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她自以为他是个吃素的◎
裴弗舟眼前恍惚片刻, 脑中像是被刺入了一根针,狠狠痛了一下。
他剑眉忽地紧蹙,抬手按住了眉心, 一面揉着缓解那痛意,一面口中喃喃道:“别哭了, 哭得我头疼得很”
江妩不知他的情况,只见街上人来人往, 时不时向他们投来几分探究的目光。
当街哭吵终归不好。
江妩回过神来,抽出细绢擦了擦眼角, 脸上的薄粉被她抹出两点肉色的肌肤。
她还心有不满,嘴上依旧轻声嘟哝,“这怪得着我么?是我眼睛想哭,我管不住它, 你说它也没用。可是, 脚长你身上,你说你头疼, 大可别跟着我。”
然而这之后,她果然没有再流出眼泪,很快平复好情绪。
裴弗舟总算是痛意渐消, 站在风里, 吹得他慢慢清醒过来。
他有些无奈的疲惫,叹了口气,“起先时候见到你,我也是这般的头疼, 后来不知怎么, 竟好了很多。不想, 你这一哭, 头又开始了。你可真是”
——让我没办法。
裴弗舟没说那话,他睁开眼,见江妩脸上的细粉好像被擦掉了一些,有些妆容被泪珠抹去了一点,仔细去看,脸上呈现出深深浅浅的对比。
瞧着跟个狸花猫似的。
裴弗舟看了片刻,先是愣了愣,而后忍不住唇角一抽,差点笑出声来。
他赶紧别开了视线,紧紧抿住唇,发狠地捏了捏手心,才没让自己破功。
江妩不自知,以为他是心虚今日的事情,见他转过了身子,她便也跟着转了过去,直直地把脸冲向他。
裴弗舟实在不敢看她的脸,生怕一个没压住就笑出来。
他轻轻躲开,她便团团地追着他不依不饶,兜圈子似的。
最后江妩一跺脚,负气地责问道:“你这是躲什么?是不是心里有愧?早就想今日坏了我的场子所以心虚不敢瞧了。”
她直直地朝他仰着那张脸,气冲冲地模样倒是显得十分娇憨。
其实他发现她只要略施粉黛便更胜旁人,真不比这般费事地做了全妆。
裴弗舟无意识地乜了她一眼,那眸下的半圈细粉不见了,眼梢的斜红也成了浅浅的一团,像极了他小时候看过的灯影戏的小人,五颜六色地铺在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趣味。
好在,走在路上,不去细看也看不出来。
他赶紧死死抿住唇边,勉力地不去笑她妆花了的事情,只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别急。宋夫人不说让你等消息?万一那二人都十分愿意呢?到了那时候,你是不是又该发愁到底选哪个了”
裴弗舟想着是不是提醒她脸上的事情,可思及姑娘家可能面皮薄些,只好闭口不谈。
于是他努力地学着去安慰她,开始说些这种他从前觉得没什么用处的话,转移起她的注意力。
“其实,我觉得你这件事情上头未免太过自谦了。洛阳何其大,不说王孙贵仕,就是什么有识之辈,仁人志士也遍地跑。你今日非要和柳康二人死磕到底,何必?不是我置喙,你看看陈家大郎陈逊,就算是苏弈的妹妹、国公千金,又如何?他不是照样有那个底气去同人家交往要我看,人往高处走,你也别太不挑了。”
江妩听了,只朝他狠狠地一瞪,口中哼哼了两声,忍不住道,“不挑也不知是谁告诉我的?教我‘千万别攀高枝,别妄想着攀龙附凤,好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整日见了我就冷着一脸,骇人得很”
裴弗舟蹙眉瞧她,这个时候是真的不懂了。
他顿了顿,眸色清澈,只迷茫地反问道:“是谁啊?”
“”
江妩无语地凝了凝,第一次觉得裴弗舟失忆这件事不怎么样
——因为忘记,所以就要一笔勾销么?这也实在是太过狡猾了
可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戳破,若是‘真正的’裴弗舟醒了过来,知道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怕不是气得要吞了她。
江妩有点小火气,不敢、也不能直接冲这个没有记忆的人发出来。
她嘴角耷拉了下去,只白了他一眼,“哼说了你也不认识只是这人十分的讨厌,与我不投缘罢了。”
裴弗舟哦了一声,没有多想,点点头,“听你方才描述,这人说的话的确是有些伤人了。”
“岂止啊”
江妩很快地应声,言语间好大的不满,开始握拳一一细数。
“说话难听、为人肃冷、态度生硬,整日都同我过不去,我不管干什么,他都要瞪我若不是他,我从前不会那么倒霉的。哦,话说回来我可没招惹他,可他那态度,就跟我欠了他一千两银子一样。”
裴弗舟在一旁,听她提起这人的时候,话说得倒是很多。与提起柳康二人,甚至是苏弈时相比,都是有所不同。对于这个特别的人,她好像有满腔的怨,说不完的不满。
不知怎么,比起先前那些人,他心里竟然十分留意这个人来——江妩对此人态度好像有点特殊,这实在教他不得不有点好奇。
“你和那人很熟么,听你言辞,好像你们从前常常见面。”
江妩闷声敷衍,“不算熟不过,也不算不熟吧。”
“这么说,那就是还算可以了?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呢。”
“这、我也没机会说呀。这不是今天恰好赶上这个话了。”
裴弗舟嗯了声,沉默片刻,忍不住又打听起来,“倒也奇怪。按说你没招惹人家,人家为什么这么对你?可能你得罪人了不自知。”
这话激了她一下,开口辩驳起来,“哪有?我对他可都是好言好语,问心无愧的呢。虽然在心里骂过他几句,可同他见面时,我可友善多了。”
裴弗舟一向思路走得快,顺藤摸瓜下来,道:“看来他出身不错了?这样的人,心骨骄傲一些倒是也正常,他是文是武?”
江妩不敢再细说下去,只随口道:“别问了你就当他文武双全吧。”
裴弗舟听出那点讳莫如深的意味,不知怎么,心头涌起一阵微妙的不快。
什么苏弈,什么陈逊,什么柳康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几分。
他不傻,能感觉出来,江妩对这几人不过尔尔,她提起来他们时,情绪淡淡的,就算偶尔夸几句,可也是不达心底。
可唯独今日的“这个人”,似是勾起了她心底的波澜,虽然她满口说‘这个人’的不是,可终归听着是同那几人有不同的态度。
裴弗舟怕暴露自己的意图,只随口问她,微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这人叫什么?或许我还认识呢。”
江妩心头慌了一下,连忙扯了个谎,“不不不。你不认识。他不是东都的人。”
裴弗舟僵硬地笑了笑,不是东都人?那就是舒州人了?或许和江妩还是青梅竹马呢。
怕是他们很早就相识,比他还多了小半辈子。
这么一想,裴弗舟心里生了点酸溜溜的错觉,半晌,才哂了哂,道:“你还挺在意的。怎么,你是喜欢他么。”
那话说得太突然,光天化日之下,似是带着点幽幽然的哀怨。
然而,这话的内容,简直叫江妩吓了一跳。
听见‘喜欢’那两个字,她差点没扑上来拽他的衣袖……
江妩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抚着胸口直瞪他,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这种人,我怎么可能会喜欢?更何况,我怵头他得很,而且,他也厌烦我。”
裴弗舟瞟了她一眼,这事情一旦上心,就很难不去多想。
他如今已经自己有了结论,只冷嗤一声,说‘我看未必。’
“你说你怵头他,那就权当是吧。可那个人么,你说你躲着他走,也没招惹他,可他为何偏偏同你过不去?你说他厌烦你,呵,我怎么不觉得,相反,他对你的心思,或许可不像你单纯总之,还是小心点罢。要是再遇上,我觉得你还是躲他远些,不要理睬他。”
“”
裴弗舟自认分析得不错,那人到底是谁,怕是不得而知。江妩说她对他没兴趣,可那人却不一定。他自己也是男人,男人的想法他更了解些。
呵。实在是阴暗。
一番思忖下来,他倒庆幸那人不在洛阳。
不然,或许是个强劲的对手。
他回过神来,见江妩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像瞧一个新奇的物件似的,毫不掩蔽那直白地目光。
裴弗舟被她看得有些耳根发热,瞥了两眼,只好一皱眉,轻声斥道:“别这么看我。姑娘家的,大街上这么不矜持。”
江妩被他先前那番话说得噎了又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裴弗舟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也不知道等他若是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还记不记得今天自己说过的这些蠢话。
她回过神来,忍不住唇边一轻嗤出声,摇了摇头,不禁微微一嘲,道:“没什么。就是、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挺‘可爱’的。”
“”
**
原本是天朗气清的一日,可运气却不像天色那般好。
相看的人,结果希望不大;来观望的人,结果似是有了新的劲敌。
这么一路折腾下来,两人沉默地走在街上,也不说话了,各自都有点伤怀起来。
尤其是江妩,她有点预感不妙。
眼下入了冬,这日子直奔着年关去了。过了年关就是上元,过了上元,没多久就要开春了
一想到下个春日,江妩便觉得心口发慌。
如今她算是和梁国公府割得还算干净,可会不会突如其来地当头一棒,真是不好说
江妩自己想了很久,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试探地突然问了一句,“世子他没找我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教裴弗舟也一些黯然中回过神来。
他如今不把苏弈当回事,因此不再多想,只是嗯了一声,“没有。”
“诶。那就好”
其实裴弗舟心里有点虚,苏弈找没找,找过几次,他是不太知道的。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跟江妩一样,有点躲着苏弈。
或许是他上次拒绝写信怂恿叔父从北庭都护府出兵援助突骑施的战事;
又或许,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错觉——江妩对苏弈没有情愫,可苏弈若是有,他这样和江妩整日呆在一起,又成什么了?
人心里一旦有了鬼,便就多了点不自觉的逃避。
如今他知道自己对江妩也有了心思,又如何再去坦然的面对苏弈?
苏弈若是知道江妩其实并未订下婚事,又该如何。
仔细想想,距离上次两人那次见面,似乎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既然苏弈没特意来寻他,于是他干脆也对苏弈避而不见。
裴弗舟正郁闷,只好这么自我宽慰突然,耳边听得江妩一声细细的惊叫。
这一声教他心头狠狠跳了一下,立即将他游走的神思拉了回来。
裴弗舟当即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他见江妩僵硬地站在原地,身子也不动了,脸色涨得通红,嗫嚅不语。
裴弗舟不明所以,不自觉地一皱眉,被她闹得心里也紧了起来,他比她还要急,“不说话,我怎么知道。到底怎么了?”
“”
他见她欲言又止,不禁觉得好笑,轻轻一哂,只改口宽慰她,“我都见过你落入莲花池浑身乱糟糟的,见过你差点被人贩子骗走,见过你相看郎君失败如今你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妩咬了咬唇,脸上红得不行,终于小声道:“刚才,好像有人碰我。”
她说完,只垂了下眸。
裴弗舟一听,立即问,“碰你?你见着人了么?就在方才么?”他左右环顾,“碰你哪了?”
江妩捏着衣袖,嘟哝一阵,“后腰。”她顿了顿,才老实交代,“好像是后腰靠下些”
裴弗舟愣了愣,视线下意识地向下一移动。
后腰往下那不就快到了?
这是遇上登徒子采花贼了么。
他愣怔须臾,而后当即心里一股阴冷的火气冒了上来,嗓音也变得冷彻,“我抓了他。”
说着,习惯性地抬手扶上腰间,谁想,今日为了去瞧她相看,竟然没带横刀。
江妩见他要气势就这么要发作,好大的煞气,连忙按住他的手臂,反而劝了他,“算了这里人这么多,闹大怎么办?”
裴弗舟听得搓火,“你就这么放过那人?”
江妩叹气,碰上这种事情只能认倒霉,她道:“找到你要如何?难不成砍了他的手么。再说,这里人这么多,你要上哪里去找?”
裴弗舟没有马上说话,这一点他不否认,因为他确实很想砍了那人的手。
“他不会走远的。”
他沉沉道,“或许,他现在还在看着你。”裴弗舟不是没抓过这种手里油滑的登徒子,这种人一般都走不远。
江妩听得心头一骇,浑身都发冷起来,下意识的往他身前一站,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胸怀。
她抱了抱手臂,左右地去瞧,脸色苍白了起来,惊道:“你不许吓我!”
裴弗舟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心神一乱,鼻尖嗅到了她身上那阵清香,混着大氅下的热气冒了上来。
这温香软玉却从来不属于他,在这不近不远的地方晃来晃去,他去抬手拥一拥都没有理由。
简直是一种无声的折磨。
他闭目定了定神,抬起了手,还是十分君子地忍了下来,只好将她轻轻推开一些,道:“继续走。他要是还来,我会看见的。”
江妩裹紧了大氅,受惊地眼睛睁得很大。
此刻她失了方才昂扬的斗志,只裹紧了大氅,不敢离裴弗舟太远。
走了几步,她也没了闲逛的兴致,只是左右的警惕。
采花贼这种人,癞蛤蟆爬脚面一样的膈应人。她有一巴掌扇给人贩子的勇气,可是要她去扇癞蛤蟆,下手前还要犯一犯恶心。
更何况,光天化日,这人是谁,居然居然拍了拍她的屁股。
江妩欲哭无泪,只觉得好丢脸,也不好明着说。
过了一会,干脆缠上了裴弗舟的手臂,双手吊在上头,像是人海里的依傍。
她就那么揽着他,不觉有什么,只嘴里急急地催促,“快走呀!快走呀”
裴弗舟很意外,耷拉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此时,那手臂被她一双纤手抓得紧紧的,连他里头的一颗心都被捏了起来似的。
即便隔着衣料,他和她的肌肤似是贴在了一起,不知怎么,连带着都能察觉出她身体的紧张。
这时候,一辆马车自街心行过,她身子不自主地往里欠了一欠。
忽然间,裴弗舟浑身僵了一僵,如临大敌。
一团过于柔软的东西不合时宜地压了一下他的手臂,他该庆幸的,这是冬天,而非剩下,因此他可以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厚厚的衣料。
可是这终归无济于事——那一双物件特有的触感实在是不同寻常,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不是什么柔软堆叠的布帛。
裴弗舟骤然间确认了那到底是什么,喉头一甜,忽然警铃大作。
他反应过来,被烫了似的立即抽了手臂,然而谁想,她却不依不饶,存心要他不好过似的,赶紧又缠了上来。
“别别别。等走过了这条街的他见你是武侯,估计不敢过来了。”
这一下倒好,缠他缠得更紧些。
方才隐隐约约的触感似是变得更加真实放大了,他乱了心神,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那一处上。
分明是冬日,可裴弗舟的额角却生了细细的薄汗,他呼吸难以自持地粗///沉了几分。
挣脱不得,他只能任由她这么拖着走,自己行尸走肉似的,仿佛魂魄都被她吸去了。
不知怎么想起了方才提到的“那个人”,裴弗舟脸上一沉,鬼使神差地说道:“那个人他没这么和你一起走过路吧?”
江妩是真的被方才摸屁股的事情惊到了,没反应过来,“谁”
“”裴弗舟见她神思不定,于是也不追问,眸色沉了沉,“算了。没什么。”
他顿了顿,睨她一眼,补充道“那你以后可别胡乱这么抓着别人的胳膊。”
江妩念叨道:“事出有因么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
她话音还未落,裴弗舟只觉得手臂连着左半身子一并扑过来一团软软的身躯。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顿时心弦大颤,险些失了理智,容她一时,可容不了这么多次,他气她自以为他是个吃素的,忍不住要轻斥她几句。
谁知,她却立即僵了僵,颤声道:“那人又来了就在方才一瞬。”
裴弗舟剑眉一挑,忍无可忍,当即折身去扫视一圈,鹰眸利目般地搜索个干净,然而行人匆匆,似乎都是很正常。
忽地,一旁的树干后似是人影微微,他冷笑一声,“放心。我看见了。还躲?”
他握了拳,浑身都上了劲头,只朝那树后走去。
江妩不敢松懈,拖着他的手臂跟了过去。
裴弗舟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朝树后一指,厉声道:“给我出来!”
江妩紧张得抓紧他的衣袖,怕是一场恶战在即。
然而,片刻,树后却传来小孩子的笑声。
裴弗舟和江妩面面相觑,皆是一愣。
二人走过去一看,不禁同时呆住。
原来一直“鬼鬼祟祟”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国公府家的小公子,苏乔。
苏乔见自己被发现,捂着嘴笑笑,一团孩子气地扑向江妩,伸着手就要抱上去。
看那个身高,难怪江妩觉得有人摸她屁股
估计是苏乔从后头抬手拍她,想要和她捉迷藏,结果,刚好十分尴尬地就碰到了她的那个地方。
江妩松口气,惊惧转成了释怀的浅笑,从裴弗舟手臂里抽出手来,转而就要去抱苏乔。
然而下一刻,苏乔还没扑进她怀里,却被裴弗舟一展手臂给拦下了。
江妩诧异起来,“你干什么?”
裴弗舟冷着脸,垂眸乜了苏乔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苏乔,你都虚岁有七了吧。”
苏乔小脸转喜为怔,他一向是对裴弗舟有点害怕的,只惊恐地点了点头。
苏乔没说话,江妩倒是替他开口了,对裴弗舟道:“别吓他啦。原来是一场误会。”
裴弗舟听得发笑,“误会?”
他视线从苏乔脸上调转到江妩那边,半回过头道:“七岁,也该知礼了。怎么当街还乱摸人?若是现在不管束,来日放纵,长大了性子歪了可就晚了。”
江妩不由失笑。
裴弗舟不理她,重新看向苏乔,他口冷又严肃,只颔首训道:“以后不许乱摸人了,要让我再逮到你,”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木枝,他沉了沉脸,“知道了么?”
苏乔平日在府里,因是庶子,又是最小的,所以很少有人约束着,只当他是个孩子。
如今他见裴弗舟这般说他,也被骇得不敢掉以轻心了,小手交叠在一起,不知错所,只好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江妩在一旁看着,不禁笑了笑。
裴家的家风严谨她算是见识了,也难怪裴弗舟从前那时候总是那副束身自修的样子,浑身好似紧绷着一根弦似的。
虽然他同小孩子或许有点严厉了,可江妩倒是有点欣赏他的初衷。
她没去说裴弗舟的不是,见他将木枝丢在一旁,是教训完了,这才上前。
江妩左右环顾,不禁迟疑,“苏乔不会自己在此的,是谁带他来的呢?”
第51章 第 51 章
◎玉软花柔的一团落在掌心◎
苏乔一个小孩子, 出来玩必定是有国公府的人跟着的,可到底是谁呢。
江妩有些警惕起来,对于国公府的一帮人, 她左避右让了这么久,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想前功尽弃。想到此, 她心里便惶惑起来。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片刻, 似是都有点底气不足——只是,他们背后心虚的缘由不同罢了。
到底是裴弗舟同国公府的关系更近一层, 他暗地忍下那点不自在,面上只装作从容,朝苏乔一颔首,问道:“你兄长呢?”
苏乔在国公府不大被重视, 几个年长的孩子里, 也只有苏弈是秉承嫡子风范,对于这个幼弟关照些。
因此裴弗舟不说, 苏乔也知道这个兄长指的是苏弈。
“阿兄他没来。”苏乔笑嘻嘻道。
听了这句,江妩和裴弗舟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江妩用细绢擦了擦苏乔脏兮兮的小手,弯身问:“那是谁带你出来的?”
苏乔朝后头一指, 道:“我娘带我出来玩的她在那头呢。”
江妩笑容顿时僵住是国公夫人?
她脚下有点发慌起来, 踩在地上也觉得虚空似的,不想参合这件事。
然正要寻个理由先行离去,身后已经有人匆匆忙忙地赶来,叫道:“小乔。你去哪里了?!”
江妩听了一愣, 不自觉地回过眼。
那是个梳着抛家髻的妇人, 画着浓重典雅的妆容, 深棕襦衫靛蓝长裙, 她一手提着几个油纸包,一手提着氅边。她一路朝这头小跑过来,脸色还有未隐退的苍白——
——显然不是国公夫人。
江妩看了一阵,只觉得十分眼熟,可好像一时半刻有点看不出来是谁了。
苏乔扬声朝她叫了一声‘阿娘’,于是笑着也快步跑了过去。
按常理,庶子的母亲只能是郎主的正室,也就是国公夫人。因此,能让苏乔称一声“阿娘”的,应该只有国公夫人才是。
然而眼前这个情况,江妩有点回过味来。
那妇人应该是苏乔的生母,大概是苏乔年岁小,正是喜欢粘着母亲的时候,所以私底下还是这么叫他生母“阿娘”。
孩子心思浅,眼下都是熟人,一顺嘴,也就叫了出来。
如此一来,那位应该就是国公府的桂姨娘了。
江妩心里有了个大概,这才彻底放了心。
妇人见到了苏乔,总算松口气,宝贝得又是整理衣衫,又是摸摸小脸,确认无事后,才朝这边看过来。
她显然是眼前一顿,继而笑了一下,一下子认出来江妩了。
“是江姑娘吧?”
江妩猜得不错,这正是苏乔的生母桂姨娘,也就是在国公府夜宴,苏乔出事后嚎啕大哭,后来又出现在国公夫人身旁,替她“说了几句话”的那人。
那时候,国公夫人很“欣赏”江妩的果断和胆识,又要有意收江妩做什么义女,这个桂姨娘当时冷不丁地嫌弃了一句,说江妩晦气,不吉利,和苏乔冲撞,不宜进国公府。结果,还被国公夫人训斥了几句。
江妩对桂姨娘的印象实在不算多,上辈子的时候,两人也没什么交际。
不过,既然上次桂姨娘歪打正着地帮了自己那么一下,所以到底她是不是嫌弃晦气不吉利,也就没那么值得去计较了。
江妩浅浅地一笑,客气道:“原来是桂娘子,竟还认得我?”
桂姨娘温和道:“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候救了小乔,若不是你”
她这时候也注意到一旁的裴弗舟,不由得顿了顿,显然是有点奇怪这二人怎么混在了一起。
桂姨娘常年在国公府,懂得不多问的道理,只对裴弗舟微微欠身,算是见过这位武侯。
江妩还是有点奇怪,她问道:“桂娘子自己带小乔出来的么?也没个人一起?”
为人侍妾,总是要辛苦一些,正室夫人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出来,可侍妾却少了这方面的自在。一年到头,如没什么特殊情况,她们都在自家院里呆着,她们的小孩子想出去了,也大都是主母或是婆子带着。
桂姨娘拉紧苏乔的小手,生怕弄丢他,她听了只笑笑,答道:“这不是快年关了?府里忙起来,底下的人都有事情做,夫人也抽不开身。我是个闲人,帮不上什么,小乔在宅子里坐不住,闹着出来这不,我也就正好同他一起了。”
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一些。桂姨娘是妾侍,能带着自己的儿子出来一趟真是不容易。
江妩细细地去瞧她,桂姨娘此行出来,画了精致的妆容,衣服也是仔细搭配过,显得别有一番美,然而,依旧是得体而不失礼的。
江妩点了点头,有些同情她,没多说什么,只喃道:“原来如此”
桂姨娘经历得多,心怀自是比江妩看得开一些,并没有被这些影响到,她反而打量起江妩,愣了愣,不禁掩唇笑道:“你们两个这是去爬翠鸣山了么”
江妩愣怔一下,呆呆地问道:“没有。怎么”
桂姨娘摇遥头,自袖中取出一片小镜,递给江妩,道:“你快瞧瞧。”
江妩很惊讶,她居然随身还带着小镜,果然是比自己更精致的人儿,接过来懵懂地照了照。
下一刻,眸色一睁,不禁“啊——”的叫了出来。
白日里的妆经过一番折腾已经花了一些。因着她不喜欢黏厚的粉,所以今日只是细细地铺了一层,然而缺点也是容易擦掉。
此刻,仔细看进去,肌肤原本的颜色露了出来,一白一暗的,有了不小的色差。而眼尾的一点胭脂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晕染开来,此刻化成一团彤彤的云,衬得她脸颊微微泛红。
好在额上的花钿没有歪,至少没失了最后的体面。
江妩脸色大窘,其实不去细看并不会太明显,可方才,裴弗舟一直在她身边,还离得这么近
怕不是他早就看出来了?
