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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瞧你这点出息!”


    沈聿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扔了出去, 从小像个窜天猴一样上天入地,还敢嫌大人啰嗦!


    今年会试,沈聿本应担任主考, 因侄子侄婿都下场应考,碍于避嫌主动让贤。三个孩子都没能让他失望,殿试过后,顾同高中探花, 授七品编修,怀远和陈甍则“一雪前耻”,分别取中二甲第十七名和第二十名, 朝考又考上了庶吉士, 得以进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国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 “非进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内阁”,一门三翰林,算上两个女婿就是五个, 其中三个三鼎甲, 成绩实在斐然,累世显宦的前程就在眼前。


    怀远怀铭都有了功名,怀安也身在国子监, 沈聿趁机提出, 希望皇帝降恩旨,让沈氏一门脱离军籍, 皇帝自然没有二话, 降旨特许沈家改军户为民户。


    一连多日, 登门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旁敲侧击的询问之下, 才知道沈家的子侄辈全都已经婚配,只剩一个年纪尚小的芃姐儿。


    芃姐儿是沈阁老的唯一的女儿,唇红齿白鹅蛋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既然哥哥姐姐们都已婚配,很多人便打听起芃姐儿的婚事来。


    芃姐儿刚满十二,正是在爹娘身边蹭腻撒娇的时候,沈聿绝口不提她的婚事,对于外人明里暗里的试探,也只当听不出来。


    芃姐儿倒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跟娘亲出门时,感觉姨姨婶婶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回来问哥哥:“她们干嘛总拉着我嘘寒问暖,怪瘆人的。”


    怀安煞有介事的说:“她们觉得你模样好看,想沾你的颜值,你可躲着点,别给人沾多了,自己就没有了。”


    芃姐儿觉得很有道理,从那日起,沈家大小姐凛若冰霜的名声传遍京城。


    沈聿许听澜还叫来儿子侄子们耳提面命,让他们在外谨言慎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越是风光得意之时,越不能忘形。


    怀安觉得自己是最不用爹娘担心的,因为哥哥们的优异成绩,他在国子监被同窗师长用异样的审视了半个多月,一点都得意不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他在这样的家庭里打酱油是什么感受。他能有什么感受?如果差距很小的话,他会觉得有压力,如果差距到了望尘莫及的地步,那就只能喊六六六了。


    转眼就到了怀远的亲迎礼,邹家去岁成服,两家十分默契的加速走完了三书六礼,天气尚还很热,但为了避开鬼月,便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底。


    怀安跟着堂哥去迎亲,长长的队伍绕城一周,舞龙舞狮,吹吹打打,来到邹家门前。


    邹家人丁兴旺,新娘的兄长和姐夫们加起来足有十来个,还有一溜儿大大小小用红头绳扎着鬏髻的娃娃,整条街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好家伙,邹家这是生了一支蹴鞠队啊。”怀安感叹道。


    沈家这厢迎亲,都是业务熟练的,陈甍顾同自不必说,早就摩拳擦掌等着对方出题了,怀安财大气粗,先用红包糖果打发了满地的娃娃。


    结果对方不搞“文斗”,搞起了“武斗”,只见小厮端来一张扎着红绸子的弓,并几支箭头处包裹着棉花红布的箭。


    邹应棠的长孙站出来,对怀远道:“‘射’乃六艺,古人语: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不知新郎官能否弯的开这把长弓,将对面树上的绣球射下来?”


    迎亲众人面面相觑,连鼓乐手都停了下来。


    射乃六艺不假,可是本朝的读书人大多十数年困于书堂,文气十足,最多是玩玩投壶,对对诗词,让一个翰林老爷弯弓射箭,属实有点刁难人了。


    陈甍心思敏感,当即在顾同耳边问:“这邹绍是什么意思?来真的?”


    寻常百姓成亲,新郎想进岳家的门,少说也得脱层皮,可邹家这样的高门显宦素来讲究体面,不该这样与亲家为难才是。


    顾同低声道:“邹绍曾耻笑考入府学的军籍同窗是沐猴而冠,后来做七品巡按御史的时候,曾要求地方四品武官向他行跪礼。”


    “荒唐。”陈甍发出一声轻哼:“是瞧不起二叔的缘故?”


    “大抵是的。”顾同道。


    怀安凑在两人中间,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昂首倨傲道:“我堂哥文武兼备,箭无虚发,有何不敢?!”


    邹绍愣了愣,他原想着沈家一群书生,必不敢应下这种题目,他也可借机讽刺一两句——武官之子,也不过如此。


    谁知怀远毫不畏惧,接过长弓箭矢,张弓搭箭,瞄向不远处,悬挂在树梢上的红绣球便是一箭,没有伤到绣球,却打断了勾住绣球的树枝。


    环佩叮当作响,红绣球应声而落,围观的宾客争相哄抢,四下一片叫好。


    邹绍眼都看直了。


    怀安拍红了巴掌,声音最响最得意:“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我堂哥能百步穿杨,还有什么题目,尽管放马过来吧!”


    陈甍一把捂住了怀安的嘴——人家显然没打算继续出题呀。


    怀安这样一喊,邹绍当即笑道:“百步穿杨?那可太好了,烦劳诸位腾个地方。”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清空了半截狭长的道路。在道路尽头矗一根高高的竹竿,将一只小葫芦悬空斜挂在竿顶。


    怀远这两年专攻学业,经久不碰弓马,没有很大把握。


    他紧张的攥了攥缰绳,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表现出半分畏怯,坠了父亲的威名。


    只见他一夹马腹,纵马疾驰而过,从竹竿起始,跑出数十步,长弓拉满,翻身一箭,箭矢冲向天空,将拳头大的小葫芦一击而碎。


    “好!!”众人击掌称赞。


    怀远勒缰站定,才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没在众人面前出丑,他盘算着,回家先不急着洞房,先把沈怀安捶成肉饼。


    陈甍和顾同生怕怀安再生幺蛾子,一个死死捂住他的嘴,怀安险些喘不上气儿。


    怀安费力挣脱开二人的钳制:“放心,我知道怀远哥的斤两,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论读书他不行,论骑射他可是一把好手。


    两人瞥他一眼,好在有惊无险。


    怀安重新攀上白马,高声叫道:“邹大哥,你能拉的开这把长弓吗?”


    众宾客忽然安静,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邹绍身上。


    邹绍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我等读书之人……”


    “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邹大哥不会只会吟风弄月,寻章摘句吧?”怀安又问。


    话音刚落,四下响起一片起哄的声音。


    邹绍算是被怀安架起来了,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那把角弓,使出全身之力,脸上憋得通红,也只将它拉开了一半。


    怀安叹了口气:“邹大哥,要注意身体啊。”


    又是一阵起哄声,夹杂着嘲笑。


    邹绍脸都绿了。


    兄弟们见状忙打圆场,夸赞怀远允文允武,智勇双全。


    怀安恰如其分的喊了一声:“接新娘子喽!”


    身后的小厮随之往空中撒了一大把碎银和糖果,宾客们、孩子们抢成一团,纷纷讨个彩头,鼓乐声起,舞龙舞狮重新开始了表演。


    结亲队伍趁乱冲破阻拦,直接闯进了大门,原本喜庆热闹的接亲差点变成全武行,好在尴尬的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邹应棠听闻长孙这番安排,强忍着怒火,等孙女邹玥出了门,才将长孙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这样做,叫玥儿去了婆家如何自处?!”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邹绍委屈道:“反是他们嘲讽我呢。”


    “活该。”邹应棠道:“大喜的日子,存心让人家下不来台,人家还要顾忌你的面子?”


    “那顾同去沈家迎亲的时候,大门口还站了一排官兵呢。”邹绍咕哝道:“到底是军户出身,到底改不了通身兵鲁子的习气。”


    “你混账!”邹应棠用拐杖杵着地板道:“人家那么做,是因为知道顾同从小研读兵法,你事先知道沈怀远擅骑射?”


    邹绍不敢说话了。


    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门,全家上下忙得转不开身,怀安要帮老爹应酬宾客,迎来送往,还要组织兄弟姐妹们闹洞房,比全家上下任何一个都忙。


    一直到婚礼次日,沈家才重归平静。


    也不太平静。


    怀远追着怀安满院子跑,要把他捶成肉饼,可把刚进门的邹玥吓得不知所措。


    还是怀莹拉着她的手宽慰道:“别怕,咱们家只要不办婚礼,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般是兄友弟恭的。”怀薇补充道。


    第182章


    姚阁老回京之后, 曾经得罪过他的官员,尤其是弹劾过他的言官,简直闻风丧胆。


    姚滨果然“不负众望”, 在短暂的过渡期后,便开始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


    先是利用霜降前后的朝审,集合三法司复核案卷,盘查秋后将要处决的囚犯。这一查, 便查出了上百起冤案,从地方到中央,涉案官员一撸到底。一时间人人自危, 竟有不少并未查处的贪官主动辞职, 贪腐的风气为之一清。姚滨仍不满意, 还要向贪墨的官员追赃, 老子还不清儿子来还,儿子还不清孙子来还。


    整顿过贪腐之风,他又将矛头对准瑟瑟发抖的言官, 要求言官奏事要有实据, 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并将其纳入吏部定期考核,再有风闻言事而审问全虚者, 按律处分, 有藉风闻挟私报怨者,罪加三等。


    这些举措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如是两年, 吏治焕然一新, 这是后话。


    姚滨是个狠人,狠劲儿里透着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 被整惨了的官员们,当面唯唯诺诺如耸立的小鸡,只能背后嘲讽他没有子孙。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各地都出现了官员缺额到现象,吏部衙门每日灯火通明,官员彻夜加班,忙着补齐这些空额。相传赵淳在平江府继续清丈田亩,用各种手段“骚扰”郑家,要求他们退还兼并的土地,平江府郑家,也就是前任首辅郑迁家里,正托关系给赵淳升官呢。姚滨索性顺应他们的心意,将赵淳升为巡抚,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郑家直接傻了眼,他们希望将这位瘟神送到其他省份,可没让他原地升级啊。


    大权在握的赵淳“变本加厉”,郑家不肯退田,便展开调查,将郑迁的长子和次子投入了大牢。郑迁退还了一半的耕田,却只捞出了次子,长子郑瑾因罪名过重,被判发配盐场服劳役,就是这个判决,还是在沈聿多方协调之下的结果。


    赵淳对其他豪绅如法炮制,郑迁一退田,也多多少少跟着退了一部分。这期间,赵淳的儿子赵盼遭遇过绑架,行辕里也进过贼人,所幸最终都化险为夷,清丈工作只能这样艰难的进行着。


    ……


    北直隶各府,有不少人收到了“雀儿山书院”的邀请函。这些人并非名士鸿儒,也不是在野遗贤,甚至所处的行业都有些“特殊”,忽然被邀请去书院教书,一个比一个还要摸不着头脑。


    首先是钦天监副罗无极,他正埋头在浩如烟海的天文资料里,研究各省份日食与月食发生的规律,就收到了一份邀请函。


    钦天监的官员与太医类似,是家世传承的,不许从事其他职业。但钦天监俸禄极低,风险却很大,因为出错太多是要被问罪的。


    官员们天天占星星观天象,昼夜颠倒,即便白天不睡觉,也常在外面给人占卜算卦赚外快。罗无极也想赚外快,不过他不喜欢故弄玄虚的糊弄人,因此家境极为清贫。


    恰好天上掉下来一个赚外快的机会,请他兼职去书院做天文先生,传授天文律历,并担任天文学研究组的组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这行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不是刻意藏私,而是没人愿意研究这一行,更没听说过有书院开天文课。


    不过……罗无极翻看着邀请函的附页,每月出勤八次,每堂课三钱银子的课时费倒是他真正需要的。


    ……


    第二和第三位是蓟镇神机营中的两位基层武官,这两位曾在抗倭战场上受过重伤,在姚滨和沈聿整顿军备的过程中惨遭裁撤。


    看着这些残兵老将被迫离开,周将军心如刀绞,再次找到沈聿禀明下情,请朝廷拨款抚恤。但抚恤银也终有花完的一天,这些人脱产已久,除了打仗没有别的本事,再加老迈残缺,未来的生活可想而知。


    雀儿山书院此时邀请两位武官去做教官,教授兵法战阵,包食宿,可携带家眷,月银三两,加课时另算。一年三十六两是什么概念?足够养活一个五口之家,还绰绰有余,何况人家包食宿,这些钱完全可以攒下来养老,甚至回老家置一点产业。


    这实在是雪中送炭的举动!


