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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夜已经深了, 许听澜打发怀安先去睡觉,又看着沈聿喝了姜糖水。沈聿沉沉咳嗽了几声,便叫丫鬟去书房准备笔墨。


    “今晚还有公事要做?”许听澜问。


    “嗯, ”沈聿道,“写一份奏疏。”


    许听澜暗自怀念十年前刚回京城,丈夫还是个闲庭信步的翰林官,如今年至不惑, 反而劳形案牍,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内阁最年轻阁老, 也是整个大亓建立内阁制度以来, 最年轻的次辅。


    年轻的好处就是精力旺盛、处事果决, 皇帝都曾不止一次的发出感慨:“沈师傅挥斤游刃, 善谋善断,可比明相姚崇。”


    夫妻二人聊了几句家事,丫鬟铺好了纸, 研好了墨, 沈聿便拖着重感冒的身子去了书房:提笔蘸饱了浓墨写下:“臣以为以为国之大事在戎,今人心懈惰,京城内外, 守备单弱, 臣常以为忧。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视,不足以振积弱之气, 而励将士之心。”


    他建议皇帝效法祖宗故法, 每间隔一年, 在冬日农闭之时,检阅京卫将士。这道奏疏一上, 满朝武官便知道,沈阁老既整顿边防之后,开始着手整顿京卫了。


    到农闲时节,还有不足两个月。是以皇帝还未下旨,兵部尚未经过部议,听到风声的各营将领便先后开始了整顿和操练。


    回想太祖太宗年间,京营之兵有数十万,如今武备积弛,早已不复当初盛况,在籍者约有十四万余,真正可以操练的不过□□万人罢了。


    如此军备,再加上一群只知钻营和盘剥的将领,京卫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圣旨一下,礼部立刻参照古制,制定出一套详细的阅兵仪规。沈家则被京中各营的武将踏破了门槛,眼见阅兵已是板上钉钉,都来求沈阁老指一条明路。


    怀安是半个大人了,半个大人的意思就是,他得替他那政务繁忙又很没耐心的爹打发这些军方大佬。一天到晚,脸皮都笑僵了,废话说了一大箩筐,没有一句是有用的,这些京营将领们想把他拍成肉饼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这些人他暂时都能应付,直到潞国公陈亮亲自登门。


    怀安差点就哭了,潞国公是谁?开国名将、一等公爵的玄孙,历事三朝,如今担任总督京营戎政,还在五军都督府挂名,每年都要代表皇帝祭祀天地,可谓朝臣最德高望重第一人。


    就算是郑迁扳倒吴浚父子,声望达到顶峰的那几年,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位大佬有一个特点,就是极少参与军国大事。即便掌握着京营最高领导权,依然每天闲庭信步,装傻充愣,将大权放给副手,认认真真的做一个德高望重的吉祥物。


    还以为他这次又会称病躲清闲呢,谁料老爹一记大雷,把这位老宅男都给炸出来了。


    怀安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殷勤的迎出门去,躬身施礼:“陈公爷,您怎么亲自来啦?”


    说着,忙将他老人家请至前厅稍坐。


    前厅的花架子是一株名贵的素心梅,被修剪的光秃秃的极为难看,不知为什么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陈亮平时最爱侍弄花草,心疼的盯着它看了半晌,问怀安:“正是花季,这怎么弄的?”


    怀安随口道:“秋天生了虫害,剪枝让它重新长。”


    陈亮听出他话里有话,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怀安依旧赔着笑脸:“您老最近身体可好?”


    陈亮皮笑肉不笑:“哼,好啊,不好也得好。你父亲呢?怎么派你一个半大孩子出来应付我?”


    “家父有事进宫了,真不在。”怀安无辜的眨眨眼道:“哪想到您会亲自登门啊,等他回来,晚辈立刻转告。”


    军国大事,陈亮跟他一个小辈还说不着,不过是单纯的宣泄情绪罢了:“他搞出这场阅兵,只给两个月的操练时间,到时在陛下面前搞砸出丑,他这个兵部尚书,连同我这个总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怀安小声提醒道:“公爷,京卫有多少家底,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


    陈亮意外的看向他:“你这叫什么话?”


    怀安道:“这次校阅的地点在北郊校场,既没有通知各地藩王,也没有邀请四方藩国遣使节前来观礼,甚至不去太庙告祭祖宗,陛下不就是想看看京卫的真实情况吗?”


    “想是一回事,真正展露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想要整饬京卫,未必就要在陛下面前,把脓疮血淋淋的撕开。”


    怀安道:“公爷,姚阁老先前说过,脓疮是捂不住的,越捂着烂的越快。不但要露出来,还要剜疮割肉,放血排毒,方能有痊愈的机会。”


    陈亮十分的头疼,他一大把年纪,爵位有了,声望也有了,就想混个无功无过,让后世子孙继续享受祖上的恩泽,为什么临到晚年,遇到一帮如此冒进的愤青同僚,非要拖他下水不可!


    他不禁纳闷的问:“令尊和姚阁老,身为文官已然登峰造极,到底图个什么呢?”


    怀安故作不经意道:“这个家父倒是说起过,他希望我们兄妹三个一生顺遂平安,不经受离乱之苦。”


    这句话,直接把老头儿说愣了。


    一等公爵,世袭罔替,陈亮一辈子靠着祖上的功勋享尽荣华,只想着这份功勋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却没有仔细想过,他的儿孙能不能躲过朝代颠覆的危机?


    怀安就差跳起来指着老头儿的鼻子说:要有格局啊!尸位素餐者永远只顾眼前的摸鱼,看不到唇亡齿寒的悲剧。


    老国公也不再找寻沈聿的麻烦,回去积极督促各营训练去了。


    沈聿回到家,听到怀安叙述与潞国公谈话的经过,欣慰不已。


    孩子真是长大了,可以为他分忧解难了!但他只敢在心里感慨一下,不敢夸赞出口,这孩子不经夸,每次刚夸几句,就非得给他捅出点篓子——他的风寒才刚刚痊愈。


    腊月初十,正值农闲,皇帝在北郊校场举行大阅。


    校场外围布满岗哨,各路军兵严阵以待,文武官员皆身穿曳撒,携带牙牌于校场等候御驾。卯时正刻,钲鼓齐鸣,圣驾抵达校场阅武门外。


    皇帝穿一身龙纹对襟罩甲,骑着纯黑色体型高大的蒙古骏马,倒是平日难得一见的英武。身后的荣贺同样穿着罩甲,腰跨宝剑,红色的盔缨在风中飘扬,英气十足。


    总督戎政官陈亮、兵部尚书沈聿率领大小将官,身着戎服跪迎。


    一众文武官员如倒伏的麦田,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朗声道。


    沈聿奏请皇帝、太子殿下登城阅阵。


    鸿胪寺官员一声令下,随着三声炮响,马步军开始演练阵法。


    历经两个月的集训,军兵们表演几套阵法不在话下,加之号角齐鸣,黄旗猎猎,将士们手执亮银色的刀枪,步伐整齐,声势浩荡。使台上观礼的官员无不热血沸腾。


    连皇帝都不禁吟诵:“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演毕,便是三声振聋发聩的山呼:“万岁!”


    号角再次吹响,将官将士各回本营。


    接着,是神机营的火器操演,在周将军的整饬和训练之下,数千名手持火铳的士兵,一边按照阵法相互掩护,一边形成数百丈的射击线,对着数百辆战车上移动的活靶进行射击,几乎在瞬息之间,人形靶子全部击倒,而拉车的战马没有一匹损伤。


    文武官员顾不上礼仪,四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皇帝连道三个“好”字,下旨重赏。


    沈聿笑看潞国公,谁说一定会出丑啊?神机营的表现就很出人意表!


    潞国公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做人啊,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


    随后,沈聿奏请阅射。


    公、侯、伯、驸马等勋戚,各京卫将官,开始在台下比试射箭。规则为骑马者各射三箭,徒步者各射六箭,由御史及兵部官员汇报并记录成绩。下级军官及士卒分头较射,由各部将官进行记录。


    较射才刚刚开始,皇帝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


    只见打头的一位将官飞马向前,双手松开缰绳,从箭囊中抽出箭矢,张弓射箭,箭矢一个抛物线,软塌塌的扎在面前不远的土地上。


    “陛下。”潞国公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陛下,此人昨日过于紧张,一宿未眠,所以……”


    皇帝面沉似水,荣贺打圆场道:“特殊情况,可以理解。”


    话音刚落,又一勋戚子弟张弓搭箭,弓弦拉满,极有气势,结果弓飞出去了,箭还在手里。


    皇帝捂着额头,没眼看了。荣贺错愕的张着嘴,比比划划,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潞国公硬着头皮解释:“个别勋贵子弟专攻举业,疏于习武,所以……”


    皇帝紧抿着嘴,荣贺只好道:“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话没说完,又一武官飞马而出,这次弓没出去,人从马头上飞出去,随着一声尖叫,重重摔落马下,在扬尘中滚了几圈,险些被马蹄踩踏。


    一时人仰马翻,乱做一团。


    这下,潞国公也没话说了,低头在地上找地缝。


    幸而间或夹杂着几个把箭射出去的,并且射到靶子上的将官,才让潞国公没有愧死当场。


    其实这些情况,皇帝早有心理准备,国朝重文抑武多年,人人以崇文为荣,习武为耻。阵法演练是演给外行看热闹的,骑射弓马才是真本领,将官都表现成这样,士卒就更不必说了。


    皇帝此时唯有暗自庆幸,幸好没有邀请各国使节,也没有祭告祖宗,如此滑稽的场面,不知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反正他是有点活够了……


    陈亮见皇帝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忙跪伏于地:“陛下,臣罪该万死。”


    沈聿毕竟分管兵部,此时也上前请罪。


    皇帝他是情愿自己内耗,也不愿苛责臣工的性子,只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打算摆驾回行宫自闭去,谁料一转身的功夫,太子不见了。


    陈亮朝着台下张口结舌:“陛下,太子殿下!”


    只见荣贺骑着一匹骏马,步伐从容的从城门而出,他身后跟着身披罩甲、骑着白马的沈怀安,及一众太子亲卫。


    “莫非太子殿下要亲自下场一较?”陈亮揣测道。


    皇帝重又坐回御座上,蹙眉凝神望着城下一身戎装的太子。


    ……


    殊不知,怀安正在荣贺身后哆哆嗦嗦的吸着鼻涕:“我是文官啊,我是文官啊……”


    “知道了,别念了。”荣贺小声道。


    寒冬腊月里,罩甲冰冷似铁,还不挡风,怀安在他耳边碎碎的念道:“我真是文官啊,正六品的,刚荫的。”


    “忍一忍啊,跑起来就不冷了。”荣贺一夹马腹,催动胯下骏马:“驾!”


    第192章


    从城楼上看, 两人两骑如离弦的箭般冲进校场,太子亲卫紧随其后,腾起阵阵烟尘。


    皇帝此时已经心灰意冷, 勉强坐回去,是担心荣贺胡闹出岔子,眼见他们催马跑的这样快,又有些心惊肉跳, 担心他们摔下马去。


    城楼上观礼的官员们也纷纷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储君,除了沈聿,没人注意太子身后那个骑着白马的小子。


    沈聿在来北郊的路上并没有看到怀安, 还以为他上学去了, 此时突然从城门处冲进来, 也令他颇感意外, 不过他在生了怀安之后,到底还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依然面不改色, 攒眉看向城下。


    城下, 荣贺已将亲卫集结完毕,高呼道:“儿臣率亲卫一百参与较射,请陛下点阅。”


    皇帝道一声:“准。”


    较射的规则如同其他军官一样, 从一百之外拔马, 同时拉弓、射箭三次,记录成绩。


    隆隆的鼓声响起, 只见荣贺拔马出阵, 擂鼓声伴着骏马嘶鸣声中, 三支箭依次射出,如流行般划过天际, 成“品”字形稳稳扎在靶心上。


    “好身法!”潞国公陈亮是行家,现场讲评起太子骑马的身子和射箭的技术。


    太子殿下驰骋于马上的英姿,使城楼上观礼的官员们难以抑制的沸腾起来,仿佛看到了画像上策马疾驰的祖、宗二帝。


    兵部的官员疾步上前,高唱了三声:“正中靶心!”


