
谢龄没给他机会挣扎的机会,将话题绕回开始,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萧峋叹了声气,终究是不再提点石会和东华宴的事。他换了语气,重新弯起眉眼,笑道:“我想问师父,能把今日画的画送给我吗?”
对面的人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平静。
那画并非什么不能示人之物,亦非什么宝贝,谢龄对此不甚在意,道:“要哪一幅?”
萧峋笑得乖巧好看,漆黑的眼眸清亮:“可以都要吗?”
谢龄一挑眉。那幅落日图也就罢了,画得甚是随意的小狼也要?莫非这家伙看出了什么?他分明模糊了小狼睡觉的背景,就留了一棵树。
罢了罢了,看出就看出,那日在黑暗道里,这家伙是什么反应什么模样,想必他心里也清楚。
“吃完饭自己去拿。”谢龄轻轻一振衣袖,站起身来。他已吃好,萧峋食量大,剩下一桌子菜都是他的。
谢龄转身走向这片石崖边缘,夜风清寒,身后传来一声语调上扬的:“谢谢师父!”
还不到夜深,月落清辉,群山之间相照灯火,时而还能看见有人练剑,剑光分花拂叶、散进空中。
这样的晚景甚美。
谢龄站在崖边赏着,等萧峋把饭吃完,收拾好东西,一道往峰顶道殿走去。
萧峋也已习惯了谢龄的习惯,譬如上山下山不御剑不踏风,靠着双足丈量道路。
步入道殿,谢龄和萧峋各自回到屋中。谢龄径直瘫进椅子里——他的书桌业已换了方向,不再位于窗前,不用再摆正坐姿,以免有人从落到窗户的影子上察觉出不对。而萧峋,则是走到桌后,取出纸、帛、木头、浆糊等东西。他把它们检查了一遍,又取出谢龄的画。
两幅画都取出了,萧峋小心又迅速地摆弄起桌上的东西,一点一点将画制成画卷。
那幅落日图,萧峋挂到了一楼正厅正对大门的墙上,那幅画着只睡着的狼的图,被他一并带上二楼,挂在了卧房中。
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照得满室华亮,萧峋对着画卷坐下,凝视住它、细细端详。
谢龄显然是先画了落日图,再画的这一幅。谢龄作画时他就睡在树下,转身便能看见,再者,画中的狼显然是头幼狼,他不信这幅画和他无关。
把他比作狼?
“嗯哼,这比喻还不赖。”萧峋勾了下唇角,愈发觉得自己这位师父有趣。
萧峋对东华宴本身没有兴趣。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个各门各宗皆披上一张虚伪的皮,互相试探、互相吹捧的无趣场合罢了。
但既然谢龄要去东华宴,那他就感兴趣。
萧峋看着画中睡在树下的小狼,转念忽而一转,想起同在鹤峰上的谢风掠。
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
今日点石会摘星组的第一轮比试,萧峋从头看到尾,分析了每个可能成为他对手的人的优势劣势。这之中,自是包括了谢风掠的。
萧峋看得出谢风掠在点石会摘星组的第一轮比试里有所保留,也看得出和前世相比,谢风掠的打斗风格有所变化。谢风掠身上技巧性的东西变多了,出剑收剑、拆招化招,机敏了不少。
谢风掠的境界在清静初境。
——大境界之下,分初、中、上三个小境界。这样的小境界突破,并不能给人带来太显著的提升。而和上一世同一时期相比,谢风掠应该是更厉害了。所以谢风掠有与清静上境一战的能力。所以萧峋才会做出谢风掠能打进前三的判断。
促使这种改变的原因,或许和他没能成为雪声君的徒弟、心性有了不同有关,也或许在拜入宗门之前就遇到了与从前不一样的事情……
等等,想好如何过招便是,探究这个做什么?萧峋意识到自己想法越来越歪,一拂衣袖,把这些猜测从脑中挥去。
变就变吧。
上一世的谢风掠,被谢龄教导那么多年,却比不过他。这一世,就此时而言,局面可能会有所转变。
但萧峋最不怕的就是变数,打他弄清体内伴生的是魔气开始,打他接受诛魔是修士天职这样的教育起,他每日都生活在变数中。
他亦不惧怕境界压制——他知晓谢龄对他沉声告诫的原因,是他没告诉他,一个清静境而已,他想入,随时都能入。
点石会有一套保护规则,萧峋无法占算自己的对手是谁。
他有和谢风掠对上的可能——他直觉这样的可能性有些大,不过不能在那种时候破境,太不给谢龄面子。却也不能破境得太早,否则就不能让谢龄惊讶、甚至是惊喜了。
呵。东华宴之行,谢龄不觉得他能去,那他一定会拿到参与的资格。
下一轮比试、下下轮比试、最终之试,无论哪一局,他都要取胜。他要让谢龄刮目相看,让谢龄引以为傲,让谢龄不再将他和谢风掠……一视同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嗷呜w
第34章
两日后。
这是个宁静的下午, 连蝉鸣都停歇,日光如若碎金,轻盈地流转在风中。
道殿一隅, 丹室敞着大门,靠窗那条长几摆着许多种类的材料,丹鼎上方有青烟幽幽,室内室外漂浮清苦药香。
谢龄坐在长廊上,云龟趴在长廊外。前者身前置一矮桌,放着书、茶和一碟糕点,后者面前则摆着剖好的西瓜和一串葡萄。
瓜果是萧峋最近才开始备的。时节一日一日朝着盛夏靠拢,天气愈发炎热,某个午后萧峋抱怨了句总是被闷出一身汗, 黏腻得难受,谢龄便对他道, 何不用弄些清爽的食物消暑。
于是自那日起,鹤峰往时来峰进购的东西中,多了水果和冰块这两项——用冰块来镇水果。当萧峋不在的时候,云龟便总往道殿跑,向谢龄讨要它们。
谢龄一面往嘴里塞点心一面看书。得益于身体底子好, 他半分不觉得热, 而他上午才吃了个西瓜, 也不觉得渴, 就是心里头总有股奇怪的感觉。
他从书页中抬起头,望着顶上的木制梁柱,琢磨好一阵, 道:“老龟, 你说我要不要看看我那蠢徒弟的比赛?”
云龟脑袋埋在西瓜里, 哼哧哼哧啃着鲜红瓜瓤,啃得甚是劲,抽不出空理他。
谢龄偏头瞥它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继而往后一倒,躺在长廊上。
这两日,谢龄总会抽点时间乘龟出游,在宗门群山之上飞来飞去,听各峰弟子们的谈论。
他已把点石会的赛制和赛程弄清楚了。无论摘星组、揽月组,还是逐日组,第一轮和第二轮比试都是一对一的赛制,淘汰的人数是参与之人的一半。
第三轮变为积分制,每人有三次比试的机会,胜者获三分,平局双方分别得一分,败者不得分。得分最高的四人进入下一轮,分为两组进行比试,再从两名胜者之间决出魁首,而败者之间,则争夺第三。
谢龄对谢风掠能打进决赛很有信心,毕竟主角的光环无人可敌,但对萧峋……他很怀疑那晚萧峋在饭桌上的退让不过是表面,内里还是想着如何能去东华宴。
那股挥散不去的奇怪感觉大概也由此而来。
“还是看看吧。”谢龄又是一叹,他真是为萧峋这小崽子操碎了心。
萧峋昨日给他看过比试的具体安排,他和谢风掠的比试都在后面。
时间应当没过。
不过谢龄的看,并非到契玄峰的比试台附近看,而是用萧峋从库房翻出的“电视”看。他亦想感受现场氛围,但若雪声君乘个龟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就颠覆往日的形象了。
谢龄取出法器。
是一面镜子。镜面光滑,但并不能照人照物,背面有精致的浮雕花纹,材质应当是银,不知是故意做旧还是历经了岁月的打磨,凹嵌之处有明显黑色痕迹。
谢龄握住下方的手柄,指尖淌出微微一点灵力,将之启动——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能够调动些微的灵力了。
刹那,镜面射出无数道光芒,在虚空里流转,逐渐将契玄峰比试台上正发生的勾勒出来。
谢龄一看,画质很清晰,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声音。
难道要在这儿一直盯着,直到萧峋上场吗?一想到如此,谢龄头都大了。
他把法器搁到矮桌上,第三次叹气。
这时云龟吃完了瓜,甩甩脑袋抖掉沾上的瓜瓤和水,转向那串葡萄。谢龄余光瞥见,心中有了主意。
谢龄对云龟露出一个微笑,语气前所未有的和善:“阿龟,你吃了我这么多东西,现在帮我盯一下?等萧峋上场了,提醒我一声。”
云□□也不抬,一口一颗葡萄,不理这人。
谢龄保持笑容,往廊外走了一步:“我去给你再切个瓜?”
云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
他听出这是不愿意的意思,又走两步,来到它身侧,敲敲龟壳,再道:“那我……给你再加十枚灵石?”
这话一出,云龟吃葡萄的动作一顿,眼睛亮起来。过了片刻,它看向谢龄,朝他一点头。
龟背上升起收灵石的圆筒,谢龄爽快付账,投进十块灵石。
“呜呜。”云龟仰起脑袋冲谢龄叫唤一声,提醒他别忘了加个西瓜。
谢龄哼笑着,屈指往它脑门上弹了一下,道声“好”,走去最近新建起的冰窖,拿了个瓜出来。
回到丹室前,谢龄抽出剑,把西瓜劈成两半。他把它们都放到云龟面前,要走回廊上时,云龟却用眼神指指其中一半,再指指谢龄。
“你的意思,是分我一半?”谢龄读懂它的意思,笑着问。
云龟点点脑袋。
谢龄也不跟它客气,道声“谢谢”,拿起其中一半坐回屋檐下长廊上,用勺子挖着吃。
一人一龟享用水果。吃完后,其中一个往地板上一趟、将书往脸上一盖,睡起午觉;另一个伸直了脑袋,盯着法器映出的画面。
风时停时留,日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偏转,当整条廊道都没入阴影中,浮在半空的画面里,出现一个红衣银发的少年。他束着高马尾,右手松松握住一柄剑,行走途中,还抬起手来、掩在面前,打了个呵欠,一副等得都快睡着的模样。
云龟忙靠近谢龄,用脑袋拱了睡熟中的人两下。
谢龄醒来,眼皮动了动,不是特别情愿起身,还将手一抬,挡在眼前。云龟又用脑袋拱他几下,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呜!呜!”
“到萧峋了?”谢龄意识到自己嘱咐了云龟什么,从地上惊坐起,一下清醒、睡意全无。
“呜!”云龟应道。
谢龄赶紧扭头,看向虚空中的画面——萧峋上台了,好在他醒得及时,这场比试还未开始。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舒出一口气。
画面里,应当是主持者的人对比试双方说话,谢龄看着,手下意识而动,从芥子空间里抓出一碟蟹黄瓜子仁。这些是他用宗主派人送来的法器迷仙佩改变容貌后,在时来峰买到的。
看比赛不吃点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比试台上,主持者宣告开始,萧峋的对手却开始对萧峋说话。两人相对站立,隔了一定距离,但从在谢龄的角度,这两人是侧对着他的。
听不见声音,他仅能从那人不断张合的嘴唇上勉强判断出,说的大概是让萧峋不要挣扎直接认输的话。
萧峋的回应是扯唇一笑,举剑出招。对手倒是没流露出轻蔑的神情,微微摇了下头,斜退一步,亦是出剑。
两把剑相撞。
萧峋没有被震得后退,但他脚下所踩的地方,往下凹陷了数寸。
——可以想见萧峋用了多大力气才稳在原处。
他完全落了下风。
两人同时抽剑后撤。
撤至中途,萧峋猝然发力,向着对手猛冲过去。他于擦肩而过之时点足转身,向对手背后出剑。
但——对方速度比他更快!
谢龄紧盯着他们的身影,虽未亲临现场,但可直觉判断出:萧峋遇上的对手,境界在清静上境。
若是对上清静初境,萧峋或许还能打打,但那是清静上境……
大境界下的小境界突破,的确不会给人带来太大的提升。让一个人有所提升的是时间,是在那段时间里的勤修苦练。从清静初境到清静上境,寻常而言需要的时间当以年计算。如果将这比作跑步,对方比他早起跑太多。
转眼之间,台上两人又过二三招。
一个清静上境,和一个尚未正式开始修行的人对战,竟无法一招解决,可以算作一种耻辱了。
萧峋的对手蹙起眉头,眼中有懊恼愤怒之意交杂。他避开了萧峋一剑,顺势转身,剑尖向上挑出一道如同弯月的弧线,再往下一压,朝萧峋而去。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谢龄曾练过。它实为某本剑谱的最后一式,威力强大无比。
萧峋的对手打算放大招速战速决了,若萧峋还不肯放弃,定然身受重伤。
“这崽子肯定不会放弃。”谢龄低喃着,一边吐槽恐怕即将看见用头接敌人大招的真人版,一边盘算起既然这家伙如此想去东华宴,该如何开后门。
就在这时,萧峋左手一抬,抓出第二把剑。
他的腰向后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手持双剑,交叠而出,硬生生格住这一剑。
再一抬腿,朝着对手胸膛猛踹一脚,并借势翻身,从对方剑下脱离。
两人的距离被萧峋拉开。
第一把剑被第二把剑斩断了,萧峋直接丢弃,拿出第三把。
萧峋缓缓吐出一口气,一高一低举起双剑。他侧脸有汗珠滑过,那清黑的眼眸异常明亮。再一看,那两只握住剑柄的手,正散发出光芒。
是灵力凝出的光华。
除了真正走上了修行道路的人,可以将无形的灵力化为有形外,唯有一种情况,能做到如此。
——萧峋正在破境!
谢龄噌的站起身。
竟在比试的时候破境了?
谢龄睁大双眼,神情无比震惊。
虽说很早之前,他便觉得萧峋这人的设定很适合当主角,但也不带这样直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后仰:你打算抢番位?
第35章
在打斗中破境是件危险事。
破境之时, 自身灵力本就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且需全副心神系之于此,这天然削弱了人对外界的感知与应对能力。故而突破境界的过程, 往往是修行者们脆弱的阶段。
这件事最好选在灵气充足、安静、无人打扰的环境下进行,若条件允许,还该请上一二人护法,鲜少有人如萧峋这般,剑走偏锋,在如此场合中突破。
四下无人说话了,一时之间,唯有风声可闻。
萧峋神情平静,静得好似做出这般疯狂举动的人并非他一般。他手持双剑, 缓慢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他早做好应对之策, 可他的对手并未如他设想那般做出行动——他的对手收起了攻势,站在原地没动。
这人似乎,在等他突破成功。
还挺有风范的,萧峋眉梢不禁微挑。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客气, 重新闭上了眼。
一息、两息、三息……到第十五个呼吸的时候, 缠绕在萧峋腕间的幽蓝光华倏然漫开, 化作耀目金芒, 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突破成功的象征。
萧峋将眼皮一掀,周身金光立刻流转起来,悉数敛入眸中。
他吐出一口气, 左手手腕翻转, 挽出一朵剑花。
“开始?”萧峋冲对面的人问道。
这人的表情比先前郑重许多, 一抬手,道:“请。”
比试再度开始。
萧峋用的依然是入门剑法——谢龄只指点了这一套剑法,为了不让自家师父起疑心,别的剑谱他干脆没看。
他的剑法给人压迫感并不强,可出剑极快,又使双剑,配着灵活的身形,须臾之间,便见周身剑光缭乱。
赤红的衣袂在起跌,他不欲久战,起手便是狠招,右手剑猛地将人击得后退,左手剑紧随而至,直逼面门。
对手矮身避过,再一绕,闪到萧峋背后,斜里刺出一剑。萧峋没有选择躲。他不仅没闪躲,反而后退一步。
剑擦着萧峋手臂过去——他故意吃下了这一击。但当下情形,变成了萧峋在对手身后。趁对手尚未反应过来,他剑尖自下而上一挑,架上对手脖颈。
双方再无动作,这场比试,胜负已出。而萧峋的眼神,一如开局前平静。
“你……你很厉害,我输得心服口服。”短短两三招,对面的人已出了一身汗,他喘了几口气,转身后退数步,朝萧峋行了一个同辈礼。
萧峋还礼:“承让。”
这是一场短而精彩的比试,无论是萧峋在比试途中突破境界,还是他做出的以伤换“命”的选择,都出乎意料。台下热闹至极,几乎所有人都在和同伴谈论,甚至连风都变得喧嚣。
按照规则,等主持者上台来宣布胜负,比试才算正式结束。这位主持者似乎和宗主性子相同,做事总是慢吞吞。
等待的过程中,萧峋偏了下头,借着余光,他看见围观人群后趴着只云龟。萧峋认得,这是鹤峰的云龟,和谢龄很亲近。
飞行兽不会擅自离开所属地界,它出现在此,定然是谢龄的吩咐。而谢龄如此吩咐,想来是看了自己的比试。
萧峋不由哼笑出声,也不等宣告比试结束的人了,向外跨出一步,直接跃下高台。
人群惊呼。
萧峋得穿过这些人才能走到云龟所在之处,有人高喊他的名字,有人明显表露出结识的欲·望,有人还想为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他懒得看一眼,将两把剑丢进袖中,轻身符往身上一拍,闪电般蹿出人群,来到龟背上。
“回鹤峰。”萧峋对云龟道。
云龟似乎也嫌这地方吵,飞上高空的速度很快,但离了契玄峰,又慢下来。萧峋只在魔气侵蚀那日坐过这云龟,对它凭“喜好”办事的性子颇为惊奇。
不过速度慢并非一件坏事,手臂上的伤还在流血,他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进行处理。
萧峋给自己做了个简易的包扎。
过了小一刻钟,云龟带萧峋来到鹤峰道殿外。
距离尚远的时候,萧峋便看见道殿外有一道身影,近了一看,果然是谢龄。他无法解释为何在确认的一刻内心雀跃起来,却也没克制这份雀跃,从云龟背上一跃而下,眼带笑意走向谢龄。
谢龄坐在一把太师椅中,身侧有一小桌,放着茶盏。他穿一件靛青色的衫子,难得没有束腰封,只将系带于腰间一系,也难得没有挺直腰板端坐,而是往后靠上了椅背。
这样的谢龄看起来很有几分萧闲之意。萧峋在来到他跟前时放缓脚步,轻轻唤了一声“师父”,道:“第二轮比试,我赢了。”
谢龄没立时应他。谢龄喝了口茶,放下杯盏后,才撩起眼皮将萧峋看定,语气不咸不淡:“挺敢玩的。”
自家师父生气了。萧峋敏锐地察觉到。
气他没有遵守承诺,选择了在比试台上破境,还是气他没提前告诉他,自己已经可以破境?抑或者……兼而有之?
萧峋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哄,想了又想,拉长语调:“诶,师父——”
他扮起少年人来极真,眼角往下一耷拉,模样既乖顺,又委屈巴巴的。
叛逆,谢龄面无表情地想。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正值叛逆期。谢龄眸底浮现出短暂的无奈之情,将萧峋一瞪,振袖起身,道:“进去说话。”
言罢转身走进道殿。
“哦——”萧峋应道,在后面将桌椅茶盏都收拾好,才跟上谢龄。
南墙上种的是藤萝,已过花期,唯有藤枝低垂,像一条深绿的瀑布。有蝴蝶停在上面,敛着双翅,一动不动。
谢龄打这片藤萝瀑布旁走过,起落的衣角惊动了它,一路都被追逐。谢龄不曾在意,推开前殿大门,跨过门槛,问跟在自己屁股后的人:“身体可有不适?”
“并无不适。”萧峋不假思索答道。
“当真?”话音还未落地,谢龄突然顿住步伐,转身抬手,拍了一下萧峋左肩。
萧峋左手手臂带伤,谢龄用力不大,却仍是牵动他的伤口。
算不得太痛,但萧峋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举动换来谢龄眉梢一挑,问:“那你躲我做什么?”
萧峋骤然反应过来这是谢龄的试探,旋即又想到,既然谢龄看了比试,怎会忽略掉他受伤之事?
反而是他自己忽略了,有够蠢的。
“左臂受了伤。”萧峋把眼垂下,说出实情,语调低低的,“衣服也被划破了。”
听到后半句的谢龄:“……”
“看来在你心中,衣服比较重要。”他瘫着一张脸说道,继而话锋一转,不容置否道:“坐下,让我看看伤势。”
萧峋抬头将谢龄看了看,道出一声“是”。
殿上陈设简单,一主榻,一客榻,东窗前置一长长的书桌,西面满墙书架而已。少年人来到客榻前坐下,脱掉赤红的外袍,将里衣解开一半,露出左侧的肩膀和手臂。
他给自己包扎得潦草。谢龄送的凝血丸他吃了,但没给伤口涂药,就随随便便绑了条绷带对付了事,打的结还丑陋。
见谢龄垂眼打量他手臂,萧峋颇有些不自在,唇抿了抿,抬头看看谢龄,尔后别开眼,道:“师父,我体质特殊,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
谢龄“嗯”了声,将榻上小桌拉到右侧去,坐到萧峋身旁。他把需要用到的东西摆上桌,拆掉萧峋手臂上已有的纱布条后,用镊子夹起一个棉球,蘸上药水,给这人清洗伤口。
——修仙世界的医疗体系很是发达,医修们在数百年前便研制出了消毒抗炎的药水。
这是萧峋故意没避开受的伤,伤口又长又深,好在及时止了血,没有染上污浊。
棉球碰上伤口的一刹,萧峋后背打了个激灵。
谢龄见了,眼皮子撩起来,看了一眼萧峋,挪开手,接上这小狼崽子方才的话:“既是小伤,那你抖什么?”
小狼崽子没说话。
“怕疼?”谢龄问。
萧峋不怕疼。若是怕,他早向体内那股魔气臣服了。他也说不出缘由,想了又想,大抵回到了鹤峰,又和谢龄坐在一起,从身体到思维都不由自主放松了的缘故。
但他没这般告诉谢龄,只是道:“是体质原因。”
谢龄又是一“嗯”,和方才那一声意味相同,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表示听见了。可萧峋总觉得,谢龄心里定然在笑。
谢龄继续处理萧峋手臂上的伤口。
暮时将至,阳光变得柔和,将窗外的枝叶都照得偏了色。先前的那只蝴蝶不知打哪扇窗户进来,在室内盘旋飞舞。萧峋的视线追着蝴蝶来来回回,冷不防蝴蝶转去谢龄背后,他的视线亦一下子落过去。
谢龄在调药膏,左手端着一只小小的瓷碗,右手捏住一根银筷搅动,神情很是专注。他侧脸白皙,透着玉一般的质地,眼眸低敛,睫毛浓密漆黑,有光泽在流动。
都被谢龄嘲笑过怕疼了,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萧峋丢开心底的别扭和不自在,把头转向谢龄,一直盯着看。
谢龄向他投去一瞥,问:“看我做什么?”
“师父……”萧峋眸光一转,弯眼笑起来,拖着慢条斯理的语调喊了谢龄一声。
“说。”谢龄丢给他一个字,心中对这人是在故意装乖门儿清。
萧峋望定他,说得理直气壮:“师父,我破境了。”
谢龄平平一“嗯”,放下瓷碗,拿起纱布,将调好的药涂抹上去。
而坐在他身旁的人转过上半身,脸向着他面前凑了凑,清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注视他,讨巧笑问,“师父,你不夸夸我?”
谢龄又是抬眼将他一看,先道声“好”,而后迅速把涂好药的纱布贴到这崽子伤口上。这帖药很猛,痛得小狼崽子猝不及防,脑袋往后一仰,长长“嘶”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给你
评论,拿来
第36章
谢龄把萧峋往后缩的手臂拎回来, 给他缠了两圈纱布,打上一个赏心悦目的结。
“衣服穿好。”手上动作轻柔,可谢龄语气凉幽幽的, “你想让我夸你什么?”
萧峋依言照做,把里衣外衫都拉上去、整理好,并端正了坐姿,敛低眼眸,语带愧疚:“对不起,让师父担心了。”
“点石会的规矩,可伤,但不可重伤,更不可杀。既无生命之忧, 我有什么好担心?”谢龄不疾不徐说着,转过身去, 将桌上的东西逐一收起。
萧峋听见谢龄的话不由笑起来,顺着说道:“是——师父并未担心我,只是让云龟去契玄峰,接我快点回来而已。”
说完,面上玩笑打趣的神色褪去, 表情变得郑重:“谢谢师父。”
谢龄看向他。
上天给了这少年非同寻常的优待。他模样生得极好, 无论是做出懒倦的神情, 还是眼下的严肃认真, 都好看得跟画儿似的,甚少有人能同他比较。谢龄当初挑中他,一是他当时表现极其咸鱼, 二嘛, 则是看着顺眼。
在好看的人面前, 绷脸都绷不了太久。
“无需言谢。”谢龄轻甩袖摆,从客榻上离开。虽是不拉着张冷脸了,但语调依旧淡淡的。
“既然入了清静境,便可开始修习御剑御风之法。”他走到书桌后坐下,拿起之前看的那本书,一边翻开,一边说道。
“你入门剑法学得已算不错,可以接着往后学了。下一阶段的剑法共四种,以你的性格,想来已经了解过。四本剑谱都在书架上,去挑一本合适的。
“你的剑也该换了,等点石会后,上一趟剑峰,寻一把趁手的吧。”
谢龄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萧峋听后,慢吞吞过去找寻。雪声君的书架分类明确,他很快来到那四本剑谱前,手指往书脊前虚虚一划,挑出其中的《碧海潮生剑诀》。
他没像上次那般拿到书便开始翻——他把书往袖中一塞,重新回到客榻上。
这家伙在谢龄面前向来不拘着自己,现在有伤在身,更是放肆,斜斜一倒,躺下了。
客榻在主榻左侧,背对东窗前的长桌,正对那一面书墙。萧峋躺在上面,视线漫无目的游荡片刻,伸手将脑后的高马尾拆了。银发凌乱散下来,束发的系带和衣衫同色,红如一抹烈火,他用手指勾住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圈。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光线变淡,昏暗蔓延开,充溢在近前和远处。萧峋听见身后时而传来一声翻动书页的声音,心中一叹:光线都这样暗了,看书还不点灯。
萧峋打算吸引谢龄的注意。他想了想,抬起自己受伤的手,越过客榻靠背,举到谢龄能瞧见之处,缓而慢地挥了一挥,缓而慢地喊道:“师父。”
谢龄向他那爪子投去一记轻瞥:“有话直说。”
“师父,我手受伤了,下不了厨了。”萧峋晃着手说道。
“然后?”
“然后——”
萧峋话音停住。他窸窸窣窣翻身,从卧姿换成跪坐的姿势,下巴尖儿抵在靠背上,两手挂出去,面朝谢龄,弯着眼笑道:“师父,我们去时来峰吃晚饭吧?”
“自己去。”谢龄拒绝直截了当。和萧峋一起去时来峰,身上不便挂那易容法器,而他无法动用灵力御剑,乘龟出行,太过引人注目。晚饭,他当然是想吃的,但被人谈论,是他更不想的事。
萧峋将上半身直起来了点儿,趴在靠背上,一头银发散得随意,漆黑的眼眸直勾勾望定谢龄,眼神里全是期盼。
“师父——”萧峋把语调拉长,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就喊这两个字。
狼崽子这会儿变成了狗崽子,谢龄一有松懈退让,他就逮着那个点缠上来,不断摇尾,想得寸进尺。
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徒弟?谢龄不理,连看都懒得看他了。
“师——”
谢龄的目光一挪开,萧峋又开始喊。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从道殿门口传来。
谢龄眉梢一挑,萧峋声音戛然而止。
谢龄向道殿正门的方向转头。
在他对面,萧峋提起唇角笑道:“这时候来敲门的,应当是风掠师弟回。想必他也赢了比试。”
萧峋转身下榻,将衣袍略微一理,又道:“我去给他开门。”
“嗯。”谢龄应道。
萧峋走出前殿,走向正门。
便余谢龄一人坐在此间。他偏首一扫周围,心道这屋子里着实昏暗。
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再好的眼睛都会被糟蹋坏,谢风掠出现得算是及时。他往正在看的书里夹了一张书签,合上放到一旁,坐回主榻,闭目养神。
萧峋的步伐很随他的性格,散漫,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谢风掠从外面带进来。
步入正殿,他还颇具主人意识,捏出张火符,把屋室里大大小小的灯盏都点上了。
晕黄的光芒充盈大殿,在地砖上淌出水一般的光芒。谢龄的身影被笼罩进灯辉中,明和暗在他身上分明又交融,靛青色的衣摆垂在榻外,被风勾得轻摇慢晃,整个人沉静清冷。
萧峋偏首凝视他片刻,不由放轻了手脚。
“雪声君,弟子赢下了第二轮比试。”谢风掠行至谢龄身前,端端正正执了一礼,开口说道。他一下比试台便来了此处,衣袍未来得及更换,仍有打斗留下的皱痕。
谢龄睁开眼睛打量他,微微一点头:“不错。”
又问:“可有受伤?”