姑娘家,光天化日地走在大街上,就算身边不是悦己者,可妆花了这种事情还是很难接受。
她咬了咬唇,两道滚烫的绯红爬上了脸,只觉得刚才一路过来,脸光丢尽,简直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中懊恼,只将这一切罪责都要推到旁边那个装聋作哑的人身上。
江妩神□□哭无泪,哀戚又恨道:“你真是可恶什么时候开始掉妆的,怕不是在宋夫人那就有了?苍天我岂不是一路都被人笑话过来的难怪我总觉得旁人瞧我”
她越想越愁,声音里羞愤欲死,一双眼睛含着怨瞧裴弗舟——都是他的错。
裴弗舟站在一旁,被她这么无端地刺了几下,没头没尾的,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愣怔片刻,听得直倒吸着气,剑眉下的眸子除了错愕没有旁的情绪。
“不是这你也能怪我?”他不可理喻地摇摇头,唇边微微一抽,直白道:“我没碰你脸啊。”
裴弗舟十分的冤,可江妩不依不饶。
两个人思路不一样,自然也就驴唇不对马嘴起来。
江妩紧紧咬着唇边,此时倒是对裴弗舟没有什么‘羞耻心’了,她毫无顾忌地拿脸迎向他的面前,悲伤地朝自己眼下那两处指了指,道:“你明明看见了,对吧?既然看见了,方才怎么不提醒我?!还是故意要瞧我丢脸”
裴弗舟笑不出来了。
他那时候不说,分明是给她留面子好么怎么到了她脑子里,偏偏成了要叫她丢脸。
他赶紧说怎么会呢,“我哪里看得出来这些?而且,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吧?”裴弗舟连忙别开了视线,一脸无辜。
他有点惊讶,什么时候自己这么会做戏了?
“且不说此事,你如今这般模样,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是一样很呃,很别致?”
这种时候,说话最怕不自然。
他这样顿了一下,江妩敏感地捕捉到,立即凝眉瞪着他,郁结之色上了脸。
裴弗舟被她瞧得心虚,悻悻赶紧闭上了嘴,生怕火上浇油。
桂姨娘在一旁笑笑,把江妩拉在跟前,解围道:“无妨。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不嫌弃的话,我来替你补一补。”
裴弗舟不好掺和女子们梳妆打扮的事情,赶紧很自觉地避开,带着苏乔去墙垣下等
江妩站在树下,任由桂姨娘用绢帕轻轻拂去多余的细粉,又用刚买的胭脂重新修饰了一下眼梢。
她抿着唇,脸保持不动,只咕哝地说道:“和他一起,倒霉的好像总是我”
桂姨娘笑:“你是说二郎么。”
“是呀”
“当日竟没觉得,你们二人倒是亲近些。”
江妩赶紧说没有,“只是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桂姨娘收起细绢,总算给她的脸收拾妥当了,然而,只朝裴弗舟那头看了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
“江姑娘。”
桂姨娘突然叫她,她有点奇怪,很快地应了,“桂娘子怎么了?”
桂姨娘显然是有点避讳裴弗舟听见似的,只将她往树下拉了拉,两人挨得近些,以便说些悄悄话。
“我问这话是唐突了。只是,上次听你说起已经开始相看,可有什么好消息了么?”
江妩有点意外,没料到她突然问这个事情,于是打马虎眼起来,道:“嗯,差不多吧。还是和上次时候的情况一样。很快就要订下来了,没什么大变动。”
她不敢掉以轻心,桂姨娘再和蔼,也是国公府的人。
人家打碎骨头连着筋,到底是一条绳上的,她无法很清晰地分辨桂姨娘问她这话,到底是好意还是打探。
江妩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将话头抛了回去,“桂娘子怎么问起这个?”
桂姨娘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按了按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听你有着人选,那就好。虽说你这样的人家原是不急着嫁人,你耶娘或是表姑母想要多留你几年,也是寻常事。可是,东都的好郎君也是抢手的。切近尽快、尽快。”
本来是寒暄,可这句话说得讳莫如深似的,江妩还算机敏,听入了耳,察觉出来点什么。
“国公夫人,可还好?”她试探地问。
桂姨娘无奈一笑,“夫人很好,只是开始担心蓉娘子。蓉娘子比你小些,可婚事也要论一论了。只是,那是国公夫人的宝贝嫡女,自然万事都谨慎。一时半会,还真难瞧好人家。”
她顿了顿,转而似是玩笑道:“所有才说叫你尽快。等旁人挑起来,咱们就不容易选了。”
桂姨娘让她尽快去相看,若是不知前尘,江妩大概觉得只是桂姨娘作为一个长辈催婚。
可如今仔细听来,她不由得留了心,那莫名其妙的话里,似是还带着话。
想起夜宴那日,苏乔无意中说起苏弈叔父和舅父败仗突骑施的事情,约莫桂姨娘是也听到了什么。
她说苏蓉也要开始谈婚论嫁,那就表示国公夫人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替嫁人选以备来日,因此,只好走这下下策——赶紧也给苏蓉订下人家,若真出事,彼时对朝廷还有个说头搪塞。
如今看来,这桂姨娘是想给她通风报信,也算是提个醒,她毕竟是国公府的人,很多事情不好明说,不敢点破,只能这样旁敲侧击。
江妩脑子杂乱一通,以为避开国公府就可以了,看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呆了一呆,站在风里,没有说话。
算来算去,从陈逊到柳章,已经是三个人了。三次相看都没那么顺利,好似命运和她过不去似的。
桂姨娘见她发怔,浅笑道:“不瞒你说,上次你救了小乔,还走得那么匆忙。我一直想着好好同姑娘你道谢。听你相看郎君,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官职不高。可是,他人很不错。若是你还没订下,倒不如考虑考虑。”
江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顺口道:“可是我没带着庚帖。还要同表姑母先说一声”
说完,自己脸红了红,显得她太急了似的。
桂姨娘却不在意,只道:“不用那般费事。说起来那户人家多半算是我远亲,人都很好,从不在意这些形式。你若也有意,大可先看看,咱们也不必急着交出去庚帖,只当是做客。若不合适,权当没有这回事。”
江妩心头暖了暖,头一次觉得自己回来后遇上的好人是这位桂姨娘。
她有些感激,喃喃道,也好,“只是麻不麻烦?不瞒桂娘子,如今入冬了,比不得春日里头热闹,能结识人的机会也少了很多。”
桂姨娘很理解,“你放心好了。我当时瞧你这孩子就觉得很合眼缘,若是真能成了,以后也算半个亲家了。你且等我信吧,眼下年关将近,我出来走动也算方便。最好就在上元前把这个事情办妥,如果你们真有缘的话,还能赶上上元夜同游,岂不是更好?”
想那上元花灯节,金吾不禁夜,火树银花,星落如雨,正是男男女女增进感情的时候。
江妩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桂姨娘这话倒是太远了
天色还早,桂姨娘还需要去置办点自己的年货,带着苏乔拜别了裴弗舟和江妩二人,往南市去了。
江妩心里装了事,忐忐忑忑地想着桂姨娘的话,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一问那人是谁了。
她一路不说话,显得有些过分沉静,心思全在自己的安排上,走神了似的。
裴弗舟将小金梳还给她,她没怎么在意,只接过来,因为没有镜子,所有抬手就朝发髻上胡乱簪过去,差点戴歪了。
裴弗舟看不下去,叹息地试着问道:“要不然我来?”
“哦,可以啊。”
他手上顿了一下,感到惊讶,江妩竟然没有拒绝,相反,她顺势朝他转过来,乖顺地低了低头,叫他帮忙簪金梳。
“麻烦你了。”
裴弗舟噎了噎,她如此的不见外,倒叫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不知怎么,总觉得怪怪的,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仿佛和她隔了一道银河似的。
他和她照旧并肩走,可感到心中闷闷的,乜了她一眼,不悦道:“方才桂娘子同你说什么了?”
江妩踌躇片刻,没有多言,只道:“哦,没什么就是随口闲谈,问一问今日这是去哪里了。说起国公千金好像也要开始谈婚论嫁了。”
至于桂姨娘要给她安排人的事情,江妩忍了忍,没有说。
其实,她觉得这样隐瞒裴弗舟有些过意不去:如今她把这个失去记忆的他当成了朋友,很多话也不避讳起来。
只是,她生怕他又搞砸了她的相看。
裴弗舟人是好的,可估计和‘姻缘’二字反冲,他走到哪儿,她的桃花运也被他挡去了似的。
“就是这些,不过是娘子家的一些话而已。”她补充了一句。
“是么?”
“嗯。就这些。”
裴弗舟默了默,似是淡淡地叹息一声,“好吧。”
他发觉自己变了似的,从前用着习惯的那些威逼询问的手段,如今到了她面前好像全都缴械投降了。
既然江妩不想说,他还能怎么办?也不忍心去强迫她讲,这不是他想要的
冬日里,天光好像变得特别短,这才一会儿,天边染了晚霞,吃透了大片大片的流云,飞在浮屠高塔的金顶之端。
他们肩头还是挨着肩头地走,时不时轻轻碰撞一下,再离开些。反反复复的,总在接近的那一刻教人没由来的心头一跳。
她的肌肤是真的柔软,浅浅的一刮,已经惹得他喉头一动。
他有点心虚,余光悄悄地觑她。
江妩的侧脸依旧是淡淡的,眉目温婉,细细的笔端勾勒出来的仕女似的,有着一副,画一般难以参透的神情。
她好像不觉得这样的接触有什么,只无动于衷地直视前方,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凝思里。
裴弗舟也不知是该暗喜还是失落。
她不躲避,这说明她并不排斥他;可是她无波无澜,显然她对他好像真的没有意思。
裴弗舟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用,若是风流如苏弈,大概早就撩拨得姑娘心神荡漾了吧。
可是,他偏偏就做不来那一套,总觉得没得到人家允许,实在是孟浪。
更何况,他和江妩之间自始至终都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朋友’二字,楚河汉界似的沉重地缠在他的身心上。
只要多踏出一步,他就是那个先犯错的人
裴弗舟被她搞得有点没了脾气,心口闷得发慌。
他也不知怎么,神思一抽,忽然开口故意吸气,“嘶——”
这引得江妩转过脸来,他瞥了一眼,总算她还是在意点的。
裴弗舟心里好受些,赶紧佯装抬手按住眉心,做出一副疼痛难耐的模样。
“你没事吧?”江妩惊诧了一句。
他要靠装病来博她关注,真是有点卑微,也有点可怜。
苍天,他上辈子到底欠她什么了。
然而,裴弗舟忍了忍,情感战胜了理智。
于是十分得心应手地晃了两下身子,柔弱着声,沉沉地点头道:“头疼欲裂怕是上次落水,从此落下病根了。”
江妩见他枯着眉头,好像真的很痛苦,不由得也担忧。看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真怕他脸着地摔倒。
于是赶紧攀扶上他手臂,关切道:“那边有个茶摊,要不然先去旁边坐坐喝杯茶?”
裴弗舟臂肘一暖,眯着一只眼悄悄看她,虚声道:“不必。就这么走吧。我还要回去处理事务,兴许过一会儿就好了。”
“好吧”
江妩无奈,这人未免将自己逼迫得太紧了,她忍不住劝,“做不完的事务明天再做。哪有这样为朝廷忙到不要命的。”
所以她这是为自己着想么?
裴弗舟只能这么理解,心里好受很多,他假装又吃痛一下,微微蹙眉弯了身“嘶——”
江妩连忙扶住他,赶紧双手皆搀起他的臂肘,发了点力,她连连道:“你千万别晕啊,我可拖不动你”她摇了摇头,“这次是哪里,不会是后背的伤口裂开了?你是不是又没喝药?”
裴弗舟虚弱地说怎么会,“你嘱咐过的,我是肯定听的只是伤口深,我又公务繁忙,恢复得慢些罢了。”
他说着,视线不由落在臂弯里露出的几截玉指,勾在他的锦袍上,给他一种被依赖的错觉。
裴弗舟顿了顿,胆战心惊地抬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拢了拢,道:“我痛一点无妨,天色要暗,还是别耽搁了。好在你我住的不远,先送你到坊门口。”
“好吧。那你实在不行就先回去。”
他紧张地等了一会儿,见她终归没有抽出手绝情地弃他而去,这才宽慰几分。
一面为自己的阴暗感到愧疚,一面却又有一丝暗暗的甜意涌上心头。
这才发觉,她的手背如此的细腻,一块羊脂玉似的,可惜,还是有些微微的凉。
他瞥了一眼,她在一旁没有旁思,只一心一意地扶着他。
裴弗舟抿抿唇,于是悄悄用手掌包住了她的手,半含半握地裹在自己的手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她的手可真小,好像没有骨头,下一刻,只要他稍稍用力,都可以任自己拿捏似的。
他食髓知味,简直有点上了瘾。
下一步还想干什么?若是可以,恐怕要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裴弗舟只敢想想作罢。自己在她眼里应该算是个端方的君子、威严的武侯,她如此信任他,他怎么能更进一步。
于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那么虚虚浮浮地握着她的手背,也不攥紧。
好在,他在这上头是个知足的人,玉软花柔的一团落在掌心,在他的心头滚过一圈似的。
裴弗舟甘之如饴,压下一点心酸,想: 罢了,能握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5 14:59:28~2023-04-16 09:2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 52 章
◎“我是个专一的人,自然吃不腻。”◎
独自怀着心思的人, 似乎总是辛苦一些;可一旦得到一点点甜头,这感觉便在心怀里铺陈开来,教人十分知足。
裴弗舟的手以最得体的方式拢在她细腻的手背上, 过了一会儿,觉得手心里没了凉意, 大概是她的手被他传递了些热度,也不再冰凉。
他不去看她, 只是平视着前方,尽力让彼此间的一切亲近显得顺其自然。
分明已经抵肩而行, 好似相持相扶,然而,他心头还是涌起过一种混着微甜的酸苦,江流似的淌到四肢去, 直冲向头顶。
这感觉是似曾相识的, 他也大概有了点猜测,是不是从前就对她心生暧昧, 不然怎么会有些念念不忘?
裴弗舟不知道他和她上辈子是进展到何处,自己是否也像现在一样,对她有点无可奈何又迁就的低微。
可大抵, 他猜着两人的结局也不应该很好。
如今她是急着要嫁出去的, 熬走了一个,可接下来总是还有人接上。本以为她总会瞧出他的好。
谁想,等来等去,只等来她一句“不想嫁给武臣当寡妇”。
当他战战兢兢地再进一步些, 踩在两人楚河汉界的那条线上, 她却还是这么无动于衷, 看来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婚嫁的人选去考虑。
裴弗舟目光凝凝, 望着长街上结伴的人群,眉头轻轻一动,有些怅然。
不得不承认,事到如今,他几乎是灰了心的。
可他不愿对她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他珍惜。
好比直白地同她说了这情愫,惊吓住她,吓得她跑掉,一去不回或是同他疏远了,恐怕他要更难受些。
裴弗舟迎风走着,神情凝凝,头一次明白饮鸩止渴的意味。
她是鸩酒,他宁愿喝到最后,被入骨的伤痛缠绵至死,也不想一个人这么寂寂茫茫地活在没有她的日子里。
想到这里,裴弗舟戚戚然扯了唇,好像也自我开解了不少。
临了永丰坊,他还要送她一段,说是要送到沈府门口,然而江妩却说不用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再说这里都是寻常百姓家,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她嗓音柔和,说得字字真切,听得出来是真的在关心他,裴弗舟淡淡一笑,看着她的眼睛,“好那你进去吧。我瞧着你走。”
他说完,本以为江妩要再同他客气几句,至少,说一些“下次见”之类的话。
谁知,臂弯一冷,下一刻她的手已经抽离出去,不带任何多余的留恋,就那么提着衫裙走入了坊中,只给他半张脸,说了一声‘那我走了’。
继而,她步履不停,很快地沿着长街往前走,直到拐入一个街口,都没有再回头瞧一瞧他。
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维持着方才弯曲的姿态,迟迟没有收回。
臂弯里有空落落的感觉,直直地蔓延到心里去。
裴弗舟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结果。
南坊人来人往走得匆忙,忙着归家,忙着不被武侯抓夜禁。
他们与年轻的武侯擦肩而过,也和她一样无情似的,头也不抬,更无人留意他眉宇间失落的神情。
天际处,云卷云舒,晚风好像也有些不忍心了,轻轻吹了吹他的长睫,拂过那张惆怅又温柔的俊朗脸庞,一声叹息
永丰与修善二坊其实就隔了一条街,算起来是挨着的。
裴弗舟有些失神地回去了,到了别苑,却见小院的棚下拴着一匹陌生的棕马。
鬓毛光亮,肚壮膘肥,是个好马。
裴弗舟怔了怔,忽地眸色微沉,立即有了预感。
他一扫方才儿女情长的怅然,转而正了脸色,拂袖匆匆进去,撩袍绕过了影壁,扬声唤穆戈。
这一声透着一股寒冬般的肃冷,惊得穆戈从旁边的耳房跑出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头摆着几样茶点。
穆戈快步迎了上来,一眼见裴弗舟神情沉沉,连忙道:“竟是少郎主回来了么。都怪奴,在里头没听到。”
裴弗舟没有生气,只淡淡地说无妨,他站在院中,没有动,眼神朝棚下的棕马一瞥,颔首问:“有客?”
穆戈点点头,呈了呈手里的木盘,恭敬道,“回少郎主,是世子来了。”
裴弗舟凝了凝,意料之中。
方才他见那马匹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的马,猜测要么是父亲来了,要么,就是苏弈。
虽然对于他来说,这两个人的到来都有点棘手可相比之下,似乎还是苏弈更好对付一些。
“原来如此。”裴弗舟淡然道,“他来多久了?”
“回少郎主,添过第二轮茶了。”
裴弗舟估摸了一下,心里有了数,不自觉一垂眸,见托盘上摞叠着四四方方的蒸糖糕,白玉一样,可爱得很,而旁边有一小碟金灿灿的桂花粉,里头洒了白糖,那是专门用来沾着吃的。
“”
上次江妩给他买的那些都吃完了之后,他又让穆戈去添了一些,留着给他平日里吃。
裴弗舟不禁皱了皱眉,朝托盘示意,淡道:“此物甜腻,世子恐不喜。去换馓子。”
穆戈犹豫了一下可方才世子吃得挺好啊,也没说什太甜之类的话
然而他见少郎主今日眉宇微沉,似是心绪不佳,于是也不敢多说多问,只依顺着他的话,应了声‘是’,赶紧下去换茶点去了
庭院无声,裴弗舟站在廊下,负手静默了一阵。
说自己不心虚未免太假。
可其实,他同江妩到如今是清清白白的,苏弈能说得上他什么?
且反过来,江妩压根对苏弈无意,就算自己真的和江妩有点什么,也不关苏弈的事情了。
这么思忖一阵,总算给自己心境搭建好一个又宽慰的角落。
裴弗舟觉得那想法十分在理,唇边含起微微的弧度,慢慢撩袍走进正堂,而后朝旁边的内室走去。
苏弈果然坐在案几前,
他正一手捏着茶盏慢慢品着,一面低眸看棋盘,时不时沉吟片刻,下手落子,似是在和自己对弈。
苏弈见裴弗舟进来了,先是愣着打量一下,而后笑笑,宛如不过是昨天才见过似的,招呼道:“呵!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得烦闷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
他记得苏弈总是这般,天生的笑脸人,旁人瞧着他脾气似是很好,其实里头暗藏着出奇的世故。
好比现在,苏弈明明已经找上了门,可以立即去质问一些事情,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反而摆开了棋局,有一种请君入瓮,教裴弗舟自己交代的架势。
裴弗舟微微一笑,只随口自然应道:“你在我这别苑,倒是自在得很。”
很可惜,苏弈给他布了棋,他却不打算入局。
既然苏弈不直接问,他也不去谈那些与江妩有关的事情就好了
裴弗舟走过去,撩起衫袍的下摆,坐在胡床的另一端,和苏弈隔着一张棋桌。
苏弈听了他那话,不在意,笑道:“你不在,我只能自己找乐子,让自己想办法宾至如归,也算全了你的名不是?”
裴弗舟不接,垂眸一扫落子,剑眉微抬,“晋时的残局棋?”
苏弈抬眼看他,“这你也看得出来?”
这是象戏,棋子金铜成型,以朱墨之色相区别。棋子上头刻着小篆,是关于王师马车兵的。棋盘纵横交错出小小的格子,车直、卒横、马斜行。两方就用这些天马、上将、辎车、兵车彼此厮杀。
很久以前,这本是军中之戏,如今也成了打发光景的东西,而且宫里很流行,会请棋待诏教授宫中人,陪圣人消遣。只是,还要更奢侈些,尽是玉石宝石鎏金铜做的棋身,有时候以宫女代棋,衣服挂了棋的名字,以地为棋盘,直接走来走去。
裴弗舟的象戏是叔父教的,自然很是了解。
苏弈笑,“方才我等你,觉得乏味,就问了问你家小僮有什么消遣戏具,正巧,他说库里有一套象戏,我便让他拿出来给我,摆了一套残局。”
他抬手,对裴弗舟盛情邀请,道:“来,我一个人下实在无趣,你去拿那头的棋子,与我一起。”
裴弗舟没有说话,径自取了一枚,扫了一眼凌乱的棋局,而后配合着苏弈刚才的棋步,把棋子落下。
苏弈看了看,赞道:“行得好、行得好。”,思忖片刻,落子跟上。
“你一向喜静,修善坊乱糟糟的,怎么搬到这头来了?”
裴弗舟垂眸,目不转睛地凝着棋盘,只分出一缕思绪去应付苏弈,随口道:“年关将至,上元在即,正是客商外者涌入东都的时候。修善人多杂乱,应该多留意些。”
他问出这话,想必是去过裴府了,找裴弗舟不见,就捉人问了一问。
苏弈果然道:“原来是公差。看来你是很忙,也没有很想着我。”
这话说得有些肉麻。
裴弗舟没理会,习惯苏弈这样嘴上戏谑,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棋盘上,苏弈一杀一捉,裴弗舟一杀一闲。
马跳三尺,卒横一步,一番风驰云走,你来我往,竟是苏弈的红子占了上风。
他虽自子数少一些,可有兵车在手,横行竖行,裴弗舟的黑子频频入局,结果却被他的红子吃个干净。
裴弗舟所剩不多了,不肯放弃,只好推马再前行,好似单枪匹马入了敌中,试图勉力再拼一个好结果。
苏弈看了看,笑着摇摇头,举棋吃下。
走到如今,一车对三卒之势,苏弈胜券在握。
观满盘棋子,他赢得不算特别轻松,步步惊心,可谓谨慎。
“将军,你没有马了。”
苏弈揶揄了裴弗舟一句,抬眼看过去,裴弗舟脸色淡淡。
苏弈只笑了笑,似是话里有话,提醒道,“你要输给我了。”
话音甫落,裴弗舟却不动声色地将守在王将身边的卒子再推入局中。
这一推,似是局势微变。
裴弗舟凝了凝,这时候才抬起眼,剑眉下一双眸光淡然平和,而藏于眼底的锋芒一闪而过,“你再好好看看。”
苏弈望着棋局一阵,月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红子有些进退不得了,他如何再多走一步,都已成鸡肋,因为最终总会是裴弗舟手里最后一个棋子会吃掉他的王将。
仔细一看,裴弗舟黑子的棋路简直是十面埋伏,每一步故作劣势,送子入局,不过都是瞒天过海的障眼法。
方才,他弃马而去,本以为是穷途末路了,不想,却是为了献马反杀。
频频走到最后,结果,确实是苏弈自己输了
苏弈愣怔良久,不禁轻呵了一声,抚掌笑着大呼‘不公平’,意味深长道:“裴二,你不老实。这样一路走来,竟骗我瞒我。”
裴弗舟顿了顿,不以为然,将棋子扔回篓中,平声道:“军中之术罢了,怎么能叫骗瞒。”
方才的棋局,何不也是二人心境的较量。
他听出苏弈话里有话,只是不去应,也懒得多言。
其实,裴弗舟早就听出来了。
可苏弈错了,就算这一局他和他分出个胜负又如何?
是苏弈找错了人。
他们的对手不该是彼此,而是江妩。
和她对弈,她肯承让谁、愿意承让谁,谁才是赢的那个人。
可事到如今,很显然,江妩不肯承让苏弈,当然,也不太会承让他裴弗舟。
裴弗舟抿起唇,很不喜欢将女人的事情上摆在台面上同人争论,扬声招呼了穆戈进来收棋奉茶,对苏弈道:“棋也下完了。世子要留饭?还是回去?”