    三箭正中靶心欢呼声更加剧烈,连皇帝都站了起来,走到城垛前,不可思议的望着城下校场。校场之中,太子正率亲军朝着城上山呼万岁,他知道荣贺擅长骑射,却不知擅长到这种程度。


    潞国公几乎要老泪纵横,伏地拜倒:“恭喜陛下,太子英武贤能,大亓中兴有望了!”


    众官员一同拜倒,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太子表现优异,皇帝自然与有荣焉,此前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强忍着笑意,绷着脸道:“都平身吧。”


    众人起身,又将目光移向城下,因为较射还在继续。


    最紧张的当属沈聿,他不担心怀安的骑术,而是担心那匹情绪不太不稳定的月亮马,偏偏怀安最喜欢的就是月亮,每每出门都要骑着它。


    怀安今天穿一身月白色的曳撒,外罩对襟罩甲,头戴长缨酒盅盔,骑在白马上,如一道白光闪过。疾驰几步,只见他双手脱缰,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毫不犹豫的张弓射出,随后是第二箭,第三箭,三箭在靶心处呈一字型排开。


    “漂亮!”潞国公又忍不住开始讲解。


    鸣鼓声响,又是三声唱报,鸿胪寺官员举起一次红旗,一次白旗,一次青旗,代表一箭正中靶心,一箭偏东,一箭偏西。


    众人欢呼之后,便是一阵窃窃私语:“那是谁?是太子亲卫中的将官?也太年轻了。”


    皇帝的笑容险些掩藏不住,回头见沈聿正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出言解释,便知道他为人低调,不想出这个风头。


    谁料这时,怀安□□的坐骑突然失控,驮着背上主人兴奋的扭动起来。


    皇帝眉头微蹙,正担心那匹高大的白马受了惊,将怀安甩下马背。谁知它竟然随着规律的鼓点夸张的踢着步子,好似扭着大秧歌,骄傲的高昂着马头,在声声欢呼和赞誉声中,一路招摇地回到军阵之中。


    城下亲军都在忍笑,城上官员已经忍不住嗤嗤地笑出声来:“这马,真有意思。”


    潞国公人老眼却尖,当即指出:“沈阁老,这不是令郎沈怀安吗?”


    沈聿浅笑不语,似乎对他这处处显眼的儿子早已习以为常。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沈怀安谁不知道啊,沈阁老的幼子,谢祭酒的女婿,太子的伴读,传说中的红薯之父、迎春瓜创始人、历任小阁老克星……只是想不到沈家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儿子弓马居然如此娴熟。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潞国公感叹道。


    随后,东宫亲卫依次催马而出,身手矫健,英姿勃发,喝彩声此起彼伏,将方才尴尬阴郁的氛围一扫而空。


    “你不是存心让着我的吧?”荣贺问。


    怀安翻翻白眼:“我是那种人嘛?”


    “还真不是……”荣贺道:“哎,你别晃来晃去,我头晕。”


    “我说了也不算啊!”怀安被月亮驮着,来回踢着正步,仿佛每一声欢呼和赞誉都是属于它的,怀安也拿它没办法,好在他脸皮够厚,否则众目睽睽之下,非得社死不可。


    待亲兵较射结束,隆隆的鼓声也停了下来,耳际忽然变得安静时,人的神志是会异常清醒的,因此皇帝还没有被一声声赞誉冲昏头脑。


    “回想祖宗之时,京营士兵有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万人,假使操练有方,都如神机营一般,岂能尽皆无用?然而现如今,京营士卒骄惰,法令难行,所谓春秋操练具已名存实亡,今日朕举行大阅之礼,就是为了申戎政而戒不虞。”


    城楼上鸦雀无声,众官员垂头聆听圣训。


    “朕加意武备、整饬戎事的决心人所共见。内阁拟旨,从今年始,每岁或间岁冬季农隙之时,都要举办大阅之礼,朕会亲临校阅,技艺娴熟者分别赏赐,老弱不堪者即行淘汰,务必使辇觳之下,常有数万精兵,方合居重而驭轻之道。”皇帝道。


    沈聿道:“臣遵旨。”


    皇帝颔首道:“武官怠惰至此,朕心甚忧,今日较射成绩,明日上报给朕,怠惰不堪者,朕要严加惩治,或罚奉降级,或罢黜淘汰,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拟一个条陈出来。”


    潞国公道:“臣遵旨。”


    至于这次表现甚佳的太子亲卫,还是赏银为主,朝廷虽然急于用人,可皇帝还是存着一点私心,想将这些年轻人压上一压,留给太子日后提拔。


    “周岳,晋升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


    “沈怀安……”皇帝的声音有些微颤,似乎在极力忍笑。因为城下那个一袭白衣的小子,已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揣着两手嘚嘚瑟瑟蹦来跳去,好像一个着急解手的窜天猴。


    城上众人无不暗自惋惜,如此英俊的皮囊之下,为什么偏偏长了个猴儿的灵魂,不过这家伙已然定亲,用不着在座诸位纠结。


    只听皇帝又道:“射乃六艺,然今人一心钻研八股,荒废武学,沈监生虽以书生之文弱,勇谋兼备,弓马娴熟,实乃诸生之楷模,赐‘文武兼备’匾,赐穿忠静冠服,仪同正六品。”


    登时引来一片羡慕的吸气声,他们这些人家的子弟,大多数看似循规蹈矩知书达理,实则在等着父祖辈的恩荫,沈怀安看起来顽劣,年纪轻轻尚在学中,已得皇帝亲自赐匾赐服。


    这话倘若被怀安听到,必定嗤之以鼻,赐匾有啥稀奇,他有十几块呢,都是皇帝御笔亲书,就挂在他的各大店铺里。


    忠静冠服倒还有点意思,那是官员燕居之服,由皇帝钦赐,勉励百官进思尽忠之意,居家宴饮和外出参加酒宴时都可以穿着,老爹有,大哥去泉州上任之前也赐了一身,现在他也有了。


    外头风声啸耳,怀安此刻冻得瑟瑟发抖,回到营帐里,他的氅衣居然不翼而飞了,几个亲军士卒上下翻找,找出一席毛毡把他裹起来,又去寻热水。


    他越想越生气,国朝优待士子,谁家文官还得在冰天雪地里出大力啊!


    皇帝宣太子登城回话,荣贺便说:“要不我的衣服先给你穿?”


    “你不坑死我不甘心是吗?!”怀安朝着空气踹了一脚,立刻将那条腿缩回毛毡里,一边发抖一边说:“别忘了我们商量好的事。”


    荣贺让他放心,转身离开营帐,登上城楼。


    太子前脚刚走,沈聿命长随将一件厚实的毳毛大氅送进营帐。


    怀安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感动,抽抽搭搭的说:“兄弟什么的最坑了,还得亲爹啊!”


    皇帝此时的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不过依然带着点忧虑,并没有荣贺想象中的高兴。


    荣贺上前见礼:“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摆手让他平身:“太子,你的这些亲军,是近两个月才开始操练的吗?”


    荣贺道:“回父皇,不是,他们之中多半是书院的保安,一直由神机营退役的两位老将官操练。”


    保安?众人面面相觑,那是何意?


    “保一方平安之意,”荣贺道,“让他们保护书院的安全。”


    众人:听上去不是特别高级。


    “书院保安……竟有如此身手。”陈亮唏嘘道。


    皇帝点头道:“无论如何,你今日的表现着实不错,有大功,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荣贺不假思索,撩襟跪地:“回父皇,儿臣不要赏赐,儿臣提请在北郊设立‘京师武备学堂’,望父皇恩准。”


    “武备学堂?”


    不但皇帝很意外,四下臣工也开始交头接耳——从来只见过教授经史文章的学堂,没听说过武备学堂。


    皇帝转身问沈聿和陈亮:“这武备学堂可有先例?”


    沈聿道:“前朝首先设立‘武学’,教授兵法谋略及武艺,但因种种原因,只运行了数月就草草废止了,本朝国初也有‘京卫武学’和‘地方武学’,也迅速被废,后来便只设武举而不设武学了。”


    皇帝颔首,又问荣贺:“太子事先了解过吗?”


    荣贺道:“儿臣查过《会典》,有过一些了解。但儿臣所说的武备学堂,与过去的武学不同。去年秋季,儿臣奉旨巡视三大营,一进入神机营,便能感受到令出如山、军纪严明,周将军的操练之法,真正能使千军万马共作一个眼,共作一个耳,共作一条心,是儿臣从未在任何一本兵书中见过的。”


    皇帝心中暗自哂笑,说得好像你看过多少书似的。不过当着众臣工的面,他还得煞有介事的点头,维护太子殿下的形象。


    荣贺道:“更让儿臣惊叹的是,营中有一小学堂,每日晚饭之后,全体军官都要在学堂中学习,再将所学内容传达给下级士卒,如此才操练出铁一般的神机营。”荣贺道:“儿臣希望建立武备学堂,参照神机营课程,命大阅时被贬黜的将官入学重修,达到肄业标准方可降级续用,武举中举的进士也要入学进修一年,一年后结合毕业成绩授予官职。”


    皇帝的神情愈发严肃,一众文武官员也由淡漠变得肃然。


    “潞国公。”皇帝道:“你以为太子的提议如何?”


    阅兵结束后的潞国公又开始老滑头了:“臣以为太子所请事关重大,宜令九卿及科道集议于朝廷。”


    一个球又踢还给了皇帝。


    皇帝早就习惯了,不愠不火道:“太子回去后拟一份条陈交给内阁,让周岳将自己的练兵之法写一份奏疏上来,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部议,再经由各部廷议决定。”


    “臣遵旨。”


    陈公公拉长声音高喊:“皇上起驾回宫——”


    御辇载着父子二人,沿着御道缓缓离去。


    第193章


    荣贺花费三个通宵将举办“武备学堂”的条陈整理完毕, 交给皇帝。约过了七八日,周岳的《京卫选兵练兵要略》也送到了皇帝案头,足有十数万言, 一看便是多年积累的心血,而非一朝一夕写就。


    皇帝大受震撼,对陈公公道:“连同太子的条陈,一起交由兵部部议。”


    乾清宫, 东暖阁内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手里翻看着一沓文章, 一篇一篇, 逐字逐句, 看奏疏都没这么认真过。看完一沓, 又从榻桌上拿出另一沓。


    此时已近年关,国子监放了学假。


    怀安和荣贺就侯在一旁,频繁用目光交流, 到后来索性很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


    “好端端的, 陛下看我们的文章干什么?”


    “闲来无事,品评一二。”


    “我们写的东西也值得品评?”


    “不要妄自菲薄。他看了这么久,说明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怀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普通且自信。


    皇帝抬眼瞄了二人一眼, 看着他们狗狗祟祟的神态, 便回想起从前在祁王府的时候,二人频频闯祸, 令他和师傅们头疼不已。不知不觉中, 所有人都对这两个问题儿童降低了要求。


    随着太子长大成人, 他打心底里不敢奢望他能成为一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只求他不要做个昏聩糊涂的昏君。至于沈怀安……别撺掇着太子当黄鼠狼, 都是谢天谢地了。


    今时不同往日,一次大阅使他对两个少年刮目相看,再加上“武备学堂”的提议,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有失偏颇,这分明是两个可造之材啊。


    精于骑射固然是好事,学业也要重视起来,不能因小失大。


    太子日后登基,即将面对整个文官集团,皇帝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是极容易被这些科举制度选拔上来的人尖儿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他已经体验过了。


    怀安更不必说,如今的官身仅凭父荫和特旨,这两样在官场中是最没有含金量的,甚至是受人鄙视的,只有科举正途出身,方能得到实权。


    他一气儿看了十几篇文章,看到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确实不尽人意。


    皇帝戳一口茶,歇了歇眼,才板着脸道:“从今日起,太子除了阅读邸报和各衙奏章之外,还要在经史上多下些功夫。朕会重新选派讲官,为你日讲《四书》、《通鉴》,每月三次的经筵也不得缺席。”


    荣贺错愕的张大了嘴,天降横祸啊简直!


    怀安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夸张地学着他刚刚的表情:不要妄自菲薄~


    “沈怀安。”


    怀安忙收敛神色:“臣在呢。”


    数九隆冬,皇帝拿他的文章当扇子,烦躁的呼扇几下,数落道:“你在国子监读了三年书,就打算拿这种东西参加秋试?”


    怀安:呃……


    “好好好,”皇帝又道,“即便你不去考举人,至少也要升入率性堂吧,不然如何肄业,如何参加吏部铨选?”