谢风掠轻轻笑起来,摇头回道:“多谢雪声君关心,弟子并未受伤。”
“那便好。”谢龄道。
谢龄和谢风掠的交流,总在剑法、功法、心法等各类修行法门上,偶尔闲谈,都是应了某种情境。眼下应景的话都说完了,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他身旁还有个萧峋杵着。
他稍微偏头,流露出将萧峋引入谈话中的意思,道了句:“今日你二人今日都辛苦了。”
“哪有的事,才打了一场架,不过是活动了下筋骨。”萧峋哼笑一声接话。
他站的位置在主榻左侧,谢龄坐在右侧,那边上立着个灯架,他不便过去。但他离罗汉榻中央的小桌很近,边说着,自然又熟稔地取出一盘点心,摆到了上面。
谢风掠见萧峋如此举动,眉尖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瞟一眼萧峋,目光转回谢龄脸上——谢龄对萧峋做的事没有反应,显然是习惯了。
谢龄更习惯了萧峋那散漫里带着点儿骄傲的性子,但这会儿没就着萧峋的话说,而是道:“时辰不早,今日的晚饭,你二人去时来峰吃吧。”
“是。”谢风掠抿抿唇,心绪难明。
萧峋亦说了声“好”,应下这话。
“接下来还有比试,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谢龄的目光落在谢风掠身上,这话是对他说的。
“至于你——”谢龄看向萧峋,“既然筋骨活动开了,今晚便多练几遍剑。”
萧峋睁大眼,尔后垮下肩膀:“是,师父。”
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上谢风掠心头,他垂低眼眸掩饰。这时萧峋向门外一扬下颌,笑问谢风掠:“师弟,咱们走吧?”
“弟子告辞。”谢风掠深深做了一次呼吸,向谢龄告别,再转身,抬手向外一指:“萧师兄请。”
两人并肩离开道殿。
夕阳如同血染,朝着西山坠落。倦鸟归巢,暮风吹散燥热。
人间道十三峰里,数鹤峰最清静。鹤峰的弟子之一谢风掠入清静境已有些时候,离峰顶道殿离得远了,一改同萧峋并行的步调,握住剑柄的手一松,踏剑而起。
萧峋并不落后,衣袖向外一甩,甩出一把剑来,往上一踏,冲上高空。
袖袍和头发被风吹得上下翻动,瑰红的霞光到处都是,仿佛要将他们吞没。
两人隔着二三丈距离,不过多时,行出鹤峰。谢风掠转头将萧峋一打量,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萧师兄今日破境,今日便能御剑,修行的速度着实惊人。”
闻得此言,萧峋笑得谦虚:“哪里哪里。宗门到处都有人御剑,看得多,自然学得快。再说,风掠师弟不一样学得很快?”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谢风掠目光平平看向远方,心绪和心情都回到谢龄身上。
与从前相比,师父改变了许多。
因为萧峋吗?似乎只能是因为萧峋。
从入门试炼那日至如今,时间算不了太久。可谢龄习惯了身旁有个萧峋,习惯了萧峋的某些举动和行为,甚至,他们连说话都有了默契。而谢龄同他,没有话说。
谢风掠很不喜欢这样,很……不愿接受。
他心情烦躁。
一路沉默,两人在时来峰食堂门前同时收剑。
风里夹杂着食物的香气。这里一如既往热闹,人流如织、络绎不绝,说说笑笑的声音一刻不停。
但萧峋走了一步又停下。
谢风掠喊了他的名字:“萧峋。”
“虽说雪声君要我们一道吃饭,但你我分开坐,想必你不会介意。”谢风掠表情淡淡说道。
萧峋“啊”了一声回头,甩甩衣袖,眼弯的弧度很轻:“当然不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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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萧峋和谢风掠都离开鹤峰, 是谢龄最放松的时刻。他首先伸了个懒腰,再扭扭脖子活动颈椎,接着把罗汉榻中央的小桌移开, 斜斜一歪,躺下了。
姿势和萧峋如出一辙。谢龄躺了足足两刻钟,才恋恋不舍坐起来。
先前萧峋说自己突破了境界,向谢龄讨要夸奖。谢龄言语和态度上的确冷冷淡淡,但自家徒弟破境,乃是大事一件,哪能如此潦草对待?
贺礼的规格至少要和谢风掠相同,一箱灵石打底。再加件法宝,那小崽子今日受了伤, 得安慰安慰。谢龄做出决定,神识沉进芥子空间, 开始找寻有无适合萧峋的东西。
谢龄不欲送萧峋战斗用的法宝。萧峋正处于打牢基础的阶段,往前的每一步都必须让他自己走,且那家伙那般懒,有了可以借助、可以依赖的外力,大抵是不会用功了。
应当选辅助性的, 让他能在现阶段大有收获的。
他在摆放法宝法器的架子间找来找去, 没过多久, 视线中闯入一面湖蓝色的旗帜。这面旗不大, 材料上乘,用暗银色的线绣了阵法和符咒,芥子空间里为数不多的灵气都被吸引过来, 幽幽的光芒在它周围缓慢流淌。
——这是一面聚灵旗, 如同名字, 作用是聚齐灵气,修炼之时若有它在附近,可加快不少速度。
适合萧峋。
决定了,就是你!谢龄一眼相中,伸手把它取过来。
如何祝贺徒弟破境这件大事解决了,谢龄收起神识,用一把“节能”的法宝扇子将正殿的灯熄灭,走了出去。
夕阳彻底坠落山外,夜幕上点了零星几颗星辰,月光有些薄。
谢龄用散步的速度,一路从山顶来到山腰,绕着半山湖泊走了一圈,停在一块歇脚石前。
这里斜对一顷碧荷,荷花披着夜色静谧盛放,美不胜收。谢龄一撩衣摆、坐到歇脚石上,再从芥子空间拿出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把鱼钩丢进水中。
显而易见,谢龄这是在钓鱼——他给自己开发的新娱乐项目。
鱼竿被支在歇脚石一侧,但和一般的垂钓者不同,谢龄没有摆出装鱼的桶或篓——他既不会烹饪,又不打算养鱼,就是钓个乐趣,故而没打算把钓到的鱼带走。
谢龄背靠在石头后的树干上,眼眸注视着湖面,缓慢抬起双手,把风拂之下的流水波澜框起来。
时间也在流动,但具体流走了多少,谢龄已学会不去计算。他等待着,等待鱼竿变得摇晃的那一刻。
这一刻等得不算太久,谢龄框完美景,还没走神想太多事,鱼竿就动了。
他眼睛睁大,伸手抓住鱼竿,等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收紧鱼线、猛地一抬手,将鱼钩带出水面。
水花四起,鱼钩在半空中牵出一弧银亮的光,可定睛一看,钩子上却是空空如也。
钓鱼技术还不成熟,这一饵落空了。
谢龄“噫”了一声。他没灰心也不气馁,毕竟在垂钓领域,他不过是个初学者——他一向对初学者甚是包容。
他把鱼钩拉到眼前,重新挂上鱼饵、丢回水里。
新的一轮等待开始。
夜空里星辰逐渐多起来,辉光散落山野,像是撒满银屑。湖泊比方才明亮许多,在远处,时不时有鲤鱼跃出水面。
谢龄察觉到出去的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鹤峰,过不久,一串轻微的足音由远及近。
“师父,我回来了。”少年人温和清润的嗓音随之而起,音量控制在恰好的范围,语调微扬,透出种轻快感。
“食堂有酸汤鱼和红烩牛肉,我给您带了……”萧峋继续说着,来到谢龄身旁。鱼竿在这时剧烈晃荡了一下,接着迅速下沉。萧峋音调骤然转高:“师父师父,有鱼上钩了!”
萧峋看起来比谢龄还激动,惹得谢龄想发笑。但谢龄不能笑,只能忍住。
谢龄把注意力转移到钓鱼上,伸手将鱼竿一抓,控制住鱼线,用力往上一捞。鱼竿那头的晃动愈发剧烈——钩上有鱼,是条肥胖的鲤鱼,还在不停挣扎。
不错,没在徒弟面前丢面子。谢龄对这一回的结果甚是满意,和胖鲤鱼一番较劲,成功将它抓上岸。
他捏着鱼钩一头,把仍旧挣扎甩尾的鱼提溜到萧峋面前,说:“你明日的午饭有着落了。”
“师父把它给我?在这方面,我可不会客气。”萧峋听后立时取出鱼篓,把这条胖鲤鱼丢进去。
“师父还继续钓吗?”萧峋问。
“嗯。”谢龄应了声,弯下腰去拿装着饵料的罐子。萧峋快了一步,在他手指触碰上饵料罐之前,把罐子捞走。萧峋对谢龄一笑:“我来帮师父挂饵。”
很容易看出,萧峋没怎么钓过鱼,挂鱼饵的动作不太熟练。不过这事不需要技术,他抓着鱼饵和鱼钩琢磨片刻,便完成了。
萧峋把钩子递给谢龄,然后用符纸净手,到一旁去,放出张桌子,把从时来峰带回的饭菜摆上来。
有三道菜,萧峋方才说过的酸汤鱼和红烩牛肉,以及一盘荷叶鸡,分量都不多,但刚好够谢龄吃完。
谢龄把鱼钩抛入水中,又将鱼竿支到先前的位置,振袖起身,走去萧峋身侧。
两样东西被他放到桌上,一个萧峋熟悉至极的装灵石的箱子,一个细长的檀木盒。谢龄没说盒中放的是什么,只对萧峋道了四字:“破境贺礼。”
萧峋刷的抬头,漆黑的眼睁大,似有几分不信,紧接着弯出一弧笑:“我就知晓,我突破了,又赢下比试,师父心中定然是高兴的。”
谢龄轻轻挑了一下眉。
萧峋收礼同样不客气,道一声“多谢师父”,把灵石箱放进袖中,再打开那细长的檀木盒。盒中装着一面裹好的旗帜,萧峋展开它一看,惊喜浮上眼眸:“这是……聚灵旗?”
“对。”谢龄回答。
“徒弟会好好使用它的。”萧峋神情变得郑重,不过只有一刹,这话说完,他走到谢龄身后,双手按住谢龄肩膀,将人推到椅子前,并道:“师父快坐下吃饭吧。”
谢龄许久没被人这般亲近地对待过,萧峋的手掌带着热度,让他后背一僵。
好在不过几步距离,萧峋很快将手收回去。谢龄肩膀放松下去,坐进椅中,拿起萧峋摆好的筷子。
桌上,荷叶鸡提前撕成了鸡丝,他夹了几根到碗中,尔后尝了一片鱼肉。萧峋则回到那块歇脚石旁,替谢龄“视察”水里的情况。
鱼是否上钩,是件很看缘分的事。显然萧峋和这事不太有缘,直到谢龄吃完、搁下筷子,那鱼竿都只是被风吹得晃了两下,没出现太大的动静。
萧峋耸耸肩膀,转身去找谢龄。
“看来等鱼上钩还要很久,师父,我先回去练剑了。”萧峋把桌椅碗碟收拾完毕,对谢龄道。
谢龄在道殿里说过让萧峋多练几遍剑的话,但那不过顺口一提,并没真打算让他带伤练剑。可萧峋的神情不似玩笑。谢龄眉峰轻轻一蹙,上下打量他一遍,问:“伤好了?”
“练练左手。”萧峋边说边抬起左手,翻转手腕,做了个出掌的动作,“太久没用左手使过武器,都生疏了。”
闻得此言,谢龄又是一挑眉:“今日之前,我还不知你左右手都能使剑。”
萧峋笑笑:“年幼的时候,随父亲学过一段时日双刀。”这是个很是勉强的笑容,萧峋漆黑眼眸里寻不见光彩,他唇角扯了一下就收,向谢龄执礼告别:“师父我走啦。”
“去吧。”谢龄知晓萧峋身世,见他如此,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旋即又叮嘱:“别练太晚。”
萧峋的笑容轻快几分:“是,师父。”
四下归于清寂。谢龄坐回歇脚石上,目光往身侧一扫,发现萧峋人走了,但他的鱼篓留在了此处。
用脚趾头琢磨都能琢磨出其中含义:那家伙希望他能将钓到的鱼都给他。
谢龄不由一啧,取出一把剑,将鱼篓一挑,送到距离稍远之处,打算置之不理。可他转念想到,这篓里还有条鱼,若是真放在这里一夜不管,明日来时,定是臭了。
这就有些害人害己了。谢龄再度一啧,把鱼篓又给挑回来。
他靠到树干上,欣赏起湖泊中的荷花,心想明日可画一幅星夜清荷图。
取名越来越有年代气息了……他还吐槽自己。
又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靠近,和萧峋的走路习惯不同,这人的脚步声轻而稳重。
是谢风掠。
谢龄心情不错,在谢风掠靠近时一抬衣袖,偏头看过去,难得主动招呼了他,问:“你怎么来了?”
谢风掠一怔。
他的眼眸是浅琥珀色,在漫天星辰照耀下,透亮又清澈,像是一条河流静缓流淌。但这双眼眸很快敛低了,眼眸的主人恭敬执了一礼,唤道:“雪声君。”
“弟子只是出来走走,不曾想会在此遇见您。”
谢风掠看向谢龄支在身侧的鱼竿,再慢慢将目光移向谢龄,对上他的视线。谢风掠抿唇笑了笑:“弟子幼时也有钓鱼的经历,可否容弟子在此……同您一道垂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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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此湖非谁一人独有, 你想在此垂钓,自然可以。”谢龄轻声答道,目光落回湖泊上。
生疏。
谢风掠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两字, 心绪又是一阵翻涌。师父待他,到底还是疏远客气。
他想,若是萧峋来问,得到的绝不会是如此回答。师父会说一句“想钓便钓”,或者是两个字:“随你”。
话虽简短,却是身边人才有资格得到的亲近。
终归是他做得不够好的缘故,才得如此对待。可要想亲近师父,又该如何做呢?他已不是他的徒弟了。谢风掠感到沮丧,但面上维持住了笑容, 得体地冲谢龄一礼:“多谢雪声君。”
谢风掠去到距离谢龄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着草地坐下, 从鸿蒙戒中取出一支鱼竿、一罐鱼饵。
方才所言不假,他的确有钓鱼的经历,更是喜爱钓鱼,但他的经历和兴趣并非来自于年少时,而是来自于上一世, 他拜入鹤峰后。
重生之后, 他特地备下渔具, 为的便是能再次和谢龄坐在这湖畔, 一起享受钓鱼的乐趣。
还好。虽说和谢龄不再是师徒关系,谢龄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但至少……还能一起垂钓。想到这里, 谢风掠心中沮丧少了些许。
谢风掠悄悄看了谢龄一眼, 呼出一口气, 垂低肩膀,调整到一个放松的姿势,寻思起先前的问题。
而坐在歇脚石上的谢龄,却觉得不自在了起来。和熟悉但又算不上亲近、更差着一个辈分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属实不容易。
谢风掠在旁侧,他无法悠闲懒散了,得把腰背挺直,恢复成端正的坐姿。不仅如此,想叹声气,啧个一两声,也不行了。
这就是他曾刷到的某条热门微博,老师去烧烤摊喝酒,结果碰上学生,不得不放下酒杯以作表率时的心情?
哗啦!
正是感慨时,水面传来响动,鱼线绷紧了,竿头骤然下沉——有鱼咬到钩子了。
谢龄立刻抽回思绪,抬手收杆。
鱼鳞折射出碎银般的星光,是条鲫鱼,不肥不瘦。
它挣扎得很是剧烈,拼命甩尾,想要摆脱掉那钩子、重回水中,被谢龄提溜到近前,还甩他一脸水。
谢龄盯着这鱼,忽然觉得它的眼神和萧峋有点儿相像,既咸又倔强。
这还是条鲫鱼,刺多,吃起来麻烦。
管他呢,反正是萧峋那崽子吃,就算被刺卡住,疼的人也不是自己。
思及此,谢龄手一伸,啪的一声将鱼丢进篓中。
“雪声君是打算带回去养着吗?”谢风掠甚是惊讶地问道。
从鱼上钩那一刻起,谢风掠便关注着谢龄鱼竿下的情况。从前他和谢龄钓鱼,钓上来了鱼都会放回去,今夜谢龄如此举动,他甚是诧异——先前因着角度的关系,他并未看到歇脚石前还有个鱼篓。
谢风掠没想过谢龄会将鱼带回去吃,故而问的是是否带回去养,但更没想到,谢龄给的回答是:
“给萧峋的。”
又是萧峋。
听见这个名字,谢风掠的眼眸暗下去。萧峋让谢龄发生的改变真是太多了。
被袖摆遮掩住的手握成拳头,谢风掠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用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腼腆和不好意思的语气,向谢龄道:“是萧师兄想吃鱼了吗?既然如此,雪声君可否将弟子钓上来的一并带给萧师兄?”
“萧师兄在比试中受了伤,弟子未曾来得及表示关心。既然师兄想吃鱼,师弟定当尽一份力。”
谢龄在挂今夜的第四根鱼饵,未曾注意他的神情,闻言点点头,把鱼钩甩出去的同时道了声:“好。”
谢龄坐回歇脚石上,这时候,谢风掠衣袖底下的拳头才松开。
天幕斗转星移,湖岸宵风幽冷。
垂钓一个时辰有余,谢龄估摸着差不多了,跟不远处的谢风掠打了声招呼,收起渔具拎起鱼篓,提步走向山顶。
谢风掠起身目送谢龄远去,久久伫立在原处。
道殿里,萧峋在正殿前坪。
自打他练剑以来,东南角的老树下便多加了一桌两椅。萧峋正盘腿坐在其中一张椅子里,怀中抱半个西瓜,用银勺挖着吃。
谢龄踏着星辉走进萧峋的视线,一身靛青衣衫,袖摆在风中不住起落。萧峋手上动作一顿,眼眸轻轻一眨,唇角勾起笑容,喊道:“师父。”
“你的鱼篓。”谢龄眉梢一抬,把手里的东西丢到萧峋身前去。
这鱼篓,萧峋给谢龄时空空如也,眼下大丰收,装得沉甸甸的。萧峋把西瓜和勺子往旁侧桌子上一放,俯身去看。
一、二、三……总共有六条鱼,大大超出萧峋的预期。萧峋看看鱼,又看看谢龄,眼眸一转,神情半严肃半玩笑道:“没想到我走之后,师父收获如此之丰。不会是我在那会儿霉着师父了,所以才半天上不来一条鱼吧?”
谢龄坐到树下另一把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他琢磨了片刻“霉着某人”是什么意思,对萧峋道:“其中一半,是谢风掠钓来给你的。”
谢风掠钓来给他的?萧峋的表情微有变化,眼眸垂低又掀起,问谢龄:“风掠师弟来陪师父钓鱼了?”
“偶然遇见,生出兴致罢了。”谢龄回答。
偶然遇见?萧峋嗤之以鼻。
要有多少缘分,才能同雪声君这般的人物偶然遇见?他每一次同谢龄的“偶遇”,都是拿罗盘一路占算觅得的。
萧峋反复咀嚼谢龄说出的这四字,眼睛弯出一弧笑,道:“没想到师弟也会钓鱼,真是要多谢师弟了。”
他不再提谢风掠,将目光重新投向鱼篓,数着里面的鱼道:“师父,六条鱼,明日我把其中一条干烧,一条水煮,一条红烧……”
谢龄听着他这话,觉得有哪里不对,说:“这里的六条鱼,你打算一日吃完?”
萧峋往上仰了仰脑袋,对上谢龄的视线,认真地说:“师父,我们并非吃不完,而且,你要相信我烧鱼的手艺。”
这是在说食量和味道的问题吗?一日把六条鱼全吃完,我下半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鱼了。
谢龄绷着脸在心底吐槽,用不容置否的语气道:“留至少一半养在池中。”
孰料话音落地一刹,萧峋的神情竟变得有些委屈:“养它们做什么?观赏吗?”
“……你若想养来观赏,并非不可。”谢龄面无表情道。
萧峋又垂下头去看鱼,片刻后拉长调子“哦”了一声,拎起鱼篓朝前坪另一侧、养着几株水生植物的池子走去。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他还边走边道,“那就养几条到池中,过段时日再吃。”
谢龄看着这人的背影,手有些痒,想敲他一脑瓜崩。
这狼崽子时聪明时蠢的,幸亏对他要求不严格,期望也不高,否则头都要愁掉了。
萧峋将鱼哗啦啦倒进池中。
谢龄在心底长长一叹,把茶碗中余下的茶水饮尽,起身朝道殿深处走去。刚走出二三步,听得萧峋一唤:“师父。”
“嗯?”谢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萧峋从高墙的阴影里走到星辉之下,方才谢龄认为傻兮兮的神情已然不见,手垂在身侧,衣袖却被风掀起。
烈火般的颜色在星辰辉光里流转,拉出一道又一道明丽的弧度,如春花开谢。模样漂亮得宛若春日青山的少年慢吞吞说道:“鱼的事便这般处理,明日可否请师父替我换药?”
“可。”谢龄没做多想,应下此事。
“明日还想请师父指点指点剑法。”萧峋又说。
这是谢龄分内之事,他自是不会推辞,再应一声:“可。”
萧峋向谢龄靠近数步,弯眼一笑:“我还弄到了那几个最有竞争力的同修进行前两场比试时的留影,希望师父能和我一道观看。”
分析对手,是赛前的重要准备之一,第三轮比试将至,且是积分赛,这件事的确该提上日程。
“当然。”谢龄点头,心道你有必要这样“循序渐进”地提问吗,见得这人再度朝着他靠近,问道:“我把风掠师弟也叫道殿来一起看,可以吗?”
萧峋问得小心翼翼。
谢风掠每次来道殿,同谢龄说过几句话后,谢龄便会让他离开。这是谢龄社恐综合症犯了的缘故。
难道这崽子以为我不喜欢别人在道殿里久留?啧,算了,就这样认为着吧,挺符合雪声君的人设。谢龄不着痕迹打量萧峋一眼,丢了两个字给他:“随你。”
萧峋眼中笑意更甚:“那我通知风掠师弟一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徒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第39章
翌日, 谢龄如同往常一般早起、服药,慢慢吞吞散步到黑暗道中,开始锻体和练剑。
谢龄已练熟那套无名掌法。
招式起落之间, 凝聚在掌下的那股气愈发实了,谢龄明显感觉出其中蕴含着强大力量。但他没敢全力打出过——他直觉,若将这些巴掌狠狠打下去,黑暗道极有可能会被自己给拆了。
身为峰主,拆掉自己峰上的一条地道自是无妨,但像这样有着天然“掩护”的秘密基地,委实难再寻觅,且他在这里待得久了,已生出感情, 舍不得。
还是另寻一处“试验场”为好。
谢龄收掌,轻轻呼出一口气, 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黑暗道里的风依着谢龄所熟悉的规律时停时起,不知不觉间,四周多了几分潮湿的味道,空气变得更闷更重。
要下雨了——谢龄对天气的感知变得甚是敏锐, 连思索都不用, 便做出判断。
恰好也完成了每日训练, 谢龄忙不迭把自己摆出的一堆东西收拾进芥子空间, 大步从黑暗道离开。
山间风疾,吹得野草东倒西歪,无论高低;有树被连根拔起, 碎叶混着泥土渣屑乱飞;抬眼四顾, 四顾皆是阴云, 天空一片铅灰色。
看来不但会下雨,即将落下的,还会是一场暴雨。
附近那座凉亭避不了大雨。黑暗道倒是可作为暂且的避雨之所,但一场暴风雨后,没有铺设青石板的山道势必变得泥泞不堪,难供人行。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道殿去。谢龄一甩衣袖加快脚步,同时还在心底琢磨,日后该用何种理由来提高鹤峰的基础建设水平。
半刻钟后,谢龄从黑暗道外赶回道殿。
雨还没落下,但空气里的潮湿气息更加浓烈,四面天光暗淡,仿佛时间瞬转,来到暮间。谢龄走到前殿长廊上才放慢脚步,拿神识往附近一扫,没见萧峋踪影。
那小子昨晚给他“安排”了不少事,这会儿竟然不在。
罢,既然不在,他也乐得清——
念头还未转完,风骤然转疾,头顶乍现一道刺眼光芒,是闪电撕裂天幕。
它出现的位置距离谢龄不远。谢龄眼眸一转,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立马付诸于实践,足尖一点,往斜里一踏,提手翻腕,向着天空运掌而出。
几乎在同一时刻,惊雷落下来,咆哮着砸向峰顶,不偏不倚,正正迎着谢龄出掌的方向。
雷势威威,掌气磅礴,相撞一刹,巨响犹如山崩——轰隆!
地动山摇。
两者相撞间,更带起一股悍然劲气,以相接之点中心向外狂扫。
轰隆之后又起轰响,山野风云变色,劲气扫荡过后,竟是南墙崩裂,朱门倾塌,围墙化作残缺。
满目走石飞沙。
嚯,这套掌法居然有这么厉害?不,应当说我竟这样厉害?谢龄看着自己制造出的断壁残垣,心中无比震撼。
可再定睛一瞧,他发现在原本的南墙之后、朱门之外,还杵了个目瞪口呆的少年。是萧峋。显然他刚到家、还没来得及进门,就遇上门在自个儿面前飞了的恐怖事件了。
谢龄:“……”
真巧。
萧峋扎起的高马尾在风里不断摇晃。他低头看看一地的碎石狼藉,抬头看看谢龄,向前走了一步,又后退一步,抿了抿唇,不太确定地喊道:
“……师父?”
你好,徒弟。对于萧峋的遭遇,谢龄生出深深的愧疚之情。
但这份愧疚,表现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谢龄绷着一张冷脸,将掌势一收,目光从萧峋身上一掠而过,轻振衣袖,负手而立,仰头看向山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厉的:“嗯?”
萧峋眨眨眼,在那断壁残垣外向着谢龄恭恭敬敬致了一礼:“师父,待得这场雨过去,徒儿会立时寻人,来将墙和门修好。”
“嗯。”谢龄平平应道。
他转身走进殿内。萧峋依旧杵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似乎要在那处长久地杵下去。谢龄心说难不成这家伙被吓傻了,那待会儿被雨一淋,岂不是更傻?
默然一叹,谢龄往外丢了句:“还在那做什么?”
“是,这就来!”萧峋恍然醒悟一般,这才拔腿走进去。步入正殿前,还不忘把小池中被震出来的鱼给丢回去。
闪电继续撕咬天幕,雷声滚滚落向远方。昨夜没人预料到会下雨,正殿里东窗半开着,桌上宣纸已乱。
谢龄没去管,站在殿中榻前,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碗,开始给萧峋调外涂的伤药。
榻上小桌摆了几个瓶罐,谢龄时不时拿起其中一个,把药粉或药膏倒入碗中。
萧峋进门后一见,赶紧过去,端端正正坐好,把受伤的手臂露出来,还很给谢龄省心地把昨日的包扎给拆掉。
萧峋忍不住抬头去看谢龄。
屋施光线昏昏,往谢龄素净的白衣上镀去几分幽惑,托住瓷碗的手指瘦长白皙,而长睫低垂,漆黑如鸦羽。
“师父。”萧峋的目光在谢龄身上来回转了一圈,轻轻喊了一声。
谢龄分出一瞥眼神给他,应了个尾音上扬的:“嗯?”