苏弈笑笑,不和他客气,“留饭。留宿。”
裴弗舟无语,这是要秉烛夜谈的意思,他道:“我虽然不当值,可你若要赶着夜禁回去,我也是可以找人给你放行的。”
苏弈撩袍撑膝,颔首道:“走什么?怪想你的。”
裴弗舟嗤了一声
穆戈端上了饭和煎茶。
今日没什么特殊的,还是裴弗舟最常吃的醋芹,鱼和米饭。
因着家里常备这些,苏弈也没提前说什么要求,所以做了两份一样的。
苏弈端着碗,盯着老三样不禁摇头,“十年如一日的,你就不腻么?”
裴弗舟垂眸夹醋芹,只自己下箸吃饭,“我是个专一之人,自然不腻。”
苏弈被他莫名其妙地点刺一下,僵硬地笑了笑,这话他说的倒不是夸张,就连苏弈也无从辩驳。
苏弈顿了顿,问起裴弗舟方才那棋局,如何瞧破的,又如何那般解的。
裴弗舟道:“那残局叫‘千里独行’。必须送子入局,非‘降龙’‘独行’,不得解。你起局时连连吃子,自以为可以掌控全局,败就败在你太过自信,最后失算。”
苏弈听完愣了良久,气氛一瞬间如死寂般沉默。
裴弗舟警惕起来,眼梢扫过来,见苏弈面色凝重,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他放下了筷子,轻蹙眉梢,问,“怎么了?”
苏弈不语,而后慢慢摇了摇头,再然后,他似是愣极反笑,继而展颜大笑。
裴弗舟不解,不懂这些话有什么可笑的,只冷着眉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弈抚膝颔首,笑毕,他平静几分,总算开始说话。
“好一个‘送子入局’。好一个‘自以为是’好一个‘失算’裴二,你这话、哈,可真有你的。”
苏弈唇边似是隐露出一缕弧度,略显嘲讽,浅笑道:“你说我自以为是,明明是你”
裴弗舟一怔,留意到苏弈脸上的微妙变化,立即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放下茶瓯,抬起眼皮,警惕问:“你想说什么?”
裴弗舟不懂苏弈那话的意思,他说他布棋太过自信,失了成算,占了下风,自己哪句说错?哪句暴露了什么?
时间在那一刻颠倒又流转,一种怪异的气氛流窜在二人之间。
裴弗舟突然有一种错觉:这并非两人棋局,而是三个人,如今似是少了一个人,失了平衡,棋局总是开不了场。
他无法多问,只扶着凭几,抬眸冷道,“世子但说无妨。”
苏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面色缓了缓,渐渐重新露出微笑,“不。我只是想说你说的很对。明明是你,说得对。”
裴弗舟凝眉狐疑。
“记得你同我说过对付突骑施的法子么。我前阵子在长安东都奔波,亲自遣人书于叔父舅父他们,寒冬枯冷,囤粮备战,勿轻举妄动,只需耗着那帮胡蛮便可总算听进去话,如今对峙,两边不敢轻举妄动,算是能过稳这个冬日。”
苏弈改了话题,自以为裴弗舟察觉不出。
可裴弗舟何等机敏警觉,已经听出来苏弈言谈间有所隐瞒。
方才所言,必和他有关。
裴弗舟顿了顿,只不动声色地接话道:“是么稳住便好。记住,如今边关波动,与突骑施贸然开打,得不偿失。就算打,也等对方落入局中。你方才所言,”
“只是开春。开春之后,该当如何?”苏弈打断他。
裴弗舟乜了一眼。
苏弈问起裴弗舟,“你觉得如何是好。”
他父亲好大喜功,多番劝说不听,执意要叔舅二人速战速决。他传书不出去,只好亲自去长安,教那些留在长安几个家兵去送,这才悄悄送出去。
然而开春之后,冰河消融,草长莺飞,牛羊渐肥,恐怕对方野心不减,又要卷土重来。
叔舅如何抗住?
此战关联太子与七皇子的之争,太子要打,七皇子要和。若是叔舅倒了,太子一党全部失势。
国公府,扛不住第二次坍塌。他也绝对不能让这事情再发生。
“我想是不是彼时请太子出言,派出精锐相辅。”
裴弗舟沉吟,精锐是太子的,一旦抽走,不就成了无兵之师?他以指轻叩案几,这是裴弗舟快速思索战事的习惯。
果然,他思忖片刻,问,“请国公上表,撤换下你叔舅如何?”
苏弈无奈地笑,“若是我父亲不固执,若是你父亲没总想着伺机弹劾,此事倒也行得通。”
裴弗舟顿了顿,淡道:“父亲为官多年,只是自保为上。他是个聪明人,太子或是七皇子其实谁都不站,只一心向圣。他见七皇子在圣人那里得势,自然也要同圣人一条心。可来日若七皇子失势,圣心不再,重归与太子,我父亲亦会听从圣心,辅佐太子。”
苏弈摇头,看裴弗舟的时候有些怜悯,“墙头之苇,未必一路的筹算都是能步步稳妥。”
上辈子太子的确如愿登基。可裴弗舟不知道,后来他自己死了,等他一死,太子失去了臂膀,裴肃这个老狐狸也失去了一道屏障,被太子忌惮,贬为小地之官。裴肃骤然失去了儿子,郁结成疾,上任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苏弈怔怔,回过神来时,不禁轻嘲。
“所以,开春如何是好?若突骑施老实,倒是可以僵持,只盼圣人不要强强下令叔舅去攻打;若他们不老实,恐怕,扛不住的。”
当初国公府送上去两个人,实在是轻敌了,又将人吹得天花烂坠,圣人期待
高涨,如今却下不来台,架在火上烤。
裴弗舟敲了敲案几,最后一停,只皱眉微叹,“若不行。就输他一场。输掉一场,换下人,吃些罚。你不如做个大义,举荐几位妥帖之人去。我也会写信给我叔父,问一问他的人选,如何?”
话音刚落,苏弈却果断接道:“不可!”
“什么?”
“不可不能输。此战绝对不能再输了。”
裴弗舟摇头,“世子。有舍才有得。舍一局输,保国公府上下安稳。这个道理,国公不懂,你应该懂的。”
苏弈苦笑。
心想裴弗舟你知道什么?输了就是输了。
圣人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到时候太子失势,七皇子起势,为修边境之睦,势必和亲,他妹妹苏蓉就又要去填窟窿。
然后呢?一切重蹈覆辙?
就连裴弗舟,自负如你——到了彼时,也会万劫不复,没有生路。
苏弈不禁嗤了一声,这鱼脍生冷,醋芹酸涩,实在是食不下咽。
不过,当年裴弗舟那般举动,他还真是意外,原来喜欢吃这些冰冷酸苦之物的人,也会藏了一颗那样滚烫的心么
这时候,穆戈捧着新衣新帕进来了,恭敬地举至苏弈面前,道:“世子留宿,奴已备好新衣新具。”
“不用了。”苏弈忽而微笑,他径自起身,改成笑吟吟的模样,松范道:“你家少郎主这吃食实在是单调。我还是回府吧,不然到了明日,我还没饱腹,也先要饿死了。”
穆戈大窘,以为是自己厨艺不佳,连忙道歉,“是奴生疏。”
苏弈笑,“无妨。好好伺候你家少郎主。”
转头道,“裴二,我回去了。你若想到什么好法子,记得开春前及时告诉我。至于旁的,先过好这个上元再说。”
裴弗舟坐在青垫上,看着苏弈,凝了凝,苏弈有事情瞒着他。
他顿了顿,而后只微笑应道:“是。世子放心。”起身要送,却被苏弈阻止了,临出去前,回过头,拍了拍裴弗舟的肩头。
苏弈郑重道:“如果你碰上了江姑娘,告诉她一声,我是惦念着她的。”
裴弗舟看着苏弈片刻,不禁鼻尖嗤了一下,“好。”
苏弈跨马而上,一撩衣摆,握着缰绳轻策离去。
今暮云层叠涌,恐怕是无星无月之夜。
他登上星津桥,高马之上见洛河冰冻,枯木枝子残破地掉落在冰面上,黑木洁冰,在夕辉之下映出交错凌乱,一如棋局。
他忽然想起裴弗舟说的那个“千里独行”的残局,不禁唇边一哂。
当年,‘送江妩入局’,的确是错在他苏弈;可裴弗舟居然说他自以为是?
可笑。
江妩那时候被送走了,他是她曾经的情郎,能不心痛么?
然而,那时候他们都是能活下去的。
可就因为裴弗舟你,你自以为,能力缆狂澜,竟然瞒天过海了那么多人,遣人毒杀了突骑施可汗,最后闹到朝野震惊。
苏弈苦笑摇头,可你还是太过自负了,如果江妩活着在那边,他们所有人都能活。
可你,彼时种种,从一开始都因江妩走错了。你不知道你一死,所有人也被牵连进去。
分明,自以为是的你,最后失算的也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6 09:24:22~2023-04-17 22: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尾火虎 13瓶;左念、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第 53 章
◎她的味道一定是甜的◎
别苑内, 直棂窗下一盏明灭的书灯亮了起来,与天上的月色交相映着。
裴弗舟坐在灯下凝神,一旁的糖糕堆积如小玉山, 却纹丝未动。
他在思索方才苏弈的一番话。
今日,苏弈来得荒唐, 去得也荒唐,可那话却引得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不知怎么, 裴弗舟有一种近乎笃定的感觉,他与江妩同苏弈, 三人必有纠葛。
苏弈言语不明,江妩推三阻四,只有他被蒙在鼓里似的。
他们二人中,必有一人对他没有怎么说实话。
裴弗舟蹙了眉, 欲整理思绪。
于是随手抽出一张白麻纸, 铺平在摇摇烛灯下,而后将吃饱了墨汁的鸡距笔一股脑地压了上去。
良久, 眼见一团乌色晕染开来,不见其形,未成笔锋, 迟迟等不到持笔者书写。
裴弗舟写不出来什么, 一时心思纷扰不得安宁,失了平日的冷静利落,只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不安,风起云涌似的在胸怀中激荡。
他也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脑中突突跳个不停, 好似有一股泉水欲喷涌而出。
裴弗舟凝了凝, 干脆将脏了的纸团起放在一边, 重新拿起一张,仔细沾了墨。
他将笔尖压着砚台边,修成了刀尖似的锐头,顿了顿,揽袖提腕在纸上写了江妩的名字。
裴弗舟书字一贯笔力强韧,如剑如戟,可写她名字的使唤,腕骨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只见那两个字收了不少锋芒,笔触辗转出,没有了凌厉,倒是多了几分蚕头燕尾的凝重。
他写完,只觉得少点什么,鬼使神差地用了胡人的文字,又在一旁写了‘突骑施’三个字。
当年随叔父在北庭,他是学过一些那边的语言,因此会一点。
裴弗舟凝眉,端着字迹,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良久,扯了个唇角。
他摇摇头,只觉得诡异又莫名其妙。
屏风后人影一顿,穆戈按照吩咐端了药来,“少郎主,该吃药了。”
裴弗舟应声,对着两碗褐色泛着酸苦的药汁凝了凝,一碗颜色浅,是治伤口的,一碗颜色深,是治脑子的。
因着他吩咐了穆戈加大了治疗头疾的药量,所以熬出的药更加浓。
裴弗舟端起碗一饮而尽,顺手拿起饴糖入口吃,压在舌下,只问:“彼时太医留下的方子你还记得么。喝多久才能痊愈?”
穆戈答:“上头没写。不过太医当时来,恰是奴引他进少郎君院子。太医的意思,少郎君怕是脑中有凝结的血物,不过不碍事,吃着药,过个半年就消散得彻底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
半年,太慢了。
他不禁十分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按时吃着药,或许好得更快些。
裴弗舟唇角微微抿了抿,重新落笔在纸上,行书飞走,口中道:“明日我当值不得空,你拿着我的信物跑一趟太医署,请之前替我看病的太医令来,就说,我犯了头疾,劳烦他替我施针。”
穆戈接下裴弗舟的玉佩,连忙应是。
上前的时候,顺手收拾起案几上的废纸团,然而无意中一瞥旁边的字。
穆戈只认得左边的那两个。
他还是一团孩子气,藏不住事,瞧见了只是笑,忍不住点破,道:“少郎主写的是江娘子。”
裴弗舟迟疑了一下,放下笔,重新拿起那个名字看了看,眉宇淡淡道:“嗯。”
穆戈体察他,知道他心里藏了事,趁机献巧,问:“听说江娘子是舒州人,奴学了点江淮菜,江娘子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奴做些好的。”
裴弗舟垂眸不语,原来他的这点心思如此明显,连穆戈这样的小僮仆都瞧出来了么。
所以,是旁人都知,唯她不知。可到底,是她真的不知,还是不愿意知?
可不论哪种,他都觉得有一种无法掌控的失落感,思及此,刹那间,怅然之意缓缓蔓延开来。
裴弗舟顿了顿,忽然抬手,将那纸一折,斜对上了烛火,橘色的火苗瞬间一点点你吻上了字迹。
明灭跳动的火光,映出一双清冷淡漠的含情眼,而后,他唇角微微向上牵起淡淡的弧度,吐出了几个字。
“不。她不会来了。”
寒冬漫漫,边关枯草不生。
如裴弗舟先前预料的那般,突骑施的军粮果然成了不小的问题。
僵持之下,突骑施的军队无奈于沙雪加重,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退回了他们最安全的营地,以躲避可怕的风雪。
比起这些游牧的胡人,王朝军情况好很多。前方敌人无奈退军,少了威胁,而后方,他们则背靠着安西都护府。即便安西军需要集中兵力放着南边涂蕃人的骚扰,一直是无力援助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可总算,王朝军也能吃喝不愁,算是可以度过一个平安的冬日。
只是,此报传入东都的时候,似是有些变了味道。
说得是,突骑施如何连连畏战,我军又是如何毫无后顾无忧,将士与安西百姓如何军民如鱼水之情,胜仗在望,安定可期。
在上阳禁中赏梅的圣人接到战报后,龙心很是大悦,当即八百里加急,策赏军中将士,另给苏家举荐的两位参谋官升了品级。
这个情况传到苏弈耳朵里的时候,恰逢东都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此时,距离他同裴弗舟在别苑见面已经过去了十五日。
苏弈遣走了来报信的家仆,只无奈地叹息,仿佛看见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子又向下落了几分。
然而,苏家上下除却他之外,皆满是喜色。
就连担心了整个秋日的国公夫人,也微微松了口气似的,同桂姨娘和苏乔那些人说话的使唤,脸色也好看许多,更是有了闲心,去筹备年关元日的家宴。
苏弈对着袖站在廊下,难得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望着漫天飞雪,思绪空白了似的。
他眯了眯长眸,记得当年确认将江妩送入局中也是大概在这个时候。
白雪覆盖了东都,而叔舅那边早就没有扛住,已经战败。
当时不得已之下,一部分安西军被调去援助,勉强稳住了边界线,然而,代价是,南边的涂蕃差点抢走一个据点。
圣人动了龙怒,当即怪罪苏家失责。
当时几乎是举步维艰——若是继续增兵打下去,这意味着是在年关开战,再败,开年不吉,此乃大忌。
所以七皇子和主和派得势,提出和亲。
彼时,圣人膝下唯剩一位十三公主,乃元后之女,太子亲妹,虽闺中待嫁,可虚岁十四,尚未及笄。
国公府失去圣心,然而有人趁机造谣,暗指苏家通敌,眼看自家基业摇摇欲坠,苏家不得不准备负荆请罪的法子,以表忠心。
于是和亲的事情,自然是落到了苏蓉头上。
然而,那时候,有个人却提出了李代桃僵。
用江妩,替苏蓉。
起初,苏弈分明记得自己是不同意这件事的,更是为江妩说过话
可后来,不知怎么,在暗无天日的哭声争吵声中,他竟然也就那么点头应允了。
他一向信任裴弗舟,将此计告诉他的时候,裴弗舟没有同意,可也没有反对。
记得裴弗舟沉默了很久,而后抬起一双利落微翘的眼梢,问了他一个十分愚蠢、可笑的问题。
裴弗舟问,“你不是喜欢她么?”
“可我无法做到看着我亲生妹妹死在那边。”苏弈无奈发笑,答得简单,可亦是痛苦的。
“你就不怕她死在那边?”
“江姑娘,她是个心性坚韧的姑娘,比蓉儿强很多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彼时,裴弗舟没有惊讶,只有骇人的冷漠,“苏弈,”他郑重地问,“你确定要这样做?”
苏弈一狠心,深深点了头。
裴弗舟没有犹豫,只颔首,利落道:“好。我会帮忙。”
苏弈忆到这里,不禁睁开了眼,笑了笑得如此嘲讽又无奈。
不曾料,裴弗舟如此心如深渊,从那一刻起,居然连他这个好友都是瞒着的。
谁能猜到,裴弗舟所谓的“帮”,竟然最后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
的确,他看似是帮着苏家向江妩隐瞒了替嫁的事情,什么都没说;后来,江妩顺利和亲了,他们以为尘埃落定,不想,却是噩梦的开始。
江妩春日启程,入突骑施时已是暑夏,听说是在成亲当夜,突骑施可汗竟然一夜暴毙。
起初,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意外,暑热塞外疫情横行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可汗本就有些年岁
可后来,王朝同突骑施的关系越来越糟,似是有人从中挑拨;没多久,就连江妩替嫁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惹得突骑施大怒,只得了一个比假公主还假的替身,言辞直指国公府。
等苏弈回过神来,察觉出裴弗舟不对劲,才意识到这个人已经近乎失心。
那时候,他一把揪住裴弗舟的袍领,几乎是第一次,咬牙切齿的恨声直呼其名,迫道:“裴弗舟你疯了?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要活,我要国公府活。你这是在干什么?!想让我死?——”
裴弗舟却眸色闪过一丝轻嘲,微微一笑,一点一点地掰开了苏弈的手。
他嗓音淡然,又有些慵倦,“放心。你不会死。我不要看任何人死。”
“你派人毒杀那个老不死的,突骑施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你暗中挑起两国争端被发现在大华一样死罪!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军功”
裴弗舟说着,却冷冷一笑,挑衅似抬着眼,而后,用一种笃定的,压抑了许久的嗓音,字字清晰。
“我、要、江、妩——”
苏弈几乎是哑然失笑。
裴弗舟要军功这件事情或许还可以让人思路一通,可江妩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古怪又好笑。
“你说什么?你要江妩?她现在是突骑施的阏氏,无诏不得归!你强行带走,你们两个都会死。”
“所以,”
裴弗舟理了理领口,眸色里尽是运筹帷幄的平静,道:“我要用突骑施的疆土,换来和她的平安。”
“”
苏弈失笑,几乎脱力,他忍痛选择背负小人之名,裴弗舟却偏要做枭雄,忽然,一种酸涩的,嫉妒的莫名心思漫了上来,只摇头,“此事,你早就和江妩暗示过了对么。”
裴弗舟正转身走,一听这话,步履微顿。
苏弈道:“江妩后来同我说过,她很怕你,总觉得你要赶走她。她不信任你对么,你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会听。知道么裴弗舟,其实她很不喜欢你的。”
说完,苏弈见裴弗舟肩头果然一动,忽而有一种解气的痛快。
“是么?”
裴弗舟回过头,面色从容淡漠,努力压下一丝郁色,淡道,“但是,她如今也不喜欢你了所以,你和我差不多”
“苏弈,是你舍了她的。可我不会弃她而去。”
“此事你若是从中阻拦,”裴弗舟临走前,骤然寒了声,“我连你也杀了。”
廊下瓷铃在风雪中摇曳脆响。
苏弈坐在廊下,缓缓回过神来。
那是裴弗舟生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亦是说的最后一句话。
忽然,眼前一凉,有人蒙住了他的眼。
熟悉的香气涌了过来,苏弈笑,开口道:“蓉儿又顽皮了。”
“阿兄总是猜到,没意思。”苏蓉跳了过来,不乐意地说道。
苏弈见妹妹要出门的打扮,问,“你这是要去哪。”
苏蓉咬咬唇,“张家娘子去城郊的寺里求姻缘,听说很灵,我也要去。”
苏弈失笑,张家娘子?那不是被裴弗舟拒了得那个吗?
东都贵女圈子不是特别大,彼此相识再正常不过,苏弈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
苏蓉打量几眼,夸道:“阿兄玉树临风,还用求吗?”
苏弈不语,只淡淡笑了笑,似是叹息。
“我不是求姻缘。年关了我是为我两个故人上柱香。”
“是谁?”苏蓉歪头不解。
苏弈没有多言,只摸摸她的头,道:“走吧。”
此时,裴弗舟恰逢白日下值,今日风雪漫漫,细粉似地给东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妆容。
城中,浮屠塔的金顶在雪中若隐若现,阳光一照,灼灼生辉。
恰逢正午,大大小小的金铎接连撞击,清脆又沉稳的叮当声遥遥传来,响彻洛阳。
所谓暮鼓晨钟,不过如此。
裴弗舟不知怎么,被这安宁之声吸引了过去。
走入永宁寺院中,冷松青青,危石沉潭。他撩袍进了殿宇,香火缭绕,因着快要元日,所以祈福声声,梵音不止。
他抬眼望,硕大的佛像作壁上观,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这些从天竺传过来的人物,不知何时成了众人心中的神祇。
裴弗舟是一向不信这些的。
他环绕四方看,忽而停在一处空旷的壁前,凝视许久。
僧人见他身姿不凡,颇有气宇,于是过来问候。
裴弗舟望着空壁,并指一示意,只问,“从前此处是不是有一副供养人像?怎么没有了?”
僧人诧异,只做思索状,而后却是合十行礼,“郎君记错。永宁寺建寺以来,没有供养像。”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脑子里恍惚一下,只觉得记忆里的确是应该有的。
他摇了摇头,绕着看了一圈,于是离去。
谁想,他才从后殿刚绕到前头要走,一抬眼,与江妩四目相对。
裴弗舟心头骤然停住,愣了愣,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立即背过身,打算再回后殿,避开她。
可惜已经太晚。
他才要旋身迈步,江妩已经出声绊住他的脚。
“诶。你怎么在这?”
她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停在他旁边,朝左右看了看,惊奇地故意道:“裴将军也是会信神佛鬼怪的人吗?”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只见江妩气色红润,精神很好——显然是已经酣睡个够的满足感。
估计又是才醒不久吧。
裴弗舟这么想着,唇边不自觉地牵起几分无奈的弧度。
他随口应道:“随便来看看。没什么信不信的。”顿了顿,转而问她,“你来干什么?”
江妩张了张嘴,本想说,是来拜一拜,给下次相看添添福气的。
可想起桂姨娘帮她找了人家的那件事,裴弗舟还是不知道的,于是赶紧咽了一下声,只努努嘴,“哼。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裴弗舟轻轻笑了一下,就算江妩不说,他也大概知道是和什么有关。
“那你去吧。”裴弗舟朝领香的方案给她一指。
不知怎么,如今面对江妩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避开的冲动,他垂了眸,道:“那我走了。”
江妩眨眨眼,拉住了他的衣袖,诧异道:“来都来了,你不求点什么。”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咽了一下嗓子,“求人都不如求己。何况求什么神佛?都没用”
他话音甫落,唇边一紧,忽地盖上了一柔软的触感,带着点清淡的花香。
裴弗舟顿了顿,回过神来时,发觉那是江妩的手心,正贴在自己的唇上,虚虚实实,
他脑中轰然一鸣,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唇间那一处去。
唇本就是敏感的,此刻她的手心连着手指按了上来,甚至,似乎感觉到了她指下微微跳动的筋脉,起起伏伏,每一下都给他心头如不轻不重的一击,体香混着花香,敲在他的唇边。
即便只是这一小小的肌肤,他也能确认,她的味道一定是甜的,那比什么饴糖蒸糖糕还要诱人些。
裴弗舟一时心神微颤。
他不觉有些心塞,脑子坏掉的不是他,分明是江妩缺了点什么,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是无动于衷。
真是拿他当姐妹姑娘的看么
若此处不是寺院,他恐怕真要抑制不住,怕是要抓住她的手臂,自纤细的指尖一路细细地吻到她的手腕去,而后将唇贴在她腕心的脉搏上,好好感知一下她对他的感觉。
这般想着,他竟有些气息不稳起来。
然而他却竭力去抑制,生怕自己凌乱的呼吸落在她手的边缘,被她发觉了去
这一动作不过是须臾之间,可裴弗舟却觉得度日如年。
江妩捂住了他的嘴,神情却没有丝毫暧昧,只挑了秀气的眉梢,警告他道:“啧啧。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晦气。拜一拜吧,拜一拜也不会掉块肉。”
裴弗舟心中却叹,她这般捂住他的嘴,却还要他坐怀不乱,那才是比剜肉更加难熬才是。
他无奈,只好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那呼吸已经一下比一下沉了,抑制不住地喷洒在她的手心里,滚烫的热气混在一起,与她的肌肤相缠,小小的空间里,已经润得有些湿。
江妩皱皱眉,察觉出来他一开一合的唇,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搓了一搓,发觉手心里有了淡淡的湿润感。
裴弗舟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解释。
然而下一刻,江妩却“噫”了一声,下意识地朝他手臂那块布料抹去,一面蹭着还给他,一面十分嫌弃道:“你这是邪气虚盛,要发病了么?”