    可是——周将军亲自翻阅了这份奇怪的邀请函,书院里为什么要教这些?


    ……


    第四位是邢州府通判,十分擅长水利河务,在任数栽,积极组织民夫清淤疏浚、加固堤坝,使得黄河在邢州境内的河段从未发生过洪涝灾害。结果在朝审的期间,上司出了点经济问题,一起被拖下了水,可惜了一个水利人才。


    第五位是京城最大的行医世家金家……的一个旁支,叫金方海,在城北开了一家医馆,因为规模太小,时常在嫡系面前感到自卑。


    自卑久了就有点心理变态,喜欢收容一些其他医馆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即便是路边的乞丐得了重病,都得捡回去治好,不计成本。


    这样的经营方式能赚钱才见鬼,不过怀安也有办法,在信中告诉他,只要答应来雀儿山书院做医学院院长,就可以拥有一大批徒子徒孙,届时桃李满天下,自成一个流派,在人数上就能压倒嫡系。


    金方海一捂胸口——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第六位也是世家出身的医生,但是一位女医,名叫苏叶,擅长妇科和小儿科。在这个妇科病羞于启齿的时代,女大夫少之又少,不少妇人请她上门诊病,甚至生产,因此在京城小有名气。


    既然有名气,自然格外忙碌,拿到邀请函时只扫了一眼,便丢弃一旁,出诊去了。


    第七位是国子监诚心堂的一位博士,名叫杨牧,为人耿直率真,对科举时文的写作独有一套方法,最重要的是,他曾在课堂上公然主张女子应与男子享有同样接受教育的权利,为不少监生嗤之以鼻:妇人见识短浅,怎么能读书科举做官呢,牝鸡司晨,必使纲常败坏,天下大乱。


    杨牧举出自己最敬佩的女子——武则天,认为女人如果像男人一样享有读书的权利,一样可以顶门立户,出将入相,甚至强于男子。


    这个观点在时下实在非同凡响,只是他一个小小的学官,人微言轻,很快便淹没在世俗的所谓真理之中。


    好在杨牧除了思想超前之外,他也很缺钱,微薄的俸禄难以养活家小,国子监清水衙门,又没有什么额外收入,雀儿山书院聘他兼职教授经史八股时文,每月三两,这比他在国子监的俸禄还要高。最重要的是,书院主张男女同堂读书,日后将通过平等的考试制度招收女子入学,与他的主张不谋而合。


    杨牧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封,陷入思考。


    第八位自然是给农学院未来的院长张岱的,他老人家还在岑州种红薯,暂时空缺。


    第九位就有些麻烦了。


    书院新招的杂役挨家挨户发送邀请函,送到姚阁老府上,门房却说二老爷不便见客,也不让传递书信。


    自从回到京城,姚泓就被兄长关了起来。不但没收了他所有的算学书籍,连笔墨纸砚都不给他留一套,只留下一些经史文章,律令邸报,让他打发光阴。


    姚滨本打算忙完这一段,稳住了地位,就重新为弟弟谋个官职,横竖他如今是吏部天官,六科都被他收拾服帖了,没人再敢翻出当年的旧案做文章。


    怕姚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出去乱说话,索性将他锁进偏院,每日只送三餐,让他读书磨一磨性子。


    杂役引着怀安来到姚府后墙,指着一个角门对他说:“副山长,就是这里。”


    怀安问:“你确定吗?”


    杂役点点头:“夜香妇每天清晨要转到这里倒一次夜香,有专人来为她开门,我特意看了,也就一个人的量,应该是姚家二老爷的,而且肯定上火,尿黄、便秘。”


    “……”怀安拧着眉毛咋舌:“你还真机智呢。”


    杂役笑道:“您过奖。”


    角门用一把硕大的铜锁锁住,怀安举目四望,旁边就是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他借着墙壁和树干的缝隙攀了上去。


    手脚麻利的跳上墙壁,骑坐在墙头往里看,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正盘腿坐在小院儿里,手握一块滑石,在青石砖上写了满地的计算公式,那投入的神情,都没发现墙头上骑着个不速之客。


    怀安虽然前世也是学渣,可看到这一幕,仍是莫大的震撼和感动。姚泓如果穿越到数百年后的现代,一定可以考进理想的大学,系统学习数学知识,在学术领域有所建树吧,可是现在,他只能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前行。


    怀安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能喊:“喂!”


    喊了几声,姚泓才抬起头瞥他一眼:“我不叫喂,我叫……有贼啊!”


    他腾地一声跳起来,转身跑去叫人。


    “别喊,是我。”怀安道:“你不认识我了?”


    姚泓定了定神:“是你?”


    怀安从前襟里掏出信封:“给你。”


    姚泓来到墙根下,看过邀请函,听怀安讲述了书院的设想,为难道:“可是……我出不去啊。”


    怀安拍拍墙头:“翻墙溜走啊。书院提供食宿,在雀儿山,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姚泓激动道:“我去!”


    怀安高兴极了,并跟他约好,三天后来送聘书,下个月的今天,派车在此接应。


    书院刚刚起步,暂定这么多学科,解决了师资问题,就该解决生员问题了。


    荣贺以詹事府的名义要求北直隶各府官学选送优秀的生员进京参加入学考试,府学从未听说过针对官员举行的“翰詹试”,从未听说过詹事府有权私设其他考试。


    当然,太子爱玩的性子也是人尽皆知的,抱着陪太子过家家的心态,各府还是选送了一些学问中下等,不怕耽误学业的生员进京参加考试。


    各府共选送了二百多名生员,一并拉到刚刚建成的雀儿山书院中,在宽阔的校园中码放一排排桌椅,“同考官”都是东宫太监,太子做主考,怀安做副主考。


    众人按照提前发放的号牌,稀里糊涂的坐下来,稀里糊涂的等待分发试卷,等到看到试卷后,四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第一题,从一堆长相各异的图形中,找出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第二题,两个米斗,一个能装五斗米,一个能装六斗米,请问如何仅用这两个米斗量出三斗米。


    如是五十道题,一道比一道奇葩。


    “认真答卷,不许交头接耳。”花公公一脸严肃的宣布考场纪律,并将一炷线香插在香座上计时。


    第183章


    怀安的题目虽然怪异, 但因为都是客观题,只有一个固定答案,阅卷极为简单, 几个太监一个时辰内便批阅完毕,呈上来看。


    还真别说,这些生员从未接触过逻辑推理训练,居然一半的人达到了及格线上, 甚至有满分的答卷。怀安只能暗自感叹,可见这个时代钻营举业的读书人,脑筋确实好用啊。


    “明天一早张榜, 及格的全部发放录取通知书, 不及格的遣返原籍, 明年可以报名再考。”荣贺一锤定音。


    太监们填好了榜单, 还将前三名的名字用醒目的朱笔填写。


    次日一早,各府生员被管理员们赶鸭子似的,从临时宿舍赶到了操场外的公示栏前, 查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尽管他们并不关心自己的成绩。


    此时已入了冬, 天寒地冻的,生员们穿着夹棉的直裰,搓着双手和耳朵, 嘴里吐着白气, 冻得直哆嗦。


    “这一个个的,身子骨太弱, 还不如咱们两个老家伙。”刘公公感叹道:“难怪沈公子说要组织什么……军训。”


    花公公哼一声, 捋一捋鬓角:“谁跟你咱们咱们的, 咱还年轻着呢。”


    “咱还年轻着呢。”刘公公翻着白眼神色夸张的模仿他。


    花公公白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身去了榜单前, 先报前三名的名字,每报一个,便叫他站出来,身旁的小太监会给他带上大红花,在他耳边“咣”地敲一声锣,再往空中撒一把礼花。


    三人被吓得东倒西歪,又在全体生员的目光下勉强站好。


    “让我们恭喜三鼎甲!”刘公公号召道。


    众人稀里糊涂的跟着鼓掌。


    随后便到了辰时揭榜的时间,花公公来到榜单面前,将盖在榜单上的红绸缓缓揭下。榜上有名的共有一百一十二名生员。


    两百多名生员围上来,有人说:“诶,我中了。”


    有人说:“咦,没有我。”


    可大伙一个比一个淡定,中了怎样?没中又怎样?来之前领导都说了,不过是陪太子殿下玩几天,报销来回路费,每天三十文餐补,就这样被忽悠着进了京。


    至于雀儿山书院是干嘛的,这场考试的目的是什么,也没人在意。


    就在此时,花公公突然宣布:“榜上有名者在操场集合,落榜者先去馔堂用朝食,再去志远堂领取路费,就可以返乡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落榜者暗自庆幸,上榜者慌成狗。


    “什么意思?不让走了?”


    “来的时候没说啊。”


    “我们已经是府学生员了,为什么要考一个闻所未闻的书院?”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肃静,肃静!大家稍安勿躁。”花公公一甩拂尘,接过传声筒,昂首挺胸骄傲的说:“首先要恭喜诸位,十年寒窗,百日风雨,行遍书山,航终树海,终于考入了自己理想的书院,欢迎你们!”


    台下事先埋伏好的气氛组响起热烈的掌声。


    生员们面面相觑,万分迷惑。


    两名管理员向他们分发了入学手册。


    又听花公公继续道:“咱们书院是一所超一流的综合型书院,致力于与培养理学、实学全面发展的实用型人才,啊,实用型人才。你们一定要相信,来到雀儿山书院,不但可以收获知识和,还是你们此生为数不多的,可以改变未来的机会……”


    众生员:大概是未来再也考不上进士了。


    此时的荣贺和怀安正躲在位置最高、视野最好的“山长办公室”里,暖暖和和的烤着炭火吃橘子。


    便有太监匆匆进来禀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回宫。”


    ……


    詹事府的官员还是将此事汇报给了皇帝。


    皇帝将太子叫回宫去训斥:“朕已经明确说过,不许以东宫的名义去开书院。”


    “儿臣没有啊,只是以詹事府的名义组织考试。”荣贺跟他玩起了文字游戏,因为雀儿山书院的两位山长,一个叫刘斗金,一个叫许三多,跟东宫可没有半点关系。


    “考试也不行。”皇帝道。


    荣贺耸耸肩,他不扯着詹事府的大旗,还怎么传销……不是,怎么招生啊。


    “以后不会了。”荣贺心想,反正已经考完了。


    皇帝压根不相信他,要他将宝印交出来,亲自替他保管,反正他也不需要监国或处理政务。


    荣贺:……


    太子宝印是一方龟钮的金印,篆刻“皇太子宝”,象征太子的权利和身份,但对于荣贺而言,没有什么比皇帝的独生子更重的身份了,荣贺之所以扭扭捏捏,只是想留着宝印,加盖在“□□聘书”和“录取通知书”上,以免他们辛辛苦苦招来的师资和生源跑掉。


    在皇帝的一再催促下,他还是不情不愿的交了出来,这下可好,阳奉阴违的资本没有了,彻底沦为地主家的傻儿子刘斗金了。


    ……


    “苏先生不肯来?”怀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为郁闷。


    这是唯一一位女先生,又是难得的女医,她不肯来,对以后的办学计划影响很大。


    “怎么才能找苏先生看病呢?”怀安问。


    长兴道:“这可难办,我打听过了,苏氏医馆的坐诊大夫都是男的,只有急症妇人登门,或由女婢来请她出诊才可以,而且苏医生看诊时,从不许有男子在旁,日常也不与陌生男子直接对话,您等闲见不到她。”


    谢韫听说了这件事,对他说:“女子行医极易遭人诟病攻讦,指指点点,苏先生畏惧人言,有诸多避讳也是很正常的。”


    怀安点头道:“我能理解,也正是因为男女大防,我才希望能有更多的女医能医治妇人之症,而不是靠男大夫隔着帐子遮遮掩掩,连望闻问切都做不到,甚至有些产妇明明可以医治,却碍于礼教不治而亡……”


    谢韫沉吟片刻,对他说:“我去吧,让我劝劝她。”


    怀安道:“也不是不行,但要装作急症妇人,你……”


    谢韫狡黠一笑:“这有什么难的,装扮一下就是了。”


    谢韫叫人拿了一套粗布的夹棉长衫,做寻常读书人打扮,自己则束起头发,扮做寻常妇人,还在衣裳里塞进一个枕头。


    好家伙,怀安惊呼,扮上孕妇了。


    他回过神来,第一句话就是:“咱们得从后门溜出去。”


    这副样子被岳父岳母看见,会被打成肉泥吧——他指他自己。


    于是两人狗狗祟祟的从后厨角门而出,乘车来到苏氏医馆所在的大街上,从一旁的摊子上租了辆板车,谢韫躺着,怀安推着她一路急行。


    “麻烦让一让,”怀安高声疾呼,“我媳妇儿她肚子疼!”