萧峋这一声喊并无缘由,只是想做就做而已。若是放在平常,谢龄给了回应,他定是嘻嘻笑笑打趣两句,眼下却不能如此,谢龄还生着他不清楚原因的气呢。
“师父,我已将观看留影之事告诉了风掠师弟,并约好申时开始。”萧峋捡了件正事说。
“嗯。”谢龄复制粘贴方才的反应,拿余光注意着萧峋。这家伙小心翼翼的神情让谢龄想笑,像他以前养过的宠物,他遇上烦心事黑了脸,它有些害怕,但又想靠近,于是试探性地伸伸爪子。
原来逗人是这样好玩儿。
瓷碗中药调好了,谢龄如昨日那般,先把药涂在一块纱布上,再贴到萧峋伤口处。萧峋抬着手臂一动不动,谢龄一圈一圈缠绕绷带,道了句:“伤势恢复不错。”
他终于说了句除“嗯”之外的话。
萧峋弯弯眉眼:“我就说,我体质很好的。”他语气里透着点儿得意,不过旋即一转,又回到小狼崽子靠近脸黑主人般小心谨慎,轻声问:“师父,是谁惹您生气了吗?”
是老天爷惹我生气了,所以我要和他对掌。谢龄在心中回答,面上不予回应,手指利落地将绷带打出一个结,从萧峋身侧退开。
外面开始下雨。谢龄走去窗前,将书桌上有可能被淋到的东西皆移开。萧峋亦离开主榻,但他还得穿衣,慢了一步,便在窗边看雨。
这场雨,起初片刻,是朦朦胧胧如烟如雾,转眼大如倾盆,往山间一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似有一道宽广无垠的帘从天上垂落,将视线阻隔。
哗啦——
“今天这雨下得,就跟砸了条瀑布下来似的。”萧峋收回视线,转向谢龄,说得夸张。
“不会下太久。”谢龄往外瞥了一眼,对萧峋道,“但雨后地面湿滑,你若还打算练剑,切记小心。”
“我会的,师父。”萧峋点头。
“你的伤,明日应当便能痊愈。”谢龄又说,说完一抬手,拍了拍萧峋头顶。
逗人逗了这么久,该给点安慰。谢龄寻思着,发现这人脑袋摸起来手感很是不错。
得找机会多拍拍,免得以后长高了、长脾气了、认为自己是大人了,就揉不到了。谢龄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又拍了一下,尔后收手,离开正殿,快步走回自己的寝屋。
殿上唯余萧峋一人,站在窗前,有点儿怔,盯着谢龄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慢慢抬起手,模仿那人方才的动作,往自己发顶拍了一下。
和方才谢龄拍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太久没被人这样亲近而温柔地对待了。温柔是个和雪声君不搭边的词,但做出这样的举动,却没有半分违和。
萧峋又往自己头顶拍了一拍,垂手后缓慢拉开椅子,坐到谢龄的书桌后。他姿势一如既往懒洋洋,上半身前倾,下巴尖儿抵着桌面,将头搁在桌上。
虽说谢龄愿意同他说话,甚至还拍了他的脑袋,但萧峋依然觉得,谢龄情绪不高。
会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人,让自家师父动这般大的火气,一掌把自己的道殿大门给拆了?
先前有人曾来过鹤峰吗?
萧峋垂眼注视着桌上的纹路,脑中思绪翻涌。涌着涌着,他噌的一声坐直了背——难不成是知晓了早些时候他和谢风掠之间发生的事?
他抿了下唇,紧跟着摇头,不,这不至于,谢龄才不会没事关注徒弟在做什么。
算了不琢磨了,先把人哄好再说。萧峋心念电转,掀眸扫视周围。谢龄走之前没收主榻小桌上的药瓶,萧峋有了主意,大步流星过去,将之一一收进袖中,穿过正殿,从侧门离开。
*
谢龄躺在近来新得的家具——一把逍遥椅上。
这是他在时来峰淘到的,和这里随处可见的硬邦邦的木椅不同,这把摇椅用藤条编成,颇为柔软。他打算在上面午休两刻钟,起来画画,可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见——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很熟悉的三下,是萧峋。
紧跟着,敲门的人唤了声:“师父。”
果然是萧峋。
谢龄:“……”
谢龄脑袋有些大。
他最讨厌的,就是休息时间有工作找上门,这一次,是真的黑了脸。他垮着表情起身,走去开门,眼眸自下而上一掀,看向萧峋,问:“何事?”
“师父,你东西落在正殿了。”
萧峋站在屋檐下,身后檐水滴落连成串,身外雨幕茫白,声音本是不高不低,却被喧哗风雨衬得很轻。
他一路淋雨过来,衣衫湿了大半,头发上挂满水珠。眼眸也跟浸了水似的,漆黑透亮,看向谢龄的时候,带着乖巧和讨好。
被这样的少年,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谢龄突然拉不下脸了。
心软了。
他敛眸偏首,将身一侧,让出路,道:“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有话说
第40章
谢龄未将那把藤椅收起, 萧峋进屋后,第一眼便看见此物,摆在窗前, 旁侧置一不大不小的圆桌,透出几许闲适味道。
闲适,也是个不太能和眼前人联系上的词。萧峋素日里见到的谢龄,无论看书习字作画,还是用膳喝茶,皆敛衣端坐,偶有放松姿态,也不过是轻轻靠在椅背上。他的身姿似乎永远端然挺拔,像立在鹤峰上的一把剑。
但当他看见谢龄在卧房中摆放了一把藤条编做的躺椅, 却也不觉得奇怪——就如同谢龄方才在前殿里拍他头一样。他甚至觉得这样,会在无人之处、躺进椅子里舒舒服服休息的谢龄有几分可爱。
他还想看谢龄坐进这把藤椅里。
少年人冲着谢龄轻轻笑了一下, 绕到他身后,抬起手:“我是不是打扰到师父了?师父快坐回去休息吧。”
他打算推着谢龄肩膀让回到藤椅前。但他一路淋雨至此,浑身上下都湿答答的。谢龄迅速侧身避开,将他伸来的爪子拎住、挪走,嫌弃道:“一身水。”
萧峋“啊”了声, 他竟把这事儿忘了, 忙不迭往自己身上拍了道符, 满怀歉意道:“是徒弟疏忽了。”
谢龄走回藤椅前, 一撩衣摆,靠坐上去。
既然萧峋希望他回到这把椅子里,他岂有不遂这人意愿的道理?
他还寻思着, 眼下势头极好, 似乎可以一点点将自己的咸鱼本质暴露出来了, 反正平日里和他相处最多的萧峋不会意外和怀疑。若被古松等人发现并问及,就说是徒弟带的。
不错,如此甚妙。
尚不知自己背后已被扣了一口锅的萧峋把衣衫理了理,打袖中掏出从前殿带来的瓶瓶罐罐,向着藤椅上的人走了几步,道:“师父,你忘记把这些药瓶拿走了。”
“嗯。”谢龄垂眼应了一声。
萧峋往屋中环顾一遭,目光落在靠墙的置物架上,问:“我把它们放在架子上,可以吗?”
谢龄:“嗯。”
萧峋快步过去,把药瓶药罐摆好的同时,仔细看了一圈置物架上的东西。
由上往下数的第二层,放着数个贴有名目的长匣,萧峋认得它们,是不同味道的线香。他心念一转,偏头看向谢龄,又道:“师父,您这儿有香,我帮您点上,好吗?”
“嗯。”谢龄的反应依旧淡且随意,萧峋甚至怀疑,他并未理会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听见了声音,给个回应。
萧峋选定一盒气味淡雅的香,从中抽取一支,走去香炉前,捻了张火符燃上。
乌木的味道在屋室内散开,夹杂着淡淡的梨花香气,清冽甘甜,空幽旷远。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悠然宁静,一窗之隔,却是成为两个世界。
谢龄在窗下垂目假寐。他将香炉挪到距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凝视谢龄片刻,慢慢吞吞开口:“师父,我可以在你这里看书吗?”
谢龄:“……”
萧峋先前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谢龄都随他,此问一出,差点儿就继续应了声“嗯”。谢龄撩起眼皮,瘫着脸看定不远处的萧峋,语气幽幽:“连这点路都不愿走了?”
“雨太大了。”萧峋说得理直气壮,一脸坦荡。
“懒。”谢龄丢给他一个字,倒也没真让萧峋走。
萧峋如何揣摩不出这层意思,向谢龄道了声谢,甚是自觉地坐去了书桌后。
桌上有幅谢龄练到一半的字,是小楷,字迹秀雅清劲。萧峋看了一阵,挪到一旁,腾出空处。
他摆出一套茶具,问谢龄:“今日还未给师父泡茶,师父有想喝的吗?”
谢龄依然对纯茶没有太特别的偏好,于他而言,各种各类的茶也不太有区别,不过是给白水增添点味道而已。他道了声:“都好。”
萧峋略一思忖:“那就飘雪茉莉,如何?”
“嗯。”
萧峋开始泡茶。
和往常不同,这一回他没有烧水,而是取出一罐子冰,凿了些冰块出来,丢进放了茶叶的白瓷盏中。
两盏茶都是这般泡法,为避免杯盏上滴落的水珠打湿桌面,萧峋将它们置于一个托盘上。
冰块一点一点融化,声响细微,几乎不可闻。
但谢龄听见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去,抬眸观察半晌,好奇问:“你在冷萃?”
“峰上新添了冰窖,我琢磨着,是否可以换一种方式泡茶,昨日试了试,没想到味道还不错,便想让师父也尝尝。”萧峋笑说着,眼眸敛低又抬起,“冷萃……师父说的这名字倒是贴切。”
谢龄从前喝过冷萃茶,对这种冰冰凉凉的茶饮印象甚好。他生出期待,但计算了一下那杯中冰块融化的速度和所需时间,发现还要等上许久,不免感到失落。
“师父休息一阵,这茶便能喝了。”萧峋猜出谢龄心中某些想法,轻声说道。
谢龄心道也是,依萧峋之言,重新合上双眼。
这间屋室的格局被谢龄改动过,原本临窗的书桌换到了另一侧,外面天光又暗,室内昏沉沉的。萧峋点上一盏灯,将打算看的书取出来,可翻开看了两三行,又忍不住抬头,去看谢龄。
谢龄今日衣衫穿得略松,躺在深褐色的藤椅上,头偏向窗外那侧。他睡着了,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平缓。
窗下光线半明半暗,落到他脖颈间的线条上,勾勒得轻缓。那线条自颌下而起,向着锁骨伸延,最后于衣领处消失隐没,却愈发吸引人。
肤色更是细白如雪,在幽暗中显得莹润。
萧峋发现,谢龄这人对衣物的喜好是偏向宽松的。但在寝屋和没有外人的地方这般穿穿也就罢了,一会儿谢风掠还要来,他可不想让那人见到这样的谢龄。
但又该如何同谢龄说呢?这要求听起来便僭越。
萧峋眨了下眼,思绪不停,盯着谢龄看了许久,才慢腾腾收回目光。但仍没有看书,他把桌上丹青颜料和画笔都挪到手边,然后铺开一张画纸。
他倒有几分绘画的天赋,提起笔来,不多时,便在纸的正中央画出一把躺椅和一只正侧着身睡觉的猫。
白猫,脖子上系着个铃铛。
画一只还不够,稍作思考,他又在空处分别画下玩毛线球的猫、伸懒腰的猫、嘴里叼鱼的猫和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满脸警惕的猫。
全是同一只戴着铃铛的猫。
萧峋满意地笑了一笑,把作画的笔墨丹青归还原处,待得画纸干了,小心卷好、收进袖中,这才拿起书继续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有什么不得了的xp出现了
第41章
萧峋靠在椅背上, 手指转着笔,有一搭没一搭翻动书页。
随着时间流逝,在他面前, 那托盘上的杯盏中,冰块终于滴成水。茉莉茶芽细小苍翠,在杯中上下翻浮着,让澄净明澈的山泉水逐渐染上颜色。
他伸手贴上杯壁,探了探温度,又抬头看看对面的谢龄,轻手轻脚起身,将其中一盏冷萃茶送到他身侧的小圆桌上。
山间风雨渐轻,窗外天光转明。萧峋绕过谢龄, 将离得稍远的那一扇窗户推开。
清风吹入屋室,吹入雨后特有的清泠, 放眼往外看,庭院里枝叶带水,青翠如新。萧峋倚窗,眺望片刻窗外的景色,将头一偏, 目光由上而下落向谢龄。
谢龄躺在藤椅中, 微微歪着脑袋, 长睫低敛, 眉眼被柔光晕染得柔和。萧峋看了他片刻,眯起一只眼睛,抬起左手、伸出食指拇指, 隔着一段距离去“量”谢龄。
一寸一寸又一寸, 这样比划之下, 谢龄只有小小一只,萧峋不由笑起来。
这时候,谢龄将眼皮一掀,目光幽幽看向萧峋,问:“做什么?”
“咳!”萧峋不曾料到抓包来得如此快,猛一下站直了,手收到身后,别开脸去看窗外,含混回答:“没什么。”
谢龄面无表情将眉一挑。
“师父您醒啦。茶刚泡好,您尝尝看。”萧峋又把脑袋转回来,一个箭步踏出去,将那盏冷萃茶端到谢龄面前,笑容乖巧又讨好。
谢龄垂下眼,看了看这茶,伸手接过,将茶盖掀开些许,饮了一小口。
萧峋没有往茶里加糖的习惯,这茶甜度不高,但冰冰凉凉的口感依然比热茶更合他心意,不过谢龄这会儿刚醒,不大想说话,便没给评价。
他许久没睡过这样长的午觉了,这具身体的生物钟极规律,午后休息,至多一刻半钟便会完全清醒。他浑身都懒下来,想再睡一会儿,甚至还想再惬意地打个呵欠,但萧峋咸鱼崽子杵在跟前,唯有作罢。
谢龄选择重新闭上眼。
萧峋非常贴心地将茶盏给接回去,让谢龄不用费力气拿着,寻思说点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咔嚓。
——断枝被什么踩到的声音。
这声响轻且细,并非来自于庭院,萧峋敏锐察觉到,是有人来到峰顶、逐步靠近道殿。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萧峋不以为意,但谢龄就在身旁,他表情变得警惕。
谢龄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响,拿神识往外一扫,弄清了来人,顺带瞧见了自家咸鱼徒弟的模样,抬眼对他解释:“是谢风掠。”
“原来是师弟!”萧峋将警惕的神情化作恍然大悟,把手里的茶放到桌上,远远看了眼角落里的水钟,对谢龄说道,“离申时还有些许时间,师父,我去招呼便是。”
说完走向屋外。
谢龄任由他如此,待得人走远,从藤椅里起身,伸伸懒腰,把方才没能打的呵欠补上了。
细雨绵绵,道殿正门处石断墙残,又历一场风雨,枯枝满地,更显破败狼藉。谢风掠从半山的居所来到这里,乍见此景,心中震惊不已,连路上横着根树枝都未曾注意,咔嚓一声踩碎。
谢风掠在原地愣了好一阵,视线越过那倒塌了的朱门和碎成渣屑的南墙,往道殿前坪看了一看,再转头,朝四下环顾,思绪不定。
鹤峰设有禁制,寻常力量不足以将道殿破坏至此,难道是谢龄在这里和人动手了?
何时发生的事,怎会和人在道殿动起手来?莫非是生气了?若是生气,又会是生谁的气?
他从未遇过这般情形,愣过之后,大步流星走进道殿,想将里面看清楚些,并寻一寻谢龄。他担心谢龄可能受伤。
但刚进去没多久,见得萧峋从长廊上转出来。这人步子走得不快不慢,银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神态懒洋洋,笑着道一句:“风掠师弟来了。”
谢风掠停下脚步。
两相对视,两相错开目光。谢风掠扫了前坪一眼,这里比外面好上许多,但仍有残渣碎屑,略不忍睹。他蹙眉问道:“这里……”
“师父还在休息,风掠师弟先随我进去吧。”萧峋没有同谢风掠解释的意思——他自己都没问过谢龄缘由,也不想和谢风掠说话,走到殿前石阶上,向着门内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风掠闭口不再谈,神情恢复至素日里的严肃冷淡。若非只能同萧峋询问,他亦不愿和这人说话。
他放轻步伐,走入正殿。萧峋将他带到客榻,道了句“师弟请坐”,从偏门出去。
谢风掠敛衣落座,静静打量周遭。
这里和他上次来时无甚差别,东窗前是长桌,西墙上书架依旧,最大的不同,是书架旁多了个宽口瓷瓶,里面放着三四卷轴。
他清楚谢龄有作画、藏画的习惯,却仍旧对这里的卷轴感到好奇。但也止于好奇,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或许是某些名家的新作吧。谢风掠心想着。
未过多时,萧峋回到殿上,手上拿着个不小的托盘。盘中有洗净切好的瓜果,几样点心,三盏茶。萧峋先将一盏茶和一盘绿豆糕摆上主榻中央的小桌,然后来到客榻前,把余下的东西都置于谢风掠旁侧的桌上。
他自己也在这客榻坐下,对谢风掠道:“师弟稍待片刻。”话语落罢,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开始剥皮。但他将皮剥完,却是不吃,待到攒了四五个后,又往主榻送去。
“你……”谢风掠见了,又是一阵蹙眉。
“我怎么了?”萧峋捏了张符纸净手,边往回走边向谢风掠投去一瞥,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坐回位置上,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继而弯眼笑了笑,解释说:“师父他这会儿不想吃别的,所以这些,是给你我准备的。”
萧峋话说得随意,姿态亦是懒散,盘腿而坐,背倚着榻,看起来没个正形。
谢风掠终是忍不住了,沉声道:“你莫忘了,我等在此,并不是来吃喝玩乐的。”
“师弟说笑,来人间道的初衷,我怎会忘?”萧峋回答说道,“我等在此,为的是修行。”话是一本正经,说完上半身一歪,伸手到果盘里揪了两三颗葡萄。
谢风掠板着脸收回目光,不与他多谈。
这时候,谢龄步入殿内。他依然是那身宽松素衣,棕黑色的眼眸里寻不见太多情绪,乌发上斜簪一根檀木簪,姿态清冷随意。
萧峋正说着“这葡萄甚甜,师弟不尝尝吗”,见到谢龄,赶紧站起身来,有模有样一拱手,唤道:“师父——”
“雪声君。”谢风掠亦起身,向着谢龄恭敬执礼。
谢龄冲谢风掠点了下头,目光转向萧峋,丢了两个字:“懒散。”语气不咸不淡,说完坐去榻上。
“师父教训得是。”萧峋笑眼弯弯应了声,却是知而不改,依着原先的姿势坐回去。
谢龄懒得再说他,伸手端茶。
茶是方才的冷萃飘雪茉莉,不过不是他喝过的那盏,而是萧峋泡给自己、却没来得及动过的。他饮了一口,又看向萧峋。
谢龄没有说话,萧峋亦没有问话,但两人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后者从袖中取出一块留影石,指上凝出灵光,朝它轻轻一点,说道:“这是契玄峰弟子温情,第二轮比试的留影。”
话音落地,虚空中有光华凝聚,显现出契玄峰比试台的模样,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倒提长剑走上台来。
萧峋和谢龄将目光投向留影。
谢风掠不动声色注意这两人,他们之间的无声交流,让他想起今日这场骤雨来临前。
彼时谢风掠坐在半山的湖泊旁垂钓,萧峋突然出现在湖心亭中,手拿一包鱼食,一点一点洒入水中。
如镜的湖面立时生起波澜,鱼涌成群,争相浮上水面,色泽斑斓,如锦如缎。
两人一者垂钓,一者喂鱼,久久无话,相隔甚远。他们连目光都不曾相接。过了好一阵,萧峋喂完了带来的鱼食,看着鱼儿逐渐散去的湖面,哼笑一声:“你我二人,还真是相看两厌。”
谢风掠目不斜视眺着湖中的一朵莲,听见他的话,语气平板无波:“这一点,你知晓就好。”
“既然如此,咱们干脆把话说开吧。”
“你要说开什么?”
“我希望,你没事不要去打扰我师父。”萧峋倚上栏杆,姿态萧闲。
这话惹得谢风掠极不喜,语气幽寒,“你当知晓,雪声君是你师父,却又不仅仅是你师父。”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萧峋话里依旧带着笑意,但笑声冷溶溶的,头一偏,视线落在谢风掠身上,眼弯的弧度透出些许锋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鸽,抱歉抱歉
第42章
“你想做什么?”谢风掠轻轻一掀眼皮, 对上萧峋的视线。
萧峋道:“师弟不妨猜上一猜?”
谢风掠放下手中钓竿,一振衣袖,向前走出两三步。他不和萧峋绕弯子, 直言说道:“你我之间,无话可说。出剑吧。”
这话换来萧峋一笑。他反手往虚空中一抓,抓出三尺长剑。
雪亮的光芒自剑身划过,他足尖一点,越过栏杆,掠向对岸。
萧峋打湖面而过,湖水不生半点波澜,身姿轻盈。他出招时分保留了些许,避免把对方打得太惨。却也不太客气, 但见手中剑于当空一挽,掀得湖水倒飞如帘, 朝着谢风掠当头落下!
剑意凛冽,风声骤紧。
是《碧海潮生剑诀》第十三式,听潮。
谢风掠面不改色抽剑,脚步往上一踏,踏风升入高空。
他也未使出全力。对方虽然令他厌恶, 但到底是谢龄如今的徒弟, 他可不想惹谢龄生气, 更甚至, 惹得谢龄对萧峋生出疼惜。
谢风掠的剑打斜下而起,疾而厉,猝然划出一道半圆的弧度, 带起剑芒如火, 灼烧一湖清波。
招式是《摧玉断金剑法》第七式, 贯日虹。
哗啦!
水帘落回湖中,砸开丛丛花朵。
当啷!
剑锋撞上剑锋,余波震颤不休。
湖上有风过,衣袂翩飞起落。两人出招都有所收敛,却是不曾料想,就在这一刹那,两把剑上同时爬满裂痕。
咔嚓——
铁剑化作齑粉散落,谢风掠和萧峋手中都只剩下剑柄。
灵力波荡太大。
两双凛目相对,两人同时向后退开,皆为对方所出的一剑感到吃惊。
一人回到岸上,想着在此之前的比试,难不成是他刻意展现出不上不下的水平,好叫下一轮的对手将他轻看、大意了去?
另一人踩在石亭最上头,琢磨着莫非是这人故意表现得平平无奇,好让谢龄分出更多心神教导?
狡猾。
谢风掠取出备用的剑,双足一前一后分开,做出起手之式。
卑鄙。
萧峋心说着,亦抓出一把新剑,平举在身前,摆开迎战姿态。
下一刻,这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想,这人竟有如此实力,难怪当初会被谢龄看中、收入门下。
他们对视些许时分,这一次,谁都没有急着出招。
天上流云,剑上流光,铅灰色的云垂在山野上方,空气变得湿重黏腻,一场风雨将至。
萧峋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歪了下脑袋,似有些唏嘘地对谢风掠道:“你我相识已有段时日,还未曾交过手。”
“你以为,自己能赢我?”谢风掠的语气一如既往,幽幽且平平。
“你又以为,你能赢我?”萧峋以同样的话回敬,带着一声嗤笑。
这话之后,沉默再度蔓延开来。萧峋厌烦了保持同一个姿势,手里的剑微偏几分。与此同时,谢风掠向前迈出一步。
分不清是谁先出招,尖啸声倏然就响起来,低回轻转的风被斩断,山野间干戈又起。
剑光迭生,相斗相缠,撕咬狠厉。
灵气一波接着一波荡开,激起湖水倒涌如柱,摧折花枝,惊乱游鱼,叶上滚珠如泪。连飞回林间避雨的鸟都躲远。
四面无声,四面喧腾,剑气交错纵横,险将浓云切散。
缠斗许久,难分胜负。谢风掠蹙了下眉,于拆招间隙向峰顶眺望一眼,不欲再战。萧峋抱有同样想法,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若是再打下去,极有可能惊动谢龄。
剑锋相接之后,两道身影各自撤开。萧峋退到湖上,脚踩在一朵盛放的莲。萧峋握在手中的,是从袖中取出的第三把剑,眼下已然残断。他看了眼,把它丢进水中。
扑通。
水花四溅,萧峋哼笑一声,话语带着些许感慨,对谢风掠道:“啊,平局。”
谢风掠亦是又废了一把剑。他站在岸上,一手拿着残断的剑身,一手握着剑柄,眸光冷冽:“下一次,比试台上见。”
此番交手,他总算对萧峋的真正水平有所了解——这人入得清静境虽不过两日,但远胜宗门中诸同修。他和他,或许下一轮便相遇,又或许,在魁首的争夺战上相逢。但谢风掠不惧,他还有许多招数未曾使出来。
萧峋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袖,目光从谢风掠脸上划过,看了眼天色。他说道:“我弄到了那几个有力竞争者第二轮比试时的留影,到了申时,师父会帮着看看。”
他没问谢风掠是否要来。谢风掠爱来不来,不来更好。那些留影,不过是哄谢龄多说点话的工具。依着眼下情形,他真正的对手是谢风掠。
但无论在哪一场同谢风掠相遇,他都会赢的。至多不过再下几分力,到那时,就算伤到了他,也是那样多人看着,光明正大,谢龄定然不会怪罪的。
话音落地,萧峋足尖轻轻一点,掠身至湖的对岸,向着峰顶道殿抬脚。
*
道殿。
三人各自坐在位置上,自窗外来的风清幽冷冽,虚空之中留影无声,满室寂静。
影像中那名叫做温情的契玄峰弟子出招利落干净,攻势迅猛,打得对手节节败退。看向这段留影的有三双眼睛,但其中两个人都在走神。
谢龄注意到了这点,却没说什么,待得留影里比试双方分出胜负,他饮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开口,“先说你们的看法。若在比试台上遇见了他,该如何取胜?”
萧峋和谢风掠被他的声音猛一下拉回思绪。
前者眨了下眼,将背坐直,先做出反应:“这温情剑招走得稳而狠,进攻很猛,面对力量弱于他、身量不足他的对手,很有优势。”
“若是遇上了他,弟子认为可先放他两招,在他使第三招‘平沙落雁’的时候迅速向左错身,并绕到他身后,以‘惊鸿’一招击向他握剑的手或后背肩并穴,使他陷入暂时的麻痹眩晕。这样一来,他的路数和节奏就被打乱了。”
萧峋喜欢同人反着来,别人一剑攻向他,他偏不向后或向侧方躲,而是和对方对冲,来个出其不意。用谢龄的惯用词汇来形容,这家伙打得很极限。
谢龄不反对这种路数,只是提出:“他不一定会使这套剑法。就算使这套剑法,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出招顺序。”
“师父说的是。”萧峋认同地点头,继续分析道:“温情是入门已有两三年的师兄,无论是剑招还是真元运转,都比我们练得更久。他还生得魁梧有力。我们不能硬拼其长处,须得灵活多变,抓他细节之处。譬如他后来那一式……”
萧峋仔细说着,偶尔停顿下喝水,分析完毕,道:“徒弟的思路便是如此。”
谢龄“嗯”了声,未做评价,目光落到谢风掠身上,问:“你呢?”
谢风掠正襟危坐,神态严肃:“弟子和萧师兄的看法大致相同,唯有一点不认可的是,若他出‘断山门’一招时,萧师兄以‘流风回雪’应对,以退为进,是否太过绵柔、太过冒险了些?”说着看了萧峋一眼。
萧峋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师弟以为该如何应对?”