“”.
裴弗舟被江妩拉着也去拜了一拜,起身后,将香插在香炉里。
他做完一切,去看江妩,不禁哑然失笑。
她倒是熟稔,对着香炉又拜了三拜,一会儿又从荷包里拿了铜钱,又是闭目许愿祝祷似的,而后放进了香炉里。
看江妩这么虔诚,裴弗舟都有点不忍心去见她愿望落空了。
他靠在抱柱上抱臂等,一会儿见江妩端袖走过来,心满意足的样子,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许什么愿了。”
她如此迫近他,仰着头,几乎是直视他的眸底。
裴弗舟沉了沉,她这样的姿态未免有些过分,给他一种欲说还休的渴望的模样。
他垂眸落在她唇上,心神不宁。
然而自知俯仰之间的心思全被神佛瞧着,只觉得有些心虚。
裴弗舟默了默,推开她一些,面不改色地将她方才那套说辞搬来还给她,“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
江妩对裴弗舟越来越无言以对。
这人心性大变,她只盼着他千万别回想起来从前——倒不是怕裴弗舟找上她门来算账,而是,居然有点心疼他。
等裴弗舟想起来今日之种种,恐怕要羞愤至死。
江妩望了他一眼,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很是同情。
出了寺院,两人走在雪中。
此时雪停,一路皑皑,洒了盐花似的。
东都的冬天比江淮冷些,江妩从前爱俏不穿棉,为了装优雅,常常冻得要死。
如今她想通了,天冷就要穿暖,一件一件地裹在身上,厚厚实实的,自己舒服就好。
大氅仔仔细细地裹在外头,下头的衣衫带着皮毛的边缘,一直裹到脖颈,半点肉都不露出来。衬托着一她的脸庞玉雪一团似的,白白净净,天一冷,两颊微微泛着浅红。
裴弗舟看在眼里,恍惚觉得她像个大粽子。
还是个甜粽子。
真想吃一口。
他心思歪了一下,见江妩如此纯致,又有点自责起来。
临了街头,裴弗舟要去东宫,恰好江妩也要走。
他原本期待着她还能向上次一样,陪他多走一段路,然而江妩却支支吾吾起来。
“我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江妩没说,桂姨娘有了相看的消息,特意约了茶肆说一说。
裴弗舟一听,虽然有些失落,可也慢慢接受着她只把他当朋友的事实了。
于是点点头,并未多想,只道:“好。那你回去小心。”.
裴弗舟一到东宫,见太子正同人说话,转过屏风,先端袖叉手拜过。
“殿下今日诏臣。”
太子回过头,一脸喜色,“二郎快来,上次你给柴锜的差事他办得很好,提前回来了。走,咱们三个去内室谈。”
裴弗舟抬起身,看向了柴锜,微微点头。
柴锜见到了裴弗舟,亦是十分恭敬,端袖朝他一礼,笑得十分爽朗,“裴将军之计,柴锜总算不辱使命。”
裴弗舟刹那间脸色凝住,沉郁之色渐起,脑中有数个片段闪过,串联在一起。
这句话,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作者有话说:
【鸡距笔】
唐朝爆款流行写字笔,文人墨客超爱,效果劲健硬挺,笔头像鸡爪,粗短锋利,
白居易《鸡距笔赋》:“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不名鸡距,无以表入木之功”、“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
感谢在2023-04-17 22:34:33~2023-04-18 17: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第 54 章
◎眼不见心为净◎
柴锜是个爽朗直率的性子, 身着行动便利的青色的翻领袍,这一点和旁的文官不大相同。不过,柴锜的确不会武, 虽生得不算十分俊朗,可眼睛里倒是透着才思卓敏的光。
太子詹事府留下的人么, 太子对他有绝对的信任,因此裴弗舟也是信的。柴锜有慧博学, 办事随机应变,也能说会道。时间长了, 裴弗舟也对柴锜这个人颇为赏识。
裴弗舟方才脑中一晃,有那么一瞬间可以确认,当年他同柴锜一定是很有交情的。
这么一想,对于顺理成章地破坏了他的相看的事情, 裴弗舟心里闪过几丝歉意。
当今局势暗潮涌动, 圣人最忌惮皇子窥视皇位。太子为了避嫌,不得已打发了很多人走。
如今东宫人少, 说话倒是方便很多。
三人对坐于一展屏风之后,小仆走路脚步轻,给他们端来了煎茶。
茶碗是孔雀石的, 茶由雪水煎成, 茶汤很浓,上头飘着白色的梅蕊,很是淡雅别致。
裴弗舟低头看着波光水面上浮着一朵小小白梅,心中宽慰:太子如今总算心性平稳, 欲韬光养晦, 以待来日。
这十分好。
他喝下了茶, 点头沉声道:“殿下有心。”
太子温然一笑, 自是隐晦地谢他上次指点,接道:“二郎擅棋,有空常来东宫陪我对弈。”
如今言多必失,说话三分满即可,不必太多,自然都懂。
柴锜也是明白的,放下茶盏,说起西京事。
“长安风光依旧,龙首原之上一如往昔的壮阔。只是,大明宫中有几处殿宇,年久失修,稍有破损,不过,不成大碍。”
裴弗舟和太子相视一顿,这是暗指太子在长安的旧部果然出了蛀虫。
柴锜点头确认,从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呈给了太子,“殿下,请过目。”
太子迟疑一下,接过来,打开看,越看,脸色越发紧。
此事倒是在裴弗舟的预料之内。
旧部是太子留在长安驻守的,来日太子荣登大典,欲开辟新天地,势必要迁回长安的。
比起圣人选择的东都洛阳,西京长安才是太子的暗中发展的据点。
只是时间长了,难免旧部人心涣散,若七皇子暗中放些风言风语,旧部有个别人生了异心并不意外。
上辈子,裴弗舟虽然对此有所留意,隐隐提醒过太子,可太子对老臣仁厚过头,并没有怎么在意。
如今看来,不除是不行了。
裴弗舟瞧出太子又为难几分,勉力劝谏,“殿下。”他沉了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殿下欲成大事,不可拘小节。”
太子长叹,望着幽深清净的殿宇喃道:“本就人少。再失左膀右臂,恐举步维艰。”
裴弗舟只摇头,“殿下有臣,有柴锜,还有国公府鼎力相助。”
“可是,”太子问,“二郎如何想?庭院里,花花草草养得久了,也生了感情,即便是该除去的杂草,可也又不忍心。本宫不如二郎,做不到斩草除根。”
裴弗舟顿住,叉手一抬,“殿下仁德,是臣不如了。”
太子却叹,这不是你的问题,“本宫如今儿女双全,一步走错,牵连甚广,”他按了按裴弗舟的手,摇头道,“二郎,你尚无家室,可明白我的意思?”
皇位之争向来残酷,太子是怕最后成了输家,恐他儿女也不得生路。
裴弗舟默了默,思忖片刻,继而抬起眼,道,“好。那不如明赏暗除。长安旧宫阴冷潮湿,几位老臣怕是腿脚不舒服。不如将他们移去风光之地,也算宜居。锦州,北庭,江州,都是好地方。”
这一下,裴弗舟是打算将名单上那几人调去东南西北,各自分散开来,联络不得。
柴锜连连点头称好,“此为仁善之举,圣人会感念太子体恤老臣之心。”
太子觉得有理,微微颔首,脸色舒缓很多。
太子看着裴弗舟,心中十分庆幸他选择了自己。裴弗舟执掌金吾,有他在东都固若金汤,来日若真的不得已剑指皇城,还要指望裴弗舟同他一众金吾武侯相助。
如若裴弗舟是七皇子之人,他自己这皇位,不争也罢。
想到此,太子便也起了些对下属的关怀之意,说起放松的闲话。
“二郎好事快近了么,听闻太常寺卿之女贤淑貌佳,你可满意?”
太子倒是盼着他们早些娶妻生子。年轻郎君多血气方刚,办事果断利落这是好事,可太过贸然也是有点危险。倘若家里有个可心的温婉之人,再有孩子,多少能稳稳心性。
说来也是无奈,男人瞧着顶天立地,可还是要靠女人变得成熟起来。
裴弗舟哪里都好,就是生性冷然,走不进这人间红尘似的。他是一把利刃,可终究少了几分人情的味道。
太子替他可惜。
转而把脸看向了柴锜,一笑,随口道:“柴锜向来性子好,苏弈自不必多说。本宫不担心他们,只是挂着咱们这位二郎。”
裴弗舟有些尴尬,突然拐到这上头,有些不适应,顿了顿,只好老实交代,“殿下,臣如今没有订下婚事。张家娘子同臣没有关系。来日若有人误会,还望殿下替臣澄清一二。”
太子微惊,道,“竟是这样么。”
“是。”
太子笑了笑,“无妨。东都女郎多半都仰慕于你。说起来,本宫王妃家有个堂妹,正值芳龄,与你当是良配。”
裴弗舟略顿了顿,只好推脱,“多谢殿下好意。可臣心里有人了。”
太子“哦”了一声,其实先前听闻裴弗舟说婚事没成的事情,他倒没有特别意外。裴弗舟眼光高,这不奇怪。
只是他说心里有人,此时倒是有些兴致。
“能入二郎的眼,自当是高门世家的绝世美人了。”太子赞叹。
裴弗舟心里一凝,不由想轻轻哂笑。
只是个喜欢睡到中午自然醒、又不怕夜禁跑出去玩的姑娘而已。
说江妩是绝世美人,似乎有捧杀的嫌疑,可她的脸的确好似和他的心连着线似的,一颦一笑,皆是牵动他神思。
裴弗舟想起江妩,唇边不自觉地挂了点笑意。
太子留意他神情,猜裴弗舟必定很是珍爱之,于是道:“今岁元正的朝会群臣家眷进贺,你不如将她也带进宫吧。正巧教本宫也看一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教你如此心向往之。”
裴弗舟一听,握拳咳了两声,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单相思。
*
东宫不便多留,裴弗舟拜别太子后,柴锜同他一并从皇城出来。
到了御街的街口,裴弗舟踅过身,侧头道:“柴令史找裴某还有事?”
柴锜朗然称是,恭敬一拱手,“将军敏思。”
裴弗舟道:“但说无妨。”
柴锜没有多言,只从袖中拿出一三寸长的纸卷,递给裴弗舟,道:“殿下难得心性平静,属下不敢再扰。这是属下去长安搜集到的另一份名单,只呈予将军。”
裴弗舟顿了顿,接过来打开一看,神色不禁一沉。
柴锜道:“方才给太子的,不过是几个重要之人,将军已经将他们分散开来,想来能抑制住事态。可这些,与他们蛇鼠一窝,虽未散兵不足为惧,可足见七皇子筹谋已久。属下恐时机之差,太子若要成事,必须加快了。”
裴弗舟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太子想蛰伏等待,可七皇子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眼见一场风涛来临,太子若要抗住,必须有更稳健的根基足以抵挡圣人易储的心。
根基何在?眼前只有突骑施这个硬骨头。
裴弗舟有点头疼,绕来绕去,怎么又成了苏弈的叔舅二人身上。这战事办妥即太子的大功,输了,怕是要风雨欲来。
他揉了揉眉心,近来烦心事太多,头疼得厉害。
“为何告诉我?”裴弗舟闭着眼问了一句。
柴锜坦然,“锜钦佩将军,想做一番事业,因此甘愿追随。”
裴弗舟目光流转,“你就这般信我?”
柴锜笑道:“将军不是也信任属下么。去长安这件事,听闻是将军举荐。”
裴弗舟一时语窒,他那是真的无心之举,竟是歪打正着,拆了他和江妩的好事,又教他以为是自己信任。
因此心里有些无奈,只点头道:“你办事妥帖利落,来日定位栋梁。”
柴锜被夸,不好意思地笑笑。
“元正日将军要参加朝宴,又要归家陪伴亲眷,锜不敢耽搁。不过,元正之后将军有假吧,不嫌弃的话,不如来我家饮一杯屠苏酒。”
裴弗舟一哂,玩笑道:“你不会也要给我介绍女郎吧?”
柴锜说不敢,“将军不是有心上人了么,必定如珠如玉。其实是我家小弟,他自幼习武,十分仰慕金吾的威风。将军可否指点他一二?”
裴弗舟笑道:“小小年纪如此志远,这有何不可?”
柴锜谢过,而后一叹笑,道:“倒是羡慕将军自在。不瞒将军,先前家里头给我安排了相看,我正愁着应付,索性能去长安,就那么罢了。如今年关,怕是又催得紧了。”
裴弗舟随口道:“是你心中有人选了么。”
柴锜说不是,而后抬起眼眸,里头闪烁过坚定志远的眸光,“属下不想谈婚论嫁,只想做一番事业。”
裴弗舟听完轻轻一嗤,笑着摇了摇头。
*
江妩正坐在熏笼旁认认真真地绣香囊。
自打她从外头回来,已经老老实实地坐在矮凳上,对着这块细绢飞针走线地研究半天了。
抱穗打起帘端着小茶食探身进来,不禁笑道:“姑娘是转性子了么,都做了一个时辰还多了。”
江妩平时对女红不爱上心,缝了两针就放下。练字的时候,倒是更有耐心。
她听抱穗揶揄,不怎么理睬,只垂眸,继续比划着图案,随口道:“诶,这些东西总归要练一练的。反正也是闲着。”
她说完,她皱眉对着那图看了看。
江妩绣的是浮屠语中所言的迦楼罗,也就是金翅的大鹏鸟。
目如火眼,喙如铁钩,尤其是一双翅膀,灿灿然如缀着金珠碎玉,灼灼似宝剑,好不高傲。
当然,这样的难度对与江妩的手艺来说,实在是不会走就想飞的那种。
抱穗伸着脖子瞅了一眼,忍不住捂嘴笑,“姑娘也知道心急学这些了,看来是有好事。”
江妩笑了一下,“其实就是随便找个顺眼的图练一练。”
说着,她穿起一根金线,开始和那大鸟的翅膀较劲,顺便说起桂姨娘好心给她张罗的那事,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道:“你还别说,我有很强的预感呢!这一次兴许能成。”
抱穗听了直努嘴,“先前宋夫人寻的柳司史、康补阙都没音信,哦对了,还跑了个柴司史不是?这国公府的姨娘,认识的人能妥帖么。”
说着,恰好卢氏和沈蕙串门回来,抱穗伸着脖子听着声,沮丧地坐下,“瞧瞧,人家自己张罗好郎君呢。姑娘也不跟着去。”
“那都是给表姐的。我非得去凑什么热闹。”江妩提醒道,说罢,想起来那柳康二人就烦闷,皱了眉,回头幽幽然,“还有,以后别提那档子事了行么,说得好像我没人要一样”
抱穗哎呦了一声,只坐下来给她选银线,接口道:“我的好姑娘。您是没人要么人家苏世子和裴二公子对你有意,是你不要人家的。”
江妩听得心头一乱,不小心扎了一下手指,血珠子就冒了出来,她赶紧放在口中吸了吸。
说苏弈对她有男女之意,这还有可能,提裴弗舟是什么意思?
她嗤笑一声,只挑了这个最不对的更正,“你错。人家裴二公子什么人,需得高门贵女相配,要求高着呢。被他瞧上眼的姑娘,估计活得十分辛苦。你说他和我?实在想太多了。”
抱穗噘嘴不以为然,手里麻利地打络子,回道:“姑娘同我还瞒么。那通禁的令牌是谁给的?一盒子的金钗金梳谁送的?姑娘归家谁送回来的?算上先前夜宴落水,请你吃饭,这都多少次了?”
“可是,”江妩张了张嘴,她垂眸道,“这都是事出有因的”
抱穗听江妩嘴硬,啧啧两声,神思又异想天开起来,“是么。裴二公子不是连张家娘子都推开了可别也是为了谁。”
江妩腰身僵了僵,一时失言,心头好似被一团丝线缠得发紧。
呼吸凝了片刻,她只哂笑一下,自语喃喃,“你越说越荒唐了。”
当夜,飞雪漫天,寒风呼啸地扫过树枝,吹得人睡不着觉。
内室里熏笼烧得暖,可江妩还是辗转反侧起来。
抱穗说过的话成了一幕幕的情景,一闭眼,就在她脑子里灯影戏似的过来过去。
她不知怎么,有点心慌,又有点想笑。
夜半,恍惚梦见了裴弗舟的一张俊脸,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她猛地惊醒,喘息半天,怔了一阵,而后懊恼地拿起被子盖在头顶,自己在被窝里躲了躲。
隔日,江妩终于等到风雪停了,冰莹映着日光,一片光怪陆离的人间。
她立即穿好衣服,出门往修善坊走,想着定要裴弗舟请她一顿好的,以出一出昨夜他入梦吓唬她的气。
可走到了一半,不知怎么,她忽然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踌躇一阵,江妩又默默转身回了家。
若是从前,她还能无所顾忌地去寻他。
可自从抱穗一番话过耳,只觉得她和他之间某道安全的屏障有了裂纹似的。
那桩桩件件的小事,其实罗列个理由,的确都是有源头可循的,自是可以说,他们是清白。
然而,这些事情连在一起看,未免不让人多思。
她感到莫名的害怕,想去问他个清楚,可又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江妩回了屋子里,解开大氅,重新坐下来,沉默地拿出大鹏鸟继续练手,细细密密的金线银线交错着,瞧得她眼花。
偶尔,她也会时不时瞧着覆了雪的影壁呆上一阵,看着前来拜庆的人,没有她熟悉的那个身影。
很奇怪,眼下临了年关,沈府传座的帖子也散了出去,可裴弗舟也好像很默契,她不去找他,他也一日没有再来看望。
飞雪漫天,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初一。
江妩守岁了一整晚,家家户户院子里爆竹噼噼啪啪个不停,她临了清晨才迷糊了一小会。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过了正午,下厨已经烟火绵绵,沈府今日有来串门的客,前堂里,有小孩子闹成一团。
她犹豫片刻,挂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出门去了修善坊。
别苑的门半掩着,江妩轻轻推门走进去,见穆戈正在院里插着幡旗。
见了她,穆戈很高兴,“江娘子新岁吉祥!是来找我们少郎主的么。”
江妩有些尴尬,只道:“路过而已。你们少郎主应该回裴府了吧。”
穆戈道:“今日有大朝会,圣人赐宴群臣,少郎主怕是要晚上才回来。”
江妩这才想起来,元正日,群臣和外邦使节是要入宫觐见朝贺的。晚上有热闹的宫宴,裴弗舟这样的高官,肯定是要一直呆在那里。
不会像她这么闲得慌。
她有些惘惘,穆戈却还在热情地问,“江娘子可有什么话要带么?”
江妩连连摇头,只虚应笑笑说没什么,转身走掉。
门扉轻轻地掩上,穆戈却露出怅然的脸色,叹口气。
他呵着手回了屋子,裴弗舟正坐在案几前看兵书。
穆戈沮丧,“少郎主。江娘子走了。”
裴弗舟没有抬眼,剑眉下一双淡然的眸子低垂,他嗯了声,问,“怎么说的?”
“说少郎主不在,晚上才回来。”
“很好。”裴弗舟说完,身姿不动,只静静地翻了一页。
穆戈不懂裴弗舟的用意,江娘子都找上门了,少郎主却不见。然不敢多言,自退了出去。
内室檀香袅袅,重归于寂。
裴弗舟这才放下书,目光看向窗外的皑皑景致,默然不语
许是父子还是连着血脉的,裴肃遣下仆来瞧裴弗舟,老仆只十分委婉地问“少郎主是否归家同贺新岁。”
裴弗舟知道,父亲十分要面子,忍着除夕和元正不肯说,今日已经是初五,再过十日就是上元大节。再不归家,算什么?
他却只微笑,“我这几日当值。劳烦父亲请族中旁人同贺。”
裴弗舟是故意的,果然,裴肃在府上宴席中得知后,一张老脸气了又气。
可裴弗舟倒是没说谎话。
他烦乱,所以避开了江妩。
这心结早晚要解开,既然没有结果,何必再纠缠?眼不见心为净罢了。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所以他做个好人,与旁人换了勤,这两日在右武侯府当值,遣旁人归家庆岁去。
*
窗影疏疏淡淡,右武侯府无人。
这过于寂静的堂中,倒显得不像是新岁该有的气氛。
裴弗舟一个人坐在堂中,一面吃着糖糕,一面翻看突骑施的地形图,也算乐得清净。
正举着笔勾勾画画,凝眉思索,忽而门口异动,他抬头,见守在府外的老吏进来通报。
“将军,有人求见。”
“何人?”
“是个女子,说是叫江”
“说我不在。”
“呃,可那女子说她去过您家,见您不在;知道您肯定在这里,她说请您不要躲着。”
“大胆。”裴弗舟冷嗤一声,“谁说我是躲着叫她进来。”
老吏领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江妩被领了进来。
裴弗舟正襟威严坐在案几前,见江妩裹得严实,脸色微微红,刚进来就打了个喷嚏。
他皱了皱眉,估计外头天是很冷的,也不知她呆多久了?
忍不住身形微微一动,只想起身去迎,然而握紧手压下心思,重新坐直了身,一动不动。
他只吩咐道:“再加个熏笼进来。”
没一会儿,室内暖意融融。
江妩很快暖和过来,解开了大氅,坐在他的案几旁默默无语。
多久没见了?好像也没有很久。可是两人坐了很久,谁都没说话。
裴弗舟一直没理睬她,当她是空气,只自顾自地靠在凭几上看步兵图。
然而余光见江妩搓着小手,目光四下里瞧。
他蹙起眉,没忍住,终于倏地淡声道:“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张望什么?”
江妩微惊,收回了目光,轻轻哦了一声,而后垂眸捏着袖口。
裴弗舟以为她冻坏了嘴巴,不会说话了,看了一眼,扔下手里的图纸,双手交叠,无波无澜地问,“你来干什么?”
江妩抿抿唇,听出裴弗舟似是颇有微词。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不适,果然是在躲着她么,想起抱穗说的话,有点紧张。
这次来其实是趁着新岁,见他也算是顺理成章。朋友一场,总要相贺。
还有就是,想问个清楚。
话到嘴边,可又觉得直接说有些唐突。
她犹豫片刻,赶紧从袖里拿出一个香囊,放在案几的边处,朝他推了一推。
“送你的。还未祝你元正喜乐。”
“送我的?”
他顿了一顿,靠在凭几的身形轻轻动了一下,分明想去拿。
可他默了默,而后眉梢轻舒,似是有些不在意,只抬起眼皮看她,“是不是给旁人缝的,落下一个给我。”
江妩额角出了薄汗,这怎么说。虽然不是给旁人缝的,可确实也不是特意给他的,只是她练手的成品,自觉还不错。
她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虚应笑笑,悻悻道:“不要算了。”
说着伸手去够,然而下一刻,裴弗舟已经率先拂走,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审视。
江妩悄悄觑了他一眼,试探道:“这才新岁,你就这么忙啊?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见我呢。”
“江姑娘,请你不要胡乱用字。”裴弗舟口中应着,依旧看了看那香囊,越看脸色越严肃,“右武侯府直到上元前都要有人当值的,还有”
“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他把香囊放回了桌上,抬眼静静地看她。
江妩被他一双俊秀的眸子瞧得心头一空。
“就是就是过节了,友人之间相赠。这没什么吧?”
