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拿着它,出入百无禁忌。”◎
东都的御道笔直如尺, 由青色的石板砖严丝合缝地铺就而成,直通皇城。无论是百官入宫,亦或是天子出巡, 都需经过这条路,彼时寻常百姓不可擅自踏上, 唯有耐心等待。除此之外,这条大道才同其他路一样, 供众人日常走动。
然而到了宵禁时刻,百姓若是速速归入坊中, 自是无人管束。
可江妩恰好在御道上,很是显眼。
左右金吾卫守卫天子,自是要掌宫中和都城的昼夜巡警之法,因此这个情况, 免不了是要被抓去仔细盘问的。
可江妩惊讶的是裴弗舟。
他的反应,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了。
抬头看过去,她看清裴弗舟脸上冷峻严厉的神情, 几乎是同重生回来她第一次犯禁的那一日一样,仿佛下一刻,他马上就要铁面无私地将人抓走, 依律处置。
江妩察觉出不对劲, 眸色一紧,不自觉后退两步。
“裴弗舟,你”
话音未落,中候当即拦声截断了她, “何人大胆, 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裴弗舟轻驱骏马前行几步, 左右司戈司街如退潮般让出一条路来。
掣马缰停立于最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江妩,无波无澜,只对左右道:“她怎么了?”
司戈叉手一抬,答:“回将军。此女鼓止未归,流连御道,左顾右盼,举止十分可疑。且方才听她直呼将军姓名,属大不敬。”
裴弗舟垂下视线落在江妩身上,没有出声。
司戈继续禀报,“按我朝律例,鼓发,当速归。宵禁不归,无顾犯夜者,笞二十。宵禁行于御道者,应详加审问。而庶民以下犯上者”
就要看“被犯上”的人想如何处置了。
裴弗舟默然片刻,冷声威严道:“既然司戈说得如此清楚,那就依着规矩办。”他眉心一寒,利落吩咐道:“来人,将她带下去。”
司戈听罢微微一愣,本以为裴弗舟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子,不过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就行,不想,竟然这就要‘带下去’。
这三个字,其实已经是一道心照不宣的命令了。
他怕误解听错,只抬起手臂,再次小心确认。
“将军,您是说带她下去?”
“不错。”
司戈哑然片刻,忍不住又多问一句,“那将此女带去何处?”
“右武侯府。”
司戈抿抿唇,余光看向御道尽头,右武侯府与皇城紧接,其后有金吾狱,那是专门关押审讯犯夜者的地方。
他不由得隐蔽地一叹气,看向江妩的目光变得愈发同情了。
司戈左右一视,无奈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裴将军的话将此人绑了,押送右武侯府。”
“等等……”
裴弗舟一皱眉,眼梢扫了过去,“我方才说只说带走,让你绑人了么?”
“可是她”
“不用绑。让她自己走。”
说着,裴弗舟顿了顿,不紧不慢地驱马行至江妩身旁,垂眸看过去,淡道,“有我看着,她不敢跑。”.
左右武侯铺则在皇城与御街相交接之处,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几百步路。
先前那些大小武侯铺,大铺于城门,小铺于坊角,星罗棋布,互为交织,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不过是给武侯休息的寻常之处。
可一被“带下去”,送入的就只有左右武侯铺。
想那金吾卫大上将军,大将军,将军,无一不是皇帝心腹,他们坐镇于此,以做指挥调度。按照章程,这些金吾卫可侦查百官,观察居民隐情,遇违法犯纪者,即可逮捕,而后送入京兆府审理。
然而后来,金吾卫亦开辟出自己的地盘,设有隐蔽的金吾狱,用来临时“私自”处理和审讯那些犯禁或是可疑之人。
时间长了,京兆府尹乐得清闲自在,对这种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那么多。
江妩要被带去的,正是那里。
司戈暗地摇摇头,心想,不至于,这裴将军真不至于吧。
上次被送进来的,还是丞相家喝醉酒的小儿子,不然就是一些明目张胆翻墙头的犯禁之人。
抓一个女子,似乎还是头一次。
临了右武侯府的正堂,司戈看了裴弗舟一眼,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玄色披风荡漾在半空中,透出一种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味道,不由心中发紧。
“将军稍待片刻,属下这就去唤曹长史”
“不用了。”
裴弗舟抬了下手臂阻止,目光淡淡,“记录犯禁者的名册在哪里?”
“哦,就在内堂书阁之上。今日当值的小吏,容属下去查一查。”
“应付她一个人,不必如此麻烦。你们退下,速速入东西市,加紧巡逻,以防匪贼藏匿于此。”
说着,裴弗舟一面往里走,一面抬手解开胸前披风的带子,回身抬手隔空一点江妩,无波无澜道:“你,随我进来。”.
右武侯府的内堂还没有掌灯,斜阳隔着直棂窗规整的竖着的缝隙落了进来,形成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裴弗舟就站在那一道光影中,没有说话,漫不经心地翻开一册名录,一页一页地看。
室内的味道有些干燥,许是此处是军威肃正之地,因此四下里十分简单,更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熏香。一切色调都是冷而硬的。
因此,裴弗舟身上那一阵阵如松如木的冷香,即便是淡如轻烟,此刻,也变得有几分柔和,富有人情的意味了。
江妩一路是懵怔着跟过来的,她站在那里,双手对袖垂落在身前,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然而唯有鼻尖捕捉到这一丝冷香,令她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的心安。
沉默良久,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住了。
她心头一跳,垂眸盯着鞋尖有些紧张,等了须臾,终于悄悄抬头觑了一眼,裴弗舟却已经映入她的眼帘。
此人也太厉害,走路竟然没有声,身影不知何时自那头从后面绕了出来,定定地站在她身前,一双眸子冷淡又平静,瞧了许久。
那身武侯的装束实在是威严利落,裴弗舟穿在身上,手搭在腰间两把横刀之上,更多了一种贵气倨傲的味道。
“裴”江妩被这气势震得唇边一顿,半口气凝在后头,一时也摸不清情况了,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改口,“裴将军?”
“嗯。”
他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只从喉头淡淡地漫出了这一个字。
默了一刻,裴弗舟负手,慢慢地绕着她打量了一遍,最终停在她面前。
江妩一怔,秀眉蹙了蹙,只发觉气氛有些怪异,她轻轻道了一声,“呃,你”
然而,话未出口,却听裴弗舟开口了,他嗓音低沉,语调里有些凉薄,“名录上无记载。你叫什么。”
“啊?你不是知道”
裴弗舟不语,折身迈步走入帘后,左右环顾,再出来时,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根细细的槚木荆条。
他将它的尾端缠绕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忽而朝地上轻轻一甩,发出“嗖——”的一声,轻尘飞扬,而后抬眼看了过来。
江妩瞧得倒吸一口气,方才怀疑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见他拿着荆条朝自己靠近过来,不由惊得连退几步,速速摆手回道:“我、我叫江妩,江水的江,眉妩的妩,你要是不会写我可以写给看”
裴弗舟淡淡地“哦——”了一声,然脚下也不停,只是随着她的退却,反而一步一步地逼得更近些。
他垂眸问:“禁鼓声止,你为何还在外面?”
“我、我跑得慢”
“明知时辰,怎么不早早归家?”
“我我睡着了。”
“睡着了?”
“是、是我去永宁寺,回来避雨的时候,喝了两杯”她声音低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裴弗舟已经将她逼近了窗边。
落日洒在那武侯紫袍上,照亮了上头威严骇人的对豸纹样,离江妩不到半臂之距。
她抬眸看,近得可见他长睫上缀着的一缕金辉,其下映出一双泛着琥珀色的俊秀眉眼。
裴弗舟听她说完,眸色微沉,淡淡地“哦?”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他轻轻倾身低首,停在了她肩头之上,嗅了一嗅。
刹那间,这有些过于近的距离教江妩浑身一颤,只觉得耳畔和脸颊旁有一阵阵带着冷香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若有若无地侵扰着她的领地。
他在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是桂花酿么?”
江妩微愣,心头仿佛一盆水要荡漾开来,她忍不住吞了一下嗓子,后颈不自觉地微微往后仰了仰,企图避开。
裴弗舟却无波无澜,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已经直起身,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没喝太多。可你居然喝了两杯就倒,竟然还很爱喝?”
江妩回过神来,连忙抬眸嗫嚅着解释,“我是早上没吃东西,所以喝完才有些微醺小憩了一阵若非路遇大雨,我一定早早归家了。”
她瞅见他手握荆条,那可是笞二十才用的玩意,不禁软声央求几分,“事出有因,请将军你放我走吧,好歹熟人一场”
江妩欲哭无泪,不知道他铁面无私到这个地步,这未免分得太清了。
裴弗舟只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掌。
江妩诧异,“干什么”
裴弗舟剑眉轻抬,看向窗外,道:“依照刑法志,上缴铜钱二斤,可免笞二十的罪。”
江妩不禁“啊!”了一声,“你简直抢钱我哪有那么多”
裴弗舟举起荆条在她眼前晃了晃,似是在微笑,“那就没办法了。我要”
江妩愣住,下一刻扭转脚步就要从窗边溜走,裴弗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上臂,江妩挣扎两下,然而他的手掌实在是力道十足,还没有用全力,她已经被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她被裴弗舟轻轻拽了回来,两人忽而又挤在这一扇窗下,身影被直棂窗上一道道竖立的木条分割开来,半遮半掩。
江妩见裴弗舟慢慢举起了手,将荆条贴上了她柔软的肩头,他一微笑,“你怕吗?”
她顿时生了冷汗,赶紧将后背向墙根靠了靠,以防裴弗舟要按律法去笞她的脊背。
江妩咽了口嗓子,连声说怕了,继而赶紧表起决心来,“自从上次被你抓了我再也没犯过夜禁了,这次我原本想着早点回去,可谁知昏睡过去了,下次我就知道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就这一次,你别动用刑罚我怕疼。”
江妩说得眉眼低垂,声音泛着几分柔软,好不可怜。
裴弗舟定了定神,他视线低垂着她,冷然不语。
然而下一刻,那淡漠的脸上紧了紧,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轻快地笑出了声。
温淡的笑意刹那间浮在他的眉眼和唇边,如寒冰乍破,春水涌动。
江妩细密的睫毛轻轻抬起,神情一怔。
裴弗舟笑起来的时候,只带着一种无奈又好笑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看着江妩,轻轻一叹,顺势替她掸了掸肩头方才荆棘条上掉落的木屑,嗓音温和道,“嗯知道怕就行。以后你想喝,我陪你。这里是东都,不是安逸的舒州,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胡乱饮酒”
“记住了么?”
江妩呆呆地瞧了他须臾,顺从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还恍惚的时候,裴弗舟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他丢开荆条,转身将摊开的名录放了回去。
“行了。不吓唬你了。可你要是再胡来,再被我撞见,可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江妩回过神来,总算思绪重新有了条理,她动了动唇,忍不住问,“所、所以一开始,你就是装的?”
裴弗舟步履不停,折身收拾好内堂之后,重新一系披风,“你说在御道上?是啊,我很远就见到你了。本想放你走,可有旁的武侯也瞧见你”
江妩听出意思,她呆立在那里,“那你还”
裴弗舟只一扯唇角,无奈道:“我知道你我友人一场,可我就算想帮你,也不能那么直白地徇情枉法吧?总得做做样子。”
他说着,垂眸整理装束,头也不抬,手指快速翻飞在下颌的系带上。
“近来城外有匪贼,你又这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卖到远地,我无圣令不得擅自出东都,要是你”
他完,顿了顿,自觉话多,于是唇边轻轻一哂,温道:“哦对了我忘了,我好像说过,你其实倒也挺安全的。”
江妩默默噎了一口气,不由看向裴弗舟,她实在是惊讶,这人演技居然这么好
上辈子的时候,只觉得他行峻言厉,总是慎重其事的样子,不想,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裴弗舟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停在她的领口凝了凝,很快地别开脸,“这个内堂没有铜镜,你要不要也整理整理你的衣衫。”
他清清咳嗽两声,提醒了一句。
江妩疑惑地一低头,方才因为跑得太快,又挣扎了一阵,襦衫的领口微微松了,露出了里面的里衣。她轻吸一口气,赶紧背过身子重新系好。
索性这阵子没什么人进来。
不然见这裴将军和一女子在屋里各自整理衣衫,怕是以为撞上了什么不可告人旖旎情//事。
等到二人妥当,裴弗舟一个小木盒里拿出一个小铜牌,递进她手里。
江妩一看,上头篆文流转,十分精致,刻着一个“裴”字。
她狐疑地瞧了瞧,不懂。
裴弗舟解释说,“这是我的令牌,你不是喜欢出去玩么?以后我不当值的时候,你若是再错过夜禁,就用这个”
“出入坊间,百无禁忌。”他补充道。
江妩一僵,看着那物件,不禁有些迟疑了,并没有去伸手接下。
裴弗舟顿了一下,干脆地拉过了她的手一翻,将冰冷的铜牌放在她掌心,“拿着吧。送你了。瞧着贵重,其实丢了的话,我可以让人再造一大把。”
他似乎也不打算再拖泥带水,只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右武侯府中无人,只话锋一转,道:“走吧。我带你从侧门出去,我们绕开御道,从皇城里穿过去。不过,我今日当值,只能送你到星津桥,你得自己回去了。”
裴弗舟说完,听后头没人回应,回过头打量她一下,皱纹问道:“能行吗?”
江妩啊了一声,点点头说能。
她抬眼望去,昔日冷厉的东都武侯,一向是不近人情的,可如今,虽然他仍旧是利落果断的,然而却言辞温和,更是一口气替她做了这么多事情,还思虑周全,如此自然。
江妩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过来。
道谢,未免言轻了可江妩也不知对他该说些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须臾,江妩张了张嘴,只低头不语。
忽然,她想起来什么。
“所以,你前几日不在是去东都外办事了吗?”
裴弗舟很快地“嗯”了一声,他眉梢一抬,问道:“怎么,你这几日去武侯铺找我了?”
“是啊。”江妩接话,她顿住,继而喃喃了一句,“他们说你不在。我还想,你走得这么突然,也没给我说呢。”
裴弗舟默了默,眸色一沉,但没有再解释什么,只同她确认道:“我是去处理点事情。走得急了些以后应该不会了。”他一敛神,立即迈步就往外走,边走边道,“你去的时候,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江妩立即说没有,见他走了,自己也赶紧提裙跟了出去.
一出门,秋日的晚霞格外绚丽,落日还不曾落下。
裴弗舟同她一起望着天际,不由得都看得着迷了。
他其实时常感叹,夜禁的时间未免有些太早,此刻天还亮着,可东都大道上,却要陷入沉寂。
裴弗舟没说话,只带她走向右武侯府的侧门,一路上,遇到值勤的几个小卒,小卒见裴弗舟身侧跟着一位柔妩的女子,虽然大为惊奇,可也并不敢多问什么,只对他恭敬地叉手行礼,而后快步离去。
二人并肩走着,难得一路沉默无言。
江妩不说话,裴弗舟也不问她,像是心照不宣似的。
江妩不知怎么,总觉得他变了。
变得人过分得好了,好得有点让她不知所措。
她抿了抿唇,才刚开口了一个字,“你”
谁知裴弗舟已经几乎是同时答应了一声,“嗯。”
他嗓音是清冷的,透着几分耐心和平和,道:“你还想问什么。”
江妩深吸一口气,垂了垂眼,“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弗舟轻轻一侧首,“怎么了?”
江妩不由轻轻仰头看向他,而裴弗舟也恰好望了过来。
他剑眉朗目中似是藏匿了一丝淡薄的温柔,霞光之下,那张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此刻,观之更加动人心魄。
江妩呼吸一凝,回过神来时,觉得有些尴尬,她轻轻垂眸,别开了视线。
“没什么。我前几日去了一趟修善坊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你。”
裴弗舟不说话。
江妩顿了顿,忍不住问道:“那不是你吧?”
“不是我。”裴弗舟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掸了掸锁子甲上并不存在灰尘,说得十分简短轻巧。
江妩意识到她的确是看错了,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视线不经意地顺着他的身侧看过去,忽见他武侯斓袍之下,腕骨出似是蔓延出一道凝结的血痂,像是一条红色的小蛇,瞧得人心头一紧。
江妩看在眼里,不禁足下一顿,心中十分狐疑。
裴弗舟走了几步,也停下来,见她不跟着了,问道:“怎么了?”
江妩站在风中看了看他,只是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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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看清楚。她是我夫人。”◎
裴弗舟的腕骨处受伤了。
那上头的伤口已经凝固成了一道颇为狰狞的血痂, 隐于斓袍的袖子中,然他不经意抬手时,还是露了出来。
江妩不小心瞧见, 心头惊诧,不由得一愣。
她几乎是很快地确认, 那是鞭伤。
上辈子她被迫成了和亲替嫁之后,远去突骑施, 亲眼见到过那边的奴隶被抽打的样子,他们的胳膊上, 背脊上,就有这样的伤痕——和裴弗舟的一样。
可裴弗舟武力高强,又很是位高权重,谁敢对这位武侯不敬呢?再者, 他亦是不可能自己监守自盗, 犯什么夜禁,被荆条笞过。
江妩努力地想弄清裴弗舟受伤的原因, 思前想后,她只想到了裴弗舟的父亲,裴肃。
或许是她瞧了他太久, 引得裴弗舟有些疑惑, 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何故这般瞧我?”
江妩唇边稍作犹豫,转而化作一抹若无其事的淡笑,, “没什么就是看你长得挺好的。”
“”
裴弗舟俊眸一怔, 蓦地被这个答案弄得措手不及, 良久, 他不禁轻扯了个弧度,淡声嗤笑。
“你真无聊。”他声音淡柔,几不可闻。
江妩没回怼他,也只跟着一笑,顺着他的话,接得难得的诚恳几分。
“真的呢”
裴弗舟闻言蹙眉,重新看向她。
那是一双眸光澄澈的眼,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如同恰到好处的工笔,勾勒出一副娴静温妩的模样。
这一刻,他食指微微一颤,忽然有了一种差点难以抑制的冲动——裴弗舟很想伸手碰一碰她那眉眼,一点点沿着眉骨直至下颌的唇
片刻,他却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自觉地别过了视线。
江妩见总算这么虚掩过去了,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她如今已经对这个人已经有不少的了解。
高傲如裴弗舟,若他真的因为故意搞砸同张家娘子的婚事这个事情,而被裴肃责罚,他一定是不想说的。
他那股与生俱来的自尊,亦如其人一般,刚直不肯屈,可更是脆弱得连旁人给予的怜怀都不肯接受。
只是
他那伤口瞧着真是不轻,都到了这个几步,若还是不主动说,看来的确是一桩大事,且真的不愿意提起。
她这个时候再去匆匆追问,反而不好。
风铎阵阵,满庭寂寂。
江妩跟在他身侧走着,时不时凝了一下那张侧脸。
淡漠,英俊,没有了往日倨傲的神情,相反,似是有些寂寥。
她心中却忽然起了一波异样的涟漪,对这个人,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同情,甚至是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们之间的门户差别虽然让这种感觉听起来十分的可笑,可江妩还是觉得,裴弗舟其实和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若是在早些时候,她还真的说不清楚,裴弗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今日她隐约懂了——
——不过都是想在这个繁华巨大的东都里,努力去按照自己心意去做选择的普通人罢了
回了沈府之后,江妩辗转难眠。
她闭上眼,竭力几次想入睡。可没一会儿,裴弗舟腕骨上蔓延的那一道伤痕,总是冷不丁地浮现在脑海里。
虽然,裴弗舟自己不说,多半是为着那点自尊心,生怕旁人知道。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的。
事到如今,她还不到将裴弗舟当做最后一道护身符的时候,可他已经屡次出手帮忙了自己太多。
她口口声声说他们二人是朋友,然而仔细一想,似乎总是她获得的更多一些。
江妩觉得有些别扭,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和裴弗舟的关系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了……
而经历了这一阵子的事情后,她发现自己也不得不开始认真而正式地去把裴弗舟当成一个挚友去看待。
……
于是带着这一点类似愧疚和“礼尚往来”的心思,江妩第二日难得没有贪睡,很早就醒了。
宵禁在一天很早时候就结束了。
通常百姓还在继续睡觉的时候,那些朝参官已经起个大早在皇城外等候早朝。
江妩依照着这个估算了一下裴弗舟下勤的时间,觉得应该不用太急着去。于是简单吃了些朝食之后,换了身简单的半臂窄袖的衫子,外头披了一件薄斗篷。
抱穗走过来,见她整装待发的,忍不住问姑娘干什么去。
然而,一听江妩说,要去跟踪裴二公子,不禁张了张嘴,万分惊讶。
“……姑娘这是……要去偷窥裴二公子么?”