“温情力气很大,的确不能同他硬来,得是在他边缘游走着寻找机会、制造机会,但若破绽出现后,师兄使出的一剑力道不足,是否等同于没有出剑?”谢风掠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我认为,在此处应当选择……”
他的应对和萧峋截然不同,打算得了机会,便以强制强。萧峋反驳说:“可若你在这时选择以强招应对,后续极有可能遇上自身真元不足的情况。”
“师兄莫忘了,温情只比我们早入门两三年。这时日不算长,他的真元积累不会比我们多上太多。”谢风掠冷静应答。
萧峋和谢风掠分析得有来有回,而他两人分明就没分太多心神看留影,谢龄不由感慨起学霸的可怕。
等到两人说得差不多了,谢龄说道:“你二人说的都不错。对手是人非物,战局多变,如何拆招化招,不可能完完全全考虑到,故而理出大体的应对思路即可。”
“似温情这等力量型,不能与之硬碰,需灵活机动,施以奇招,拉缓节奏,待得对方爆发过后、无力以继时,将其击败。”简而言之,便是骚和遛。
需要谢龄总结的地方不多,萧峋和谢风掠又聪明,劳他指出的错误、挑明的缺点更少,几句话足矣。谢龄甚是满意这样的战前分析会,喝了口茶,吃了一个橘子,摆摆手说道:“下一个。”
萧峋应了声“是”,取出第二块留影石,用灵力催动,展现出画面。
这一次,上台来的是个女孩儿,萧峋介绍说道:“她也是契玄峰的弟子,和刚才的温情是姐弟,名为温岚。”
同身材壮硕的温情相比,姐姐温岚甚是娇小,比同龄女子矮了一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穿着烟蓝色的襦裙,袖摆飘飘,笑起来斯文又羞涩,让谢龄一下子想到朦胧的江南雨景。
应当是个婉约流派的女子,谢龄做出判断。
孰料下一刻,主持者做出比试开始的动作,她翻腕一抓,从虚空中抓出一把几乎比她大上两倍的巨斧,脚狠狠往台上一踩,猛地暴起,抡斧向对手砸去。
谢龄:“……”
这画面让谢龄大为震撼。好在他表情管理及时,只是微微睁了睁眼睛。
谢风掠注意到谢龄的神色变化,道:“温岚和她的弟弟温情走的都是强有力的路子,但他们招式路数很不相同。”他上一世时和这对姐弟一块儿出过几次任务,故而有所了解。
谢龄喝了口茶压惊,对谢风掠轻轻“嗯”了一声,而就在这番言语间,温岚已用斧头将对手打下了比试台。
这场比试比上一场结束得更快,堪称秒杀。接下来的流程和之前相同,谢龄让萧峋和谢风掠先说想法,再做总结性发言。
萧峋弄到的留影石一口四块,要看的比试共四场。谢龄听着两小儿辩剑,吃了两块绿豆糕,慢条斯理地将一盏冷萃茶喝完。
吹入道殿的风愈发清寒,稍微一个恍惚,便有种身处秋日之感。萧峋给谢龄换上一盏热茶。这时剑也辩完了,谢风掠自客榻上起身,抬手执礼,向谢龄道谢。
来到鹤峰之后,谢风掠便不太穿西境那边的衣服了。
今日的他,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道袍,以玄色腰封束腰,挺拔而清瘦。谢龄却觉得西境的衣衫更适合他一些,浅色的纱衣和亮片装饰更配他这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谢龄打量着他,略略改换坐姿,目光一偏,发现这人手掌左侧有一条猩红划痕。
是道伤口,还挺新鲜。谢龄不由问:“你手怎么了?”
“什么?”
谢风掠听见谢龄的话却是不明所以,疑惑地将两只手拿到面前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左手上多了道伤口。
一番回忆,大概是被断剑划出来的,但那时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身上,不曾察觉。
“可能是不小心被什么刮到了。”谢风掠解释说道,“雪声君不必担心,弟子无碍的。”说完把手往背后一藏,抿唇笑笑。
谢风掠不愿给谢龄添麻烦。而谢龄心里想的是:怎么又来一个喜欢把伤口藏着掩着说自己没事的小孩。
他对这一届弟子很无奈,冲谢风掠一扬下颌,道:“过来,我看看。”
这话略有几分强硬,和谢龄平时说话的方式大相径庭,可在谢风掠听来,是久违而熟悉。谢龄向来不会柔声细语,他的关心与担忧,总是藏在冷淡里。谢风掠收在背后的手骤然握成拳头,紧跟着,连带肩膀一起放松下去,低低应了声:“是。”
他走去主榻,将左手递到谢龄面前。谢龄目光从谢风掠脸上一扫而过,伸手捏住他手指指尖,细细一瞧,发现他伤得还挺深。
得上药,但先前搁在这里的药都被萧峋送到他寝屋去了。谢龄看向萧峋,道:“去把药拿来。”
*《碧海潮生剑诀》出自金庸“桃花落影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第43章
听见谢龄如是吩咐, 萧峋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在谢风掠被谢龄抓住的手指上停留一刹,应了声道“是”, 从侧门而出、离开前殿。
屋室内唯余谢龄和谢风掠二人。
谢龄指尖微冷,但触碰久了,便泛起温热,仿佛质地上乘的玉石。谢风掠从未被谁这样抓住过手——以手指牵起他手指的姿势,这简直亲密得过了头。他生出些许无措来,想收回手、想往后缩,但这般想的同时,又舍不得。
在上一世时,他都不曾被谢龄这般对待过。
师父。谢风掠在心中唤了一声。
谢龄检查完伤口, 将谢风掠的手放开,示意他坐回榻上, 并道:“以后多注意一些。”
“是,我会的。”谢风掠受伤的手手指蜷缩进掌心,冲谢龄点头。
谢龄敛低眸光,等待着萧峋将药拿来,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谢风掠不甚明显地瞅瞅他, 伸出未受伤的手, 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掉的茶。他喝了口茶, 又冲谢龄一笑, 主动挑起话题:“师、雪声君,弟子近日在琢磨一件事。”
“何事?”谢龄偏首问道。
谢风掠回答:“我等修行之人,多选择修习法术, 以同调五行、亲和天地、增长真元为主。同寻常人比起来, 我们的体质称得上强健非凡, 但当面对天生强壮、拥有恐怖自愈能力的妖兽魔物时,却很难占据优势。”
不愧是主角,才刚踏上修行的路,就思索起斩妖除魔的大事了。谢龄心中感慨万千。
天下苦妖魔久矣,多少家破人亡、亲朋离散,皆源于此,可能够修行的人终究是少数,这些玩意儿除之不尽、斩之不完。
修行界扛把子,前途无量。谢龄对谢风掠的一番描述做出总结:“你想主修法,辅以锻体之术。”
“弟子的想法正是如此。”谢风掠道。
果然。谢龄问谢风掠:“打算如何开始?”
谢龄之所以选择锻体,是因为他玩游戏一向都选近战职业,偏爱拳拳到肉的暴力美学。谢风掠选择炼体的缘由,却是胸怀天下、受人尊崇。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变得志同道合了。谢龄认真起来,连坐姿都更端正了些。
谢风掠的打算是直接锻体。他修过一世术法,在此道上已有所成,现在只需将境界提上去,剑术阵法符咒等不必再学,可这事无法说出口,只好道:“弟子的想法是,两者同时修炼。”
“风掠师弟,依我之见,还是先精通一者为妙。能够同时走两条路的人,世间少有,多数是顾此失彼。”
有人在谢龄之前接下他的话,声音来源于道殿外,语气格外严肃。
末了,还叮嘱:“切莫贪心。”
是萧峋的声音。
这人去得快回得也快,连涂抹的伤药都一并调好了,和纱布一块儿放在托盘上。步入前殿,他又对谢龄道:“师父,我来给风掠师弟上药吧。”
“萧峋说得对,两者一并修行,极有可能互相拖累速度。”谢龄赞同萧峋的说法,不过在某些细节上见解不同,“但炼体的丹药可先做着。”
反正炼丹的水平也需提高。
“是。”
谢龄的话不出谢风掠所料,他唯有应下。
这之后,谢风掠对放下托盘、朝自己伸出手的萧峋露出拒绝的神情:“只是手掌被划了一下,我自己来就行,不劳烦师兄。”
“师弟太客气了,这怎是劳烦?”萧峋用镊子夹起一团蘸了药水的棉花,笑容真诚又热情。
“还是我自己来。”谢风掠不客气地夺过萧峋手里的东西,语气同样诚恳,“多谢师兄。”说完为这道先前都不曾察觉过的伤口进行清理、涂上药膏。他动作利落熟稔,缠绕纱布的时候,听见谢龄说:“伤口别沾水。”
谢风掠鼻翼翕动,应道:“嗯。”
谢龄:“炼体一事,不可操之过急。待到合适之时,我会教你如何做。”
谢风掠又是一声低低的“嗯”,垂着脑袋,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
萧峋站去谢龄身侧,谢龄沉默喝茶,道殿再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处理完手上的伤,谢风掠没有再待在道殿的理由,起身执礼,向谢龄告辞。谢龄摆摆手让他离去,萧峋一脸友善地相送。
两个少年一路无话。
山风起起落落,虫鸣高高低低,殿外坪上墙残石断,狼藉依旧。谢风掠御剑下山,萧峋扭头回来,分外自觉地开始了清扫工作。
他模式自动化,能派上用场的符纸、法宝、法器统统使出来,除了灵石灵力,没花半分力气。
不过补墙和修门便没这样简单了。萧峋没碰这两件事,并非不会,而是手艺不佳,打出的补丁丑陋,铁定会遭谢龄嫌弃,还是去时来峰找人更为妥当。
正殿前坪看起来整洁了许多,萧峋理了理衣袖,收起法器法宝,慢吞吞回到殿中,回到客榻上去。
他的姿势随意至极,盘腿而坐,面朝榻背,两条手臂伸出榻外,把自个儿挂上,下巴尖儿抵着的横木。
谢龄站在窗前。
萧峋想,他方才打扫前坪时,这人定然在看他。他也眼都不眨地看定谢龄,纵使这人偏过头来向他挑眉,也不挪开视线。
谢龄这个人,无论气质还是嗓音,都冷冷清清,像山间初融的雪,一滴一滴清寒彻骨。可细品起来,却是甘甜。
这般的冰雪,这般的甘洌,萧峋只想自己一个人品尝。
萧峋继续盯着他,而谢龄被盯烦了,丢出几个字,“练你的剑去。”萧峋不听,依旧把自己挂在那儿,不挪不动,拖长调子唤道:“师父——”
谢龄没应声,转身拉开椅子、坐到书桌后,取了本书出来,铺纸提笔,一边翻看一边做记录。
“师——父——”萧峋又喊。
谢龄连眼神都不给,置若罔闻。
风在道殿里走走停停,若不是先前下了一场雨,拂面时冷幽幽,谢龄都要认为它和萧峋一样恼人。
他把总是被风吹得挡住视线的一绺发别到耳后,又理了理衣袖,避免沾染墨迹。
萧峋注意着谢龄的一举一动许久,见他如此,不由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东窗前,往窗框上贴了道符,再把谢龄寝屋里的那杯冷萃茶和主榻上的热茶都端来,配上几样点心。
风依然往室内吹拂,但不再肆意游走。萧峋在殿上走了一圈,杵到谢龄身旁去,把砚台拖过来,一下一下研墨。他没再瞎喊谢龄,砚墨砚了好一阵,估摸着墨汁够用一下午了,放下墨块,悄然离开。
他去前坪练剑了。
翌日傍晚,点石会摘星组第三轮比试名录公布,萧峋没在这一轮和谢风掠对上。
谢龄甚是欣慰。
一夜风露伴星辰。
山上气候多变,那一场瀑布似的暴雨冲垮不知多少山石,却只凉快了一天半的时间。这晚一过,又是烈阳高挂,四野闷热。
谢龄答应了萧峋要看比试。这家伙出场顺序排在后面,他依着自己的习惯,晨起练掌练剑,午睡之后来到丹室,一边炼丹一边练箫,音乐学烦了就画画。
云龟在庭院里陪他,打一会儿瞌睡,睡醒后吃冰镇的葡萄和西瓜。
谢龄坐在长廊上,手执箫管,徐徐吹奏。
经过数日努力,他已识得了这里的乐谱,摆脱了空吹阶段,开始学习按指,勉勉强强能奏一二首曲子。
箫声呜咽,曲音偶尔会断一下,待一两个呼吸之后,才重新续上。
忽然间,有人越过了鹤峰的禁制。
这人御剑速度极快,一点光芒落地,化作身穿玄衣、神情冷淡的男子。
来者正是古松。
谢龄停止吹奏,抬起头来看向他,神情带着惊讶和疑惑,唤道:“师兄?”他对古松的神出鬼没都习惯了,但还是好奇这人来鹤峰的原因。
古松极自然地坐去谢龄身侧,瞥了眼小桌上的画,又瞥一眼他手中的箫,“嗯”了一声,问:“近日得了闲?”
“倒也没有太闲。”谢龄想了想这几日忙活的事情,回答说道。
“奏箫的水平有所提升。”古松目光在谢龄和被谢龄架起的乐谱上之间来回一看,“可有不懂之处?”
谢龄摇头:“暂时没有。”
他看向手里的洞箫。箫这门乐器,难在对气息的掌控,而这具身体底子甚好,稍加练习即可吹得平稳自然。至于曲子,目前他学的都太过初级,想有不懂的都难,方才吹得不大好听,是由于对曲谱还不熟悉,偶尔还会看岔行的缘故。
“我倒是难得清闲。”古松轻拂衣袖,低声说道。
他这话说得比平时随意。谢龄听出有话外之音,好奇更甚:“师兄想做什么?”
被问之人站起身来,视线投向山外,过了片刻,说:“你我很久没去外面了,陪我下山走走吧。”
“现在?”谢龄眉梢一挑。
“嗯。”古松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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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古松这一邀请让谢龄着实惊奇。
谢龄对雪声君这位师兄存在刻板印象。在他看来, 古松来鹤峰寻他,或是为修行之事,或是为宗门之事, 或是担心关怀他的伤情,甚至是来检查他练箫练到哪种水平都有可能,总之不会是为了让他陪他出去玩。
可事情就是发生了,没有预兆,突如其来。
而去山外走走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谢龄向往。他来到这里已有段日子,曾在云间远眺过山下的小镇,但还没有去过。
谢龄生出兴致和期待,但不巧的是, 他答应了萧峋要看待会儿的比试。谢龄甚是纠结犹豫,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古松偏首看向他, 注意到他这儿神情间细微的变化,眉微抬,问:“不愿去?”
不愿的是待在这里等比赛才是。谢龄默默回答道。
点石会第三轮比试是积分制,每人有三次上台机会,并不连续。这样的赛制, 需要花许多时间、费许多精力, 才能守到自己想看的。谢龄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恨不得立刻制造出时光机穿越回去, 扼住当时应下萧峋请求的那个自己的喉咙。
谢龄在心中长叹一声,他想到宗门外面去玩。
古松问完那话,坐回谢龄身旁, 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穿行在山间的风满是热意, 但对这两人造不成困扰, 唯那矮桌上画纸被轻轻吹动。谢龄今日画的是人物画,一人博带轻簪,倒提长剑,面向溪涧而立。
这并非画的特定某人,却是恰巧取了古松常穿的黑色做衣。
谢龄目光落回自己的画上,又用余光看了看古松,突然间想起先前萧峋拉他看留影分析竞争对手的事。他意识到这个修仙世界里不仅有电视机,还有录像带。,自己完全可以在和萧峋碰面前,到时来峰去弄两块留影石,把比试给补上。
的确是答应了萧峋要看比试,但又没说一定得看直播啊。
纠结和犹豫登时消失了,压在肩头的重量全无,谢龄心情舒畅。他摇摇头,对古松说道:“师兄难得空闲,岂有不去的道理?”
“希望没耽误你的事。”古松侧目看定谢龄,声音低而轻。
“当然不。”谢龄回答。
古松一点头:“那便走吧。”言罢拂衣起身,往长廊外丢出一把剑,带着谢龄一并踏上去。
谢龄久违地“御”了一次剑,罡风迅疾凛冽,但拂面而过,并无刮骨刺眼之感。
谢龄隐约觉得自己的体质较之之前更强了。
山间正是热闹时,刀兵相接之声、人们呼喊的声音,合着吵吵闹闹的蝉鸣响个不停。山外却是清静,农田沿河开辟,日光流淌如金。田野的后面有座名为月融的小镇,镇上长长短短的街巷交错着,但因暑气太重,青石板道上少有人行。
古松御剑行至一条半面盛满阴凉、半面落满日光的街上,衣袖轻振,将剑收起。
这条街在小镇里的算得上繁华,书铺衣局食肆酒坊应有尽有,时而传出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的声音。古松和谢龄的出现,不曾引起任何惊动,仿佛本就是这条街上的人一般。
谢龄甚是满意这样的融入,暗暗打量四周,感慨这个一早便打上标记的地图今日终于开了。
古松走在谢龄身前,两人之间余了半步距离,都踏着慢悠悠的步调。
夏风入长街,吹得树影摇晃,枝叶沙沙响。路过酒坊时,能闻到经年积淀的酒香,伴随院墙里的笑闹,很有烟火气息。谢龄不由自主放松了心神,目光缓缓从酒坊前招牌上扫过,扫向古松。
他身姿依然笔挺,但比起在宗门时,唇角轻抿出的弧度不再冷厉如刀锋,眉目竟略显几分温和。
谢龄看得一怔,心中好奇更甚,再度环顾四周,想弄清楚古松带他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可惜没得到线索。
这条街不长,纵使步伐缓慢,也有走完的一刻。
街尽头伫立着一棵年岁上百的老树,如盖的树冠下置有两口大缸,两张方桌凑到一起,桌上叠放数只瓷碗,再围几条长凳,便搭起一个铺子。
守在这个铺子旁的是个鬓发霜白的妇人,周围没有招牌,很难判断出卖的是什么。这会儿没有生意,她坐在树荫里,半低着头,一针一线制衣。
“要不要吃甜酒酿?”古松在距离这棵老树还有二三丈时停下脚步,偏头问谢龄。
“嗯?”
古松的话问得突然,谢龄在脑中过了一遍,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道了声“好”。
紧跟着还反应过来,这竟是个甜酒铺子?
再接着,震惊地想:古松竟然主动问他吃不吃东西?
他在这里思绪回转,古松已提步走了过去。
树下的老妇人注意到来客,赶紧将手中阵线搁至身旁。她抬头一瞧,先是一惊,尔后露出欣喜的笑容,起身道:“仙长今年得空来啦?”语气自然熟悉。
“嗯。”古松应了声,敛衣坐到一张长凳上,看向她,又问:“你还可好?”
“身子骨还算健朗。”老妇人回答着,走到桌前,拿起两个瓷碗,“是依着往年那般吗?”
古松:“是。”
这两人显然是旧相识,老妇人对古松的态度,熟稔中不乏尊敬。谢龄又是疑惑又是好奇,脑补了一些剧情,杵在原地没动。
老妇人看向他,笑容可亲:“这位仙长呢?请问吃什么口味?”
“和我一样就行。”古松替谢龄回答,说完看了他一眼。
谢龄坐过去。
桌上除了洗净的碗和勺,还有两个小罐,他目光刚落到上面,便听古松道:“是槐花蜜,若嫌酒酿不够甜,可自己加。”
“哦。”谢龄应道。
稍过片刻,两碗一样的甜酒酿送上桌。粗瓷碗中盛米白色的汤,糯米丸子圆鼓鼓,碗壁清凉。谢龄尝了一小口,觉得甜酒味道够,但整体偏淡了,便打开那槐花蜜,往碗里加了一小勺。
他又尝了尝,慢慢调口味,直到多加了两勺,终于觉得合适。
古松用余光注意着谢龄的举动,注意着他往碗中放的槐花蜜的分量,漆黑的眼眸掠过复杂难明的情绪,几度抿唇,终是开口:“你……”却又未曾将话说完。
“怎么了?”谢龄不明所以。
古松凝视他片刻,问:“可还合口味?”
谢龄:“味道不错。”且清爽,是他喜欢的夏日饮品。
“如此便好。”话毕,古松视线垂低,从谢龄的侧脸,移向他执勺的手,再从指上掠过,落回自己面前的酒酿中。
谢龄心中思绪亦是转了千百回。
乍听古松和这位卖酒酿圆子的老妇人交谈,他以为自家便宜师兄在这镇上比在宗门时神态放松和她有关,但经过一番观察,发现这两人好像只是熟客和老板的交情。
问题回到最初的起点。这一路走来,除了这个甜酒铺子,古松就没对其他地方投去过多少眼神。连这里都算不得是缘由,那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小镇?
谢龄觉得自己好似在做一道阅读理解题,而真正的答案极有可能是当时作者就想那般写,并无什么渲染对比烘托的缘由。
可谢龄仍是忍不住琢磨。
难不成和今天这个日子有关?可今天除了是点石会摘星组第三轮比试的日子,并非某个节气节日,也无别的重大事项要办。
总不至于是什么纪念日吧?谢龄送了一口糯米圆子到嘴里,边咀嚼边思索。
今天是哪月哪日来着?
哦,六月廿八,果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等等,六月廿八?谢龄手上动作一顿,眼睛瞪大,猛然记起他初来乍到四处搜集资料信息时,曾找到过一份能称之为人间道人事档案的东西。
那上面记录着人间道执剑长老明夷君的生辰——六月廿八。
明夷君便是古松,今日正是六月廿八。所以今日,是古松的生辰之日。
谢龄拿勺子的手一紧,开始慌张。
他记住了古松的生日,但又没完全记住,以至于这日子当头砸下来,他毫无准备。
而有些事情的亦可推测得出,古松是这酒酿铺子的熟客,可就算是这位老妇人,恐怕也不清楚他为何会这一日来,只是年复一年,便记挂上心头。
谢龄极力维持着神情,想了又想,转头向着古松,唤了声:“师兄。”
“嗯?”被唤之人眉梢微挑,神色寻常,只从语气里透出询问。
“生辰快乐。”谢龄对他道。
谢龄声音很轻,轻却坚定。
这句话之后,古松挑起的眉垂落回去,又是一声“嗯”。
粗瓷勺子在粗瓷制成的碗中起落,但听一道略略沉闷的撞响,他舀起一勺酒酿,送入口中。
第45章
谢龄道完这句祝福, 心里头琢磨起别的。
一句话,四个字,太轻。来到这个世界后, 古松助他良多——虽说大都是人家的无心之举,但也当回报一二才是。
眼下若是能送去一份贺礼,那再好不过,可他对古松了解太少,雪声君库存里宝贝是多,但若不能投其所好,便是送了个寂寞。
甚至于,还有可能发生把从前古松送给雪声君的东西送还回去这档子离谱事。
谢龄心说着这事有些难办。不能送礼,便只有从别的方面下手, 比如送心意。他研究过介绍风土人情的书,这个世界的人庆贺生辰, 也有吃长寿面的习惯。
如果单就煮一碗面条,谢龄自是不在话下。这又不需要技术含量,烧开一锅水,往里头丢面条就行。
问题在于煮碗面条后还需调味。
这道工序,就完完全全处于谢龄的知识和操作盲区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 除了泡面之外, 就没煮出过一碗称得上不错的面, 味道不是齁咸便是寡淡, 也曾试图用咸了加水、淡了加盐的方式解救,结局往往惨烈。
亲手煮的长寿面更具意义,可端一碗味道难以言喻的面去祝福人家长寿健康, 这操作就过于离奇。
不行。谢龄摇了下头。
谢龄面前还举着一勺的酒酿圆子。他张口吃掉的时候, 耳侧响起古松的声音, 问:“在想什么?”
“自然是在想……”谢龄把食物咽下,寻思着该回答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师兄待会儿想吃火锅么?”谢龄放下勺子,偏首看定古松。
这一路走来,谢龄瞧见了做火锅生意的店铺。
火锅是个好东西。
心情不佳吃火锅。遇事不决吃火锅。朋友生日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就请朋友吃火锅。
没有人能够拒绝火锅。如果有……那谢龄只好重新想个办法了。
好在对于这个提议,古松应了声:“可。”
谢龄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回瓷碗里,在心底笑了一笑。
蝉鸣声躁,碗中酒酿却是甘甜清爽,融了槐花的香,口齿回味悠长。这样的蜜在宗门里可不多得,谢龄一勺一勺品得细腻。最后一口吃完时,甚是舍不得。
他放下粗瓷勺抬起头,瞅见古松和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这人也在这时候吃完一碗酒酿。
古松放了几枚铜板到桌上,向谢龄投去一瞥。两人没有说话,对视之后从长凳上起身,从这棵百年老树的树荫下走出。
坐在树下的老妇人停了手中动作,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以目光默默相送。
时间将日影一寸寸拉得斜长,几乎整条街都落进了阴影里。积了一日的热意在消散,街上行人比方才更多,不少孩童从屋中里跑了出来,呼朋引伴,在街上窜来跳去去撒欢。
有人推着板车打青石板道上行过,车轮嘎吱嘎吱响着,古松一拉谢龄手臂,把人往街墙一侧带了些许,让出道来。
这一次,谢龄和古松并肩而行,依然是慢条斯理的步调。
火锅店开在街口,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店里甚是冷清。
谢龄走进店中,伙计还在那个角落里打瞌睡,听得掌柜的吆喝了声“二位客官里边儿请”,他猛一下窜了起来,把布巾往肩膀上一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冲到门口迎客。
谢龄看见这一幕,想笑又不能笑,绷着脸压着语气,问他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点的是鸳鸯锅。
店伙计呈上菜单,古松扫了一眼、递给谢龄,让他来点。
这又让谢龄犯起难。他没同古松吃过饭,摸不准这人喜欢什么忌口什么,又不便问,只好让店伙计将新鲜的菜都端一份上来。
手笔极大,令店伙计喜笑颜开,麻利通知完后厨,给两人端上茶水,并送来一盘油酥黄豆。
刚吃完一碗酒酿的谢龄并不口渴,没碰那杯茶,但在吃还是不吃这盘黄豆之间颇为纠结。身为一条咸鱼,他是极热爱油炸食品的,可显而易见,古松没有对这道“前菜”动手的意思。
表面人设和实际需求不匹配真是件难过的事。谢龄默然一叹,艰难地做出决定,把背靠向后面,手拢进衣袖中,扭头不再看这盘豆子,孰料视线这样一偏,竟寻得了一道美丽风景。
透过身侧的窗户能看到小镇外的河流。它像一条明亮的缎带,被人随手甩开在山与谷中,柔韧飘逸,美得无声而洒脱。
谢龄暗自惊叹,细细观赏起来,而坐在他对面椅中的人,眸光一番游转,停在他身上。
两人一者赏景,一者看赏景的人,对坐无话。
店里的伙计陆陆续续上菜,中途端来一口铜锅。
是锅中锅,红油鲜亮,漂浮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辣椒,中间的清锅却是小得可怜,才碗口大,盛熬成浓稠乳白色的猪骨汤。
谢龄注意到某个细节,把视线转回来。
人生在世二十几年,他虽不会做菜,但对吃相当精通。鸭血得冷锅下,会更为嫩滑,可这家店显然没意识到这点,伙计放下锅就走,谢龄不得不自己动手,那碗鸭血倒进红锅中。
谢龄左手挽袖,右手拿碗、翻转起落。古松目光随之而动,恍惚之间,思绪飘到远处。
旧年的记忆不曾模糊,他上一次吃这种叫做火锅的东西,还是在刚拜入宗门的时候。
那一年,谢龄和他同时通过入门试炼,同时被人间道的白鹤真人收为徒,所相差的,不过是弟子大会上,白鹤真人提到姓名的先后。
白鹤真人先说的是谢龄的名字,说完将两个少年提溜回鹤峰,但直到带他们认识了大师兄、让大师兄领着这两人熟悉宗门环境和事务,都不曾提到谁为师兄谁做师弟,大有按照先前喊道的名字顺序定辈分的意思。
彼时年少,气盛且骄傲,古松不愿随随便便成为别人的师弟,整个人从内到外透出不服。大师兄见了便笑,说不如你俩打一架,谁输了谁做师兄。
这话多是玩笑之言,可话音一落,两个少年便打了起来。
都是同一个年纪的少年,谢龄如何看不出古松心中所想?他又何尝愿意突然就矮了别人一头?两人谁都不想输,更借着这由头要分入门试炼中没有分出胜负,出拳抬腿无甚章法,打得胡乱又认真,鼻青脸还肿。
这一架打了挺久,最终,古松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谢龄坐去一棵树下,冲古松翻了个白眼,并给了一声冷哼。
休息完,两人各自去到自己的寝屋,整个下午都不曾搭理过对方。
大师兄见此情形,傍晚时候把这两人从屋中敲出来,一左一右拎,拎到山下的小镇中,拎着他们走进一家火锅店。
他们被摁到同一张凳子上坐好。大师兄点菜、煮菜,两个少年负责吃。他们吃了很久,从日光流溢到星河夜幕。
但从那之后,古松便是谢龄师兄了。
“师兄。”
一个熟悉的嗓音轻唤着他。
“师兄——”
那人缓慢拖长了语调。
古松骤然回神,目光一闪,从虚无落定到实处。
定眼一瞧,菜似乎上齐了,猪牛鱼肉,毛肚鸭肠黄喉,整张桌摆满都不够,还得在旁侧添个架子。铜锅里汤水正沸,汩汩冒泡,雾气不断从锅面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之间,将视线模糊。
连谢龄的眉眼似乎都被氤氲上了水色。
“师兄,我给你烫了毛肚,凉了就不好吃了。”谢龄下颌一扬,对古松说道。
古松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身前,那扁口的蘸料碟中,除了这人说的毛肚,还有血旺、牛肉、鱼片等物。
清黑的眼眸缓慢一眨,古松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愿明日不做阴间人
第46章
谢龄给古松烫完毛肚, 为自己涮了片牛肉和千层肚,又往红锅里下了一些香菜牛肉丸子,吃东西、煮菜两不误。
鸳鸯锅里的清锅中有许多番茄片, 是水烧开后他放到里面去的,以做调味之用,经过一段时间熬煮,乳白色的猪骨汤晕染开大片的红。谢龄估摸着差不多了,丢进去娃娃菜、冬瓜片和金针菇等。
无论小锅还是大锅,都满得快要溢出,可摆在桌上和桌侧的菜还有许多,再看一眼自己和古松的进食速度,谢龄心道:手笔果然还是太大了。
这样的分量让他想到萧峋。那少年胃口向来好, 若有他在,满桌的菜定能吃完。
真想把那家伙叫过来, 可他还在点石会上呢,也不知道现在打到第几场,是输是赢,有没有被揍得鼻青脸肿。
谢龄有些恶趣味,想象了一下萧峋被揍的画面, 心里头开始乐, 但乐着乐着, 又想到萧峋是为了去东华宴才如此拼命。谢龄是这一次去往东华宴的带队人, 如果自家徒弟输了、没拿到参加资格,他是给开个后门,还是不开呢?
