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其实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
“啊——?”江妩长吸一口气, “你教我骑马,就要算完成条件了吗?”
裴弗舟说“当然”,眉梢一抬, 只板着脸道:“不然呢。难道但凡你来找我开口,我就要事事都得帮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能给本将军开条件的人, 你还是第一个。哼,你可别太贪心了。”
江妩咬了咬唇, 沉默不语。
她忽然倾身,一把将马前的缰绳从裴弗舟手里夺了过来, 自己缠绕在手掌中,努力地将它们攥紧。
“行吧那我不用你教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学会的。”
裴弗舟不语,继续走着,像是没听见似的, 腰背直得像一块沉默的木板, 也不理睬她。只是手里一空,马就没有人牵了。
虽然不大情愿, 他也只好抬手改拉住咬绳旁边的金色铜环,拽着马的笼头控制住速度。
这架势不比马童高贵到哪里去。
江妩还不会控马,万一她那脚底下没轻没重, 一足踢了过去惊了马, 在长街上狂奔,彼时可不好收场了。
走着走着,他努力地试着去回想当下这一幕,试图从这场景里获得关于过去记忆的一些蛛丝马迹。
他这般带着她这么往前走,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心安, 似乎是有些熟悉的。
可场景不对
他闭了闭眼, 想再去深入探究, 然而却一无所获。
此刻,却忽而发觉,与从前去努力回忆过往的时候不同,他的头竟然不会再那么疼了。
距离那沈府大门还有几百步距离的时候,裴弗舟听见马上那人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又怎么了?”
话落,他那一丈乌不爽利地喘了一口粗气,没好气地甩了甩笼头。
裴弗舟皱眉,转眸去瞧,见江妩正死死拉住缰绳,试图将马停下来。
他无奈,只将马安抚几下,胳膊便止住了它前进的步伐。
“我看你最好还是找人教你,从头慢慢学的好。”
江妩这次不领情,摇头道:“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不劳烦你。”
那架势,生怕他又将这事算成那第一个条件似的。
裴弗舟不禁唇边轻嗤一声。
他虽然是在嗤笑,语调里却没有半点轻嘲的意思。
可以听出他心情似是不错。
江妩道:“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不远了,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的。”
裴弗舟顿了顿,想说既然不远,直接过去就行了,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他利落干脆地说了一个“好”字。
紧接着,听马上衣角窸窸窣窣地声响,不禁抬头看去。
马上的少女,揽袖替衫,领口处探着一段白皙的脖颈,朝下张望。
分明是一身男人翻领袍的装扮,然而那身形和动作却是十分小心拘谨,显得矫揉造作,这模样在他眼中碰撞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剑眉一蹙,立即呵止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江妩探出的左足蓦地停在半空,诧异地望了过去,“什么干什么。”
裴弗舟扫了一眼那只袍底伸出的有点女气的云头履,这一刻很想将它握在手里,然后推回到马镫上。
然而还是克制住直接上手教导的冲动,只皱眉开口。
“你这么下马,是想把腿摔断吗?”
江妩抿抿唇,垂眸‘哦’了一声,“我方才路上瞧别人都这么做的。”
裴弗舟一愣,对她这过□□速的‘独立’感到讶然,良久,不禁轻呵了一声。
原来,她一路不说话,是一直在观察旁人骑马。
他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裴弗舟顿了顿,只好无奈地指给她看,道:“踩住马镫,拉着这两根短的缰绳,再翻身下来。”
江妩默默念了一遍,努力将它们记在脑中。
然而记住和身体力行是两回事。
她尝试了几次,那是很简单的事情,可奈何这是一匹有性情的马,那脾性实在随它的主人。
天生和她犯冲似的。
她刚一拉扯,马就似乎故意走几步,制造出一住不安稳的模样。
裴弗舟看了半天,见她实在是紧张,终于忍不住建议道:“你确定要自己来?”
江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确定。”
裴弗舟对她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轻嗤着一摇头。
将手臂递了上去。
江妩迟疑了一瞬,道:“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不想看某些人摔下来,万一也摔坏了脑袋,同我一样失忆。”裴弗舟故作淡然地说道,“得不偿失而已。”
“那这”
“你姑且当我先前那些话没说罢了。”裴弗舟不情愿地应了一句,同时将小臂靠近她一些。
那锦衣斓袍之下的小臂结实平直,瞧着十分稳固。
“扶着我,踩着那里。知道吗?”
虽然江妩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好心,但他既然已经这般,她看上去也没有旁的选择。
只好半信半疑地嗫嚅了一句。
“知道了”
她顿了顿手,终于扶了上去。
隔着衣料,触碰到孔武有力的触感,那是练武之人才拥有的坚实起伏肌体。
她下意识地垂了眼,想起上次在芙蓉池中,混着冰冷秋水中突如其来的一道灼热,不禁有些晃神。
才刚踩上马镫,鞋底一滑,不小心踢到了马肚。
来不及惊呼一声,马已经往前颠簸了几小步,她脚底落空,便栽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涌过来时,裴弗舟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从她腰身揽过,一把绕了上去。
而后江妩只觉跌落的身体有了着落,一袭温热坚实的触感挡了过来。
竟是被他一把接住了。
裴弗舟身形稳健,动作极轻,似乎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骤然地一跌一落,江妩心中一慌,顺势缠绕上了他方才递过来的手臂,死死抱在胸怀中,如溺水后池中唯一的浮木。
才刚站稳,只觉裴弗舟手臂倏地一颤,他喉结微动,抿唇沉眸道:“其实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
他声音低沉生硬,有点没好气的语气,然而那条胳膊还被她揽在怀里不对劲的位置。
那处比较特别,即便穿了裹xiong,可依然有若有若无的柔软。
不知是不是他方才承受了她的大部分体力,此时怀里的手臂,动也不动,显得如此僵硬如铁。
江妩意识到什么,赶紧松开离去,耳根不自觉地有些发热起来
“刚才,多谢了。”
她虽不通人事,可也觉出方才那接触的不对劲,半晌,才挤出这一句话。
裴弗舟默了默,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炸响
“裴弗舟!你、你这小子在这里闲逛,不回家干什么?”