裴弗舟倒是没怎么多想,脸色淡淡,说“是没什么。”
而后指节一曲敲了敲案几,剑眉轻蹙,不解地问,“可我是说,你缝一个肥硕的麻雀给我,有何寓意。”
“”
作者有话说:
【幡子】唐朝正月初一时家家院子里插一条长条的旗子(布或者是纸条),用来祈福。传到了霓虹就成了长条鲤鱼旗
【传座】就是吃席,《汉典》“元日后,民间邻里相递作饮食相邀。今在此家,明在彼家。”
【元正/元日】正月初一
【上元】正月十五
感谢在2023-04-18 17:38:34~2023-04-19 16: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第 55 章
◎“我若说现在想亲你,你会拒绝吗?”◎
江妩现在十分后悔。
大冷天的节庆里, 不在家歇着,自己巴巴儿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好心来拜贺他,又送了礼, 结果在这里坐冷板凳不说,还要被他当面笑话手艺不精。
她坐在那, 心里寒凉,只扯了个嘴角, 笑得发苦发涩,“怎么你不认识么。这分明是迦楼罗, 是大鹏鸟啊!朱翎金翅,如鹰似鲲云程可行九万,利爪足令诸禽丧胆,明明很威风的, 你这什么眼神。”
说到最后, 那语调里忍不住有点哀怨——他可以直接说她技不如人,但不能说她的成品是个麻雀还是个‘肥硕的麻雀’。
裴弗舟迟疑了一下, 重新拿起来翻看。
见那绣面上头金银赤线细细密密,一层压着一层,勉强排得紧凑, 鹏鸟额头还镶了一颗小小的明珠, 瞧得出来着实很是费工夫。
想起他当初捡到她那枚绣着海棠花的香囊,好像的确是这个有不少的进步,也够为难她了。
不过方才她说的那些关于迦楼罗的话,寓意别有心思, 很符合他的喜好, 这倒叫裴弗舟不由牵唇淡笑。
他不看她, 只说好吧, 拿了香囊在腰间左右比划了一下,给她台阶下,“是我狭隘,不怎么读那些浮屠之语,的确是不知道这种鸟的。不认识也是正常,你也别放在心上。”
江妩听他这话,脸色舒缓一些,干巴巴地点点头,“听你这般说我放心了不然我真会怀疑自己同旁人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裴弗舟没有说话,左臂撑搭在凭几上,双手交叠着手指似是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道:“也不是个个女子都须得在这上头费那么多功夫的。有人擅,就有人不擅。倒是你的字,我瞧着算很好,从前仔细练过么?”
江妩抬起头,有点惊诧,“你见过我的字么?”想了想自己并未给他写过什么,“为何这么说?”
裴弗舟淡薄的视线朝她腰间的海棠香囊一瞟,颔首道:“你那上头的‘江’字,是自己写完照着绣的么。这个字原就单薄,很难撑住,你绣得虽然勉强,可字的骨架能瞧出来。可见练过,当是不错,应比我见过的旁的女子的字要好。”
江妩被他分析一通,一时噎得没话说。
先是大棒打压了她的绣工不佳,后来又这般不吝啬地塞她一嘴甜枣,夸她的字好。
她乜了裴弗舟一眼,扭捏了一下,只好对于那夸赞照单全收,道:“家里古本多,闲来无事就照着写写,所以什么字都练练。”
“原来如此。很好。”
他话落,突然发觉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起身在案后坐正,重新铺开方才写了一半的纸,举笔蘸了墨,比着兵书一列一列地继续写着什么。
裴弗舟头也不抬,垂眸落笔如飞,只口中淡声道,“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家吧。”
说罢,他余光的视线里还是不自觉框住她的身形,嘴上让她走,可又不愿眼见她真的就直接走掉。
如今裴弗舟打算疏远些她的,或许这般就渐渐淡了,省得来日还要忍受这些儿女情长的烦乱。
可惜,这方百转千回的心思,落在另一方耳朵里,却听出点不近人情的意味。
江妩见识过裴弗舟曾经的冷淡,如今他这般举止,忽然翻脸似的,实在是惹得她心里有些郁闷。
这男人的心绪也太阴晴圆缺了,年前在永宁寺还是好好的,隔了年关就成这样了。
江妩咬了咬唇角,只觉得裴弗舟这是在赶她走。
或许人总是会泛起不甘心的毛病吧,男女都不例外。
裴弗舟越是这么不给江妩面子,让她回去,江妩就偏要再争回几分面子,非要把事态圆回来些,才肯罢休。
于是她赖在蒲垫上没离去,相反,倒是往他案头那边挪动了几分。
她倾身覆趴在案几边缘,脑袋微微前伸着看,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提腕书字的姿态。
裴弗舟笔底有龙蛇,腕骨端庄,写出一串疏密得体的字迹。
她这边有意留下,于是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满嘴奉承道:“好字、这是好字!”
裴弗舟蹙起眉头没有说话,停了笔,转眸瞥了一眼她缺少距离感的姿势。
江妩就在他左臂旁边,半身软玉倾撑着下巴落在案几上。
她扬起视线瞧他,笑得有示好的意味,眨巴几下眼,道:“你怎么练的?”
那张丹唇正微微翘着,谈吐的一呼一吸间,她的气息便弥漫了过来,飘落在他的左手的手背上,泛起一阵阵温热。
裴弗舟有点不满,皱着眉想提醒她,让她坐远一些。
可话挤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有点不忍心斥开她了。
半晌,他无奈,只好扭回了视线,继续垂眸写起来,淡声应道:“从前我习字时,为了省事直接临的二王,写多了就这样了。”
江妩撅起了嘴,忍不住啧了一声。
所以这是天赋么?她从来都是临碑学楷,以正字形、字骨;裴弗舟倒好,直接大劈叉似的,学得二王精髓。
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她心里发酸,实在是有点嫉妒了,悻悻道:“写字这东西是讲究心境的几个人比得了你这种人,出身世家,又是权势富贵滋养出来的公子哥,自然胸有大丘壑,习得快又好。不像我,就算按照你的写,也是软趴趴的。”
江妩说着说着,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越比越心塞。
唯一还算拿的出手的东西,在裴弗舟面前一比,也要显得低一些,总觉得脸上挂不住。
裴弗舟见她竟然为了这点事情就低眉耷拉眼起来,他起先是有些微微的讶异,而后眼底不禁染上几分无奈的浅笑。
摇摇头,方才紧绷着的神思全然松了一松,脸色也温然了几分。
“你这也要同我比么。”他不禁哂笑,语气里多了些许不自知的哄劝之意,“你为女子,我为男子,腕力笔势自然都是不一样,写出来的感觉也会不同。没什么好争的。”
说着,只将笔递过去,又给她往旁边让了个位子,他重新铺开一张崭新的白麻纸,朝她颔首,“罢了,你也写几个给我瞧瞧。”
江妩瞥了他一眼,叹口气,只好接过来,挪到他旁边的蒲垫上。
她提笔蘸了墨,察觉出那是上等的松烟墨,暗暗努嘴。这裴弗舟,好奢侈的大官,府中公差都要用这么好的墨。
江妩抿唇思忖,迟疑了一会儿,侧头呆呆地问他,“写什么?”
裴弗舟无所谓,道,“随你。什么都行。”
江妩挤着眉头缄默一阵,咬咬唇,揽着袖子写下一句。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这是写青海天高星明,哥舒翰日夜安定边疆,抵御涂蕃进犯的。
江妩是个惯书隶字的,所以写出来的字,顿圆不露锋,似是和这句不怎么相配。
然而那横撇勾捺左右开张着,倒是瞧着有一种博大气象。
裴弗舟歪过身子念了一下,有点意外。
本以为她会写个闺情缠绵的句子,见了这句不由嗤嗤地淡笑一声。
他看了看,大方地沉声道:“还说你这不是挺好的么。比我的隶字好。”
江妩脸红几分,受夸自然是心里头飘一飘,只依旧拧巴着客气道:“哪里。自然不如你的行书。我按碑帖学,学半天不得二王要领。”
她又比着裴弗舟方才抄兵书的字迹,按照他的笔法学了一遍,写下几个同样的句子,呈给他瞧。
江妩闷声道:“你瞧瞧还是差很多的。”
裴弗舟顺着她递过来的架势看了一看,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胸升腾起来。
这是她学着他的字迹写出来的,虽然还是秀气,可已经是很好。
只是,这给了他一种被追随的错觉——仿佛他向前一步,她也要跟上一步,一路亦步亦趋的。他做什么,她也学什么。
其实他一向是愿意看她走自己的路的。可眼下不得不承认,她临自己的这张字,给了他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他自嘲,大概男人总是感情里更虚荣的那个吧。
裴弗舟不自觉声音里带了点温柔,伸手给她指点道:“你这转折连笔处略略拖延,写的时候利落些就行了。”
江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重新拿了一张纸铺开,她提笔,马上按照他的话又试着写了几个字。
写完举着瞧,踯躅半天,总觉得好些,可还是差点什么。
她叹道:“还是不够好。这是少了笔力,不够潇洒飘逸,没个年月练不成的。”
裴弗舟凑过去瞧了一眼,无奈道:“你的笔尖舔墨还是太多了,不够尖。”他接过她的笔,替她重新沾好墨后,在砚台边左右翻腕,刮了两下,笔尖立刻如剑如针。
他递到她手里,叫她再试试。
垂眸凝视着她雪白的细腕游走,忍不住皱眉道:“腕子不要绷得那么紧,容易写死板。”
“嗯。这样么?”她腕骨一松,笔尖落下去,又成了蚕头燕尾。
裴弗舟无奈地吸了口气,说不对,而后不自觉地从旁边半拥过去,握上她的手,垂眸道:“要这般。”
江妩手背一暖,还没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覆了过来。
那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就赢一把包裹住她的手背;然而那手心也有些粗糙,尤其是关节之处,大抵是常年握刀,生了薄茧。
她自是闺中姑娘,细皮嫩肉的。
眼下他这粗粝的薄茧正慢慢地剐蹭着一把细腻的肌肤,引得她顿时心神乱了一下,手上也失了几分力气。
然而下一刻,一股更坚定的力道自他的手腕渡了过来,将她的手力牢牢地稳住了。
江妩不由背脊一直。
她不是没被男人握过手,从前,苏弈也曾牵过她。
可实在是不同。
苏弈总是虚虚地拉着她的手,可裴弗舟却不是。
那是一道属于裴弗舟的力气,好似有一种独天占地的霸道。
紧实有力,坚定沉稳。
他这般握着她,好似一股脑将她的手力全都夺走了。
她感到自己的手在他手掌中变得软软的,没了自己的方向。
若非他包裹得紧,那支笔怕是要从手中滑落。
“看好了。”他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吐露在脸颊,她不由浑身紧张起来。
她的半边身子已经在他怀里,一阵阵冷松的气息翻涌过来,吹得她心头如临松涛阵阵,恍惚间,脑中空了一下。
紧接着,他带着她腕力一沉,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没有了思绪,眼看着他用行草帮她续上了下半句——至今窥胡马,不敢过临洮。
那字是一气呵成的,果然是丰筋多力,很有风骨,尤其是最后落笔的两下撇点,利落干脆地连在一起,还真是犹如一把弯刀,直直地插入弯钩之上。
好似大雪满弓刀,弓刀入山峦。
她一时愣了愣,不得不被裴弗舟运笔所成的气势所震慑。
都说字如其人,没有人比裴弗舟更衬得金吾将军四个字了。她方才将那威严四方,震慑诸禽的金鹏送他,倒还真是送对了。
檀香袅袅,落雪寂冷,熏笼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冒出几个火星,而后很快便成了飞烬,笼中火炭明灭,如一只暗红色的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案几前的二人。
江妩心生佩服之意,不禁扭头对裴弗舟由衷感叹道:“你写的可真好”
“过奖。”裴弗舟转眸看她,温和的视线直达她的眸底,他目不转睛地瞧,见她长睫密密,勾人心弦。
他顿了顿,不自觉地另一只手慢慢从旁边也圈住了她,扶上案几另一边,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裴弗舟低柔了声,问,“还要写什么?”
江妩一时没留意,她喜欢看他的字,这是真的好看。
她低头想了想,螺髻不小心蹭了蹭他的下颌,她道:“写你名字看看吧。”
裴弗舟没有说话,抽出一张新的纸,再次捏着她的手,十分快速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而后,想了想,又沾了墨汁,在旁边添上了她的名字,江妩。
他淡淡一笑,凌空悬笔点了点二人的名字,不自觉地拥了拥,道:“我的。你的。”
江妩依着他笔尖看过去,她的名字分明暗藏着江淮妩丽的风情,然而被他以行草写出来,倒好似一柄美人刀,竟多了几分凌厉之美。
她笑着夸道:“好看!”,继而柔唇弯弯,脸上露出由衷的欢喜,“铁画银钩,很有风骨。”
裴弗舟听她奉承,垂眸间只是夷然一笑。
他有时候是真的佩服她,贪玩犯夜禁的也好,静心赏字迹的也罢,她这性子从来都要雅俗兼修,无拘无束的。
原来,江妩开心得这样容易。
裴弗舟不禁勾起唇边一缕弧度。谁说落魄的旧姓世家不过是空有其名?看这旧望江家的女儿,骨子里一样留存着魏晋的潇洒风骨,南朝的妩媚风雅。
他调转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庞一弯柔美的轮廓,这起伏的娇柔看得他有些沉醉,仿佛已经刻在了心底似的。
一时间,他呼吸一沉,满池的心神难以自持地漾了一下
他默了默,重新握紧她的手。
这一次不同了,他将手指轻轻嵌入她的指缝间些,握她的力道似是比方才要更紧了些,似是有一种十指交错的意味。
江妩微微仰起头,看他的时候有些迷惑。
刚想开口问,却被裴弗舟垂了一眼,他颔首启唇道:“集中一点。”
话音甫落,只觉手腕一压,两人便同时向那一方雪纸看了过去。
笔尖游走如游龙,先是笔锋犀利如刀尖,似是穿过天山大漠;而后,又一路往下,腕力轻了一轻,只添了几分柔情,好似春风吹入玉门之关。
江妩仔细地看着,唇边下意识地嗫嚅,跟着他写下的字,一个一个地念了出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本是写新婚夫妇之间互相调侃的玩笑话么。
江妩倏地心头一跳,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脑子不钝,自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尴尬地张了张嘴,想随便扯点什么话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圈在了怀里。
后背贴靠着他的胸膛,左右皆是他的手臂环绕。
江妩呆呆地吞了下嗓子,反应过来,脸色腾红,手立刻像鲤鱼似的哧溜一下从他掌心滑了出来,当即就要起身逃离。
然而,裴弗舟却比她敏捷一步,她才刚撑起案几要起身,他下一刻伸臂将她重新捞在了怀里。
她颤得没站稳,只半跌了回去,又一屁股坐进他怀里。
下一刻,她柔软的肩头已经被他顺势扶住,隔着衣料灼热得吓人。
这力道不容她再挣脱,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僵直地呆滞在原地。
裴弗舟心头跳了一跳,原来这团温香软玉半抱在怀里,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她一脸惊恐,像是受惊的兔子,杏眸瞪得浑圆,全身也僵硬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对上她的视线,慢慢放下了笔,而后将她往怀里拥了一拥,这突然的一下,倒叫两人拉进很多。
鼻子对着鼻子,气息交叠,不过咫尺之间。
满怀海棠香
谁知,这香气着实扰人,竟勾出人心底一点龌龊的欲//望。
裴弗舟心神大乱,忍不住往下圈住了她的纤腰。
盈盈在握,刹那间,手掌下尽是起伏柔软的曲线,
只是,她身子绷得厉害,这一唐突的动作,她反倒毫无反应,岸上的咸鱼似的,连挣扎都没有。
大概,是被他吓得连反抗都忘记了。
裴弗舟眸色沉沉,自知如果他不愿做个君子,对这样失去了反应的江妩,一时间做什么都可以。
他仔细端详起她的脸,顿了顿,忍不住抬手,以指节自她眉眼沿着侧脸滑落,最后凝在一抹如波的红唇之上。
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就这么被他得到了么?
裴弗舟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秀气的下巴,抬了抬,慢慢地靠近过去。
然而他的目光却依旧看着她的反应。
她没有闭眼,只是依旧惊恐地睁着眸子看他。
那双眼里,倒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似乎,是陌生的,是可怜的。
裴弗舟刹那间难过起来,他抬了抬眉宇,一向利落冷厉的剑眉之间,拢起一段黯然伤神的柔情。
他细细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怅然地问。
“我若说现在想亲一亲你你会拒绝吗?”
炭火静静地燃烧,噼噼啪啪地爆裂开细碎的声响。
屋子里,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了,离得太紧,气息交缠在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然而,谁都没有做出什么进一步的反应,仿佛就那样定格在原地。
若是旁人不小心闯了进来,瞧见这一幕,只怕还以为是一对心心相印的爱侣,正浓情蜜意地拥坐在一起。
裴弗舟方才问她,她却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他依然那样环拥着她,她也没有躲开——就算想躲,也已经无处可躲。
如果她说会,反倒来得干脆些。
可她没有。
软玉拥在怀里,手臂箍着她的腰身,即便是沉默,他也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的崩溃。
他艰难地等了等,知道她还在发呆呢,或许迷瞪瞪地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姑且算是没说拒绝吧。
这多少给了他一点犯界的勇气。
尽管他知道,可能有些自欺欺人。
他眸色暗了暗,一团火在胸腔里烧了起来。似是鼓足勇气发了狠,忽地一把将她拉扯进怀中。按捺不住荡漾如春水的心神,将脸向下靠近。
起初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的,只辗转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这足以让他销魂入骨。
然而,就在他即将去吻她的唇边之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他恍惚片刻,离开些去瞧。
下一刻,只见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那滴泪,映着一点烛台的瑛瑛之光,从长睫之上滑落过腮边,而后滴在蒲垫之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湿//意。
裴弗舟一蹙眉,凝神看向她的一双眼。
江妩的眼底慢慢聚起一汪池水,摇摇欲坠凝在眸边,仿佛立即就要滴落到他心底去。
裴弗舟瞧得怔怔,眼睁睁看着她眼底浮起的各色情绪
惊异,怔忡,畏惧,委屈,不情愿,难过,错愕
而唯独没有欢喜。
刹那间,他喉头一甜,心口剧痛,虽然早已预料,可这一刻还是有些承不住这样的结果,胸膛起伏几下,几乎是用尽全力,去压抑下那几口烈烈上涌的气息。
江妩哭了,可他好像比她还要难过。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方才那点差点燃烧起来的欲//念,瞬间被她的眼泪浇灭下去。
裴弗舟骤然颓然下去,不知怎么,痛苦得想要死。
他头疼欲裂,虽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可他现在知道了,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自己一定是不愿意看见江妩哭的。
他慢慢把手从她的腰间松开,落在她的后颈。
而后忍不住缓缓倾身,和她额头相抵,用拇指指腹轻轻拂去她的那颗泪。
顿了顿,他忽地抬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怀中,以掌扶住她的后脑,安抚地压了压。
分明已经告诉自己要放弃的,分明今天是要赶她走的可究竟是哪一刻起,心中又露出了破绽,竟然又让自己再度迷失。
她如此信任他,可他都对她做什么了?他们分明是很好的朋友不是么
裴弗舟越想难过,越想越愧疚,心头涌起一千万个后悔,只蹙紧了眉,在她鬓边喃喃。
“抱歉抱歉。”
第56章 第 56 章
◎倒有几分成人之美的味道◎
他和她喃喃地道歉, 然而心里的内疚却不足以表达。
不知怎么,想起先前那些行径,他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三番五次地去坏了她的婚事。自知是犯了私心的,
如今看来, 更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他抱愧不已,她的眼泪让他看到了一个自傲又懦弱的自己。
一直听她说, 只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寻常人家就够了。可他总是有点不死心,总觉得找归找, 心动归心动。两人相处了这么久,更是觉得他这样的条件和身姿当是东都数二数三的好,在他身边呆得长了,她终归多多少少应该是会对他有些喜欢的吧。
所以, 自己还没得到, 就不想看着别人得到。
那陈逊分明不是良人,柳康更是配不上她!他们这种人, 偏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去相看,自己在一旁简直满心满眼都是不顺眼,心里暗气, 巴不得给他们几拳, 可还要装君子、装大度。
总以为,人比人,比得多了,她就能看见他的好。甚至他还去想过, 高门对旧望, 这也没什么不好。
可谁能想到, 到头来难道竟全是他头脑一热的错觉么?
现在倒好, 把她弄哭了。
江妩大概是真的很不情愿,还很委屈吧
他忽地一顿,感到颈窝出有一行温热之意流了下来,顺着他的衣领滚了进去,落到胸膛上。
那眼泪灼人肌理,滚烫地流进他心脉里去。
裴弗舟久久没有说话,脑子里思绪纷飞,只惘然地望着天顶,眉心拧得很紧。
良久,他长长地叹息。
愧疚不已,可又为自己感到惆怅,因此千言万语堵在唇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想为自己再辩驳
于是只好将她的头轻轻往怀里按了一按,手掌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后脑,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额角,如安抚幼孩一般微微晃着,又如为了安抚自己一般,搂抱着她以抚平心间那点痛意。
这触碰不染情//欲,只有一种疲惫至极的寄托。
他心底有由衷的歉仄——该怎么说才好,他是真的不想伤她
烛火晕开了降临的黄昏,寒鸦点点。
眼下还是年节,不知谁家顽童起了闹心,在隔壁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放起来爆竹。
一时间炸开了寂静的空气。
不知怎么,他好像模糊记起了江妩哭的样子。
江妩装哭的时候像模像样,抽抽搭搭,啜泣呜咽;可真哭的时候她却很是沉默,只有眼泪滴答滴答的落下来,从不肯出声。
好比现在,她没有抽泣,缄默得让人胸口憋得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江妩的身躯在他怀中慢慢平复下去。
于是沉了沉,将她慢慢扶起来,从一旁拿了自己的青帕放到她面前的案几上。
裴弗舟的视线却避开了她的脸,一直不去看。
他惴惴不安,忽地觉得未来渺茫起来。
以后怎么办?见还是不见?从此和她大概要成了陌路了吧
裴弗舟实在是在不敢去看她,也不敢多问什么。
他闭上眼,沉默地将手肘撑在案几上,再将额头埋入手掌。
一言不发。
大概,他到底是男人,总有点自尊和傲骨在,深深吸了口气
而后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忽地扬声,朝外唤来了当值的老吏。
不一会儿,门槛出匆匆进来一人,提衫殷切走过来,佝偻着身问,“将军有何指示?”
裴弗舟强装镇定,沉道:“雇辆车,送她去永丰坊沈府。”
说完,又冷声补充了两个字眼。
“立刻。”
裴将军似是心绪不佳,老吏踌躇一下,不由迷糊瞪瞪地看向灯下跪坐的美人。
那女子垂着眸,面色一片苍白,正在他们将军身旁坐着,似是欲言又止。
老吏皱皱眉,一时对这二人的关系没个头绪,然而不敢多问,赶紧应了个“是”,便退出去张罗
单足云鹤的烛台之上,白烛烧得明明灭灭,形成了巨大的影,落在裴弗舟的身上,像披了一件暗色的纱。
江妩脑中一团糟糕。
方才是惊惶,如今是呆滞。
她还在失神,腿脚软得发麻发慌,仿佛从一场午后的惊梦中醒过来,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亲过的脸颊上的那一处,还残留着一丝无法消退的灼热。
本想去伸手抹一抹,可她被他的举止弄得没了魂儿似的,失了力气。
江妩麻木地看过去。
裴弗舟展肩盘膝地撑坐在那里,脸埋于掌心,即便姿势是苦闷怅惘的,可依旧坚毅的像是一座山丘。
那样一个孤傲冷厉的人,如今露出脆弱黯然的模样,好像轻轻一戳,就要碎掉。
很奇怪,分明方才那些举止是他孟浪,按说她有十分的理由,应该趁机甩他一个巴掌。可是见了裴弗舟这副被她拒绝了的样子,好像比她本人还要可怜些。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从袖里伸出了手,朝他伸了伸,“你”
裴弗舟眉心轻蹙,忽觉一旁有影子探了过来,他微微别过视线来看,江妩纤细的指尖从袖中露出一点玉色,压在他袍摆的边缘,只是未敢再靠近。
“你还好么”
江妩在旁边微声问他。
那语调里带着微微颤抖,显然是才缓过些神来的样子。可她没有再靠近他一些了,大概是怕掀起又一轮突如其来的风浪。
她又在怕他了。
裴弗舟凝了凝,忽而唇角拢起一层自嘲的弧度。
这点关心却教他不由觉得有点可笑。
江妩还没走?
她应该落荒而逃的。
倘若她现在落荒而逃,立刻厌恶地弃他而去,他或许还能好受点。
她还不走,是因为自己如今的样子看起来太过可怜了吗?