江妩听得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直皱眉头,说抱穗这属于“措辞不当”。
“……分明是关心朋友的事,怎么能算偷窥呢?”
“……”
江妩不再多言,将帷帽一系,赶紧就往金吾卫换勤的地方赶去。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度去探一探裴弗舟的情况。
于是打算趁着他换下勤的时候就盯着他,然后跟上他,瞧一瞧他到底去哪……
江妩一路疾步走到换勤的武侯铺时,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唯独剩下两个门神一样的金吾卫,穿着盔甲立在外头,一人持着一长戟,好不骇人。
江妩在武侯铺门神这处碰过一鼻子灰,直接上前询问是不太可能的,只好悄悄躲在一棵树后往那头瞧。
天光甚早,朝云漫漫。
秋末初冬的时节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寒冷的味道。
江妩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忍不住鼻尖一冷,轻轻打了个喷嚏,她呵了呵手,心中嘀咕起来裴弗舟是不是早就换完勤,回家睡觉去了……
她这阵子稍微对裴弗舟的官职有了一些不成体系的小小了解。
这些金吾卫,怕要算是整个南衙十六卫里最风光也最辛苦的了。对面北衙的羽林军没到皇帝被威胁被造反,迫不得已的时候,尚且可以在一旁眯着,美其名曰韬光养晦。
可裴弗舟这群人不行。
他们远则要管辖监查府兵,近则要不分昼夜,随时在东都待命。
皇帝在宫里睡觉,他们要守着;皇帝外出游玩,他们又得跟着。
但凡城中有任何可疑之人或是事件,他们必须及时审查汇报,处理掉一切隐患。
哦,还有,万一东都哪里走水了,金吾卫也得去现场处理……
难怪。
难怪裴弗舟从前整日总是不苟言笑的,什么时候碰上他,他总是眼梢一扫,机警得像一只随时准备狩猎的黑豹。
原来是本职习惯……
江妩大概熟悉完这一套体系之后,对裴弗舟这人产生了莫大的佩服与……同情。
金吾卫,非文武大臣之子或亲眷,不得入职,是盛世东都里瞧着最风光荣耀的所在。
可在江妩看来,这光鲜背后,也没什么好的——
——真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
在江妩差点把堂堂金吾卫右统领和狗子做对比的时候,她忽然生生止住了思绪。
江妩眼睛一亮,看见裴弗舟一身靛蓝的常服,才从武侯铺里出来。
想来是刚换完勤,处理好公务。
裴弗舟走了出来,两侧守门的武后对他道“将军辛苦”。
裴弗舟对下属倒还算不错,只听他淡淡道:“诸君辛苦。昨夜抓的两个匪贼尚关在狱中,今日押送京兆府审理,切勿疏忽。”
“是。”
后头便没有声音了。
江妩在树后等了片刻,再悄悄扒头一看。
裴弗舟已经提衫走出去好远。
她一瞧,急急忙忙地也跟了过去。
不敢同他拉开太远,可也不敢离得太近……
好在,一众人群里,裴弗舟走得也不是很快。
她不远不近地一望他的背影,在众人之中最是挺拔如松,十分显眼。
或许是他常年习武的缘故,那行走的姿态中,都透着一种威严不可屈的清贵。
江妩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
按说从前世来看,她和裴弗舟彼此十分不对付。倘若裴弗舟过得辛苦或是不顺,她应该很是高兴,拍手称快才是。
可如今,她多多少少不愿意那样。甚至是,希望他可以别那么辛苦……
江妩坚定的认为,她对裴弗舟的这种同情,不过是出于自己天性良善。
哪怕不是裴弗舟,是别人,或是猫猫狗狗,她都会同情一下。
再说了,裴弗舟到底家世显赫,什么都有了。
人家还需要她的这点同情做什么?……
江妩很快地衡量一番之后,不禁自嘲一笑——
——江妩啊江妩,你可真是差点要笑死人了呢。
……
她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裴弗舟,走出了一道坊门又进入另一道。
然而到了裴弗舟该拐弯的地方,他脚步却没有顿住,只是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江妩一看方向,不禁一惊。
怎么、又回到南坊这头了……?
他不是应该回北坊的裴府吗?
起初江妩心头狂跳,生怕裴弗舟这是下了勤之后去她家找她……那不就露馅了!
然而走着走着,她渐渐放松下来,裴弗舟并没有去沈府,而是身影直接左转,去了修善坊。
江妩握紧了手,不知怎么,心中弥漫起一种紧张又好奇的感觉。
想这修善坊是什么地方。
难道裴弗舟他……真偷偷背着他爹在外头养了人?
江妩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不由得抿抿嘴角。
看不出来,这裴弗舟外强中干,居然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啧啧。
或许是人对于坏话总是十分的敏感,江妩前脚刚在心里这么感叹完;
下一刻,裴弗舟仿佛听见了她的话似的,忽然顿住脚,一双利睿的眸子回看了过来。
他这举动太过迅速机敏,叫人措手不及。
江妩头皮一炸,险些一时没反应过来。
赶紧折身往旁边摊子上瞧,胡乱拿起一个物件左瞧右看,佯装自己不过是过路人。
心中却在叫嚣: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幸好,她对自己的跟踪技术有先见之明,提前带了个帷帽遮挡住脸。
不然此时,以裴弗舟的眼力,恐怕早就发现了。
江妩紧张得等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转头望过去。
不由得傻眼了。
人海漫漫,方才裴弗舟还在这一条大道上走,就这么一会儿,早就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修善坊小巷多而杂,她怎么挨个去寻……
跟丢了人,江妩不禁有些懊恼。
可她不甘心,丢下手里的小玩意,赶紧顺着大道一路寻过去。
她左顾右盼,然而满目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始终搜不到那一张格外俊朗的脸。
江妩走了整整两条长街,腿都快断了,然而一无所获。
她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摘下了帷帽朝脖颈处扇了扇,叉着腰站在原地叹气。
真是起个大早白费功夫……
江妩无奈地一摇头,正有些茫然,忽而身后有人带着笑意唤了她一声。
“姑娘?”
江妩一皱眉,回头一看。
“诶?……这。”
“一见姑娘就认出来了,小店的常客嘛……”
竟然是江妩常去的那家修善坊酒肆的店主。
江妩愣了愣,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闹得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恍惚虚应道:“啊……是,是。”
“姑娘好久没去小店啦。今日新到了有姑娘一直问的桂花酿,姑娘不若去尝个鲜?”
江妩一听,确实喉中渴得要死。
可方才因为跟踪裴弗舟失败,心中正没什么兴致……
况且,想起裴弗舟曾经三番五次嘱咐过她的话,也觉得并非没有道理……
于是她虚应一笑,摇头拒绝,“多谢。可今日我还有事……不便去了。”
说着,江妩客套了一句,转身就走。
那店主只同她一应,客气地笑道:“姑娘今日怎么也不等等你郎君,我刚方才见着他,好像一直在寻你呢。”
江妩眉头一蹙,不由得疑声。
“我……我郎君?” 她十分尴尬,带着点微微懊恼,“店主误会。我还未定下婚配……没有郎君。”
店主也皱眉,“怎么会呢?姑娘先前每每来小店,不都是同一位郎子一起?”
江妩被他说得云里雾里,那店她通常是和抱穗去,或是自己去,唯一那么一次带了郎子,就是同裴弗舟去的那次。
怎么就成了店主口中的“经常”?
江妩上下打量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心中怪异得很,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警惕起来,道:“怕是店主记错了。那大概是我家婢女。”
她不再此地耽搁,立即转身就走。
江妩走出去一段路,见那店主也没追过来,心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
谁知,下一刻,有人从后头拉住了她的胳膊。
江妩回头看,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穿着灰色袍子,像是个读书人。
她一惊,当即甩开手躲开。
她秀眉高高地抬起,瞪着圆圆的眸子,怒道:“哪里来的狂浪之徒!”
那读书人却没恼火,竟然对她笑笑,像是早就认识她似的。
“娘子,别生气了。”
江妩听得头皮一炸,一口气憋不住,忍不住斥道:“谁是你娘子?!”
她说着,扭身就赶紧走开。
可那人却紧步追了上来,拦着她不许走。
他声音斯文又温和,低声下气道。
“娘子。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日后一定抽空多陪你。”
江妩倒吸一口气,这声音虽然是温然入耳的,可她听着只觉得无比厌恶。
她见他又要上手拉,当即朝他踹了一脚,“你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
哪知下一刻,那人忽然变了脸色,当即在街上哀闹起来。
“娘子。你还要我怎样?这几日我不顾老母,天天来求你原谅。堂堂七尺男儿,我不要脸面了,可到现在你还是这般。到底要我如何做,你才肯搬回来?”
他嗓门不小,惹得好事儿之人围了上来,对着这二人一通指指点点。
“哎呀,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情得有闹成这样。”
“这小娘子也是,郎君都这般了,还要怎样?不如快快归家吧。”
“不对,也许这小娘子另有隐情呢。书生总是负心人,或许是他错在先。”
“嗨。谁知道,不管谁错,那都是人家夫妻俩的家事,咱们外人管得着什么呀。”
“也对,也对!”
江妩:“……”
她张了张口,忽然想辩驳几句,然而她很快地发现,不论她如何说,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这人的“娘子”。
江妩咽了咽嗓子,深呼一口气,冷声道:“听好,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也从来没见过你。你若还纠缠,我就要报官了。”
“唉,你我夫妻一场,何必那么绝情,竟拿大官来压我……怕不是厌我无功无名……”
这时候,人群中挤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位“店主”。
只听店主端袖道:“唉呀……姑娘何必呢。先前见姑娘同郎君还好好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他这么添油加醋的一说,反而成了一道证据,火上浇油地把她往里又推了一把。
“你听听,果然是小夫妻吵架。别管啦。”
“这娘子好生冷淡,竟然还要恩断两绝;装成不认识。啧。”
江妩浑身发冷,手指轻轻颤抖着,听得几乎是气血翻涌起来。
任她如何说,落在旁人耳朵里,怎么都成了“夫妻吵架的小情小趣”……
更可怕的是,那个店主,他方才说的那位“郎君”,怕不是就是这个人……
她脑中空白了一瞬,一种可怕的猜想蔓延上江妩心头。
她想起了裴弗舟的警告……
眼前这个场景,她怕不是遇上人贩子了……
江妩立即眸色警惕起来,退了两步,直接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就往外走。
然而那人却连忙拉住她,继续劝她“娘子,回去吧。”
起哄的围观者亦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么袖手旁观,要么也一个劲儿的乱起哄。
江妩只觉得全部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又气又恨。
她眼下必须赶紧跑出去,找到坊主需求庇护。
然而推搡间,她感到肩头被人碰到,似是要伸手来拉扯,强行带走她。
江妩眉心一寒,手心紧握,抬手朝那人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她冷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退开。”
先前还是瞧着一个脾性温婉柔弱的姑娘,分明弱不禁风似的,可此时此刻,她的明亮的眸子里竟然好似暗藏了一种并不属于她该有的锋芒和坚定。
那么一瞬间,那“读书人”竟然真的没敢再上前,只是被骇住。
然而不消片刻,这个举动炸开了围观的人。
闹得是沸沸扬扬,大呼反了三从四德
江妩头皮发麻,有一种想要反击得冲动。可这么被一闹,她只觉得脑中轰鸣,一时成了百口莫辩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围观者翻涌起来,推推搡搡,似是有什么躁动。
江妩已经无力应对,只下意识地躲开一些。
忽然,人群中伸出一条手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这个动作迅速又突然,江妩刹那间手心一颤,不自觉地就要立刻抽走。
然而,那人却一动不动,只是骨节微微一发力,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手掌宽大,但有些粗糙,结结实实地包住她的手心,传递过来一阵阵坚定踏实的触感。
江妩心下空了一拍,茫然地抬眼看过去。
只见那手臂的主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清晨的日光照落下来,辗转地跳跃在那一道靛蓝的身影之上,一如东都守护神般,驱退了纷纷扰扰的围观者。
那青年武侯走了出来,眉目俊朗利落,眼梢含霜,隐隐藏着迫人的威严和气势。
他的手却是温暖的,此时此刻紧紧握着江妩的,掌心交叠地贴在一起,五指牢牢攥着她柔软无骨的手。
江妩手指轻颤,原本无力的手仿佛被一道坚实的力度托了起来。
蓦地,她不自觉地也拢了指尖,攀在他的手背上。
只觉得心安。
裴弗舟一扫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地方,神情冷厉,他握着她的手,向前迈了一步。
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几乎是逼得人不禁退缩几分。
裴弗舟道:“光天化日,长街闹事。你是不想活了么。”
那人吓得想跑,可一瞥裴弗舟腰间横刀,那双脚似是被钉在地上了心,不敢轻易动弹。
遂硬着头皮犯浑起来:“我、我来找我婆娘。你就算官大,也不能强抢民妇吧……!”
这话一出,旁人不禁念叨起来“就是就是”。
裴弗舟闻言却轻嗤一笑,神色自若,好似听了什么可笑之事一般。
他轻轻拉过江妩,站在自己身边,对那人居高临下地说道:“看清楚。她是我夫人,不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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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江妩,你倒是长本事了。”◎
“看清楚, 她是我夫人。不是你的。”
裴弗舟嗓音低沉,字字清晰,说得十分坚定——仿佛这件事情是真的一样。
江妩一听这话, 不由脸颊微红,无意识地轻轻挣扎两下, 却又被他那手握得紧些,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她唇瓣轻轻嗫嚅了一下, 知道这个关头不该随便搭腔说错话,只好也就任由裴弗舟这人胡乱说下去。
“今日我夫人与我同游修善坊, 方才某不过是去办点事情,她在此稍等片刻,什么时候就成了尔口中的‘娘子’了。”
裴弗舟说完,那人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闪烁其词的神情。
然而见裴弗舟锦衣华贵, 他觑了一眼, 忽然破口直呼,“你这婆娘我说为何你多日不归, 本以为你这几日是回了娘家的,原是背着我勾搭上大官,滚上了人家的床。你这妇人, 你若是嫌我穷, 大可和离便是!何必这般折辱我?”
江妩听在耳中,浑身气血翻涌起来,脸色是又红又白。
这人大概是见事已至此,干脆要来个鱼死网破。他见裴弗舟是大户人家, 便索性打定主意, 泼他俩一盆脏水。
就算不顶用, 也要好好恶心人一番。
江妩从来没当街听过这般无赖泼皮之言, 又气又急,可又一时没有办法,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之人的手。
然而仅在须臾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举动不妥,连忙又轻轻松开一些。
裴弗舟却依然神色如常,大抵是在东都行走久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见过。
当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竟然只是十分轻蔑地嗤笑一声,唇边牵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江妩愣了愣,她转过脸微微仰头看向他。
却看见了裴弗舟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眸里,泛起一丝讳莫如深的沉沉之意。
那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只让她隐约想起在舒州老宅养的那只喜欢上树的狸奴。
它在狩猎之时,一敛闲散的模样,全神贯注,眸光犀利,隐隐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然而裴弗舟可不是一只猫
他方才的模样,只让江妩瞧得不禁心生畏惧几分。也不知过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忽然,江妩眸子一缩,无意识地晃了晃裴弗舟的胳膊,惊道:“他要跑了!”
裴弗舟语气淡定,“他跑不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一阵喧嚣呵斥之声。
只见一群佩刀的穿着翻领袍的壮士,一面推推搡搡,散开拥挤的人群,一面口中高声喊道,“闲杂人等后退——后退!”
然而下一刻,那几名大汉立即上前,轻松压制住了方才那个人贩子。
那几人行为散漫,将人迅速绑起来之后,不忘笑骂着啐了一口,“呸!没本事的玩意,竟然坑婆娘小孩拿去卖。若是兄弟几个还在道上混,直接宰了你!”
他们的话似乎更加的粗俗不堪,然而却腰间配着官牌。
江妩从他们的穿着和满脸的凶神恶煞辨认出来,这群人应该就是长安县中的不良人。
如果说出身高门的裴弗舟是这个庞大系统中如几乎站在顶端的所在,那么这群不良人则是东都泥水池中的倒影。
他们多半从前都是恶迹者,有的是小偷,有的是地痞,有的干些骗人钱财的勾当,基本都是有案底的。
不良人多是被官府有意收编的,协助上下在坊间寻找线索,缉拿盗贼。
然而正是这群人,可以去办官服干不了的事情,也可以接触市井中隐藏的人群。
还有一点,他们更知道如何以恶治恶。
江妩不禁一怔,裴弗舟何时去找的人?
这时候,远远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裴弗舟旁边,恭敬地抬手,道:“少郎君,人找来了。”
“嗯。很好。”
裴弗舟淡淡地赞了一句,那少年便满脸喜色。
江妩神思游走片刻,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怎么,裴弗舟去找外室,还要随身带着府中的僮仆吗?
那不良人的主帅走上前来,对裴弗舟抬手一叉,道:“将军。”
裴弗舟淡淡点头,“有劳你们了。”
“岂敢。若非将军差人来报,恐怕又让这个狗杂碎跑了。谁能想到,此贼倒是扮成酸儒的模样,蒙混过关。”
裴弗舟一颔首,“先前我部一直追缉贼匪,然总有漏网之鱼藏匿东都,如今总算有所收获。此事大功一件,且算在你们头上,我自会向上头禀报。”
“多谢将军。”不良人深深一揖。
裴弗舟点点头,他十分大方,很会收买人心。如今抓了犯案的人贩子,他也并不贪功,只将它留给更需要它的人。
他分得轻孰轻孰重。所求所图,从来不是眼前这么一点小事儿。
大概唯一一件舍重取轻的事情,便是对婚事的选择了
裴弗舟想到此,淡淡一垂眸,默了默,手上的力度却没有松开。
然而下一刻,掌中一团无骨般的柔软却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掌。
只听江妩在着急地叫他,“喂——裴弗舟。”
裴弗舟缓缓朝她看过来,眸色从容,只当做毫无意识他俩仍旧拉着的手。
“怎么了?”他问。
江妩犹豫片刻,“其实方才还有一人。”
她没有参与过办案,这似乎是郎子才干事情,因此不敢轻易置喙误导他,亦或是整个不良人。
江妩有些紧张,“只是没有证据我怕说错。”
“无妨。”裴弗舟利落道,并不责她什么,“你讲。”
江妩沉了沉,开始说起自己的猜测,“你上次说的那家酒肆”
她声音不大,底气不足,裴弗舟生得高,所以不得不微微倾身侧耳,靠近她的唇一些。
“方才我被这人缠上之前,先遇到了那个店主,他问我怎么没同郎子一起。我还奇怪,我又无婚配,他怎么这样说。起先我以为他是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以为你是我的”
江妩说到这,凝了凝口,抬眼见裴弗舟听得认真,并无其他神情,于是也放开来说,“我以为,他只是误会你是我郎君,谁想,那人缠上我时,他还在一旁添油加醋。”
她深呼一口气,“我觉得,这二人怕不是一伙的”
江妩只把这猜测说给裴弗舟一人听,因此声音是轻柔的,徐徐带着一阵隐隐的温热之气,飘到裴弗舟的耳畔。
有一种猫爪挠心似的微痒。
裴弗舟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喉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点点头。
江妩道:“说错别怪我。我也是自己推测的,可也怕自己瞎想,误会好人”
裴弗舟淡淡一笑,重新看向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看不出来,你挺适合当大理寺卿的。”
江妩怔了怔,以为这话是捧杀她,连忙否认,“我胡说的。你可别乱讲”
裴弗舟牵唇一笑,语气清淡,“没有乱讲。你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有何不对?”
江妩忽然被他这么夸了一句,真是头一次,不由抿抿唇,也忍不住笑意蔓延上来了出来。
她从前不爱女红,也不爱什么抚琴作诗。按照她阿娘的话感叹,就是这个女儿有点养废了。
江妩那时候也疑惑过,难道不擅长闺阁的那几样,她就算废了?