这个问题在前几日时他便思考过, 那会儿的答案倾向于“是”, 但如今再做一番细思, 又觉得不应当如此偏袒萧峋。
多带个崽子就多一份麻烦,还是公平公正为好。谢龄做出决定。若萧峋真输了,到时带薪旅游完,给他买点伴手礼回来就是。
谢龄从铜锅里捞起一根黄喉。
这时候,伙计提着水壶过来添茶,谢龄侧目一扫,才发现他无意间把杯里的水喝完了。
伙计是古松叫来的,并非这家店服务好。
谢龄的注意力回到古松身上。这人神色一如既往淡漠,瘦长的手指捏着长筷,从清锅里加起一片牛肉。
甚是平凡的举动,可他手型优美,做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谢龄念头一转,问伙计:“你们这有面吗?”
“有的,咱们这儿可以让师傅现扯面。”伙计笑着回答说道。
谢龄:“加一份。”
“好嘞。”伙计道,“客官还有别的吩咐吗?”
“再拿一个大点的碗。”
“好的,客官。”伙计应下,快步下楼去。
暮色缓慢盖住这座小镇,来到店中的人多起来,携家带口、亲朋相聚,喧嚣声四起。谢龄稍微等待了一阵,伙计才端着一盘刚扯出的面条和他需要的碗回来。
面条扯得还不错,一看便甚劲道。谢龄把它煮进番茄锅里,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挑了几根相对漂亮的进碗,然后捞出些青菜、虾、玉米摆盘,最后浇上几勺汤。
一碗面便“做”好了。
番茄汤打底,配上翠绿欲滴的青菜和透红的虾,再添两块玉米作点缀,煞有几分好看。
谢龄把这碗面端到古松面前,喊了声“师兄”,神情认真。
“嗯。”古松应道,目光落在面碗中,又顺着谢龄收走的手抬起,向上升高,对上谢龄的双眸。谢龄有一双棕黑色的眼睛,今日的衣衫,又恰巧以棕黑色做领。他临窗而立,一身轻衣融揉霞光的绚丽色泽,眼底落满夕晖,沉静而闪烁。
谢龄还有话要说。古松自然看得出这点,在他之前开口,道:“不用再祝我生辰。”
话语微顿,他偏首向着窗外,远眺一眼夕阳西下时分的长河,又回过头来,从碗中挑起一筷子面,语气变得轻柔温和:“我很高兴。”
同一时分,人间道契玄峰。
余霞灼烧山野,暮风轻挠衣角。红衣银发的少年结束了第三场比试,把剑往衣袖里一丢,懒懒散散地伸了下胳膊。
这是一场平局。
点石会第三轮比试采用积分赛制,每人出场三回,赢了拿三分,平局获一分,输了不得分。
能连胜三场的人甚少,连输三场的人却多。这一轮比试的具体安排公布后,萧峋做了一番分析,选定了最省力的方案。他打这最后一场时故意没出太多力,只拿了一分。
连胜三局太引人注目,赢了前两场,加上这一分,总共拿到的分数是七分,进前四不成问题。
接下来没他的事了。萧峋不想在这里再待,放眼环顾周遭。他眼底隐隐有期待的神色,可在人群外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打鹤峰过来的云龟或是云鹤。
——谢龄没有派飞行兽来接他。
这让萧峋有些失落,却也在意料之中。他和谢龄相处已有一些时日,基本将谢龄的脾性摸清了,他师父这人很不喜欢麻烦,若非出现意外,才懒得管他。
不管就不管吧,他去找他便是。萧峋从比试台上一跃而下。
少年人御剑回到鹤峰。
此峰清寂得恍若遗世。道殿正门和围墙已修补好了,无声地伫立在夕阳斜晖中,和往日没有不同。但原本垂满南墙的藤萝无法在这一时半日里种出,只能撒些种子,待得时间慢慢催熟。
青石板转上的影子很长。萧峋踩过这些破碎的光影,先进前殿,却是没在这里寻见谢龄。他又去谢龄寝屋外敲门,随后转去器室、丹室,都未寻得想要见到那道的身影。
谢龄不在道殿里。
萧峋嘀咕了句“又出去了吗?”,拿出罗盘,指尖凝聚一星灵力,点□□。
罗盘指针竟是疯转起来,又过了一刹,猝然停止,跟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并非指向了某个方位,而是测算失败。萧峋这罗盘能够探及的范围是整个鹤峰,由此可见,谢龄也不在鹤峰上。
萧峋表情拉下来。那人答应要看他比试的。
谢龄人不在,却是留有在过的痕迹。
眼下的丹室外,庭院里残留着一块瓜皮、两条葡萄藤,长廊上则有一个矮桌,桌旁放着一根洞箫,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用玉石压住。
萧峋走过去。
这是一幅已画完的画,墨迹很新,当是画于今日下午。画的是个人,背身而立,未露面容,右手倒提长剑,一身鸦黑色。
萧峋只觉得这背影好生眼熟,盯着这画思索半晌,脑中跳出一个名字:古松。
古松是谢龄的师兄。可没事画师兄做什么?萧峋挑了挑眉梢,神情难辨喜怒。
他抬起下颌,将桌上的画又看了看,衣摆一掀,坐了下来。
他要在这里等谢龄。
时间的流逝在这时候变得缓慢,萧峋干坐了一阵,把谢龄放在这里的洞箫抓过来把玩。
他试着吹了吹,却是时而响时而不响,声音闷闷的。萧峋不再玩它,搁到一旁去,视线四处游走。他看树看草看花看鸟,看天空里慢慢被夜色吞没的云。
无聊到发困。
萧峋清楚谢龄会小心保存自己的画,回了鹤峰,一定会来这里,故而没做挣扎,干脆利落地闭上眼。可几息之后又睁开,向着矮桌甩出一道气劲,把桌子推到丈外。
萧峋这才靠着墙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睡得肩颈酸痛,睁眼一看,是夜色凉如水,星辰挂满天。
虫声吵吵。丈外矮桌上画还在,谢龄依然未归。
萧峋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瞪那矮桌半晌,伸手一抓,隔空将画纸抓来,再一卷,丢进袖子里。
他不打算让谢龄把这幅画带回去保存了。
做完这事,萧峋甩袖起身,大步流星离开丹室,打谢龄的寝屋前而过,走去正殿前坪上。
东南角的老榕树下有两椅一桌,萧峋一把拎起其中之一,带到道殿外。
星辉落满地。他踩碎这光芒,往正门口、路中央上一站,将椅子就地一摆,面无表情坐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该文字已加密)
第47章
萧峋拿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他起初是正坐的姿势, 但书看着看着、上半身一歪,倒成了斜倚,倚了半晌, 还将腿架到对面的把手上,直接躺下了。
他把翻开的书盖到脸上,挡住落下来的星光。眼睛没闭,时不时眨一下。长且密的睫毛刷过书页,手和脚都摊开,等了这般久,要等的人还不回来,萧峋只觉得做什么都没劲。
这样过了大约一刻钟,萧峋听见一串脚步声, 从远处行来,轻、稳, 却快。显而易见不是谢龄的足音。
那便只能是谢风掠了。
怎么来的是这个人。萧峋把书从脸上拿下来,面无表情坐直身。
一个身穿月白色道袍的人出现在视野中,身姿挺拔,步伐快却从容,伴夜色而行, 衣袂起落, 竟有几分风清月朗的味道。
“师弟星夜前来, 不知所谓何事?”萧峋看着他, 轻轻一抬下颌,问道。
他脸上没有笑意,说的虽然是个问句, 可语气平平, 和往日谢龄在场或在附近时, 展现出的态度大相径庭。
谢风掠停下脚步看了萧峋一眼,随后目光从他身上越过去、投向道殿,并释放一缕神识。他探得光明正大,萧峋自然能够察觉,眼神一冷,径直给挡了回去。谢风掠露出了然的神情,道:“看来雪声君不在。”
萧峋微微眯了下眼。
谢风掠来这里的原因他可太清楚了。他必定赢得了参加点石会下一轮比试的资格,就是不知在今日的比试里拿的是七分还是九分。
“你觉得自己是喜鹊?赢了比试便要来吵吵两声。”萧峋语气凉幽幽,“你不知道师父说过,申时之后莫要来寻他吗?”
谢风掠蹙了下眉。在他来鹤峰的第一日,萧峋便提到过申时后莫要去扰雪声君的话,他在意过,但依着从前对谢龄的了解,终究没放到心头,眼下听见萧峋重复,心说难道真是谢龄近来立的规矩?
不过现在的情形,和这规矩倒也无关了。谢风掠视线回到萧峋身上,将这人上下打量一番,反问他:“既是如此,你为何又要等在这里?”
用的字,不是“坐”、不是“待”,而是一个“等”。他一眼看穿萧峋坐在这里的意图,语调却一如既往无甚波澜。
萧峋眉梢挑起又放下,慢慢嗤笑了一声。
除此之外,他没给别的回应,左腿翘起、往右腿上一搭,背向后一靠,低下头去继续看手里的书。
一道流光划过天幕,朝着鹤峰笔直而来。萧峋和谢风掠同时察觉到这点,向着光来的方向偏头。
有人御剑而来。
下一刻,长剑落地。剑上之人有二,其一是谢龄,另一人,则是谢龄的师兄古松。
古松玄衣带剑,眉目冷俊,眸光在道殿外两个少年身上一掠而过,定定看向谢龄。山风高低回转,吹得他衣袖翩飞,在夜色里招展如旗。这让萧峋不由自主想起谢龄今日画的那幅画。
这两人还是御同一把剑回来的——说得确切一些,谢龄是古松御剑送回来的。萧峋心中不爽更多了几分。
他这些情绪压抑住,做出一副乖巧模样,从椅子里起身,低低唤道:“师父。”
谢风掠亦喊了声:“雪声君。”
谢龄朝这二人看去。
他心情甚有几分复杂。
在回来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落地就碰见萧峋的可能性,但那会儿是想着玩,没觉得自己会倒霉透顶,可能会成为现实。
孰料事实当真就是发生了。萧峋和谢风掠在他道殿门口一站一坐,而古松直接将他送到了他们面前,他根本没法子拐去时来峰补比赛录像。
不过谢风掠向来让人省心,出言勉励一二即可。令他头大的是萧峋,偏生这大脑袋还是他自个儿食言在先造成的。谢龄心中的小人儿长长一叹,开始琢磨要如何哄。
他没注意到自己肩头沾了片花瓣。古松瞥见了,极为自然地伸手过去,帮他摘下。这是片细小的白玉兰,幽香未散,古松任它落入风中,道一声:“走了。”
是一如往常的告别之语。
谢龄转向道殿和殿外两个少年的目光又偏转回去,对古松点头:“好。”
他们之间的对话简单。谢龄目送古松踏回剑上、化光远去,才再度偏首,将视线投向两个少年。
敛了敛衣袖,他问:“你二人有何事?”
“我们是来向师父您报喜的。”萧峋朝外走了一步,站到谢风掠之前,狭长漂亮的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满天星辰,山风肆意,他红衣烈烈如火,嗓音却是轻柔,向着谢龄说完,偏头一看谢风掠,问:“我说得没错吧?风掠师弟。”
谢风掠被他抢了话,只能硬梆梆点个头:“没错。”
这话没让谢龄太惊讶。
谢风掠是自带光环的主角,打赢这区区入围赛是理所当然,至于萧峋……谢龄总觉得无论萧峋是赢是输,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人弯着眉眼,笑得一脸乖。谢龄本就心中有愧,登时不自在起来。他目光从萧峋面上一扫而过,于谢风掠身上落定,道:“看来你二人都赢下了这一轮比试。”
“不负雪声君平日教诲。”谢风掠上前一步,应道。
“既已行至此处,最后那一段路,希望你们都能走完。”谢龄又说,依然没看萧峋,眼神只向着谢风掠一人。
但萧峋一直看着谢龄,见他如此,舌尖缓慢顶了下上颌,将眼眯了眯。
“弟子定全力以赴。”谢风掠暗瞥一眼身侧的萧峋,对上谢龄的视线,轻轻笑了一下,执礼说道:“弟子是为汇报此事而来,眼下说完,便不叨扰雪声君了。”
“嗯。”
“弟子告辞。”
谢风掠离去,月白色衣摆在夜风里几经偏转,消失不见。峰顶唯余谢龄和萧峋两人,除此之外,便是那张被萧峋搬出来的椅子。
萧峋脸上笑容消失了,盯了谢龄好一阵,大步后退、坐回椅中,脑袋朝上一仰,看起了星星。
谢龄如何猜不出这家伙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人不再刻意拉出笑眯眯的表情,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绷着一张脸看向萧峋,又绷着一张脸移开视线,微微一抬手,略施灵力,也摆出一把椅子。
他于萧峋旁侧坐下。
两把椅子间隔了一小段空隙。萧峋拿余光丈量,从袖中取出一张小桌,啪的放到中央,再拿出一盏茶,咯噔一声放去谢龄那侧。
萧峋制造出了一些声响,本人却是沉默。谢龄喝了一口茶,对这闷声不言的狼崽子道:“说话。”
“师父要我说什么?”萧峋闷闷开口,两条腿盘进椅中,两只手握在腿上,背朝后靠,依旧仰着脑袋看天上的星星。
谢龄偏首看他,仿佛看见了一只鼓起来的河豚。他忍住笑意,用素日里的冷淡口吻道:“今日的比试,若我不看着,你便赢不了了?”
“可你答应过要看。”萧峋低声说道,“你食言了。”
“的确是我食言。”谢龄垂低眼眸,把手里的茶盏放回小桌上,“我向你道歉。”
谢龄的语气郑重。沉默了一下,萧峋终于肯将脑袋转过来。这人眼皮敛下又掀起,来来回回打量谢龄几次,朝他凑过去,拖长调子问:“食言的原因呢?”
一颗银毛脑袋离谢龄越来越近,甚至有拱过去的趋势,谢龄眼疾手快抬手,往他额头一抵,用了点力给推回去。谢龄对萧峋的问题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问:“晚饭吃了吗?”
“没有。”萧峋又恢复到先前不高兴的神情。
谢龄眉梢几不可闻地一抬,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个食盒,放到桌上萧峋那一侧。他没开口解释,但意图甚是明显。萧峋自个儿闷了一阵,终是闷不住了,转过头来,看看食盒又看看谢龄,问:“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谢龄说道。
“哦。”萧峋慢吞吞伸出手,把食盒拿起来,又慢吞吞抽掉食盒上那层薄薄的盖子。
香气四溢出来,盒中是一些炸物小食,有虾有鱼有酥肉有一小碟酱料,最上方还摆了一双竹筷。萧峋抓起竹筷,夹了个炸虾吃掉。
食盒里的东西份量不多,味道却是不错,萧峋心情好了许多,三两口吃掉大半,抬起头来看向谢龄,唤道:“师父。”
“嗯。”谢龄应了声。
“就喊喊。”萧峋声音低低的,低下头又吃了一样东西,继续说:“我若说我吃了饭,你是不是就不把它给我了?”
这一盒子吃食本就是谢龄同古松吃完火锅、打夜市上路过时,忽然生出了给自家养的小崽子买点零嘴的兴致,从而买下的。但听萧峋如此说,谢龄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做出思考的模样,稍微拖了一点时间才回答道:“或许。”
萧峋表情垮下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继续吃东西,时而用余光瞥一眼谢龄。
谢龄不再看他,往后靠上椅背,放远目光,静静眺望山外的灯火和夜幕里的星河。
风在不经意间改了方向,萧峋忽然嗅到谢龄身上有一股轻淡至极的香气。
它越过道殿外花草的幽香和食盒里炸物的鲜香而来,从萧峋面前拂过,些许酸甜,些许苦冽,些许……萧峋鼻翼翕动,判断出是酒的气味。
谢龄喝酒了?
和古松在一起的时候喝了酒?萧峋神情间有细微的变化,转瞬恢复如常。
萧峋想知道这人到底去了哪里。可若直接问,定然问不出答案。
稍加思忖,他向着谢龄偏首,弯眼露出笑容问:“师父带回的吃食我甚喜爱,能告诉徒弟,是在何处买到的吗?”
第48章
“月融镇。”谢龄喝了一口茶, 如实相告,未做隐瞒。
萧峋对这个名字自是有印象的,入门试炼之前, 他曾在那镇上住过一晚。可他对谢龄说的话却是:“是宗门外的那个小镇吗?”语气不太确定。
“嗯。”谢龄应了一声。
“镇上好玩吗?”萧峋接着问。
从风光上来讲,月融镇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镇,除了有美丽的江景可赏外,无甚特别之处,但在饮食方面,谢龄觉得它当得上一流。
甜酒酿清凉爽口。火锅菜品齐全、麻辣鲜香,连送的玉米羹都可口香甜。夜市上更有种类丰富的小食和果酒,仿佛来到了一座美食小城。
不过碍于表面人设,谢龄只给了两个字作评价:“尚可。”
萧峋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笑问道:“师父能和我详细讲讲吗?”
这人又有凑近谢龄的趋势。谢龄于那银毛脑袋拱至中途时抬手,给了他脑门一记巴掌, 力道不重,但声音脆响。
啪——
萧峋顺着那力道仰回椅背上。
谢龄乜他一眼:“若是有兴趣,可自行去一趟。我认为尚可,是我的看法,和你所看到的并不一定相同。”
“哦。”萧峋应得不情不愿, 过了半息, 又弯起眼来, 笑容乖巧地对谢龄道:“那师父下次再去时, 可否将我带上?”
咸鱼。谢龄面无表情对他道:“书背住了吗?剑法练会了吗?便想着出去玩。”
问题来得突然而然,萧峋不用假装,表情便已僵了。
谢龄挑眉。他不打算继续坐在道殿门口吹风, 从椅中起身。萧峋见状, 将食盒盖上、丢进袖中, 说:“这些东西我来收拾便好。”
——指的是桌椅茶盏。
和萧峋逐步熟悉后,谢龄身旁的琐事杂事几乎都由他打理。萧峋这般说,谢龄自然随他。
谢龄转身走向道殿。萧峋三两下收拾完桌椅,追上这人,同他一前一后跨过殿门。
晚来有花香,正殿前坪的草丛里蟋蟀正唱歌,一声更比一声嘹亮,不知疲倦不知夜。走进这熟悉的环境中,谢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几分,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问:“点石会的比试还剩两场,有多大把握获胜?”
“八成把握。”萧峋随口给出个回答,目光四处飘飞,游移不定。方才那一通询问,看似探得了谢龄今日的行踪,却又不曾完全探明,萧峋心中仍存着几分计较。
“八成……若和谢风掠对上,也是八成?”谢龄惊讶于这答案。谢风掠不仅天赋高于萧峋,勤奋程度更非萧峋可比,纵使萧峋总有出人意料之举,但和谢风掠对上……谢龄完全不看好他。
萧峋品出几分这人的想法,抬起眸光,语调幽幽说道:“师父是觉得我不如风掠师弟。”
谢龄:“……”好像一不小心戳到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心了。
谢龄赶紧道:“你想多了。”
但他认为有必要给这家伙提个醒、劝导几句,沉声说:“你现在的成绩,已是大多数弟子所不能及,但不可因胜而骄,更不能因败而馁。你能赢,但也要做好输的准备。接下来的比试,重要的是在交战过程中能否得到收获,而非最终那个结果。”
“师父跟我说的这话,和讲给风掠师弟的又不一样了。能和师父一起去东华宴,才是最重要的。”萧峋反驳说道。
这人话语轻飘飘的,好似过耳的一阵夜风,却又透出一股子倔。说的还是“和师父一起去”。谢龄听见后无言,也无可奈何。如他方才所说,他和萧峋的看法不一定相同,一件事到底怎么样,得萧峋自己去参与理解。
“这话我和之前的话并不冲突。我希望你赢,但不希望你看重的是赢这个字本身。”谢龄道,顿了一下,又说,“终归是你的事情,自己做选择。”
萧峋听完后没应声,只偏头看了谢龄一眼。
他想,谢龄对他应当是没什么信心的,甚至还认为他不如谢风掠。萧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他只好把魁首夺下,让谢龄对他做一番改观了。
一路虫鸣,谢龄回到自己的寝屋。虽说他和萧峋没再说话,但萧峋一直半步不离他身侧,甚至还要跟着他回屋的趋势。
谢龄不懂这小孩为何大半日不见便变得这般黏,也不跟他客气,进了屋,直接把跟在身后的人拍在门板外面。
咚。
除了关门声外,还有一道响声落地——萧峋撞到了头。
萧峋“哎哟”一声,捧着脑袋后退两步,隔在门望向屋室内,拖着语调:“师父——”
“时辰不早,回自己屋去。”屋中人声音低冷,话语干脆。
萧峋离开得磨磨蹭蹭。
谢龄取出两盏夜明珠台灯,一盏置于床前,一盏置于桌上。
经过一段时日的锻体,他身上的伤出现了好转迹象,能够调动些微灵力,让生活更加方便,譬如他丢到自己身上的洁净术。
他没闻到自己衣上发间有酒的味道。毕竟他饮的那酒,不过是某家酒铺老板赠的一杯罢了,眼下更是随着术法消失全无。
谢龄换上寝衣,坐到书桌后,拿起笔打算胡乱涂点什么,却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事。
想了又想,哦,下午同古松走得匆忙,箫和画都落在了丹室外。这两者都是需要妥善存放的东西,谢龄将外衫穿上,推门出去。
他来到丹室外。
屋檐下长廊间,洞箫犹在,矮桌上的画却消失不见,再看那桌上镇纸的石块,呈现的是被掀倒之势。
不会是被大风给吹走了吧。,谢龄嘀咕着。他向外张望,未能寻得踪迹,又在这里走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一幅摸鱼之作而已,构图和上色都算不得太好,丢了便丢了吧。谢龄摇摇头,把洞箫收起,在将云龟吃剩在庭院中的瓜皮果藤清掉,折回自己的寝屋。
接下来的两日,谢龄练掌锻体、画画摸鱼,日程如前、按部就班。萧峋练剑总会跑到谢龄能看见的地方,要看书了,则凑到谢龄跟前去和他拼桌。
第三日是点石会的最后一日,摘星、揽月、逐日三组的魁首都会在此日决出。
摘星组的比试安排在上午,共计两轮。四名选手两两分组、进行第一轮比试,第二轮中,两组胜者相较量,争夺桂冠,败者之间,则决出第三。
每一场比试都至关重要。
谢龄深知不可再鸽,在山门仍旧清静时乘着云龟来到契玄峰。但他没有亲临比试台,而是同宗主一道坐在殿中,喝着茶看远程直播——宗主前一晚邀他来此。
当下正是抽签分组时,“直播”画面中,萧峋一身红衣,银发束成高马尾,踏着慢满吞吞的步伐,走在四人最后上台。
“观得萧师弟在点石会上的表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初小师叔指他入门时,我们心情都极复杂呢。还是小师叔眼光好。”宗主一捋胡须,笑呵呵说道。
当初不过是想捡一条咸鱼回去罢了,谁知道这咸鱼还会时不时蹦哒几下。谢龄喝了口茶,保持人设不说话。
抽签过程简单,签筒中放入底端涂红和涂蓝的竹签各两根,四个人手一伸、一抓,结果便出来了。
谢龄刚要去看,听见宗主哈哈大笑:“真是巧了,小师叔的徒弟对上了我的徒孙。”
“……”
谢龄抬头看定虚空中的画面。萧峋拿到的是红签,而另一根红签,在契玄峰弟子温岚的手上。就算前些日子的竞争对手分析会上,谢龄曾和萧峋、谢风掠一道分析过的那个面容秀丽、气质温婉,却使一柄巨斧的女子。
这女孩儿居然是宗主的徒孙吗?换算一下,不就是他的曾徒孙?
什么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等等,岂不就是萧峋对上了他徒孙一辈的人?
算了,辈分再复杂,只要萧峋对上的不是谢风掠,便是极好。赢下这第一轮,萧峋就能拿到东华宴的门票了。
短短片刻,谢龄心念转了不少。
旁边的宗主问他:“小师叔认为他们谁会赢?”
“萧峋。”谢龄未做多想回答说道,倒不是对萧峋有必然的信心,只是不能在这时候不给他面子。他所持观点依然是萧峋无论输赢、有所收获就行。
宗主笑笑:“我却与小师叔看法不同。小师叔修行速度惊人,可岚儿毕竟早几年入门,同人交战的经验更多。”
谢龄抬了下眼,没接话。
比试开始了,第一局便是这两人。
谢龄看向战局。温岚手持巨斧、出招如电。她擅长快节奏猛攻,依着萧峋那懒懒散散的性子,是会选择拖延时间、待到她无强招以继时一举击败的打法。
但出乎谢龄意料,这一回萧峋没有这样做。萧峋选了硬碰硬,足尖一点,迎着挥落的黑色巨斧而去,剑光如蛇吐信。
他打出了温岚无法适应的强节奏,出剑刁钻冷厉。温岚除了最初那一招,便不曾再有进攻机会,一路退守,应对愈发吃力。而萧峋还擅虚晃之招,几个回合下来,分出胜负。
胜者是萧峋,不是险胜,而是全胜。
比试台上,双方各自退开。
谢龄慢饮一口茶,对宗主道:“你猜错了。”
“萧师弟委实出人意料,这场比试打得很精彩。”宗主摇晃着头,感慨说道。
谢龄却不认为称得上精彩,他看得出萧峋心情有点儿不好,对比试不太耐烦,就跟赶场似的,一心想着这场结束了去下一场。
他还注意到这家伙下台前往四周瞧了一圈。不会是在找他吧?谢龄脑中跳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时宗主又开口说:“萧师弟能随小师叔一道去东华宴了。”
是极,那家伙终于如愿以偿了。谢龄在心底接话。
来到契玄峰有些时辰,先前已用过好几次“嗯”来应答,谢龄不想再复制粘贴,便象征性对宗主话里的几个字做了一次重复,说:“东华宴。”
语调平平,没太大的意义。
宗主却是沉默了。过了片刻,他先是一声叹息,尔后道:“小师叔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谢龄:“……”
并没有生气好吗?谁会对带薪旅游抱有怨言呢?谢龄心说着。
“我的确不该在此时将小师叔推去东华宴上,但——”宗主语气带着愧疚,最后一字拖得极长,却欲言又止。
……你这样吊人胃口?谢龄瘫着脸看过去,眼波平静,话音尾调向上扬起:“哦?”