    怀安:嗯……


    “从年后开始,老老实实的坐监应卯,不许随便告假。”皇帝又看向荣贺:“还有你,再写令旨帮他请假,朕没收你的太子印。”


    二人唯唯应是。


    从乾清宫出来,荣贺小声嘀咕:“你说我父皇不会是更年期了吧?”


    怀安忙捂住他的嘴,紧张的四下看看:“别乱说话。”


    “这是什么坏话吗?是你上回说你老岳父更年期了……”荣贺道。


    怀安断然否认:“我可没说啊,你别诬陷我!”


    荣贺朝他翻了个白眼:“敢说不敢认。”


    怀安叹口气:“我只是不明白,我都‘文武兼备’了,我都‘忠静冠服’了,为什么还要上学读书啊?”


    荣贺“切”的一声:“我还有皇位要继承呢,不是照样要读书?”


    怀安道:“没天理啊!投胎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当社畜?”


    “什么叫社畜?”荣贺问。


    “社畜就是像牛马一样拼命干活的人。”怀安道。


    话音刚落,两名太监匆匆朝着乾清宫方向跑来。


    除非有紧急军报,或有天大的喜事,太监宫人是不会在皇宫内苑跑动的,因此二人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们。


    “太子殿下,东宫急报,太子妃临盆了!”


    荣贺登时双腿一软,怀安掺了他一把,才堪堪站稳,乘上肩舆,一路催促着往东宫而去。


    怀安还在愣神,忽然一个令牌扔向他,荣贺道:“帮我请苏大夫进宫!”


    ……


    寝宫之外,荣贺看着那根即将燃尽的线香,急得来回踱步,久久听不见内室传出声音,还以为遇到了难产。口中念念有词:“元始天尊如来佛祖至圣先师保佑……”


    怀安瞧着他临时抱佛脚的模样,像是真的急坏了,只好劝道:“殿下,你坐一会儿,生的太快不见得是好事。”


    世人都畏惧难产,却不知急产也很危险。


    荣贺压根听不进话,似乎又觉得与“儒释道”三家的关系有点疏远,又双手合十念道:“列祖列宗在上,只要太子妃平安生产,我愿洗心革面,克勤克俭,做一个合格的社畜!”


    怀安想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寝宫内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荣贺险些瘫在地上,不顾太监宫人的阻拦,跌跌撞撞闯进产房,一路吆喝着:“保大人保大人,别管小的了!”


    怀安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心惊肉跳,随即内室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荣贺闯入产房,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


    乾清宫内,皇帝正召集内阁阁臣们议事,皇帝悯恤姚阁老大病未愈,还命人赐了座。


    这时陈公公来到殿外,向皇帝禀报:“陛下,东宫遣人报喜!”


    皇帝微怔,众人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只见花公公端着一个托盘,跪在宫门之外,托盘上摆着一件玉器,那是一枚玉璋。


    花公公朗声报喜道:“太子妃诞子,陛下喜添皇孙!”


    陈公公和刘公公也跪了下来:“陛下大喜!”


    殿内所有太监一齐跪地称贺,阁臣们也相继跪倒:“臣等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片刻怔愣之后,自然是喜上眉梢,当即命左右拿出事先备好的长命锁,那是一枚赤金镶玉的金项圈儿,希望长孙健康长寿。


    另依照仪制赏赐喜庆宝物、宫女、太监,不做赘述。


    ……


    年关将至,各衙都在进行各项收尾工作,准备腊月三十封印,回家过年。唯有文渊阁的议事厅内气氛紧张,毫无过年之前的松懈。


    他们在讨论明年的工作重心——考核吏治、清点卫所人口、清丈屯田,以及太子的《提请设立京卫武备学堂疏》。


    按照旧例,武学的经费有过两种情况,一是武将子弟自付学费,无疑在当时引起了众多武将的不平;二是由兵部拨款,兵部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笔钱,却惨遭层层盘剥,真正用于办学的经费寥寥无几,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姚滨阴测测的说:“驴不上磨,一心只想着吃草料,是懒病,只有用鞭子抽。”


    他一向如此,即便当着圣驾,也敢直截了当的骂满朝文武都是驴。


    他想办武学、开港口、造宝船、下西洋,他要为朝廷开源,缔造盛世……可是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树冠想要繁茂,必要先将根系上的溃烂治好。


    可是整顿吏治、整顿军制,制定更加严格的考核标准,势必会触动众多文官武将的利益,甚至会加剧地方官员对小民百姓的盘剥。


    姚滨又是个有些蛮横又十分霸道的人,喜欢以强权压人,不肯接受同僚们徐徐图之的建议。许多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出声,实际上积怨颇深。


    就连沈聿也开始劝他,步伐不妨放慢一些。姚滨充耳不闻,他的眼底是两片发黄的浑浊,面色也愈发暗黄,总对沈聿说:“时间不多了。”


    沈聿不明白他所说的时间,到底是大亓的国祚,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亦或二者皆有,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喟叹。


    为官到这个地步,沈聿是不乏门生故旧的,他们都不太明白,以沈阁老今时今日的地位,足以与姚阁老一较高下,何况姚滨身患沉疴,沈聿却春秋鼎盛,何不趁机将其赶出内阁,而是甘愿屈居其下做一个副手?


    因为沈聿心里很清楚,国朝延续至今,颁布的政令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治国安邦的良策,却每每收效甚微,一百多年的积弊使得这些政令如石沉大海,新鲜的血液注入其中如杯水车薪,官场中人照样的贪贿、畏缩、敷衍塞责、不作为。


    积弊不除,多好的政令都收不到效果,可要根除陈规陋习,就要剜疮割肉,就会疼,会流血。


    他虽也做过“欺师灭祖”的事,可当时一是为了大局考虑,二是为了避免恩师的晚节不保,如今正值新政的关键时期,他就算有争斗的野心,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内斗的。


    ……


    腊月三十,各衙封印。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内阁成员大换血,六科归入内阁管辖,姚滨分管的吏部对内外官员进行了大清洗,税制改革、币制改革已经开始推行……


    其实新皇登基的这些年,朝廷已经有了万象更新的气息,不少人深切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正在朝他们逼近,有人期待,就有人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论如何,各衙都要封印,没吵完的架,也要留到年后慢慢吵。


    沈聿回到家,芃姐儿迎出来,她穿着豆乳色的小袖短袄和马面裙,银红色白绒缘的对襟比甲。夏日里参加军训晒黑的小黑妞,如今又变回了肤白胜雪小俊妞,只是脸颊上蹭满了面粉。


    沈聿看到女儿,便将满心的忧虑一扫而空,笑着问:“怎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芃姐儿一手拿袖子蹭脸,一手挽着他的小臂叽叽喳喳的告状:“哥哥姐姐弄的,他们不往面板上撒,净往我脸上抹!”


    “真是不像话了!”沈聿笑骂:“他们弄面粉做什么?”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简直要造反了。”芃姐儿绷着小脸。


    说话间便来到主院,欢笑声透过门窗院墙一直传到了院外。


    上房堂屋中已经摆好了大食桌,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正坐在一旁说话,小辈们围在食桌前鼓捣着包扁食。


    “爹回来了!”怀安一脸坏笑,背着手蹭过来,趁芃姐儿不备迅速出手,往她额头上添了三道杠。


    芃姐儿“哇”地一声叫出来,怀安大笑逃跑,沈聿撸起袖子就要抓他。


    满堂欢笑,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冲上天际的焰火,照亮了堂屋门外一小片夜空。


    第194章


    大年初一, 从四更天开始,就有人上门拜年。


    怀安惺忪着睡眼爬起来时,天光还很微弱, 迷迷糊糊的先往枕头下摸,果然摸到一个大红包,今年恰好是牛年,里面是一张赤金的生肖牛金箔, 并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刚一拿起,就掉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金锭。


    这是祖母的习惯, 有时是金手串, 有时是金箔卡, 都是当年的生肖, 是压岁钱的意思,家里小辈人人都有,至于小金锭, 那当然是人美多金的好娘亲的习惯啦。这些都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感, 即便是怀远和邹玥、怀莹和陈甍这样成了婚的也有,怀薇和顾同虽然不在家里过年,但初二回门时也有。


    沈家的孩子从没有骄奢淫逸的毛病, 所以从小零花钱充足, 也纷纷攒起了小金库,这个家里真正的穷人只有老爹而已。


    爹娘去参加正旦的大朝会了, 怀安跟着堂哥表哥接待上门拜年的人。


    时下拜年并不一定非要进门, 多是“望门投帖”, 宾主都不至于那样忙累,又送上了心意, 真正做到了轻松拜年。


    辰时末刻,沈聿夫妇才从宫里回来。


    沈聿怕被拜年的同僚下属堵在家里,迅速换下一身公服,准备先带怀安去姚阁老府上探望一番,再打发怀安去给岳父岳母拜年。


    怀安被叫回正房时,许听澜已经除下一身了诰命冠服,改了淡妆,拿着几分礼单,正以当下准备的礼品为例,一点一点的教怀莹和芃姐儿要如何备礼,亲戚、好友、同僚、上司、下属、远近亲疏,各有各的礼数,半点不能出错。


    虽说陈甍如今还在翰林院庶常馆读书,可是三年期满之后参加朝考,也要正式任官,两个孩子迟早要脱离他们独立交际。


    芃姐儿是跟着姐姐顺带听的,大家闺秀到了这个年纪,管家理账都是必修课,女子职在中馈,即便如许听澜这样,在外面也撑着一片事业的,回到家也不得不料理这些冗繁的家务,所幸沈家人口简单,一家人心思也整齐,才不至于分身乏术。


    芃姐儿在家可以无拘无束,日后成了婚,在家事账面上发昏,摆宴席都排不好座次,那是要遭人笑话的。


    可是芃姐儿心思根本不在,一会儿纠结花架子上的君子兰怎么还没开花,一会儿又想去院子里打雪仗,弄的许听澜头疼不已。


    怀安还来添乱,从背后变出一个用雪球攒成的小鸭子,说忙完了年,和谢韫一起,带她去女校大操场上打雪仗,教她骑马,芃姐儿的心都飞到郊外去了。


    许听澜气的拧着儿子的耳朵扔给他爹,让沈聿直接送到谢家去,不用带回来了。


    ……


    姚府正房外,金方海背着医箱骂骂咧咧:“大年初一把我叫过来看病,光看病有什么用?”


    “我都不用把脉,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干了什么!”


    “不听大夫的话,又何必要看大夫,砸人家的招牌!”


    姚泓追在他的身后,一边道歉,一边拉劝。


    府婢引着沈聿父子恰进到二门,便听院子里一阵嘈杂。


    金大夫认得怀安,拉着他就是一通抱怨,什么一大清早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啦,扁食都没吃上一口就来给姚阁老诊脉,结果上次嘱咐他的事项一概没有遵守,这会儿病倒了,又叫他来。


    怀安劝道:“别发脾气了,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回回给他下药吧?!他如今也不吃这一套了。”金方海道。


    怀安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忙将食指竖在嘴边,叫他小声点说话。


    金方海这才看到沈聿,疑惑的问:“这是谁?”


    “是家父。”怀安道。


    “沈阁老?”金方海朝沈聿打了个躬:“劳烦您去劝劝姚阁老,他的病一定要戒嗔怒,禁劳累,他偏偏整夜的熬,熬到最后油尽灯枯,华佗来了都没得救!”


    沈聿从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大的郎中。


    怀安忙替金方海解释:“爹,金大夫无意冒犯,是急坏了。”


    沈聿颔首道:“我会去劝他。”


    金方海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了火,也有些赧然,见人家堂堂次辅都没与他计较,这才缓和了语气:“药方已经开好了,照方抓药便是,我隔日再来。”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有劳金大夫了。”


    金方海朝她行了个礼,收起诊金,背好医箱离开了。


    沈聿被人引进内室,怀安则留在外面跟姚泓说话,姚夫人叫人拿来老家的茶点给怀安用。


    姚泓一脸愁容道:“我们都知道劝也没用,只要他还在这个首辅位上,就不可能安心养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他的选择。”


    怀安心如明镜,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茶吃点心,回想起当初起复姚阁老的旨意,还是他跟陈公公一起去传的,如今姚阁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里也不舒服。


    “我要去考中书舍人,进内阁帮他!”还当着外人,姚泓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怀安愣住。


    姚夫人也同样惊讶,问道:“书院那边呢,你不去教算学了?”