裴肃骑在高马之上,正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缰绳握在手里,衣袖纷乱,显然是正风尘仆仆地望家赶回的架势。
裴弗舟被这一嗓门一震,不禁头疼地皱皱眉。
真是好巧不巧,今日就正好被他爹瞧见了,恐怕回去又要一直被念叨。
“裴弗舟!”
裴肃听儿子不说话,又有点心虚的模样,于是眼睛一瞪,下意识地他身后那柔柔的影子一扫。
压了几分气性,最终还是不可遏制地发了火,“你这逆子,不给我老实回家,居然、居然在大街上给人牵马做马前卒?你可真是、我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啦!——”
裴弗舟无奈地抿抿唇,正了正斓袍领子和衣袖,往前迈了半步,朝马上的裴肃一揖礼,“父亲怎么在这?还不归家?”
“哼——!”
裴肃狠狠乜他一眼,眸中冷芒扫过裴弗舟,没好气道:“你倒来说我?别这时候叫我,我不会认给我丢人!”
江妩悄悄地抬眼看。
虽然,裴弗舟母亲去的很早,她是没见过的,可如今一看,其实裴弗舟眉宇间的模样,同裴肃几乎很像。
只是,裴肃举手投足间,瞧着更有士人文臣的清高,而裴弗舟则是武侯,有一身的倨傲和利落。
不过,这一大一小,说起话来彼此哼来哼去的冷淡傲慢的语气,还真是如出一辙
江妩忍不住想笑出声,心想这裴家门第代代峥嵘,裴弗舟这脾气还真是‘子承父业’了
原以为她被裴弗舟曾经那般说来说去,很是讨厌,不曾想,裴弗舟也有同自己一样的情形。
她抿抿唇,连忙压下唇边一抹幸灾乐祸。
“父亲息怒。”
裴弗舟无奈一礼,被父亲在江妩面前训斥,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正要回去,正好同您一路。”
“你这臭小子,拿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你让我如何同你丈人家交代?”
其实裴肃方去南郊见过‘亲家’太常寺卿,谈的正是裴、张两家联姻的事情。
这才刚回来,就碰上儿子居然做出这种事。
分明已经应了这儿子:外室不行,但纳妾可以,但要娶嫁之后再说。
不想,竟然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裴肃眉头一立,拿马鞭一抬,气道:“跟谁学的做派,看老子回去不教训你!上家法!”
裴弗舟当然知道,父亲这是随便说说。
自从他十五六岁离家奔赴边关的叔父,裴肃不曾再真的打过他半下。
然而此刻,他已经过了弱冠,被父亲这般教训,还是有些拂不开面子,下意识地瞥向江妩。
却见江妩却比他坦然些。
大概是听了什么‘你丈人’之类的话,她的眉眼闪过几分好奇惊异的色彩,正十分意外地望着他。
裴弗舟微微一尬,懊恼道:“父亲,夜禁将至,有什么事情,不如回去再说。”
裴肃冷笑,却不饶,半嘲半奚落地批道,“还知道夜禁将至呢。你金吾卫右统领,是同何人在街上这般?”
裴弗舟听得脑袋嗡嗡烦恼。
江妩低头理了理衣衫,这时候从裴弗舟身后走出来向前一步,恭敬道:“见过裴尚书。”
裴肃神情一愣,显然是有点印象。
他一琢磨,想起来,这是那日同陈知远他儿子相看的那位少女。
“是沈博士家的那位江娘子。”
江妩心平气和地笑笑,说“正是”。
裴肃当即觉得有些尴尬。
原来是沈居学家的那位
她好歹也是正经家的娘子。竟然是他先前想错了,还以为是裴弗舟哪里找的勾栏女子,要带走厮混。
见惯了洛阳纨绔的作为,于是管中窥豹,波及了好人家的姑娘,实在不是他这尚书所为。
于是老脸通红,生硬地咳了两声。
裴肃对这位温婉的江娘子其实印象不错。
语调陡然间和蔼了不少,连忙安抚道:“原来是江娘子见笑,见笑。不过是同自家郎子训了几句,方才不曾有惊扰你吧?”
江妩温和地摇摇头,说无妨。
她从容上前,对裴肃款款行了一礼,抬头道:“听裴尚书方才所言,似是有所误会”
裴弗舟一皱眉,眼梢乜了一眼江妩。
江妩吸了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是小女路上脚崴了,偶然遇到了裴将军。他见我行走困难,于是便请我上马,特意送小女回来。”
裴弗舟听罢微怔,脚崴了?
他没想到江妩会主动出言替他解围,还撒谎撒得这么自然
然而悄然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竟然怒意大消。
于是嘴角一牵,也没有阻止,只默默听江妩继续同裴肃应付。
“虽然已经大好,可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方才一下马,没站稳,差点跌下去。多亏裴将军帮忙了。”
她声音温温盈盈,似是一道温泉水,听着好听,只觉那实在是个柔婉的好脾性。
裴肃听了,心头也松懈下来,不忍再继续追问什么,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连忙挥挥手说,“江娘子实在客气。你不必多礼,这是他该做的。”
裴肃失去夫人多年,本就肃冷,儿子也同他是一个性子。
这父子二人一说话,礼节虽然周全,可全是开头形式,而后的对话要么针锋相对,要么就是彼此冷淡轻嘲。
不曾有女眷这般去委婉地缓解他们二人关系。
郎子不是女儿,皮糙肉厚,于是干脆有什么就放开去说,火气一上来,表面上什么高门之家的斯文客气,全然就不顾了。
如今在江妩面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想着在年轻姑娘面前挽回点方才的形象。
“天色将晚了,若是不便,不如让弗舟将江娘子先送回去?他是郎子,跑个来回,不要紧的。”
江妩一听,连忙说已经没事了,“已经缓解很多,沈府不远,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就行。”
裴肃颔首,朝裴弗舟一皱眉,尴尬道:“弗舟,你怎么还不赶紧送人家几步?”
裴弗舟若无其事地应声,“是。送完我就立刻回去。”
说着,转身牵马向前,装作彬彬有礼的模样,淡道:“江姑娘,你受惊了。请。”
江妩见裴弗舟这副模样,装得还挺像,几乎差点笑出声。
她没办法,这父子盛情难却,只好也虚应地点头谢过。
“那就劳烦裴将军了。请。”.