宗主见他这般,这才“但”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九点前就写好了,谁知道竟然忘记更上来(熊猫人震撼脸
第49章
“这次的东华宴, ‘听风山鬼’崔嵬十有八九会现身,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宗主叹声说道,话语满是无奈。
听风山鬼?崔嵬?熟悉的称号, 熟悉的名字。
谢龄略一琢磨,是在一本类似江湖排行榜的书上看到过,这人排名颇靠前,以身法飘忽诡异、如若山中之鬼著称。
可这只山鬼在东华宴上现身,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谢龄不理解,也不知道从前的雪声君是否能够理解,没做声。
他将视线投向虚空中的画面。
第二局比试要开始了,谢风掠同他的对手已登场,双方正在见礼。
宗主也偏首看过去, 啜饮一口茶,继续说道:“崔嵬和人间道的恩怨, 小师叔当是知晓的。这些年,他对我宗在外游历的弟子总有些针对……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小师叔你一人,能让那狂人心平气静坐下来讲话了。”
原来是因为雪声君身上存在着别人不具备的特殊性?雪声君同那崔嵬交好吗?谢龄心念电转,直觉并非如此, 派他前往东华宴的缘由亦是远非如此。
身为宗门长辈, 保护后辈弟子是职责, 去参加东华宴的又都是好苗子, 自然要小心护着。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理由,若他当真能让局势平和些、对自己宗门的人有利些,同他直言便是, 何必玩“先斩后奏”的招数?
先前是他被带薪旅游和报酬给迷花了眼, 古松又说东华宴上有可能出现治愈他伤势的东西和锻体会用到的材料, 故而没有深思,如今一想,有鬼,必然有鬼。
谢龄怂了,对东华宴之行重新生出抗拒,开始寻思起把这烫手的活推出去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下一刻,听得宗主又道:“小师叔,可否将这事暂且瞒着二师叔?”语气透着请求和无奈。
嗯?
莫不成崔嵬和古松有牵扯?谢龄暗暗一惊。
一个人无聊久了,对瓜的敏感程度和兴趣指数会疯狂飙升,谢龄心思又动了起来,一阵纠结犹豫,把自己摆到了吃瓜席位上。
还是去吧。早便答应了这事,还收下了一堆东西,如今反悔,看上去不太好。再者,在东华宴上,甚有可能寻得有助于他治伤、修行的东西。
谢龄极力将表情维持在“瘫”字上,冷冷道:“你何不同我一起瞒了。”
宗主一捋胡须,摇摇脑袋:“小师叔说笑了。”须臾,低低的、带着叹息补了句:“这件事,我怎敢将你二人同时瞒住?”
看来崔嵬和自己那位师兄之间真的有鬼!
某个瞬间,谢龄眼神亮了一下。
宗主往两人的茶碗中分别续上茶水,谢龄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口,掩饰住表情。
这一局比试竟就在两人言语之间过去,结果没出谢龄意料,胜者是谢风掠。
摘星组的魁首会在谁和谁之间产生,不言而喻。他们都来自鹤峰,都是初入山门不过月余,其中一个,甚至在点石会上才突破了境界、跨过修行的门槛。
“今年这情形,大概是空前绝后。”宗主生出感慨。
谢龄没有说话。萧峋拿到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不意外,只要不是三两剑击败了主角,将人家踢出局。
不过这事在宗门中,肯定会引发不少谈论便是了。
第二轮比试在两刻钟后。于看客来讲,这中场休息委实长了,谢龄打算拿本书出来打发时间。
听得宗主道:“小师叔,不如再来猜一猜,这一次谁输谁赢?”
这位须发霜白的老者笑眯眯地取出两个圆形木碟,把它们摆上桌,指着左侧那个说:“这个代表萧师弟。”又指指右侧的:“这一个,代表谢风掠。”
“以灵石做注,谁猜错了,灵石便归对方所有。”
……你这不叫猜一猜,叫赌一赌。谢龄面无表情在心中纠正。他怎么都没想到,堂堂一宗之主,竟会带头玩这种游戏。
宗主是排在古松之上、那位已故大师兄带出来的,他不禁对大师兄产生好奇。
而他在这厢想着,那厢,宗主又取出了东西,是两块大小相同、重量相等的灵石。在谢龄的注视下,他先将其中一枚放到左侧的木碟上,然后再将另一枚,放到右边木碟中。
他对两个人都下了注。
谢龄:“……”
你这样好玩吗?谢龄感受到了恶趣味爛鬴。
这时候,有人敲响外面的门。宗主头也不抬,拂拂衣袖,道了声“进”。
来者是契玄峰的的主事。宗主没有收掉桌上的木碟和碟中的灵石,主事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一本正经向屋室里的二人致礼:“宗主,雪声君。”再看向谢龄,道:“雪声君,您的弟子萧峋求见。”?
谢龄脑中冒出一个问号。
马上就是决战,这家伙不好好备战,跑来这里找他干什么?他有一肚子槽没发吐,但人都来了,总不能赶回去,只能道:“让他进来吧。”
“是。”主事应下。
萧峋等候在道殿外。山间的风轻且慢,他身上红衣偶尔才见一次翻转起落,精致的侧脸隐在屋檐的阴影下,神情显出几分冷淡。
来契玄峰参加比试前,萧峋在鹤峰上找了谢龄一圈,但没找到。他以为谢龄又出去了,情绪难免不佳,偏生这回还没同谢龄讲好,谢龄是否看他比试,全由那人自己安排。
萧峋有些气,却只能生自己的闷气。一路不爽到比试台上,三招两招击败了对手,一番巡视之后,他脑中灵光一闪,取出了罗盘——适才发现,谢龄原来也在契玄峰。
他循着罗盘的指引走上来,在这道殿外见到时常出现在谢龄附近的云龟,顺手给了它几个果子吃。这会儿云龟非常亲昵地他跟在身侧。
“看来是你陪师父过来的……他怎么就不带上我呢?”萧峋指尖弹出零星一点儿灵力,敲了敲云龟脑袋,低声说道。
云龟晃了晃头,没有应声。萧峋也没曾指望它回应,转头看去远处。
稍待片刻,那位进去传话的主事回到门口,对他道:“萧……萧峋,请跟我来吧。”
主事的辈分在峰主之下,而萧峋和峰主同辈,但要他称呼这样一位少年“师叔”,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短暂的犹豫与纠结,选择了以姓名相称。
“多谢。”萧峋对称呼不甚在意,唇角勾起笑容,同这位主事行了一礼,随他走进去。
契玄峰的道殿同鹤峰上的差异甚大,这里肃穆井然,时而有人来往。谢龄和宗主并不在正殿,而是在东南一隅的茶室里。
茶室外□□清幽,萧峋踏过细碎的鹅卵石路,推门而入,再绕一扇屏风,总算见到谢龄。
谢龄今日穿了一件雾蓝色的衣衫,盘膝坐于竹席间,腰身笔挺清瘦。身侧有长窗洞开,青枝横斜,间或点缀夏花,他偏首向萧峋看来,眉目沉静,一眼成景。
这一刻,萧峋心中的烦闷忽然就消失了。他不由弯眼笑起来,冲谢龄唤了声:“师父。”尔后向宗主致礼。
宗主抬手虚指空余的坐席,笑容可亲:“萧师弟无需客气,请坐。”
萧峋便真不同他客气,走到谢龄身旁,理了理衣摆坐下。他将扣在桌上的茶碗之一翻起来,为自己倒上一碗茶,甚是自觉地帮谢龄把茶水也续上,道:“师父,我带了茶点来,您和宗主要用些吗?”话里带着笑,坐姿端正,看上去格外乖巧。
谢龄不由打量了萧峋一番。萧峋的状态和在比试台上时完全不同了,那会儿谢龄明显感觉得出萧峋心情不好、耐性极差,现在看来,这人似乎好了。
少年人的心绪就像五月的天气,一会儿阴了一会儿又晴,时不时还腻腻歪歪的。谢龄懒得探究这之中的原因,收回目光,“嗯”了声。
萧峋摆了三四样点心上桌。
宗主这两人如此相处,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眼神带上惊讶。
桌子上还有两个圆形木碟,碟上各放一枚灵石。萧峋见了,好奇地问:“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回答的人是宗主。他笑说道:“我们在赌,你和谢风掠谁会赢。”宗主语气自然坦荡,说完还向萧峋解释两个小木碟各代表他们中谁。
这两个木碟里都有灵石,萧峋缓慢抬起下颌,目光飘向谢龄。
宗主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小口,赞一句“味道不错”,问道:“萧师弟就不好奇,小师叔押了谁吗?”
谢龄:?
谢龄看向宗主。而萧峋偏头看向他。萧峋上半身前倾,向着谢龄凑近几分,问:“师父押了谁赢?”
“你认为呢?”谢龄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把这死亡问题丢回去。
萧峋半眯起眼,注视谢龄片刻,缓慢转回脑袋,盯着桌上两块灵石开始沉思。宗主没再说话,吃着点心喝茶。半晌,萧峋终于开口了,但并非回答谢龄的问题,而是问:“宗主,我可以下个注吗?”
“自然是可以的。”宗主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不掩饰神情里的好奇和兴趣,“萧师弟打算押谁?”
“我嘛,当然是押自己。”萧峋又看一眼谢龄,笑着说,拿出一枚灵石,放到左边的碟子里。
宗主一捋胡须:“萧师弟对自己甚有信心。”
“此乃生活小技巧。就算旁人都不信自己,但自己不能不信,这样才能活得更好。”萧峋说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但风掠师弟不无获胜可能,所以,我还要押一押他。”
他拿出第二块灵石,放进右侧的木碟上。
宗主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宗主大为震惊
第50章
萧峋这一出手, 下到注中的灵石变成了四块,他和谢风掠各占两块,分配得均匀整齐。谢龄又喝了口茶, 缓解自己的无语心情。
宗主捋胡须的手一顿,有那样一瞬间,没能收住脸上复杂的神色。
“萧师弟的见解甚是有理。”俄顷,宗主完成了捋须动作,说得深以为然。
“图个乐子而已。”萧峋笑笑说道,为谢龄将喝掉一半的茶碗再次斟满。
宗主不提谢龄未曾下注之事,谢龄自是不会主动说起。他不打算和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闲聊,取了本书出来,看书喝茶消磨时间。
没过多久, 主事又来敲了一次茶室的门,请宗主去处理一些事情。
“小师叔见谅。”宗主道完一句, 随主事一道离去。
茶室里余下谢龄和萧峋二人。萧峋坐姿立刻松垮下去,把桌案往谢龄那一侧挪了挪,伸直双腿,唤道:“师父。”
“嗯。”谢龄应得冷淡。
“诶,师父。”萧峋又喊了一声。
谢龄终于从书上抬起头, 向萧峋投去一瞥, 用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萧峋便直说:“我有些困, 可以在这里睡会儿吗?”语气里已然带上了困倦。
虽然是个问题、是句请求, 但他并没等谢龄回答,说完把竹席移了个位置、向后躺倒,再拿出一件披风, 抖开、盖在身上。
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无奈摇头, 准备工作做得挺好, 还记住了要防感冒。他绷着张脸对萧峋道:“等会儿就将比试睡过去了。”
“若睡过了头,师父难道会不喊我吗?”萧峋用一种理所当然又带着示弱的语气说道,漆黑的眼睁圆,透出隐隐约约的水光。
谢龄用眼神搭理了他一下,没做具体的表示。
萧峋笑笑,两只手交叠放在腹部,闭上眼睛:“我就睡一刻钟。”
他声音很轻,谢龄没拉扯咸鱼的想法,由着去了。
谢龄继续看书,可没过一会儿,发现身旁的人投来了注视。偏头一看,萧峋侧过了身,右手撑起脑袋,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脑壳顶上冒起问号,和这人对视片刻,道:“既是要睡觉,又为何一直看着我。”
萧峋晃了晃脑袋,哼笑道:“还没有同师父这样相处过。”
谢龄心说确实,萧峋同他在一块儿时,不是练剑便是看书,就算这人看书看得睡着,多多少少也还是个坐姿,未曾这样毫无挣扎地倒下过。
他信手往这条立起上半身的咸鱼脑袋上一敲。萧峋假兮兮“哎哟”一声,歪倒回去,摊开手脚。
“师父,咱们也在鹤峰建一个茶室吧,这样喝茶更为惬意。”萧峋盯着天花板上的纹理,对谢龄道。
话多。谢龄丢给他两个字:“随你。”说完将他半盖在身上披风拉到顶,把他脑袋给蒙住,隔绝这人乱看的视线。
“师父想闷死我。”萧峋手臂抬起来扑棱了两下。
“是,闷死了你,好教谢风掠白捡个第一。”谢龄没好气说道,“左右这魁首还是出自鹤峰。”
萧峋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了,安安静静休息起来,约过一刻钟,扯掉盖住脸的披风,缓慢坐起身。
谢龄把他的茶碗端给他。
萧峋接过,一口喝光,又吃了一块绿豆糕,同谢龄说了几句话,离开道殿,前往比试台。
茶室里只剩谢龄,他合上书,慢慢将目光投向由法器显现在虚空中的、比试台的画面。
台上尚且无人,台下已是沸反盈天,人间道十三峰,空闲的弟子几乎都到场。
即将开启的摘星组魁首争夺战颇具传奇色彩。
如若不论师承,仅仅依照修道年岁来定,有资格上台竞争魁首之位的这两名弟子,是在场所有人的师弟。
他们同时入门,同在不久前的弟子大会上入门。偏就是这两位师弟,击败了一众师兄师姐。
为人所乐道的还不仅如此——这是点石会摘星组的决战,更是一场鹤峰的内战。
萧峋和谢风掠,一人是雪声君唯一的弟子,另一人是数十年里,唯一获得雪声君首肯、师承鹤峰的弟子。
他们两人,谁会夺得第一?若论亲疏,雪声君应当是教自己徒弟教得更无保留吧?可从悬针峰入门试炼来看,谢风掠的天赋却要高出萧峋许多。
修行路上,师门固然重要,但最不容忽略的,乃是天赋。
看客们讨论着、猜测着获胜者是谁,甚至有人还开了庄,吆喝众人下注。
一片热闹之中,谢风掠先到,稍过了一会儿,萧峋才御剑登场。他向早早站上台的主持者歉然一礼,向谢风掠笑道:“风掠师弟。”
“萧师兄。”谢风掠应道。
一人弯眼含笑,一人神情沉静。
话不多说,比试开始。
两人互相执礼,下一刻,三尺青锋于日色山风间化作一弧长光,悍然咬上对方。
出招都快,谢风掠冷,萧峋狠,不约而同舍弃了试探,出剑直逼对方要害。
两双凛目相对,一击过后各自退开,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响,再度缠斗。
剑风激荡,尘埃漫天。
这人比那日在半山湖泊旁打的那一场,要厉害了。
两人对对方做出相同的评价,但都不改风格,一人错步,一人旋身,拉开些许距离,又以更为强悍的招式进攻。
剑光如虹,紧逼间,萧峋说道:“风掠师弟,我们这样的打法,外人会看出我们不合的。”
“哦?”谢风掠挑了下眉,似是诚恳发问,“那萧师兄以为该如何?”
“自然应当是——”萧峋弯眼一笑。
他话语又轻又长,话没说完,出招更狠,若大鹏展翅般从凌空落下,长剑裹挟磅礴灵气,沉沉劈向谢风掠面门。
《碧海潮生剑诀》第十七式,潮落。
谢风掠毫不意外萧峋的举措,横剑以对,当空斩出一道白虹。
这一招同样出自《碧海潮生剑诀》,其中第十九式,断日。
横剑与竖剑相撞,撞出訇然响动,谢风掠脚下石台爬上裂痕,萧峋被谢风掠稳稳拦在半空。两人手中铁剑俱断。
风摇影乱。
萧峋向下出腿,被谢风掠横臂以挡。他面不改色借力后退、落回台上,抓出第二把剑。
萧峋觉得很奇怪。上一世遇到的谢风掠,哪有这般强?那段麻烦的日子里,谢风掠得要集结众多人马,才能勉勉强强围剿一下他。
难不成这一世的谢风掠受到过什么隐世高人指点?若真如此,他还来人间道做什么?若非如此,他为何变厉害了?总不至于是上一世雪声君把人教歪了吧……
思绪之间,萧峋出剑不停,又和谢风掠过招数回。
谢风掠倒对萧峋的实力不曾生出疑惑,在他看来,这人本就强于他,又是修行世家出身,有这样的底子不足为奇。
但也不能将战线拉太长。萧峋太狡猾了,若是拖拖沓沓打下去,还真分不清是萧峋先挑出他的破绽,还是他先寻出萧峋的弱点。
谢风掠缓缓吐了一口气,打算速战速决。
萧峋和谢风掠的想法不同,他在比试台边缘站了一会儿,平举长剑,绕着谢风掠缓慢移动。
萧峋就是喜欢打得懒散些。
而谢风掠猝然暴起,旋身错步时分,长剑自下而上挑出。这一剑剑势拉得饱满,气劲强盛而不断绝,剑光明若霜雪。
却是虚晃一剑。
谢风掠真正想使的一招,在后面。
亦是萧峋能够避开的一剑。
可萧峋没有避。他不仅不避,甚至痛快迎上。
红衣飘扬如翼,风在这一刹那转烈。谢风掠的剑刺入萧峋左腹,剑刃破开皮肉的声音落于两人耳间,甚是响亮。
“你!”谢风掠震惊得瞪大眼。
萧峋扯唇笑了一下,翻转手腕。
两人停在半空,萧峋长剑起于半空,出招如电。
他们距离极近,谢风掠的剑还刺在萧峋体内,根本来不及收——又或者说,这是萧峋用自己的伤势锁住了谢风掠的位置。
谢风掠避无可避。
而萧峋不只出一剑,他右手剑直挑谢风掠鼻梁至眉心一线,再接左手之剑,横斩对面之人胸膛。
谢风掠脸上身上各添一道伤口。
纵使再勉强,谢风掠也没放弃应对,他借着萧峋的剑势,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和角度退开、落地。
但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萧峋紧逼靠近。他红衣执剑,从天降落,速度迅极。
咻——
咻!
又是两剑连出,其势竟如如来五指成山,势之不可忤逆。谢风掠被这剑意逼得内息紊乱,吐出一口鲜血来。萧峋随之压制上去,一举将人击倒,跪坐在他胸前,双剑架于他脖颈之间。
局势明朗,是谢风掠输了,输得甚狼狈不堪,满身尘土和血污。
道殿茶室内,谢龄紧盯着法器呈现出的画面,深吸一口气,猛地捏紧茶碗。
这死小孩,竟然又以血换血,以为自己打游戏呢?谢龄觉得自己血压都高了,唰然站起身。
他不生气萧峋把他的叮嘱当作耳旁风。谁都是从十七八岁的年纪过来的,他在那个时候,也不爱听父母长辈的话。生气的是萧峋这般不管不顾剑走偏锋,让他很有一种把人揪回来打一顿的冲动。
莫生气,生气伤身体。谢龄在心底默默诵念咒语,一口饮尽碗中的茶。
可这并不能清除思绪,他在茶室里走了两三步,想了想,干脆甩出一道灵力,将“直播”关了。
比试台上,萧峋挽起一朵漂亮的剑花,左手剑丢进袖中,右手剑收于身后,从容自然地伸手,将谢风掠从地上拉起来。
“风掠师弟,承让了。”萧峋道。
“是我输了。”谢风掠擦去唇角的血,沉声说道。
萧峋轻轻一笑,不等主持者上台宣布结果,将右手中的剑往外一甩,踏剑而起。
他从比试台上离去。谢龄没有看见这一幕,可纵使不看,也生出直觉——萧峋那崽子会过来找他。
来找打吗?谢龄往天上翻了个白眼,一连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才稍微平静了心情,把书抓过来看。
片刻时分,茶室外响起了足音。
萧峋推门进来。
他绕过正对门的屏风,但没坐回谢龄身侧的位置去,而是站在能将那人完全纳入视线的位置上,斜斜倚靠住墙。
这样的举措委实出乎谢龄的预料,他以为萧峋赢了谢风掠,会蹭过来讨几句夸奖。谢龄寻思几许,觉得这人表露出的大概是“我知道会被说会被骂但我就是不改就要这样做”的意思,而自己此刻又有些暴躁,便不想理他了。
选择已经做出,结局已成定数,多说无益。
莫生气。谢龄又开始念咒语,抬到一半的目光落回去,继续看手上的书。
下一刻,却是听得萧峋用一种克制过了、但克制不住的声音低低闷哼了一声。
一股血腥气息在茶室内蔓延开。
谢龄眼皮子一跳,猛地扭头过去。
方才那场比试,看上去是谢风掠受伤不轻,不曾想到,萧峋竟伤得更重。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鼻翼挂满冷汗,右手捂着左腹,血染红了手指,透过指缝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汇聚。
茶室寂静,滴血的声音沉闷。
谢龄脸色登时黑了下去,启唇到一半又抿紧,想说萧峋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只能蹙着眉把书往桌上一丢,从芥子空间里取出止血的药,大步流星走向萧峋。
雾蓝色的袖摆在半空中起落,拉出的弧度近乎一片半月。
任谁都能看出谢龄在生气。萧峋却弯起眼笑了一笑,似如愿以偿般。等人来到面前,萧峋低低喊了声“师父”,不等他说什么做什么,上半身往前一倾,额头抵在了他的肩头。
谢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下意识要把人拍出去,手抬到一半,却瞥见萧峋的肩膀甚有几分单薄瘦削。
他的手落回原处,终究没把萧峋推开。
“怪疼的。”萧峋轻轻哼了两声,说道。
“自讨苦吃。”谢龄斥责一句,就着这样的姿势,拎走萧峋捂在腹部的爪子,解开他的衣衫,查看伤口。
伤得很深,皮开肉绽,若谢风掠出剑时再多加几分力,萧峋就要被刺个对穿。谢龄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
“我这不是想——给自己讨个面子嘛。”萧峋拉长语调说着,眉眼低敛,目光随谢龄手的移动而移动。
他腰腹上全是血,谢龄素白的指尖沾染上,像细腻洁白的玉石带上了一缕殷红。
这人的手真好看,萧峋心想道。
年纪轻轻,胜负心却这样重。谢龄心中亦有想法,恨不得敲萧峋一脑袋,可事已至此,只怕敲了会更傻,思来想去,先塞了颗止血的药丸到他嘴里,再将一张疗愈符贴到他伤口上。
谢龄下手很不客气,萧峋伤得又重,立刻就见这人弓起了背,侧脸汗如雨下。
“哎,师父轻点儿!”萧峋嚎了一声。
谢龄没说话,抽了第二张符纸出来。这回是止疼的符。
萧峋的叫痛声止住了,仰起头靠在墙上,微微喘气。但他仍旧不肯好好坐下来,谢龄只能站着为他包扎。
用了符纸,药膏药粉暂时不必上,只需将伤口保护起来便是。谢龄拿出纱布,一圈一圈缠在萧峋腰间,估摸着厚度够了,以指尖作刃裁断,打了一个简单的结。
“好了。”谢龄道。
谢龄这话一出口,萧峋又把脑袋埋到他肩上。萧峋鼻翼翕动,嗅了嗅谢龄衣上沾染的清檀幽香,心念忽起,往这人颈窝里蹭了几下,一头银毛乱扫。
谢龄被他闹得有些痒,而他这会儿也是一手血了,想把这人拍开,又嫌弃手脏。萧峋应是察觉到这点,停下动作,往谢龄和自己身上分别丢了个洁净术。谢龄二话不说伸出两根指头,将萧峋衣领一捏、往外提溜开,再一振衣袖,走去桌案旁,坐回竹席上。
谢龄端碗喝茶。
萧峋的目光不由自主去寻他,笑了笑,慢条斯理系好衣带,走到他身侧,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和位置坐下。
“谢谢师父。”萧峋轻声说道。
谢龄乜他一眼,放下茶碗,把剩余的纱布收进芥子空间,语气淡中偏咸:“方才不见你这般客气。”
“我就是稍微客气客气。”萧峋语速慢吞吞。
桌案上的点心依然是萧峋走时的模样,看得出谢龄没动过。
萧峋寻思着难道是味道出了错,把素日里谢龄喜爱的绿豆糕拿到身前,忽听谢龄道:“自己去一趟合道堂。”
合道堂是宗门的医务室,说完,从萧峋面前的点心碟里捞走了一块绿豆糕。
萧峋视线顺着这块绿豆糕落到谢龄脸上,连连摇头,百般不愿:“去那走一遭,岂非所有人都知道我受这般重的伤了。”
继而弯眼露出一个笑容,向谢龄保证:“师父放心,我明日便会好上许多。”
谢龄吃着绿豆糕,又喝一口茶,没应这话。左右受伤的人不是他。
萧峋亦捏起一块绿豆糕吃下,然后把碟子推回先前的位置,往后躺倒。
长窗之外有清池,天花板的纹理间映出水光。萧峋盯着那弧光芒,说:“师父,我又想睡觉了。”
谢龄言简意赅:“睡。”
可说要睡觉的人却不闭眼,眸光幽幽一转,看定谢龄侧脸,说道:“师父可是要在这里把揽月组和逐日组的比试一并看完?”
谢龄:“嗯。”
“我同师父一起看,可以吗?”萧峋又道,还给出了正当充分的理由,“毕竟是一同去东华宴的人,我想提前认个脸。”
谢龄:“……”
谢龄把先前丢到桌上的书拿起来翻开:“知了都没你聒噪。”
萧峋:“那我不说话了。”
萧峋说得不情不愿,话语带着点儿委屈,但说到做到。
茶室里变得安静。风时起时落,吹得长窗外浅池清波微漾。过了好一阵,谢龄偏转目光,看见这人用披风把自己脑袋给盖了起来。
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睡姿大大咧咧,比清醒时更放松。可放着放着,忽然就松过了头,谢龄眼见着这家伙往左一翻,压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立马往反方向挪。
傻乎乎的。
也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苦难,才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作为筹码,去交换所想所图。
谢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走到萧峋左侧,添置上一个软枕,让他下一次不慎压到自己伤口时有个缓冲。
然后坐回去,把萧峋蒙脸上的披风揭开,解除他的噤言屏障。顺道还打量这人一圈,竟发现,这家伙好像长高了。
第51章
萧峋睡得很沉,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醒来。日色倾满山野,窗外池塘里的水光打木质天花板上流淌过,闪烁而耀眼。
时值正午。萧峋有点儿饿, 可又犯起懒,就想这般躺着,不乐意动弹。他眨了下眼,抬高手臂,遮在眼前。
“你该吃饭了。”伴随着翻书的声响,谢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低低冷冷的嗓音,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清泠和悦耳。萧峋觉得仿佛一道泉流过心间,腻在四肢百骸里的倦意都消失不见。他拿开手臂、脑袋歪向谢龄。
这人盘坐竹席间,雾蓝色的衣摆垂坠到地上, 跌出柔韧的弧度。萧峋的目光自衣角而起,慢慢上升, 掠过那劲瘦的腰身,落在他侧脸和唇角间。
谢龄唇色很淡,却有微光莹润,萧峋注视半晌,问:“师父和我一起去?”边说边坐起身。他发现身侧多了个软枕, 看了又看, 眸光一转, 伸手捞过来, 抱在身前。
“不去。”谢龄拒绝得干脆。恰好书翻到最后一页,他几下看完,合起、收进芥子空间, 从席间起身。
这人显然是要出去, 萧峋目光随着他移动, 问:“那师父你去哪?”
谢龄道:“你受了伤,谢风掠也受了伤,我自然得去看看。”
萧峋表情可见地拉下来。
“却也不曾见得他主动来看我。”萧峋轻声嘀咕,把抱在怀中的软枕塞进衣袖,站起来看向谢龄:“风掠师弟应当回鹤峰了,既然如此,我也同师父回去吧。”
却是听得谢龄道:“你留在这里。”
“为何?”萧峋一愣,旋即拧紧眉头,满脸不愿。
谢龄挑了下眉,说道:“替我将其余几个要去东华宴的人见一见。”
这是宗主让他来契玄峰的目的之一。谢龄向来不喜□□,答应得不情不愿,眼下正好萧峋在,不由自主使出了推卸大法。
东华宴具体“宴”什么、怎么“宴”,谢龄不清楚,但凡是宴会,都逃不过两大要素:比较炫耀,人脉结交。
谢龄给自己的定位是代表人间道宗门的吉祥物,不打不杀不惹事,所以这类人际交往的事,还是交给徒弟去做为好,再说了,对他今后的发展也更有帮助。
“哦……好。”萧峋点点头应下,并无不愿,可转而提出:“这和我回一趟鹤峰并不冲突,揽月组和逐日组的比试在下午和晚上。”
“……”
谢龄甚是不赞同地看了萧峋一眼,目光重点落在他伤口的位置。这样跑来跑去,是嫌自己伤得还不够重?