裴弗舟鄙薄地嗤笑一下,没有去看她,只是蹙眉挥了挥手。
“我今日饮了些屠苏酒,这会大概有些醉了”
他低哑着声,道,“什么都不用说你回去吧。”
“”
*
江妩也不知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她失魂落魄,也无心留意衣领是否歪斜,发髻是否松懈。
走出右武侯府,上了车辇,她身子一软,歪在一角发着呆。
临着上元,街头的武侯管得也松了些。
这个时辰里,天色是昏的,可外头还有着稀稀落落的嬉闹声。
江妩无心看,只是觉得疲惫,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下了车,抱穗来迎她。
浩浩的北风吹鼓起她的大氅,空气里弥漫来祝祷的檀香和爆竹燃烧的味道。
恰逢有客来沈府传座吃席,才从前门进去,院子里正无比热闹着。
江妩恍惚了一下,想起在寂静的右武侯府的种种,遥远的好似一场梦。
她绕过影壁去,依着表姑母的介绍,同来的客人一一拜礼问候。
那都是表姑父那头的亲戚,她谁都不认识,僵硬地挤出笑意,叫着一个个“阿叔”“阿公”的称呼。
旁人哜哜嘈嘈的,在她耳畔聒噪来聒噪去,可江妩却是麻木的。
身子浸泡在欢腾的节庆里,神思仿佛留在了什么地方,回不来了。
好在,她不是主人家的女儿,不必非得去应酬宴席,见过长辈之后,只寻个由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抱穗给她换衣服,解开了大氅,又要褪去外衫。
她低低“呀”地一声,惊道:“姑娘这是去哪了?怎么袖口蹭上这么大一团墨?”
江妩正烤手,突然有些难堪起来,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嗯就是去了竹墨宅那头看字画,那店主家的狸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跳出来踩翻了砚台,溅了我一袖子”
“嗨猫儿不老实,多半怕是发春了。”抱穗听得直摇头,将衣服放到要洗的木盆里,啧啧道,“可惜了。这衫子颜色好,过两日姑娘不是要同桂娘子出门么,我还想着穿这件,配什么都好看。这几日怕是又要落雪,不知能不能干得彻底。”
江妩怔怔地听着,神思不由自主全往前半句跑。
她脸微微红了,轻声斥道:“瞎说什么呢。这还没到春天,哪里会闹猫”
抱穗想了想,说也是,收拾好之后,拍拍手,问,“姑娘在外头吃饭了没?要是没有,现在用饭么。”
江妩问:“今天都有什么?”
抱穗兴致勃勃,“这不是来客传座了么,今天中午大郎特意找人去河上凿了冰,弄了好几条肥鱼,请人做了鱼脍,配了醋芹,甜酒。”
江妩在熏笼旁听着,放在上头暖着的手上顿了顿。
她想起来上次在裴弗舟别苑里吃鱼,那时候就觉得他举止怪异,现在一想,倒是都通了
江妩心里塞了一下,轻轻叹口气,道:“我最近都不想吃鱼脍了。还有什么热的吃食么。”
“有炙烧茄子和汤饼,姑娘行么?”
“好。”江妩点点头,在抱穗快要走出去前,她突然回身道,“你去的时候就说我也吃鱼脍和醋芹。回头领过来,你自己拿去屋里吃。”
抱穗一听,乐得上了眉梢,和姑娘谢过,喜滋滋地赶紧去了。
江妩温淡地抬抬唇,有些凄凉。
大过年的,她自己心情沉沉,可也别让旁人也跟着不欢喜。
忽听前堂觥筹交错,欢宴同庆,她这厢静得有些发慌。
江妩落寞起来,坐在案几前翻看摞起来的信堆。
家书一封又一封。渐渐的,来的多,她回的少了。
其实就在临着年关那阵,耶娘问她婚嫁的事情问得紧,她起先一直说的是放心,可后来三番五次出了岔子,她也不愿意多说。
想想看,其实今岁的年节里丧气的不止她,右武侯府不是还有一人么。
同她一样的。
不,怕是比她还要郁结
这般一想,江妩无奈牵唇,觉得自己应不算是东都最寂寞的
茄子厚肠胃,汤饼灌水饱。
这些江妩原本是都能吃下的,可今日心里堵,下了没几筷子就肚子觉得撑了。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消着食儿,抱穗在一旁给衣服熏香。
外头的宴席还没完,还在热闹着,估摸着要宾客留宿了。
抱穗打量一眼,回来道:“夫人他们最近高兴着呢,姑娘猜如何?前不久派了医工去庄子,金坠儿怕是要生个小子。我瞧着,往后是要翻身的。”
“是吗?”江妩随口应了一声,心神游走地喃喃道,“那挺好的,膝下有个一儿半女,能得沈府照顾,她这辈子也算不自苦些。”
江妩踱步到了月光的投影下,淡淡柔柔的一层银光,比不得烛火热烈,落在她脸上轻纱似的一层,勾勒出玉做的脸蛋。
抱穗却听得揶揄着笑,抬眼看向她,道:“姑娘听听自己的话,都要活成菩萨了。还不自苦呢您自己呢?”
江妩心不在焉的,叹息着坐回榻上,向后靠在引枕上,绣面细密凸起,她的脸颊贴上去,觉得有些粗粝。
不自知地蹭了蹭,她望着一地的月光,轻声地自言自语,“后天不就去了么不是正式相看,只是打着传座的名义吃吃饭。桂娘子说那样能自在随意些,少了点肃正,才好成事”
她不得不承认桂娘子的细腻,大概是做了妾侍,在上头总是要多花些心思。
抱穗欣然笑笑,“那就好。只是还没说郎子是谁。”
江妩说还没呢,淡声道:“桂娘子在国公府。有些话和事情不容易能递出来,索性后日就知道了。”
“行。后日我给姑娘梳个好看的发髻,穿上次裴公子送的那身怎么样,虽然可能薄了点,外头披件厚衫子和大氅,也够了!”
江妩闻言惘惘,忽地脱口而出,说“别。”顿了一顿,心头烦了起来,胡乱找理由道,“那衣服好看,留着上元夜穿吧。”
抱穗道:“也成。”
她见江妩今日好像心神不定的,于是将衣衫都理好,给她放下了幔帐,低声道:“姑娘早点睡吧。别太忧心了。上元有三天的热闹呢,姑娘要养精蓄锐些。”
江妩缩回了被窝,暖暖软软的,她犯了困,孩子气地嗯了声。
人一走,熄灭的烛火只剩一缕盘旋的白烟。
屋子便静了下来。
江妩头昏脑涨的,不知道是不是黄昏那阵子被北风拍了脑袋,额角有一种针扎的痛意。
迷迷瞪瞪中,她感觉有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俯身朝她轻轻亲了又亲。
那是一种陌生的气息,肯定不是苏弈,因为苏弈是个十足的君子,并没有亲过她。或许是从一开始他就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只是怜惜多些吧。
可双手该那是谁的呢?
江妩发觉自己很久没有回想过上辈子的事情了,苏弈的影子淡去了,换成了旁人的。
她突然很害怕,翻了个身,心也跳厉得害起来。
今日裴弗舟竟然想亲她,所以是他脑子真的坏掉了,还是她在做梦
她赖赖地抱紧了被子,半张脸埋在被子下,有点烧起来似的。
那张从来都肃冷清傲的脸,也会露出一丝柔情的神情么。
可这自始至终,都是她编出来的谎言诓他玩的,他竟然一点一点的当真了。
裴弗舟原本的样子不该是这样,对她,更不会这样
江妩看向那月色,清冷中带着点温柔的迷离,像极了一个欲说还休的吻。
不知不觉眉眼垂了垂,她在月色里便睡去了
然而转天,抱穗来给她梳洗,一看她微微泛红的脸吓坏了。
“姑娘得伤寒了。”她放下水盆就跑去了卢氏
那里。
赶紧请了医工折腾了一上午,总算好转。
只是,这次好像是故意要江妩偿还先前装病不去国公府,撒的那个谎——那次,她从裴弗舟手底下侥幸混过去,没挨针灸。
可这次不同,江妩不得不挨了几针,吃痛,但散了风寒,倒是好得快。
*
好生养了一整天,到了相看那日,桂姨娘的马车停在外头等。
一会儿江妩钻了进去,桂姨娘赶紧给她让地方,笑道:“多亏好得快。我还忧心着你的事。”
江妩身子骨好,病症恢复得一向很快,她听了淡淡牵唇,应承道:“就算没好透,我想着也是要支着身子去的。桂娘子费心安排的,我总要露个脸,不成事也不能驳了您的心意么。”
娘俩都是温淡的人,拉着手说了会体己话,江妩问起苏乔,桂姨娘便笑,说好得很,等上元要带他去看烟火的。
江妩听得有些落寞。
她今岁上元该如何过,还没个着落呢。先前有个苏弈,这次呢?会不会孤身一人?
桂姨娘只自顾自地说起来话,“我那户远亲姓庞,曾经祖上也是做官的。可临了他们这一辈,考了几次功名不成,干脆经商,倒是挺顺风顺水的。他们从前是住长安的,有个邻居,男人做小官,女人寻常人家。可惜,那家男人死的早,一个寡妇拉扯大了儿子,互相帮衬过,那儿子从小喊我这远亲一声干娘。好在这小郎争气,做了官,虽然不大,可听说是跟着太子的。来日很是可期。”
江妩淡淡一笑,“这位郎君很好啊。肯上进,不忘旧恩。”
桂姨娘点头,“正是这个理。”
江妩没多问,怕显得自己心急爱打听。只是听着桂姨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长安旧事。
车马一停,二人到了地方。
这里临近城郊,地方宽敞。正值年节,院子里头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物,都是准备上元拿去卖的。
她们被引着进去,路过马厩时看见了里头好几匹马,桂姨娘笑道:“今日来传座的还真不少。”
小仆答:“是呢。今日有贵客。”
江妩多看了几眼,不禁皱眉,有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马有些眼熟,她心头惶惶,可实在不敢确认。
然而下一刻走进去,听见里头郎君谈笑风生的声音飘了出来。
“一直等着裴将军来赏光呢,从初一就开始盼了。”
“你这杯屠苏酒,我是一定会喝的”
“”
江妩脚下渐慢,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她已经跨入门槛,一屋子的人,正言笑晏晏。
然而长灯下立着的那人还是太过出挑,他一身金带青紫袍,丰神俊逸,如琢如玉,正端着双袖持起酒盏,似是欲饮下。
这时候,柴锜看了过来,见到桂姨娘,笑着朝她们相迎,“您来了。”
听见有客,裴弗舟下意识地回身过来,然而一个错眼便瞧见了她。
他原地怔了一怔,俊朗的眉宇间满是意外,那手里的屠苏酒只端了半天,竟是一滴未进。
江妩慌了神,只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无巧不成书,可为什么总是这种吓人的书。
她上次没同他说这事,故意隐瞒着,可他怎么又来了?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是故意的么?
桂娘子拉扯着江妩过去,赶紧互相介绍起来,“阿柴,这是我朋友家的娘子,今日陪我过来的。姓江。”转而对江妩道,“这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位小郎,叫柴锜。”
江妩一听,不由得惊讶地抬起眼。
原来他就是柴锜么。上次听说裴弗舟说柴锜有事不能去相看,没想今日在这里见了。
她怔怔的,回过神来才悻悻道:“见过柴公子。”
桂姨娘瞧了两眼,觉得有戏,对柴锜说:“江姑娘方才还在车上夸你呢。”
柴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里,他转而去请贵客过来,“裴将军也来了。他能过来,真是不容易。”
江妩下意识地挪后几步,立在桂姨娘身后一些,垂眸不说话。
裴弗舟走了过来,他同桂姨娘说不上太熟,可也算从前打过照面,二人没怎么说话,只是拜过了礼。
他沉默了一下,视线落在江妩身上,道:“江姑娘也来了么。”
江妩很是尴尬,努力地微笑一下,不敢抬眼看他,含糊地嗯了声,“裴将军怎么在?”
“柴锜与我算是同僚,年节过来走动走动。”
“将军算是我上峰。锜不敢与将军称同僚。”柴锜左右看看,惊道,“江姑娘与裴将军竟是熟识么?”
两人沉了沉,忽然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了一起:“算是。”“不太算。”
话落,气氛有些尴尬。
江妩有点惊讶,抬眼看了过去,裴弗舟一张俊颜倒是淡淡的,十分自然。可他说不太算,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与江姑娘见过几次,”裴弗舟脚步渐近,略犹豫了一下,转眸对柴锜含笑道,“可也只是见过,不是太熟。”
说着,裴弗舟视线看向江妩,淡淡道:“你说是吧,江姑娘。”
江妩心慌意乱,然而发现裴弗舟并没有冷眉冷眼,相反,他说的时候如谦谦君子,倒有几分成人之美的味道。
她低垂着眸,不敢看他的眼,这下心虚的人成了自己,于是瓮声瓮气起来,轻声说是的,“不知裴将军也来,倒是巧了。”
他身形一动,冷松的气息便飘了过来,她很敏感,立即想起前几日他揽着自己的一番风情,想起那几个落在脸颊上的啄吻,她不由脸色窘了窘。
裴弗舟却只是温然一笑,好似上次的事情全然没有过,他反而大方地提醒起柴锜来,“上次你去了长安,不是错过了一个相看,真巧,我听闻正是江姑娘。”
柴锜果然一惊,看向裴弗舟,呼道:“竟是如此么?若江姑娘同将军认识,那我们三个岂不是果然有缘?”
裴弗舟听了却牵唇一哂。
他微扬起一道剑眉,十分坦荡起来,说,倒也不是。
转而看向江妩的眼睛,目光似是缱绻怅然,轻声道:“有缘的不应该是我,而是柴锜你,和江姑娘。”
江妩一顿,没预料到裴弗舟会这样。
她霎时不知所措起来,神情乱了几分。自知和裴弗舟不算清白,当着柴公子的面,两人如今心里都藏了秘密。
可他这是要做什么?有心撮合柴锜和她的事情为了弥补么?
江妩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勉力地,朝惊讶中的柴锜微微一笑,尽量显得很自然。
三个人就这么站在同一处,目光交错,各怀着不一样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0 12:44:26~2023-04-21 15:1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郁 50瓶;吃胡萝卜的兔子 12瓶;酸奶菌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第 57 章
◎这迟来的一句暧昧◎
堂中热闹, 人们挤在各处闲话说笑。
这几人站在中央,倒是显得有点突兀。
一会儿中午要开席,桂姨娘想着把这时机留给他们, 于是笑道:“你们几个年轻人聊着。阿柴,我先去找你干娘了。”
柴锜应好, 要去送,桂姨娘又将他推回到江妩和裴弗舟中间, 只说不必,“我方才瞧见她了, 往茶房去了。路我熟,你们聊你们的。”
桂姨娘一走,三人杵在那,各自有各自的尴尬。
柴锜是不知道怎么同姑娘相处;裴弗舟面上淡然, 可心里其实也在发虚。
江妩更不必说。
这于她真是一种两难的境地。
柴锜对她来说是相看的郎君, 可柴锜的上峰是裴弗舟,而这人分明前几日才要糊里糊涂地亲她的。
可能也是自己觉得有点难堪吧, 江妩如今已经没法像从前那般,心平气和的去对郎君挑挑选选。
她没有说什么话,只先尽量当成个来吃席的客, 不去想什么相看不相看的事情。
仿佛这样, 可以减少一点罪恶感似的
这庞家是商贾之家,有天南地北的宾客友人趁着年节来吃席。
此处不比高门大家里头规矩多,所以宾客来往之间,大多是不拘小节的。
妇人同年轻娘子们有的在旁屋唠家常, 有的去后厨帮衬观望;而郎君们则聚在一处, 说起今年的收成买卖, 说起街头巷尾的闲话, 而后兴起之时,竟说起太子之争。
“听说圣人偏爱第七子,其母又是皇后呢。我看太子悬了。你敢不敢打赌?”
“赌一担苋菜如何?你懂什么。太子乃元后之子,又很仁德,一批老臣都护着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换人。”
按说最后这些,实在是不该妄议的,若论罪,此乃大不敬。
更何况,这帮人难道不知道?那圣人的外甥、东都的金吾武侯,就在一旁站着
江妩听得是心惊胆战,时不时去瞥裴弗舟的脸色。
那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简直是行走的律法至于方才那几人,恐要被裴弗舟训斥了。
只见柴锜刚想上前开口去劝止,裴弗舟却伸手拦了一下,竟是阻止了。
“不必去。”裴弗舟淡淡一笑,道,“今日过节,议论就议论吧再说天下之事么,旁人说几句,其实无妨的。”
裴弗舟说得十分宽怀体恤,一副就这么将此事放过去的姿态。
“可他们”柴锜有点吃惊这位一向严苛的武侯的态度,再要说话,裴弗舟只截了过来,将话题转移到旁人身上,看向江妩,道:“今日江姑娘也在呢。柴锜,咱们不提这些公事。”
她听着,忍不住抬起眼看,见他瞧着自己,依然是一双含刀带刃的俊秀的眼,可里头没有冷厉,只有一汪平淡的眸光,带着点意味深长的释怀,在她脸凝了凝了。
江妩不知怎么,有点不好意思,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抱歉。
所以他是有点喜欢她的么,可他又说当时是醉酒不管怎样,她拒绝了他的情意。
裴弗舟如今是个好人,可她还是无法接受他,好像总有个死结在心中悬着似的。
可能是她的一点倔强的自尊吧。
这个前世讨厌她的人,和她十分的不对付。如今再遇,她想过捉弄,想过戏耍他,可从未想过和他发展出什么旁的关系。
现在她发觉自己玩得有点过火了,总有一种,欺骗了他感情的错觉
柴锜见三人僵在这里,总是堵了旁人来来去去的路,于是将裴弗舟和江妩两人往旁边的小花厅引,“那边安静些,二位随我来吧。”
江妩跟了过去,从裴弗舟身边擦身而过时,裴弗舟脚步顿了顿。
他没动,忽然抬眸,对柴锜客气道:“我就不过去了。今日我来为的是应你上次的约,如今屠苏酒也喝完,我该走了。”
江妩顿住了脚,下意识地看过来,意外道:“你不留饭了吗?”
柴锜连连说“就是”,赶紧折身过来,全力挽留,道:“将军别走。稍作休息,一会儿宴席就开了,多少吃些再回吧!等过了上元,将军怕是又有的忙了,锜何日再能邀得将军呢?”
他说得热情爽朗,可惜是个一心只想做大事的人。很明显,比起江妩,柴锜的心思更多是放在这位金吾将军的身上。
裴弗舟不由失笑一下,对这样的关系有些无奈起来。
他只是推辞,已经转身要走,柴锜再来拦劝,“将军若是非得走,可就是嫌饭菜不合胃口,招待不周了。”
裴弗舟刚要说话,听见后旁边温温盈盈地飘过来一句。
“柴公子说得是你不如留下一同吃吧。难得节庆,大家聚在一处,多一个人也热闹。”
江妩说完,脸色怜悯了几分,只是觉得这人连饭也不吃,就自己走掉,未免有点太凄冷了
然而裴弗舟还是淡淡的,他思忖须臾,只颔首说,“好。”
庞家到底不是达官贵人,所以再有钱,也不敢修太过招摇逾制的宅子,因此那花厅也只是不大的一间偏室。
一张宽大的黑漆面局脚桌,两侧放着暗朱色的长凳和几个月牙坐墩,角落里有一钟古旧的铜色熏笼。窗下则随意放着两张案几,下头放着青垫。
几人走进去之后,在屋子里环顾,青垫不够坐,案几又不在正处。最后只好围着局脚桌坐了下来。
柴锜按着膝头有点惭愧,“干娘家不比将军之宅。怠慢了。”
裴弗舟摆了摆手说没什么,“高门大宅不一定都好,少了点人情味似的,太过死板。我瞧着这里倒是很不错。寻常有寻常的好,古朴随性,不拘一格。”
柴锜诚惶诚恐起来,“将军哪里话。实在是过誉了。”
裴弗舟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江妩,似是故意道:“江姑娘觉得呢?”
江妩正听他们二人一来一去,突然莫名被裴弗舟点了名,有点一惊。
她张了张嘴,转而努力一微笑,敷衍道:“说的是”
裴弗舟没有再看她,只是打量起交错的梁顶,视线游走了一圈,对柴锜道:“日后在近郊买个宅子也可以,你母亲不是还在长安么,不如到时候接过来,也算有个照应。”
柴锜称是,“将军周到。我也是这么想的。城中大坊的宅子实在是贵,这边还是不错的。至于我阿娘么,她如今在长安有我表舅照顾。彼时我安顿好了,定会接她过来的。”
裴弗舟点点头,唇边淡淡浮起一个弧度,“是。阿娘在的时候,还是要多陪陪的。”
这话说得有些怅然了。
江妩听出点忧伤的意思,裴弗舟的娘去的早,大概是勾起他的思母之心了。
柴锜则是有点受宠若惊,端袖道:“将军说的是。”
恰逢小仆进来奉茶,柴锜正愁怎么招待裴弗舟呢,生怕他无趣,赶紧问道:“将军要下棋么?看样子,宴席还需要稍等。”
裴弗舟听了却看向江妩,道:“不如让江姑娘同你下。我瞧着就是了,当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江妩蹙蹙眉,他今日真是怪异,总是时不时点卯似地叫她,那样刻意淡漠和客套的语调,让江妩听了很是别扭。
她看不懂他了——方才先是肯定这寻常百姓之家的好,而后又故意引出来柴锜是个孝敬稳妥的人给她听。
接下来裴弗舟还要干什么?
江妩暗暗抿了下唇,将这事不动声色地甩回给裴弗舟,勉力笑笑,只推脱道:“其实我是不擅棋的。若是一局一局地总输,怕是扫了博弈的兴致。不如还是你们二人对弈好了。”
“这样么?”裴弗舟微微睨眸看她,唇边一动,忽而淡淡笑了笑,倒没为难她,“好吧。既然如此,那听你的。我与柴锜对弈。”
小仆送来棋盘,两盒黑白子,裴弗舟惯例拿了黑的,将白子推给柴锜,道:“你先来。”
两人一人一子,在棋盘交错开来。
江妩坐在月牙墩上观棋,
柴锜下得步步谨慎,很是认真;可裴弗舟却棋步很快,柴锜才落下一子,他也不怎么动心思似的,很快便接上。
无人说话,唯有落子之声。
裴弗舟似是嫌太过安静,他捏了一枚棋子,停在唇边踌躇一下,而后摆了上去,忽而开口淡道,“嗯。柴锜的棋路缜密稳妥,布棋如人啊。”
说着,他道,“你瞧着呢,江姑娘?”
江妩捏了捏袖口,知道他故意的,只虚应地笑道:“将军这是不让我做君子,非要观棋开口么。”
裴弗舟指尖一顿,转而淡淡一笑,“不敢。”
江妩在一旁却是一直瞧得暗暗皱了眉。
其实她是懂棋的,也看得出来,裴弗舟要输了。
可他不是不会下棋,相反,他压根就没好好下。
果不其然,杀了三盘,竟然是裴弗舟连输两局。
只见他将棋子拢在盒中,笑道:“不必再下了吧。是我棋路不如人。”
柴锜感觉自己赢得稀里糊涂的然而那是他的上峰,自己赢得有些冒犯,于是赶紧摇摇头,端袖道:“将军谬赞。着实是锜侥幸而已,侥幸。”
说着,他叫人上了点茶食,自己起了身,道:“二位先坐,我去瞧瞧后厨如何了。”
裴弗舟道好,目送着柴锜出去。
在那身影跨出门槛走得远些时,他听见旁边一声暧暧的低语,“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江妩嗓音柔柔淡淡的,听着有些哀怨似的娇嗔——可其实这些情绪都不是。
裴弗舟收回了视线,没有瞧她,只是兀自整理了一下衣摆,道:“此话何意?”
江妩看了他一眼,知他是故意装傻,抬指拢上茶杯,垂眸凝着里头浓厚不见心底的茶汤,轻声道:“至于么接二连三的,方才连棋都敷衍着下,就为了让柴公子赢?”
“怎么了?下棋么,随性一点,也不是不行。”裴弗舟淡声地回她。
“你到底要做什么?”江妩被他弄的烦乱,言辞轻轻一顿。
她声音很轻,生怕旁人听见,倒是有几分怪罪的微嗔似的。
谁想,裴弗舟却十分淡定,反而问起她来,同样的轻声细语。
“那你方才又在做什么?”
“我?我做什么?”
“方才,我本来要走的,你何必要我留在这里”
裴弗舟说了出来,顿了顿,却见她呆呆的模样,还不自知呢吧。
他于是无奈地对她轻浅一笑,淡声提醒道:“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
“”江妩噎了声,“我,呃。我没有。”
裴弗舟只是牵唇,抬手放在侧旁的凭几,即便不是跪坐,也有一种袖藏威严的姿态。
他看向她,竟然十分通透地点明道:“上次的事情,是我唐突。你拒绝我,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歉意,也不应该有。我不需要你这样。”
说着,裴弗舟眸光定了定,对她轻轻一颔首,柔声道:“听懂了吗?”