    姚泓看看怀安,焦躁的挠挠头:“还不到考试的时候,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姚泓心意已决,怀安是不会劝阻的,书院的课程固然重要,可在他眼里,家人是无可替代的,时下精通算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再慢慢寻找便是。


    ……


    正月初九,姚滨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逮着姚泓大骂。


    前年叫他去考试,他非要去雀儿山书院教算学,如今又闹着要辞去书院的职务。再回来考中书舍人,这不是耍人玩吗?


    他气的砰砰直拍桌子:“你都快四十岁了,又不是四岁,还不定性,非要我死都闭不上眼吗?!”


    姚泓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气得他险些又病一场。


    话是这样说,正月初十,百官复衙,姚滨劳心案牍之余,还是替弟弟弄到了考试名额。


    正月十五休沐,姚泓去了沈家找到怀安递辞呈,他下定决心辞职考公了,还顺便向怀安举荐了他在邢州的几何学老师——来自泰西的传教士安戈斯。


    怀安当场让姚泓写了信,派何文何武拿信去邢州找这个叫做安戈斯的传教士,在他的印象里,传教士是很喜欢跟士大夫打交道的,希望对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待长兴端着笔墨下去,四下无人,姚泓悄悄对怀安说:“就算这个安戈斯来了,你也给我留个位置。”


    怀安一愣:“为什么?”


    姚泓道:“我离开不了太久,这次的中书舍人考试,我要舞弊。”


    “啥?!”怀安吓得险些叫出来,低声问:“又舞弊啊?”


    姚泓点点头:“我要把他拉下水,让他被迫致仕。”


    怀安嘴角直抽抽,又来,这也太坑了吧……


    “没有别办法了,必须让他致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病去。”姚泓道。


    怀安皱眉咋舌——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挨揍吧。


    正要劝他三思,沈聿来到前厅,怀安立刻闭了嘴,灌了口茶水压压惊,状若无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中书舍人考试,设立在文渊阁一个空置的偏殿,姚泓入场之前,怀安特意来看他。


    书坊的郝师傅技艺精湛,雕刻印刷出三份字体极小的夹带,一份《大诰》,一份《会典》,一份《亓律》,都是必考内容,缝在直裰的夹层里,这样的考试又不比科举搜查严格,只要姚滨带进去,当着监考官员的面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抄,这次的舞弊就成功了。


    “你舞弊归舞弊,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呀。”怀安千叮万嘱。


    “放心,”姚泓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


    怀安点点头,心脏在嗓子眼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对是错,他既不想让姚泓舞弊,又不想让姚阁老累病而死,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日头一寸寸的升高,飞檐上冷翠的绿瓦反射着耀眼的光。


    此时正值散朝,几位绯袍官员在下属的簇拥下朝着文渊阁走来。姚阁老走在最前头,正与沈聿絮絮讨论着什么,精神抖擞,目光灼灼,如果忽略他暗黄的脸色,几乎看不出病态。他不肯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即便走在路上,也在一心多用,分派着大小事务。


    姚泓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的兄长,那一袭绯红色的苎丝官袍,方方正正的补子,是一只洁白傲然的仙鹤,祥云环绕,振翅欲飞,套在姚滨有些老朽而清瘦的身躯上,尽显一身嶙峋风骨。


    这时,怀安越过攒动的人头放眼看去,文渊阁外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点名。


    “姚泓。”官员点到了姚泓。


    怀安手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皱巴巴的纸。


    姚泓红着眼眶:“帮我销毁!”


    “什么?”怀安懵了。


    “他把一腔抱负看得比命还重,我不能毁了他,我要去帮他。”姚泓说完,毫不迟疑的跑去点名处应卯了。


    怀安低头一看,是他打算夹带的小抄,姚泓事到临头放弃了舞弊的念头。


    “怀安。”沈聿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怀安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将夹带藏在身后,心虚道:“去东宫路过,来瞧个热闹。”


    言罢,背着手的朝几位大人见礼。


    “藏什么呢?”沈聿又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脚底抹油,边说边往后出溜,“爹,您忙,我上学去了。”


    言罢,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陆显一头雾水:“这孩子,到底是去东宫,还是去上学?”


    第195章


    怀安溜出宫门来到大街上, 漫无目的的逛了逛,被一阵香甜气吸引到小胡同里,那是个烤红薯的摊子, 包了几块烤红薯,趁摊主打开炉膛添炭火的时候,将一团小抄扔了进去,看着它化作一团灰烬。


    胡同口恰好有个小塾学, 学堂里传出孩童稚嫩的读书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 所恶有甚于死者……”


    怀安喃喃道:“所恶有甚于死者, 故患有所不辟也。”


    “小爷, 您说什么?”长兴问。


    “没什么, ”怀安振作了不少,“咱们去女校吧。”


    找韫妹妹一起吃烤红薯去!


    ……


    次日再回国子监时,谢彦开将修订完毕的《字海》的给了怀安。


    怀安兴奋的双手去接, 谢彦开却晃他一下, 又收了回去。


    “这个月共让你背了十三篇程文,一起背来听听,背一篇给一本。”谢彦开道。


    怀安瞠目结舌:“什么?”


    他这个烂记性, 即便是当时背下来了, 现在也都忘干净了。


    谢彦开叹了口气,指指窗边的一副桌椅:“给你一天时间, 就在这里背, 背下来就算。”


    怀安愁眉苦脸, 唉声叹气,可他实在急于将《字海》拿到手, 拿到书坊刊印,赚一笔钱……不是,是刊行天下,让更多人识文断字,读书明理。


    “快去快去!”谢彦开推掉了所有不急的事务,打算陪他耗到底。


    怀安捧着一卷厚厚的程文去了窗边坐好,从一个月前的一篇开始背。


    谢彦开慢悠悠的说:“这些程文篇篇都是精品,选自今科秋闱可能出任主考的官员旧作,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注的位置,你要认真领会,不能牵强暗记。”


    怀安嘴里应着,心里特别感动,岳父待他真好啊,在他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


    “你底子太差,眼下让你通读三通四史、秦唐疏义,固然是来不及的,后面的时间我会带你揣摩这些的文章,摸索命题规律,也算走个捷径罢。”


    怀安两眼一亮,居然有捷径诶~


    他搓着双手惊喜感叹:“早知道有捷径,何必去读这十几年的经书呢!”


    谢彦开气的,抄起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直想扣在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缩头缩脑:“您让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绝不废话!”


    熬死熬活,怀安将十三篇程文重新温习背熟的时候,夜幕都已经降临了。谢彦开放下书本,活动酸痛的肩颈,还算满意的将《字海》十三卷都给了他。


    怀安如获至宝般将这些书稿捧回家去,次日又告假,天光微明,去顾家叫上姐姐怀薇,去谢家叫上韫妹妹,一起去书坊开会,着手安排雕版印刷工作。


    姚泓居然通过了中书舍人考试,成功上岸了,来找怀安递辞呈。


    怀安很难不信这其中没有黑幕,不过这不重要,他问姚泓:“你真的打算放弃算学了?”


    姚泓道:“不算放弃,我哥要搞税改,算学还是很有用武之地的。”


    怀安拿着辞呈反问:“你确定吗?”


    姚泓笃定的点点头:“我从小常常恨他不许我钻研算学,可我强迫他致仕,与他强迫我读书科举有何区别?我不能那么做,即便真有一天……只要他不后悔,我都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怀安道:“你想清楚就好。”


    于是怀安更忙了,书院最近人事变动、课程调整频繁,来了几位新的先生,分别教授建筑和律法,派去寻找安戈斯的何文何武还没有消息,张岱倒快要回来了,还要开设一门农政……


    谢彦开看着那个窝火啊!


    就好比一个高三的学生,到了冲刺阶段,每天不是操心他姐姐的《字海》,就是操心他的书院,不然就是操心他媳妇儿的女校,还时常给太子提请的武备学堂出谋划策。


    自己的书都没读明白,还天天操心着全天下人读书的事,这叫什么道理啊。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借着公事的空闲质问沈聿:“还有七八个月就是秋闱了,你到底管是不管?不管我把他带回去管。”


    沈聿一脸求之不得的表情:“子盛兄,如此甚好啊!”


    谢彦开:???


    他只是随口一说。


    沈聿甚至朝他作了一揖:“真是有劳了,我与拙荆深谢子盛兄厚德!”


    谢彦开对沈阁老的厚脸皮彻底无奈了。


    不过想来,沈聿也真的太忙,的确无暇顾及怀安的功课。反正已经砸手里了,也不差这六七个月,不把这小棒槌雕出个人形来,如何放心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交给他?


    沈聿回家与妻子商量了几句,便决定将怀安打个包,系上蝴蝶结,送到老岳父家读书去。


    怀安听说要住到谢家去,眼睛一亮:“那岂不是天天能和韫妹妹待在一起了?”


    沈聿干咳一声:“你们成婚后日子还长呢,眼下还是要把学业放在首位。”


    怀安点点头,收拾好他的家当,带着长兴搬进谢家。


    谢夫人韩氏听说怀安要来,早早命人在前院收拾出一间客房,一应用品与谢韫的三哥谢韬一样。


    听说他喜欢涮锅子,隔天便命厨下搬了两个铜锅出来,拿菌子熬了汤底,片好羊羔肉、牛上脑,并宫里赏赐的生鹿肉,配上豆腐、时蔬,分两个食桌涮着吃。听说他喜欢吃甜食,还亲自炖了糖酥酪温在锅里。就这样过了几日,怀安的学问没长进多少,肉倒长了几斤。


    年前谢韬就回来了,看着怀安在他家作威作福还心安理得的样子,笑呵呵酸溜溜的说:“小妹,我看怀安这样,想起一个典故来。”


    “什么?”谢韫问。


    谢韬道:“此间乐,不思蜀。”


    众人一阵哄笑,韩氏笑骂:“我看你是想讨打了。”


    谢韬也打算参加今年的大比,和怀安一起吃住在前院,很快便混熟了。


    在谢彦开的高压政策下,怀安也体验了一把昼夜不辍寒窗苦读的辛酸,白天去国子监上课,晚上谢老师给他们开小灶,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某日无意间照镜子一看,觉得自己都不帅了。


    不过每到睡前,谢韫会给他们送一碗养胃安神的山楂甜茶,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抚慰他伤痕累累的小心灵。


    谢韬与哥哥妹妹相比,差的并不在脑子上,不过他生来特别懒,能用一分力气解决的事绝不肯多用半分,从小擦着大人们的底线读书,绝不放弃每一个偷懒的机会。


    谢彦开想到苏洵壮年四处游历求学,看到壮阔的河山无以用文辞表达,回乡后勤学苦读,终于大器晚成,他希望幼子效仿苏老泉,出门游历一番见见世面,明白什么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继而发奋图强,奋起直追。


    谁知谢韬远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是纯旅游去了,见天儿跟怀安和谢韫讲述自己一路的见闻,从塞北讲到江南,长城上嶙嶙的砖石原来各不相同,北境热闹的马市上轻易就能买到上好的皮草,西湖一年四季各具特色,闽海的稻田像金黄色的海浪,三山五岳,峡谷瀑布,奇峰怪石……壮丽的山河看都看不完。


    说的谢韫满心向往。


    谢韬向小时候一样皮,趁着妹妹发愣的间隙,抢走了她的那碟儿椒盐炒米,和一对儿沾着白芝麻的小酥皮。


    谢韫一脸无奈,家里什么点心吃不上啊,三哥却偏喜欢招惹她。


    怀安将自己还没动的碟子递过去:“你吃我的。”


    谢韫接过来放在中间:“一起吃。”


    两人对视甜甜一笑。


    谢韬:……


    感觉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怀安又道:“咱不羡慕他们,等咱们完婚了,就去蜜月旅行。”


    “什么是蜜月旅行?”谢韬问。


    怀安道:“相传在很远古的一个部落里,新婚夫妇要喝首领赏赐的酒和饮品,是由蜂蜜酿制的,以蜂蜜的甘甜寓意浓情蜜意,这酒要连续喝一个月,所以又叫蜜月。蜜月旅行,自然就是在婚后出去游玩了。不过一个月太短,我们先浅浅玩它个一两年,玩够了再回来。”


    谢韬:……


    感觉自己的提问也很多余。


    “真的吗!”谢韫满心期待:“不过……女校和书院的事怎么办?”