如今听裴弗舟这一句鼓励,倒给了她不少信心。
裴弗舟见她笑得有些傻愣,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握拳停在唇边清了清嗓子,眉梢一挑,对不良帅道:“方才她说得你也听见了?”
“是。”
“就按她说的查吧。那间酒肆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部都要过问。但凡可疑,先收押再审。不必多虑。若是人跑了”裴弗舟眸色一冷。
“拿上我的令牌,天涯海角也要抓回来。”
“是!”
裴弗舟的命令清晰简单,言辞间又了一种‘出事算我头上’的保障,这让底下的人给这位年轻武侯办起事情来,是十分得敬服又顺利。
江妩看在眼里,不由心头闪过几分佩服之意,对裴弗舟这个人的能力真是有些另眼相看。
不良帅拜别后,准备要带走那人贩子。
裴弗舟却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不良帅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裴弗舟径直走了过去,手里还拉着江妩。他带她停在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
“给她道歉。”裴弗舟垂视着伏地之人,沉沉说了一句。
那人脸色一变,恶狠狠道:“道歉?我给这婆娘道什么歉?”
“你方才,对她出言不敬了。”裴弗舟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意味。
可那人却依然不怕死地“呸”了一声,咬着后牙道:“什么夫人。老子盯她很久了,是个没开瓜的货,你是她什么人?呵,贱人,合伙坑老子。”
江妩听得脸色一红,这人已经是落网之鱼,偏还要死撑几下。她没想到,方才还瞧着一个人模狗样的书生,转瞬间,居然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她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双手交叠着垂了眸。
裴弗舟眸底寒光一闪,顺势松开了江妩的手,他走上前,慢慢弯身。
只听“嗖——”的一声,他不知道何时抽出了腰间的一柄短刀。
刀刃冷厉,映着他阴阴沉沉的脸色。
不良帅一瞧,立即知道要发生什么,然而也不好上前,只提了一口气,站在一旁。
江妩抬起头时,一声尖锐的惨叫落入耳畔,下一刻,她听见那一道沉琅般的嗓音。
“江妩,你过来。”那声音低沉得很,仿佛压抑着一种隐隐的怒火。然而在唤她名字的时候,却是透着一种冷淡的柔和。
江妩浑身一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却见裴弗舟微微弯身,一手捏着那人的下颌,迫使着他张开了口,而另一只手,则正将刀刃贴在那人的舌头上。
白刃红肉,瞧得人心头打颤。
江妩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扶上他的手臂,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裴弗舟却冷着声,对那人道:“道歉。”
那假书生裤//裆下已经是湿了一大片,此刻,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能耐早就跑到九霄云外。
他颤抖着声,口齿不清地连连哀求起来,然而因害怕裴弗舟那柄刀,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改抽起自己嘴巴来,以表态度。
“我不过就是赌了几次,我那死婆娘就跟人跑了儿子都没给我留下,我这才干了这行我一定老实交代,军爷饶我,饶我。”
江妩默默听着,不禁喃喃,“难怪他夫人跑了。”她暗暗咬唇,“跑得好。”
裴弗舟闻言,忍不住轻嗤一笑。
他捏着那人的下巴手骨发狠一用力,那人便尖叫几分。
裴弗舟却淡笑,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依照律例,掠卖人众,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可惜这是个从犯。”
江妩从未见过裴弗舟这副神情,寒意迫得她几乎心头一紧。
只见裴弗舟回过头看向她,面无表情道:“你说,我要不要割了他的舌头。”
江妩肩头瑟瑟。
从前只听闻裴弗舟作为东都武侯,铁面无私,执法严苛,旁人一听他的名字,总要心中畏服几分。
今日见状,才得知那样的说法,并非是无中生有
“我我方才,踹过他一脚,还扇了他一巴掌!”江妩生生吞了一下嗓子,“这样还不够么。”
裴弗舟闻言轻笑,他看向她时,眸色温和,“江妩,你倒是长本事了。很好”
话落,裴弗舟却转过脸。
“可这人的这条舌头不知坑害了多少妇女孤童,留着它,日后也是隐患。江妩,你记住了”
裴弗舟说着,右臂似是微微施展力道,“以后不该有的同情心,永远都不要有。”
紧接着,他轻轻一挥。
那人自喉头惨叫一声——舌头还在,可舌筋却断了。
江妩只见到一股猩红喷洒在裴弗舟的手上,喉头梗塞地哑了哑。
下一刻,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江妩稍稍恢复意识的时候,她似是听到了微风中送来的金铎之声。
那是东都永宁寺高塔之上的声音。
本朝笃信浮屠语,东都便有大大小小的寺院,然这一处香火最旺,从前的时候,她常常去那里上香祈福。
那时候,她一心盼望着飞黄腾达,盼望着飞上枝头,还不忘去永宁寺求一求。
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她后来知道了,裴弗舟说得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繁华东都,求人不如求己。
只是她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年少十五六岁的裴弗舟,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决绝心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安乐乡,一人远走至大漠北庭,寻找他自己的浮屠法。
她也见过黄沙和鲜血,可还是怕的。
裴弗舟如何不怕的呢?
江妩迷迷糊糊地吸了一口气,鼻尖涌入一阵檀香的味道,淡雅隽永,令她心中渐渐平静安顺下去。
她感到自己胸中的呼吸慢慢平复了下来,起伏也变得平稳许多。
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江妩忽而听到一道温淡而熟悉的嗓音。
“醒了。”
江妩心头空了一拍。
倏地睁开眼,陌生的天顶映入眼帘。她愣了一下,一骨碌地起身。
然而起得太急,瞬间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裴弗舟坐在内室的案几旁,轻轻一嗤。
擦着横刀的手顺势停了下来,他抬眸看过来,淡笑地调侃道:“犯夜禁的时候你不怕自己会被刑罚;惩一个恶贼,你倒是吓得晕过去。江妩,你可真意思。”
江妩一怔,先前的景象铺天盖地的扑入脑海,她忍不住惊问,“你、你真的……”
裴弗舟收回视线,简短答:“没那么过分,只是让他以后闭嘴。”
这是牢狱刑罚之人的老手段了。真若是割了舌头,那才算是私刑,反而犯了律法,哪日被御史知道,又是把柄。
所以裴弗舟只是挑了他的舌筋,让他口齿含含糊糊,无法清楚的说话而已。
先前这人靠着一张嘴坑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裴弗舟真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仁慈。
他看了一眼江妩,见她渐渐惊魂落定,于是道:“已经过了正午了。”
“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
“裴府?”江妩不禁大惊,“可,可你家三品之宅,也这么小吗……”
“……” 裴弗舟无奈,想着如何和她解释,最后只好道,“是修善坊的别苑而已。”
江妩循声看,裴弗舟已经换上一件绀色的圆领袍,整洁干净,领口规规矩矩地系在肩头。
他低垂眸子,一丝不苟地用绢布擦拭着一把长刀,旁边有一香笼,下头点燃着霭霭的檀香。
他整个人环绕着白色的烟气,清淡干净得一如永宁寺中作壁上观的神像。
仿佛未染血色。
江妩低头看,她方才是歇息在地铺之上,下头垫了两层绵软的垫子,而自己身上则盖了一件玄色的大氅,十分眼熟——还是裴弗舟的那件。
她掀开那大氅抱膝看过去,神情有些哀怨。
“你是故意吓我的?”
“怎么这么说。”
“那你为何突然要那样……”
裴弗舟抬头看过来,“他出言不逊,难道你不生气?”
“舌头长别人身上,难道但反说几句,就要割了吗?”
裴弗舟摇摇头,却淡笑,“好。且当如此。可他此罪难逃,律法还是太轻了。我让他今后再无开口的机会,难道有错?江妩,”
他凝了凝,“你的同情心未免太泛滥了。”
裴弗舟下一刻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
然而他立即默了声,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江妩想他是误会了,她自然是觉得他嫉恶如仇没错,只是、只是未免他那样子也太骇人了……
她闷闷的,喃喃解释道:“我又不是你……光天化日见了血光,能不吓过去吗?你以后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裴弗舟这么一想,觉得倒是也对……他只好轻轻一哂,嗓音也变得低柔起来,只答应她,“好吧。”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我尽量。”
江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虽说你我算是友人,可我到底是姑娘,又不是你兄弟……”
哪能那么无所顾忌的直接开打开杀。
裴弗舟没有抬眼,接话道:“你这是要我把你当女子看吗?”
江妩“啊”了一声,愣愣道:“不行吗?”
裴弗舟呼吸深沉了一下,没有说话。
江妩并没有察觉,只是一个人沉闷地念叨。
“你真是……虽说我胆子不算小,可也没那么大啊。你还叫我去看……”
“……你自己是无所谓,可换成哪个姑娘,都得吓跑。你这性子,没了张家娘子,还怎么再找新人……”
听裴弗舟始终不说话,江妩撇撇嘴,望了过来。
“我说你……将心比心,难道这个世上就没有你怕的吗?”
“你。”
裴弗舟脱口而出,眸色微沉。
“什么?” 江妩没听清,轻轻蹙眉。
裴弗舟默默垂了眸,不动神色地吸了一口气。
“你话怎么这么多。”
“……”.
这时候,木门被拉开了。
一位少年僮仆端着茶瓯进来,见了裴弗舟便笑。
“少郎君,茶煎好了。”
裴弗舟嗯了一声,“给她一盏。”
江妩瞧了瞧,正是方才去通风报信的少年。
裴弗舟似乎是知道江妩的疑惑,自行解释道:“他叫穆戈。这阵子随我居于此处。”
江妩心中一骇,不由得狐疑地瞧了这二人一眼。
一时间有无限猜忌。
裴弗舟被她盯得不自在,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窘,轻轻斥道:“你整日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江妩被发现心思,赶紧端起茶瓯喝了两口,虚应地尬笑,“没什么。”
裴弗舟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丢下绢布拿刀起身,“你在此歇着。我去隔壁办点事。”
他一走,江妩也有些心虚起来,见穆戈年纪轻轻,还是有一团孩子气。
于是温和夸道:“今日多亏你。还未好好谢过。”
穆戈却一挺胸,说起裴弗舟时一脸崇拜,“是我家少郎君反应快!姑娘不知,我家少郎君最痛恨人贩子了。”
“……为何?”
“当年我家两位郎君路遇一伙匪贼,大郎不幸去了。少郎君后来重新查案,发现那伙人正是一群干贩人勾当的贼人……若非大郎为了护着少郎君不被掳走,也不会……”
江妩怔怔。
难怪裴弗舟今日非要做到那般决绝。
然刚想再问几句,穆戈却笑道:“姑娘饿了吧,我去为你们备饭。”
说完便跑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江妩一个人,她坐在垫子上,呆呆地望向窗外的寺塔。
四下里,安静得有些不像话。她下意识地轻轻喊了两声“裴弗舟”。
“你还在吗?”
然而隔壁却无人回应。
她抿抿唇,起身寻了出去。走到旁室,却是空的。
江妩有些茫然,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然越深入,一股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开来。
这气味闹得她心慌,脚下忍不住循着去了。
然走近一偏室,苦涩更加重了,她见门半掩着,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裴弗舟,你不在了吗?”
她才踏进去几步,绕过屏风,忽然脚下差点一滑,险些摔倒。
低头看,竟是裴弗舟方才穿的那件澜袍。
江妩错愕几分,不自觉抬头看。
下一刻,她脑中当即空白,脖颈连着脸蛋一股热流炸了上来,烧得腾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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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趁机捏一捏她那两瓣话很多的嘴唇◎
江妩觉得她这辈子应该是和修善坊这个地方不太对付。
第一次她企图钻门洞逃夜禁, 被裴弗舟抓了;第二次她差点被人贩子坑走,好在裴弗舟出现了。
可这一次
江妩从头到脚僵硬地站在原地,红唇微启, 可嗓子里半个字也发不出声了,她只呆呆地看过去。
这房间不算大, 有一道墨笔提了草书的六曲屏风将室内分割开来,那屏风后头坐着个人。
冬初轻柔的阳光自窗外落了进来, 照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起伏的肌理因常年习武形成一条流畅干练的线条, 显得如山脉纵横一般结实有力。
然那上面却散落着长长短短的伤痕,好在大多已经结痂,鲜血已经沉淀出一种观之沉重的深褐色。
此时此刻,他正抬着手臂, 微微侧首, 给肩头的伤口敷药。与背脊一比,只这一处不同, 结痂似是有些扯开,渗出了血色,露出了尚未复原的肌理。
她慌乱中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了一眼, 雪白的中衣漫不经心地褪落在他的腰间, 如云似雪中堆积出一杆精□□拔的腰身。
人的视线总是被最裸///露的本质吸引走,她不自觉地从上到下将那身子扫了一圈后,嗓子微微一动。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敲得直棂窗上的桃花纸哗啦华啦响。
江妩终于回过神来, 十分尴尬地看向了这人的脸。
明媚的冬阳下映出一张刀削斧凿的俊容, 眉眼还是那副眉眼, 可那里头的神情, 简直比她的还要百转千回。
裴弗舟今日的这个表情,江妩怕是再重生一次都忘不了了。
他剑眉威横,双眸同样死死盯着她,微微上翘的眼梢泛着点红,里面填满的全是慌乱和羞愤,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在江妩的眼里,裴弗舟这位风光无限又难以接近的东都武侯,一向应该是个强悍又淡漠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手中抹了草药的细绢似是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她要是早知道裴弗舟在这里正脱了衣服换药,就算是一个人在方才那屋子里无聊至死,也不会过来半步闹得和他四目相瞪,‘坦诚相见’的境地。
“江妩!”江妩耳畔被裴弗舟愤恨又冷厉的声音一炸,听见他几乎是语调不稳地说道:“你、你、你——”
她一个激灵,连连摆手先不打自招,辩驳说“我没看、我可什么都没看啊”
裴弗舟好大的火气,耳根也红了大半,他死死瞪着她,忿忿然猛地一起身,中衣便坠落在地上。
江妩眼前一白,视线竟然在这一瞬鬼使神差地往下又瞧了一下
她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裤子还在。
江妩一个懵怔回过神来时,听见裴弗舟地窘迫地叫了她,“还给我看!——”
“没没没——”
她赶紧背过身去,眼下只想赶紧蒙混过关,于是唇边虚应地笑了一笑,还不忘同裴弗舟嘴上打个照面。
“你还在啊我还以为屋里没人了。你在就好哈你继续忙、继续忙”
裴弗舟在她身后气得脸色发窘,仿佛自己吃了大亏,刚要忍不住上前发作教训,然而突然意识道什么,连忙低身捡起中衣胡乱穿上,咬牙恨声道:“在别人家作客还私闯内室。你方才晕倒,我就不该扛你回来!”
江妩咽了口嗓子,心中也是十分得慌乱,主人家好心带自己过来,可竟然被她看了半个身子。
可她没想到裴弗舟这般‘娇贵’,看几眼反应这么大,搞得好像被她占了便宜似的,最后这事变成怎么说都是她理亏一些。
江妩下意识地想赶紧遁走出去,可这抬头不见低头见,能躲多久。
于是悄悄挪动了脚尖,赶紧拿起方才被她不小心踩了一脚的锦衣,转身殷殷然递了过去。
江妩开始转移话题,企图分散他的重点,颠三倒四地开解道:“你受伤了在换药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让穆戈帮你我方才真不是故意的,再说,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男男女女//皮///肉都一样罢了你千万别想不开,别往心里去啊”
裴弗舟虽然是个郎君,可这方面的羞耻心竟然比作为女子的江妩还要多一些。
江妩不劝还好,方才那么一劝,反而更乱。
裴弗舟越听越觉得愤然,没好气地从她手里一把扯来锦袍,大张旗鼓地旋身披上。
只涨红着脸,一面系斓袍的扣子,一面口中连连喃道:“此女着实可恶着实可恶”
江妩在一旁端袖,瞧得直皱眉。
心道:裴大将军,至于吗
江妩如今已经对裴弗舟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别看他此刻瞧着火气十足,可其实分明是自尊有些受挫,觉得丢了脸面。
遂不好再去反驳他什么。
江妩不由抿抿唇,终于忍不住,十分关切地探声安抚道:“你不是在上药吗。方才你穿衣动作那么大,怕不是一会儿伤口又要裂开了?别穿了我这就出去,你要不脱了继续上药?”
裴弗舟一听那个“脱”字,不由又哼了声,利落的眼梢朝她一扫,对她的殷勤置若罔闻,只说“用不着”。
“你这人。走路那么轻就算了,进来之前也不在门口通报么!”
江妩无语,只觉得委屈,闷了闷,“你这别苑上下也没有别的仆从,能给你通报的穆戈他也不在啊,”
裴弗舟头也不抬地整理衣摆,声音有些恼火,道:“那你就不能直接喊我一声?”
“我喊了啊可你又没听见。”
“”他犹豫一下,确实没听见,只是,怎么又成他的不是了。
江妩见他神情淡了下去,犹豫须臾,还是好言又开解他的心结,道:“我说,你那么生气干嘛。其实,这种事情吧,你又没吃什么亏。”
裴弗舟还在气头上,听见她这一串话,心中又堵又闷。
他忍不住抬高调,带了点提醒的意味,转眸瞪过来“江妩!男女有别!你知不知道?”
她被吓了一下,只说‘我当然知道’,继而赶紧努力地再劝。
“可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瞧那东西市的昆仑奴,哪个不是赤//裸着上身,下头围着方巾?哦对了,在我们舒州那边,一到夏天有毒日头的时候,那水田里干活的汉子也都是这样,头上绑个巾子,下头一条长裤便去种稻了。”
也没见人家像你反应这么激烈啊
裴弗舟微怔,在她眼里,竟然把他比做昆仑奴,比作田舍汉
半晌,他不由一哂,“可你刚才还说,要我把你当个女子看。”
“可是”江妩皱了皱眉,“这好像是两回事。”她小声说着,自己也有些混乱起来。
轻轻咬了咬唇,柔软的唇瓣扯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她是无意识地在思忖,可这一幕落在裴弗舟眼里,却是泛起一种无奈。
裴弗舟几乎要被她气笑。
“江妩,”
裴弗舟转眸看她,声调里变得干脆又冷淡,“如果今日之事,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苏弈”
“”
“你依然是这个反应么?”
裴弗舟说着,忍不住抬腿走向她几步,视线自高落下来,盯着她脸上的神情。
江妩张了张嘴,“我”她顿了顿,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很奇怪,裴弗舟说得好像没错。
即便她对苏弈没有什么感情了,可若是他像方才那般被她撞见,她大概会更加不好意思和拘谨一些吧。
她说不出来什么,没有出声。
裴弗舟垂视着她须臾,轻轻摇了摇头,唇间蔓延出一丝淡薄的苦笑。
不是他不把她当女子看,而是她压根就没有把他当一个男人瞧。
江妩对他,或许太过坦诚,所以根本就不存有那种羞耻之心。
不像他
原本以为,在不知不觉中,她同他一样,也会跨出那一步。
可不曾想,还是他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
裴弗舟自嘲一牵唇,头一次有一种挫败、失落的感觉。
这同战场上的胜与负不同——可以靠着他自己的能力去扭转局势。
可眼下这个困境里,他更多感到的是无力与无奈,闭上眼,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江水旁,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落入水中——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
是他自己心头有一种无名的懊恼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般想着,裴弗舟也只觉得瞬间没了脾气。
江妩看见裴弗舟闭目不语,不由有些担心。
他方才还是带着点脾气,至少是有情绪的,可现在,他却又变成了一副近乎于无波无澜的淡漠的模样。
这让她感到迷茫和不安,无法捕捉和猜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
二人正在内室僵持的时候,忽然穆戈在门外唤声。
“少郎君,江娘子,午食已备好,现在是否用膳?”
裴弗舟没有给江妩再说话的机会,只径直错过她的身旁,身影一闪,只朝外面走去。
江妩抿抿唇,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不由对起袖笼,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愣着?——”
熟悉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抬头看,裴弗舟不知何时又回来,靠在门边,朝她望了过来。
江妩怔了一下,听见他平淡的声线,清冷却柔和地说道:“出来,先吃饭。”
回到主室的时候,两张案几上已经摆上了饭菜。
鱼脍,醋芹,和莼菜银鱼羹,另外还配有青精饭。
裴弗舟神色如常地撩袍坐下,举起筷子前,顿了顿,望向江妩那头,道:“吃得惯么?”