二人互相客气地走了一段,时不时悄悄回头,见裴肃总算趋马往北坊远去,皆是一松。
江妩长舒一口气,“你爹训起人来可够吓人。”
“习惯就好了。”
江妩不禁一哂,“裴弗舟,我倒真是有点同情你了。”
裴弗舟不语,瞟了她一下。
江妩眼见沈府就在前头,于是对他摆摆手,“行了。不用你送了,你赶紧回去吧。”
裴弗舟不做声,也没立刻就走。
月色上了枝头,天色晕染开一层藏蓝。
“咦,你还有事吗?”江妩折腾一天,实在有些累了,见裴弗舟不说话,不禁奇怪。
裴弗舟默了默,眉头一蹙。
江妩亮晶晶的眸子和他不经意一触,裴弗舟顿了顿,终于低声道。
“多谢。”
江妩一笑说没什么,这件事情上,她的心思没有裴弗舟那般百转千回,只顺势道,“这不就是顺口的事情?我都说了,我们关系很好的”
裴弗舟无奈一笑。
他不自觉地叹口气,淡淡说,“好。那我姑且先信你了。”
江妩一听,便不由自主地杏眸一弯。
她道:“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裴弗舟抬起眉宇看向她的眼睛。
她一笑,眼睛便像天上的月牙,瞧得旁人也想跟着笑笑。江妩轻轻歪头瞧他,有些迷惑。
裴弗舟沉了沉,认真道:“过几日我得了空再来找你,到时候,你给我说说咱们从前发生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6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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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那种事情’,就算是和朋友也说不得◎
“那我过两日再来找你, 如何?”
江妩被裴弗舟这略带真诚的语气弄得有点心虚。从前他倨傲犀利,与他说话,只能小心仰望, 如今他突然脑袋空空,连说话的姿态都变了几分。
她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江妩定了定神, 只好说行,不自觉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多问了一句,“你过两日下值是吗?”
“是。怎么了?”
“那你都不睡觉吗?”
“习惯了。”
“”
江妩无言以对, 裴弗舟需要习惯的糟心事也太多了。
也难怪他从前总是没好气的冷淡模样。
江妩正想着,只见裴弗舟一抱臂,视线无意地望了过来,似笑非笑地一轻嗤。
他顿了顿, 提醒道:“到时候你别再一睡睡到中午了。”
江妩一听, 脸色立刻窘了窘。
“我有吗?”
裴弗舟直白道:“上次我去的时候,你不就是大中午还在一直睡吗?”
江妩想起来那时候是犯夜禁的第二天, 他来府邸中盘问巡查的事情。大概他当时在正堂等了很久,她有件事一直有点奇怪,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事, 可还是鬼使神差地想问问。
既然都说到这了,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天你到底是来还我香囊的,还是来公事公办盘问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这、也不行?”
裴弗舟抿抿唇,不太情愿回答这个问题, 随口敷衍道:“就算都有吧。”
江妩更觉得纳闷了, “那你怎么不直接还给我?是你挂在外头花枝上的吧?”
裴弗舟当然不想承认——他当日是见了苏弈送了她更好的, 所以显得自己那举动非常愚蠢可笑。
于是别过脸, 皱眉干脆道:“本来是要还的。只是忘了,顺手放在那里而已。”
江妩古怪地看了看他,良久,道:“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裴弗舟面色凝结,被戳中了心事。
他当即唇边牵起一丝故作淡定的浅笑,转眸看向她,平静道:“怎么会?难道你觉得我是这种无聊之人?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江妩吃吃一笑。
那个表情,仿佛裴弗舟他的话正中她所愿。
“那就好那就好。”
江妩温婉的脸蛋笑出两道梨涡,眉头一挑,似是松了口气,“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多想的。听你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了。”
裴弗舟默了默,微微一笑。
“放心。既然我们是朋友,这说明我必定是没将你当女子看的。”
“你把我当男人看?”
裴弗舟蓦地笑了,这个答案似乎对他来说很满意,毫不犹豫地答道:“差不多吧。”
“”
江妩无言了一会儿,瞟他一眼,“倒也不必。”.
这两天里,江妩没再出门。
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房中,一面随意学着女红,一面脑子里飞速想着以后怎么应付裴弗舟这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更重要的,他是否知道国公府寻人替嫁的这件事情,又得知宫里什么新消息,她好随时做准备。
这两日里,原本江妩还有点担忧,会不会裴弗舟按捺不住,在她还没思虑周全之前就急冲冲地提起过来找她。
提着半颗心等了等,不过没有任何关于他消息。
甚至等到了第五日,裴弗舟还是没有来。
江妩不得不说,她开始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不是怕裴弗舟不来,而是怕他来——万一他突然想起来了一切,再次来寻她,恐怕不是当朋友,而是要兴师问罪了。
江妩放下女红,瞧了瞧这日头是快中午。
表姑父他们还在国子监,而表姑母和表姐上午便出门同几位官夫人去郊外赏景去了。
眼下,府中无人,寂静得很。
江妩觉得眼涩发困,想去小憩一会儿。
扔下绣布,在床榻上歪了身子,忽然,听院外有些不对劲的动静。
她倏地坐起来,对抱穗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呢,姑娘,怎么啦?”
江妩摇摇头,仔细听了一会儿,似是有娇笑的声音隐约传来,她皱了皱眉,犹疑起来。
“谁的声音?”
“那边是金坠儿的屋子。”
江妩这院里只有两个女使,一时自己带的抱穗,一个则是卢氏分给她的金坠儿。
这大中午的,金坠儿这是在干什么?
除非江妩忽然脑海中划过一个糟糕的念头——思及此,不由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她压低声音问:“表哥他,回来了?”
抱穗起初还不明白江妩这话的含义,顿了顿,而后听出那语气里的试探和暧昧,大吃一惊,掩唇道:“姑娘,您这意思?”