    车轮颠簸,在耳边“砰砰作响”,怀安洪亮的声音又特别显眼,谢韫万分尴尬的扯起身上的棉被盖在头上。


    其实她实在多虑了,他俩如今的形象,就算把身份姓名贴在脑门上都不会有人相信。


    店里的伙计见是急症,也不多问,利索的抬出一块门板,怀安将谢韫小心的抱到门板上,抬进后堂找苏大夫去了。


    寒冬腊月的,怀安折腾出一头汗,靠在一旁休息,便有个太阳穴上生痦子的男人感叹:“妇人怀孕最矫情了,我家婆娘也是,今儿头疼明儿脚疼,知道的是怀了身孕,不知道的以为患了恶疾呢。”


    怀安反驳道:“妇人产子就是过鬼门关,十月怀胎身重体乏,坐卧不适,还要担心落胎难产,溽热惊风,怎么是矫情呢?”


    谁知对方翻翻白眼:“小兄弟,凡事不能往最坏处想,那猫狗牛羊下崽,一次七八头也不在话下,怎么到了妇人就成鬼门关了?”


    怀安按捺住想揍人的拳头,心中培养女医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


    约等了两刻多钟,谢韫从内室出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像个……假扮孕妇的少女。


    有人惊呼:“这女大夫真神啦!”


    痦子男却嗤之以鼻:“我就说是矫情吧,没什么事儿。”


    怀安攥了攥拳头,将骨节捏的响了一圈,仍神色如常的拉着谢韫离开医馆。


    来到马车前,先将谢韫扶上马车,便迫不及待的吩咐长兴,选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叫两个生面孔将那个痦子男打一顿。


    一路上,谢韫向他复述了见道苏大夫的经过。


    苏大夫只用一眼便看出她是假扮的孕妇,刚欲将她撵走,便见她拿出一份聘书,请她出山去雀儿山书院授课。


    苏叶实在太忙了,看都没看便想拒绝。


    “苏大夫,我的祖母在生我小叔叔后,得了产褥热,不久便离世了;我的表姑双乳溃烂,面对郎中也羞于启齿,才过而立便与世长辞。”谢韫道:“苏大夫,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希望救治更多的妇人,可是家家都有女人得病,处处都有郎中医馆,世间男女人数各半,女医者却不足千百之一二。”


    苏叶握着那份聘书,重新坐下来。


    两人又聊了盏茶功夫,其实不需要谢韫多说什么,世人有多需要女医,苏叶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教好一个学生,世间就多一个女郎中,能多救成百上千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我每月仅能抽出十个下午。”苏叶道。


    “足够了!”谢韫笑道:“腊月初一,我亲自来接您,以后书院排课,先迁就您的时间!”


    ……


    这一来一去只用了半个时辰,两人又从角门溜回谢家。


    眼看到了岳父散衙的时间,怀安打算直接去向岳母打声招呼,便回家了。


    就在灶房门口,两人准备分头走,怀安忽然拉住了谢韫的手,有点凉,但他的脸上却有些发热。


    “你等一下。”他从袖袋里变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项圈儿来。


    “什么时候买的?”谢韫问。


    “陪我娘去梦祥斋挑年礼的时候,觉得配你,就买下来了。”怀安说着,亲手帮她带好。


    谢韫不是容易害羞的女孩,难得脸颊微红,还未说话,忽然神色一变:“我爹……”


    怀安知道韫妹妹是在和他开玩笑,还没到散衙的时候,岳父怎么会回来?韫妹妹跟他呆的久了,居然也学得顽皮了呢。


    他红着脸拉住韫妹妹的手,腼腆的笑道:“你调皮的样子真可爱。”


    “是么?”一个沉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韫将手从怀安手中抽出来,一脸窘迫的说:“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怀安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回头,便见谢彦开铁青着脸站在他的身后。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眼下做寻常百姓打扮,谢韫小腹隆起,两人手拉着手,一派生米煮成熟饭打算私奔的架势。


    他只觉得背后嗖嗖生凉,那是来自老岳父目光中的熊熊杀意。


    第184章


    场面实在太尴尬了。


    怀安试图缓解气氛, 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呵呵,谢伯伯,吃了吗?”


    老谢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他看向低着头的谢韫, 看她那副打扮,老父亲眼前直发黑。


    沉声道:“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谢韫悄不作声的从父亲身边溜走,还偷偷朝怀安比了个手势。怀安也灰溜溜的跟在她后头。


    “你站住。”


    谢彦开叫住怀安, 直接将他拎到正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训了他一刻多种。


    好在许多典故太深奥,并不能完全听懂, 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配合着老岳父的语气, 做出追悔莫及的神态。


    怀安是真想哭啊, 他们明明都已经定亲了,拉拉小手还像偷情似的,还被老岳父现场抓获, 多么苦命的一对鸳鸯啊。


    韩氏见女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也劝道:“小孩子贪玩没分寸,差不多得了。”


    谢彦开更气:“还小孩子啊?都要为人妇为人夫了,以后有了子女怎么以身作则?再说这是什么玩法?要是被人认出来, 咱们两家都要受人耻笑的。”


    韩氏顺着他的话, 对怀安道:“是是是,下不为例对吧?”


    怀安点头如捣蒜:“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谢彦开瞪他一眼:“明日上朝, 非跟你父亲说道说道!”


    怀安又忙不迭的认错, 承诺再也不带着谢妹妹胡闹了。


    谢彦开见他态度尚可,才悻悻作罢, 虽然很生气,但时候不早了,还是要管饭的。


    于是小两口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使劲浑身解数把韩氏哄得捧腹大笑,堂屋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被孤立的老岳父更坚定了告状的决心。


    次日散了朝,沈聿听说了儿子的“荒唐”行径,蹙着眉道:“实在太过分了!子盛兄,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谢彦开:??


    谁可要好好说说他?


    便见沈聿定定看着他,疏朗的脸上略带悲悯之色,拍拍他的手臂:“辛苦了。”


    言罢,施施然往文渊阁忙去了。


    谢彦开看着亲家的背影一脸茫然,结个亲而已,怎么还砸手里了?


    ……


    沈聿确实很忙,他向姚滨提议重振武备,加固北防。在北边四镇推行募兵制,部分取代世代屯兵的卫所制,一定程度上节约客兵远戍的军费,也可提高兵源质量,姚滨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一边命工部加固防御工事,一边命兵部选用有能力的武官驻守北边防线。


    其实依照沈聿的私心,是希望沈录辞官回来团聚的,沈家已经脱离军籍,老太太又上了年纪,季氏的身体向来不好,三个儿女都已经成了婚,怀远也已经考入了翰林院,却常年见不到父亲一面。沈录却不以为然,漠北各部时常进犯边境,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希望从保定调往蓟镇,驻守北境边防。


    兄弟俩在书信中吵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沈聿妥协,将他调往蓟镇。幸而蓟镇距京城不远,以后一家人相聚的机会反倒多了。


    因此,分管兵部的沈聿确实很忙,忙的头顶倒悬,从散朝一直忙到午后,长随三催四请,问中饭是去馔堂吃,还是送到值房来。


    沈聿这才挂起毛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送过来吧,我回来再用。”


    言罢,拿起一张考牌,去了首辅的值房。


    姚滨为了给唯一的亲兄弟谋个出路,头发都多白了几缕。作为下官,沈聿自然要急上司之所急,在姚滨的请托之下,亲自给姚泓安排了一个考试机会。


    幸而姚泓的举人身份没有被剥夺,有资格参加吏部组织的中书舍人考试。


    中书舍人一职,虽然是七品小官,但前途不可小觑。如果说阁老们是皇帝的秘书,那么中书舍人就是阁老们的秘书,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内阁工作,在姚滨的眼皮子底下,前途暂且不提,至少不怕他再出幺蛾子。


    至于考试,吏部尚书的亲弟弟,根本不用担心考上考不上的问题,不用他开口,底下人自会安排的明明白白。


    因此这一天,是姚滨回京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拿到牌票之后,一下午都没有骂人,也没有整人。回到家里,来不及换下官袍,先让下人备酒菜,他要跟姚泓喝一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从袖中掏出那枚考牌,回想起中举那年,老家发了瘟疫,父母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将年幼的弟弟托付给他,从那以后,他又当哥又当爹,把姚泓拉扯长大。


    父母早逝,无儿无女,姚滨除了祸福相依的妻子,就只有姚泓一个亲人了。他如今位高权重,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他必须尽快让姚泓自立起来,结识更多的人脉,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巨大变革中,更好的活下去。


    他这边正在热泪盈眶,老管家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坏了坏了,二老爷丢了。”


    姚滨一脸疑惑:“什么叫丢了。”


    老管家急出了一头汗:“……就是不见了,中午送饭时还在,刚刚小的去请,里里外外空无一人。”


    姚滨手中的考牌吧嗒一声落地,腾然起身:“还不快派人去找!”


    “诶,是是。”老管家应声而去,派家人分头去附近大大小小的茶坊酒肆寻找。


    一直找到深夜,无获而归,姚滨愤怒至极,命人抄了偏院,查他所有的书籍文稿,看是否有往来书信。


    果然从他的书桌底下发现一个信封,打开竟是一份红皮劄子,两个烫金的大字——聘书。


    打开聘书,扉页写着:兹聘请姚泓先生为我校算学学院院长。落款为“雀儿山学院”,印章为……


    姚滨忽然瞪大了眼,在落款的位置,居然端端正正的加盖了“敕命之宝”的玺印。


    他出身翰林待诏,拟旨传召乃是本业,深知本朝皇帝的宝印共有十七枚,各有各的用途,有的用于祭祀天地,有的用来外服征发……像这枚“敕命之宝”,是用来下敕命的,一般用以赠封六品以下官职。


    所以这不是普通的印章,是玉玺啊!


    这雀儿山书院到底是什么来头?可以在聘书上加盖皇帝宝印?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没有经过廷议,没有经过通政司,没有经过六科科抄?


    “不必找了。”他对老管家道:“一切等明日面圣再说。”


    ……


    次日,首辅大人拿着那份“聘书”来到乾清宫,当面向皇帝询问缘由。


    皇帝仅瞄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声。


    姚滨察言观色,见皇帝面色清白数变,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陛下,这份聘书您知情吗?”


    皇帝含糊的说:“嗯。”


    “所以这雀儿山书院,是陛下授意设立的?”


    皇帝干咳一声:“啊。”


    姚滨不明白了,啊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陛下建此书院,意欲何为啊?”


    皇帝一脸被人往嘴里塞了抹布的表情:“朕——聊做消遣。”


    姚滨:……


    姚滨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更糊涂了,他不但糊涂,有这份盖着宝印的聘书在,他甚至不敢去雀儿山书院抓弟弟。


    他不知道的是,前脚一出乾清宫门,皇帝立刻跳了起来,背着手满屋子来回踱步。


    “畜生啊,孽障!”皇帝骂道:“生他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陈公公命人将十七枚宝印取出,加上从太子那里没收的“皇太子印”,共十八枚,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回陛下,宝印都在,没有任何问题。”


    众人都十分疑惑,这些玺印有司礼监的承宝郎严格监管,太子是怎么偷到宝印,并盖在了聘书上的?