他方才提起了苏弈,所以想起了兴茗楼——那家江淮菜馆,苏弈那么爱去。江妩又是一个舒州人,也不知平时吃什么,恐怕也喜欢那家吧。
然而江妩却对这个没什么挑剔,连连点头,应道:“我吃什么都差不多。不太挑。”
裴弗舟轻轻“嗯”了一声,只垂眸道:“今日饭菜简单了些,你自便吧。”
江妩听完他的话,有些汗颜。
这几道菜,虽然看着“简单”,可其实里头门道大着。
她哪敢说“不好”呢?
这是鲫鱼,是制鲙中品质最好的那种,见它薄如蝉翼,红丝脍肥,配着葱姜,丁香,橘子汁,和酱醋,自然是上上品。另有酸香爽口的醋芹,香浓醇厚的鱼羹,简直是十分的开胃下饭。
然而最不一般的是这碗青精米,瞧着乌黑,吃着十分的香,那是用南烛叶子捣碎后九泡九蒸九晒才制成的。
自己做,会很麻烦,可外头买,也是不便宜。
裴弗舟这么一顿饭吃下来,他居然还评说是“简单”。
真是难以想象,那些皇室宫宴上的宴席吃食,又该是何等的华贵啊。
江妩吃了一块醋芹,不由暗暗“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道:“好酸啊!”
裴弗舟吃得如滋如味,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眉头轻轻一皱。
穆戈只在一旁笑笑,一面他们二人盛好鱼羹,一面回道:“姑娘怕是口清淡些,我们少郎君最喜欢吃鱼和醋芹了。这鱼脍清淡无味,醋芹就特意做得入味一些,多放些醋。”
江妩点点头,第一次知道这事。
她忍不住暗暗思忖,这鲫鱼鲜美,但一向是刺多的,裴弗舟这么一个擅长挑刺儿的人,还挺适合他的口味的。
穆戈见他们二人没有别的吩咐了,于是一拜,“奴先退下了。”
裴弗舟说好,又道:“你也下去用饭吧。用完饭,你今日就回府吧。已经好几日了。”
穆戈却道:“奴跟定少郎君。不会再回去了。”
裴弗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江妩在一旁扒拉着米饭和鱼羹吃,听得是一头雾水,可也不好多问,只好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裴弗舟自小养成了习惯,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然而时不时抬眸瞥了两眼江妩
他忍不住一皱眉,“怎么不吃鱼脍,只用饭菜和鱼羹?”
江妩那盘鱼脍,只少了几片,几乎没怎么动;而裴弗舟这头,已经吃了掉很多。
江妩抬头看过来,脸色有些不好意思了,难得露出一团孩子气。
她惭愧道:“不瞒你说鲫鱼刺太多了,我不太会挑。其实我平时多吃鲷鱼。”
按说,如果有一套好的刀具和经验丰富的庖厨,当然可以把鲫鱼的刺剔除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家,哪有钱去雇那么好的厨子,多半是自己处理,或是找技术一般的庖厨来做一做。
可眼前这一盘,稍稍差强人意,她时不时吃一口,能吃出来没有剔除干净的鱼刺。
不甚痛快。
裴弗舟“哦”了一声,思忖道:“鲷鱼是刺少”他顿了顿,朝她案几一颔首,面无表情道,“浪费。那你把你那盘拿给我。”
江妩一噎,心想我又没说我一会儿不吃
然而也不想和他多言,只好轻轻一撇嘴,起身将鱼脍端给他。
等她起身回去时,裴弗舟却叫住她。
“干什么去?”
江妩一愣,“去喝鱼羹。我还没吃完呢。”
裴弗舟抬头睨了她一眼,朝他案几对面一示意,“坐下。”
他说着,举起一双新筷子,把江妩那盘鱼脍放在自己面前,垂眸开始摘刺。
每处理好一份,便放进江妩对面的盘子里。
江妩十分震惊。
从前她在家的时候,有时下厨做了鲫鱼汤,可她觉得刺多,每次都是喝喝汤,吃吃米就完事了。
帮挑鱼刺这种事情,是她那个六岁的弟弟江楼才有的待遇而她自己也懒得费工夫去挑,干脆就不吃。
裴弗舟竟然,这么有耐心?
她忍不住错愕,呆呆道:“你你干嘛做这种事?”
对她到这个地步?不至于吧
裴弗舟头也不抬,手中的筷子也不停,只淡声道:“如此佳肴,某人只能看,却不能吃,大概是我同情心泛滥了而已。”
“”江妩一哂,方才他还说她同情心泛滥。
“还不吃?”裴弗舟眉宇轻抬。
江妩无奈,只好从善如流,赶紧夹起来吃了一口。
不禁怔了怔,惊叹道,“好鲜的鱼。”
裴弗舟不禁淡淡一笑。
见她起身又去了对面,弯身将她那食案推了过来,直接和他的对拼在一起。
“你这是?”
江妩笑着坐下来,一指他的手,讪讪道:“既然你这么好心,那你替我继续摘刺吧。我在这喝羹等着,等你摘好了几块,我就可以就着一口米,一口气吃下去。”
裴弗舟坐在她的对面,见她唇边一开一合,大概是她方才因着一直喝那鱼羹,此刻显得红润而饱满,泛着点油光。
比那鱼脍似乎还要诱人几分
他眸色沉了沉,不由得盯得微微凝神了。
“继续呀”江妩还不知方才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美食,只催促他开始干活。
裴弗舟视线抬起来,不禁无奈牵起唇角,只随手拿起一干净的绢帕,直接伸手按压在她的唇上。
少女的嘴唇如一朵春日即将绽放的花朵似的,饱满圆润,玲珑可人。
刹那间,隔着绢帕,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在他的指肚下蔓延开来,如一道闪电似的,从指尖一点蔓延到心间。
他手臂一僵,不自觉喉头滑动了一下,差一点就想让手指发力一些,趁机捏一捏她那两瓣话很多的嘴唇。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江妩,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啊。”裴弗舟收回了手,只淡淡一嗤。
江妩接过了手帕,并没察觉什么,她轻轻擦了擦唇,笑着哼声。
“谁让你难得同情心泛滥一次呢。”
“”
她还真是,关于他的一点便宜都不要放过
这顿饭,似乎是裴弗舟自兄长和母亲去世之后,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只是,并非他主动说,而是不得不回答江妩的问题。
“你要吃鱼脍,怎么不请你府上的下厨来做?他们应该做得比穆戈要好吧?”
“他们得在府上给我父亲备饭。”
“那你怎么不回府?”
“我不想回,再说,我若是这个年岁已经成婚,早就可以靠这个官职开府出来住了。出来住也没什么。”
“你那伤是怎么回事。”
裴弗舟默了默,没有说话。
江妩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筷子,只道:“是不是因为上次把张家娘子气跑的事情,你被你父亲责罚了。”
她吃饱喝足后,似乎有了很大底气。这话说得太突然,真有点教他措手不及。
裴弗舟皱了皱眉,不想她再问下去,他没否认,只是转而冷了声,道:“所以,你为了查我,今日一路跟着我到这里?”
“是。”
裴弗舟一垂眸,静默片刻,心头有些烦乱起来,拒绝道:“你下次别这样了。”
江妩不禁愣住。
她说怎么不行,而后不由自主地挪去他身边坐着,十分义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起个大早。你总遮遮掩掩的,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我是担心你而已。”
万一裴弗舟哪日早早地出了什么事,他说过的‘帮她’,岂不是都是付水东流了。
裴弗舟听了那话,却是有些不屑。
“你担心我?”他哂笑,道,“你还会担心我?”
江妩纳罕,“这也不行?”
裴弗舟哑然,不得不点点头,唇边牵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弧度,喟叹似地说道:“可我不需要你担心我。”
江妩一蹙眉,怔了怔,顺势接话道:“那你要什么?”
裴弗舟动了动唇,调过视线看向她。
这才发现,她方才一着急说话,不自觉地离自己很近了,近到这么对视的时候,几乎有一种呼吸交错的错觉。
手臂近乎快要贴在一起,隔着衣料,传递着彼此的温热。
而鼻尖,甚至可以捕捉到她身上那一丝一缕的若有似无的海棠香。
裴弗舟神色变了变,气息隐隐错乱了几分。
他垂了一下眸,道:“你真想知道?”
江妩不由眨了眨眼,被那双充满蛊惑的利落眸子一瞧,只觉得那眼梢如勾似的,像个陷阱,直教她心头一跳。
许是天性对危险有些敏感,她看出裴弗舟眸色深沉下去,只察觉出有些不对劲的气氛。
她稍稍退后几分,只别过脸讪讪道:“不必了不必了我又不想知道了。”
说着,她作势要转身赶紧走,下一刻,裴弗舟却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抬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
转向了自己。
裴弗舟不自觉地微微靠近一些,拇指捏着她的下颌之时,感到她呼出的气息打在手指上,一缕一缕,似是也愈发地快了。
只见那两片柔软饱满的唇,被她方才用绢帕一擦,早已抹去了口脂,几乎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
这让裴弗舟觉得心情很好,他喜欢看事物褪去浮华后的原本模样。
她的唇泛着淡淡的粉,只是唇下处尚有一丝朱色的口脂,没有被她擦拭干净似的。
竟反而添了几分旖旎的凌乱风情。
他呼吸一凝,忽而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方才闹得他差点乱了阵脚的嘴唇,如今就在他的掌控之下。
裴弗舟顿了顿,终于鬼使神差地抬指压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裴弗舟的菜单,一些引用参考=====
【鱼脍】
《太平广记》
《酉阳杂俎》
白居易《春末夏初闲游江郭》“ 绿蚁杯香嫩,红丝脍缕肥”
杨晔撰《膳夫经手录》“鲙,莫先于鲫鱼,鳊、鲂、鲷、鲈次之,鲚、味、魿、黄、竹五种为下。”
【鱼羹】
《太平广记》
李郢《友人使越路过桐庐题江驿》:“麦陇虚凉当水店,鲈鱼鲜美当莼羹。”
【青精米】
林洪《山家清供》
杜甫《赠李白》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吃法:鱼脍+米饭】
白居易《盐商妇》“红脍黄橙香稻饭”
【蘸料为什么是橘子汁不是芥末】
《长安的荔枝》“唐朝人的生鱼片蘸料分四季:春天是葱姜汁,夏天是梅子蒜汁,秋天是芥末汁,冬天是橘子汁。”感谢在2023-04-08 12:38:42~2023-04-09 14:1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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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就没有再近些的关系了?”◎
裴弗舟垂落了视线, 盯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动了动手指, 不轻不重地在那唇上按了又按……
然而,这个动作并无掺杂什么暧昧的暗示, 或是难言的□□。
相反,纵然心有猛虎, 但他却仍旧细嗅蔷薇般,在触碰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太过唐突粗暴而弄坏。
他不禁被这样的触感引得十分好奇。
她的唇比他方才想象中的更加柔软一些, 甚至是有意思。
轻轻地按住,唇便非常顺从地被指尖压得软陷下去;然一抬手,她的唇又不听话地弹起来,在他指腹之下形成一种格外饱满的触觉。
恍惚间, 这竟让裴弗舟忽然想起儿时阿娘总给他买的蒸糖糕, 隔着油纸捏起来吃,那指尖似乎有着相似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 入口是甜丝丝的。
在午后的光影里,少女脸颊被照得绯红淡淡,浑身瞧着柔弱无骨, 大概是因为方才他动作太过突如其来, 她细细喘息,胸前微微起伏着,然而,眼眸里却没有羞涩, 只含着一丝懵懂和狐疑, 扑着睫羽迷茫地看向他。
“你干嘛啊?”
江妩下意识地向后撑了一下地面, 发觉裴弗舟眸色沉沉地垂落在她的唇上, 不由别扭起来,道:“怎么了……?”
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虚浮。
裴弗舟微微将前靠近一下……只觉得这一接近,距离短了些许,已经是暗香浮动,令人心神荡漾几分,险些失去了理智,只想压倒下去。
其实,如果他不想做个君子,方才早就趁着她发懵低头了。
可他还是猛然回过神来,身子顿在那里,没有再靠近。
“你要说什么吗?”
一切动作都太过迅速和细微,江妩并没有发觉裴弗舟的异常。
裴弗舟僵了僵,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让他难以解释。
他顿了顿,而后一抬指,以指腹自她唇下不轻不重地抹过。
“你吃饭吃得口脂花了。” 他轻轻喉头一动,压抑住一丝不平的情绪,平淡道。
说完,见江妩果然脸色忽地红了起来,似是觉得失礼,她赶紧抽出细绢朝他按得那出擦去……
一面垂眸擦,一面口中颇为责怪地轻声抱怨起来,“……你下次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裴弗舟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振了一下袖子,斓袍的袖口从凸起有力的腕骨滚落,他收回了手,只微微一放在凭几之上,另一只随意搭在膝头。
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好似无事发生。
这一刻,裴弗舟有些恼火她的迟钝,但也庆幸自己的演技。
他听见她那话,顿了一下,问,“那你让我怎么说……”
话落,裴弗舟见江妩摇了摇头,她转眸望向他的时候,竟然露出一副十分同情的神情。
好似在说他朽木不可雕。
裴弗舟喉头微凝,噎了一下,有些尴尬,“……总不能直接让我替你擦干净吧”
“哎呀,你想哪里去了……” 江妩直呼一声,无奈地轻笑出了声。
“……”
“……你可以只提醒一下,问我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呀……呃,或者请让送水净口的时候,多放一张帕子。”
她说着,见他神情沉沉,只觉得教他得太多了。
再说,此处也不是裴府大宅,哪有那么多人还伺候送水净口,还讲究那么多……
江妩这么一想,只改口道:“……总之你委婉些就行了。”
裴弗舟愣了一下,似是在思忖衡量,反应过来后,立即从善如流。
“嗯,那你现在要照镜子吗?” 他忽然抬眼问得诚恳。
江妩,“……”
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想发笑,可也不是嘲笑。
虽然有些不厚道,可她直觉得,裴弗舟这么一直失去记忆地活下去,慢慢改造城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或许也不错。
她轻轻叹口气,见裴弗舟还坐在那,直挺着身子,似是等她回话。
江妩没拒绝,只好顺口问回去,“好吧,正好我要正一正发髻,那我照照……”
“我帮你去拿……”
他说着就起身,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果然多了一个圆盘大小的铜镜。
那铜镜四周有一层十分精致的浮雕,似是玉兰缠树的纹样。
裴弗舟却有些歉意似的。
“这里只有这一个,没有妆台。”
他母亲去世后,那间屋子便上了锁,因此,对母亲最后的记忆,便是那一日坐在妆台前梳妆。
江妩还很惊讶,只以为裴弗舟竟然是细心的,于是说无妨,“简单照照就行。”
裴弗舟没有说话,重新坐在青席上,将铜镜靠在案几的桌腿上放稳。
“太低了……” 江妩提醒道。
他拿起来,四下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好的支撑物,只好握在自己手里。
裴弗舟顿了一下,只好道:“……那我帮你举着。”
他靠近她一些,跪坐起来,与她正对着。
比着她的脸的高度,在胸前端起来铜镜。
“高一点。”
“这样?”
“诶,太高了……往下落一落。”
“行吗”
“好了好了……”
“……”
裴弗舟对她的指示从善如流。
纵然不怎么接触女子,可也知道梳妆对她们的重要性。
他当着人型妆台,倒是任劳任怨的。
虽然有些逆光,可他可以和这铜镜一样,开始明目张胆一些地瞧她。
裴弗舟忽地发觉,直到这一刻,他才从正面完完整整地看清了江妩的脸。
她有小巧的鼻尖和弯弯的嘴唇,一双杏子似的眸子,总是含着似是而非的温婉。
那瞧着,是一副天生好脾性的温顺模样。
尤其是她望过来时,总给人一种,她在对你笑的错觉。
这样其实不好。
在东都,裴弗舟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女人:
对于有家世的高门贵秀,性情温婉于夫家来说,似乎是一种必备的品德;
可对于寻常农工商之女来说,温婉似乎又成了一种可怕的弱点。若是幸运还好,倘若不幸遇上了恶霸或是歹人,那几乎是人尽可欺的符号。
然而,还有一种类型,便是江妩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她有家世,却不算很好,然而同下头比起来,她又是不错的。
这样中庸的位置,听着不错,可其实是十分的危险。
东都贵仕郎君那么多,纳一房侧室不算稀奇。
江妩这样的人,往往就成了被挑选的目标。
温婉,不过在那些人眼里等同于顺从听话的羔羊,可以任人宰割罢了……
裴弗舟胡思乱想到这里,忽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重新看向那个照镜子的姑娘,不由唇部牵了一丝极其浅淡的弧度,似是欣慰。
其实裴弗舟倒是有些庆幸——
——江妩可不像看上去那般温驯。
这分明已经有所体现:她对着镜子瞧的时候,眉眼里散落出几分机敏和灵动,一个不小心,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就会掉进她那张温柔的陷阱里。
她还会站在上头轻嘲一番,仿佛在对陷阱里的无知者说:谁让你以为我是事事听话的?
反倒是将人坑了一把。
裴弗舟想到自己脑补的这一幕,一时没忍住,轻轻嗤笑出了声……
回过神来,见江妩正一手别着玉钿,抬眸半疑半惧地瞧他。
“你又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过来,上下打量他那张似笑非笑的俊容,不禁喃喃道,“……笑得跟要把我卖了似的……”
裴弗舟那头已经整理好思绪,见她微微对镜低头,他还装模作样地将铜镜抬了抬,做出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他看了看她的螺髻,正儿八经地指点一下,“你手里拿着的这颗钿子,好像带得有些低了。”
“……”
江妩警惕地扫了他一眼。
“你可真够好心的……”
“你不是说我以前就这样吗?”裴弗舟微微一疑。
江妩顿了顿,差点把这事都忘了。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她还对裴弗舟胆战心惊,十分怵头;而此时此刻,这位不好招惹的冷厉的武侯,能给她摘鱼刺,端铜镜……
江妩想到这里,总有一种偷偷做了坏事的刺激和愧疚。
当然,她不得不承认,让前世这个讨厌自己的家伙变成这样,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得意的。
江妩回过神来,只好赶紧胡乱应道:“……从前是从前,哪里有现在这么熟悉呢?”
裴弗舟想想也是,如今他对江妩的话不疑有他。
与其说是不疑,不如说是不愿疑……
裴弗舟重新看她,江妩已经重新戴好了钿子,抬手理了理鬓边。
镜里镜外,好一副临水照花人的模样。
裴弗舟视线轻轻扫过去,不禁微微愣住。
他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怎么还带这些?”
江妩不明所以,顺着他轻轻颔首示意的视线抬手摸了螺髻。
她“哦”了一声,只笑道:“原本这套玉钿是我离家时阿娘送我的。那本是块玉,是我阿娘的嫁妆里的,托人打成了一套,别看瞧着成色旧,可其实挺好看的。”
裴弗舟见她整理好,放下了手里的铜镜,气息微叹,“其实,你可以戴我上次送你的……”
他不自觉地说出口,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淡淡失落。
江妩却道:“太招摇了吧。” 她忍不住开起玩笑,“戴了那个走在路上,别说人贩子了,怕是小偷盗贼都引来了……”
裴弗舟张了张口。
江妩其实说得有道理。那一套头面,多半是高门女子才买得起的,可她们出行多是坐牛车或是马车。
哪里像江妩,性情不拘着,四处跑着玩……
他不由淡淡一笑,只好道:“好吧。随你。”
…
“不过,”
江妩忽然蓦地抬头,想起来什么,她对他一笑,“你送的那一套那么财大气粗的,我看留着当我的嫁妆好了。有你这一份,肯定压得住。”
“……”
裴弗舟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他启唇重复了一遍,“你的……嫁妆?”
“是啊。”江妩点头,她忽然回过神来,连连提醒道,“当然了,你要是想收回去就拿走,反正这也是当初为了帮你才用的。”
裴弗舟无言以对。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会收回。
这都无所谓。
只是,她把它们当嫁妆……那他成什么了。
这诡异的感觉教裴弗舟极其别扭,他尴尬地淡淡一笑,“这……不太好吧。”
与其说别扭,不如说憋屈。
“我送你的东西,怎么能……给你同别的郎君的婚事当陪嫁品……” 他抿抿唇,压了压声音里的不爽利。
裴弗舟察觉出自己将要的失态,强行按压住心口处翻涌的情绪,舒缓了一口气,淡淡道:“……这于理不合吧?”