江妩先前就记得,这金坠儿后来是怀了表哥沈复鸣的孩子,然而她当时却不知道此事。
那时,她因金坠儿接二连三的懒散和怠慢,将人带去表姑母那里说叨几句,谁想,几句不重的话问过去,金坠儿几口气哭得没上来,最终孩子没保住。
虽然这事儿也怪不得江妩,可多多少少,卢氏还是对她当日的举动有所置喙,从此,和表姑母的关系似乎也远了些。
江妩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掉。
不然日后他俩珠胎暗结,出了事,又怨怼到她头上,岂不是自己又成了大冤种。
暗暗一思忖,便赶紧直接穿上软鞋往庭院中走去。
抱穗见了她那架势赶紧要拦,涨红着脸道:“姑娘还未成亲,贸然去,恐怕不太好。不如等沈郎主和夫人回来再说吧”
“不行。管不得那么多了。”
江妩原本也想等,可很快地理清思绪后,发现此时才是最好的时候,等过了时候,他们二人不承认,反而是打草惊蛇一回。
不论日后金坠儿和表哥如何再好,这个人可不能再留在自己院子里了。
这是个隐患。
“这样,你亲去门外叫她,就说”江妩沉了口气,吩咐道,“就说我忽然想吃点茶果子,让她去做一些。先瞧他们二人如何反应若他们不开,你便佯装开门,不要进去就好。”
抱穗听姑娘声音虽不大,可透着沉着和冷静,原本紧张慌乱的心也慢慢平稳下来。
“是。奴就照姑娘说的去。”
江妩坐在廊下佯装赏花。
不多时,只听“啊——”的一声,东边的小侧房里一阵吵闹。
她心头一紧,连忙快步走过去,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话落,见表哥沈复鸣突然从帘子后钻了出来,正慌乱地系着斓袍和腰带。
刹那间,屋子里一阵暧昧的气息飘了出来,那是男性汗水和一股过于甜腻的熏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江妩不禁有些想吐。
她装作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表哥你、你怎么在这?”
这时候,金坠儿从房里神色慌张的跑出来,脸色通红,扑通一跪,哆嗦道:“姑娘您、您没睡啊。”
她发髻微倾,娇chuan微微,那领口处胡乱用披帛盖着,然而透过薄纱,依稀可见脖颈上还留着几分可疑的红晕。
从那斑驳的痕迹,大抵也可推测出二人方才是如何痴缠,才能这般忘我的不顾时辰就这般。
江妩瞧了几眼,不禁冷嗤一声。
她这表哥和金坠儿也太大胆了些,居然以为府邸没人,她又在午憩,就堂而皇之地在白日行颠鸾倒凤之事。
她掩住唇,做出不知所措的模样,急道:“你们我要告诉表姑父去。”
“江表妹、江表妹别去!”
沈复鸣连忙三步并做两步拦住,“求你了,父亲若是知道,怕是、又要气坏身子”
江妩未经人事,可也知道方才这二人在做什么,使劲憋了口气,将脸上做出发窘的模样,慌道:“表哥你是男子,如今你和我房里的人这般行事。叫我日后如何自处?”
她咬咬牙,故作坚定道:“不行。我定要让表姑父和表姑母为我做主”
沈复鸣实在是怕她直接告诉沈居学,连忙安慰,“怎么会?金坠儿她是沈府的人,就算如何,也牵连不到你那里去。”
沈复鸣暗道倒霉。
一直以为这个表妹从舒州偏远小地来,心眼大得很,也不会留意发觉什么,怎么今日就突然这般了。
于是再竭力劝,“你权当没看见,好不好?”
江妩道:“我这里庙小,留不住人,想让我当不知道也行。你将她讨回你房中,就不要留在我这里了。”
沈复鸣抿抿唇,露出讨价还价的姿态,“此事太过突然,母亲若是盘问,还以为我故意抢你一个女使。”
江妩吸了口气,对沈复鸣淡然道:“我自然不想让表姑父为表哥的事情大发雷霆,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今日索性没闹大,表哥要么自己去,要么我去同表姑母说你就当给金坠儿一个名分了。”
金坠儿一听,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一亮,似是带着点希望似的抬起头,而沈复鸣却听了一晃神,站立不稳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为难之情。
任谁都能看出来沈复鸣此刻的犹豫。
江妩冷笑,她如今自然是明白,沈复鸣若先纳妾,传出去名声便不大好。
他想要娶得贵仕家的女儿,可人家自然也挑挑拣拣,不会给自己添堵,选沈复鸣这种房里头有人的。
“可是”
“不用劳烦姑娘了。”
沈复鸣话未落,突然,金坠儿从地上自己站了起来,从后面走了过来。
没想到,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金坠儿自己。
“实话和姑娘说了吧”
金坠儿尴尬地捂住了小腹,而后淡道,“有两个月了。我怕被赶出去,本想隐瞒着,看来如今是瞒不住了。”
江妩倒吸一口气,听了那时间,只觉得头皮一紧。
果然,事情若再晚一步,恐怕就难以收场。
“我本想着若是没有办法,就将这孩子去了。可如今,”她瞧了一眼沈复鸣,只觉得方才那犹豫教她失望透顶,于是转头,将眼泪憋了回去,眼中多了几分为母则刚的勇气,道,“夫人还算顾念我,大不了将我送到庄子上便是了倒要多谢姑娘,肯开口教他给奴一个名分。如今,奴也算看清了!”
沈复鸣摇摇头,“你唉!”
这结果,倒叫江妩有些出乎意料。
甚至有些好笑
前世的自己,和沈复鸣与金坠儿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都是想往上爬的人罢了。
不论是五品博士之子的沈复鸣,还是低贱为奴为婢,都是想伸伸手,尽力向高处攀附一下比自己更好的那个。
江妩不禁失笑。
她忽然想起来裴弗舟对她说的那句话
“想留在东都过安生日子,想要活,先学会保你自己。”
江妩心头纷乱不已,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外院伺候的奴仆在外头禀报。
她过去一听,居然是裴弗舟来了。
这倒是事赶事连在一起,她赶紧去让人传话,说请他稍等,自己马上就出去。
说完,想折回房中收拾一番,然而也觉得没必要,索性作罢。
沈复鸣一见,这事情还没个着落,于是想再恳求几句。
江妩却摇摇头,干脆不理他。
只将金坠儿扶起来,并不斥责她,只是颇为怜悯地说道:“你若要同夫人说,我会同你一道,如有需,自然也替你说上几句。”
她顿了顿,学着裴弗舟彼时的语气,对金坠儿道:“好好养着身子吧,保护好你自己,再说后事。”
金坠儿一听,不由哑然。两行眼泪便溜了下来,只觉得羞愧不已。
江妩临走前,见沈复鸣尴尬不已,只瞪了他一眼。
她就是要让他听见这话。
按说金坠这种奴仆,无名无分,平白无故打发卖掉都是寻常事,若沈复鸣为了自己,真做出点什么也未可知。
她是想让沈复鸣知道,不要想着趁人不备的时候做什么,她全都看见了,也会替金坠作证这些事情.