    “叫太子立刻回宫来见朕。”皇帝说着,又道:“慢着,还是去坤宁宫吧。”


    这种事还是关起门来说的好。


    ……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十二月一日,在怀安看来,这是个注定会被写进历史的日子。


    发放聘书的教职员工已经全部到位,其中也包括了“三顾茅庐”请来的苏叶大夫,还有怀安派人隔墙偷出来的姚泓同志。


    众人齐聚一堂,在崭新的大礼堂召开第一次师生见面会,花公公担任主持人,为生员们隆重介绍新来的先生们。


    两位“山长”坐在主席台中央,看着台下一百一十二名目光呆滞的生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桃李满天下的感觉,可真爽啊。


    会议过半,刘公公躬着腰从主席台后侧上来,伏在荣贺耳边道:“殿下,陛下请您速速回宫。”


    荣贺脸色骤变,怀安将目光移向房梁。


    “沈公子,还有您。”刘公公道。


    怀安微微后仰,摆手道:“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们都离开不合适,殿下你先去,我善后。”


    “公子,陛下传召,是圣旨。”刘公公强调道。


    怀安叹了口气,跟在太子身后,一起进了宫。


    才下过一场雪,白雪覆盖的紫禁城寂静无声,能听见一行人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


    怀安小声埋怨:“我早说不要这么干了,被发现了吧?”


    “你可真是马后炮。”荣贺翻翻白眼:“我的太子印被父皇没收了,不这么干,人早就跑光了,你想个更好的办法出来啊。”


    “你倒是偷自己的呀。”


    “父皇不让我打着东宫的名义开书院。”


    “那你就偷陛下的?”


    “他没说不让啊。”


    “……”


    “好吧,一会儿我被推出无门斩首,麻烦给我媳妇带句话,忘了我,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真不至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没有你,这天还塌不下来呢。”


    一狼一狈正在内讧,陈公公已从坤宁宫正殿出来,宣他们进去。


    第185章


    大殿内, 皇后亲自端上疏肝理气的绿萼梅茶。


    “陛下了解贺儿,就是玩心重,绝不会有僭越的心思, ”皇后劝道,“您千万保重龙体,别跟他置气。”


    皇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年过不惑,就这么一个儿子, 荣贺要是真的觊觎皇位,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和抱负,他非得敲着锣鼓放着鞭炮退位让贤不可, 要是还嫌不够刺激, 他可以把自己捆起来送到东宫给荣贺助助兴。


    谁不想当太上皇颐养天年啊。


    可这熊玩意儿他……都偷盖宝印了, 居然是为了骗人去他的书院任教教书, 这开的到底是个书院,还是个传销窝子?


    这没出息的东西。


    皇帝气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生得哪门子气了。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殿内, 规规矩矩的下拜行礼, 他一个头两个大,沉着脸坐回宝座上。


    皇后给他们使眼色:“贺儿,赶紧跟父皇解释清楚。”


    荣贺赔笑道:“父皇别生气呀, 只是盖了几份聘书而已, 没做别的用途。”


    皇帝捂着额头。


    “可是……宝印有司礼监派专人掌管,你是如何拿到的?”皇后大惑不解。


    “承宝郎在每天申时左右会交接嘛。父皇又叫儿臣每日去御书房阅读奏疏和邸报, 儿臣趁他们更换衣裳的时间溜进去, 每次盖两张, 几天就盖完了。”


    “父皇您想啊,儿臣以东宫的名义网罗人才, 被臣工百姓知道了,会说儿臣图谋不轨的。但是以父皇的名义就不一样了,别人只会说父皇英明神武,不拘一格慧眼识人。”


    荣贺一派“我知道自己很机智,你不用夸我了”的口吻。


    怀安连连拉扯他的衣角,让他少说两句。


    果然,皇帝抄起个苹果朝他丢过来:“你还挺得意的!”


    荣贺赶紧闭上嘴。


    皇帝一扫两人,问:“这次是谁的主意?”


    荣贺干脆的说:“是儿臣的主意。”


    皇帝又看向另一个:“沈怀安。”


    怀安抬起头,一脸无辜:“臣这回真的不知情。”


    皇帝斜乜着他的太子:“真的只盖了几张聘书?”


    “真的真的。”荣贺点点头:“哦对了,儿臣还给自己颁了张聘书呢。”


    “什么聘书?”


    “弓箭教头。”


    皇帝:……


    又看向怀安:“你呢?”


    “刀剑教头。”怀安老老实实的回答。


    皇帝一瞪眼:“还说你毫不知情!”


    怀安忙捂住了嘴。


    只见皇帝的明黄色的靴子在提花地毯上来回踱步,片刻驻足,长叹口气。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他指着殿外的廊庑:“看到屋脊那两头角兽没有?把它俩拆了,你俩蹲上去。”


    两人同时看向大殿外,飞檐上形态各异的脊兽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的发着光。


    “父皇,角兽里面有铁钉,拆了屋檐会榻的。”荣贺道。


    怀安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将他拖出殿外,抢先一步行礼告退,拽起荣贺溜之大吉。


    “五脊六兽的东西。”皇帝气得直想哭:“他都偷盖宝印了,担着谋逆的罪名,居然用来盖什么‘聘书’,还给自己封了个教头。”


    “陛下,总比真谋逆要好吧。”皇后听到皇帝语气中居然带着点遗憾,不得不出言提醒。


    皇帝叹道:“朕不是盼着他谋逆,堂堂一国储君,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着调,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皇后也不知该怎么宽慰了,毕竟她这个嫡母和皇帝一样,除了荣贺也指望不上第二个人。


    ……


    沈聿入宫向皇帝汇报边关军务后,便见天子神情呆滞,他已听说了怀安被叫进宫的事,只是打听不到缘由。


    皇帝目光空洞,神色疲倦,缓缓抬起眼皮上下打量沈聿一眼,只见他年至不惑,鬓边没有一丝白发,永远的沉稳干练,丰神异彩。


    “沈师傅。”皇帝费解的问:“最近阁务繁忙,你怎么愈发的容光焕发了?”


    沈聿一头雾水。


    “明白了……沈怀安定亲了。”皇帝自问自答。


    “是。”沈聿道。


    “你定是给他找了个岳家,省心了。”皇帝咕哝道:“可是太子的岳家是个木匠,包不出去啊……”


    沈聿反问:“陛下为何事如此焦心?”


    “朕十岁丧母,带着温阳在宫里讨生活,很早就知道人情冷暖了。”皇帝道:“太子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呢?”


    沈聿听明白了,定是太子和怀安又联合起来,把皇帝气得够呛。


    但自古疏不间亲,何况是面对天家父子,他也只能宽慰道:“陛下,太子即将大婚了,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会懂事的。”


    皇帝望着殿外龇牙咧嘴的角兽,叹道:“但愿吧。”


    ……


    次年开春,圣天子诏令,册封太子妃。


    太子大婚之后,袁师傅终于放心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荣贺新婚,与太子妃相敬如宾,两人各自恪守着自己的本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太子妃娴静端庄,每日进宫请安,协助皇后料理宫中庶务,一言一行循规蹈矩;荣贺则照常起坐,读书,骑射,去御书房阅读奏章和邸报,学习料理政务,偶尔获准出宫去书院看看,随堂听一节课,那是他难得喘息的机会。


    “就像……特别熟悉又特别陌生的人,你明白吗?”荣贺与怀安形容着这种关系。


    怀安不太明白,因为他下午还约了韫妹妹去“崇文女校”的校园骑马放风筝压马路呢。不过看在荣贺如此烦闷的份上,他允许他当一次电灯泡。


    崇文女校的名字还是皇后亲自取的,取“崇文以怀九服,修武以宁八荒”之意,因为需要住校,暂定招收八岁以上女子,没有年龄上限,下月就要迎来第一批学生啦。


    天气转暖,刚下过一场酥润的小雨,新建的操场绿草如茵。


    荣贺是个非常痛苦的电灯泡,看着人家小两口浓情蜜意,竟然在晚春时节感受到了秋风萧瑟。谢韫已经可以骑着月亮慢慢跑了,绕场一周回来,怀安给她鼓掌打气,荣贺麻木的拍着巴掌。


    怀安道:“殿下,下次将太子妃带出来,咱们一起玩儿。”


    荣贺哀叹:“人间悲喜不相通啊!”


    谢韫翻身下马,问荣贺道:“殿下,您厌烦太子妃什么呢?”


    “我可没有厌烦她啊。”荣贺忙道:“只是觉得她太拘束了,略微有点无趣。”


    怀安道:“在宫里,陛下娘娘都待你极好,师傅们尽心尽责的辅佐你,时不时的,还有我听你倒苦水,可是太子妃有什么?”


    荣贺愣了愣,她怎么没有呢?太子妃的身份还不算尊贵吗?


    谢韫接话道:“太子妃出身清白小户人家,只身来到宫里,受万众瞩目,礼仪规矩不能做错一步。她在宫中举目无亲,丈夫的冷落和疏离,又能对谁倾诉呢?”


    荣贺蹙眉。


    怀安接着道:“你想让她有趣,至少要把她当成亲人、伙伴,而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吧。”


    荣贺看向他们二人:“你们两口子,今天是来教育我的。”


    “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怀安道。


    荣贺点点头:“有。”


    “那就行动起来啊!”怀安道:“做男人的,就是要主动一点。”


    谢韫也跟着点头。


    “哎呀,”荣贺被他们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是可以说的嘛……”


    三个月后,太子妃诊出了两个月的孕息。


    “嘶——”怀安一脸踟蹰难言:“他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谢韫再次点头:“好像是。”


    ……


    不论太子如何理解,太子妃有孕,对于帝后百官而言都是大喜事,皇帝子嗣单薄,是群臣最为忧心的问题,如今太子有嗣,国本终于稳固,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皇帝固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再也没有人逼他选秀民间,或恪尽“人伦之责”了。


    臣工勋戚于大朝会时恭惟陛下喜得长孙,内外命妇先至东宫拜贺皇后,复去东宫拜贺太子妃,恰巧这天是太子妃寿辰,只是孕息之喜在前,寿辰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太子妃孟氏严妆盛容,长眉弯弯,凤钗挑牌的大冠压得她纤细的脖颈酸痛,依然保持着端正的仪态,庄丽的笑容。


    宴席结束时,日头已经向西爬去,直到命妇们行礼如仪,依次离席退出东宫,太子才从奉天殿的大朝会上回来。


    孟氏行礼过后,顾不得自己一身沉重的冠服,先领宫女太监侍奉太子更衣。


    荣贺却将孟氏拉到妆台前,利索的拆下那满头钗环,取下大冠:“换一身常服,带你去个地方。”


    孟氏也不扭捏作态,平静的命宫女帮她拆发,重新换了衣裳,挽了发髻。


    二人乘坐马车出宫,一路向繁华的长安街行驶,在一家名为“九味坊”的酒楼门前停下来。


    孟氏自入宫以来,就囿于宫廷之中,除祭祀典礼之外从未出过宫门半步,哪怕出嫁之前生长于民间,也从未踏足过酒楼这种繁华热闹的场所。因此纵使她再稳重,也不禁新奇的睁大了眼。


    他们在店伙计的引领下直上二楼,在一个视野最好的包厢前停下脚步。


    荣贺拉着她的手,径直推门进去。


    “生辰吉乐!”


    孟氏看呆了,屋内的年轻男女纷纷起身鼓掌,还有个梳着鬏髻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转圈儿朝他们扔花瓣,竟无一人向太子行礼。如果没听错的话,他们庆贺她“生辰吉乐”,而非“孕息之喜”。


    荣贺拉她进屋,依次向她介绍怀安和谢韫,怀莹和陈甍,怀薇和顾同,还有最为活跃的小芃儿。


    荣贺端起一只酒杯,握着她的手:“今天没有什么责任、身份、子嗣,只是你自己,为自己干杯。”


    太子妃有孕,只能以茶代酒,席上气氛很好,有文化的作诗,没文化的划拳,居然毫不违和。推杯换盏间,太子殿下有酒了,拉着太子妃开始拜把子。


    怀安酒量略好,拽着荣贺劝阻:“你别太荒谬。”


    可是根本劝不住,被荣贺甩得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拉住谢韫的手傻笑:“咱们也拜!从今天你我起结为异性兄弟,你是我大哥,我是你二弟!”