“诶,怎么这么说呢?”
江妩这时候倒是十分通透起来。
“……你可是我在洛阳关系最好的人了,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能不留着。等我嫁人了,我还要请你呢。”
“……请我?” 他不解,“你请我做什么?”
江妩眨了眨眼,顺其自然地说道:“当然是请你观礼了。”
“……”
“请你当上宾好吗?……到时候,有你这金吾卫右统领给我震场,那我夫家瞧了,以后可不敢为难我,多气派呀……”
裴弗舟心中又气又笑,听得不禁一哂。
“江妩……你当我在东都是什么人?”
“……你自然是我在洛阳最好的朋友了。”
“……” 他顿了顿,艰涩道,“就没有再近些的关系了?”
江妩不假思索地应声说“当然有啦。”
“你算我半个娘家人嘛。”
“……”
【娘家人】这几个字让裴弗舟彻底无言以对,犹如口渴至极后,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杯水,慌忙痛饮如喉,却发觉那水是极其苦涩的。
苦得让人舌尖发麻,说不出来话。
可是能怎么办,不喝,只有在无尽的荒漠里等待一条或许不存在的出路和解脱。
他只能喝下……
江妩不觉有什么,只自顾自地解释。
“这洛阳这么大,达官贵士这么多,像你这种人,怕是不会去我们那种小地方的。能同你认识,我觉得我很得幸了。你人又好,不像这里有的人,眼看人低,瞧不上这个那个。”
…
裴弗舟抬眸看过去,江妩方才说到这里时,面上带着毫不隐藏的单纯的得意笑容。
那笑容是温淡灵动的,甚至带着点真诚。
他想她是没有恶意的,因此江妩的态度才更教他十分的受伤。
然而……
不知怎么,一股异样的不适窜了上来。
裴弗舟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过于直白的坦诚,似乎给了他一种被利用的错觉……
刹那间,针刺一般细密的痛意钻入额角,他不禁狠狠一刺痛。
“嘶……”
裴弗舟一时头晕目眩,不由神思恍惚,晃了晃,赶紧握拳单臂,一撑地面。
身型动了一下。
“哎呀,你怎么了?”
江妩见他神情有些痛苦,赶紧膝行两步,攀扶住他手臂。
“……”
“你还好吧?我去叫穆戈。”
“不用。”
“你……唉,你是伤口又裂开了么?”
他回过神来,脑中空荡荡的
这感觉令人挫败,裴弗舟默了默,不想同她说,只敷衍地嗯了声。
“是。”
江妩抿抿唇,对于伤者她一向是温和的,声音也轻了起来,好心道:“你这换药是不够的,还得喝药呀,喝药好得才更快。”
“煮药……煮药太费事,也麻烦。”
“不麻烦。你有药么,我帮你煮,我很会煮药的,得有诀窍。”
“你煮?”
裴弗舟不禁轻嗤了一声,嗓音淡淡,“你一个旧望家的姑娘,好歹也是个有人伺候的。你怎么会擅长做这个?”
“当然会,我从前就给自己……”
江妩忽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她之前远嫁过去,一个人在那帐篷里,身边无人伺候,自己只能给自己煮药,时间长了,如何什么调整火候可以快一点,什么时候盖盖子可以更保持药性,也就自己熟悉很多。
这还真是……
拜你们这群人所赐呢……
不过江妩如今已经把裴弗舟排除在外。
她有眼睛,也有心,能看出来裴弗舟是个直来直去,性情刚毅的人。
甚至还保留点少年人的性子。
他要是想处理一个人,不会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招。
……
江妩正陷入回忆,忽觉手背一暖,有什么东西覆上来。
裴弗舟一听喝药就皱眉,正轻轻推开她那只扶着自己手臂的手。
他淡道:“我从不喝那玩意。”
江妩愣了愣,忍不住一嘲,“……你怕苦啊?””……”
裴弗舟一垂眸,心虚地没有说话。
他自从落水后,太医院开得药都不怎么喝,就算是他姨母也不知道。
自然是不想承认这事。
然而江妩却忍不住又惊又笑道,“我都不怕……原来你这堂堂三品武侯,怕吃药。”
“不是怕。”
他见她嘲笑,赶紧狡辩起来,被那个“怕”字刺痛一下,试着挽回一些小小的尊严。
“……只是觉得不是很入口罢了。”
江妩抚了抚胸口,总算平息几分,好心建议道:“那还是买些蜜饯和饴糖吧。喝完了吃一颗,不仅不苦,还甜丝丝呢!”
裴弗舟听了不禁扬声说,“那怎么行?”
“……闺阁里的姑娘家才那么喝药……我那样,我成什么了。”
他真是懊恼,在有些好感的姑娘面前,表现得比她还要像个姑娘。
像什么话。
怕苦这种事情,以为江妩能感同身受几分。她倒好,扬言无所谓,衬得他好像更有那些公子哥儿的娇气。
裴弗舟正垂眸,江妩却摇摇头,开导道:“这又没人看见。你放心,我是讲义气的,肯定不会说出去。”
……
恰好这时候,穆戈进来收拾食案,整理妥帖之后,裴弗舟将人又唤了进来。
“少郎君有什么吩咐?”
“嗯。你一会儿出门置办点东西。”
“是,少郎君您吩咐。”
裴弗舟清了清嗓子,有些难为情,顿了顿,忍不住甩锅给江妩,一颔首,心虚道:“你自己说吧。我也不懂。”
江妩应声一愣,对这人简直无语,瞪了他一眼,只好转头对穆戈道。
“旁街的街头出有一家卖甜食的店家,价钱也很好。就买一些简单的吃食就好……”
“……多买些饴糖,这个放得住。对了,还有蜜饯和甜果,让他们多加一些蔗浆。枣泥的米锦也不错,来个三四块吧。寒食酥也挺好呢……”
江妩说得如数家珍,对这些十分熟悉。
裴弗舟在一旁静静的听完,没有说话,直到最后,穆戈记下之后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旁的吗?”
江妩摇摇头,”这些够了吧。”
裴弗舟顿了顿,微微抿唇片刻,连忙开口,“等等。”
“少郎君?”
“……蒸糖糕。”
裴弗舟说得有些艰涩,他道,“这个忘了吧?记上。”
江妩歪歪头,“可这个多普通啊。你吃的净是宫中烧尾宴,这种吃食,怎么配得上你这裴二公子?我估计着你不太喜欢……也不太适合吧。”
裴弗舟听了这话十分敏感起来,下意识地睨眼看过来,脸色微微发红,开口辩驳道:“胡说。谁说我不适合?我这身份很适合吃蒸糖糕……”
他突然说这句,倒叫穆戈和她同时惊了一下。
江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好好……你适合、你适合。”
裴弗舟收敛了情绪,满意地淡淡垂眸,“嗯。”
穆戈重新复述了一遍,见没什么其他的了,于是等着裴弗舟给他铜钱。
“大概需要多少?”裴弗舟问。
江妩算了算,“不多,这些也就要不到15枚铜钱吧。”
“这么便宜?”
“当然了,你以为这里是北坊啊。”
裴弗舟顿了顿,只将刚掏出来的荷包又放回袖里。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一颔首,问。
“你今日带钱了吗?”
“……当然带了啊。”江妩不明所以。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赌气的意味,朝她腰间的荷包一指。
“那你买给我吃。”
“……”
作者有话说:
小裴:“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女朋友给我买奶茶喝。” 的一些既视感感谢在2023-04-09 14:19:28~2023-04-10 23:0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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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悄悄恢复好记忆,然后给她一个惊喜◎
江妩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吓了一跳, 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差点跪坐着直起身子来,诧异道:“我没听错吧?”
裴弗舟只微微侧身靠在黑漆描金的凭几之上, 一副公子雍容的姿态,他似乎对江妩的反应不甚满意, 微微眯了下眸子,微翘的眼梢里全是轻傲。
他颔首道:“怎么了?就这么不愿意吗?”
江妩不由暗暗蹙眉, 这点小钱于她当然不算多,可裴弗舟这么忽然一句没头没尾的, 总感觉和他本人性情不服。
她仔细反省了一下方才他俩的种种交谈,也并无觉得自己有什么招惹他,或者惹他不开心的地方
看来,裴弗舟这人, 情绪还真是不太稳定
江妩思前想后, 只得出来这么一条结论。
见裴弗舟一直端坐在那里,一双沉沉的眸子直白地盯过来, 见她纹丝不动,俊秀的眼梢轻轻一夹,大有她不掏钱就不许走的架势。
“”
江妩只好作罢, 无奈顺从道:“好、好, 我买”
于是解下腰间的荷包,手指在里头扒拉得叮当响,她认认真真地数出来十五枚铜钱,想了想, 又加了五枚。
裴弗舟微微支着脖子一直瞧, 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眉头一皱。
他默了默, 忍不住开口问,“不是说不到十五枚铜钱吗?你怎么给那么多?”
江妩头也不抬,将铜钱递給穆戈,道:“你就那么喜欢吃独食么人家小孩子跑一趟,多买回来一些,他也可以一起吃呀。”
穆戈连连谢过,赶紧拿着去办事了。在他走之前,江妩又特意问了一下抓的药以及药炉在哪里,穆戈引她去偏室瞧,江妩便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到人一走,江妩打算帮帮这个可怜的落魄公子哥,于是在院子里支起小药炉,熟练地放药,倒水,引火,而后拿了胡床坐下,一面用扇子扇着,一面观察下头的火候。
没一会儿,裴弗舟在屋子里闻见一阵浓郁的苦涩之味,带着酸涩的药味在他鼻尖转圈,一会儿舌底也泛起了苦意。
还不曾入口,光是闻着便觉得舌尖上蔓延出来又苦又麻的错觉。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支开直棂窗向庭院了看去。
这别苑的院心有一棵槐树,夏日里不仅可以乘凉,还可以闻着馥郁的花香。
可到了冬初,只落得个干净,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
原本无趣的景致却因树下那个身影显得灵动起来。
他看见江妩正坐在胡床上,单手抱着膝头,在树下正扇着那药炉。
她微微侧着头,只细心瞧,一缕发丝不听话地掉了下来也没察觉,发丝停在白皙的脸颊边,不觉得凌乱,反而是有一种认真的美。
朦胧的光影笼在她的周身,给她添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时不时地坐起,垫着手帕去打开药盖查看,而后又盖上,行动行云流水。
那纤婀的手腕,忙来忙去,如此看去,真是利落得有些可爱。
裴弗舟目光停在她身上,只觉这真是一副奇异的景象——那分明瞧着是一朵玉兰似的柔弱的女子,不知怎么,他却觉得她并非是看上去那么的脆弱,相反,有一副坚强的骨血融在其中。
可越是这样,他反而瞧得越是心头一软,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这一刻,他其实很想去拥一拥那副柔弱无骨的身体,吻一吻她的额头——这不带什么情///欲,只是单纯的、生怕她消失了似的。
庭院寂寂,药炉沸腾地直冒起白烟,顶得红陶盖子‘嘎啦嘎啦’地作响。
裴弗舟也不知道这么看了她多久
只是他回过神来时,视线还停在她脸上,江妩已经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阵
裴弗舟先觉得尴尬起来,只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这种事情教穆戈做不就好了。”
江妩家道已经不怎么样了,对于谁伺候干什么这种事情已经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如果顺手,就自己做好完事。
因此听见裴弗舟这话,她不由一哂,回道:“你这里也没旁的人。瞧着只有一个穆戈在,你便要一个劲的使唤啊。”
裴弗舟脸色不好看起来,他的手搭在窗框上,忍不住轻声‘哼’了一下。
“又是请吃甜果,又是关心使唤不使唤你对别人倒是大度得很。”
江妩愣了一下,似是听出来点别扭,忍不住一笑,摇头强调道:“穆戈还是个小孩子,你和他较什么劲呢。”
“小孩子?”
裴弗舟听了这话好不惊讶,嘴角微沉,简直快要气笑,可又无可奈何。
他又不禁吃味了些,唇边有些轻嘲,“穆戈且算虚岁十五。十五哪里还算什么小孩子。还有五年都及冠了。”
江妩手上的扇子一停,挑起眼梢乜了他一下,“就算十五,同你我相比,他也是个年岁小些的少年吧。”
她忍不住鼻梁一皱,努嘴朝他笑了笑,戳破道:“裴弗舟,你好不要脸。连小孩子都要比一比。”
裴弗舟被她说得发窘,这话不好听,可其实他就是不乐意了些。
赶紧胡乱扯了下嘴角,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道:“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去北庭了。到了那里的第二日出去巡逻,结果遇上了狼,跑不得只能拼。呵,我十五的时候,可没有人替我说话”
他说到此,便觉出几分惆怅。
虽说叔父在北庭都护府要风得风,可对待下属一视同仁。他去的时候是亲眷,可一旦入营,同那些兵卒也没什么区别。
历练么,自然不会比别人多得什么照顾——这一点,他也不曾埋怨。
只是见江妩对穆戈也这么好,还是她主动愿意的,相比之下,他强迫她给自己买甜食这点事情,显得真是微不足道和无趣了
想到这里,再去看向江妩,一道柔柔的侧影,手腕轻盈地握着扇子晃来晃去。瞧了一眼,只想再多瞧几眼。
这令人安心又舒服的景象,只教人生出更多的贪念,只想要将她私藏起来,千万别被人发现去
裴弗舟有些心虚了,江妩好心替他这个朋友煮药,他却想些有的没的,此非君子之行,只好装作淡淡的样子,转开话题,道:“在洛阳呆得久了,反倒有些想念北庭都护府的长河落日,寒星寥寥。”
江妩难得听到裴弗舟感叹,不禁笑了笑,随口奉承他,道:“那你再回去呗你这么厉害,困在繁华的东都里,反而施展不开。就算是金鳞,困在池塘里久了,恐怕也无聊得成了咸鱼了。”
这话倒叫裴弗舟一笑,“金吾卫擅自离开东都,是要被责罚的。”
她比他想得要不拘束些,“反正你和你父亲这般了,在这别苑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等开春了,另寻出路,也不是不可。”
裴弗舟听得认真,良久,只顿了顿,并没有否认,道:“以后再说吧”
可江妩那句金鳞和咸鱼的论述,却是说到了他心坎上,那的确,正是他曾经苦恼和思忖的事情。
裴弗舟抬起眼看,江妩神色如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便戳中了他的心事。
只觉得江妩还真是很懂他——难怪她当时和他说,曾经的自己与她十分投缘,一见如故
现在倒还真有一种,知己相交的感觉了。
他的嘴角抬起个温淡的笑,礼尚往来地也主动关心起她来,道:“那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回舒州么,还是留在这里。”
江妩牵唇笑笑,“若无意外,多半留洛阳吧。我是个姑娘,肯定是嫁夫随夫的。这不,过阵子相看相看,约莫还是留下的可能大一些三个郎君都是洛阳人,日后也是在洛阳长住的。”
正在她絮絮叨叨的时候,却听窗户那传来裴弗舟的一声惊疑。
“三个?”裴弗舟沉了嘴角,然而脸色还是有些意外,“一口气就选了三个这么多么?”
听她说多半留在洛阳,他才松口气——若真的北上,去了北庭都护府另展抱负,避开父亲几年,等再回来时她却却别的地方,再想去瞧一瞧她,也没个理由了。
留在东都好,做什么都顺理成章些。
可她后话却让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先前只觉得不急,她相看不会那么快,还有很多时间呢,可听她那话,一下子就选出来三个,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出了年关,她就要嫁人了?
裴弗舟愣怔片刻,转而强行地笑了一下,“什么人给你说的,竟然一下子介绍了三个。你倒也是不拒,全都要挑挑拣拣么?”
江妩很坦诚地回望过来,十分无知地又给裴弗舟来了一刀,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还是我从五个里面减掉两个,剩下的三个呢。”
裴弗舟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好在他惯会装,于是便做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哂笑着说是么,“三个哪三个呢。兴许我认识”
江妩讪讪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同裴弗舟挑明,来找他的本意多半是为这三个人。
裴弗舟自己跳进这事里头,可怪不得她了。
“左补阙康少恭,司史柳潭,令史柴锜,”她想了想,“我划掉那俩就不必问了,一个像是胡姓,一个世代经商,都是同我性子不大合适的。”
裴弗舟听完,蹙着眉头沉声道:“是你表姑母给你说的吗?”
“不是。是我表姑父的同僚的夫人,我之前搭过她家的车辇回家,这才认识。”
裴弗舟“哦”了一声,估摸着是江妩上次从陈家祠堂她提前离开的那时候
呵她倒是很受欢迎,这才坐了一路车,就这么被人瞧上,要去说媒了。
江妩见裴弗舟没说话,不由端袖起身看过来,“怎么样。你在东都不是很熟悉?这几个人都是为官者呢,你肯定认识吧?我还想着来问问你,知根知底一些,总比自己去打探好”
这就是拿他当打探消息的据点,她倒是好,一点也不遮掩,裴弗舟心里怄了一下,只抱臂靠在窗边,道:“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认识。”
江妩不信,几步走了过来,和他隔着窗子站,“怎么会还有你不知道的?”
“听你说的那些官职,多是七品之官,又是文官,与我几乎素无交集,我又怎会知道?”裴弗舟别看视线,连看也不看她,显得心虚。
江妩狐疑了一下,顿了顿,“你是不是诓我?”
裴弗舟剑眉一皱,看了过来,“你就这么想我?”他垂眸扫了她一眼,“你嫁不嫁人,难道跟我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吗?”
江妩下意识地默了一下,眼前的裴弗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若说是从前,他或许还会因为讨厌她,见不得她好;可如今这个人么,三魂丢了七魄似的,倒还真的没必要。
江妩心里闷了闷,抱袖扭身走回药炉旁,满脸说不出的失望,她拿起扇子,一个劲儿地胡乱扇,一如心中的烦闷。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裴弗舟瞧了她两眼,见她似是生气了,忍不住叫了她两声“喂。”
然而她却装没听见,只是手上劲头更足些,将那窑炉的白烟扇得一阵凌乱。
裴弗舟没有说话,盯着她的手腕,心里跟着也虚了一虚。
说都不认识确实假了些,尤其是最后那个名字,令史柴锜。那可不是寻常的令史,而是太子詹事府的令史。
他每次去会见太子,同柴令史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也是个熟人了
江妩正郁闷着,手腕发酸,索性扔下扇子,抬起绣鞋轻轻踢了一踢炉子旁边的小石子。
她怪不得裴弗舟,人家说不认识,又能如何?只是当初抱着希望而来,方才被他泼了冷水,总觉得按部就班的计划被打乱了一步。
正托腮,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叹息,“你”
她猛地回过头,裴弗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她的身后。
江妩倒抽一口气,一骨碌起身,惊得气短,差点要跳起来,仰脸道:“你这人,好几次走路不出声,是要吓坏我么。”
裴弗舟顿在那里,抿抿唇,他垂眼看她,那眼角眉梢飞扬着不同的情绪:烦闷,惊讶,微嗔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喜欢她了。
那些画像般端庄典雅的东都贵女,一向笑不露齿,喜怒丝毫不过分半分,总是规规矩矩,像是带着个面具。可她却不同,或许旁人眼里,她是缺少规矩,没被礼法好好调///教过的。可他却觉得,这带着点无拘无束,似是天性难驯的样子,瞧得更让人心中起起伏伏。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江妩对他掏心掏肺,坦坦荡荡,他却总是有自己有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这岂是朋友所为?
她越是对他友善亲近,他便越爱胡思乱想,到头来,反而衬托得他像个阴暗之人。
眼下,他可真是拿江妩没有一点办法。
裴弗舟想求个解脱,她要嫁人,便赶紧嫁吧,嫁了他就不再想了
他犹豫了一下,艰涩地动了动唇,“你前些时日帮了我,我也不该不帮你。放心,我还是知道言而有信的。我可以替你打探打探,你说吧,这几个人你想知道谁呢?”
其实,只要她同他客气一下,说一句“不用了,多谢”,他便打算顺势再也不说。
谁想,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忧愁转为带笑的模样,方才的郁色一扫而光。
江妩倒是不同他客套,“这三个都是要见一见的。我也只知道个大概其,可总不要盲婚哑嫁。”
“三个都?”