“左右去时来峰吃饭也需要挪动。”萧峋慢慢吞吞说道。
谢龄的打算是让契玄峰的人帮忙为萧峋带一份过来。萧峋见他眉梢微动,又说:“我和契玄峰上的同修都不认识,怎好意思劳烦他们?”
萧峋把谢龄想说的、能说的话都反驳了。谢龄无话可说,振振衣袖,由他去了。他轻哼一声,跟在谢龄身后离开茶室。
云龟在道殿附近。谢龄见到它时,这家伙正在薅矮生植物上结出的果子。
那果子很小,而它体型太大,摘得甚是幸苦。萧峋被逗得乐出声,出手帮了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云龟后背上。它背壳宽大厚实,谢龄坐在稍靠前的位置,萧峋在后。萧峋理了理衣摆,目光自谢龄而起,往四下环顾一圈,又落回谢龄身上,好奇问:“师父为什么总是同这云龟一道出门?”
这话有点儿戳到谢龄痛处,他硬邦邦回答道:“没有为什么。”
萧峋:“哦。”
云龟挪动四足、步入风中。它飞得慢悠悠,仿若闲庭散步。萧峋右手托住下颌,仔仔细细打量了这家伙一遍,左手从背壳暗纹上轻轻拂过,忽而感慨说:“它也挺好的。”能带两个人。
谢龄用余光瞥了这人一眼,对这话不以为意。他难道会看不出来,萧峋更喜欢峰上那云鹤多一些?
大约过了一刻钟,云龟载着两人回到鹤峰。萧峋依着先前所说,同谢龄一道去看望谢风掠。
谢风掠在自己的居所中。他受的是内伤,经过几轮调息,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话几乎是萧峋在说,先一番赔礼道歉,再嘘寒问暖,神情真挚诚恳。
谢龄给了谢风掠一些伤药。这之后,萧峋去时来峰吃午饭,回契玄峰办谢龄交代的事;谢龄则去了黑暗道——他今日走得太早,还未完成“日常任务”。
锻体、练掌、练剑,这一串事情做完,时辰不早。
夕阳将山野灼烧成瑰丽绚烂的绯色,风送来山外的声音,点石会落下帷幕,可许多人还意犹未尽。谢龄听着他们或争论或谈论,慢条斯理回到道殿。
殿内甚是清静,谢龄没去开窗,亦未点灯,就这样坐在了主榻上,学着萧峋泡茶的样子,在矮桌上摆出一些器具,开始烧水煮茶。
谢龄是要将水烧至沸腾的,泡的又是绿茶,便苦了些。他不喜这味道,抿了一口,嫌弃地将茶碗搁去一边。
过了一阵,谢龄察觉到萧峋回到了鹤峰。
这人剑御得风风火火,从峰外行至道殿,仅须臾时分,尔后哗的一声推开门,拉长语调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如火的夕晖在这一刹那铺满地。少年人高束起的银发被染成橘红色,在暮风里甩动摇晃。漆黑的眼睛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边走向谢龄边说:“另外七个要去东华宴的人,他们分别是契玄峰温岚、挂月峰伍辰、岚峰……我把他们一同请到时来峰上吃了个饭,已经互相认识了。大家都不错,很好相处。”
萧峋大步流星来到主榻前,端起桌上的茶便喝,“但他们之中有人口味好奇怪,吃一种臭得要命的汤粉,我好奇也点了一份,被辣到不行!”
螺蛳粉么……谢龄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见萧峋一口喝光一碗茶,委实口渴得紧,便没出口责怪他用了自己茶碗。
不过萧峋的神速进展大为出乎谢龄意料。谢龄以为萧峋会严格执行他的那句话,和这些人“见一见”就走。
是不是该把你“薛定谔的咸鱼”代号换成“鹤峰交际花”了,谢龄既是感慨又是吐槽,对萧峋点点头道:“不错。”
“师父过奖了。”萧峋笑得甚有几分谦虚。
谢龄不和萧峋虚伪,观察了一下这人伤口所在位置,但隔着衣衫,无法看出情况,便问,“伤势如何了?”
“我感觉它在愈合了,师父不必担忧。”萧峋摆摆手,“毕竟我的体质,多多少少比别人特殊几分。”
萧峋语速甚快,听起来满不在乎。谢龄忽然明白了,这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把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偏招当喝水吃饭。
谢龄在心中一叹,给这人喝空的茶碗添上水,道:“那也不该如此折腾自己。”
他难得用这样无奈的语气说话,温柔得简直过分。萧峋眨巴了下眼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以后不会了。”他眼眸敛低了,眸底的情绪被掩住,唯余眼睫投落在眼下的阴影。喝第二碗茶时,他慢了许多,喝完坐去客榻上。
谢龄看着这人,思索几许,又道:“我知你一时半刻改不了这样的思维,或许可以试试锻体,如此一来,受的伤会轻一些。”
萧峋听得一怔。
这是让他走谢风掠想走的路子?也不是不可以,体魄提升上来后,别人若再想杀他,就更费力气了。
但这会儿又不在乎同时修行两种法门会耽误修炼速度了?萧峋心中生出不满,唰的抬头,看向谢龄。
却刚好见到谢龄转头,将目光投向道殿外。
萧峋境界不高,对周围的感知有限,但也凭借经验判断出,有人越过了鹤峰禁制——而就在他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来者现身于殿上。
这人眉眼英俊冷漠,黑色衣袂被暮风吹起,如同飘散落下的一片夜色。
“师兄。”谢龄唤道,已然习惯古松如此来去突然,神情不见惊讶。
古松目光掠过客榻上的萧峋,落定到谢龄身上,平平一“嗯”。
谢龄寻思着,这人来鹤峰多半有事找他,便看向萧峋。他身上难得的温柔不见了,回到了清清冷冷不可攀折的姿态。
萧峋眼睛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继而恢复神情,从榻上起身,一脸乖巧地道:“徒弟还有事没处理完,便不打扰师父了。”
说完走向殿外,同古松擦身而过时,轻轻笑了笑:“古师伯,见谅。”语气分外礼貌,没了一贯的懒散姿态,腰背笔挺,步伐不徐不疾。
古松眉梢微挑,微微偏头,看着他跨出门槛,转上长廊,烈火般的衣袂飘转着,消失在夕阳余烬里。
“师兄?”谢龄为古松倒好一杯茶,见这立在原处没过来,疑惑地喊了一声。
古松回过头、向谢龄走去,又是一“嗯”。
“过两日你便要去往东华宴,我替你再诊一次脉。”他在谢龄身侧坐下,道明来意。
“好。”谢龄撩起衣袖,把手伸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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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古松伸手, 食指中指搭上谢龄手腕,将他左右两只手各探了一遍,对他道:“自打你开始锻体, 身体恢复的速度快了些许。”
谢龄点头。他早先便有这样的感觉,更有预感,若炼体的境界更上一层楼,恢复程度还能更好一些。
他琢磨着能否让古松答应将那日日都吃的药停了。虽说他都已习惯一日三次定时定点机械性吃药,可这总归是件麻烦事。
不曾料想他这厢还未组织好语言开口,便听得古松道:“但我给你配的药,不可不吃。”
谢龄:“……”
谢龄心情沮丧地把这念头给丢弃,应了声:“好。”
古松饮了一口谢龄倒给他的茶。
随着时间的流逝,洒在殿上的夕阳余晖消散开去, 昏暗充盈整间屋室,古松轻轻动了一下指尖, 点亮周遭灯盏。
晕黄的光芒倾泻落下,视野重回明朗。谢龄的目光转向古松,见他茶碗中茶水已去大半,便拎壶续上。古松身姿笔挺、眉目沉静,谢龄看着他, 难免想起白日里宗主嘱托的、不告诉古松、东华宴上听风山鬼崔嵬会露面之事。
这里头一定有瓜。
谢龄来到这里已有月余时间, 这山上的人不是苦修便是清修, 娱乐的土壤堪称贫瘠, 大抵再过数十年都开不出花,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件有趣的事,谢龄自然在意极了——他本身也是个爱好吃瓜的群众。
眼下正主就在自个儿面前, 谢龄的心思活络起来, 想找古松试探试探、了解更多, 但又不敢开口,怕被识出破绽。
视线来来回回、停停走走,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没说出个什么。
古松神情微动,放下茶碗,侧目看定这人,直言道:“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没有。”
谢龄这反驳全然是条件反射,说出口后骤然意识到其间的掩耳盗铃味道,赶紧补救,说:“也并非没有,等东华宴回来后再说吧。”他的语气归于了素日里的淡然。
“哦?”古松却是流露出些许的好奇和惊讶,不过止于情绪,没有追问,道了声:“行。”
糊弄过去了。谢龄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压惊,这时听得古松问:“你那徒弟,最近如何?”话说得轻描淡写,似不过随口一提。
“萧峋么,还算乖巧。”谢龄回答说道。
古松深深看了谢龄一眼,目光又移回去,越过前殿正门,落在屋檐外的一根被夜色染黑的青枝上,轻声说道:“他和谢风掠的比试,我听说了。”
话语一顿,斟酌片刻才继续:“能对自己如此狠心的人,世间少有。”
谢龄品出古松这话里有警惕和顾虑,暗暗道一声不妙,为自家徒弟说起话:“他挺命苦的……我会看着他,师兄放心。”
古松又向谢龄投去一瞥,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平平一声嗯,端起桌上那碗茶喝完。
古松起身离开。
谢龄目送他,等人离开了鹤峰,上半身一歪,瘫在了榻上。
还是这样的姿势舒坦。谢龄惬意地想着,但念头刚转完,又嗖的直起身。
——萧峋那小崽子来了。
事情差不多都说完了,不在自己屋里休息,来找他做甚?这崽子还记不记得现在已不在他的营业,啊不,上班时间了。
谢龄有些怨念,位置从主榻换到东窗前的书桌后,靠坐在椅子上,让自己的姿势相对舒适。
——那罗汉榻宽敞,若想靠在榻背上,得完完全全坐到里面去,极不美观,只适合萧峋那种懒散惯了的人。就算没有雪声君的人设在,谢龄也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做出那样的姿态。
他顺道拿起桌上的一本书。
“师父。”萧峋一进门便喊,依然是那身红衣,但原本扎起的马尾散下来,随意地披在背后。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的粗瓷碗,有一股苦冽的草药味道从里头飘出。
“师父师父。”这人又喊,也不管谢龄理不理他、乐不乐意他过去,径直走向书桌。
“师父师父师父——”萧峋来到谢龄身侧,拖长语调说着,把粗瓷碗搁上桌。
谢龄把注意力放过去,瞟了眼这碗,对上萧峋的目光。他对萧峋的来意明了了七八分,但还是问:“做什么?”
“想让师父帮我上药,可以吗?”萧峋把盛着伤药的粗瓷碗往谢龄面前推了推,低声说道,“我感觉符纸的效果不如创伤药来得好。”
他漆黑的睫毛上跳跃着烛光,眸眼如水透亮,声音故意放轻放软,如同幼崽般小心翼翼地祈求和试探。这模样看上去分外惹人怜。谢龄在心底叹了声,把书放下,拿过那只碗,冲另一边的罗汉榻扬扬下颌,“坐过去。”
萧峋依言照做,盘膝坐上去,大剌剌地一扯衣带,脱了外衫,除掉中衣里衣。他上半身露出来,灯光将皮肤映成蜜一样的颜色,腰身细窄,胸前腹间肌理优美流畅。
谢龄并非第一次见到这小孩儿光着上半身,却未曾在意过,这会儿一瞧,发现他竟是看上去瘦削、实际身材很好的那类型。
观赏性还挺强。谢龄如是评价,接过萧峋递来的一卷纱布,坐到他身侧。
萧峋腰上还缠着绷带,谢龄将之拆掉,仔细查看了伤口,丢去一道洁净术,然后开始给萧峋上药。他眼眸低垂着,模样专注认真,动作轻而细致。
风从殿外吹来,搅得烛影摇晃,他的侧颜在这明明灭灭间格外生动。
萧峋不由自主看过去,视线兜转一圈,落到他唇间。这里有一弧微光在闪烁,倏尔掠过唇珠,倏尔滑进唇缝。萧峋生出羡慕,心说着,若自己是那道光就好了。
等等,他竟然心生羡慕?
意识到这个想法,萧峋猛地将脸别开,但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回来。
“师父。”萧峋喊道,他寻思着该说点话转移注意力。
“嗯?”谢龄头也不抬应道,从鼻腔里哼出的一声,尾音上翘,说不出的抓耳。
萧峋只觉得心尖儿上有小虫爬过似的,轻轻抓扯之后,泛起一圈儿难搔的痒。他喉结上下滑动,再一次迫使自己的目光离开谢龄,瞪着地砖,把自己挑起的话头继续下去,问:“古松师伯来鹤峰做什么啊?”
“没做什么。”谢龄想也不想回答说道。
“我不信。”萧峋晃了晃脑袋。
谢龄一只手正好腾出空,便往他脑门上一敲,遏止住他摇晃的趋势,道:“和你有关系?”
“……哦。”萧峋挑了下眉毛,声音压低,不情不愿。
谢龄给萧峋包扎完,这人跟没长骨头似的往旁边一歪,倒下了,动作自然而又理所当然。谢龄也想躺着,掠了萧峋一眼,到书架上寻了本感兴趣的书,回去寝屋。
先“开”灯,然后往躺椅里一坐,翻开书。
这书颇合口味,没过多久,谢龄便看入了迷。
时间的流逝变得快起来,当他从书中抬起头,到水钟前一看,竟是接近子时。
该睡觉了。谢龄早养成了良好作息,不再流连那书册,换上寝衣,一番洗漱,准备入眠。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
如此深夜,不用探便知来者是萧峋,谢龄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不打算理会,可竟察觉到他气息有些乱。
谢龄生出不好的预感,蹙眉过去开门。
夜风喧嚣,萧峋赤足站在外面,身披一件单薄的寝衣,应当突然惊醒,神情未定。他出了一身冷汗,鬓发额发被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漆黑的眼眸亮得近乎能凝出水来,映得面色愈发苍白。
“师父,我一个人在小楼里睡不好。”萧峋道,语速比平时刻意放慢的还迟缓些,声音无力沙哑。
“做噩梦了?”谢龄侧身将人让进来,倒了杯水给他,猜测问道。
谢龄这里并非待客的地方,未设哪怕一张客席。萧峋坐到谢龄方才坐的躺椅上,捧起青花瓷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说:“不算噩梦,但终归不是什么好梦……师父,我能睡你身边吗?”
“我睡地上,或者这把椅子上。”他抬头看定谢龄,手指抠紧杯壁,语气带有恳求之意。
跟淋了雨、耷拉着尾巴的大狗似的,谢龄在心底摇摇头。
谢龄打量一番他伤口的位置,见没有血渗出来,担忧减轻几分,但他怎可能真让萧峋在椅子上将就一晚,一扬下颌,说道:“床上去。”
萧峋弯眼笑开:“谢谢师父!”
方才那惊慌未定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三两步走到谢龄床边,迅速扫视一番,爬到靠墙的一侧。床上有两个枕头,他枕上其中一个,偏偏头,鼻翼翕动嗅了嗅,再取出谢龄白日里塞在他身侧的那个,抱到怀里,最后是给自己搭上一条薄被。
“脚。”谢龄略有些嫌弃地提醒他。
“啊,我疏忽了。”萧峋赶紧给自己丢了个洁净术。
谢龄将夜明珠台灯收起,做了一番思想建设,才走到床前、躺到萧峋身侧。
昏暗和寂静盈满屋室,窗外的虫鸣声便显得吵闹。谢龄缓慢调整呼吸,理了理衣袖,拉好被子、闭上眼。他好多年没和人同睡过一张床了,难免有些紧张。
希望这崽子睡觉别打呼噜别磨牙,也别到处乱动,他在心中真诚祈祷。
这时候,萧峋窸窸窣窣翻身过来,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道:“师父,过两日咱们就要去东华宴了。”
“嗯。”谢龄应了一声。
萧峋问:“我能也和你睡一个屋么?”
谢龄:“……”
怎么又黏不拉几的,得寸进尺了啊少年。谢龄面无表情开口:“不若明日去一趟岚峰,让你师伯为你开几帖安神助眠的药。”
萧峋一听这话,立时把怀里的软枕蒙到脸上,说:“我睡着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谢龄懒得再搭理他。
夜来有花香,月光透过窗缝钻进屋子里,落下一缕清幽的影。滴答滴答,角落的水钟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过了一阵,谢龄的呼吸变得绵长。
谢龄睡着了。
萧峋听着身旁人的呼吸声,把枕头挪开,转过脑袋,眼皮撩起又垂下,打量他好几遍,眉眼弯起弧度,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两日,许是谢龄那句让古松给开安神药的话打击到了萧峋,这少年分外乖觉,未曾再在夜里打扰过谢龄。
第三日,一行人出发前往东华宴。
出行的交通工具是云舟。按照谢龄的理解,便是以灵力为驱动力的飞机,不过飞行高度不如飞机高,搭乘它的又都是修行者,故而是开放式的。
萧峋对云舟的熟悉程度远胜谢龄。
此番东华宴之行,配备如何规格如何,虽由宗门安排,却也需要鹤峰对接。谢龄把这活丢给了萧峋。云舟便是萧峋提议安排,理由是这一艘轻便快捷,他昨日还来了两趟,清点物资、做布置和陈设。
伴着日出,萧峋引着谢龄来到云舟上,将谢龄需要知晓的都介绍一遍,带他来到他的那间屋子。
这是云舟上最大的屋室,还是套间,外间布置得如同鹤峰的前殿书房无二,主榻客榻书桌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二三盆栽做点缀;一帘之隔的里间,则置了一桌一床。
谢龄打帘入内,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萧峋道:“回你的房间休息吧。”
“师父,我同你一间。”萧峋说道,“我晚上睡外面,有事的话就叫我一声。其余的房间住满了……当然,储物间还没住人。”
说到后面,他神情间还带上了点儿为难。
谢龄脚步一顿,旋即想到,若不算他,这趟行程拢共九个人,其中两名女子,而这艘云舟能住人的房间数量为四。两个姑娘住了一间后,便是三名男子一间的分配。这极合理,只是有人会单出来。
单出来的是萧峋,而恰好他这里还能再塞一点人。
真是令人惊讶的彩蛋。
就不能给安排个大点的云舟,让每个人都住单人间吗?偌大的宗门,怎么在细节上抠抠搜搜的。谢龄腹诽着。
萧峋在一旁低声说道:“师父身侧无随侍童子,日常之事皆是由徒弟打理。这云舟呢,较之道殿处处简陋,徒弟住在这里,帮师父处理那些杂事也更为方便。”
“当然,若是师父不喜徒弟在这里,徒弟便去储物间住好了。那里除了差一张床,别的倒也没什么问题。”说完就要掉头往外走。
谢龄黑线直往额头上挂,瘫着脸转过去,对萧峋道:“你就住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点更新
第53章
得了谢龄的允许, 萧峋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到房间里,有书、茶具、茶叶罐、零食盒、果盘,最后摆出一张摇椅。
颇有占山为王的意思。
谢龄觉得这家伙挺有趣, 多看了一阵,重新撩起门帘,走进里间。
萧峋的目光随着谢龄过去,旋即被落下的门帘挡在外。
他神情微动,眼皮垂低又掀,去到书桌前,往香炉里点上一根香。
烟雾升腾的一瞬,清幽檀香里揉杂了梨花的味道,迅速蔓延开来。
这是他喜欢、谢龄也评价不错的一种香。萧峋偏头看了看那道将屋室隔出内外的门帘, 屈起手指,对准香炉上笔直升起的青烟一弹, 弹得它飘向里间。
*
东华宴的举办之地名为镜川,从人间道出发,需在云上行三日才可抵达。
舟中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有阵法符咒防风防晒,随谢龄一道前往的都是宗门精英弟子, 不吵不闹不折腾, 旅途舒适惬意。
第三日下午, 云舟行入镜川地界。
谢龄站在窗前打量。
这里多山, 密得能以林作形容,夏日的莽绿铺满山野,江河便在这苍莽林间迂回盘绕、时隐时现。
城镇依山势建起, 房屋大都是吊脚楼, 劈竹而成, 沿着河流高低错落,远远一观,煞有风味。
忽然的,谢龄瞧见两名穿着同样服饰的青年御剑而来。他隐约看出他们的来意,打发萧峋去操控台将云舟的速度降下来。
他们是东华宴主人派来的接引者,查验完一行人的身份,御剑去到前方,为云舟带路。
人间道的客舍在半山上,是一整座宅院,有怪石假山、小桥流水,布局雅致美观,富有格调。
这段路途很清寂,许是主人家安排得当,一路上未见其他宗派之人。而直到萧峋送这两个年轻人出门,谢龄都没见到东华宴的主人。
当然,他很乐意不见,如果可以,还希望到宴会结束都别见面。
谢龄放松了些,坐进坐北朝南的那间主屋。没多久,萧峋步调散漫地过来,把门敲开。
萧峋甩甩袖子,往四下打量。这屋子布置得清雅,门口青松迎客,墙上有书法挂画,桌上架间置着茶器香炉,甚至线香盘香塔香都齐全,但萧峋看了一圈之后,把它们一件一件都换成了自己带的。
这举动和在云舟上时是极为相似,很有老年人出游的架势。谢龄不由道:“倒不必如此麻烦。”又不是要把山上民宿住成自己家。
萧峋一本正经道:“这些物件器具,质地的确上乘,但总归是自己的用着比较习惯。”说完来到谢龄面前,把榻间小桌上的几个茶碗给换了。
谢龄:“……”
从前还真看不出,萧峋竟是操劳持家型。
萧峋又去了一趟寝屋,将谢龄日常会用到的东西通通换了一遍,再回主厅,煮茶分茶。
“师父,咱们来得巧,眼下正是镜川的龙神祭,晚上会举办庙会,到时我们去看看?”萧峋坐到谢龄斜对面的客榻上,盘腿的坐姿,手里捧着茶碗,上半身微微倾向谢龄,用期盼的目光锁定他,询问说道。
这事恰好在谢龄收集到的情报中。他一早便做好了独自游玩、到处凑热闹的准备,怎会在这里答应和萧峋?
“自己去。”谢龄拒绝得干脆。
萧峋敛低眸光,慢吞吞说:“一个人去逛,怪孤单的。”
谢龄:“你可叫上那几位同门与你一道。”
“可我想和师父一起去。”萧峋拖着调子,将“师父”两个字咬重。
他模样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可谢龄不为所动。
萧峋沉默地注视谢龄,注视了一阵,垮下肩膀垂低脑袋,低低一叹。
你这小孩,不和同龄人出去玩,成天黏着我这个老人家做什么?谢龄瞪他一眼,依然不为所动。
萧峋头垂得更低了些,整个人呈现出一个大写的失落。
他不说话,谢龄亦不开口,沉默在继续,衬得窗外的蝉愈发聒噪。而萧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愈发可怜,简直要到惨的地步。
谢龄寻思起是不是自己拒绝得太过了,毕竟这小崽子难得出来一回——但问题是,他自己也是难得放一次风,机不可失。
不想答应,但不答应,又觉得愧疚。哎……谢龄心中的小人长叹。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谢风掠的声音:“雪声君,弟子谢风掠求见。”
门内两人反应各不相同,萧峋面上闪过警惕,而谢龄眼神亮了一瞬。
谢龄从未像现在这样高兴于谢风掠的到来,暗道一句尴尬解救者出现了,心中喜悦,表面冷淡,道一声:“进。”
咯吱,门被推开。
一身月白道袍的少年步入屋室,带来山间清润凉爽的风。他神态自然有度,先向谢龄一礼,再对萧峋道:“萧师兄。”
萧峋维持住了表面的客套和礼貌,从客榻上起身,向谢风掠回一平辈礼:“风掠师弟。”然后坐回去。
“何事?”谢龄习惯了萧峋的懒散,不觉有异,坐在主榻上问。
“并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想来告诉您一声,众人都安顿好了。”谢风掠望定谢龄的眼睛,不疾不徐说道。
“好。”
谢龄点了下头,又喝下一口茶,眸光流转的瞬间,灵感来了。他问谢风掠:“你对这里的庙会可感兴趣?”
“庙会?什么庙会?”谢风掠一脸茫然,显然对这类事情毫不关心。而萧峋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猛地炸了一下。
谢龄的目光在谢风掠身上,向他解释:“镜川独有的龙神祭庙会。”
“……龙神祭庙会。”
谢风掠蹙起了眉,思量过后回答道:“回雪声君,弟子从未去过庙会,不知这庙会上有些什么,不敢说有无兴趣。”
这是实话。无论是在西境的日子,还是修行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庙会两个字都只是听说,不曾亲临过。
谢龄也想起他的身世,对这小孩生出怜惜,语气放轻柔了些:“那便同萧峋一道去庙会上玩玩吧。”
谢风掠再度愣住了,眼睛睁大。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从谢龄口中听见“去玩玩”的提议。
还听得谢龄继续道:“你太过专注于修行本身,时常忘记身旁的风景。要知道,有时候离开原地、到四处走走看看,反而会更有益。”谢龄说得淡然且从容。
谢风掠面上浮现出可见的犹豫,有了去一去的念头,却又囹于固有的思维中——不仅是庙会,在他的人生里,就没对玩乐之事生出想法。谢风掠看了谢龄好几眼,视线转向同样被安排的萧峋。
若真要去,他可不愿和萧峋同去。
他想看看萧峋对庙会的想法,却见萧峋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目光飘在虚空中,似是对他们的话不甚在意。
——萧峋的态度不应当如此,在谢龄面前,他总是温和顺从的。
察觉到这点,谢风掠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某些东西。他转变想法,对谢龄应下这事:“是,弟子愿意同萧师兄一道去庙会。”
萧峋眼睛里立刻有了神,脑袋转向谢风掠,漆黑的眼眸透出冷冽。
——这是谢龄看不见的角度。
谢风掠对他的神情视而不见,面上流露出几分腼腆和羞赧:“弟子从未去过庙会,便先去准备一番。”
谢龄甚是欣慰,朝外摆摆手:“去吧。”
“弟子告辞。”谢风掠冲谢龄行了一礼,退向门外之时,对上萧峋的视线。他甚是有礼地道:“萧师兄,晚上见。”
萧峋舌尖顶了下上颌,眼睛在微眯之后一弯,眼底的不爽化作笑意:“好呀,晚上见,风掠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变了,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们以前对我的态度都是爱更不更的
第54章
谢风掠离去。
萧峋往后一靠, 把头转向谢龄,目光透出一股幽怨。这人没有主动开口说话。谢龄和他对视片刻,别开目光, 状似自然地说:“你不用一个人孤单地逛庙会了。”
“可我想和你一起去。”萧峋眼眸慢慢垂低,耷拉下脑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挂在身前的银色鹿角,似乎当真很失望。
谢龄心底又升起一股愧疚感,赶紧喝了口茶缓解情绪。
“成日里黏着我做甚。”谢龄拂袖起身,用硬邦邦的语气说道。他打算放置萧峋一阵,让这人自行冷静,抬脚离开正厅。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嘱咐说道:“告诉其他人, 若无要事,无需来拜访。”
“师父去做什么?”萧峋目光追着他的脚步, 问。
谢龄没给回答,跨出门槛。
萧峋的目光落下去,磨磨蹭蹭好一阵,才去办谢龄交代的事。
谢龄来到寝屋。他先换上一件同雪声君的风格相去甚远的衣衫,换掉头上的道簪, 再从芥子空间里取出迷仙佩, 往腰间一挂, 给自己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甲脸, 然后谨慎地服下一颗改变音色的药丸。境界无需做伪装,他很会藏匿气息和实力。
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可谢龄下山不易, 须得现在便出发。
他打偏门离开。
生长在镜川的植物和人间道的有所不同, 也与谢龄从前生活的地方不同, 山道旁常见一种圆叶树木,开的花极大一朵,颜色有紫有红有白,甚是美丽。它散发出类似桂花的香气,很甜,但不招蚊虫。
没了身份的束缚,谢龄格外随意,模仿从前照相取景的习惯,寻了个满意的角度,伸出手指将某片景色“框”住。
他在不同的地方重复这样的举动作,过了好一阵,才走到主路上。
比起客舍的清寂,这里更有人气。行走之间,见得男女老少,身着服饰和先前接引谢龄一行的两个年轻人相同。这些人对谢龄的出现也不奇怪,有的甚至连半片目光都不向他投来,兀自做着手上的事情。
谢龄喜欢这样的氛围,宾主尽欢。
再往外走,谢龄遇上了在镜川居住生活的普通人,他们之中有人为打猎打柴而来,有的,则像是在朝拜。
谢龄观察着后者,这些人神态虔诚,三步一叩首,口中低念经文。朝拜的方向是山上,谢龄来的地方。
一般来说,能举办如此盛宴的组织,都会有个响当当的名字,但这里没有,甚至连地名都不取。生活在镜川的百姓为了区分,便以“山上”称呼这里。
对于本地人而言,“山上”的地位,类似于道观寺庙?谢龄觉得这样的关系倒是有趣,在人间道,宗门和山下的小镇就是不常来往邻居。
谢龄混进下山的人群中,随着大流往下走,步伐比方才散漫随意不少。
山上山下俨然两个世界。
暮时已至,瑰丽绚烂的夕晖在这里流溢成盛大的背景,视线里,青石板路吊脚楼,烟火气息鲜活明丽。
人声算不上鼎沸,却也喧嚣。沿街搭开了无数个小摊,挂起的招旗在风里飘摇,庙会正徐徐拉开帷幕。
在以前,谢龄为了做一个和神鬼传说相关的主题,把国内大大小小的庙会几乎走了个遍,走到了一见庙会这两个字就恶心犯晕的地步,当是斩钉截铁立誓,这辈子不再踏入庙会半步。
但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知道珍惜,现在的谢龄,深刻体会到在前有人设阻挠、后有徒弟拖腿的情况洗,去庙会玩一趟有多来之不易。
谢龄甚是珍惜地走进这条街。庙会主要是逛一个“吃”字,谢龄来到第一个摊位,一番挑选,让摊主给包了个五香猪肉锅盔,边走边吃。
这锅盔外皮酥脆,猪肉馅里裹了磨成粉的花椒,咬下之后,麻的味道在唇齿间溢散开来,让谢龄心中生出感动。
他现在并不缺吃食,萧峋做的饭味道不错,但人生的必需品,果然还得是这些不健康食品啊。
谢龄揣着这样的心情走向第二个摊位。这里卖炸串,他毫不犹豫让老板将每样都来一串。
第三个摊贩卖糕点,第四个是……谢龄走一路买一路。这里卖的东西,价格几乎都是多少多少铜板,幸而谢龄具备足够的生活经验,提早将古松给的一部分旅游资金换成了铜钱,否则在这街上的小摊贩们很难找开。
谢龄左手右手拎满吃食,收获甚丰,不由寻思起找个地方坐下,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再喝口茶。
一个面具摊闯入视线。谢龄秉着“来都来了过去看看的原则”顺路走到面具摊前,一通打量,看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他想:这玩意儿适合萧峋,要不要买回去送给他?不行不行,他分明拒绝了萧峋的邀请,不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让萧峋自个儿买吧,反正他也要来庙会,就是不知道他和这面具有没有缘分。
谢龄心念起伏折转,最后遗憾地摇头,从面具摊前转身。
这时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位公子,买一张面具?”