他这么坦然自揭伤疤,倒叫江妩更哑口无言。
她嗫嚅几分,也不知怎么说好,仿佛再多的安慰对这个人来说,反倒是一种蔑视似的
其实江妩方才也是有点明知故问,不是看不出来——
上次柳康相看,那二人皆被裴弗舟比了下去;
如今他倒好,先后又夸又赞,而后自贬棋艺,让着柴锜,要做成全旁人的大好人似的
其实她不太喜欢他这样,太过故意而为之,用他自己衬着别人的好。
反而闹得她心里更加忐忑
她不经意地抬眼,对上他一道平和又笃挚的视线,透着太多快要冒出来的情愫。
江妩开始害怕了。
没办法,一个曾经她怵头又抵触的人,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的,如今却变成了这样,都是因为她最开始那个想要捉弄他的心思。
她能不害怕吗?
“你”
江妩被他瞧得有点羞赧,心里不痛快起来,咬了咬牙,不知怎么,脑袋一嗡,竟然不择言辞地轻轻揶揄他。
“你别这么瞧我行么,不然反倒让我以为你堂堂三品金吾武侯对我这么一个寻常女子余情未了似的”
她打压起来他,知道他自尊心强,既然他没敢说喜欢两个字,干脆就戳破,叫他知难而退。
谁想,他却没生气。
“是么?”裴弗舟闻言轻嗤了一声,好像是在嘲笑自己,他手指抚摸过青色的杯沿,喃喃道,“这么明显?”
他有点怅然叹息,又如此坦诚,这迟来的一句暧昧,反倒教江妩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努力地反击他,他却对她怀柔。
江妩泄了气,呆呆地坐在那,两人没再说话。
熏笼里烧起紫藤香,这香不贵,然而很是浓馥。
过于香甜暧昧的气息涌了过来,闻在鼻尖,可心底却是有点苦涩的。
裴弗舟见她愣怔,不禁笑笑。
“现在你不必烦恼。既然你说过你我本来就是朋友,我本就该对你两肋插刀,不应有疑的。后来种种,的确是我逾了界线。先前我的确是以为你所言不对,可到了那一日,我才知道的确是我想多了。”
他叹了叹,“我这记忆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只是可惜,大概从前你我很是要好的。我只希望往后不要生疏了,好么?”
江妩抬眼看他,他目光淡淡,多了几分坚定和义气,大概是他自己这几日抒怀了很久。
能想通就好
她垂了垂眸。裴弗舟已经很诚恳,如今骗人是她自己,她还能说什么?
只盼他千万别想起来吧!如果可以,她愿意和这样的裴弗舟真心实意当一辈子的挚友。
江妩默默祈祷,祈祷苍天原谅她最初的顽劣,她牵唇弯了弯,笑得有些疏淡,“你若能开怀便好,不管怎样,请你知道我是希望你可以喜乐的。”
裴弗舟眸色凝了凝,慢慢一笑,很是温柔,他无奈感叹,道,“现在我多少明白了,难怪你一开始那么怕我。或许就像你说的,我从前应该就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吧这段日子,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似的。”
江妩听在耳朵里,冷汗涔涔,没敢吱声。
裴弗舟给她舀了一杯茶,用自己的和她的茶盏碰了一下,叮叮地响了一声。
他抬起眉宇,没有丝毫冷厉,只有温和,道:“江妩,还未祝你新岁喜乐。”
江妩虚应地笑笑,说,“愿你同乐、同乐。”
话似乎就这么说开了,裴弗舟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脾性一些似的。
既然江妩说他是个老好人的性子,那他就应该尽量去找回来。
或许,新岁来临,他也应该换个心性了。
这般想着,他便难得话多了起来。
“柴锜这人其实不错的。虚岁算是与我同岁,虽然家世一般,可他十分上进,步子也稳妥,人很爽朗聪慧。”
“这样么”
“是。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想要家宅简单些的?其实他刚好符合,家里只有他阿娘,没有旁人。家世简单好,性子不复杂,也不会有那么多糟心事。如今他跟着太子殿下做事,虽然官职的确不高,可等来日太子登”
裴弗舟顿了顿,这话是有点不该太早地说了,于是他改口,“来日柴锜的确可期,依我看,官至四品,是不问题的。”
江妩听得有点像发笑,她忍不住一哂,“他这样好么。不曾听你这么夸过谁,倒叫我有点不信了。”
她瞧了瞧外头,而后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附耳。
她开口,气音轻轻柔柔,和风细雨似的,吹入裴弗舟的耳畔,“难道这人就没什么缺处么?”
她和他说悄悄话,还是说她相看的郎君的。
这感觉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蛊惑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心头颤了一下,她那声音似是雏鸟的茸毛,轻轻拂了过来,弄得人心里有些痒。
他定了定神,装作自然地笑笑,道:“他么。若抛开家世,此人其实品性俱佳,若真要说,大概是”
思忖了一下,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说人的不好似乎让裴弗舟有些勉为其难,他抿抿唇,为难道:“他姿容配你,好像差强人意一些。”
江妩愣了愣。
所以这是裴弗舟给她的奉承和殷勤么
虽然拐弯抹角,倒是,头一次呢。
她抿紧唇,没忍住,而后忍俊不禁起来,难得在裴弗舟面前笑得很抒怀。
姑娘家都爱听这个的,江妩也不例外。
裴弗舟看向她,那颊边的笑容灵动轻盈,像是晨露落在芙蓉花上,在记忆里某个春日,摇摇曳曳,生机盎然。
光是瞧着,便动人心弦。
这时候柴锜回来了,请他们二人去前头吃席。
一进来,恰见江妩笑靥如花,令人如沐春风。
柴锜顿了一刻,有些羞涩起来,他道:“将军和江姑娘聊些什么呢?”
裴弗舟很给面子,只道:“方才说起你的事情,江姑娘十分欣赏。”
柴锜有是脸红了一红,笑道:“怕是江姑娘过奖。”
裴弗舟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
宴席上的菜很多,一堆人坐在长桌前,上头尽是各色菜肴,丝竹管弦在一旁热闹得很,过了一会儿,酒兴上头,宾客又开始吟诗作对起来。
那些宾客尽是商贾买卖人,乐得附庸风雅,可惜差强人意。
江妩他们三个人年岁相近,又都是读过书的人家,听得那些诗篇直皱眉,吃完之后,自然就溜了出来。
转而说起上元节,那是每年的大节,要热闹三天三夜。
彼时金吾不禁夜,花市灯如昼。人人都会走上街头,盛装打扮,总算可以玩个通宵达旦。
柴锜道:“二位那日有什么安排么?”
江妩笑道,“桂娘子说今岁上元有烟火看,我想着去瞧瞧。”
柴锜一惊,看向她,笑道:“这么巧?我也是要去看的呢。既然顺路,江姑娘要一起么?”
江妩有点意外,柴锜是真的直率。
其实她倒好,这种人很好相与,相熟得也快。于是她也很爽快,道:“好啊。”
而后,抬头问起柴锜来,“只不过,你知道在哪里可以看到么?”
柴锜噎了一下,摸了摸额角,“呃,我还真没打听到呢。”
裴弗舟听完,默了默,抬眸道:“怎么,你们都想去看么?”
江妩点点头,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表姑母同表姐她们和娘家人一起过,我同她们也不大认识,原本就想着自己出来玩正好,我上元还没有同伴呢。如今能一起,那便最好。”
裴弗舟落寞了一下,回答道:“那烟火在皇城附近,要站在御街两侧能瞧得更清楚。可那日御街封道,寻常百姓的话,只能在旁的街道瞧了。”
江妩听了失落几分,想起上次去,是同苏弈苏蓉的,那是梁国公府,自然可以站得近。
裴弗舟抿了抿唇,思忖一下,试探道:“你们若很想去,我倒可以帮忙。”
江妩讶然道:“你上元不同你阿耶一起吗?”
裴弗舟一顿,道:“宫中有上元宴席,我父亲大概是要进宫伴驾的。”
江妩点点头,稍稍扭捏了一下,有点央求的意味,问道:“真的可以么?你带着两个人去看,会不会很麻烦?”
裴弗舟勉力笑笑,说不麻烦,“我到时候跟在你们后面就好。正好我上元也没有同伴。三个人一起的话,你们不介意吧?”
这话说的真是心酸。
裴弗舟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卑微过。
可一想,若是在上元夜他自己还要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之上,那同平时巡夜有什么分别
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江妩倒是个知冷知热的,没有再多想什么,自然只说“好。”
问起柴锜,他更是乐得自己仰慕的裴将军一起同游上元。
正巧,如今三人都是住在南坊,于是就这么订下。
在上元节那日,相见于修善坊的坊门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1 15:12:26~2023-04-22 19:1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郁 68瓶;上通 14瓶;柠檬核、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第 58 章
◎一切都不太对劲◎
从年关到上元之间的这段日子, 总是过得很快。
朝廷里给的假期多,连着休沐,沈居学在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 沈府一家人有时候出去传座,有时候在家等人来拜会。
江妩呢, 在沈府时闲时忙的。闲的时候吃吃睡睡,在屋里写几个字, 练练绣工;有时候实在是无聊,便去帮卢氏张罗传座的事情, 偶尔上街买点东西,也不再晚归了。
这个时节里,东都百姓好像都是默契的,特别安安稳稳, 只一心等待着上元的到来。
黄昏时候, 抱穗过来给她选衣裳,“这几件怎么样, 若是行,奴就先留在一旁,姑娘这两日先别穿, 留着上元就能穿新的了。”
江妩扫了一眼, 倒吸一口气,皱眉道:“太露了吧?”她扒拉几件,道,“洛阳冬日晚上来得很冷的, 穿这些, 估计冻得我一晚上都直不起腰来。”
抱穗撅撅嘴, 煞有其事, “袒不如遮,遮不如半遮。这件齐胸襦裙怎么样,我给姑娘配个匝了皮毛的长坎肩去。”
江妩唔了声,摇头说不要:“去找厚重点的织料吧。估计要呆很久呢,我得穿暖点”
抱穗不甘心,“一年就这么一次上元,人家都可心的打扮呢,姑娘穿得太厚,不显身姿,怎么叫那柴公子眼前一亮?”
想想便更有点闷气,嘟囔起来,“好好的机会,那裴二公子怎么还跟着?”
“是他要带我们去看烟火的。”江妩吹了吹手上刚染的蔻丹,替裴弗舟辩驳了一句,她念道:“人家也是好心。”
抱穗是打心眼里为江妩考量,满脸的挑剔,“好心?好心他为什么不在上元单独约姑娘呢。这么久了,连个话也没有,姑娘同旁人约着,他又跟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连珠炮似的地数落,“我觉得他是十分喜欢你的。只是不直说,我实在担心。听说裴家世家严谨得很,娶的夫人皆为高门大姓。他这种公子哥,怕不是盘算着要姑娘做小房?这可万万不行”
这越想越离谱了。
江妩听得满脸通红,其中细节她不曾抱穗提起,反倒引得旁人胡思乱想了,她按着头喃喃阻止,“我的姑奶奶。快别说了行么他没要我做什么小房,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最好是。”抱穗麻利地叠衣服,还有点不死心,嘴里喃喃起来,“我怎么会看错呢”
江妩无奈,没有说话,只靠在引枕上休息起来,凝着抱穗忙来忙去的身影,她想起从前那个上元节。
“赶明你不必跟着我跑,自己过节寻乐子去吧。难得的三日,你也自在自在去”她看着她心里一软,抱穗这么一直陪着自己,可上辈子,为了护她,却死的冤枉。
想起从前种种,她便始终无法接受裴弗舟那帮人。
抱穗很庆幸有个开明的主家,自然是一叠声的谢,她是个人际活泛的,在东都结识了不少小姐妹,也乐得去玩个痛快。
临走前,抱穗还是不放心,替江妩掖好被角,意味深长的低声道:“姑娘去玩的时候留神些,还是要记得,千万不要吃了亏。”
江妩怔了怔。
吃亏?吃什么亏、在谁那里吃?
她恍惚一下便明白了。
上元节里,男男女女同游,发生点什么很是正常。有人说这叫淫奔,便是私定终身,许下了人家。
还有的,便自不必多说了。
抱穗这是怕她在裴弗舟那里被骗了什么去,吃了大亏。
江妩脸色绯红,身子陷在软绵绵的被子里,感觉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软了下去,她咕哝了一阵,“你又胡说了。他如今算是我相熟的朋友,一清二楚的,不会对我怎么样。”
抱穗摇了摇头,吹了灯离去。
江妩没敢多说什么,至于那次的几个落吻,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吧。
裴弗舟也说过,他已经释怀看开。
其实这样倒好,说得清楚了,大家从今往后就可以桥归桥,路归路,也犯不着来来去去再猜忌这点心思。
其实她再如何对他有芥蒂,可也还是信他是个君子。
以后若自己真的安顿下来,结交这样一个威风的东都武侯当朋友,也容易便宜行事。
江妩放下了心,转头看向窗外,临近中天的月亮灿若银盘,白兮兮的光落满了一床寝被,吃透了一层池水似的,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寒意。
她很不喜欢这寒意,心里有点害怕起来。
于是往被子里缩了缩,裹紧之后转身靠着墙去,没一会儿呼吸渐渐浅淡起来,歪头就睡去了。
*
盼了几日,总算等到了正月十五的花灯夜。
今岁上元比往日来得冷一点。正月的月中,往岁已经有一点春寒料峭的意思,可这一年不同,空气里还蔓延着一丝晚冬的凛冽。
昨夜才下过一场细雪,空气里出有一种透心的清寒。
江妩提着衫裙,小心翼翼地探出绣靴,踩在脚底的雪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她抬眼望,廊腰歌台暖响,高楼灯火初上,煌煌威严的神都,如今粉妆玉砌的,倒是添了一层融融的柔意。
上午的时候,节庆的热闹还不太凸显,这才近了黄昏,家家户户迫不及待地挂起了华灯,四下里,五颜六色,霓光交错,已经准备好迎接暗夜的到来。
他们约的是在修善坊的坊门口见,其实离她所住的永丰坊不远。
江妩担心自己去的太早,所以故意矜持地迟了一迟。然而到了之后,见坊门口人来人往地走动,旁边枯了的柳树下并无人站在那里。
她傻眼了,端着袖立在在不远不近处张望,若说没有失落是假的。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一个同她约了去看烟火,一个说是主动带路,结果都没来。
她惴惴不安起来。眼见街头巷尾结伴的人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唯她一人在一旁,落了单似的尴尬。
江妩抬目望,天际散落着一缎缎彩霞,翻涌的云层慢慢吞噬着那一点斜阳,浮屠塔的金顶映着那一点光辉,碰撞出绚烂绮丽的色彩与耀斑。
夕辉之下,东都百姓来来往往,各色妍丽的女子脸庞娇艳的像是冬日里花,绽放在一个个帷帽之下。
这本是一副波澜壮阔的东都盛景,实在太美,她竟然瞧得有一点心慌起来——明暗交织的时辰里,总有一种即将被拉入永夜的错觉。
她抱袖在树下等,抬手扶着嶙峋起伏的树干,掌下冰冷的起伏弄的她心里也泛起了一阵波动。
总觉得他们二人都不是会爽约的人。
尤其是裴弗舟,他应该一向都是说话算话的
她忽而后知后觉地一顿,不知何时开始这么信任这人了?可不得不承认,因为很笃信他是一定会来的,心里的不安也消散很多。
等得发呆的时候,忽然肩头被点了两下。
她浑身一震,惊觉地回头看。
裴弗舟站在她身后,一身深青碧海色的斓袍锦衣,衣领斜斜地压下来,露出里面的织锦团纹的赭石的衫子。
只是他胸膛还微微起伏着,还未停歇,像是跑过来的。
他眉眼处有十分的歉意,夹杂着点低哑和乱了的气息,道:“抱歉。有点事耽搁。路上人又太多”
说完,见江妩脸上华光一闪,往这边挪了步,听她欣欣然道:“是你。你总算来了。没事儿,我也没等多久”
她言辞间不自知地有些戚戚柔柔的,见了他,像见了救星似的。
裴弗舟顿了顿,是他听错了么?总觉得那声音里带着点软糯,好像对他是有些依赖和期盼。
他垂眸看过去,那是个玉雪一样的团子,毛绒绒的领边衬着一张白瓷似的脸庞,眉目如画,丹唇微染,那颊边点了两颗红豆似的面靥,她一笑,红豆便含在浅浅的梨涡里,像一颗甜美的樱桃。
她正仰脸看着他,眼神里是带着点庆幸和欢喜的,好像还有几分轻轻的嗔怪。
裴弗舟心头不由一软,淡淡牵了下唇,嗓音低柔几分,低语似的道:“是不是等得急了,以为我不来了?”
江妩努了下嘴,说那倒没有,硬撑道:“若真不来,我就自己找地方去玩去了,也不会等你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之间有了点心照不宣,有时候即便是强行要面子的话,听在耳朵里,也能知道其中暗含的意思。
裴弗舟知道她有点赌气了,微微笑了笑,自己解释起来,“放心。我肯定来的。只是上元节的热闹全是在晚上么,上午我还是要进宫面圣,一来述职,二来庆贺上元。而后去了趟东宫,总要都拜会一遍。谁想,下午一出来,各路已经堵的水泄不通,原是今岁有烟火,不少人提前去占地方的。我又骑着马,走得更慢些。等归家收拾妥当,干脆就走着过来,这才晚了。”
他很理解她,知道一个人等待的滋味其实不好受,何况是上元。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些,所以带着点认错的意味,细细给她解释一顿。
而后见她果然是眉心舒缓了很多,笑得莞尔:“你怎么变得这么唠叨了。”
他愣了愣,自己一颗心被她捧起来又放在一旁,弄得他七上八下的,不由轻哂,四下看过去,转而问:“柴锜呢?他还没来么。”
“没呢我也正奇怪。”
江妩有了裴弗舟在,并非孤零零一人了,心下也有了个依托似的,她朝他身边站了站,顺着他的视线也探身看过去。
不远处,好像有人朝他们一路小跑来,见到裴弗舟,显然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仆从打扮的人,走上前来,抱袖道了一句“上元安康”,对裴弗舟恭敬道:“是裴将军吧。我家小郎这几日传座吃席太多,昨夜犯了胃症,这会子还在庞府缓着。他让奴来递一句话,说是请将军和这位娘子先行去星津桥等,不要为了他耽误了安排。待他好转一些,立即赶过去与二位会面。”
“是柴锜吗?”裴弗舟确认道。
“正是。”
裴弗舟负手点了点头,道:“他一向稳妥的,我也猜定是有事。”他轻轻蹙了眉,应道,“我知道了。让你家小郎好了之后,速速过来,不得耽搁。”
“是、是。”
他说的时候带有几分命令的语气,不似邀约,倒像是指示。江妩听得一顿,抿唇上前温声地劝了劝他,“人家柴公子估计也是碍着身子,你也不用这么勉强人家。”
裴弗舟默了默,脸色不是很爽利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前觉得他是经年累月地一张凌厉又冷峻的脸,她亲自领教过他的性情,大抵也是如此的。然而这段日子发觉他那层外壳好像没了似的,露出里面的一点真,只是情绪有一点多变,难以看透。
偶尔,又有点像个孩子。
她思前想后,只好归结于是裴弗舟记忆缺失造成的不稳定,不过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真性情,总比整日冷着脸好。
江妩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招手,作势叫他过来,“走吧。去星津桥。既然柴公子都说了,我们先过去也没什么的。”
裴弗舟对她这温和的模样很是拒绝不了,顿了顿,只好依顺地跟了过去,与她并肩走,“我是替你着想。你倒是护着他。”
她不由失笑,这是给她抱不平么,无奈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我都不在意,你急什么呢。”
裴弗舟摇摇头,“假使我今日若是没来,你要在那里一直等他下去么?”
他突然语气认真起来,教她有点慌张。知道他应该是好意,觉得柴锜不应该这般没提前安排妥帖,让她这么在寒风里等。
可很奇怪,她好像压根就不把这个事放在心上。柴锜若真不来,顶多心里暗暗失望一下,她总会想办法去自己找点乐子的。
于是反而劝起身边这个有点忿忿的孩子气的人,她扯开了话题,笑道:“我嘴巴冷得发涩,想吃甜的。你吃么?”
说着,她从荷包里拿了铜钱,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两包饴糖,递给他一包,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请你吃。”
裴弗舟低头看,她的素手拿着棕色的油纸包伸到他面前,那玉色的几根手指尖涂了艳丽的蔻丹,衬得肌色似雪。
她竟然用糖,拿他当个孩子哄似的。
总觉得自己原本这时候应该是生气的态度,可不知怎么,他凝了凝,终归一口气只好消散下去,闷闷地接过来,打开来吃。
甜丝丝的饴糖融化在嘴里,可是这一次,唇齿间好像缠绵着不太适应的甜腻,总觉得出几分不对劲来
因着上元节没有宵禁了,那些平日里八面威风的金吾武侯也都纷纷卸了甲,穿上了寻常的斓袍和衣衫,同家眷走在人群中,少了很多冷戾骇人,多了些许烟火之气,瞧着同东都百姓没什么两样。
一路上,碰上了平时在左武侯府的僚属,一见上峰,纷纷端袖过来拜会。
“将军上元安康。”
“将军安好。”
裴弗舟脱了那一身金吾官服变得很是平和,像旁的东都世家公子一样,只一一斯文回礼,道:“同乐。”
见昔日一向冷厉淡漠的裴将军,此时竟然大街上手里举着饴糖吃。
僚属先是大惊错愕,而后咬唇忍下几分笑意,小心试探道:“竟不知将军还喜欢吃这个?”
裴弗舟是右武侯府的,不常去左武侯府,因此他们不知也是正常,他面色如旧,很是自然,点头道:“是啊。你不知道么。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僚属抿紧嘴巴,不敢多言,只强忍想笑的冲动,再拜几番,赶紧掩唇离去了。
裴弗舟回头盯了半晌,不禁心头十分诧异,转眸看向江妩,皱眉问:“我怎么觉得那人在笑话我?”
江妩嘴唇绷得死死的,总算没有笑出声来,一听他问,连忙挑起眉梢说怎么会呢?
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无辜道:“上下和睦,没有间隙,不好么?”
裴弗舟剑眉轻皱,说,是好,“可是”,他不禁闭上眼,凝了凝思绪,良久,只是摇了摇头。
他一叹息,只将自己手里那包还给了江妩。
“你不吃了吗?”
裴弗舟没有答话,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心头总觉得有一种怪异感——
——这好像,不是他该拿的东西
华灯高燃,昏色渐浓。
越往星津桥那头走,人群越拥挤起来。四处弥漫着脂粉秾李之气,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抬眼看,一轮清寒的明月徬着枝头。
明月下,香车宝马;街角处,火树银花。
裴弗舟曾看过数次夜色中的神都,然而也只有在上元这三日,他才能看到这座都城在夜色中真正的活起来。
比起平日里骑在高头大马上巡游六街,闹得旁人畏惧地瞧他。每每到了不禁夜的上元,自己这般打扮走入人群中,亦可以做一次寻常百姓,仔细看一看每个人脸上精彩纷呈的神情。
他是喜欢上元的,褪下那一身让他紧绷的武侯官服,走在街头,有一种闲庭信步,格外放松的感觉。
所谓‘暂得金吾夜,走马入红尘’,便是如此吧。
然而,走到了星津桥底,两人才纷纷傻了眼。
简直是,人山人海,抵肩而行。
“大概是星津桥那头的街巷离着御街最近,大家都想过桥去对面等着看烟火的。”裴弗舟道。
江妩被吵得头皮发麻,顺势张望左右,朝他身边大声道:“那怎么过去呀。这人也太多了”
裴弗舟生得高,环顾一圈之后,微微低了身,向旁边一头指,对她道:“现在退不回去。只能过桥了。”
她虽然喜欢热闹,可上辈子这个时候正悠哉地坐着梁国公府的马车,穿过人群而去,哪里亲自挤过这么多人?