    第186章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兄弟姐妹们不知先拉哪一对儿,最后索性不拉了,任他们自由发挥。


    次日酒醒, 各个头痛欲裂,可是上学的上朝的都要照常。


    荣贺从大婚之后就开始上朝了,只是御史一封奏疏指斥太子无视宫规,私自带太子妃出宫, 酗酒宿醉,有失君德云云。


    皇帝只得下旨申斥,又罚了荣贺半年俸禄, 令他谢朝在东宫禁足思过一个月。


    此时已是五月底, 盛夏的炎热与清凉并行, 庭院里那颗老石榴树, 见证了宫廷中上百年的血雨腥风,依然热烈的开出花来。


    小黄门拉动着梁顶的手摇扇,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荣贺穿一身单薄的宁绸衫子, 正昏昏欲睡, 便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荣贺回过头,只见孟氏在榻尾处坐着,正在一柄小几前摆弄小香炉, 龙涎独特的香气在殿内氤氲开来。她也只穿着薄薄一层夏衫, 簌簌的落着泪珠儿,显得荏弱可怜。


    荣贺清醒了, 一个鲤鱼打挺起身, 跪坐在她的身边, 几乎要趴在她脸上瞧,一派欣喜的口吻:“你哭啦, 你居然哭啦!”


    孟氏:???


    “别哭了别哭了。”荣贺抬手往她腮上蹭了两下:“半年俸禄而已,我有私房钱,不会饿着你和崽子。”


    孟氏:……


    这都哪儿跟哪儿。


    说着,命花公公将所在衣柜里的钱柜子拿出来,将这些年攒在刘斗金名下的铺子、田产、股份,以及现银汇票,一股脑的倒给了太子妃,让她安心。


    花公公简直哭笑不得,真的不用给自己留一点吗?


    孟氏跟不上他的节奏,整个人都是乱的,眼泪落得更急,忍不住抽抽搭搭的啜泣起来。


    她比荣贺小两岁多,虚龄才刚刚十七,从进宫以来谨言慎行,驯良恭婉。她又是要强的性子,胎息未稳,即便有些恶心不适,也强忍着,一应行坐如常,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在人后落了太子的体面。


    她一边落泪一边诉说内心的崩溃:“可是到头来,殿下还是受到了申斥,遭到禁足……”


    被言官弹劾都不以为意的荣贺,一下子慌了手脚。


    花公公心思细腻,一面梳理着太子那点家底儿,一面劝慰道:“太子妃,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真算不得什么严重的事,慢慢您就习惯了。”


    荣贺白他一眼,笑骂:“你变着法的埋汰我呢。”


    一旁女官又劝:“孕中哭泣不利于腹中胎儿,请太子妃保重玉体。”


    荣贺索性将众人都轰走,默默地递上帕子:“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孟氏也怕伤及腹中孩子,慢慢的平复了情绪,却见荣贺眼眶渐渐红了。


    他自五岁丧母,早早独居,父亲和嫡母待他都好,可那毕竟是不同的,从没有人这样直白的在他面前流泪,为他流泪。


    转息间二人抱头痛哭,凄惨至极。


    花公公和顾尚宫在门外急的团团转:“这怎么还一起哭上了。”


    听闻太子在东宫哭的极惨,皇帝稀奇的挂起毛笔,想要去东宫瞧热闹。


    “陛下陛下……”陈公公拦住他:“太子正在禁足,这不合适。”


    皇帝对于不能围观儿子的哭相表示遗憾,但又十分欣慰搓着手:“成婚了果然不一样,这孩子终于幡然悔悟了,知道要脸了!”


    陈公公笑着附和:“是啊是啊!”


    皇帝仿佛看到了退休的希望,欣喜的说:“民间常说成家立业,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公公:“是啊是啊!”


    次日,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在湖边给太子妃和她肚子里的崽展示花式烧烤绝技,烧了半片园子。


    皇帝紧张不已:“有人受伤吗?!”


    传话的太监道:“除了太子妃有些受到惊吓,没人受伤。”


    “立刻传太医去请脉。”


    “遵旨。”


    安胎的补品流水般送入东宫,皇后也发了话,太子再这样不着四六的作妖,就将太子妃接到坤宁宫居住养胎,远离这个危险人物。


    还叫来太子妃反复叮嘱:“我与你说句心里话,男人的好都是浮于表面的,他想待你好,你便好,有朝一日不想了,你便不好……所以对于咱们宫里的女人而言,子嗣比男人可靠多了。”


    太子妃低呼:“母后。”


    皇后道:“别怪我整日将子嗣挂在嘴边。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情谊笃厚,固然是很好的事,只是你心里要有个数,腹中的孩子,才是你日后立身的根本。”


    太子妃年纪虽小,却十分通透,知道皇后这番话实在是发自肺腑,只有感激的份。


    皇帝又命翰林院掌院学士陆显,东阁大学士曾繁,华盖殿大学士沈聿,轮流去东宫给太子讲学,奏疏邸报一律抄送副本到东宫,万万不能让他有一刻闲着,这才勉勉强强安分了一个月。


    ……


    怀安忙的脚不着地,根本顾不上正在禁足的好兄弟的死活。


    经营一家学校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他可不能看着韫妹妹一个人忙碌,又叫来两个堂姐帮忙,这才使“崇文女校”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女校的学生主要来自雀儿山村民、王氏私塾、书坊皂坊职工子女、慈幼局的孤儿,以及京城少数中产人家甚至官宦人家——后者多是听说崇文女校背后有皇后和温阳公主的股份,将女儿送来结识人脉,也有投机之意。


    谢韫绝不允许女校成为任何人镀金的地方,迈进学校的学生不论出身,一律一视同仁。


    女孩子们家世悬殊太大,谢韫和怀莹怀薇一起,花费一个通宵设计了校服。令她们上课时穿月白色的直裰,简单整洁,健体课穿小袖束带的曳撒,利落方便。


    进入学校后一律统一着装,不到放假不得更换自己的衣裳,不得佩戴首饰,不得携带与课程无关的物件进课堂等。


    又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分为了三个班,箐林班和明德班和致远班,寓意先修其身,再明明德,后致高远。


    转眼到了六月底,太子妃坐稳了胎,太子殿下也终于重获自由。


    雀儿山书院迎来第二届入学考试,这一次,不但男子可以报名,女子也可报名参加。


    《考试须知》一经公布,引起了不少生员的强烈反对,第一,他们都是秀才出身,不想跟白身之流混为一谈;第二,妇人见短,怎能与男子同堂读书?简直有辱斯文。


    怀安也懒得同他们理论,本着来去自便的原则贴出告示,雀儿山书院的学生,首要是谦逊笃学,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者请自行退学,不要玷污这个地方。


    还真有个别生员不信这个邪,嚷着退学来威胁书院妥协,谁知不但没人不劝阻,书院还十分贴心的发给了路费,限期腾空宿舍。


    生员们傻了眼,一下子消停下来。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学问平平,否则也不会被地方府学“献”给太子,即便回到府学继续研究八股时文,也未必考的中举人,还不如留下来学些经世致用之学,兴许另有一番天帝。


    看着几个出头鸟落寞的拿着《退学通知书》搬离宿舍,其他生员讪讪散去,喧腾的校园重新恢复平静,怀安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位山长溜达到操场的另一边,报名处正在发放考牌,核对考生姓名籍贯。


    男女分成两队,一队由杨牧杨老师负责,一队由苏叶苏大夫负责。


    “姓名。”苏叶问。


    “孙大丫,孙二丫。”


    怀安抬起头,原来是孙大武。


    “东家,您也在啊!”孙大武激动道。


    怀安笑问:“大丫二丫也来参加考试?”


    孙大武道:“是,女校的先生说她们底子不错,建议带来试试。”


    苏大夫时间宝贵,来报名处是为了物色适合学医的女孩子的,不是听他们聊天叙旧的,当即要在考牌上登记名字。


    “先生,您且等等。”孙大武紧张的搓着双手:“乡下人识字不多,从小就那么叫,能不能劳烦先生给取个大名?”


    苏叶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看看名册上的生辰,一个在夏天生,一个在冬天生:“就叫半夏和冬青吧。”


    孙大武连道:“好名字!”


    怀安在一旁窃笑,都是中药材的名字,就连苏大夫的名字苏叶,也是中药材。


    再一抬头,他笑容凝固了。


    “叫什么名字?”苏叶问。


    “沈怀芃。”女孩儿嗓音清亮。


    苏叶回头看向领导,沈怀芃,沈怀安,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果然,怀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绕过桌案拉着女孩儿往一边儿拽,还不忘客客气气的对苏大夫说:“我先处理一点家事,劳烦先登记后面。”


    苏叶点点头:“下一位。”


    ……


    怀安牵着芃姐儿的手,往寂静无人的操场角落走。才下过一场小雨,踩在草地上发出哒哒的水声。


    “哥,你拽疼我了。”芃姐儿挣脱开来。


    怀安质问:“你来凑什么热闹?”


    芃姐儿笑道:“我也想考考看。”


    “没看《考试须知》吗?十五岁以上方可报名,谎报年龄啊你。”怀安瞪着眼。


    芃姐儿像个扭股糖一样晃着哥哥的胳膊道:“我就考一下,你不让我来,我两年后再来就是了。”


    “我还不知道你,到时候得寸进尺,再来跟我说,‘我考都考上了,就读几天,玩够了就回家’。”怀安学着妹妹的口吻道。


    被戳穿了的芃姐儿赔着笑:“你是最好的哥哥,天下第一好,就让我试试吧。”


    荣贺看不下去,也来求情:“要不就让她试试,咱妹这么聪明,没准真能考上。”


    芃姐儿笑容飞绽:“山长都发话了,哥,你是副山长,我不听你的。”


    怀安只是愣神的功夫,就被她一溜烟跑没了影。


    刚要抬脚去追,被荣贺拽了回来:“她正在兴头上,来都来了,就让她参与一下,再说就算考上了,读还是不读,也轮不到你说了算啊。”


    怀安满目焦虑:“她还小呢,还不会自己吃饭。”


    “……”荣贺一脸无语:“大哥,她已经十三了。”


    第187章


    才十三岁, 这么能出来上学呢?三十还差不多。


    荣贺对好兄弟的想法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如果妹妹承宁还在, 他只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虽然理解,但他还是好心提醒道:“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出去可别这么说,耽误她找婆家。”


    怀安“嘿嘿”两声:“求之不得, 男人没什么好东西。”


    荣贺:……


    “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他弱弱地说:“咱俩还行吧我觉得。”


    怀安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日头爬到了正中时,考牌全部发放完毕, 管理员组织考生去馔堂用中饭。


    怀安眼睁睁看着妹妹跟着大丫二丫几个女孩儿一起, 去大食堂吃大锅饭, 差点就哭了:“她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哇!”


    “当初就不该建这个书院。”


    “我爹娘也真是, 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谁告诉她今天有考试的?”


    ……


    荣贺看着怨天尤人的怀安,不禁咋舌:“不至于吧,一顿饭而已, 别人吃得, 咱也吃得。你不可能陪她一辈子的,要学会适时放手……”


    怀安根本听不进去道理,命人去后厨叫来掌馔的厨子:“今天晚上全体考生加菜。”


    厨子点头道:“您说。”


    “松鼠鳜鱼……”


    厨子差点跳起来:“啥?!”


    荣贺揉着生疼的太阳穴:“这是京城, 你让他们上哪儿弄鳜鱼去?”


    京中达官贵人享用的鳜鱼, 是从产地打捞上来,装进大盒子里, 用冰块层层冷冻, 再用专门的进鲜船通过漕路运送京城的, 寻常市面上哪里买得到。


    “呃……咳。”怀安不好意思的改口:“那就红烧鲤鱼吧,这就让人去采买, 选三斤以上的活鲤,小了不好吃。”


    厨子点头应下。


    “再加一个芙蓉鸡片,一个粉蒸肉,有新鲜的时蔬炒两盘。”


    厨子一脸为难:“三斤以上的活鲤鱼五十尾,活鸡三十只,猪肉八十斤,火腿两条,时蔬一百斤……”


    怀安点点头,给他一笔现银:“不用去账房报账。”


    厨子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转身出去了。


    身为最好的兄弟,荣贺不得不好心提醒:“你这样,只会让她觉得这里的伙食特别好,下次还想来。”


    怀安这才发现自己思路不对,连忙叫回厨子:“不用加菜了,钱还给我。”


    厨子没头没脑的掏出两枚小银锭,交还回去。


    怀安又重新审一遍菜单,提笔唰唰一顿划拉:“老豆腐炖白菜,疙瘩丝炖个汤,白米饭换成杂面饼子,小米粥换成黄米粥。”


    荣贺瞠目结舌:“是不是亲哥?”