他以为是摊主揽客,头也不回说道:“不了。”
下一刻,见得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从他面前越过,摘下那张鬼面。
方才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位公子,我送这张面具给你吧?”
谢龄偏头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轻衣执扇,模样当得上眉清目秀,面带笑意,看起来甚有亲和力。
但这人显而易见的可疑,谢龄直截了当走了,连个字都不再丢下。
“哎?”年轻男人睁大眼,伸手向谢龄招了一招,又转头问老板:“这多少钱?”
结账结得匆忙。谢龄已走出老远,眼见就要消失,年轻男子连忙追赶,大喊道:
“公子,这位公子,这位橙衣公子,劳请等一等!”
谢龄穿的是橙色衣衫,特征鲜明,那人喊得又急切,大半条街的注意力都落去谢龄身上。谢龄不想成为人群焦点,蹙着眉停下脚步,等那年轻男人离自己近了,没好气道:“我认识你?”
年轻男人笑笑:“公子,我见你面善,想同你认识认识。”
谢龄:“……”
这搭讪是话术太老套了。谢龄想不出为何他顶着一张平平无奇路人脸,还会被人缠上。
他扭头就要走,这年轻男子手一抬,指向斜对面一家店铺,道:“公子,这家食肆的口味虾可谓远近一绝,不妨一道去试试?”
谢龄转向这年轻男子。他才不信这人是为了找个一道吃饭的伴,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可否移步到店中谈?”年轻男子满眼真诚。
……难不成不你是那家店的业务员?谢龄怎可能答应,拒绝道:“不可。”
“哎。”年轻男人为难地叹了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依着谢龄的想法,当街回答:“那就讲实话吧,我观公子根骨不凡,想邀公子你加入我们门派。”
“公子在这时节来到镜川,当是为了东华宴,那必然知晓,除却那些能直接收到邀请的名门,其余门派则要通过竞争角逐,才能有资格入场。我想请公子……同我一道赢得参与的资格。”
谢龄心说这剧本总算正常了,舒了一口气,但也生出新的疑惑,问他:“你如何就觉得我根骨不凡,能帮你赢得这场角逐了?”谢龄有些害怕是自己隐藏实力的手段还不够高明。
年轻男子凝视谢龄几许,道:“直觉。”
“?”谢龄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是一阵无言。
他又有转身就走的趋势,年轻男子抬高音量补充:“我看你身姿轻盈,行走无声,想来有一定实力。”
这人观察力颇敏锐。但谢龄已是人间道的峰主,如何能去别的门派做二五仔,当即说了声抱歉,告诉这人他自己已有宗门。
年轻男子“哎”了声,语气染上急切:“无妨无妨,公子担任门派客卿便是,绝不影响你在自己宗门里的发展。”
谢龄抬起的脚步一顿,脑中冒出一个问号。一来就给官,你们门派这么随便的吗?
这让谢龄想起从前玩游戏时,在公屏看见的一些帮派工会招人的场面很是相似。谢龄生出几分怀旧,打算多了解了解。
“我为你们门派赢得了东华宴的入场资格,又有什么好处?”谢龄问他。
“公子会得到我派定时定期的资助,也能在东华宴上得到一番历练。”年轻男子笑笑说道,“还能有一次别样的体验。”
……当二五仔的体验,是挺别样的。
不过谢龄现在缺乏的,还真就是历练。这在人间道是无法得到了,雪声君早早就把历练副本给刷完了。
还给发工资,挺有谱。
谢龄有些心动,稍加思索,询问道:“你是什么门派?在什么地方?”
“本派尚未择址,至于名字嘛……”这人说着说着声音,低得没了,
谢龄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仔细将这人打量了一番,语气比方才慎重许多:“你们门派有多少人?”
年轻男子面露羞赧:“加上你我,共两人。”
谢龄:“……”不如说只有两个人,不对,他还没答应加入呢。
“我想,这门派恐怕是刚成立的。”谢龄神情复杂。
“就在刚刚,我叫住公子你的一刻。”年轻男子笑了笑。
……果然是找他原地组建门派。东华宴不许散人参与,类似的事情从前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样也好,一个新的门派,履历干净,没有过往恩怨。
人还少,想走就走,没有责任感负罪感,反正……他用的是假脸。谢龄做出决定,探了探这人境界:“你在清静境?”
“是。”年轻男子点头,“你呢?”
“一样。”谢龄道。萧峋便在清静境,他对这个境界最为熟悉。
“如此甚好,你我便不必应对中高境界的对手了。”年轻男子抚掌一笑,感到满意。
谢龄还不太了解外面的资格赛的规则,根据过往在游戏里混帮派摸鱼的经验,问,“你打算再招多少人?”
年轻男子想想回答说道:“看缘分吧?我这个人不喜人太多,至多三五个吧。”
又用确认的眼神看向谢龄:“你这是答应了吧?”
“答应了。”谢龄点下头,对门派规模的规划没有不满。旋即他感到好奇:“你为何如此向往东华宴?”竟在大街上随便找人组团,白送他一个历练机会。
“难道有人会不向往东华宴?”年轻男子惊奇地反问,尔后回答说道:“听说人间道的雪声君会来,想去一睹风采。”
“早几年的时候,我很想拜入他门下,但很可惜……”
他摇晃脑袋,语气变得唏嘘。
谢龄:“……”
那不得不说你和雪声君其实很有缘。谢龄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可惜被雪声君拒绝了?”
孰料这人一摆手,哼笑道:“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小兄弟你说话有点意思。谢龄眼神充满了看傻子的复杂之情。
年轻男子这才把话说完:“嘿,那天我睡过头了,错过了人间道的入门试炼。”
“……”
“然后就只好回家,继承家业了。”年轻男子耸耸肩膀,说着又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食肆,“我家是做生意的,我爹就我一个独子——这家店也是我的,厨子手艺是真不错,兄弟,我请你吃一顿?”
将折扇面具一收,他帮谢龄把手里的东西分担走一部分,揽住他的肩膀,带着这人走向食肆,笑着说:“还未自我介绍呢,在下越九归,九九归一的九归。”
谢龄看了眼自己,他穿着一件橙色衣衫,又一抬眼,看见食肆旁有条向下的石梯,梯外临着河,便给自己安排上一个假名:“我叫陈河。”
“原来是陈兄。陈兄应当比我大几岁,今后我便叫你师兄吧?”越九归满面笑容提议说道。
“好。”谢龄没有异议。
两人走上台阶、步入食肆,越九归尝试喊道:“陈师兄。”
“嗯。”谢龄应了一声,隔了片刻,学越九归喊了声:“越师弟。”
越九归又笑起来。谢龄注意着他的神情,发现这人竟比方才他答应一起组门派时还要开心一些。
*
话分两头。
当第一颗星辰从东方升起的时候,萧峋和谢风掠同时走出山上客舍、御剑而起。
这一回,两人倒没有第一时间便分道扬镳,他们竞速似的一路并行,转眼来到山下。
镜川地势特别,这山下小镇里,时而能见石梯石坎,却难寻出一条完全平直的路,青石板铺就的路多多少少带有斜度。灯盏便沿着这一条又一条的长板坡起伏连绵,如若披满金鳞的长龙。
坡上坎上人流如织,修行者和寻常人混杂在一起,共赏一片热闹之景。
萧峋和谢风掠在庙会外跃下长剑,找到一个相对不算拥挤的入口,踏进这座装扮明艳的小镇。
他们逛得漫无目的,表情都有点儿臭。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个卖灯的支摊。萧峋心念一动,大步过去。他将摊上的东西都垂打量一圈,几番思考,提起一盏雕着镂空狸猫图案的灯。
这灯材质算不得上佳,雕绘却是栩栩如生,萧峋眼眸一转,偏头问谢风掠,“你说我们给师父带一盏这个灯回去,他会喜欢吗?”
谢风掠扫了这盏走马灯一眼,话语冷淡:“多此一举。”
萧峋却笑起来:“我觉得师父会喜欢。”说着又拿起一盏小狼图案的灯,两盏并在一起结账。谢风掠转头就走,萧峋慢了一步缀在他身后,语气带笑,“我送的东西,师父一向挺喜欢的。”
谢风掠听见这话直蹙眉,回了一次头,深深看了眼萧峋手里那两盏灯。
没过多久,萧峋又发现了感兴趣的摊铺。他一抓谢风掠手臂,把人扯到摊前,问:“师弟要不要尝尝这个?”
是个糕点摊子,圆的方的花瓣状的应有尽有,白的黄的绿的红的五花八门。
“不必。”谢风掠面无表情抽手。
“师弟不愿,那便算了,不过师父倒是挺喜欢这些糕点的。”萧峋话里透出些许遗憾,随后转头,点了点铺子上的几样,对摊主说道:“老板,将桂花糕、绿豆糕……还有你们这儿的暮叹花糕各来两份。”
他要的是两份,其中之意不必言表。谢风掠眉头又皱起来,心情复杂难明。
谢风掠看向长街和街上人群,可萧峋一句又一句问糕点摊主问题,诸如这个甜不甜、那个酥不酥,存在感极强。谢风掠心中的不耐烦上升到极点,朝外走了一步,又记起礼节,对萧峋道:“萧师兄好兴致,我便不作陪了。”说完大步离开。
“哎,师弟,不一起吃个饭?你可是答应了师父,要同我一起逛庙会的啊。”萧峋在谢风掠身后喊道。
谢风掠置若罔闻,转瞬消失在人海间。
萧峋“目送”着他,轻嗤一声,转身接过摊主包好的糕点。
没了谢风掠在旁侧,萧峋不再扯那虚伪的笑容,神情姿态冷漠散淡。谢龄安排他和谢风掠一起逛庙会,这事终究让他不爽。
他也走进人群,一手提灯一手拎糕,往半空中吹了一口气,吹出一副镜川山下小镇的路观图来。他照着路观图指引,在人潮如海中三拐四拐,来到一家食肆门口。
这食肆叫做“越记小食”,名字起得小,可做的多是大菜,口碑极好,远近闻名。萧峋一扫挂在墙上的菜单,今日供应的有剁椒鱼头、口味虾、卤虾和水煮牛肉。
一楼大堂才坐满大半,但没了靠窗的位置。萧峋上到二楼,这里有临街的雅间,他拂开珠帘坐进椅中,对跟过来的伙计道:“十斤口味虾,一个剁椒鱼头。”
却听见伙计回答:“抱歉啊客官,您只能要一份口味虾,也就是两斤。”
“怎么,我不可以吃这么多?”萧峋一挑眉,露出不爽的神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小店的规矩,小龙虾每日供应有限,一桌只上一份。还请见谅。”伙计歉意地笑笑,与他解释。
萧峋“啧”了声,对这规矩不太喜欢,道:“我包场。正吃着的这些我不管,其余桌我全包了。”
“呃?”伙计愣住了,“……这。”
萧峋往椅背上一靠,语气不耐烦:“不可以?”
“哎,客官息怒,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去问一问我们东家。”伙计连忙说道。
“还不快去。”
“客官稍等片刻!”
伙计匆匆跑开,穿过走廊,走进斜对面的一个雅间里。
萧峋拨弄了下搁在桌上的狸猫灯,歪头看过去。
那一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被柱子挡住了,伙计便是和他说话;另一人坐在对面,衣衫以橙红色为主调,饰以赤红、苍绿,搭配格外美观。萧峋能看见这人侧脸,模样只是普普通通,眼型也一般,可眼眸极漂亮,如同流光石般。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新的输入法,可能有一些神奇的错别字(……
第55章
越九归领着谢龄坐进二楼雅间。
他没问谢龄出身何门何派, 谢龄亦不打探越九归家世如何、做了哪些生意,两人对坐,闲聊食肆里的菜色。
身为食肆老板, 越九归在食之一道上甚有见解;谢龄亦是走遍南北山川、吃过无数美味的人,两人相谈,十分投机。
话过一阵,第一道菜端进雅间。
是剁椒鱼头。硕大的鱼头切开摊在盘中,佐味的剁椒鲜红,蒜蓉上浇了一层热油,香味甚浓。越九归将鱼脸上最鲜嫩的一处夹给谢龄。
味道甚妙,谢龄尝过之后,露出惊喜神色, 一连称赞好几句。
“陈师兄喜欢就好。”越九归见到谢龄的反应亦是开心,自己也吃了一块鱼肉。过了会儿, 他问谢龄:“你说咱们俩的门派,叫什么好?”
谢龄被问得有些懵,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心说这你可问到我了。他垂低眼眸一番思考,提议说道:“我们是在镜川相遇、决定成立门派, 不如以此地做名?”
越九归皱眉摇头:“这未免有些挑衅山上那群人。”
谢龄一想也是, 歉意说道:“是我疏忽。”
两人陷入思考。
这时一盆口味虾上桌。虾是小龙虾, 炸过之后油亮鲜红, 汤汁散发浓香,面上撒了蒜蓉和小葱。摆盘相当漂亮。越九归低头看了看,有了思路:“鱼龙派、门……帮如何?”
因为这桌上有鱼有小龙虾, 而鱼龙比鱼虾更好听吗?谢龄一听便理解了含义和来由, 心情非常复杂:“听起来有些随便。”
“好像是。”越九归叹了一口气。
“九归派?”
“用我的名字不合适吧?”越九归拒绝这样的提议, “双人帮?”
谢龄:“……这很像二人转。”
“……”
“……”
他们分别意识到了对方是起名废,相顾无言,各自夹了一口菜吃下。
沉默,是此时的饭桌。
沉默了一段时间,谢龄抬起头来说:“我看街上有替人算卦取名的道者,不如去找他解决。”
越九归眼神亮起来:“这个办法极好。”他还拿起茶杯,向谢龄一敬。
“东家,东家!”一个伙计匆匆忙忙跑进来,“东家,梅字房的客人想包场——包所有空余的桌位。”
“包场?”越九归回想方才在大堂见到的情况,问道,“这人没提前告知吧?”
伙计摇头:“并未。”
“那不行。”越九归说。
“好,好的。”伙计应下,就要折身回去梅字号雅间答复,越九归叫住他:“好好与那位客人说,若他人多,便他邻侧两个雅间都安排给他。”
却听伙计道:“那位客官是独自来的,包场是为了吃虾。”
“豪客啊。”越九归大为震惊,但震惊归震惊,话依然是:“咱们店的规矩历来如此,口味虾一桌只上一份,不给特例。”
谢龄在一旁听着,对那个想包场的人生出好奇,虽不知梅字雅间是哪一间,但还是往外转头。
他对上了一道视线。
一道打量的视线,视线的主人银发黑眸,一身红衣如赤焰。
这不是萧峋又是谁?
谢龄的手有一瞬间僵硬,立时起了把脑袋转回来、避开萧峋目光的念头,但紧跟着,理智压下来:他现在顶着一张路人甲脸,穿着往常在鹤峰绝不会穿的衣裳,气息敛住了,举止姿态也和从前有所不同,萧峋当是认不出来的。
要无所畏惧,要胆大,要就算别人起了疑心也理直气壮、一脸坦然,毕竟,顶着这张脸和萧峋遇上的机会很可能不止一次。谢龄无声对自己说。
他镇定下来,同萧峋对视完这一眼,平静地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龙虾到自己碗里,慢慢开始剥。
“陈师兄,这口味虾呢,要先嗦一口汁才好吃。”越九归注意到谢龄开始吃虾,也夹起一只,教谢龄正确的吃法。
然后压低声音道,“从陈师兄这个角度看出去的,恰好便是梅字间。”
嗯?这样一来,想包场的不就是萧峋了?谢龄又往外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瞧见方才那伙计走进了萧峋的雅间。
谢龄心底的惊讶多了几分。惊讶之余,也不是不能理解萧峋的做法。那家伙食量大,一盆两斤重的龙虾,去掉壳能有二三两都算不错,压根不够他塞牙缝。
谢龄不禁关注起包场事件的后续。
食肆伙计给了萧峋答复,这人本就不大如何的脸色更臭了。谢龄有点儿坏心眼,看见他吃瘪,心里竟然开始乐。
越九归也倾斜上半身,找好角度看过去,“嚯,挺年轻的一个人啊。”
“约莫十七八岁吧。”谢龄随口答道。
“不知是哪一宗派的少年。”越九归语气似在估量琢磨什么。谢龄心说你可别又去结交,听得萧峋对伙计道:“一桌只上一份口味虾,你们这里的规矩是吧?”
“是。”
萧峋又道:“还有别的规矩吗?”问得还颇为客气。
伙计略一思忖,回答道:“倒是没有了。”
萧峋:“那除了口味虾外,要三个鱼头,三份水煮牛肉。”
伙计大惊:“这、这么多?”
“这也不可以?”萧峋眉梢一挑,满脸不耐烦。
“这、这当然是可以的……我立刻通知厨房给您准备!”伙计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下,回头问,“客官可还有别的吩咐?”
萧峋靠上椅背,说:“没了。”
“好嘞客官,您请稍候。”伙计笑了一笑,快手快脚离开梅字雅间。
越九归对萧峋的行为有些不喜,扇了几下折扇,摇头说道:“他是因为不让多点口味虾,才点这般多别的?”
谢龄心说多半有这个原因在此,但还是为萧峋辩解,说:“或许是食量大。习武者的胃口,通常比寻常人好一些。”
“有些道理。”越九归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这时坐在梅字雅间里的萧峋又向谢龄投来一道目光,谢龄只当没察觉,继续剥龙虾。
他们的菜很快齐了,还上了一壶冰镇过的柚子酒,喝来很是清爽。谢龄就着酒,将每道菜都尝了一点,发现最喜欢的还是小龙虾。
“越师弟,为何要订下一桌只上一份的规矩?”谢龄剥着虾,不免疑惑。眼下正是吃虾的季节,对喜爱小龙虾的食客来说,这样一盆不过刚刚打个底,多卖些多赚钱不好吗?
“我这家店,规矩可大了。每日供应什么,客人就吃什么,若是挑三拣四,那对不起,请去其他地方吧。”越九归哈哈一笑,解释说道,“有的人,他还就吃这套!便是立了这样的规矩后,这家店才从两张桌子六条板凳,扩大成了现在两层楼的铺面。”
“这可是兴旺之本,虽然现在名声打响了,却断断不能破坏。”
原来是耍大牌、啊不、特色营销。谢龄从前见识过、体会过,明白是条不错的心理策略,理解地点点头:“经营不易。”
“艰难的时光都过去了。”越九归摆摆手,笑得满不在意。
他给谢龄夹菜,转了话题:“我看陈师兄对这些香辣口味的菜颇为喜爱,但口音并非这附近的。让我来猜一猜,陈师兄是楚地之人?”
“我出身越州。”谢龄给自己安排上一个老家,位置离人间道算近,方便后续发挥。
却见越九归眼神一亮,喊了声:“邻居!”
“我家在青州。”越九归拿起酒杯,表情惊喜,“来,陈师兄,不多说了,我俩干一杯。”
青州与越州相邻,同样离人间道算近,在谢龄的备选地名当中。谢龄一时非常庆幸,没有选错“老家”。
他应越九归的邀请举杯。
当啷——
两个酒杯碰到一起。
待得这壶柚子酒喝完,桌上菜也不剩多少,越九归是老板,不用结账、起身就走。雅间门口挂着珠帘,哗啦两声响后,谢龄随他站到走廊上。谢龄往萧峋那处望了一眼。少年人面前摆了许多盘和碟,但吃饭的只有他一人,看起来有些孤单。
谢龄想起这人先前说,一个人逛庙会太孤单。他安排了谢风掠和他一起,但谢风掠并不在,是两个人口味不同吗?萧峋表情看起来不太得劲儿,难道说他们俩生了矛盾,分开走了?
年轻人之间起摩擦也正常,可若当真如此,只希望这摩擦别太大,别烧起来。谢龄心念电转,感慨和担忧皆有。
耳旁响起越九归的声音:“陈师兄,你好像很在意他?”
自家的崽当然忍不住关注,不过他表现得有这样明显?谢龄收回目光,决定待会儿做个自我检讨,扯了个理由搪塞越九归:“他……根骨不错。”
两人转下二楼,来到大堂,但越九归仍是压低声音,不想被萧峋听见:“陈师兄想拉他入我们门派?”
谢龄怎会有如此打算,当即说:“他应当不愿。”
越九归甚是赞同:“我也这样觉得,他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谢龄却不认可这话,他家小崽子为人处事还是有一套的,此次赴东华宴,人际关系全由他打理。但他现在不是鹤峰雪声君,也只能在心里反驳一下,无法多说什么。
走出食肆。街上比先前更热闹,灯辉满山满城,人流如潮翻涌,放眼远望,街角的老树挂满红绸,承载了不知多少人的心愿。谢龄觉得这景致甚美,看了又看。
“陈师兄要继续逛庙会吗?”越九归问。
谢龄:“难得来一次,有这样的打算。”
“便由师弟作陪吧。”越九归笑道,一抖手中折扇,另一只手拉起谢龄手臂,带他一跃而起,来到屋顶上。
越九归说:“再过半刻钟,就是祭祀仪式了,到时街上人会更多,挤死了去,还是这条路比较容易走。龙神祭的仪式很盛大,没人想错过。”
谢龄视线骤然开阔。他看见河流湍急,载着一盏又一盏花灯游向远方,美得如同画卷。
“多谢。”他对越九归道,有个熟悉的人领着,终归是方便不少。
他们在屋顶上看完祭祀,这期间,谢龄又看见了萧峋一次。红衣少年拎着根糖葫芦串,随人流走到祭祀台附近,但没待多久便离去了。他的身影依然孤单。
祭祀结束时,夜色已深,天幕里星辰璀璨,街道上如潮翻涌的人群又如潮退去。灯火阑珊,但谢龄意兴没散。
谢龄抬头望了眼“山上”。
该回去了,但他并不是很想回。下山容易上山难,若是回程途中或是走到门口时碰见萧峋,那真是难上加难。
干脆别回了,反正离东华宴正式开始还有几天,他不在山上,还能不理会旁的门派的拜访。
可若不回,又该住哪?对于镜川来说,现在可是旅游旺季,想必有空房的客栈很难寻觅。谢龄感到伤脑筋。
哗啦——
风吹倒散在街边的一些杂物,越九归过去将它们扶起、摆正,回到谢龄身旁时问:“庙会结束了,陈师兄是要回宗门的居住地吗?”
“我打算在镇上住一晚。”谢龄摇头回答。
越九归:“可有在哪个客栈订好房间?”
谢龄回答略有几分苦涩:“实不相瞒,来庙会是临时起意。”
“看来住镇上也是临时起意了。”越九归笑着向谢龄发出邀请,“眼下时辰太晚,来龙神祭的人又太多,基本找不到能住人的客栈了,陈师兄不妨来我家住。”
“怎好麻烦你。”谢龄第一反应便是拒绝,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个才认识的人。
“怎会是麻烦?明日一早,咱们便要去争夺东华宴的入场资格,到时我二人一道出发,不比从两地赶去汇合方便?”越九归热情地揽住谢龄肩膀,带着他往自家方向走,“再说,你必须有个舒服的地方休息,否则明日同人比试?”
……这人说得好有道理。谢龄左想右想,就是不想回山上,唯有应下:“如此,便叨扰了。”
越九归将谢龄带到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里,离越记小食不远,走个百来步便到。院中布置简单,看得出主人不大回来住,但收拾得整齐干净。
谢龄住越九归隔壁。
向越九归道完谢,他走进房间,拿出夜明珠台灯照明,换上寝衣、坐到床边。他突然就寻思起一个问题:他一夜不归,不知萧峋会是什么反应?
——人间道众弟子中,也就萧峋比较黏他,会不掩饰好奇心,直白地问他去哪里做什么。
那家伙应该不会找他吧?
谢龄说不准这个问题。
但——
不管萧峋找不找,他都该做好防备。就算萧峋不找,万一别人会找呢?
思及此,谢龄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个墨玉扳指。
这是阻绝追踪的法宝。谢龄将两只手分别看了看,选择戴在左手。
谢龄并未感到自己身上有所变化,但同一时刻,“山上”——
少年红衣银发,坐在人间道众人下榻客舍背后的山石上,浴月光星辉,凝视面前一尺高的木架。
木架上挂着一颗不规则的流光石,晶莹剔透,通体浅灰色,在夜风中轻缓摆动着,散发出幽寂的光华。
少年弹出一道灵力让它静止,尔后以指做笔,在虚空中绘出一道符文。
这道符繁琐复杂,落成一瞬,流光石上光芒大放、炽亮如星。
“谢龄的位置。”他低声对流光石说道。
话语落地,流光石开始缓慢转起来,少年眼眸眨也不眨注视着,却见转动半圈之后,流光石猛地静止,又猛地摇摆,忽上忽下、忽左忽东,犹如弹跳一般。
流光石混乱了,它找不到少年寻找之人的确切方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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