正无可奈何着,见裴弗舟的背影已经要过去,她回过神,心里慌了一下,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等等我——”
裴弗舟被她拽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他碧海青袍的袖子上,依依然有一只玉色艳丽的手,他眸色凝了凝,忍住没有去拉她的手,只是略给她伸了伸胳膊,叮嘱道:“那你跟紧。别走散了。”
她努力点头,一路亦步亦趋。
好在他身形挺拔,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路随着人群走到桥口,旁人也对他避让一些。江妩便趁着那个空隙,赶紧跟上。
然而到了桥上,才是另一番煎熬。
上元之夜,星津铁索大开。
正如上次幽幽秋夜里,裴弗舟送她回家时对她说的那般,万国各色帆舸停在岸边,船上灯火通明,映得洛河之上点点火光,如敛了一池的天星,煌煌烁烁,耀人视线。
百姓挤在桥上,贪恋地看着这东都奇景,上头的不肯往下走,下头的还要拼命挤上来。
一时间,人头攒动,将星津桥堵得死死的。
裴弗舟和江妩正被挤在桥上,二人勉强是从边上过去的,不想,现在被卡在桥心的栏杆处。
江妩站在栏杆边上,不由侧头向下看,幽蓝的洛河荡漾着浮冰,那深渊里似是藏了一只眼,同样在凝望着她。
她一骇,心里飘起一点无名的惧意,赶紧直起身子,虚扶了一下裴弗舟的手臂。
谁想,忽听对岸胡音争鸣,原是船上有人在跳胡旋。一下子,引得旁侧的人潮窜动起来,波浪似的朝这边涌了过来。
她大惊,反手赶紧握了一下栏杆站稳些,可裴弗舟却更辛苦一点,被人潮推拥了过来,只能微微侧过身朝她站着。
江妩一见,连忙后仰,他却伸手在她后背拦了一下,立即皱眉提醒道:“别动,再动你要掉下去了。”
她老实了,只能被卡在那里。
他也很艰难,后退不出去,再靠近些要同她贴上。
两人没办法,只能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他身姿挺拔又高,左右扶着栏杆,倒是给她形成了一个安稳的空间,面朝着华灯辉煌的洛河,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了一双眸子。
一抬眼,他那一双眉眼好似灼灼地看着她。离得太近了,好像都能看清眸底映出的百舸千帆。
然而下一刻,他不小心往前被推了一下,她一惊,下意识地抵了一把他的胸膛,这一触碰,似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味道。
他的气息传了过来,混着冷松甘香,与她一呼一吸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尽数都涌进她的鼻尖。
她拒绝不了,不能连呼吸都憋住,只能被迫在喘息间承受着。
这真是尴尬的煎熬。
她反手紧紧扣着栏杆,指尖抠着木杆上的碎屑,心头响起船号般的喧嚣。
垂着眼,不敢看他,然而余光里还是能瞧见一弯棱角分明的下颌和一副轻轻涌动的喉结。
她不知怎么,脸色反而烧得更起,心里庆幸有火光掩盖着,否则他该瞧见了。
于是赶紧别过脸去,假意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裴弗舟看在眼里,眸色却沉了沉,反而更不好过。
江妩低着头还好,这样一扭过脸,直接将一副雪腮冲给他,像是故意迎着他的唇,引诱他去亲似的,这是在干什么?
她还不如别动,就那般垂着脸,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如今这样,倒教他难办,是真当他一夜就能释怀得一干二净吗?
他心里烧了起来,然而更恼人的是她衣领之下的香气,这么一扭头,脖颈与衣料露出一些空隙,卷着她身体的味道和温柔一阵阵涌了出来,直在他的鼻尖打转。
本就是一袭未燃尽的灰烬,偏偏她还要吹起几下,火上浇油。
裴弗舟忽然气血上涌几分,闹得他脑中混沌起来,眼前晕了一晕,头疼欲裂
所幸,人群中有一位里正,见状看不下去,开始主动疏通。
裴弗舟这才如临大赦似的,总算从这种温香软玉放到嘴边却不得碰的煎熬中脱离出来。
江妩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理了理螺髻。
两人没再耽搁,赶紧下了桥去等柴锜。
谁想,柴锜竟然已经先到了,见裴弗舟和江妩理着衣衫从桥上下来,赶紧迎过来。
“我以为我要迟了,于是从船上几个胡商疏通了一下关系,才从桥底下坐船过岸的。还好还好,将军你们刚到。”
“”
不过柴锜倒是很殷切,上前与裴弗舟拜过之后,抬手请江妩先行,体贴道:“江姑娘请。哦对了,你们吃过饭没有?我方才去看了一下,前面有花灯,要不要去瞧?”
上元之夜,有佳人同行,纵然是不太会同女子相处的郎君,多少也知道是要献些殷勤的。
江妩说好,想起什么,回头看过来,问裴弗舟,“你去吗?”
裴弗舟见柴锜似是开窍,本应祝福,可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
他勉力牵唇一笑,道:“你们往前走着,我在后头随意看看。”
说着,只在他们一旁靠后的地方慢慢跟随,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看摊位上的奇货。
满街的华灯,朦胧如梦,一对对璧人走走停停,相依相偎。
分明是最好的光景,可在他眼里却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酸楚。
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先前说服自己的一大堆话,此刻仿佛忘个一干二净。
方才江妩分明因为柴锜迟到而落单,他将她辛辛苦苦地带过来,如今倒好,却要直接交到那人手上。
他不自觉地握了握手心,心里滋生出一种晦暗的想法,如今只觉得连柴锜都瞧着不顺眼,令人火大。
忽地,看江妩对柴锜似是笑了笑,他眸色一紧,一时间气涌如山,闭目眩晕一下,再睁开眼,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2 19:17:07~2023-04-23 15:1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第 59 章
◎“好、好、好!”◎
时间连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变得扭曲起来。
裴弗舟忽地止步不前, 定在原地,视线也慢慢凝滞了。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说不出来。
只是有一种黑白颠倒,日月翻转的错觉。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 一切事态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偏离。
花月良宵,彩灯交错。
盛装的行人慢慢往前走着, 有人举着硕大的梅花枝子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
香气蔼蔼, 落了一地的梅瓣。
这分明是一派流光溢彩的幻梦繁华之景,落在他眼里, 毫无兴致,只有闹心。
此时,江妩回过头来,见他原地踌躇, 似是嫌他走得慢了, 笑着嗔了一声,“看什么呢, 快跟上呀。”
裴弗舟顺势抬眸,一拧眉,目光不自觉地微眯。
隔着十步的距离, 她正站在一盏七宝灯下看了过来, 朝他招着手,示意他过去。
在那万千浓墨重彩的光影里,她一身雪青的大氅,站在雪地上, 怀里抱着一枝红梅。眉眼被光华映出一片秀丽的起伏, 如一笔一划细细勾勒似的, 尽是芙蓉好颜色。
他眸色一沉, 刹那间脑中顿了顿,忽觉这一幕是发生过的。
然而当时江妩似乎并没有对他笑着说话。
相反,她的身影似乎在刻意躲着他
“你怎么了?”江妩此时走了过来,见他不动,不由诧异几分,借着光去探寻他的神情,差点吓了一跳,“你看见什么了。脸色好吓人”
她见他神色惶惶的,不由也心慌一下,杏眸睁得圆圆的,有点畏他似的。
裴弗舟头疼得闭目吸气,抬手握拳抵在眉心默了默,半晌,喃喃道:“没什么总觉得,这里很吵。”
“是因为人太多了吧。”江妩转身望了望,好心道,“前头就快到御街的街口了,你还行么。要不然在旁边坐下歇一歇?”
裴弗舟没有说话,剑眉紧紧地锁在一起,只是不断地揉压着额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教他十分的难受。
倏地,他睁了眼,眼梢直直地盯着她手里一枝艳丽的红梅,眸色微凝。
他问:“这花、哪里来的?”
江妩被他的眼神瞧得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抱紧了花枝,小心抬眼道:“刚才有卖花的过去,我瞧着好看,柴公子就顺手买了两枝”
“柴锜柴锜他人呢?”
“他、他就在前头看耍百戏的啊。”
裴弗舟手掌按住额头,自言似地喃喃,“是么看百戏?不、不对不是他。”
江妩仰头凝视着裴弗舟的脸,他这样子实在是怪异,跟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似的。
她想起流传过的那些东都异闻,怕不是小鬼小怪也都趁机出来凑上元节的热闹,粘在裴弗舟身上了吧?
这般怀疑着,那声音里不由得染了几分退却,她不安地试探道:“我说你你真的不要紧吗?别吓唬我行么。”
裴弗舟烦乱中一垂眸,窥见江妩一张花容上流露出来的慌张,不由慢慢回过神来,他心里一软,淡淡松了松神情。
迟疑片刻,抬手按下她的肩头,安抚道:“无妨我突然好多了。继续走吧。”
江妩只是呆呆地瞧着,见他的脸色似乎是好了一些,她也只好慢慢点了点头。
通往御街街口的路上,人群越来越挤。有的人为了一窥天颜,有的人则是想抢个近处看烟火。
道路左右,各色热闹拥挤着轮番上演,掉长竿的,舞双剑的
一条窄街,南来北往,可惜单行而去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并排。
两人赶上了柴锜之后,柴锜赶紧与裴弗舟推让,执意请裴将军先行在前。
然而裴弗舟却很承让,客气地说不必,“我走得慢,随意看看,你们不必将就我。”
而后,他只是独自负着手,跟在那二人后面慢慢地走着。
这一处很好,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在眼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真是怎么瞧,怎么碍眼。
见江妩裹紧厚厚的大氅,和柴锜站得距离么,算得上是近。
一路走,二人时不时交头接耳,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聊起什么,而后同时抚掌大笑。
裴弗舟眸色一沉,被这一幕刺了下眼,忍气吞声了一下,只得继续沉默地走在后面。
他竖耳试着捕捉起来,可惜,四下里太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么,笑成那样?裴弗舟不禁鄙薄地一嗤,看得堵心烦乱,可挪开几眼,一会儿又管不住视线落回了她那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多了一袋烤板栗,正举着一枚拿着吃。
她掏一个,柴锜也从袋子里分着来吃。
裴弗舟不由看得拧眉大惊。
她才和柴锜认识几日啊相熟得快到能同袋而食的地步?
他一时气涌几分,沉了脸色,然而下一刻,一包油纸袋伸到了他面前。
江妩的手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眨着睫毛探声问,“你吃吗?”
柴锜赶忙过来,好意道:“哎呀,方才应该单独给将军买一袋的。”
裴弗舟听得要气笑,若论亲疏,何时他成了被分出去的那个人了?
可今日他到底还是要装君子的,于是克制着心头翻涌的醋意,勉力换了个脸色,唇角一牵,虚应地微微一笑,道:“我不饿。你们两个吃吧继续吃。”
江妩又让了一下,裴弗舟只是摆摆手,还是拒绝了,她抿抿唇,往嘴巴里又塞了一枚金灿灿的栗子,没有再去在意
到了御街,此时已经封了路口。
皇城之上,高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曼曼轻纱之后,有宫人姿影绰约交错,钟鼓雅乐渐近渐闻。
守路口的几个宫廷侍卫当即拦下了江妩和柴锜,凶神恶煞道:“已经封路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御街。”
话落,脸色微变,见裴弗舟从后面走了过来,连忙行了个军礼,道:“裴将军在。”
裴弗舟拿出了通行的令牌递过去,道:“这二人是与某同行的友人。”说着,他一颔首,报上了名,“这位是东宫的柴令史那位是”
他看了看江妩,一时顿住,竟不知怎么介绍她
说是沈居学家寄住的表姑娘,这关系太远;说是他的什么人,未免又太近。
裴弗舟默然须臾,见江妩正求助似的看着他,一脸等待的模样,他哑了哑,别过脸,道:“那位是、与我同游的一位娘子。”
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侍卫也不好意思多问什么,匆匆查了一眼令牌,立即放他们进去,不敢耽搁裴将军与女同游的雅兴
踏上御道,路也宽敞很多。
因着离皇城十分近,亦是勋贵高门在此与天子同乐赏烟火之地,所以左右设下的商铺,少了几分喧嚣,显得典雅规矩起来。
裴弗舟还在琢磨方才说江妩那话的不妥,正想着如何解释给她,他顺势唤了一声,“江妩,刚才其实”
话落,却无人回应。
然而抬眼却见那两人已经先行一步,并肩而行,似是继续刚才未完的话头,说笑起来。
全然没听见他的声音
裴弗舟对着那二人的背影呆了一呆,下一刻,忽地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意,哗啦一声将斓袍的衣袖震得作响,三两步就迈了出去,径直从他们二人之间撞挤出一条路。
江妩踉跄一下,一道人影自眼前快速掠了过去,她视线下意识地随之跟上,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问:“你去哪?看烟火不就在那边吗?”
看烟火?看你江妩这么快就见色忘友,看你和柴锜在火树银花下头这么快就开始谈情说爱吗?
裴弗舟不想回答,只装作没听见,一人往前走,脸色阴沉得很。
然而他不说话,江妩那二人只好提衫跟上,一小串人这么穿过长街。
柴锜在后头开始担忧起来,脚步急急地追了上来,问,“将军是有什么急务么?出了什么事?”
柴锜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以为是公差,一副要替裴弗舟跑腿的架势。
裴弗舟沉了口气,忽地顿足,只向后一抬手,立即制止了他俩。
“我这会有点头晕,可能受了风寒,你们去那边看吧。我一个人找地方歇一歇”
余光见他们又要上前一步,他当即挥了挥手,打发人走,说不必。
“不用跟过来!我就去那家酒肆坐坐过一会儿就好。”
江妩和柴锜面面相觑,可也不好再扰,她只好道:“好。那你歇着。若是好些就过来,若是不行,一会儿我们来找你。”
裴弗舟被那“我们”二字一刺,险些发作,他强行压下一口气,反倒挂起一副浅笑的脸,露出一副大方的模样,回身对他们二人利落道:“可以。就这么办。你们快去吧”
***
御街上,宝马香车,衣香鬓影。
家家都已经占了一处地方,等着看一会儿盛大的烟火。
这阵子,酒肆里没什么人,一盏橙黄的小灯放在案几上,任凭外头的风将那点火苗吹得明明暗暗。
裴弗舟一脸冷淡地坐在案几后,被风拍得头疼得很。
店家见他身姿萧然,锦袍玉带,笑吟吟地出来招呼,好心提醒道:“公子,上元烟火快开始了。您不去么?”
裴弗舟正火大,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看烟火。
他冷冷的眼梢一扫,店家被震得哑了哑。
于是不敢再惹,心里估摸着这位世家子弟怕是被谁家姑娘在上元夜甩了,不然怎么会好大的戾气。
店家十分知趣儿,连忙殷切地改口:“屠苏酒没了,不过炉子上还暖着菖蒲酒,郎君看行么?”
裴弗舟淡了淡脸色,“嗯”了一声。
店家又道:“夜里外头冷,郎君要进去坐着否?”
裴弗舟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江妩和柴锜就在那里揣着袖子站着,正等着瞧烟火。
他冷眸微凝,只对店家说不必。
很快,案几上多了一盏烛台,店家知道这位是贵客,又挪了个暖手的炭笼过来。
上元之夜,暖酒嘬着寒风,独身一人,目睹一对将成的璧人——裴弗舟觉得没什么比这更能给人一个痛快了。
他忽然觉得后悔,自己这是办的什么事?用自己的令牌将江妩和柴锜一同放进来,最后自己却沦落到被遗忘的地步。
她说他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可她怎么瞧着同柴锜相熟得那么快!半日而已,比和他自己还要亲近。她把他放在哪里?
至于柴锜。呵,他先前是看柴锜不顺眼,如今只想不厚道地给他一拳。
柴锜不是说什么“无意婚嫁,只想做一番大事业”么,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说过的豪言壮志忘得比谁都快。
裴弗舟只觉得如今愈发地不像他自己了。
大度到为他人做嫁衣这真的是他的本性么?
裴弗舟因为平日金吾巡夜,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除非到了节庆,推脱不开,承情喝个一两杯也就作罢。
可今夜,他却烦闷至极,那一双人似是在说笑指点,越在眼底晃来晃去的,他就越发气不打一出来。
发泄不得,干脆抓了酒盏,三杯两盏薄酒接连下了肚。
没一会儿,他的胸怀里踹了火似的燃烧起来,浑身的血脉如波涛汹涌,仿佛被打通了似的,连着一口气,直直地往脑子里冲。
刹那间,头顶一声轰然巨响,下一刻噼里啪啦地响彻天际,一片喧腾欢喜之声震荡开来。
他警醒地猛然抬头看,巨大的火树接连窜上了天,争鸣声响彻云霄。
烟火绽放在东都的皇城之上,如一朵又一朵暗夜里盛放的昙花,开到绚烂极致,下一刻稍纵即逝。
就在刹那间的明亮里,他看到火光照亮了江妩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和梦里如出一辙的面容。
她的唇边正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流动出一种温润隽永的美,仿佛只要她站在那里,不说话,就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好。
这给人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回去珍藏的错觉。
可是,他梦里似乎也试着伸手过,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裴弗舟忽地胸口阵痛几下,呼吸也带着点窒意似的。
他捏紧了瓷杯,企图按压下那阵难受。
下一瞬,忽见江妩抬手朝空中一指,顺势转眸看过来
然而,那视线却一寸一寸的,生生地与他的目光错过开来,转而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那副温婉动人的笑意,本应是如沐春风般,此时此刻,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温柔刀,一击入了他的心头。
裴弗舟看得剑眉紧锁,忍不住喉头一甜,猛然一握手中的瓷杯,竟然“啪”的一响。
白壁描兰的酒杯,在他手心碎成一片一片。
锋利的瓷片瞬间划破了他的掌心,在肌理上割开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刹那间,鲜血流淌了出来,冰冷的湿意,牵连出一种经年累月的阵痛,仿佛是曾经愈合的疤痕再次被扯开似的。
裴弗舟蓦地头中狠狠一裂痛,有什么东西仿佛也迸发而出。
紧接着,一缕缕浮光掠影刹那间涌入了脑海,如倒放的走马灯,快速闪烁在他的眼前。
那些被称之为‘记忆’的碎片像是春日破冰的洛河水奔流而下,充盈了他的心间,也冲破了江妩为他构造的一幕幕回忆。
这样剧烈的错位,教他险些承受不住,不禁抬起手背撑着额头,大口喘息起来。
他全部想起来了。
江妩,她不是说他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么说他对她是百依百顺说她怕他,是因为觉得他性情大变
她居然就这么趁机拿他当傻子,从头到尾都在诓骗他?
那她一开始就利用他躲着苏弈,说什么自知不配高门世子要他给她扯谎,跑前跑后的帮忙相看怕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拿他当挡箭牌。
更不用说,平日里胡编乱造他的事,眼睁睁地看他信以为真,再偷偷嘲笑
鬼话连篇、鬼话连篇——
她怎么敢——!
裴弗舟回忆起这段日子,蓦地感觉自己被江妩当成了一个蠢货,一个大冤种,只觉得受了极大的嘲弄,他紧紧握拳,猛地一击案几,颠得瓷片叮零作响。
“好、好好!”裴弗舟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气涌如山,抬眼望向那个柔妩的身影,冷眸微眯。
裴弗舟酸了半天,气了半天,可渐渐的,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慢慢蔓延了过来。
说是‘得’,未免自己抬高自己,毕竟上辈子他没有得到她。
这辈子么,却也还不知道。
他想起前世最后的种种事情,胸口微微一痛,忍不住握拳抵住额头,沉沉闭目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稀稀落落地散开去,散落到街坊里吃宵夜去了。
裴弗舟正思绪纷纷,忽然耳畔一声“呀——”,紧接着,左手被一阵凉意轻轻拢了上来。
“你手怎么流血了?”
裴弗舟倏地睁眼,江妩的脸映入了眼底。她神情似是焦急错愕,用细绢托起他的手放在案几上,自己也跪坐下来。
她的手有些凉,指尖点点触碰在他的手背上,如浮冰滑过,似是缓解了几分痛意。她慢慢展开他的手掌,见了掌中的血渍不禁倒吸一口气,“这、这怎么弄的?”
裴弗舟看了过来,眉眼挂着一层寒霜,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
他没有阻止她,只任凭那一双手拿着细绢给他生疏地擦血渍。
“柴锜在哪?”裴弗舟阴沉沉地问。
江妩没发觉出不对劲,只当他是受伤心情不好。
她一面用绢布小心翼翼地裹住他的伤口,一面随口道:“刚才他碰上一位长安的旧友,难得见到,所以先过去拜会了。”
裴弗舟眸光微凝,而后意味深长地一微笑,轻轻冷嗤地揶揄道:“看来他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江妩不满,不喜欢听这话,只蹙眉说哪有,“人家只是临时有事,没什么丢下不丢下的”
“江妩!”
裴弗舟突兀地低沉叫了她一声,听到她又“人家、人家”的说柴锜,一股气恼涌了上来,一时没克制住,旧缘带新怨的冒了出来。
江妩愣怔一下,问,“怎么了?”
裴弗舟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瞧着,心头忽而五味杂陈。
他恼她信口雌黄地趁机诓骗,可又觉得痛——这样活生生的两人,重新坐在上元节的夜里,像是梦一样,不敢让人轻易去打碎。
裴弗舟心生一念,忽然道:“苏弈来找你了。”
果然,她惊慌起来,整个人变得警惕,问,“刚才么他找我有什么事。你、你怎么说的。”
裴弗舟抬起眼皮,眸光冷冷地在她脸上定了片刻,心里有了几分确信。
原来,他们两个都重生了。江妩还没病死在突骑施,而他,也还没最后落个作茧自缚的地步。
江妩以为国公府的人又想着来要寻她了,整个人笑容顿失,僵硬地坐在那,裴弗舟却嗤笑一声,忽然顺势就着她给他包扎的姿态,手臂一拉,一把将她带了过来。
他在她耳畔低沉道:“我是诓你的。”
那气息微热,混着淡淡的酒香弥漫在她的耳后和脖颈。
江妩听完,却没有什么羞涩之意,只瞪着一双眸子不可思议地看他,里头满是赌气娇嗔的情绪。
“你居然吓唬我?无聊——”“江妩觑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有些无语,然而还是不由松了口气,轻轻怪他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诓人啦?”
裴弗舟被这问题问得兀自一哂,眸光轻轻掠过江妩的脸,剑眉微抬,慢条斯理道:“不是跟你学的么?”
江妩那点笑意凝结在脸上,警惕道:“你说什么?”
裴弗舟顿了顿,不知思忖些什么,他忽然唤了个语气,脸色也挂上了淡淡的微笑。
“别紧张只是想起你与我说起我从前的样子,想着尽快恢复回去,这不,同你试着开两句玩笑罢了。”
说着,他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江妩的手背。
江妩盯着他片刻,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忽地将自己手抽了回来,团在怀里。
裴弗舟面前一空,他默了默,继而佯装耐心地抬眸望过去,眉宇一抬,“怎么了?你不是说我们是友人么?”
“是可你,”江妩抿抿唇,稍稍挪开几分,声音有些飘渺,道,“你喝酒了么。怎么怪怪的”
裴弗舟心里冷笑。
她不是诓他?倒要看看,能诓到什么时候
他略牵了下嘴角,冷峻的眉眼刻意涌起几分动容,幽幽道:“既然你说你同我交好,这一晚上,怎么我瞧着你和柴锜倒显得比我还相熟?”
江妩有点傻眼,裴弗舟这是什么语气,再说,柴锜平易近人的,也没有你先前那么冷言冷语的一张脸吓人啊。
她忍不住嘴里喃喃,“不是你自己提出要跟过来的么。”
裴弗舟哦了声,他缓缓起身,随手理了理斓袍的衣摆。
站在案几旁边,睥睨着江妩,顿了顿,伸手一把将她捞了起来,慢条斯理道:“方才我不忍打扰你们二位。可你既然说你我是友人,就断不能见色忘友。怎么样,你和他栗子也吃了,烟火也看了,如今,是不是得分些时辰给你这位‘好友’了?”
他说的时候,将好友那两字咬得重了些。
江妩不知怎么,浑身一寒,下意识地仰脸看过去,裴弗舟却是毫无破绽,唯有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百戏】:
《新乐府·五部伎》:唐朝有舞双剑、跳丸(抛接丸铃)、袅巨索(绳索杂耍)、掉长竿(顶木杆杂耍)等等等等
元稹:“前头百戏竟撩乱,丸剑跳掷霜雪浮”
【菖蒲酒】
“菖蒲、艾叶泡成,治三十六风,十二痹,通血脉,久服耳目聪明,气味芳香,酒香醇厚,药香协调,入口甜香,甜而不腻,略带药味”《本草纲目》
感谢在2023-04-23 15:16:55~2023-04-24 15:2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园惊梦 8瓶;柠檬核 2瓶;左念、555495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