    “偶尔吃一顿粗粮促进消化,对身体好。”怀安道。


    ……


    饭后半个时辰,考生们便按照发放的考牌来到各自的考场,在门口经过管理员的检查,依次就坐。


    随后宣布考试纪律,发放试卷等等。


    第一场考一篇四书题,考验经学基础;第二场考逻辑思维能力,考验智商。


    两场考试权重相当,按总分排名,设定单科线,两场都及格方能录取。


    雀儿山书院学制为四年,第一年以四书五经为主,各学科均要涉猎;一年后通过考试分配方向,也可以自行选择,但分数不够只能服从调剂,否则就要留级;后三年除了应试文章的训练,还要深入学习专业知识,这三年间随时可以参加科举,取中举人才能参加吏部铨选,介时荣贺会出面干预,优先按所学专业分配到各地方出任佐贰官员,成绩优异者分入六部,也可申请留校做□□,继续做研究。


    当然,如果能一举考中殿试那就更好了,书院会发放一笔奖励金,并时常邀请他回母校举办讲座……


    考试的两天,学院包食宿,也就是说芃姐儿要在此过夜。


    想到这一点,怀安焦虑的坐立难安。


    怕赶不上宫门落钥,荣贺匆匆劝了他几句,便乘车赶回城里。怀安却不放心,只得命人回家报个平安,睡在了山长室的桌子上,第二天腰酸背疼,让人买了张床放在隔间里。


    次日考完,考生便可先行回家,三日后再来看榜。


    逻辑思维能力是客观题,成绩最先出来,大部分考生达到了及格线,让怀安和谢韫欣喜若狂的是,所有报考的女孩子都及格了。


    可他们还是高兴的太早,文章批阅的慢一些,当杨牧拿着糊名的考卷进来,在考试组先生们的见证下拆开弥封,填写成绩,众人都沉默了。


    本次考生人数共有一百六十人,女子只有十二人,除了孙大丫、孙二丫和沈怀芃通过了考试,其余九人都是女校选送的“优等生”,竟无一例外,全部落榜。


    谢韫神情呆滞,久久说不出话来。


    “杨先生……”怀安欲言又止。


    杨牧十分为难的说:“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些女子并非不如男子,只是她们没有平等的读书的机会,寻常百姓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读书人,此人可以不理家务,不事生产,一心苦读,世间有几个女子可以与之相较?可是如果因此为她们开后门,我又怕难以服众。”


    怀安只想拍自己一巴掌,当初真是脑子进水了,制定了这种规则。


    最后还是谢韫调整了情绪,对怀安道:“杨先生说得对,大家同堂考试,谁也不会体谅她们的艰难,如果因此对她们有所宽免,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明天放榜之后,我带她们回去继续读书,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后年再来,只要下足功夫,总有考上的一天。”


    众人闻言频频点头,除了苏叶大夫为招不到女弟子烦闷不已,其他人还算淡定。


    ……


    书院事多且杂,怀安三天没有回国子监,也没有回家。


    放榜之后回到家,怀安才知道,沈怀芃这个熊孩子给家里留了一封书信就跑了,还胆大包天的雇了辆马车出的城。幸亏是跑去了他的地盘,否则沈聿许听澜非急死不可。


    于是怀安在外三天,芃姐儿就被禁足了三天。


    这是她此生受过的最惨重的责罚,怀安打开房门救她于水火的那一刻,哇的一声就哭了:“哥啊,你怎么才回来哇——”


    怀安本想骂她活该来着,见此情景心都碎了:“哥不好哥不好,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兄妹俩抱头痛哭,惨绝人寰。


    沈聿从厢房门口经过,悠悠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道中落了……”


    ……


    怀安带回了芃姐儿榜上有名的消息,沈家的规矩一向是赏罚分明,纵然芃姐儿逃家的行为极其错误,但她能从一百六十人的考试中脱颖而出,全家人还是很为她高兴的。


    尤其是沈聿,他又重新做起“才女她爹”的春秋大梦来。


    放榜当晚便叫回侄女女婿,全家人聚在一起,小小的庆祝一下,甚至还在门外放了一挂鞭炮。


    席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果然如怀安所料,芃姐儿趁机提出想和大丫二丫一样,去雀儿山读书。


    怀安放下碗筷:“书院的饭菜你吃得惯?”


    芃姐儿兴奋的说:“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书院的饭菜真好吃啊!不像咱们家似的,只吃的白米白面,那里的饼子是金黄色的,喷香,我见都没见过,汤我也没喝过,又香又爽口……”


    怀安筷子险些掉在地上。


    别人是山猪不吃细糠,这叫什么?家猪爱吃野味?


    除了沈聿不发表意见外,其他人都是反对的,毕竟芃儿年纪确实太小,比大丫二丫还要小几岁,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吃住在学校,家里哪里放心得下。


    芃姐儿从席上磨到席下,终于换得娘亲点头。


    许听澜心里想着这孩子贪玩没长性,多半是觉得新鲜,玩几天自己就吵着回来了。


    “不对呀。”许听澜突然回过神来:“她一向背书都费劲,你教她写八股文了?”


    沈聿一愣:“不是你教的?”


    许听澜否认道:“我哪里擅长这个呀。”


    众人又将目光落在季氏身上,季氏也摇头否认:“我也没教。”


    一问下去,从哥哥到姐姐,从嫂嫂到姐夫,家里所有人都摇头。


    芃姐儿含含糊糊的说:“爹爹教哥哥,每天重复一百遍,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沈聿当即向怀安索要芃姐儿的试卷。怀安起身去翻书包,幸亏他带回来了。


    全家轮流传看,只见那题目虽然简单,可对于芃姐儿这个年纪来说,文辞通顺有韵律,结构严谨不犯忌讳,文理准确思路清晰,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所以你只是听得多了,就会了?”众人无不惊诧不已。


    芃姐儿点点头:“不难的。”


    不难?多少读书人穷尽一生潜心钻研,也很难做到“理、辞、气”三者俱佳,因为八股文的格式与禁忌非常严格,处处都是禁锢,要想鞭辟入里言之有物,还想辞藻华丽朗朗上口,非要在技巧上下足功夫不可,实在是所有文体中最难的。


    这样的文体,她居然说不难?


    沈聿一眼便看出了问题:“八股是表,经史才是本,平时让你背书都是要死要活的,你单学八股有什么用?”


    芃姐儿目光游移,显得十分心虚:“我也不知道啊……”


    怀安却听出来了,这娃从很小就学会藏拙了!表现得笨一点,不但可以少做很多功课,还可以降低大人们的期待,获得更多吃喝玩乐的时间。


    哎呀呀,怀安心想,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当然了,他是本来就不开窍,倒不用刻意去藏……这下好了,全家写不好文章的只有他了。


    第188章


    “呦, 这是谁啊?”谢彦开搁下书本,望着走进值房的少年,哂笑道:“稀客稀客, 快坐,给沈监生看茶。”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的书吏说的。老书吏也极有眼力见儿,不但没给怀安倒茶,还跟着笑了一下, 默默退出了值房。


    怀安是回来销假的,只是今天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也无心跟谢伯伯贫嘴饶舌了。


    谢彦开反倒有些稀奇:“怎么了?像被霜打了似的。”


    “唉。”怀安叹气摇头:“天之道, 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 损不足以奉有余啊。”


    芃姐儿也是个小神童, 怀安起先还有些沾沾自喜,这辈子靠爹娘靠大哥靠媳妇儿靠妹妹,人生赢家呀, 还有什么用功的必要?


    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从基因遗传的角度来看,爹娘强大的基因性状十分稳定,为什么只有他是个例外?


    谢彦开嗤的一声笑了:“你还不够有余?”


    “我哪里有余了?”怀安哭丧着脸, 将自己成为全家的才学洼地的事讲给老岳父听:“我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那倒不至于, 你爹跟我说过,你出生时通体金黄, 还以为老沈家要出帝王将相了。”谢彦开道。


    怀安心想, 没文化真可怕, 那是黄疸……


    “不过你们老沈家确实出了将相,或许你是一个祥瑞呢。”谢彦开又道。


    怀安捂着耳朵:“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当吉祥物!”


    谢彦开笑得更厉害了:“那你指望我怎么宽慰你?”


    怀安神情凝固, 自己在岳家何尝不是洼地啊。


    谢彦开敛笑正色道:“不想当吉祥物,就踏踏实实的读书考试。你真当这世上遍地天才?真当你父兄生来就是神童,一辈子靠天资吃饭?方仲永比他们更神,为什么泯然众人了?这世上到处都是资质平凡的读书人,他们没有探花开蒙,更没有翰林学士当老师,难道就不学了?”


    “可是师长再怎么为你铺路,自己不往前走也是白搭的。你去年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升入崇志堂了,这说明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一切按照我给你制定的计划,不管是举人进士,总有中的一天。”


    “真的?”怀安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谢彦开露出真诚的笑容。反正不管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总有中的一天嘛……万一还考不中,那时他坟头的草都已经三尺高了,活不到那一天又不能怪他。


    明年又是大比之年,眼下把他骗回来读书才是关键。


    怀安却不像小时候那样好骗了,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从随身的书包里抱出一摞书来,足有十几卷。


    “这是什么?”谢彦开预感不祥。


    怀安道:“这是家姐编写的一本字汇,名叫《字海》,这两年我们都在忙着审校和修订,现在已经初步完成啦,不过作为未来火遍大江南北的工具用书,还是需要仔细推敲打磨的,您学贯古今博文广知,就费心帮我们审一遍呗?”


    谢彦开只有一句话:“找你爹去。”


    怀安绕到他的身后,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殷勤的不得了:“我爹说了,他考上一甲,有技巧的成分在,于学问一道,还是您更扎实渊博一些。”


    谢彦开一愣:“他真这么说的?”


    怀安不假思索:“是啊!他还说,如今天下士人,皆以卖弄文采为荣,写诗作文花团锦簇经不起深究,您不一样,您是能沉下心做学问的人,文风严谨周密,古拙大气,是当之无愧的鸿儒。”


    这马屁拍的,谢彦开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用手指点了点案头。


    怀安喜笑颜开的将《字海》挪到他的面前。


    “那这……”谢彦开拿出一摞程文。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怀安连下保证。


    翁婿二人达成交易,谢彦开便开始为他布置接下来三天的功课。


    等怀安踌躇满志的捧着一摞功课出去,见到等在外面的赵司业,躬身行了一礼,便回崇志堂去了。赵司业有事禀报,进门时不禁咋舌感叹:“您真是煞费苦心啊。”


    什么女婿这么难养,还要哄着骗着,讨价还价才肯读书。


    谢彦开叹了口气,一边翻看着面前的《字海》,一边叮嘱道:“今后沈怀安告假,除婚丧嫁娶外一律不准。”


    砸手里了,怎么办呢?


    赵司业一脸为难:“下官也不想给假啊,可他每次都有东宫的令旨。”


    谢彦开忽然道:“有点意思!”


    “什么?”


    谢彦开拿出一卷,给赵司业看。


    “我还当他又在信口开河,想不到他们小小年纪,还真搞出这样一本字汇来。”


    赵司业仔细翻看,发现这本字汇果真是删繁就简,化难为易,同样赞叹连连。


    “这是出自哪位大才之手啊?”他看了看扉页的名字,沈怀薇,没听说过啊。


    “是位女子。”谢彦开道:“沈阁老的侄女。”


    赵司业听到前半句,面露迟疑之色,听到后半句,又换回满面赞赏:“沈阁老家不愧是书香门第,人才辈出啊。”


    谢彦开朗声笑道:“是我大亓文运昌盛,中兴有望了!”