“不行吗?”江妩那秀眉又为难地蹙起来了。
裴弗舟将手握得格拉响了一声,他淡淡笑道:“无妨。三个就三个吧。”
“我就知道,你人真是好。”江妩对这个失忆的裴弗舟愈发地不吝啬地赞叹。
裴弗舟却被这么架上了火台似地,为了她这一个“好”字,只好继续做圣人。
“你客气了。朋友么。应该的。”他笑了一下,有不自知的苦。
这后背的伤还没好得利落,心口上又挨了一下。可这还不够,她还要他为她做嫁衣。
裴弗舟开始陷入深深的怀疑,难道上辈子,他欠了她什么?
不然为何非要忍受这种道德和情愫的煎熬。
这时候,穆戈刚好回来了,将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放在室内,跑出来唤少郎君和江姑娘。
“正好,药好了。”
江妩已经将苦涩的药汁撑在白瓷碗里,双手递给了裴弗舟,温和地说道,“你赶紧喝了吧。这样能好得快呢。”
她的眼睛里有对他的关怀,这不假,可还有一丝丝喜悦,裴弗舟知道,这是因为他答应她的那件事罢了。
他垂眸,从她的手中接了过来,这样的距离和动作,似是透着一种脉脉的温情。
裴弗舟很悲哀地发现,他宁愿忽略她眼眸中的那个喜悦。
“多谢。”他淡淡道了一句,言辞间有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头饮尽,苦涩蔓延开来,直直地流到心里头去。
却觉得,那心里的苦,可比口中的还要酸涩几分。
待到喝完放下碗,唇边抵过来一冰冰凉凉的物体,隐隐约约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他垂眸,见江妩已经将饴糖递到了他唇下,她捏着糖棍,浅浅一笑,催道:“吃呀”
裴弗舟无奈地抬起一遍唇角,直直望到她眼底去。他应该接下的
可也不知怎么,偏生想再不君子一次。
于是微微一探身,就着她的手,直接把糖含走,连带着糖棍一起。
瞬间,甜意混着她袖笼里漫漫海棠香,一并涌入了鼻腔之中。然而舌尖上绽放出来的绵密甘甜的味道,让他几乎一震。
这味道,大概很多年不曾吃过了。
自从母亲和兄长去世后,他拒绝着一切暖,也拒绝着一切甜。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改变什么似的,相反,他越来越怕苦。
如今,他好像又找回来这一点对于甜的渴望了,可谁想,它似乎也即将要消失掉。
和他口中的饴糖一样,含得越紧,它似乎消失得越快。
裴弗舟看了江妩一眼,她倒是若无其事,举着饴糖棍吃得心满意足。
她永远这样也好,找一个自己顺心的人,留在东都。若是他以后真去了北庭,对于洛阳,至少还有一个念想在。
江妩抬头,看见裴弗舟看她,没瞧出来他心中的百转千回,只冲他笑得人畜无害,道:“甜吗?”
裴弗舟顺势“嗯”了一声,很轻很温柔,他看了看她的唇,裹了蜜糖似的亮晶晶一层,朱色灿灿。
“挺甜的”
*
天色尚早,裴弗舟应了江妩的事情后,便让江妩先回家去了,说是等探查有结果后,自会再寻她。
是夜
别苑的房中燃着一书灯火,裴弗舟一个人坐在案几前,一面吃着白糖糕,一面处理文件。
大概日后漫漫人生的心头之苦,全靠舌尖这一点甜意慰藉了。
裴弗舟放下笔,盯着那跳动的烛火许久
忽然唤穆戈进来。
他问道:“从前许太医的药,拿来了吗?”
“回少郎君,奴上次回去,便都拿来了。还够两个月的,只是,您落水后吃了许久都不见效,也便停了。”
裴弗舟记得,他这个药几乎都没怎吃过,每次熬好,都是背着人倒掉。
“无妨。”
他道,“从今日起,这副药继续吃上。以后你每夜这个时候送进来便可。”
少郎君要主动吃药了,穆戈自然是意外又欢喜,连连应声。
裴弗舟没有多言。
倒不是他真的习惯吃药,习惯苦涩了
只是,他忽然很想把记忆重新找回来,最好越快越好。
就算找不回来全部,也要努力拼凑出他同江妩先前的点点滴滴。
至少,也算能在她嫁人前,悄悄恢复好记忆,然后给她一个惊喜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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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裴二啊,你被下降头了?◎
按说查人, 还是查官职在身的人,没有人比裴弗舟他爹——吏部尚书裴肃更方便的了。
可惜,如今裴弗舟和他爹正势不两立, 水火不容,所以裴弗舟只能自己去想办法。好在, 他作为一个金吾卫右统领,打着一些七七八八的旗号去打探一些事情还是可以的。
从上次在马球场遇到大理寺卿之子吴六郎, 到这几人所在的各个坊间的坊主,裴弗舟至少都是有权力去调配和询问。
因此一番下来, 从江妩那里拿到名字的第六天,这几个人的记录和资料就全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右武侯府的案几之上。
裴弗舟今日无需出去当值,一大早就坐在桌前捏着纸卷看。
令史柴锜,他还算是认识, 暂且放在一边。
另外两个, 左补阙康少恭,司史柳潭, 他隐约记得点名字,可也压根就没见过。
瞧那记录,康、柳二人所授官职是七品, 都算不得朝参官, 平日里是拿着俸禄,多在后头办事。这两个官职都不是什么能干出花样的位子,若要日后升迁求个通达的仕途,恐怕得好好琢磨一番。
司史柳潭, 估计平日里就是闷头修撰史书, 这是个细致又需要长久专注的事情, 裴弗舟想, 这个柳潭或许是个耐性不错,性格老实之人。不过么,也不一定——都说史官也有宁死不折的,他们大多脑子一根筋,不肯屈就帝王的一些小心思。放在日常,难免脾气倔强些。
至于那个康少恭,裴弗舟记得左补阙属门下省,是个掌讽谏廷议的官职。凡遇不合于道之事,自可条起事状,以言谏之。
然而裴弗舟想到这里就要发笑,他不认识这个左补阙康少恭,可对左补阙的对家右补阙,倒是知道些。
右补阙隶属于中书省之下,从前他父亲下朝办完公差回来,偶尔说起几句,曾经提到过右补阙的事情,说得是,那右补阙又如何驳了哪个朝廷要员的面子,和哪位哪位在御街又吵了起来,又弹劾了谁家谁家的儿子。
因此裴弗舟对于言官或是谏官这一类官职的人的性情知道了个大概,多半是喜欢辩驳和吵嘴的。
想到这里,裴弗舟捏着白麻纸忍不住牵唇一笑。
大抵,那司史柳潭老实又倔强;而左补阙康少恭喜欢得理不饶人——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按照他对江妩的了解,以她的性情,与前者多半觉得无趣又怄气,与后者,呵,怕不是总要引起口舌之争。
这么一来,三个里头又没了两个,似乎事情比他想象得要容易么。
裴弗舟越想越觉得心情不错,拿着白麻纸看了一会儿,还觉得不够,颠起笔一沾墨,在那两个人的名字上分别画了大大的叉子。
眼下,还剩下一个,令史柴锜——裴弗舟剑眉一皱,这才是最让他头疼的。
柴锜,此人一直在太子詹事府做事,那地方主要是负责东宫事务。作为令史,他平时不过是办理一些文书之类的杂务。
真要一是一,二是二地论起官职,柴锜同方才那二人相比,甚至还要略略逊色一些。至少,那二人直属天子之臣,可太子詹事府令史么,直属太子,也就比太子门下的小小宾客强些罢了。
然而,柴锜这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如今太子势头平平,又因着七皇子十分受圣人宠爱的情况,不得不采取一些避忌锋芒的行动——裁掉一些门下的属臣,就是做做样子表明决心的第一步。
太子詹事府与左春坊中的令史原本有十六人之多,太子一狠心赶走了一多半,左春坊七剩四,詹事府这头则九剩三,其中就有柴锜。
——可见,柴锜其人是得太子信任的,此时蛰伏不过是韬光养晦,未来必大有用处。
也正因为这一点,裴弗舟也是同柴锜认识的,而且还算熟悉论其来,他俩和太子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真的天下易主,二人朝堂共事,也不意外。
对于柴锜这人,裴弗舟还真说不出来什么问题。
柴锜样貌周正,是官宦之家,为人忠诚义气,办事也可靠若真的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一下,那只能说
柴锜是个普通人——是在这贵仕云集,繁华鼎盛的洛阳里,一个有普通的样貌,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性格的寻常人
正因为人是普通的,没什么大问题,所以细细一想,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可你又说不出来,因为那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过错。
总不能说,太过普通也是一种不对吧?
可裴弗舟最怕的,就是“普通”这两个字。
江妩曾说过,她无心高攀苏弈那般高门大户,只要能寻个普通郎子,人品都过得去,留在东都平安生活,就足够了。
那不就是柴锜这种人吗?
跟天生就为了她准备的似的
裴弗舟心头怄了一下,可不能说柴锜这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他还没有卑鄙无耻到去编造一个正人君子的坏话。
他只觉得头疼起来,索性将白麻纸一扔,自己扶着额头,将肘部撑在案几上闭目。
就在他烦乱之际,吴六郎已经从外头走了进来。
今早来给裴弗舟送这些记录名册的正是他,近来大理寺没什么要案,所以他这个年轻的主簿也乐得自在些,干脆在裴弗舟这头多留了一会儿。
裴弗舟同苏弈算是自幼相识,和吴六郎则是公差办多了熟悉起来的。他同吴六郎年岁差不多,而苏弈更年长一点。平时,裴弗舟总是装模作样的叫他一声吴兄,他也乐得受着。
吴六郎刚在右武侯府的饭堂蹭了朝食,进来见裴弗舟面有郁色,于是笑着故意道:“裴将军,这些记录有什么不妥吗?”
他是一向羡慕裴弗舟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位的,裴弗舟抖抖肩膀,落下来一片羽毛就能砸死他。
不过,人家裴弗舟的功绩和荣光都是用命换的,旁人羡慕不来
可他不行,同大部分东都人一样,他怕死,并且还想着在东都繁华里终老,所以,只好走文官的路,老老实实地在他爹大理寺卿的手底下从一个七品主簿做起。
至于对裴弗舟,吴六郎也是乐得亲近,裴弗舟平时总是淡漠话少,像他这种喜欢问东问西打听旁人的人,最爱从裴弗舟嘴里套话听
裴弗舟听见动静,睁开了眼,重新坐了正身子。
他出声谢过吴六郎的帮忙,却没多言,只随口道:“没什么不妥。今日劳烦你了。”
吴六郎没想到裴弗舟看完这些之后变得如此心绪不佳,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着问:“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了?惊动咱们裴将军亲自调看记录。”
裴弗舟斜了他一眼,自是不愿说出心事,他脸上浮起从前那种生人勿进的冷,道:“吴兄,吃了朝食,还问东问西。当心好奇害死猫。”
这话可过了,能牵扯到什么死不死,猫不猫的
可吴六郎却更加有兴致,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什么,让裴弗舟如此费心和保密地去打探这么几个无足轻重的东都人。
吴六郎一笑,对插着袖子凑过去,挤兑他一下,低声问:“是不是为了上次那个”
裴弗舟乜了眼,朝他这兴致勃勃打听的模样一瞧,故意装不懂。
“那个?那个是哪个?”
“唉。别装。还有哪个?那日道德坊马球场,你光天化日之下就搂着人家怕不是来真的?”
裴弗舟没有说话。
吴六郎见他神情淡然,忍不住惊讶,“乖乖,你是要来真的了快说!她到底是谁,竟如何有本事,让你这万年冻住的的铁树开了花。”
裴弗舟不理会他,只将案几上的纸张卷好收起,打算置之不理。
“你这样,人家张家娘子怎么办。”
“没成。已经不可能了。”裴弗舟微微抬头,倒是利落干脆地澄清了这事。
“哎呀这,”吴六郎叹息,“罢了,你自己选的,再压一压吧。压到你娶了正头夫人,再说这事。”
他也摸不清那女子是谁,外室,宠姬,都有可能。那日见她还带着个帷帽,一张雾里看花似的芙蓉面,想来肯定是个十足的美人吧。
裴弗舟面上沉了沉,思路顺了下去,道:“娶她么可是,若比张家娘子的门户她是差了些。”
是门不当户不对。
后头吴六郎听出意思,马上接话,“什么。你还要将她扶正裴二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简直不敢置信,总以为裴弗舟找了个“外头的”养着玩。
裴弗舟大抵是没料到吴六郎误会得离谱,真以为江妩是他的什么人,不禁登时一嗤笑,只说得意味深长。
“你想哪里去了?”
然而裴弗舟听到这样的误会,也并没有再去辩驳,更没有什么生气的神情。
相反,他自己倒是若无其事,垂眸间,似是淡淡一笑。
至少,在别人的这一道误会里,江妩这人一时半会还是属于他的。
这是他头一次发觉,被人误会和传言的滋味竟然也是有些甜涩的。
裴弗舟摆摆手一哂,也不再教吴六郎胡乱猜下去,对他道:“此事多半是过去了。我同那女子大抵没什么结果。她大概是要回老家去的”
他朝这兄弟撒了谎,倒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只是想这般先打消了吴六郎这人的格外旺盛的好奇。
若江妩真的寻了人家,她日后还在东都,他同她交际起来,也不会引人联想到当日在道德坊马场的那些有些暧昧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做朋友,免得被人议论。
至于,他和她最后有没有结果其实他还没有特别的死心——
——江妩说他从前与她一见如故,有很多言谈甚欢的际遇,那他便努力寻回那些记忆;她说他从前待人和善,也没那么的冷漠,那他便尽量去改一改,尽管,这种事情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总之,他还是愿意努力去试着扭一扭这个瓜的。
裴弗舟发现,他真是太明智了。
无论江妩是不是嫁人,他都想好了各自能和她保持联结的方式,或许,还有些不错的结果。
方才裴弗舟还意兴阑珊,眼下一思忖,忽然又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此时,恰逢小吏来送朝食。
吴六郎伸着脖子一看,“这,上错了吧?”
煎茶,糖渍金柑子,蒸糖糕,饴糖。
这是把谁家娘子的吃食零嘴送到堂堂将军的饭桌上了?
小吏不禁偷笑,老实介绍,“吴主簿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将军这几日最常吃的了。吴主簿是否也进一些?”
“”
裴弗舟见吴六郎对这些没有兴趣,不禁脸色沉了沉,挥手叫小吏退下,自己则举着饴糖,翻看着昨夜宵禁的记录。
吴六郎被眼前的景象搞得哑口无言,“你怎么成这样了?”
裴弗舟若无其事,将饴糖咬得咯吱脆响,“不然,该当如何?”
“你从前何曾吃过这些玩意。不都是馎饦蒸饼,胡麻粥米。”
“那是从前。如今是如今。”裴弗舟头也不抬地道。
吴六郎拧紧眉心看向他,显然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于是忍不住四下望了望,见没有旁人在,这才悄声叹道:“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啊?你可是天子御前的金吾,东都执夜的武侯。你这光天化日举着个饴糖吃,万一叫你右武侯府里的下属瞧见了你军威何在啊!——”
裴弗舟嗯了声,竟是面不改色,“你说的这个,我也考虑过随我来。”
他随手喝了一口煎茶,又吃了半口蒸糖糕后,简单净了下唇边,起身带吴六郎去廊下。
冬初,日头起得又慢又软,照在右武侯府朱色的抱柱上,映出一片慵懒又随后的气息。
裴弗舟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朝回廊颔首,道:“你瞧。”
廊下,时不时路过在右武侯府上勤的官员,处理文书的内史走得慢些,准备出去值勤的武夫则步履利落,然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
——在吃饴糖。
吃饴糖
吴六郎不由两脚僵在原地,嘴巴长得大到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几乎是有些惊慌,以为跌落进了镜像般的境地——右武侯府还是那个右武侯府,里头的人却全都变了。
裴弗舟见他面色十分难堪,有些不以为然,双手对掖了袖子转到庭下,挑起嘴角,道:“我发现这玩意吃完了心情不错不过小物,实在无伤大雅。于是就令饭堂的庖厨多做了一些,分给下头的人。当然了,出了这右武侯府,自然是不行的。”
他这话其实没说全。
改实行宽厚的管理政策是表,可其实里子还是为了自己行个方便。
自从上次吃了江妩买来的那些甜食,他竟然发现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饴糖,拿着方便,吃着甜丝丝的,跟沾了什么瘾似的,白日里也想吃一根。
可若是偌大的右武侯府,他这个右统领整日叼着个饴糖,未免惹人笑话。
于是,他几日前大手一挥,干脆在这上头稍稍松了松——为了快速保持体力,保持清醒,右武侯府当值人员都要开始吃饴糖。
裴弗舟想得是:人人都吃饴糖,不就显不出他的个别了吗?
事实证明这一招没什么错,这几日那些下属如今见了他,少了很多畏惧和躲避之色,倒是多了不少和煦又爱戴的笑意。
看来江妩果然没有骗他,他的确不该总是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瞧人,那不该是他的本性。
如今,这般上下僚属的一片和睦,多好!
裴弗舟抿起唇,脸上带了点硬撑的浅笑,对吴六郎道:“从前我对他们管束的确是太过严苛了些。如今快到年关,稍微松范松范一些,倒也无妨对了,我要去东宫一趟,你也该回大理寺了吧?一道走。”
吴六郎噎了一下,本想把话直接挑明说得直白,可听裴弗舟自己有自己的道理,又无言以对,只好闭了嘴。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教他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长街之上,已有当值的金吾卫巡街,裴弗舟则穿了官服斓袍,并未着甲配刀。
这般走入人群中,虽姿容有天生的轻傲,可也少了些不近人情的气息。
旁人见了这位武侯,依然是毕恭毕敬中带着些拘束和畏惧。
“裴将军来了”
“见过裴将军。”
裴弗舟眼梢一扫,犀利的眼风落了过去,引得那几人浑身一颤,生怕犯错。
然而下一刻,裴弗舟却神色如常,简单查了几眼,只道:
“卖茶汤的张四是吧?前几日你又差点错过夜禁,记得以后提前收摊。要卖去坊里头,那里没人管。”
“”
“哦,还有你。你这牛是耕牛吧?牵到城里要干什么?这可不能杀,杀了触犯律例。一会儿赶紧去坊主那给牛办个证件,留存个记录,以后还会查你的。”
“”
昔日不苟言笑的裴将军,变得如此平易近人,走过长街,一时间来来往往的,热络的招呼声倒是多了起来。
裴弗舟十分得意。他很相信江妩,也愿意按照她说的方式改进一些。
旁人畏他冷厉,他便变得和蔼点;旁人觉得他严苛,他便学着手下留情一些。
这几日见了他的人都多了点笑意,还有人大着胆子叫他‘二郎’,总之,不再像从前那般,连看他都不敢看。
裴弗舟其实很满意这样,他淡淡一笑,觉得一切似乎都变得光明起来。
吴六郎愕然地瞧着一切,恍惚有了一种裴弗舟换了芯子的错觉。
“裴二啊,你被下降头了? 你不觉得你变了吗”
裴弗舟皱眉扫了他一眼,“人总会变的。”
“可你你变得我不认识了。”说完,吴六郎一时脑袋混沌,匆匆道别后也顾不上虚应,赶紧落荒而逃,跟活见了鬼似的。
裴弗舟不由得一愣,眉头轻蹙。
他正不自觉地略略品味方才吴六郎那话,抬步便要继续走。
忽然听见有人瓮声柔语地叫他,“喂,裴弗舟——”
他回过神,不禁吃了一惊,眼眸微微动了一下,唇边已经淡淡荡漾开了一个弧度。
见江妩和她那个女使正一并站在那,大概是出来逛逛,竟然就这么碰上了。
裴弗舟忍不住地瞧着她,只是六七日没见,总觉得像过了很久似的。
可分明最后相处的那一日两人将话都说尽了,可如今遇上,却仿佛还可以有很多话可以说。
裴弗舟眸光一动,最终还是微微调开了视线,“这么巧。”
“是呀。你这是?”
“我要去”他本想说东宫,可心里一虚,改口道,“我去宫里一趟。”
江妩笑笑,不吝啬自己的羡慕,“真好。可以这么随意去。”
“不过也不是随意,寻常述职罢了。”
江妩欲言又止起来,低头拂了拂大氅上的毛边,抬眸试探道:“你最近很忙吗?”