她匆匆提衫离去,赶紧往外头走。
一出门,便见到裴弗舟靠在树旁,他双臂随性地交叠在胸前,没穿金吾武侯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靛蓝的织锦斓袍。
没有犀利冷厉,只有如寻常东都郎君般的悠闲和淡然。
他站在辗转的秋光,姿态仿佛就是一个萧然的公子哥,十分耐心地等着什么人。
路过的三两姑娘脚步慢了下来,在和他交错之时,偷偷打量起他的脸庞,眸中有几分羞涩。
江妩一走出来,裴弗舟便抬眼看了过来,他收起手臂迎了几步。
她连忙小跑过来,吸了口气,“耽误点时间。没等太久吧。”
“无妨。刚到。”
江妩看到裴弗舟的那匹傲气的马也在,于是猜测着裴弗舟还没吃饭,客套道:“你是刚下勤是吧,要不然先去用些吃食。”
“你吃过了吗?”
“哦。我不是特别饿。”
“那听你的便好。”裴弗舟牵了马,有一种悉听尊便的顺从姿态。
江妩别扭地想笑,还是忍了忍,只好带他去找馆子吃饭。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没怎么说话。
江妩将他去了修善坊,这是他们当时夜禁时遇见的地方。
她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酒肆里传来波斯胡人那悠扬的铁笛声,总算从方才的烦心的事情中松范了些许,露出了淡淡一笑。
“我平时在这边玩的多些,也热闹,所以还算熟悉。”
而且吃饭的价钱也便宜些。
裴弗舟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时不时盯着她的脸看。
江妩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发觉裴弗舟一直没搭理她的话,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她扫了他几眼,警惕道:“怎么了?这可是你想和我出来的”
裴弗舟心不在焉,淡淡地嗯了一声。
裴弗舟生得俊朗,然而不想说话的时候,便显得格外疏冷。
江妩只觉得他这样的疏冷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倘若再说个不听,人家却一言不发,反而显得自己格外过于热情,多想和他说话似的。
于是江妩觉得也不理睬他。
裴弗舟乜了她一眼,视线扫过她的耳根,脸颊,和眉眼。
其实他方才就想问了。
江妩被他的诡异搞得别扭,不禁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裴弗舟先前见江妩神情淡淡,嗓音也无精打采的。
如今,听她语调又恢复了几分轻快,不禁抒怀一牵唇,淡道:“现在好些,方才你很奇怪。”
江妩诧异,“什么呀。”
裴弗舟默了默,露出关切的模样,问道:“你从家门口出来的时候,脸色很红怎么,你瞧见什么了吗?”
江妩怔了怔,头皮一炸。
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裴弗舟是个男人,他们再如何是朋友,她也总不能这个时候说大实话,讲自己差点撞见表哥和女使的活椿宫。
那种事情么,就算是和朋友也说不得。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柔柔的轻咳起来,脸色跟着红了几分,暖阳一晒,裴弗舟看在眼里,像个半熟的樱桃。
一时间,心头有一种血气涌动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地别过视线,淡声道:“不想说就算了。”
“哦。”
裴弗舟等了一阵,这才发现江妩是真的并没打算继续和他对话。
他今日来的时候,路上已经想好,自己选择去相信她,愿意‘屈尊’一下,帮她解决那些烦扰。
可眼下,当他试图去关心关心她的时候,只觉得江妩并没把他当成十分交心的无话不说的朋友。
裴弗舟一垂眸。
对这样的感觉,忽然有些不爽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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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男人总是经不起这种刺激◎
裴弗舟不自觉地用余光去捕捉江妩的神情。
那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唇角的弧度有些勉强。
他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喜欢这种模模糊糊又十分淡漠的感觉。分明前几日她当着他那个当吏部尚书的爹撒谎的时候,面带从容笑意, 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如今, 她眉眼间的神情却少了几分生机。
他有时候真有点羡慕苏弈那种人,那些在他听来只是花言巧语的玩意能如此脱口而出, 也是厉害。
裴弗舟是真想直接和江妩说一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如直接说,可这话唐突, 见她那态度,却也不想同他这人再说似的。
江妩没注意他,走在喧嚣的修善坊,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她轻快道:“现下天色才过正午。午食过了, 晚饭又太早。要不然我们去这里坐坐。”
裴弗舟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 见酒肆的招旗飘摇在门外。
他轻轻皱眉,开口道:“我不怎么饮酒的”
话音刚落, 眼前柔影一闪,江妩她人已经率先迈了进去。
“进来呀。”她站在门里,看裴弗舟站在外头, 扬唇冲他一笑, 招招手。
午后的阳光落了下来,那条柔软婀娜的手臂缠绕着披帛,披帛飘荡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像一条风中的藤蔓, 轻轻一抓, 似是很容易就掐断似的脆弱, 可这比那酒肆招揽客人的幡旗更吸引人似的
“喂——”
秋风轻拂过来, 往他额心一吹,裴弗舟回过神来,听见江妩那样叫了一声。
裴弗舟一时无言,脚底下却鬼使神差地也跟着她走进去.