    “女校有我姐在,书院有太子在,咱们跑个一年两年应该不成问题。”


    谢韫点点头,兴奋的说:“那我要好好计划一下了!”


    怀安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你真好。”


    “你更好,你比什么都好!”


    “两位,两位……”谢韬打断他们,“我还在这儿呢。”


    第196章


    两人同时看向谢韬, 谢韫的目光露出阴测测的杀意。


    谢韬打了个寒战:“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谢韬与谢韫年纪相近,就连婚期都挨得很近, 两人从小拌嘴吵架长大,对外却相互保守秘密。


    因此两人的逃家计划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韩氏照常令厨下照顾怀安的口味,变着花样做美味的吃食,谢彦开照常翻着白眼念叨:“慈母多败儿。”


    教了怀安三年, 他实在不觉得这孩子比旁人笨在哪里,只是自己没兴趣的事,就不愿意投入精力去做, 这实在是举业上的大忌, 圣贤经书毕竟枯燥无味, 有几个人是真正感兴趣的?


    如今他几乎要找根绳子把怀安捆起来, 走到哪带到哪,省得他每天到处搞事情靡费光阴。


    人的作息一旦规律,时间就过得很快。


    转眼间到了夏末, 几场连绵的阴雨过后, 敞开门窗,也能感受到一丝丝凉意了,怀安和谢韬这样, 准备今年下场参加秋闱的考生, 也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怀安还收到了赵盼的来信,他也要在今年参加秋闱, 如果顺利取中, 年底就要进京参加会试了。怀安便在回信中提到了自己的婚期, 让他到时早点动身,争取赶上参加自己的婚礼。


    八月初一开始, 连着几个黄道吉日,长辈们频频赴宴参加婚礼。


    谢彦开不在家盯着他们,怀安和谢韬终于松了口气,两人都不是自觉的性子,丝毫没有大考将至的紧迫感。


    怀安也已经大半年没搞事情了,快要憋疯了。


    这天芃姐儿突然来找谢韫玩,两人在屋里下了好几盘棋。谢韫见她兴致很足,也不忍扫她的兴,只好叫厨下将晚饭送到她的闺房里来,横竖长辈不在家,小辈们举动随意,自在极了。


    夜幕降临,门外传来一声难听的猫叫,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谢韫专心棋局并未在意,芃姐儿却将手中几枚棋子扔回棋篓中去:“韫姐姐,咱们去前面,看看我哥和谢三哥晚上吃什么。”


    谢韫反问:“你没吃饱?厨房里还蒸着三丁包子,晚点让她们端上来,给你配着米粥吃。”


    芃姐儿摇头,跳下椅子:“我已经饱了,就是想看看他们吃了什么。”


    说着,自顾自的开门跑了出去。


    谢韫忙去追她,结果刚一出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她的小院子里,摆着四支一人高的木座灯台,交相辉映的灯火将院子照亮,一条鲜花铺就的小径直通向院门外。


    “韫姐姐,快来!”芃姐儿像个神出鬼没的小精灵,站在院门口喊她。


    沿着那条鲜花小径向外走去,一直穿过垂花门,她惊讶的下巴险些掉下来。


    只见宽敞的前院里摆满了各色花束,唯有一条小路可以落脚,直通向正中央的一块被红色蜡烛圈起来的圆形空地,长身玉立的锦衣少年就站在其中,手捧一束鲜花,朝她伸出手。


    他的背后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匣子,暂不知是何用处,谢韫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了,环视四下姹紫嫣红的花海,提着罗裙朝他走去。


    怀安将一大捧花束送到她手里:“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谢韫一愣,什么日子?在书坊门外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好像不是今天吧……


    “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认识,就是在今天。”怀安道。


    谢韫恍然大悟:“那年我们只有六岁和七岁,在你家玩了一整天,你还送了我很多礼物,后来我跟着我爹外放,就……”


    怀安点点头,让开半个身子,指着身后层层堆叠的匣子:“所以我准备了十七件礼物,特意赶在今天送给你,把另外的十七年补齐!”


    谢韫瞠目结舌,看着怀安一样样的打开那一地精致的匣子。


    从婴孩时带着铃铛的赤金手镯、虎头绣鞋,到儿时精致的娃娃、糖果、九连环、蹴鞠球,再到开蒙后的文房四宝、孤本字帖,再到及笄时的紫晶头面、花钗发簪……前前后后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其实只有十六件,第十七件是我。”怀安道:“我把自己送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躲在角落的芃姐儿洋装打了个喷嚏,这是暗号,屋顶院墙顶都藏了人,闻声便将无数花瓣从天空洒落。


    谢韫站在漫天花雨中,泪水模糊了视线。


    怀安又有点慌了:“……别哭啊,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我没哭。”谢韫道:“我很开心。”


    怀安松了口气,握住她的一只手:“我这辈子,或许不能位极人臣,给你一个一品诰命,但我会努力让你天天开心,支持你去做所有想做的事,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韫张口结舌:“我……我们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怀安道,“我还要正式跟你求婚的。”


    “我……”谢韫脸颊顿时浮起一片红晕:“我愿意。”


    二哥二嫂三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起哄般的鼓起了掌。年纪尚小的侄儿侄女一人挎着个小花篮,将更多的花瓣洒向天空。


    谢韫余光瞥见二嫂偷偷拧了二哥一把,似乎在说:“你看人家!”


    她忍不住笑了,用力握了握怀安的手。


    “我带你去个地方。”怀安将芃姐儿托付给谢二嫂嫂,不容分说拉着谢韫离开大门。


    马车驶离胡同,朝着西长安街行去。


    “咱们去哪儿?”谢韫问。


    “去灯市。”怀安道。


    谢韫更迷糊了,距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哪里来的灯市?


    殊不知,西长安大街,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灯火照的亮如白昼,沿街的小摊贩卖力的叫卖,各大商铺的花灯争奇斗艳,歌舞百戏、高跷杂耍,好不热闹。大街上人流如织,京城的百姓听说这条街上提前开了灯市,纷纷赶来一看究竟。


    孩童们提着街口免费赠送的小花灯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不少年轻男女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挽着手四处游逛,俨然是一个十分盛大的节日——尽管没人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怀安和谢韫手拉着手,漫步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


    怀安道:“这几年上元节和中秋节,咱们都是一起过的,今年过不成了,所以提前过。”


    乡试第三场,恰好在中秋当日,他正关在贡院里遭大罪呢。


    谢韫惊讶的问:“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怀安笑道:“随便招呼一下,你喜欢吗?”


    “喜欢!”谢韫笑靥飞绽。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中央,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被堵得仅能缓缓移动,最后索性停在路边,前车走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是许听澜,被繁华的灯市吸引,想下来走走逛逛。


    韩氏也从后车下来,二人便相携逛起了夜市。今日建昌侯家有喜事,两家都去赴宴了,回来便遇到这样一番盛景,颇觉有趣——这才八月初,京城居然办起灯会来了!


    沈聿和谢彦开也只好下了车,随机寻访一名百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啊。”


    “缘何这般热闹?”


    “不知道啊。”


    总之是一问三不知,两人只好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拖拖踏踏的缀在后头。这个年纪的男人说起话来也无趣的很,不是聊公事,就是聊子女。


    “怀安最近还是很安分的,每日读书读到很晚,文章也有长进了。”谢彦开道。


    老丈人一旦夸起女婿来,多半是真的不错,沈聿感激的话语刚要出口,便见不远处人群中,有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很是眼熟。


    不是怀安和谢韫有是哪个?


    谢彦开此时也看见了,两人默契的跟了上去。


    谢韫拿着一盏兔儿灯,两人吃小吃、看杂耍、猜灯谜、套圈儿、放焰火,玩的差不多尽兴了,正在闲逛聊天呢。


    她问怀安:“还是很想知道,这些是跟谁学的?叔叔婶婶平时也这样相处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我爹才不这样,虽然他对我娘也很好,但他没什么钱。”


    沈聿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谢彦开一把按住了他,将食指竖在嘴边,劝他稍安勿躁。


    “我爹也不这样,还常惹我娘生气呢。”谢韫道。


    这回轮到谢彦开撸袖子了。


    谢韫忽然站住了脚步,谢彦开不及反应,险些撞上去。


    “我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她说。


    “有吗?”怀安说着,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正要披在她身上,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哇”的一声尖叫。


    谢韫也回头看去,也是“哇”的一声尖叫,引来四下疑惑探寻的目光。


    谢韫窘的说不出话来,怀安还敢嬉皮笑脸:“爹,谢伯伯……你们也来逛灯会啊?”


    他知道他们的爹虽然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一定是情绪稳定的人,这不,气的嘴角都开始抽抽了,也没在大街上发火。


    “回家再说。”谢彦开沉着脸道。


    ……


    二人叫人传话给两位夫人,有点小事亟需处理,让她们多逛一会儿,尽了兴再回来,转头将两人拎回家去。


    回到家的谢彦开才叫傻了眼,他花费无数心思布置的轩敞古拙的前院,已经变成了一片花海,满庭芬芳。


    “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你还有几天考试,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怀安将目光移向别处。


    看着儿子把老岳父家里霍霍成这样,沈聿好半晌才缓过这口气来,攒眉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求婚。”怀安道。


    “……”


    沈聿觉得自己考中探花的脑袋不太够用。


    还得是考中状元的谢彦开一语中的:“西长安街的灯市,也是你搞得?”


    怀安老老实实的点头承认,还不忘补充:“我向顺天府衙报备过了。”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谢彦开一脸不可思议。


    “没做什么,是附近的商铺老板们都愿意给面子。”怀安谦虚的陪着笑。


    无他,钞能力尔。


    “铺张浪费。”沈聿道。


    “劳民伤财。”谢彦开道。


    怀安狡辩道:“鲜花长出来不就是为了好看嘛,百姓有钱赚,又有乐子看,算不上劳民伤财。”


    谢彦开开口刚要反驳,忽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顿时,空中飘起一阵花瓣雨。


    “阿嚏——”


    又是一阵花瓣雨。


    “阿嚏——”


    又是一阵……


    两个爹手足无措的站在一片花的海洋中,漫天的花雨纷纷扬扬,这场面连怀安都看不下去了。


    “能不能让岳父大人别打喷嚏了?”怀安低声问谢韫。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藏在墙头房顶的伙计们听到喷嚏声就会狂撒花瓣。


    谢韫也急的不行:“我爹闻见花粉就会这样。”


    “花粉过敏?”怀安忙道:“快,快进屋!”


    第197章


    怀安和谢韫扶着谢彦开回到堂屋, 又叫人去请郎中。几人忙出一身热汗,怀安抄起一把折扇给老岳父殷勤的打着扇子。


    谢韫的二哥三哥闻讯赶来,齐齐朝着沈聿行礼, 却见谢彦开拿着帕子正在“涕泗横流”。


    谢韬道:“二哥,你看咱爹,感动的都哭了。”


    谢韫直朝他挤眉弄眼,谢韬丝毫没有领会, 接着道:“爹,您不要难过,即便小妹出嫁了, 也会经常带怀安回来小住的。是吧怀安?”


    “是是是。”怀安忙道。


    谢彦开随手抄起一个石榴朝着三儿子扔过去, 咕噜噜的滚了老远。


    谢韬眨眨眼, 愣头愣脑的问:“为什么打我呀?”


    ……


    许听澜和韩氏回来时, 只见前院铺满了时令鲜花,前院的小厮仆妇正在一捆一捆的清理。


    “这是干什么?”韩氏问。


    仆妇道:“回太太,是姑爷摆的, 说要向大小姐求婚, 老爷命我们赶紧清掉。”


    又将方才发生的场景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


    两位夫人都笑了:“这孩子,跟谁学的?”