裴弗舟一愣,这样低眉的温婉娇柔,仿佛要印在他心里似的,他一乱,然而立刻却听出这话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叹气,“所以,你是要问上次你托我去探查的几人?”
江妩有些不好意思,唔了声,“其实我是想在家等你消息的。只是六七日过去,也不见你,怕你不方便来着。这不,昨日宋夫人说,过几日就安排好相看了,就在她们府上。我心里头没底,想着来找你问问。”
她有求于他,他竟然还是听得很高兴,那轻声细语的样子,教他听了只觉得心头一软。
同她娇嗔或是和他拌嘴时候不同,此刻的江妩,有一种让人想要揉进骨血里的柔顺。
裴弗舟回过神来,为自己光天白日里的胡思乱想感到惭愧。
他心里头复杂又酸涩,自袖笼里抽出叠好的记录给她,道:“给你。我原本正想今日办完事就去沈府。正好你现在在。”
江妩顺势接过来,唇边笑得开出了一朵花。
裴弗舟看在眼里,心头酸了酸。
他不由叹息一声,委婉地提醒道:“这二人家世差不多,只是都官职不高,一个是司史,一个是言官,估计性情大有不同。”
“多谢你这上头记都很全。我回去仔细看一看。”
他漠然一下,继续接话,“人还是多品一品得好。这二人记录里倒是都十分守法,不曾有过什么污点。可平常相处,所以旁的品性么,还是不得而知。不过,我劝你你还是仔细斟酌吧!”
最好都画了叉才好。
江妩应声地点头,然而忽然,她手上一顿,“咦,奇怪。怎么,这位柴令史的几乎都没写什么。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裴弗舟轻轻咳了两声,“这一位是有些不寻常,东宫的人,自然记录不多。的确是只有这些的,其实,你多看看前两个就行。至于这个姓柴的么,不如忽略掉。”
他说完,只心虚地背过身去,挺拔俊朗的身影抛落在身后,将江妩这个人罩在里头,似是添了几分讳莫如深之意。
那柳潭康郎,他已经大抵还有些估算,江妩机敏,又重视合不合得来,所以应该是不会瞧上的。
可柴锜么
裴弗舟干脆不予江妩更多的解释。
总之,相看的事情——柳康可去;姓柴的,不能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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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我不想当寡妇。”◎
御道南北纵横, 直通皇城。江妩和裴弗舟站了一会儿,又继续走起来。
裴弗舟脸色淡淡的,不再是从前那副肃冷迫人的样子, 如今江妩和他处着,也已经习惯得好似两人是十分要好的友人。
江妩听他方才说起还要赶去宫里述职, 估摸着他这几日是忙完常务,又要忙帮她探查相看对象的事情, 实在是很辛苦,于是心里对他也关切几分。
“你之前的伤口恢复得如何了?”说着, 江妩足下不敢缠他再耽搁进宫,只是继续向前走起来,她笑了笑,“药不能停的。敷药是敷药, 汤药是汤药, 两码事,要双管齐下。”
裴弗舟一负手, 和她并肩在御道上不急不缓地向前踱着步,淡淡一牵唇,应道:“有喝, 放心。”
就连之前停了的治脑子的汤药都开始重新补上了。
他没再详细说这个, 顿了顿,只拐弯抹角地说道:“话说回来,若是这二人都不合你意,你后面如何打算?”
江妩没意料到裴弗舟会想得那么远, 这意思, 已经觉得她是瞧不上柳司史或是康补阙任何一人了?
若是放在上辈子, 江妩只会认为这是裴弗舟是在说反话, 嘲讽她眼高手低——是人家会瞧不上她;可如今,她倒是觉得,裴弗舟只是纯粹的好心,顺口问问她以后的事情。
裴弗舟等了片刻,听江妩一时半会没有马上作答,他不得有些警惕起来。
想起上次在马球场,他当时一时心里慌神,顺口说了一句“你我门第之差,凭你江淮旧望,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想法?”这种话来掩盖自己。
结果,语出伤人,好像闹得江妩不高兴了很久。
从那之后,他总算学会收敛一点,十分顾虑自己又说错什么话,别惹了她心事重重的。
眼下,裴弗舟以为方才那句说得不好了,自己倒先敏感起来。
他忙一淡笑,唇边潋开一道柔和的弯度,闲谈似地解释起来,“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成,你也可以留在东都。既然是相看嫁人么,如此人生大事,其实,你不必那么急的。要说司史和补阙之类,不过七品,又很难升迁,你就不想再找找更好的?”
“更好的?”
江妩听了不禁一笑,她摇了摇头,说得有些老成,“树大招风,官位不高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像是司史补阙这种文官闲职,平日没那么被重用,生活也简朴,到时候,他也能多着家些,少沾些应酬的酒席”
裴弗舟一垂眸,下意识地开口建议道:“这样还不简单?你直接找不怎么饮酒的不就可以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心里头却在打鼓,这话听着怎么都像自荐。
可江妩这时候偏生心大得很,见她脸上的笑容一漾,仰头却对他说,不是这个道理。
“好比国公府,世袭爵位之家,自然是家底厚,福分足,可人家宅院里上上下下一大把人,光是国公这一脉就有一位夫人,几位妾侍,下头又有好几位郎君和娘子,平日里怕是很难应付周全的。若是逢年过节,旁的亲眷过来走动,老的少的又是一堆人,规矩又一大把还不得累坏了。”
江妩当时就是遇上过这种情况:赶上了一次节庆,结果国公府的左右亲戚来了一大堆。她当时是十分知道拼的,提前一夜得了消息,当晚就开始努力记住那些人的名字和关系——就为了在国公夫人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贤良淑德。
现在一想,有那个时间,她还不如多睡会觉呢
江妩轻轻一叹气,白色的雾气从她口中慢慢涌动出来,道:“再说了,我父亲不过是小小的舒州司马,找的郎子有六七品,怎么也都算门当户对了不是?”
裴弗舟听得怔怔,无奈一牵唇,他轻轻抿嘴,道:“其实,也不全对。你说的国公府,那的确是不行。可东都几个人家是国公府那般?那个是太高了,做不得比较。不如看看那些比国公府低些、比七品高些的,想来选择还是有很多的况且,娘子高嫁,郎君低娶,这都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你何必妄自菲薄不是找一些身无官职,就是找一些七八品之官”
江妩一时无言,只虚应地笑了笑,她忍不住侧眼瞥了一下他,裴弗舟脊背开阔挺直,锦袍官服衬出一副高贵轩昂的气度。因着入宫不得穿甲配刀,所以他现下这般模样,倒跟个文臣似的,多了点儒雅斯文的模样。
或许是人靠衣装吧,他这一身毫无冷厉之气的打扮,让方才那些温温淡淡的,似是鼓励的言语,也变得仿佛多了几分温柔小意。
上辈子,裴弗舟还在奚落她妄想高攀,可如今却又劝她别太看低自己。
江妩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天道好轮回,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没了记忆的裴弗舟,仿佛没了利爪和锐齿的豹子,相处久了,他也已经学会了温和的样子,有些好心得不像话。
他那眼睛里也不再是慑人的寒光,反而多了几分清澈的迟钝,看上去,像是个邻家兄长般的人物。
江妩对裴弗舟是有些可怜之心,可这一刻还是觉得痛快起来。
她哈哈哈地轻笑出声,白雾便接二连三地滚成欢快的一团,从唇边跑了出来。
江妩作势假装一长叹,大有无奈轻嘲之意,“哎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么,我瞧着也不全是。好比你说的那些高门大户,达官显贵,越是高位者,反而越是薄情呢!”
她说的,就是裴弗舟和苏弈之流。
此时,她站在其中一位当事人的旁边,这么明目张胆地冷嘲热讽,而对方呢,还听不出来。
真是惊险刺激,又十分解气。
裴弗舟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不争气,已经成了江妩眼里的笑话,他听得讶然,复赶紧接话道:“你提到的这种情况,应该还是文臣多一些的。‘负心每是读书人’么,若是武官,多半是仗义之辈,又怎会薄情?”
他说这话实在是有些无凭无据,可为了赶紧把自己撇清关系,干脆也不顾得自己爹和那些为数不多的做文臣的同僚了。
一并在那句话里都卖了。
裴弗舟觉得这刚好是一个把她的思路往自己身上引导的好时机,顿了一下,他垂眸缓缓道:“与其担心薄情不薄情的事情,你不如就别从文臣堆里找了。再说,武官升迁更快,你找武官,于你日后生活,岂不是更好一些?”
话已至此,他觉得够明显了吧?
他不爱饮酒,也不喜宴席,这都是她应该知道的。
至于家宅之事,裴府只有他和父亲,旁支的人么,都还在西京长安呆着,没有迁过来,自然是清净。当然了他和他爹还没和解,若是在外头置办新宅,只有二人,岂不是更人少事少?
裴弗舟思忖半天,觉得自己目前的情况,和她想要的那些条件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出入。
人往高处走么,他不信,若是她遇上的人,能比她那些条件再好一些,她会不高兴、不满意?
裴弗舟有些想不通,难道做友人太久,这一步就那么难以跨越。
以他的样貌和资质,江妩就真的看在眼里,还无动于衷么?
裴弗舟这般琢磨着,心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然面子上复淡淡一笑,尽量保持平和淡泊的语调。
他道:“我且举个例子好比东都金吾,你若是找一个,以后不小心错过夜禁,或许还能给你走个后门,放你回去;若是遇上贼人,还能护一护你可寻常的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等你遇到危险,如何顶用?”
说着,他单手握拳停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只觉得自己此时脸面也不要了,“依我看,还是找武臣好,你不如目光放得开阔些,依照你那些条件去比对比对,看看还剩下谁,不就是了?”
江妩一听,不禁调过视线,柔柔的声线里满是坚定,“武臣么我才不要呢!”
她拒绝的太干脆太利落,裴弗舟惊讶不已,难以自持地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华尚武,军功为上,多少人想争,都没有那个能耐。你怎么,瞧不上武臣么?”
江妩见他神情有些淡薄的郁怒,连忙说不是,“哪里哪里,你想错了。我当然知道武臣的厉害,开疆辟土,镇守王朝,多气派呀”
“那你还”
——那你还不选!
裴弗舟剑眉轻蹙,少年意气涌上心头,不禁脸色微沉。
江妩不觉有误,只是冲他讪讪一笑,而后垂眸捏了捏袖角,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想以后当寡妇”
“”
裴弗舟刹那间愣在原地。
她,不想当寡妇?
江妩没有留意身旁人的愣怔,只一心还在惆怅,她叹口气,道:“那些个武官,个个都要随时待命。圣人一开口,长刀利剑的,就要去出生入死。我要是他夫人,日日该多担心呀万一,只万一,有那么一天他,‘嘎嘣’一下那我不就要成寡妇了?以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没准还要被人欺负。”
裴弗舟听得缄默不语
一阵凛凛的冬风刮来,吹得他手指关节冷得发痛,十指连心,那钝钝的痛意裹着耳边的话语,直接戳进他心窝里去
江妩那前半句,他听得还算心头一暖;可后半句,那句‘嘎嘣’一下是怎么回事?
裴弗舟脸色微变,无奈地抽了一下嘴角,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去反驳这句话。
武官配了这把刀,自然就是要把命悬在上头去拼——怕死,肯定是不行的,也是不齿的。
江妩说不想当寡妇,这倒真是一个他无法去满足的大问题。
想想先前,自己还在兴致大起地去比对她那些条件,如今,她这一句话一出口,仿佛泼了一大盆冷水,把所有希望全都浇灭了。
就算他再迈进一步,又如何?
等待自己的,不过是被她直接拒绝掉而已。
原先以为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只要稍加调整,多些时日相处,有些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如今一看,人家压根就没把他划进范围里。
裴弗舟无奈地抬头看,皇城的金顶遥遥在望,冬阳一照,上头似是泛着寒心的光芒。
这一刻,裴弗舟的眸子被刺痛了一下。
位高权重,军功在身,全都不再是他引以为傲的荣光,反而,成了他有些懊恼和烦闷的累赘。
这会子,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被那劲头冲昏了头脑,没有直接去和她表明心意——还好,他保住了脸面
江妩还不知道,旁边这人已经心思绕过一弯又一弯,眼下正有些负气沮丧。
她和他走过御街,这一路左右倒是有些摊子。她左顾右盼,时不时指指这里,点点那里引他去看她以为的新奇玩意。
江妩觉得裴弗舟真是个好人,他一个大忙人,方才还那么操心她的事情,给她那些掏心掏肺的建议。
她十分感动,甚至去想,若他们上辈子早些交上朋友,或许,她压根就不用成了替嫁和亲的人选。
江妩停在摊子前左看右看,那些玉石和银钗似乎都不足以吸引她的心思。
忽然想到什么,她转脸仰头看向裴弗舟,笑道:“罢了,我不买新的了。你不是上次送我一套现成的,我随意挑几个带着去相看。你年少峥嵘,一路顺遂,我便正好从你送的东西上借一借你的气运,不介意吧?”
裴弗舟喉头一腥甜,差点怄气出来。
苍天,她说不想当寡妇还不够,仿佛是生怕他死的不够彻底这时候,还要欢欢喜喜地带着他送的东西去见旁人。
裴弗舟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见她一脸的巧笑倩兮,真诚温和,此刻瞧在眼里,却只恨她这种事情上实在是迟钝。
裴弗舟见她无知,忍不住心中一恼,徒然震了一下斓袍的袖子,哗啦一声,衣袂烈烈作响。
江妩却没缩脖子,只是歪头“咦”了一声。
看来她对他如今也不在怕的了,他这般举止,落在她眼里,也没瞧出来他的愤怒。
她只有茫然和不解。
“你怎么了?”江妩纳罕地问了一句。
裴弗舟噎了声,在她面前已经失了军威,因此震慑也弄成了虚张声势,他有些尴尬起来。
于是抿禁唇角,勉力挤出一丝心酸的淡笑,道:“没什么。只是如今看来,你的事情要水到渠成,十分顺利,替你高兴而已。高兴。”
他一牵嘴角,装作若无其实地与她应声,维持起一派相谈甚欢的气氛
直到到了皇城门口,他才与江妩告别。
她还真是“仗义”,一路陪他走过那么长的御街,算是把他送到了门口,而她自己,还得在原路回去。
裴弗舟心里复杂得很,她这一步步对他的温软善意,简直是要逼他命。
不能拒,也不能信,更不能去上心。
因此他轻轻一挥手,叫她赶紧回去,自己强硬地转过身,始终没有再回头去瞧瞧她,只是径直入了宫城。
裴弗舟先去觐见了圣人,按常规禀报了东都事宜,而后才往东宫走走去。
皇宫雕栏玉砌,广袤壮丽,然而越往东走,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质朴起来。
如今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只怕办错事,或是有什么污点,不小心招来圣人无端厌恶。
因此,东宫自然也是要节省开支,显得太子勤节约,不喜奢靡,一切从简。
更重要的是,没有逾矩之心。
好在,东都的治安是太子管辖的范围之内,裴弗舟还能有理由去见一见太子。不然,为了避免有结交朝臣,私相授受的嫌疑,他和太子,都是见不得的。
待内侍通报之后,裴弗舟走了进去。
太子正垂头看着棋盘,一手捏着白字,满脸郁结之色。
裴弗舟没去打扰,只是在一旁等待,他见太子举着棋子,一会儿踌躇着放在这里,一会儿又想放在那里,不由心中摇摇头。
太子仁德,可就是有时候做事思虑太多。
“二郎,你来看看本宫下在哪里好?”
太子忽然叹息一声,“这两处,无论放在哪里,似乎都走不长远了。唉——”
裴弗舟先是对太子抬袖恭礼,而后才上前。
他垂眸一看棋盘,默了默,两指捏起一枚白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只利落地落子于另一处位置。
太子愕然。
“这二郎这一步,引得大多白子就丢了。”
裴弗舟微微一笑,“殿下请看。”
说着,他将几枚注定被吃掉的白子收起,而后又去落一白子,这一步,倒是反击,成功吃掉了不少黑子。
紧接着,下一枚白子落下,它四周的黑子又被吃掉一些。
太子脸色转忧为喜。
裴弗舟道:“丢一子,而活全盘。殿下仁义,然取舍之道,亦是为王者所需。”
太子微微叹息,将手中白玉棋子放回棋盒中,道:“二郎也瞧见了,本宫如今虽有抱负,可难以施展,先前不得已裁剪去手下之人。如今所剩,皆为心腹,不能再放了。不然,这东宫,也变得不稳了。”
裴弗舟道:“殿下多虑。裁剪之举,一来稳住圣人,二来也是剪去心怀不轨,有二心者。一举两得。”
太子点头,“你说得是。”
裴弗舟顿了顿,随意一看,见无人在左右,于是低声道,“殿下。昨夜七皇子出城了。”
“什么?”
太子大为意外,“他去封地了么。太奇怪了,先前父皇赐他封地,可又因想念他,所以特召他留在东都,他自此就没回去过。骤然出城,这”
裴弗舟摇了摇头,道:“依臣查看昨夜的记录,七皇子没去封地。他是去了西京。”
“他回长安了?”
“是。”
太子不解,凤眸微微一眯,吸着气道:“他回那边,会做什么如今只有一些零散的旧部官员留在那边,以备圣人再幸西京,除此之外,不该有他的人啊。”
裴弗舟道:“臣也不知。可只担心会有什么动静,等传到殿下这头,怕是为时已晚。”
“这、二郎觉得如何是好?”
“臣无圣令不得擅自离京,眼下,殿下需派人跟过去盯着。”
太子点点头,“旧部那边,本宫倒是可以快马加鞭一封书信过去,本宫曾经的太傅还在长安,若要人,可以请他安排。”
裴弗舟摇头,说不可,“殿下,时日已长,如何得知旧部的那些人是否还都是归属于殿下的?”
“可是,太傅他。”
“太傅未必也全知道。”裴弗舟沉了沉,道,“殿下应派新人前去探查。”
“派谁?”
“殿下如今在东宫里最信任谁呢?”
“柴锜?”太子脱口而出,他一抬眉,转眸有些踌躇,“他是为数不多的心腹了。”
裴弗舟一直从容答话,微微垂敛着眸子,听到这个答案,他嗓音凝了凝,似是也意外了一下,而后他抬眼,道:“殿下忘了方才臣替殿下解的棋局了吗?”
太子沉默良久,似有所悟,“你说的是。不过,柴锜不能被发现,不能折在里头。”
裴弗舟眉头不禁舒展,微笑道:“殿下仁慈,可这次应该下狠心。”
“二郎何意?”
“殿下无需悄悄送走柴锜,相反,要明着来。最好让七皇子也知道。殿下只需找一个理由,随意揪柴锜个错处,将柴锜贬回西京,以示惩罚,也就顺理成章了。七皇子行径荒唐,殿下越是藏着,他反而越来兴致探究。不若来个光明正大,让他探究不出来什么。”
太子深以为然,点头成“善”。
“二郎,本宫多亏有你对了,裴尚书他?”