一进门,店家已经迎了上来,十分热情地道:“您来啦。”
酒博士交叠着手,一脸熟稔地向江妩走来,显然是熟悉她。
裴弗舟在旁边观察。
酒肆布局简朴宽敞,挨着坊门也不算远。寻常商客在此驻足,喝上一杯,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猜得出来,江妩大概是金银不多,只来这样地方胡闹,瞧她行进来去,对这里并不陌生,想必是一直这酒肆的常客。
即便如此,裴弗舟环顾一圈后,还是感到些许的不顺眼。
尤其是那酒博士一脸讨好的笑。
本朝算是开放,女人扮男人,或是再扮回女人,没那么多人要较真一番。江妩今日或许是头一次这副寻常襦裙衫子的打扮走了进来。
引得那酒博士目光流连。
他不得不承认,江妩有一段姣好的身姿,穿翻领袍时还算不凸显,一旦换回襦裙披帛,轻纱罗布就将那起伏一点点勾勒出来了。
见江妩在那里应付酒博士的格外热络,仿佛还浑然不知酒博士的眼神正往她领口飘。
裴弗舟眼梢瞟了一眼那人,不由皱皱眉,于是干脆走上前去,只随口一吩咐,“就去二楼单间吧。清净。”
他突然一走过去,江妩和酒博士也都望了过来。
裴弗舟一身的锦衣斓袍,任谁一看便知是上等的布料。
可惜酒博士有眼无珠,平日穿武侯服的金吾卫右统领远远就能瞧出来,如今他换做洛阳贵公子的装扮。少了几分犀利,多了点平和,竟没认出来。
瞧他那眉眼,俊秀中带着锋芒,只是满脸很不爽利的神情。
酒博士不敢多言,只知这贵客是不可得罪的,于是讪讪收回了方才不过只是悄悄流连美色的目光,老实道:“郎君,请这边走。”.
在裴弗舟睨着的那一道暗藏锋芒的视线里,酒博士心虚地给他们带进了视野最好的那一间。
他和江妩被引了进去,而后对坐在案几两侧。
听见酒博士问起江妩,“是否照旧?”
江妩抿了抿嘴,有些为难。
“还是还是你先来吧。”她方才听他说不喝酒,那语调坚定,实在是束身自修得很。
抬眼瞧裴弗舟跪坐得十分板正挺拔,正气凛然,闹得她都不好意思贪图杯中几口了,于是也悄悄坐得直了些。
裴弗舟没应那酒博士殷勤递过来的木牌单子,只淡淡道:“和她一样就行。”
江妩大惊,忙阻止,“别了吧。你不是不喝?”其实,她带的银钱,若是点两壶佳酿,恐怕有点不够。
“怎么。你平日点的吃食很奇怪?”
“那倒不是。”江妩讪讪垂眸,没好意思说。
酒博士出去后,室中唯剩他们二人。
江妩低头在钱袋子里扒拉几下,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道:“我那一壶若下春很贵的你又不喝,和我点一样的做什么?”
她声音有点怨怼。
裴弗舟却蓦地笑了,眉眼难得舒缓,他笑的时候,竟然有几分年少人的得意之色,“哼。原来你果然又是没带够银钱。”他说着,自袖中拿出一小把银铤,轻轻“啪啦——”地一声,放置于案几之上。
他颇为了然地一颔首,抬起了眉宇。
“怎样,我这次带的这些,够不够你胡乱点一通了。”
他可是谨记上次在兴茗楼丢脸的教训,这次一见要同江妩出门,于是早早就做了准备,盘算半天,带一大把银钱通宝太麻烦,不如直接带上一些银铤。
以防她突如其来,要买下整个商铺。
想要他再落入没带够钱的尴尬,不可能。他真是万无一失啊。
裴弗舟抿唇笑,好一副轩轩甚得的模样,颇有一种运筹帷幄的快意。
江妩愣了愣,几乎哭笑不得。
“你这够是够。只是恐怕人家到时候换不开。”
这是南坊,不过住着东都平民和低一些的官员。所以纵然是如何再好、再稀罕的物件或吃食,那店家也是小本生意。
在大华,在外行走只用铜钱就足以,像银铤,金叶子这种东西,还是在北边那些富贵窝里用得多。
她不禁苦笑,老实道:“虽然你比我银子多,可是其实,这一次我本是想请你的”
江妩想过,趁着裴弗舟脑子不好使了,好好折腾折腾他。
然而数个法子过一遍心中,她还是最先否了要讹钱这个事。
上次她在兴茗楼胡吃海塞,也并没真的要贪图他那右统领的俸禄。不过是想引他出来,发展发展‘感情’。
至少以后在东都真有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她还能指望一下这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江妩对此其实还是有点别扭。
前世这个从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的人,如今却忘却一切,这般坐在她的面前。先是不顾畏水地救她,又给她用很糟糕的方式提醒她那陈逊不是个玩意
如今,又还极其讲义气地,豪气万千地拿出能买下好几个商铺的银子,只为了这一顿饭?
不得不承认,裴弗舟虽然性子冷厉淡漠,可本质并不坏。相反,他正直得有些过分。
像是一湖秋水,站在他的对面,即映出自身不正之处。
所以,她还是对这个人有些想法,只希望彼时真有必要之时,他能顾念这短暂的旧情,帮扶她一把吧!
两人正各怀心思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酒博士亲自端着两壶佳酿,几样可口的小食开始布菜。
裴弗舟正襟危坐在那,等着酒博士伺候。
江妩却习惯性地一一从酒博士那边接过来碟子杯盏,在桌子上依次排好。
裴弗舟淡淡地垂眸,视线追随着那一双纤手在桌上来来去去。
最后,酒博士殷切告退,江妩朝那人浅笑,客气了一句,“多谢了——”
裴弗舟眸色沉了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妩也太喜欢朝人笑了,苏弈那庶弟也好,眼前一个伺候吃食的酒博士也罢,她都是这般
想起先前,她见了自己就跑,而后却又很少对他露出什么轻快的笑容。
裴弗舟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他俊眉下的眸子轻轻一乜,只轻轻呵了声,“没看出来呵,你同旁人还挺还挺好的。”
江妩没怎么应他,只用筷子扒拉自己眼前那碟腌菜瓜吃。
裴弗舟郁了片刻,干脆倒了一杯那若下春,一口灌进了肚子。
倒不是没喝过酒,只是酒入喉之时总有一种苦涩,像是药汤子似的。
他不喜欢味道苦涩之物。
裴弗舟放下酒盏,抬起头,江妩在举着筷子,呆呆地瞧他。
“你没事吧?”
他比她瞧得不自在,不禁皱眉,“怎么了?”