    “这得一整船鲜花吧?”韩氏道:“别收,摆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别瞎了这么好看的花儿。”


    “老爷闻见花粉就喷嚏流涕……”仆妇为难道。


    韩氏一想也是:“那就送到后宅去, 这几天让他住前院。”


    “是。”


    言罢,引许听澜往二门去, 两人一路还在谈论灯市上的所见所闻。


    回到内宅, 便觉得气氛不对, 郎中恰好背着药箱离开,兄妹四个站成一溜儿, 还有个女婿站在另一边,点头哈腰的听着老岳父训话。


    老状元和老探花你一言我一语,正给他们讲道理——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为什么求婚,重金买下三大车鲜花,还搭起一个灯市提前过中秋,如此铺张浪费可不是兴家之举云云。


    韩氏进屋就叫人摆了食案进来,厨下蒸好的三丁包子,白嫩嫩晶莹剔透,叫儿媳和孩子们一起来,给大家当宵夜,还叫谢韫去给未来婆婆泡茶。


    谢韫用胎菊百合干雪梨泡了一壶润肺降火茶,也不知是给婆婆泡的,还是给亲爹和未来公公降火气的。


    许听澜直夸谢韫心灵手巧,怎么看怎么欢喜,两家人热热闹闹的围着食案喝茶吃包子,直将那两个啰嗦的“老头儿”冷落成了两尊石雕。


    谢彦开知道妻子有意转移话题,无奈的拿着手帕擦眼泪、打喷嚏。


    ……


    次日谢彦开便搬到了前院,一是后宅到处插满鲜花,二是许听澜常来走动,和韩氏一起为两个考生准备考箱,和考试用具。


    作为家中老小,怀安和谢韬自然用不上新箱子,而是继承哥哥们用过的二手箱。


    怀安压根没想过自己也有今天,也就没仔细观察过哥哥们的考具。


    一看就惊呆了,这哪是去考试啊,是要去过日子呀。


    市面上的考箱结构都差不多,上下分三层。


    第一层自然是笔墨纸砚等答题用具,还有防水的试卷袋,蜡烛的防风罩等等,另有钉子、锤头、浆糊等等修补号房的工具。


    第二层则是第一场考试的吃食,也就是三天的口粮,临进场前,会放进状元糕、荷叶饼、酱牛肉、酱黄瓜一类的熟食。


    第三层是一个巨大的抽屉,放着考帘、铺盖,夜里防寒的薄毛毡,铺盖在号板上睡觉用的。


    另外各放了一个精致的小铜炉,是许听澜特意送来的,韩氏手把手的教他们用小炉子煮腊肉粥、煮阳春面,不然用怀安的话来说:“吃上九天的干粮,人都要干巴了。”


    谢彦开只要看见,就是一句“慈母多败儿”,然后将一儿半子拎回前院去继续用功。


    ……


    八月初八,秋闱日。


    三场考试的开考时间分别在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三天,但每场需提前一天入场,是以八月初八这日一早,就要去贡院排队、点名、搜捡。


    初八凌晨,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怀安就被长兴叫醒,换上一身簇新的邓绢圆领袍,睡眼惺忪的对照清单再次检查考箱,一应考具没有缺漏,怀安在额头上束了一条发带,上头写着四个大字:金榜题名。


    谢韬看着不错:“还有吗?给我也来一条。”


    就被谢彦开拧着耳朵拎到院子里,怀安的发带也被一并没收,给他们戴上崭新的四方巾。


    前厅摆了一桌清淡没有荤腥的早饭,软糯的白米粥,细白面皮的素包子,下饭的酱菜等等。


    谢彦开趁着上朝之前,喋喋不休的强调考试时的禁忌、避讳、格式等等。


    非但谢韫起了个大早,连芃姐儿也早早赶来送考了。


    两人说了一堆的吉利话,可算把谢老师带来的紧迫感一扫而空。


    吃过早饭,考箱已经被装上马车。大伙出门一看,全都愣住了。


    只见白马月亮被披上了大红花,特意牵来打头阵送考,不用问,肯定是芃姐儿装扮的。


    再往后看,是花伴伴和刘伴伴,带着几名东宫太监和宫人,高举一条横幅,上书“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八个大字。


    花公公一脸喜庆的笑容:“公子,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不来,特意派咱们来给公子送考!”


    怀安忙朝他们作了一揖。


    然而还没结束,后面是孟老板和何老板,他们也高举着一道横幅,上书“连登黄甲,旗开得胜”。


    孟老板依旧大腹便便,急得满身大汗:“公子,我们特意跑到沈家去,那边的门房说您在这里,好险赶上了!”


    再往后,是孙大武和姚翠翠带来的书坊代表队、皂坊代表队、女工会成员代表队……怀安还在队伍里看到了兰新月的身影,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眼底又重新亮起了光,听说还想攒钱去雀儿山书院读几年书呢。


    怀安感动极了,也朝他们团团作揖。


    怀安和谢韬乘第一辆马车,芃姐儿和谢韫乘第二辆。


    “出发!”


    月亮带着大红花,买着骄傲的步伐打头阵,后面是一队队打着横幅的亲友团。


    庞大的送考队伍招摇过市,偶有几个路人纷纷侧目:“这是谁啊?还没考试就这般招摇?”


    怀安丝毫不觉高调,身边的谢韬却在瑟瑟发抖:“这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再说考不上的话呗。”怀安心态好,永远活在当下。


    马车一路行至贡院外的街口,便走不动了,整条街道熙熙攘攘挤满了生员,只能被迫下车,步行进入。


    这时才发现堂姐堂兄表哥也都来了,顾同姐夫因为要上朝,只能托怀薇带来两支上好的湖笔送给他们聊表心意。


    顺着拥挤的人群进入贡院街,写有各府府名的旗子在贡院栅门外的广场上招展,他们要找的是顺天府大兴县的旗帜。


    怀安是三品以上京官子弟,又是国子监生,虽然户籍不在北直隶,但可以留在京城应试。


    怀远道:“咱俩命好,赶上了好时候,不用像大哥那样回老家参加乡试。”


    怀安叹口气:“咱俩要是命好,还用得着遭这罪?”


    “不要这样消极嘛。”


    怀安看着黑压压的一片生员,两眼不禁发黑,密集恐惧症又又又犯了……


    “这是多少人啊?”


    “我专门替你问过了,这一科是三千三百多人。”怀远道。


    怀安两腿一软,被亲友团一把接住。


    三千三百多人,录取一百人,他终于体会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感觉了。


    正说着话,栅门外三声炮响,三千多名考生随着引领的官员缓缓进入,再以府为单位点名,方能进入仪门接受严格的搜身检查,再入龙门,依号就坐。


    轮到怀安时,龙门的官员问道:“姓名?”


    “沈怀安。”


    “父讳?”


    “沈聿。”


    对方听到沈阁老的名讳,抬了抬头。


    “祖讳?”


    祖讳?怀安双目圆睁,他对祖父的印象太浅了,报名时随便扫了一眼,没往心里去。


    伸手想去拿他的考牌,却被那名官员一把按住,戒备的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冒名顶替的舞弊犯——哪有人不知道自己亲爷爷叫什么的?


    “沈……拆?”


    怀安依稀记得祖父叫沈拆,可哪有人叫这种名字?


    官员的面色越发凝重:“来人。”


    好在龙门官走了过来,对那名官员道:“这位是沈阁老的幼子,我认得他。”


    怀安也认得他,是老爹的门生来着,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人仅仅相视点了个头。


    那名官员瞬间态度大变,殷勤的将考牌递还给他,请他进去。


    怀安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看了看考牌背面,原来祖父叫沈柝,“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柝,小时候不识字,对着牌位认成了沈拆……


    真是出师不利啊!


    三千多名生员一一核验身份,等他们真正在仪门外排队时,业已到了午后。


    龙门官站在仪门外宣布考场纪律,声如洪钟,摄人心魄:“奉旨开科,考生若有舞弊情状,一律枷号示众,罚罪为民……”


    仪门外静悄悄的,只间或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生员们被一条条严明的例律唬的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可即便如此,怀挟之风依旧屡禁不止,夹带的小抄花样繁多,只要躲过搜身环节,进到号房之内,几乎不会再被发现。


    紧接着,又是三声炮响,龙门官沉声喝道:“开龙门。”


    怀安背着沉重的考箱进入移门,按照号牌上的号码寻找自己的号房。


    贡院供考生考试的号舍是相互独立的,此后的九天七夜里,答卷、吃喝和睡觉,都要跻身在这间三尺见方逼仄狭隘的空间里,有些老旧的号舍,顶棚破损,连风雨都没个遮挡,倘若雨水打湿了试卷,相当于主动放弃考试……


    这场苦不堪言的磨砺,却是每个读书人跻身士林的必经之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怀安被分到的号房是还算宽敞的老号,还没来得及高兴,举头发现顶棚破了个大窟窿。


    怀安透过窟窿望着秋日湛蓝的天空,要是赌它九天不下雨,倒是很方便中秋赏月,可是谁敢打这个赌啊!


    本来就不太美好的心情变得更糟了,他将考箱甩在地上,撸起袖子,取出钉锤油布开始修补房顶。


    一边钉,一边恶狠狠地骂道:“我堂堂一个六品官,文武兼备,圣上赐服,考个试还得修房子,等我出去的,非参他一本……”


    “肃静!”巡场的官军经过,凶神恶煞的吼他。


    “好嘞军爷。”


    第198章


    此时已是下晌。生员门从凌晨便出发排队, 没有用中饭,早已经饥肠辘辘,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糕饼充饥。


    怀安修好屋顶, 自然也觉得饿了,将号板一拆,坐在考箱上生炉子。


    水是贡院随便取用的,炉火上烹上一口小锅, 水开后下米,腊肉切丁,小葱切葱花, 再次烧开下入腊肉, 不多时, 米肉香气飘满号舍外的整个廊道, 引来不少考生探头观望。


    怀安又从考箱里拿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切片的酱牛肉,六必居的酱瓜, 还现场切了个松花蛋, 用蒜末酱醋香油一拌。


    前后左右的“邻居们”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粮,顿觉难以下咽。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当然是只顾自己舒服, 不顾他人死活啦!


    巡场的同考官也认得他, 见他正将丰盛的晚餐一样一样的摆在号板上,忍不住问:“要不要给你烫壶酒啊少爷?”


    怀安抬头:“真的假的?”


    “……”


    同考官一时无言以对, 瘪着嘴背着手离开。


    怀安偷偷翻了个白眼, 舀出一碗热粥, 拿出一块荷叶饼在炉子上烘着,卷这牛肉, 有滋有味的用完一顿晚饭。


    今天只是入场,不出考题,蹲在号房门口洗过碗筷,在狭窄的号舍内舒展几下身子,在周边撒上苏大夫特制的防蚊虫药水,挂上号帘,将两块桌板拆下来一拼,再铺上被褥,就是他们未来九天休息的“床”。


    经过一整天的排队、搜检、点名,生员们又困又乏,是以过了申时,整个贡院都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阵阵虫鸣。


    怀安辗转睡不着觉,给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核桃饮补补脑,那是岳母为他们准备的,提前将核桃捣碎成泥装进罐子里带进考场,随喝随泡,补充体力,提神醒脑。


    想到白天众人送考时的场面,不禁感动万分——家人们一定特别担心他,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吧!——


    沈聿下衙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一下马车便微微一愣,他家门前正坐着一对儿唇红齿白的小娃娃。


    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只有四五岁,两个娃娃梳着漂亮的抓髻,骑坐在门槛上丢沙包和羊骨头,输了的要背《训蒙骈句》。


    小的显然玩不过大的,于是沈聿眼睁睁看着他从“一冬”背到了“六鱼”。


    “花脸露,柳眉舒。两行雁字,一纸鱼书,一纸鱼书……”孩子卡壳了。


    “日晴燕语滑,天阔雁行疏。”沈聿走上前,提示道。


    “不算不算!”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铜铃:“这位大伯不要提醒他。”


    男孩看到沈聿,眼睛又圆又大,歪着脑袋问:“你是谁?”


    门房刚欲出来解释,沈聿示意他下去,抱起男孩坐在了门槛上:“你们猜猜看?”


    男孩显然一脑门子浆糊,女孩水亮的眸子打量沈聿:“红袍玉带……”


    她忽然眼睛一亮:“你不是大伯,是祖父,祖父!”


    沈聿朗声大笑,一把将扑上来的洮姐儿抱在怀里,另一个小娃娃,自然是他的长孙沈沛了。


    算一算,怀铭一家上月写信准备启程回京,差不多中秋前后到,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到了。


    前院管事这才出来,躬身笑道:“老爷,正房摆了酒席给大爷一家接风,就等您入席了。”


    “怎么叫小孩子等。”沈聿蹙眉起身,一左一右抱起两只崽:“走,咱们入席!”


    怀铭夫妇迎出正房,向父亲行了大礼,沈聿只顾含饴弄孙,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让赶紧起来开席——别饿着孩子。


    怀铭无奈叹气,他们离家六载,为赶在中秋之前回京日夜赶路,见面连问都不问一句,眼里只有孩子,隔辈亲真是天然本能啊!