“殿下放心,如今我已离开裴府,独自在别苑居住。至于父亲,他如今为官高位,难免左右难为,不过,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还望彼时太子施予宽厚,放我父亲辞官归田终老。”
“自然。”
裴弗舟的计谋很顺利,没过多久,柴锜因“接连公差失误”而被贬到西京,暗中替太子收集旧部太子党和七皇子的事情。
这件事情裴弗舟其实也没想到那么巧。
太子有多个心腹,偏偏就凑巧选中了柴锜。其实,原本就算太子不选柴锜,他后面也是要找柴锜问问他相看的事宜。
如今,也不知是老天怜悯他,还是开了眼,顺水推舟把柴锜送走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传进江妩耳朵里的时候,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抱穗嘟囔道:“那么巧?别不是这姓柴的故意给姑娘拿架子。”
江妩想了想,却摇头,“裴弗舟说过,这个柴公子在东宫办大事呢,难免同旁人不一样些。估计是事发有因,就算是和这人无缘吧。”
她倒是心宽,可对柴锜这人的印象又加深了一层。
到了相看那日,江妩如约来到了宋夫人家中,她坐在拐角处小垂帘的后头,举
着圆扇遮住脸。
这一处很隐蔽,外头的人很难瞧见她,可她这个角度却能看清外头一举一动。
柳令史,康补阙,还有没来的柴锜,这几人都是文臣,原本以切磋策论诗篇为由头,被聚集在国子监丞此处的。
如此一来,其人的谈吐举止,风貌姿容,都可以被相看的娘子瞧见。
江妩正在后头等,见堂中身影一晃,果然那几人进来。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率先传入耳畔。
“柴锜因事不便过来,特意叫裴某过来向监丞赔个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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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可那二人又算什么人物?◎
江妩正坐在小垂帘后头, 准备相看的事宜。
不一会儿,脚步声陆陆续续传了进来,几道身影也接二连三地在堂中站开。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正堂, 然而还没看清,一个熟悉声音率先落入了耳畔。
“柴锜因事务缠身多有不便, 特叫裴某过来,同宋监丞, 夫人赔个礼。”
那声音温淡简短,无丝毫高位者之倨傲。
江妩愣怔片刻, 隔着垂帘顺着声音看过去。
却恰好和裴弗舟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她心下不自主地一骇,连忙举起团扇挡了挡面容。
然而,其实是她想多。这一处位置, 若是在外头的那个角度, 看得并不能清彻——方才裴弗舟只是顺势瞧过来罢了。
就在江妩惊呆的时候,裴弗舟已经一抬袖客套完, 自行潇洒地转身,入座下首的案几后。
她不由得纳罕不已,他怎么来了?
此事未免也太巧。
听他先前说起柴锜柴公子的时候, 不觉得他同他是相熟的, 可如今这位柴公子没来,裴弗舟倒是特意过来一趟,说是招呼一声,来“赔礼”, 真是有些奇怪。
因为, 按照常理, 他不必这般周折。这并非江妩抬高他的架子, 只是,一来,以裴弗舟的身份和官职,这种小事压根就不用管,更犯不着特意“屈尊”这么来一趟。二来么,柴锜是他的熟人。柴锜和娘子相看,多有不便,他跑过来替柴锜通知一声,这、这像什么样子?
若非江妩同裴弗舟很熟识了,恐怕这样‘不妥’的举动得教她更加大为震撼。只是裴弗舟近来举动总是怪怪的,见多了,她一并归为他脑子出问题,并不做多想
今日这场子,由头是请这几位青年郎君同国子监监丞探讨策论,谈诗论道。算是老辈和小辈切磋切磋,做些文人的风雅之事。
因此,裴弗舟一个武臣坐在这里,显得十分突兀。
至于后头有娘子悄悄相看这事情,虽然没有明着说,可若是有心,应该都是能察觉出来。
裴弗舟自己对于此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也自知他不是什么主要的宾客,所以很知趣知礼地坐到了最末端的那个案几上。
他坐在青垫上,腰身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宽阔的双肩打开着,浓眉朗目却神情淡然,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架势。
与旁边两位文官相比,裴弗舟还真是多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江妩只是蹙了蹙眉,心中的疑惑大于了相看的热情。
她此刻不好开口,只好轻轻挪了挪屁股,坐得稍微朝外一些,这个角度,刚好能让最末端的裴弗舟能瞧见自己。
江妩慢慢将扇子放下来一些,引得裴弗舟眼角下意识一扫,他的视线果然就那么看了过来。
于是她赶紧抬起眉梢,又轻轻歪了下头,几乎是用眼神在向裴弗舟询问——【柴锜来不了,你来干什么?你还不走,难道要一直呆下去吗?】
说到底,今日是江妩相看郎君的局,裴弗舟这个无关人等坐在这里,看戏似的架势,难免叫她自己浑身不爽利。
今日一会儿这个文人清谈的局上,要是再发生点什么,教裴弗舟一个武臣瞧个十足十,怕不是日后总要拿这两人调笑她?
裴弗舟自然是看懂了江妩的问话的。
他眼梢睨了她一眼,只朝她轻轻一颔首仿佛在说,【我就坐坐,又不碍你事。我会自便些,你不用管。】
下一刻,却不再给她再传递眼神的机会,裴弗舟视若无睹,只转过视线看向主人家的席位去了。
江妩瞬间心里一噎,嘴角微沉,杏眸朝他嗔怒地一瞪——这人到底是多脸皮厚,才会如此的‘理所当然’啊
她实在是无言以对,只好尽力当他不存在
此时。
宋监丞坐在上首,宋夫人坐在其右,大华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规矩,像是宋夫人这般已经成为妇人的,遇上这种文雅的局,亦是可以出来听一听。
也是因着江妩在后头相看,宋夫人需要在一旁观望,所以这一次才是打着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头。
“几位都是文辞之才,国家之栋。如今年关近了,某此次邀请几位前来,一则为了国子学之事,二则么,趁着冬初之景,不若饮茶清谈,纵情聊一聊。”
其实文臣负责事务,若不是执掌朝堂大事的朝参官,基本上都是一脉相通的。
国子学乃天下学子之向往之地,虽说基本上,里头的学生都是像裴弗舟这般达官贵仕的子弟,可对于读书人来说,日后考取功名,能入国子学,也是相当不错了。
因此国子学教授的知识往往都是风向标,所以,很多事情才需要旁的文臣部门参与共议。
纷纷杂杂地互相说了一堆客套话,宋监丞提起了近来一事。
“大食国的李盐,去岁及第,彼时得第者不过二十有二,此事已经引得不少学子不满。如今,他甚得圣心,圣人有意将他升至做一个翰林,又引起不小的波澜。前几日,白祭酒与某论起此事,想着需要寻个对策或是立场”
本朝国子学收海夷诸国的学子并非是少数,可是这位李盐,生得皮肤黑,来自大食,竟然一举中第,还是在中低第者几乎不多的情况下。
此事,难免引得学子觉得国子学有些厚此薄彼,猜忌着是不是在科举的时候,怕是对外夷学子更宽泛些。
听说是太子着手此事,好不容易将学子的质疑和愤怒压下去了,可李盐却很讨圣人喜欢,如今又要将他扶做翰林,难免又引人非议一番。
“宋某便也问一问诸位,如何看?”宋监丞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无前辈后辈,但说无妨。”
这是时事要闻,需要解决和看法,也是可以来考察郎子的能力和态度。
柳司史和康补阙承让一番,先是年岁长一些的柳司史先说了。
“依属下之浅见”
柳司史细细思忖了片刻,才道,“既然是圣人之意自然有圣人的考量蛮夷之地,不足为惧不若顺水推舟,便让他一个小小翰林,算是圣恩似乎,也无伤大雅。”
江妩顺势去瞧那人。
她看着这位柳司史,二十四五的年岁,样貌算是周正,脸颊圆和些,没有裴弗舟那般那么的如刀削斧凿。大概是平日泡在史书堆里,他性子似乎温吞,说起话来,也总是很爱再三斟酌。
然而柳司史的话音才落,一旁的康补阙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他眼睛瞪了瞪,几乎立即接话,说了一句“不妥不妥。”
“我朝广散恩德,引四海学子慕名,本义就是为了以文明教化他们。可如今,怕不是有些本末倒置?旧历时,非我中土人士若入朝为官,皆是圣人亲赐,而非靠科举之路。若是日后,他们也可以抢一抢科举之路,那会置旁的学子于何地?怕是要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康少恭不愧是个言官,话语间引古鉴今,说得有理有据。
柳司史琢磨半晌,才道:“少恭有所不知凡事皆有两面可若是真对及第的李盐不管不问,来日四海学子知晓我朝如何再去服众?”
“柳兄此言诧异啊。”
康补阙没有被挫败,反而越说越勇,眉头高高一抬,脖颈子抻得长长的,他道:“我朝允四海学子入国子学的标准已经比中土之内的学子还低一些,此乃恩惠深厚,若是再纵容,怕是他们会得寸进尺。岂可再给多余的恩宠?威严何在?中土学子的脸面何在”
柳司史张了张嘴,粗粗的眉毛拧成一团,开始思索,“可太//宗年间有载”
“今非昔比,柳兄应审时度势,注重当下。”
江妩在帘后听来听去,只觉得这两人果然是性情迥异,柳司史思虑稳重,康补阙言辞机敏,各有千秋。
她不禁点了点头
然而裴弗舟在末尾的案几坐着,一面听,一面闲适地饮茶。
听了一会儿,不禁茶瓯在唇边停了一停,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几乎是差点要发笑出来。
在他眼里,这二人性情漏洞百出,简直如他所料。
柳潭太过寡柔没有主见;可康少恭,却是太有主见,有些认死理。大概他是平日职务所限,说话间听着总向是在回怼对方一样,并且,正着说反着说,到头来大抵是不肯低头的。
尤其是康少恭,一争论起来,急得像是个斗鸡
他哪里知道,这二人在江妩眼里,还算不错的呢
柳潭和康少恭二人又争执了一番,从大国颜面说到五胡之争,简直越扯越远,差点把当今太//祖的出身都给挖出来议论议论了。
宋监丞有些扶额,连忙见缝插针地阻止,顿了顿,看向一旁闲适自得的裴弗舟。
他赶紧把话头引到他那头,道:“虽然将军今日是闲客,可容宋某多问,以将军的角度,如何看?”
裴弗舟虽然在国子学读过书,可基本没处理过文臣这些太过琐碎的事情。别看文官之务琐碎,可其实错综复杂,走错一步,得罪了哪个部门或是哪个你看不到的‘得利者’,其实都很危险。
所以,真要是说出来一个比他们二人更加中立、更加完美的回答,还能压得住他俩,还真是不太容易。
江妩这会倒是很好奇裴弗舟会说点什么,她眼睛不由瞧向了他。
“裴某觉得,不过区区一个李盐,引得诸位过于拘谨了。”
江妩怔了一下,不仅无奈一哂
裴弗舟这人啊,还是如此,说得时候嗓音淡然,可这句话里似乎又有一种倨傲甚至狂妄的意味。
她不禁无奈地用团扇遮了遮唇,轻轻摇头。
就在江妩以为裴弗舟要说些‘诸小国弹丸之地,不足为惧’之类的话语时,他却话锋一转。
裴弗舟眉梢轻挑,转眸道:“有人生于中土,形华而心夷,然而有人生于异域,形夷而心恻。李盐自大食而来,本为戎狄,可日积月累,为我文明所归化,学道识礼,留在翰林,以作诸国之表率,又有何不可?”
裴弗舟说着,微微一笑,道:“所以,依裴某看,不必拘谨此事。相反,多写李盐这样的人,受教化而归华,抵过千军万马。”
众人听完,似是呼吸顿了顿,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简短利落,可真是张扬又有度,有一种大道的意味。
再看柳康二人,脸色一个红一个白,大抵是为自己方才一番不值钱的争论而觉得有些上不得台面。
江妩坐在帘后,微微怔住,有一瞬间晃了晃神。
院子里的冬阳落在他的锦袍上,锐利地分割出明与暗的光影,然而这光影映出他一副淡然藏锋的英俊眉眼,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宝刀,分水拂花般破开一树枯柳,要以即将而来的凛冬为试炼,博一场属于他自己的前程锦绣——
——那里,隐藏着他充满年少之志的骄矜,和开疆僻壤的野心。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意味。
他可以胸襟广阔,不去计较或在乎一个大食国的李盐入朝为官,相反,他甚至愿意看到如此,受中土教化的人越多,归顺大华的诸国也就越多。
然而,他也是可以狠的。
听他说千军万马,说起戎狄之流,可见他的心骨强悍,壮志图景——似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江妩被他的心怀震撼了。
这时候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为何裴家这样世代高门可在本朝屹立不倒,并非因为有郑贵妃美人如花,相反,靠的正是一代一代以命相抵,为王朝稳固基业,从而换来的不朽功勋。
裴弗舟非池中之物,落在东都这个池塘,还真是为难他了。
可是,他当初为何要留在洛阳,而不是继续回去找他在北庭都护府的叔父呢?
江妩唇边一动,正思绪万千,宋监丞却说起话来。
他一搁茶盏,不禁十分赞许,连忙道:“裴尚书果然虎父无犬子,裴将军所言竟有治世之才,将军之胸怀,宋某惭愧。今日听君一言,真是叫宋某茅塞顿开。”
裴弗舟并未骄矜,他眉目温淡和顺,只是谦虚恭敬地推让,“宋监丞实在谬赞了。方才裴某不过是狂妄之言,岂能同柳兄康兄相比?还望听听就罢。”
说着,他利落抬袖,朝他身旁那两位行了个承让的礼,“见谅。见谅。”
江妩瞧得唇角微抽,轻轻倒吸一口气。
方才他已经说出那样气宇万千的言语,然而,一转身,却偏要披上一层斯文谦虚的表皮。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会做戏了?谁教他的?
裴弗舟似是发觉有人在看他,只朝垂帘这头隔空淡淡一笑。
江妩不自知地脸颊微红,赶紧拿团扇遮了一下。
而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何必要这般躲藏于他?
于是撂下团扇,赶紧又将身板学着他的模样坐正,而后眉眼一抬,狠狠回敬给裴弗舟一记秀气的眼风。
裴弗舟愣了一下,无奈摇头笑笑
原本,接下来还安排了谈古论今之类的雅局,
柳潭和康少恭早就瞧见小垂帘后头一袭娇柔安静的身影,本想着好好卖弄文采一番。
可经过方才一通折腾,都觉得有些拉不开面子。
一来,裴弗舟比他们年岁轻些,二来,裴弗舟还是个武臣。
不论什么朝代,文官身上都一种不可弯折的文骨,只觉得武臣粗俗蛮横。更何况,文人还相轻呢,何况是被裴弗舟这样年轻的武侯又抢了风头。
如此,那谈古论今的时候,两人也有些心神不定起来,都没了一竞高低的劲头。
结果,两人说的时候意兴阑珊,又三番五次被裴弗舟压了下去。
本来还备了薄酒,结果也没有用上。
柳康二人面子上不太好看,趁着日头还早,便一同匆匆离去。
可惜了,这风雅局聚不住人,风一吹就散,因此很快便提前结束了。
江妩见状,掀开帘子出来,宋夫人见多识广,瞧了两位郎子如今这个架势,约摸着情况不太好。
她脸色有些尴尬,但不忍心说,只客套地问,“觉得如何?”
江妩淡定地没说什么,只道:“其实我瞧着都挺好的,柳司史更稳重些,瞧着踏实。不过,康补阙所言也十分有趣。”
宋夫人抿抿唇,可惜了,这两位郎子今日怕是觉得面子丢了些,不肯就范。
她只好道:“过几日我告诉冰人,去问问信儿,要是有什么好消息,早早告诉你。”
江妩谢过。
时间还早,宋夫人本想留她再聊聊,江妩垂眸片刻,笑笑婉拒了。
天光浅浅,冬日晴天里的景致总是添了几分柔和,少了点犀利。
她一出宋府,左右一环顾。
果然见裴弗舟抱臂靠在墙垣上,身姿萧然,眸色低垂,唇边似是淡淡含笑。
“你出来了?”他微笑道。
江妩就知道他在这里。
她有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径直从他面前昂首走过,连马车也不坐了。
裴弗舟几步就跟上去。
她衫裙繁琐,还披了薄氅,提着一叠又一叠的衣料,还要气冲冲地往前走。
他一向大步流星,为了迁就她,反而还得慢些。
见她不减气势,只一味地快步,那绣鞋捯得飞快,真怕她不小心踩了衫裙跌倒。
裴弗舟瞧得不禁有点不忍心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半空中迟疑片刻,而后触及了她旁侧裙衫,拉住她的裙摆,替她提了一下,好心道:“不必走那么快。我慢些就是了。”
江妩正怨怼着。
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他手里夺走了衫裙,没好气地嘟囔道:“登徒子。”
说着,从头上拔下他送的那把小金梳,往他心怀里一按,气道:“还给你。都还给你!”
裴弗舟噎了一下,手指按着坚硬冰冷的物件,刹那间只觉得失落死了。
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可不知怎么,自己倒心情不错,所以只是有点被她气笑。
“你还笑?”江妩就差去踩他的官靴了。
她有自知之明,宋夫人方才的不自在似乎很说明问题。
说是过几日等信,恐怕这是说辞,什么信,怕是要石沉大海了。
江妩瞪向那个始作俑者,空有一副英俊正直的皮囊,谁知心里却是个黑的。
她忍不住朝他生气,终于说出口,道:“你来凑什么热闹。凑就凑吧,你抢人家话做什么?”
裴弗舟听得心里一塞,人家、人家,这么快就分出你我他了
他垂眸见她,她满腔酸愤,正轻轻咬着唇,饱满的唇被她拉扯出由红渐白的过度,他真想去捏开她的牙,让她赶紧放过自己的嘴巴。
裴弗舟很委屈,一副事不关己地态度,无奈道:“你也听见了,是宋监丞问我的,我能怎么办?”
“那你可以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呀,比如,赞同,或者甚好,之类的话,敷衍敷衍不就行了。”
裴弗舟却无奈地笑,“事关王朝之事,我怎么能敷衍?”
“这里又不是什么太正式的场合。”
“你这话可不对。我方才不过是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二人承不住,后来不说话,未免气量小些。”
江妩不禁嘀咕起来,“你方才和他们大兴清谈的时候,是你总把话都说尽了,说圆了,让人家说什么呀?那柳潭反应慢,你还总去压他一头。”
裴弗舟抿抿唇,没接话。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想起她方才的态度,忍不住打听起来,“说起柳康二人你真觉得柳潭更好?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等你花信之年的时候,他大概都三十而立还出头了。”
江妩秀眉轻挑,哼了声,说,是呀,“年纪大些,脾气也好些,知冷知热,也稳重。有什么不好。”
裴弗舟噎了下,轻嗤一声,手里握了拳,“我可不觉得。他有些性情不够刚强,未免懦弱,真要是出了事,何以扛家?”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天外有天,若是一个男人气量不容他人,心胸非要分出一个文秀武粗,以后怕是也不成大器。
他虽然偶尔心骨倨傲,可容人之心,还是有的。
江妩不会挑人,这柳康二人,被他试了试,就这么破了功。
可他这话,却没叫江妩停止刺激他脆弱的心弦,反而引得她斗志昂扬起来。
见江妩一抬头,一双眸子里藏了小刀子朝他飞过来,道:“柳潭不说,我瞧康补阙也不错,说话利落干脆,不卑不亢,且心有丘壑,同他以后相处,估计每天都很有趣。”
裴弗舟有一种头疼的感觉,他有点受不住,辩驳回去,“你知道他平时做什么的?左右补阙,整日在中书门下两省吵大架。你说一句,他能给你回十句,还有趣?你不嫌烦么?”
他有点不理解,江妩也太不挑了。
如果她真的找的人,是他觉得能看上几分的好郎君,纵然是官位低些,他或许也会甘愿承让。
可柳康那二人又算什么人物?
一个埋头死读书,一个张嘴就得罪人。
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裴弗舟正一口闷气憋着,忍不住出言,摇头哂笑,“你啊识人不清。非说是我打压他二人风头,可今日就算不是我,来日朝中自有他人。如此心性,怎能成事?我不过是无心替你试出来罢了,你心里怨恨我,我认,可这实在不该。”
他说着,自认为是语重心长。
可江妩却忽地顿住脚,引得他差点贴了上去。
肩头压着肩头,柔柔的一团撞了上去,引得他心神一荡。
低眼看,江妩正抬着头看他,杏眸红红的,竟然聚集了一层水雾,愤恨又百般酸楚,瞧他好像十分碍眼。
裴弗舟登时错愕哑了嗓子,没想到她居然这就要哭了,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真不知道自己这话到底又哪里错了。
眼见那一颗晶莹的泪珠子凝在眼眶,珍珠似的倒映出他的脸,似是要落下来。
裴弗舟不知怎么,神思忽地微动,心中一处似是比脑袋里更是一痛。
这痛意刺的他一瞬间晃了晃神——好似在哪里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大食国留学生】
裴弗舟的话,引《华心说》 “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礼义,是形华而心夷也。生于异域而行合乎礼义,是形夷而心恻……今彦升也,来从海外,能以道祈知于帅,帅故异而荐之,以激夫戎狄。俾日月所烛,皆归乎于文明之化。” (这个故事的原型叫李彦升,大食国人,因及第,有人认为一个外籍“蕃客”参与国家的正规科举不妥,后进翰林,引非议。最后人家还是当上了。)
感谢在2023-04-13 17:50:17~2023-04-14 23:0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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