    ……


    芃儿到底还是来雀儿山上学了。


    开学典礼这天,怀安再次告假出来,同来的还有荣贺和韫妹妹,董事会成员孟老板和贺老板。


    芃姐儿拉着谢韫询问崇文女校的情况,一路上兴奋的话不停。


    孙大武送大丫二丫来书院,芃姐儿看到她们便跑去和她们说话,三个女孩儿发出银铃般的说笑声。


    这样的场景,怀安已经三十多年未见了,前世的校园里,男孩女孩们总是充满朝气的,男生喜欢犯贱,没错,就是犯贱,拽女生的头发藏女生的笔,非要被按在墙上群殴才舒服;女生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喜欢在书包上挂好看的饰品,她们好像各个能歌善舞,单是学钢琴的就有七八个。


    当年的怀安正处于青春期,性格闷闷的,带着点孤僻,觉得身边的同学既幼稚又聒噪,时至今日再看到这种场景,却不禁热泪盈眶。


    荣贺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看什么呢?”


    怀安道:“如果不是三个,而是三十个,三百个,那该多好啊……”


    荣贺看看叽叽喳喳小嘴不停的芃姐儿,一脸认真的说:“那应该挺吵得吧。”


    怀安朝他翻了个白眼。


    孙大武却反复叮嘱两个女儿,沈家对他们家恩重如山,一定要照顾好小姐。


    怀安听得直摇头,人家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来的,说得好像要给芃儿做丫鬟似的,当即对孙大武说:“到这儿来的都是同窗,以后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小姐。她们的安全你尽管放心,谁敢在书院胡作非为,那简直是活腻了。”


    孙大武连道当然放心,却不知道这话是怀安拿来宽慰自己的。


    话音刚落,李教官挎刀,率一队亲军巡逻路过,虽已上了年纪,却仍保持着在神机营时威风凛凛的气质。


    两位教官不但要负责教授兵法谋略,还要担任保卫科长,掌管着整个书院的安保系统。


    怀安本想从外面招聘保安的,可是民间私自豢养护卫是违法的,眼下雀儿山书院正在小心翼翼谋生存,不能在细节上落人口实,于是荣贺盯上了自己的侍卫。


    太子大婚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拥有一支东宫直属的亲军,这是一国储君地位的象征,也是太子立足于朝堂的资本之一。不过荣贺作为独子,既没必要靠它稳固地位,也没打算靠它谋权篡位,便特意抽调了五十名亲军来书院……当保安。


    高贵的太子亲军们内心是拒绝的,可是太子令旨已下,也不得不收拾行装来书院看大门。


    怀安又交代她们:“你们是书院里仅有的三个女学生,平时要相互照顾,有事就找钱夫子或者任何一位先生,平时在宿舍里遇到问题,就找管理员。”


    三个女孩子齐齐点头。


    怀安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非常有兄长范儿的摆摆手让她们去操场了。


    一转身,捂着眼睛深吸一口冷气。


    荣贺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上个学就难过成这样,以后送她嫁人,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怀安被他一句话整破防了,靠着韫妹妹的肩头啜泣:“嘤嘤嘤……”


    谢韫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好了好了,不哭啊不哭,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接她。”


    “嗯嗯!”怀安可怜弱小且无助的点点头。


    荣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龇牙咧嘴的躲开了,还嘤嘤嘤……要死了!


    ……


    开学典礼过后,就是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就在老生员们暗自窃喜的时候,忽然接到通知,要跟着新生一起军训,并将军训表现作为学分纳入年终成绩,且谁都不许请假,否则明年跟着下一批新生补训。


    告示一出,全校哗然,不过这回没人敢闹着退学了,因为两位山长有了新生,已经不稀罕他们了,来去自便。这可是太子殿下设立的书院,将来说不准都是新君班底,他们怎么会真的退学呢,便只能苦哈哈的跟着练。


    说是军训,面对这些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李教官也不可能真的按照神机营那一套训练方式,不过是让他们围着操场慢跑,训练“哨起”,“立正”的口令,唱唱军歌什么的。


    此时已进七月,夏天与秋天的交界,正午头上热的让人叫苦,怀安特地嘱咐馔堂备好了绿豆汤,金方海金大夫还特地开清热解暑的药方子,熬了一大锅,要他们一人灌一碗。


    怀安终于盼到休沐,去书院的时候,整个馔堂都充斥着草药味。三个女孩儿依然说说笑笑,反比那些久困书斋的男生们更有活力,可见李教官是及有分寸的。怀安带了两个丫鬟,将娘亲给芃姐儿准备的衣物、吃食和一些常用药品送回宿舍,因为芃姐儿在书院时总是假装不认识他,便只好悄悄离开了。


    回到家里,先跟爹娘汇报了芃姐儿的情况:“晒黑了一点,倒是没瘦,看上去挺开心的。”


    二人见儿子没有再哭哭啼啼,就知道女儿应该过得不错。


    瞟一眼怀安身上为彰显“学问”而刻意穿上的儒衫,沈聿道:“换身衣裳跟我出门,姚阁老想见你。”


    “姚阁老见我?”怀安戒备的后退半步:“我可没偷他弟弟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发自愿的。”


    “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沈聿哂笑道:“姚阁老病了,我们去探望一番。”


    “病了?真的假的?不会是想把姚泓骗回来吧?”


    “生你的时候怎么就多生了张嘴呢。”许听澜拧一把他的耳朵,撵他赶紧去换衣裳。


    第189章


    午后时分, 父子二人带了几样补品,如约来到姚滨家中。


    姚家在京城的府邸是皇帝赐宅,虽也算不得豪阔, 比起老家的祖宅毕竟气派不少。


    怀安前几次都是从后院翻墙(划掉),怀安从没来过姚府。


    进入大门绕过影壁,是轩敞大气的前院,前院的下人引着他们进入二门, 便有府婢接引,迎面是三正四耳七间口的正院,院中摆一只巨大的荷花缸, 不过里面既没有荷花, 也没有金鱼, 只蓄了水。


    院子里只有两株石榴树, 石榴花败,稀稀疏疏的坠着青涩的果实,两侧栽的都是最普通的花树, 既不茂盛也不整齐, 一看就没有用心料理。


    怀安心想,可惜了这么大的院子。倏而又回想起原来郑阁老家简朴朴素的宅子,谁能想到他背后的郑家是平江府最大的地主豪强, 占据二十几万亩良田, 无数的桑园织坊、庄园铺面呢。


    姚夫人蹒跚着小脚迎出来,沈聿毕竟是外男, 就连怀安也这么大了, 照说不该轻易进入别人的内宅。因此沈聿微垂着眼睑, 道一声叨扰。


    怀安则执弟子礼,唤她“师母”。


    “无妨。”姚夫人道:“府里没有年轻女眷, 沈阁老请进吧。”


    府婢将沈聿引进内室,怀安等在外面,闻见满室药味,便知道姚阁老是真的病了。


    府婢端来茶水和果盘,怀安也无心去吃,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师母,姚师傅病的要紧吗?”


    姚夫人脸上的担忧藏都藏不住,叹道:“他这官当的太累,连着一个月,晚上成宿成宿的睡不着,更要命的是,他为了白天有精神料理朝务,还喝了不少老参。”


    “昨夜在值房忽然昏厥,被人送回家来,太医来看过,是日夜操劳、忧心如焚导致的寒邪入体,最不该的就是吃那老参,阳亢之气太重,如狼如虎,将邪气逼入肝腑……”


    怀安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明白是过度劳累加忧心伤了肝脏,想起那么多的名人死于肝病,他心一沉:“太医有什么好办法吗?”


    姚夫人摇摇头,不吐不快道:“太医都直摇头,开了几幅药先吃着看。也请来几个大医馆的郎中,都赞同太医的说法。”


    又道:“这世上大部分的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保养身体,戒嗔怒,戒劳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他这个人啊……今早才刚刚转醒,就命人将要紧的公文邸报拿回来看,就这么不要命的干,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他呀。”


    怀安蹙眉唏嘘片刻,忽然想起金方海来:“师母,我们书院里有位郎中,擅长疑难杂症,我这就让人请他来给姚师傅请脉。”


    姚夫人此刻正六神无主,闻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怀安见她很急,立刻去前院门房,叫长随去一趟安济堂,找金郎中来。


    金方海的医馆,在京城口碑并不好,因为他经常“治死人”,亦或者说,他收治的病人本就是药石无灵了,被其他医馆判了死刑拒之门外,唯有金方海来者不拒。疑难杂症多了,失败率自然也高,金方海又不是神医华佗转世,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倒是积累了大量疑难病例的经验,怀安相信他的医术,反比许多口碑好的郎中要高。


    金方海背着医箱匆匆赶来——他还没见过病的半死不活的首辅呢,多新鲜啊!放下手头的事火急火燎就来了。


    姚夫人见金郎中也就三十几岁,连大白胡子都没有,不禁有些失望。


    金方海进屋便瞥见床头的小几上堆满了劄子,姚滨卧在病榻上,一副面如金纸的憔悴病态。


    金方海一番望闻问切,说辞与太医差不多,开出的药方却与太医院的截然不同。


    姚夫人这下犯了难,太医和金大夫,该相信谁呢?


    “两个药方并不冲突,可以都吃,每次一副,每日两次。”金方海道。


    这么草率吗?


    怀安将金大夫拽到一旁问:“靠不靠谱呀?”


    金方海翻了个大白眼:“不相信我叫我来干嘛?”


    “不是那个意思……”怀安道。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客客气气的将金方海送走,并令人去药房抓药、煎药。


    “你们先出去稍候,我有话跟怀安单独谈谈。”姚阁老道。


    姚夫人便请沈聿去外堂奉茶。


    见他们离开,姚滨费力的撑起半个身子。怀安趁机将两个枕头摞在床头,让他靠着,坐着舒服一些。


    姚滨幽幽叹道:“我常常想,要是我也有个儿子,是不是也如你一般。”


    怀安就事论事的说道:“那您要操的心可比现在多一倍。”


    “你这孩子啊。”姚滨朗声笑了,又问:“你们打着陛下的名义搞出来的书院,最近如何了?”


    怀安道:“已经招收了两百多名学生,其中一半是北直隶各地的府学生员,共开设了八项课程,今年还要再加律法和财税,明年还要再加农政和建筑……”


    怀安像作报告似的对姚滨说出了他们的三个五年计划。


    第一个五年,从各地百姓、小吏和官员中找来各行各业的“专家”,培养出第一批具有专业素养的官吏;第二个五年,开海能带来的不仅有真金白银,还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天文、历法、数学、测量和水利等技术,我们要引进外籍专家,与本土专家合作交流,逐步建立各个领域的学术体系;第三个五年,在全国开设分校,致力于培养合格的官吏,而不是空谈‘之乎者也’的儒生,并开办速成扫盲班,让更多的百姓读书明理。


    姚滨的脸上,由戏谑变得严肃,又由严肃变得震惊,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怀安忙起身为他拍背:“怀安一时激动,出言狂悖了,您可千万别生气呀。”


    姚滨咳得说不出话,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你接着说。”


    怀安又道:“科举制度距今近千年,一直围绕着经史子集选拔人才,选出来的官员个个都是文学家,朝廷不缺清廉守法的循吏,也不缺您和我爹这样真正想做事的干吏,缺的是水利、农田、财政、军事等方方面面的专业人才。姚师傅,我们已经落于人后了,必须迎头赶上,才能避免……”


    他想说“才能避免错失这个时代,避免落后于列强,避免国家因为自给自足的优势,反而陷入被动的局面。”


    但他还是改口道:“才能使新政顺利施行,国祚绵延。”


    天朝上国的骄傲在士大夫心中根深蒂固,姚滨不知道怀安脑海中那段刻骨铭心的屈辱历史,因此也不能完全体会怀安所说的“落于人后”,不过他是聪明人,尽管他性格耿介,脾气暴躁,也不可否认是顶级的聪明人。


    太子和怀安最近做出的一些举动,令朝中许多人都当成还没长大的孩子在胡闹,朝中和他一样主张新政的官员有很多,他们将目光放在土地、税收、边防、吏治上。可他们谁也没有亦或不敢提出,国朝有今日,或许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说句胆大包天的话,只学孔孟的学说根本不能经世致用。


    孔孟程朱之学是士大夫立身的根本,他们怎么能有所质疑呢?可是直觉告诉他,太子和沈怀安并不是在胡闹,他们的思路是对的。


    “怀安,”虽然心中认同,但姚滨还是劝告他,“还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出了这个门,就咽到肚子里去,我和你父亲心里都有数。”


    怀安连连点头。


    这时姚夫人亲自送药进来,她踟蹰着问:“金郎中开的药,喝还是不喝?”