    饭菜是贺老板亲自送来的席面,多半照顾长子长媳的口味,许听澜特意去书院接芃姐儿回来,又叫回怀莹怀薇两口子,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吃一顿团圆饭,还请来昆曲班子唱堂会,哄老太太乐呵乐呵。


    两个小孩子在任地淘气惯了,根本坐不住,吃饱了就围着院子又跑又闹,戏子在台上演,俩人在台下演,逗得满堂笑声不断。


    虽然好像少了点什么……


    ……


    怀铭回京后等待朝廷的安排,得以偷几日闲暇陪伴祖母和父母,沈聿也推了不少公务,每日申时便下衙,一家人围坐说话,听他们夫妇讲述闽海的风土人情,开海的经过等等。


    每天热热闹闹的,险些忘了去贡院接怀安。


    好在许听澜看了一眼黄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小儿子还在贡院里关着呢!


    怀铭也恍悟到自己回家已经三天了,怀安第一场考试恰好结束,于是自告奋勇,去贡院接弟弟。


    怀安拖着沉重的考箱,随着拥挤的人群出场时,面色有些疲惫,但看到几年不见的大哥,还是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大哥,你还好吗,嫂嫂和孩子都好吗?!”怀安围着怀铭转了两圈,看到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心里踏实了一半。


    “好得很。”怀铭道:“回去再说,爹娘担心你呢。”


    怀安一脸感动:“是吧?”


    “是啊,食不知味,寝不能眠。”怀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迫不及待的给怀铭讲题。


    乡试第一场,是两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共六篇文章,但考官阅卷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只注重《四书》两道大题,只要这两篇文章写好,其余四篇《五经》倒不太重要。


    因此怀安只把两道大题的破题承题讲给怀铭听。


    怀铭倒有些惊讶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单听他的描述,切题十分准确,立论也不错,只看用辞和文气如何了。


    “那当然,我背了一肚子的程文,照猫画虎也能凑两篇出来了。”怀安道。


    怀铭一听便知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大哥,明天再进场时,你劝爹娘他们别太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怀安道。


    怀铭满口应着,心里升起一丝愧疚。


    “等我考完再带着孩子们玩!”


    那丝愧疚荡然无存……


    生员出场之际,他们的试卷会被被收集起来,送到明远楼后的阅卷场所——至公堂。


    至公堂分为外帘和内帘两个部分,在外帘官的监督下,纸卷被整理码放、清点数目,污损的试卷会被逐一剔除,再将其余试卷送入弥封所糊名用印。


    糊名后的考卷会被送入誊录所,上百名誊录官等候在此,统一用馆阁体誊抄,以防止有人私通考官,用字体舞弊。


    这个过程即为“糊名誊录”。


    誊录过后的考卷送入“帘内”,通过抽签分派给几位同考官,开始阅卷。


    八股文有相对客观的阅卷标准,同考官会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逐一批阅,将文章分为三个等级,用蓝笔加标记,并将“上等”推荐给主考官,又叫“出房”。


    这时就体现出第一场考试的重要性。第一场考卷一旦“出房”,只要第二、三场不出错,基本可以取中了。


    倘若第一场发挥不好,第二、三场发挥的特别出色,或许也有机会被同考官“补荐”。否则此人的试卷压根不会出现在主考官的面前。


    譬如怀安的试卷,就在第一场阅卷中被评为“中等”,剔除出局了……


    ……


    回到家里,为了让怀安保持体力,所有久别重逢的欣喜都暂时被压制了下来。


    因为太累太乏,怀安睡的很早,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迷糊过去,一夜无梦。


    次日精神虽然好了许多,身上却腰酸背痛,好在后两场考试不比第一场的难度,且是怀安相对擅长的。


    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等官场应用文体。怀安从小跟着老爹混迹各个衙门,对这些官场移文本就熟悉,又被谢彦开着重训练过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第三场考经、史、策,考察生员对古今政事的见解。空坐书斋的读书人哪里懂得政务,只要不犯忌讳,没人要求他们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因为第三场恰赶上八月十五,夜幕降临,望着被几抹残云拥着的一轮盈月,看着被娘亲塞进考箱里的几块月饼,怀安抱着可怜的自己,突然无比的想家,含泪哼了一首《铁窗泪》……


    终于熬过了整整九天六夜三场考试,身体严重透支,走出贡院大门时,看到一大群接他出考场的家人们,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酥软。


    真不是人受的罪啊!他一个“习武之人”尚且如此,遑论那些久坐书斋的文弱书生呢,难怪每年都有不少晕倒患病被抬出去的考生,三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不说,还怕有性命之忧。


    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都听不清家里人跟他说了什么,好险没把饭吃到鼻子里,回到前院自己的屋里,倒头就睡着了。


    睡了一天一夜,吃饭都叫不起,许听澜忧心忡忡,怕他身体吃不消,甚至给他灌了两次参汤。好在第二天自己饿醒了,爬起来饱餐一顿,满血复活。


    看着耐造又皮实的儿子,夫妻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随后家里就不太平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怀安带着侄儿侄女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把家里能拆的地方都拆了,实在无聊,又去霍霍谢家。


    亲爹岳父看在眼里,心里都憋着火呢,只等八月三十日放榜,考过了一切都好说,要是考不过,先卸他一套胳膊腿,以泄心头之恨!


    第199章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 怀薇编写的《字海》上市了,甫一出版便引起了巨大轰动。


    书本风靡京城的同时,人们都在纳闷, 沈怀薇是什么人,从没听说过啊。


    得知沈怀薇的真实身份之后,坊间出现了两种说法:一种是对其大加赞赏,如卓文君、鱼玄机一般的奇女子;一种则是大加抵制, 认为妇人编书纯属滑天下之大稽,谁要是买了这套书回家学习,会贻笑后人的。


    怀安拆家拆的正起劲, 放榜之前本不打算回国子监的, 听说《字海》在国子监引起了强烈争议, 也不得不赶回去探听一下情况。


    率性堂中, 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正方以博士杨牧为首,他们认为女子与男子在读书做学问上并无差别;反方以率性堂监生柳子毅为首,认为《字海》与《说文》同类, 都属字范, 让天下男子以女子之书为范,实在是牝鸡司晨,荒唐至极!


    除此之外, 还挑出了许多训诂字义有争议之处, 以佐证他们的观点。


    怀安认得这个柳子毅,是大理寺卿的次子, 也是林修平的最好的朋友。


    当年收拾了林修平之后, 柳子毅一直看不惯他, 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林修平,主要还是看不惯怀安整日一副嚣张的样子。


    因此对于怀安的姐姐出书这件事, 作对的更加起劲。


    怀安也因此看清了这个世界对女子的苛刻和偏见,这本《字海》几经校核,又特意请了岳父亲自修订斧正。倘若署名是谢彦开,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的受人追捧,只因作者是沈怀薇,就被鸡蛋里面挑骨头。


    “一丘之貉,一路货色。”怀安恨恨道。


    曾尚几人劝道:“吹毛求疵罢了,不要往心里去。”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看不惯,不看就是了,为什么总想方设法毁掉?”怀安握拳道。


    曾尚道:“这种人不是向来如此吗?”


    怀安也知道,改变世俗偏见,是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他只是心疼姐姐,耗费数年之功,为天下读书人谋便利,却要经历这样的贬低和质疑。


    顾同得知此事后,以家事为由向庶常馆告了长假,打算带已经怀有身孕的怀薇离京一段时间,回老家养胎。


    怀薇却不过一哂:“不遭人妒是庸才,我走什么?”


    其实这些都是她的意料之中的,因此并不打算逃避,她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字海》的好处,这些声音自然会销声匿迹。


    ……


    至公堂内帘之中,阅卷工作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第一场的上等卷,经过同考官的推荐,在主考官的审阅之下,共取中了九十八份,而中试者中,有一名在第三场的试卷有污损被剔出,整场成绩作废,也就是说,共有九十七份试卷取中。


    但北直隶全省的名额为一百名,因此同考官们必须从第二三场试卷中择优补荐,选出三份填补空缺。


    按照以往的习惯,凡是同考官推荐上去的文章,除非数量超额,主考官几乎不会黜落,也很少有补荐的机会。毕竟经过长时间的阅卷之后,大家都很疲惫,再去仔细批阅第二、三场试卷,别说精力不济,就是时间上也不够充裕。


    可是这一科的乡试主考由孙燮担任,他向来严谨细致,对待每一份试卷都认真审阅、严格把关,不符合要求的直接黜落,弄到最后名额不够,还差三名。


    同考官们只得压着怨气,日夜赶工,从第二三场的试卷中各推荐一人,交由孙燮裁定,总算赶在张榜之前凑够了一百个名额。


    ……


    放榜这天,怀安和谢韬一起去贡院看榜,同行的还有谢韫和芃姐儿。


    贡院外的告示墙下已经黑压压挤满了生员,他们故作轻松的相互攀谈着,实则内心都很煎熬。


    谢韬低头看看自己,和怀安一样一身颜色鲜亮的锦袍,再看看一大群方巾襕衫的生员,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禁埋怨起怀安来:“你看谁像我们似的,穿得像个暴发户。”


    怀安道:“你懂什么,万一落了榜,显得咱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韬还未反驳,一声锣响,惊得他险些从车椽上掉下来。


    其实桂榜已经贴好,只是时辰未到,还覆着一层红绸。人们循声回头,只见两名顺天府的官差鸣锣开道,引着一名揭榜的官员阔步走来。


    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默默散开,让开一条通往告示墙的通道。


    官员走到榜单前,缓缓揭开了红绸,将本科乡试举人名单揭晓。


    随后便是更加可怕的安静,人们纷纷屏住呼吸,在榜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随着一声“我中了!我中了!”的欢呼声,人群开始骚动沸腾,间或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疯也似的冲出人群,也有人呼吸愈发急促,化作失望的啜泣。


    一时间,欢呼声、庆贺声、悲切声、安慰声此起彼伏,好一出人间悲喜各不同的大戏。


    怀安十分淡定的站在车架上,拉出了千里镜。


    “找到没有,找到没有?”谢韬紧张的连声催促。


    “别急啊,才看了一小半。”怀安道。


    “不是……你从前往后看啊?”谢韬问。


    “不然呢?”


    “从后往前看。”谢韬对他们两人的水平了若指掌。


    “也对哈。”怀安将千里镜挪到了榜单末尾,忽然惊叫一声:“哎呀!”


    马儿被他惊到,打了个鼻响,车子一晃,他一头滚进了车厢里。


    几人忙去扶他。


    “你看到什么了?”谢韬拿过千里镜去看榜单,同样惊呼:“呀,你中了!啊,我也中了!”


    谢韫道:“快给我们看看!”


    两个女孩接过千里镜,只见榜单上最后一名,赫然写着沈怀安的大名。


    “第一百名,沈怀安,第九十九名,谢韬……”芃姐儿欢喜的说:“哥,你们怎么做到的?!”


    怀安慢慢从车厢里爬出来,惊喜过后又是一阵担忧,拿着千里镜反复的看:“别是有什么黑幕吧?”


    “什么黑幕?糊名誊录怎么会有黑幕?不要睁着眼睛乱说!”谢韬跳下车厢,畅快淋漓的说:“我们熬出头了,兄弟!”


    就在四人击掌相庆之际,几个身着邓绢圆领衫的国子监生朝他们走来,打头的那个正是率性堂的柳子毅。


    “倒数第一都高兴成这样,沈监生还真是志存高远啊。”柳子毅道。


    怀安嫌恶的挥挥手:“什么季节了还有苍蝇。”


    “敢问柳监生高中第几啊?”谢韬走过来问。


    柳子毅还未看榜,只是觉得沈怀安这样的废柴都能考中,这科的平均水准可想而知,便冷笑一声:“反正再低也不会在你二人之下了。”


    说着,便挤进人群之中看榜去了。


    谢韫记性好,才看过榜单,根本没有姓柳的,于是一脸狡黠的笑,数了十个数,便见柳子毅一脸怒容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谢韬见状捧腹大笑:“柳监生怎么了?名落孙山了……啊不不不,名落怀安了?”


    柳子毅一脸怒容:“这其中必有蹊跷,我等礼部勘磨的结果!”