江妩摇了摇头,最终指了指他空了的杯盏,“你居然一口喝光,这后劲不小呢”
裴弗舟轻嗤,只慢悠悠道:“不喝是不喝,不代表我不行。”
说完,觉得‘不行’二字颇为不妥,于是讪讪改口。
“不代表我酒量不好。”
江妩没听出这二句的区别,只是半信半疑地盯了盯裴弗舟的脸,似是想看看是不是有好戏。
这若下春是江淮道那边特有的,名字虽然听着诗情画意,轻柔缠绵,可一口饮得太急或太多,便很容易酒意上头,忽然不知。因此,只小口饮足矣。
她心中却忍不住偷偷一乐。
原来这裴弗舟不识货,估计等下他就知道了。
江妩原先还因沈府那事情心中郁闷,眼下便暂且放置在一旁,生出了点要试探和捉弄他的心思。
她见裴弗舟浑然不觉,脸色如常,于是眼神一笑,客气地劝他道:“尝一尝甜瓜,配若下春来吃,最好。”
裴弗舟倒是爱吃甜的,也没有在意,只依照她的意见去夹来吃。
江妩顿了顿,给他又斟满一杯,往前推了一把,试着问道:“你这过了五日才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呀?”
裴弗舟并无想对她隐瞒,只道:“去宫中寻常觐见而已。”
江妩想趁此问问边关之事,于是开始绕圈子,“你从前同我说你叔父驻守北庭,是不是在和突骑施打仗?”
裴弗舟下意识地一皱眉,纠正道:“突骑施靠近安西都护府,不是北庭那边突骑施是苏弈的表叔在”话落,回过神来,不禁诧异,“你怎么问起这个?”
江妩支吾了片刻,立即笑着开始奉承,“哪里,你从前总同我说起这些边关事。我觉得你十分威风,也喜欢听。”
裴弗舟觉得这感觉不对,鸡皮疙瘩都要落下来了,瞥她一眼,“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裴弗舟虽然不再是边关之将,可依然对此是十分敏感的,有人直接打听边关最新的战报,这足以让他多问几句。
江妩干笑两声,虚应道,“算是吧。”,发现裴弗舟的警惕性很高,江妩巴不得她再喝得急些,最好有问必答。
于是抬起柔腕给他斟满,道:“你不是酒量很好?来喝呀。不会这就不行了吧?”
裴弗舟到底还年轻气盛。
三言两语的温声,不轻不重的激将,男人总是经不起这种刺激。
裴弗舟被江妩推来一杯,为了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又喝了下去。
这几口进了喉头,灼烧感便蔓延开来,还不至于头重脚轻,只是很快达到了微醺的状态。
其实裴弗舟酒量真是差劲,边关与叔父痛饮几次,干脆就倒头不起。
但他自己总觉得还不至于如此不行,只是缺乏锻炼的机会,来日还可成大器。
回了东都后,金吾执夜不许饮酒,他也一并不沾了,反正也不喜欢。
如今,裴弗舟不知,先前那急急饮下的若下春已经在他胃里淬了一片春火燎原,而后第二杯又下去,已经让人有点飘飘欲仙。
他抬起眼,看见江妩双臂撑在桌子上,一双眼睛格外的亮晶晶的,此时正长睫微颤地瞧。
裴弗舟皱皱眉,有点头晕,喃喃道:“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我方才说话,你都听不见啦。”
“你说什么了?”
“我问你去宫里好玩吗?”
“就那样吧。”
江妩重新坐在他对面,试探道:“你是不是、能在宫里见到公主?”
裴弗舟觉得眉骨突突直跳,江妩的声音变得格外遥远又轻柔,像一阵春风似的,在耳畔飘渺地吹了过来。
他倒是没醉,只是有点晕乎乎的,眼梢泛起了浅浅的绯色,有点烧得别扭,“你大点声说话。”
江妩看在眼里,差点笑出声。
她酒量不怎样,没想裴弗舟比她的还差劲,不仅如此,他喝酒竟然还有点上脸。
“我说,要是边关输了战事,是不是公主就要被送走啦?”
裴弗舟反应有点迟钝了,按了按眉心,觉得江妩说话颠三倒四。
可他却依然想努力证明自己的清醒,于是道:“你想多了,历来天家谁会送真公主?从宗室选人罢了。”
“宗室会不会再从下头选人呢?”
裴弗舟觉得心口烦热起来,被那酒意一烧,有些没了耐性,“你怎么总是白日做梦呢?”
他扶着案几起身,脚步有些缓顿。
“你干什么去啊?”江妩撇撇嘴,赶紧跟了上去,“那边可是窗户了!”
裴弗舟忽然顿住脚,回头扫了一眼她。他的眼神染了点薄酒的风情,晕盖去了平日的锋利,简直有点俊秀得过分了。
江妩只好闭了嘴。
他拂袖走到窗边,“桄榔——”一声支起直棂窗。
刹那间,日头晒得温暖的秋风扑面而来,金黄的树叶在风中闪烁,天高地远,长空蔚蓝。
酒意没吹散,反而多了几分在闹市中闲适慵懒的错觉。
他慢慢依靠在窗边,眼神定定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似是走神了。
江妩走来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嗤笑道:“原来你酒量真是不好,醉了。”
裴弗舟吸了口气,懒得多言,目光在底下搜索一阵,只慢慢指了过去。
“那是、右金吾卫之下的曹录事。”
而后缓缓朝右边再指,叫江妩瞧,“穿青衣的那个,是东市的市监之一。”
他说着,努力证明一番,颔首道:“我眼神好得很,所以我没醉。”
江妩哼笑一声,“你这都知道?”
“那是自然。你以为这个位置这么好做吗?”
她不服气,挤了过去,“那个呢”
那窗口的位置刚好能容下两人观景。
只是裴弗舟如今大半身子都斜斜地倚靠在左边的窗棂,她只好去争取右边那一点位置。
“哪个?”