    姚滨浅笑道:“喝啊,我相信怀安推荐的郎中。”


    怀安心里很虚:我不太相信啊……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姚阁老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茶水有些烫,暂放在了一边,又拿起了邸报。


    怀安见状起身:“师傅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明天就去书院传消息,叫师叔回来看您。”


    他说的“师叔”自然是指姚泓,尽管两人忘年之交,当面都是以兄弟相称的,不过在姚阁老面前还是得论个辈分。


    “不必。”姚滨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且没到时候呢。”


    怀安:……


    姚滨又道:“千万别告诉他。他这半辈子一向不知所谓的,如今总算做了件正事,让他安心的做吧,说不定将来是一条出路呢。”


    茶水凉的差不多了,怀安递到他手里,开解道:“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敬重您的,去年过年躲在书院不敢回家,把您的画像挂在墙上磕头拜年呢。”


    “噗——咳咳咳——”姚滨一口茶水喷出,呛的脸都红了。


    怀安抢过邸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别让他回来,”姚滨边咳边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怀安不得不接着替姚泓大兄弟美言几句,结果越说越不招人待见,姚滨再次拿起邸报,都有点撵人的意思了。


    怀安识趣的闭了嘴,告退出去,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劝道:“您要多休息,少操劳……”


    话没说完,便见姚滨已经歪在床头不省人事,手里的邸报也滑落在地。


    怀安吃了一惊,小心翼翼的上前试探姚师傅的鼻息,不知道是不是该喊人进来。


    片刻,鼻翼间响起规律的鼾声,竟然是睡着了。


    怀安轻手轻脚的退出去,跟着老爹回了家。


    结果次日寅时,姚家的下人便找上门,说姚阁老还在睡,吃饭都叫不醒。


    此时天还没亮,已换好官服的沈聿将怀安从被窝里拽出来,怀安也吓坏了,骑马去的安济堂,把金方海从被窝里拽出来。


    “姚阁老为什么长睡不醒啊?”他急迫的质问。


    金方海惺忪着睡眼,缓了许久才回过魂来:“睡不醒就对了,我给他开的药方就是让他睡觉的。”


    “啥?!”怀安震惊。


    “睡觉是最好的良药,睡得好,胜过一切养生。”金方海振振有词。


    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怀安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上辈子大姑还是三姨转发到家族群里的养生公众号!


    怀安想咬人,咬牙切齿的说:“让你去是给他治病的,不是给他下安眠药的。”


    金方海耸耸肩:“太医的药方就是治病的,医嘱也是对症的,可是你有办法让他戒嗔怒、忌辛劳,十天不看邸报不批公文吗?”


    “……”怀安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金方海拉上薄被:“出去出去,我也要睡觉。”


    第190章


    姚泓到底还是知道了姚阁老病倒的消息。


    倒不是怀安出尔反尔, 实在是金方海那个大嘴巴来书院上课时,见到姚泓的第一句话便是:“姚阁老病成那样,你怎么不回家?”


    姚泓惊讶道:“我哥病了?!”


    金方海一愣:“诶呀呀, 当我没说。”


    姚泓怎么可能当他没说,红着眼眶,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逼问,才问出了姚阁老的病情。


    “帮我向钱夫子告个假。”他说着, 便沿着狭长的连廊往外跑去。


    “哎,记得督促他按时吃药!”金方海在他身后叮嘱道。


    姚阁老得的是肝疾,又不是脑疾。金方海开的药吃完就不省人事, 一觉能睡五六个时辰, 醒来又要吃药, 再睡五六个时辰, 他岂能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如是两轮之后,就拒绝在服用金方海的药了, 只吃太医的方子。


    正值新政的紧要关头, 他很忙,需要保持清醒。


    门外忽然响起哭天抢地的嚎啕声:“哥呀!呜呜呜啊啊啊……哥!”


    姚泓快四十岁的人了,冲进屋里就趴在床边嚎哭, 悲痛欲绝, 如丧考妣。


    姚滨睡得那一天一夜倒是养足了精神,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句:“滚出去!”


    “诶。”


    姚泓滚出去了, 但他将金方海的叮嘱奉为圭臬, 每天盯着灶房煎药, 姚滨不喝,他就将两副药掺起来煎。姚滨索性都不喝了, 他就跪在床边哭。


    当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这场面了,可是姚泓不知道跟谁学的,像个撕不掉的狗皮膏药,还是很一贴很聒噪的膏药。


    最终姚滨选择吃药,两眼一闭换取清净。


    “还是你有办法。”看着熟睡的丈夫,姚夫人用手帕沾沾眼泪。


    姚泓叹气道:“他把新政看得比命还重。”


    姚夫人道:“可不是么,你说我们连个子女都没有,他这又是为了谁啊。”


    姚泓也不知道,他是个极其简单的人,一张桌子一沓稿纸就能坐上一天,哪里能理解老哥的想法,只是每天简单粗暴的将他放倒,除了一日三餐,就只是让他睡觉。


    旬日之后,姚滨果然养足了精神,销假回到内阁。


    案头上的公文已经堆积如山,不过在沈聿、曾繁的协助下,很快便理清了头绪。


    内阁公务繁忙,只剩三名阁员显然不够,月底便举行廷推,推举陆显、孙燮入阁。


    赵淳在南直隶推行的“清丈均田”取得了初步成效。


    在姚滨与沈聿的力主下,皇帝下旨令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总赋法——即地方将田税、徭役、摊派及其他征项汇总为一项,按亩折算缴纳。


    与此同时,施行币制改革:由户部重新发行通行钞,作为金银铜钱的辅助,但必须做到有限发行,不能滥发滥用,并将其与金、银绑定,制定兑换比例,允许百姓持通行钞到各钱庄票号对付现银。


    所有民力征调、战争物资、奖励赏赐等行为,都不得使用通行钞,避免不限制印刷导致大量通行钞流入市场等等。


    地方缴纳税赋,可以用现银,也可以用朝廷发行的通行钞,各项税赋合并、赋与役合并,按亩缴纳,且不分官田民田,一律均派。


    这两项政令的颁布,无疑给了各地的士绅豪强当头一击。


    反对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入内阁,姚滨均依靠强权铁腕,强行压下。


    ……


    秋冬交替之际,劳神劳力的姚阁老又病倒了一回。


    屋漏偏逢连夜雨,如郑迁先前所料,曾繁的老父在老家过世,讣告传入京城,曾阁老竟在值房里吐出一口鲜血,随从和书吏齐齐抱住了他,才没有摔倒。


    四下响起劝他节哀的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被赛进马车送回了家。


    老父猝然离世,曾繁必须向朝廷报丧,请求回乡丁忧,然后在家里扎起一个灵棚,披麻戴孝,等待皇帝的圣旨。


    密密麻麻的挽联供奉于灵堂两侧,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怀安也跟着老爹前来吊唁,看着曾经教过他的曾师傅披麻戴孝,面色惨白,再想想缠绵病榻的姚师傅,再看看老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担忧。


    首辅告病,次辅丁忧。沈聿每日忙到深夜方归,就连芃儿从书院休沐回家,困得在正房的罗汉床上睡着了都没能等到他。


    看着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晒黑了不少,沈聿心疼的问:“她还没玩够?”


    许听澜摇头叹气:“没呢,说后天回去就要正式上课了。”


    “我还当她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怎么这次这么有耐性?”沈聿纳罕道。


    “我也奇怪呢。”许听澜扯过一张毯子盖在芃姐儿身上:“说书院里的课跟家里学的不一样,她都很想学。”


    许听澜有些担忧的说:“不落窠臼本是好事,可是芃儿这样,是不是太不拘一格了?”


    “我也不知道。”沈聿怅然道:“人只有这一世,我只希望他们都能按自己想法的活。”


    当然,以“才女他爹”的身份名留青史也是非常拉风的。


    此时外面想起了敲门声,云苓拉开上房的门:“小爷来了?”


    怀安走进来,脱下貂绒领子的大衣裳,瑟瑟缩缩的钻进东屋烤火盆。


    “这么晚了还没睡?”许听澜问。


    怀安笑道:“我来给爹娘请安。”


    “何曾变得这么懂事了。”沈聿道。


    “一直都很懂事好吧……”怀安欲言又止的,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沈聿夫妇反倒有些稀奇了:“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怀安道:“天凉了,你们要多喝热水。”


    二人:……


    “夹袄也要穿起来了,少饮酒,少吃冷食,吃饭要细嚼慢咽,三餐按时,只吃七分饱,不能饥一餐饱一餐,更不能因为忙碌就不吃饭,或者整夜的熬着不睡觉。”


    二人面面相觑。


    “尤其批评我爹。”怀安道:“一面劝姚师傅多休息,一面自己在值房里通宵达旦。吃饭又快,生冷不忌,还不喜欢添衣裳,值房的炭火也烧得不热……”


    沈聿又好气又好笑,礼崩乐坏了,纲常倒置了,儿子开始教训爹了。


    刚想打趣他几句,谁知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哽咽。


    “今天这是怎么了?”许听澜问:“深更半夜的,突然说这些?”


    “娘……”怀安唤了一声,又低声道:“爹,要不咱们早点致仕吧,我不想当什么小阁老,平时都是开玩笑的,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沈聿恍然大悟:“你是看到姚阁老生病,曾阁老丁忧,所以担心爹的身体,对吗?”


    怀安点点头。


    沈聿认真道:“你放心,爹身体好着呢,一定好好保养,不会让自己过于操劳。”


    怀安红着眼眶说:“拉钩。”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拍落他的手:“幼稚。”


    许听澜也安抚他说:“好了,娘会帮你看他的。”


    怀安点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盒药丸:“这是苏大夫调配的养荣丸,很适合中年妇人调理身体——尽管娘看起来远不到中年,但是吃了总归没有坏处。”


    “娘吃饭口味重,偏咸偏甜,都要稍微节制一点才好,有时坐在那里盘账,一坐就是半天,其实很伤肩颈腰锥,要经常站起来走动走动。”


    他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把亲娘也数落一顿,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老父亲老母亲颇为感动,这孩子虽然小时候漏风,长大了还是很贴心的,知道心疼爹娘了。再看向熟睡的女儿,心里被幸福填满。


    许听澜道:“别叫醒她了,你去前院跟儿子睡吧。”


    沈聿:???


    他已经多年不被撵出去跟沈怀安挤着睡了,来到前院,怀安一脸同情的看着他:“您咋又被撵出来了呢?”


    “少废话,往里一点儿。”


    怀安像个大蠕虫似的往窗户边上挪动,长兴取来一床枕头和锦被。


    睡到半夜,沈聿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掉下床去,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那臭小子将自己挤到了床边,没办法,只得与他换个地方,到里面去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响动,睁开眼,怀安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穿着中衣缩在床边睡着。


    沈聿咬牙切齿,巴不得把他缝在床上,气呼呼地扯了自己的半截被子给他盖上。


    次日寅时,沈聿打了个寒战醒来,身上轻飘飘的,伸手一摸,摸到自己单薄的衣衫,他坐起身来,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他的大孝子正紧紧裹着他的被子睡得香甜。


    “阿嚏——”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窖,冷的打了个喷嚏,但并未吵醒身边的罪魁祸首。


    压着火气爬起来,更换官服上朝。


    “阿嚏!”


    怀安终于凭借一己之力,让多事之秋的内阁雪上加霜。


    沈聿着了风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也一并告假,不知要耽误多少要事。只得忍着头昏脑涨鼻塞流涕,继续上朝、料理阁务。


    苦熬一天,头昏脑涨地回到家里,许听澜才知道他病了,立刻叫人去请郎中。


    “不必不必。”沈聿摆摆手:“睡一觉就好了。”


    怀安捧着一碗红糖姜水进来,不好意思的赔笑道:“爹,您多喝热水啊。”


    沈聿实在怕了他了,条件反射般的往妻子身后一缩,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知道了……放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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