    他所说的“勘磨”,是朝廷为防止舞弊,对于各省乡试结果的复核程序。


    “请便!”谢韬道。


    柳子毅灰溜溜的走了。


    谢韬在他身后愤愤道:“自己本事不够,还想诬陷别人舞弊,落榜也是活该。”


    怀安知道柳子毅的文章水平应该在自己之上,只是科举这种事,运气成分绝对不低,多少大儒名士屡试不第,何况一个柳子毅呢。


    不过他向来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确实是超常发挥,一点运气加成也没有,一百名还是取低了呢!


    芃姐儿道:“哥,咱们赶紧回家报喜去吧。”


    “报喜是公差干的事,咱们去九味坊,庆祝一下柳子毅落榜!”


    怀安起先还觉得倒数第一没什么值得激动的,看到柳子毅名落孙山,竞比他自己得了个孙山还要高兴,爽!


    ……


    许听澜和季氏带着两个儿媳在老太太院里,一边闲聊,一边等着他们看榜回来。


    “什么时辰了?”老太太有些焦急。


    “都已经巳时了。”季氏问丫鬟:“去看看安哥儿芃姐儿他们回来了没有。”


    “辰时张榜,怎么还没回来,遣人去贡院看看。”


    “母亲别急,若是考上了,这会儿报喜的公差也该上门了。”许听澜道。


    老太太道:“怕的就是考不上,难为情不敢回来。”


    许听澜笑道:“那更不会了,怀安还有难为情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听到院墙外锣鼓喧天。因这条胡同只住了三户人家,他们是最深的一户,平日里幽静的很,许听澜立刻派人去前院看,果然有报子鸣锣上门。


    “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怀安,高中北直隶乡试第一百名举人,京报连登皇甲!”


    前院的管事飞奔去叫大爷,怀铭迎出来,取赏钱打发了报喜的官差,消息传至内宅,便是一阵欢呼。


    “快叫人去给你父亲报喜。”老太太道。


    许听澜也吩咐去门口放鞭,备酒席、迎宾客,到年底全府领双俸,隆重程度不输怀铭中状元的时候。


    沈聿正在文渊阁的值房内忙碌,遣了一名中书舍人将案头一摞拟好票的奏疏送进大内。


    长随忽然闯进值房:“老爷!”


    “什么事?”


    “小爷乡试中了!”长随的声音都难掩激动。


    沈聿整理着案头的奏疏,按轻重缓急分类,头也不抬的说:“中就中了吧。”


    那中书舍人极有眼力的向沈阁老贺喜,抱着奏疏离开值房。


    沈聿不动声色的挂起毛笔,起身绕出大案时,小腿骨撞到了桌腿,嘶——


    沈聿抽了口冷气,径直往大门外走:“去备车。”


    “是。”长随问:“咱们去哪儿?”


    “早退。”


    第200章


    沈阁老次子中举摆酒, 阖府上下一派喜气,内外院到此处都是道贺的宾客,家里老太太尚在, 往来官眷总要先去一趟老太太处,搅得檐下的鸟儿在竹笼子里扑腾着翎羽上蹿下跳。


    陆显见到怀安,先夸他:“你小子很不错呀。”


    怀安笑道:“您别打趣我了,勉强掉了个车尾。”


    陆显道:“这有什么关系, 解元和孙山一样参加春闱。”


    沈聿根本掩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嘴上却说:“不争气的很。”


    怀安心想,是没什么区别, 都能报名春闱, 区别在于没听说过落榜的解元, 也没听说过中进士的孙山啊……


    算了, 跟这些一甲大佬没有共同语言,反正他也没打算去考春闱,开玩笑, 秋闱九天六夜是在秋季, 勉强熬得过来,春闱可是数九寒冬啊,进入考场的衣裳被褥不能缝里子, 不能夹棉, 这不活活冻死个人嘛,不去不去, 坚决不去。


    次日下衙之后, 沈聿许听澜各自换上便服, 带着怀安去谢家谢师。


    怀安看着塞了半个车厢的礼物,咋舌感叹爹娘的浮夸——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要去提一次亲呢。


    沈聿如今对谢彦开实在是感恩戴德, 没有谢子盛,就没有沈明翰的出头之日啊!


    谢彦开见儿子还没飘,当爹的就先飘了,不断嘱咐两个孩子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云云。


    许听澜和韩氏转去屏风后,商量起两个孩子婚事的细节,上半年已经将西边的两个小院子腾出来,院墙打通,重新翻盖了房屋,给二人做新房,谢家陪嫁的家具也已全部做好,请的是江南来的工匠,整套金丝楠木的桌椅家当,并一张紫檀木的床,离婚期不远了,正待选个吉日送过去,将婚房布置好。


    沈聿今日情绪不太稳定,听见点趣话就笑个没完。


    谢彦开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提醒道:“明翰啊,当着小辈的面,你稍稍收敛一点。”


    怀安躬身在老岳父耳边说:“您快帮忙劝劝,我爹已经这样两天了。”


    “去!”谢彦开斥他一声:“不许议论长辈。”


    “哦。”怀安道。


    见沈聿毫不收敛,谢彦开也不得不给他泼一瓢冷水了:“我问过孙阁老了,你可知道这两个小子是怎么考上的?”


    沈聿道:“管他呢,横竖不是抄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很幽默,说完便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不是抄的,是从二三场的试卷中补荐的,”谢彦开道,“你也知道,乡试往往只重第一科两道大题,其次是三道本经题,虽有补荐的规矩,却极少用到,别说三年了,三十年也未必碰到一次。”


    谢彦开指指二人:“被这两个小子碰上了。”


    这下不仅是沈聿,连怀安和谢韬都有些发蒙,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发挥超常,凭借优秀的文章打动了考官,取得了功名呢。


    这次取中有侥幸的成分在,虽说举人无所谓名次,怎么中都是中,可到了春闱阅卷,还是要靠八股时文啊。


    眼见沈阁老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谢彦开满意的点点头,又命人去书房取来他们的试卷……没错,试卷。


    怀安瞠目结舌,不论是原卷还是誊录的试卷,经过礼部勘磨,都要封存在翰林院的,这是怎么拿出来的?


    好吧,他的岳父是翰林院掌院……


    沈聿接过两份用蓝笔批注“中等”二字的试卷,也细细的审阅起来,谢彦开又叫人备笔墨上来,两人一人一份试卷圈圈划划,从“文、理、辞、气”四个方面细细讲评起来。


    怀安本想借机带谢韫一起上街逛逛呢,结果计划打了水漂,被两个爹按头补课补到了深夜。


    临走时才得知,韫妹妹被拘在家里绣嫁衣呢,尽管她不怎么会绣,全靠请来的绣娘,韩氏也不许她在婚前到处乱跑,这些天连女校都没去呢。


    怀安道:“不用绣嫁衣。”


    许听澜斥道:“不许胡说。”


    哪有成亲不绣嫁衣的。


    “真的。”怀安道:“陛下答应给我们赐婚,要带小翟冠,穿诰命服的。”


    许听澜面带愧色对韩氏道:“定是读书困的迷糊了,说胡话呢。”


    韩氏也埋怨道:“就说他们把孩子逼的太紧,刚刚放榜也不让歇几天。”


    许听澜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严师出高徒。”


    言罢便寒暄几句,带着怀安离开,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胡话。


    ……


    太子殿下得知怀安考中了举人,激动程度远胜过他爹当上皇帝。当即放下手头的奏疏,去坤宁宫请安,向父皇母后报喜。


    皇帝听到喜讯,朗声大笑,连道三个“好”字:“这孩子总算出息了!你叫他进宫来,朕要赏他。”


    荣贺立刻将怀安带进宫来,皇帝将一柄翡翠如意赐给他,希望他事事称心如意——比如来年的会试。


    怀安看着那正冰种的翡翠如意,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细腻温润,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极品……这要是拿回去当痒痒挠,挠完整个人都升华了吧。


    见怀安直勾勾的盯着如意发愣,荣贺一边劝他收下,一边翻着白眼道:“父皇真偏心啊,有这样的好东西从来不赏我。”


    皇后被他逗乐,只好命人去内室取出一幅字帖给荣贺,那是米芾的《苕溪帖》,流传至今颇为珍贵。


    荣贺毫不客气的收下了,起身谢恩之际,便听皇帝道:“这帖子实在不错,回去没事临它几遍,明天拿给朕看。”


    荣贺脚一软跌坐回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怀安,想什么呢?”皇后问:“陛下赏你的就收下呀。”


    怀安忙站起身,躬身一揖,义正言辞的说:“回陛下,勤学苦读,考取功名,为君父效命,为朝廷分忧,是读书人的本业,臣不要赏赐。”


    此话一出,皇帝皇后都震惊了——这孩子考了一道乡试,怎么把脑袋考坏了呢。


    荣贺也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不烧啊,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怀安终于绷不住,露出了狗腿子式的笑容:“臣想请陛下再提几个字。”


    皇帝松了口气,这才对嘛。


    “说吧,又开了什么铺子需要提匾?”


    “陛下,不是铺子,是臣的堂姐编撰了一本字汇,名曰《字海》,因为家姐的女子身份,刊行后引来一些争议。”怀安说着,将带来的一卷《字海》拿出来给皇帝皇后看。


    皇帝仔细翻看几页,神色愈发肃然,看过后递给了皇后。


    “好书,确实是好书。”皇帝道:“简洁易懂,索引便捷,可以想见其日后在文教上的地位!”


    皇后也迭声附和。


    怀安撩一下襟跪在地上:“臣想请陛下题一段推荐词,作为前言附在扉页,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殿内一片安静,皇帝陷入沉吟,只听见哗哗的翻书声。


    怀安抬头看看荣贺,正当荣贺打算开口求情时,便听皇帝开口道:“好,朕帮你这个忙。”


    怀安大喜,叩首谢恩。


    ……


    未过几日,陈公公带着仪仗到谢府传旨。


    谢彦开忙摆好香案,聚齐一家老小,恭听皇帝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院掌印学士、礼部侍郎谢彦开,掌国子监以来,重修法度,严格选贡,不负为国育才之重任。效命朝廷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实心任事之态,须不吝褒扬,特授嘉义大夫,赐斗牛服,赏银千两,丝绸五百匹,其妻封正三品淑人,钦此。”


    “臣领旨。”


    谢彦开刚欲接旨,便见陈公公从身后太监手中接过另一份圣旨。


    “谢大人,等一下,还有呐!”却见陈公公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活像个红喜事上吹唢呐的乐人。


    “朕奉太皇太后慈谕,谢学士长女谢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克娴于礼,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封其为正六品安人,指婚承值郎沈怀安,择吉日完婚,钦此。”


    这下,谢彦开夫妇都愣住了。


    “谢大人,”陈公公提醒道:“接旨吧。”


    谢彦开遂带领全家面北叩首,领旨谢恩。


    陈公公又指着另外四名太监手中的托盘:“谢淑人,这是皇后娘娘赐给令千金的吉服。”


    韩氏看过去,金宝钿花的翟冠和如意云纹霞帔,璎珞串珠的八宝云纹袄裙,钑花灯笼耳坠等全套礼服。


    谢彦开忙请陈公公入内奉茶,陈公公推却道:“就不叨扰了,还要跑下一家呢。”


    他说的下一家,自然是沈家。


    一家人都有些发懵,皇帝为臣子赐婚,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也可说是天大的恩典。怀安此前对他们说起时,他还当这小子又在信口开河的说胡话,谁料皇帝真的赐婚了。


    ……


    沈聿在内阁忙碌,许听澜带领全家设香案接旨。


    圣上不但赐了婚,还将那柄翡翠如意一并赐下来当做贺礼。


    怀安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忙不迭的领旨谢恩。


    陈公公走后,怀安便迫不及待的给家人们显摆起那柄人间极品玉如意来。


    “你看这色泽。”


    “再看这质地。”


    “再听这响声……”


    许听澜看着一阵阵眼晕,生怕下一刻就摔在地上断成两截,索性直接没收,叫人送到小祠堂安置妥当。


    “娘,我要拿来当痒痒挠。”怀安争辩道。


    “我看你像痒痒挠。”许听澜戳着他的脑袋训道:“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御赐之物不慎损毁可是大不敬。”


    怀安丧眉耷眼的不敢还嘴,溜进老爹书房抢了他的白玉水丞就跑。


    “你这孩子!”许听澜没拦住,一道残影就从她眼前消失了,无奈的叹了口气。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嫁出去?”她问。


    “有。”怀铭一脸认真道:“但谢家未必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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