他生得高,江妩立在他手臂旁边,发髻刚好轻轻扫过他的下颌。
微微发痒。
他下意识地垂眸看,她那乌黑的螺髻上有玉色的花钿,在阳光下折射出几分华彩,只是成色不是特别的好,总觉得该换一换似的。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侧脸。
离得她近,便有一阵海棠的香气弥漫开来。
裴弗舟有些发晕,看见光点在她鼻翼上欢快地跳动起来,之下的一张柔波似的红唇,一开一合,也不知说些什么。
可是这一刻很奇怪,他耳畔知趣儿地模糊了她的声音,眸光只是鬼使神差地盯着她的嘴。
他忽然觉得那应该是比方才那碟甜瓜还要更甜的所在。
裴弗舟心不在焉,却又若无其事地朝她靠近一些,发觉她俏丽的下颌有一道好看的线条。
江妩在努力地伸手引他去瞧,他却只有点茫然地垂眸瞧她,问道:“哪个?”
他的置若罔闻,似是激得她有些不耐了,于是江妩叹气地转过头,并没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些过于逼近的距离,只顺手拉了他的胳膊去看。
“带妃色帷帽那个衣着光鲜的姑娘,你能说得上来是谁吗?”
裴弗舟被清爽的风吹得酒意稍解,只好站直一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他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微变,只想转身说不认识。
然而江妩刚好看了过来。目光再次相对的时候,裴弗舟望着那双明眸,忽然不想和她撒谎。
只好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太常寺卿家的娘子。上次在陈家祠堂,你们没见到吗?”
第34章 第 34 章
◎“那你要试试做我的妾侍吗?”◎
裴弗舟见江妩一脸好奇地摇摇头, 想来是上次在陈家祠堂,她定是没见过张家娘子的。
那时候,她正在庭院里坐着发傻, 被自己瞧见。
裴弗舟不由自主地垂了眼,对于这桩父亲强行塞给他的婚事, 他实质是正烦得很。
父亲催促,苏弈还拿来揶揄, 因此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对江妩说什么。
或许压根也不想多说。
他站直些身, 单手握着窗框,放眼望着遥遥之处的高塔楼阁,喃喃敷衍道:“没见过就没见过吧”
只巴不得她别问。
裴弗舟是个颇为正直的人,然而他一心虚, 就容易别看脸, 平日里沉稳淡定的嗓音也变得有些飘浮起来。
江妩敏锐得很,听出来些不可言说的隐晦, 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这脑子还同上一世一样,记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记得很快。此时,已经想起前不久, 裴肃随口说的那一句话。
于是往前挤了挤, 不动声色地一瞟旁边的裴弗舟,只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心中更加了然。
想来,这张家娘子的父亲, 应该就是裴肃口中的那个“裴弗舟的丈人”。
也就是说, 张家娘子是裴弗舟的未婚妻啊。
江妩视线落在那张家娘子身上, 绫罗的衫子, 柔软的襦裙,翠色的双跳脱挂在她的手腕上,而臂膀上,还颇为时髦地带了个雕刻着繁复纹样的金色臂钏。
若是上辈子,江妩一定早就被张家娘子身上那些珠光宝气的饰品所吸引走了,可如今她却压根不感兴趣。
江妩微微垫着脚,扶着窗框扒头瞧,她的视线只往张家娘子的帷帽里头看。
她不由暗暗感叹,那得是个怎样心地宽大,温柔敦厚,又知书达理的姑娘,才能教裴弗舟这种人满意呢。
怕是要成了菩萨吧。
江妩不由掩唇一嘲,她望着张家娘子,心底涌起几分同情。
她了然于胸,长长柔柔地‘哦——’了一声,道:“原来那就是你未来的夫人啊”
裴弗舟被她那趴在窗框的大半个身子挤得有点没地方站直,他一垂眸,从后可见她起伏的线条,简直尽收眼底。
他抿唇默了默,没有离开,只是往外侧挪了一小步,而后淡漠地一嗤,“你不要乱讲。我可没说她是。”
江妩只觉得是裴弗舟心虚。
上辈子,江妩最后只知晓苏弈的婚事,可裴弗舟后来如何了,她再也没得到过什么消息,其实是压根就没去打听。
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不重要。
如今,她瞧出来,原来裴弗舟也是有些这方面的桃花的,还言辞闪烁得很,她不由十分有兴致起来。
现下,对裴弗舟这人已经没了先前的畏惧,她也就放出了些本性,只扬着秀眉,继续朝裴弗舟打听他犯的这朵桃花来,“你说她是太常寺卿家的娘子。太常寺卿我记得官很大呢,是正三品,对吧?”
“嗯,对。”
“你父亲他是吏部尚书,好像也是正三品?”
“是,六部之首呢。”
“那你呢,你是多大官职啊?”
裴弗舟本想答“正四品”,然而犹豫了一下,于是把圣人从前封他的武散官封号也算了上去。
“从三品。”
他年轻且功高,当时从边关回来后,只按照叔父教他的去办,提防功高震主,提防年轻不服众而树敌。
所以圣人要直接封他从三品官,他就推脱。最后,只好让他先顶替那位置,日后等经验多些,再立了功,再正式加封。
在此之前,圣人先特赐了他一个归德将军的武散官名号,算是嘉奖。
裴弗舟想,那封号虽然没什么该有的实权,可也算数吧,索性就按那个答,往高了说
然而即便他偷偷修饰一下,只听江妩还是“啊呀”了一声,十分震惊,甚至有些不满。
她微微张着柔唇,眸子也睁得圆圆的,只不可思议对裴弗舟道,“从三品,那你不就是比人家低一级?”
这个年头,虽然大体上讲究个门当户对,可女子多是往高了嫁,而男子大都是稍稍低娶,她上下打量起裴弗舟淡漠的眉眼,撅了撅嘴,揶揄道:“你这这应该就算是要入赘了吧?”
裴弗舟听得眉宇一抬,不由生生噎了一口气,只用眼梢垂她一眼,没好气地拂袖坐回了案几旁。
江妩拧了拧眉头,思忖一阵,虽然入赘这名头不好听,可的确是裴弗舟这个偏低的,娶了那个偏高的张家门户的娘子呀,她也不知哪里错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见裴弗舟神情淡漠中笼着一层郁结之气,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她只好抿抿唇,拿起酒壶就要给他斟,故意笑得十分委婉和示好,连忙修补一下关系。
“来,将军再喝一点佳酿。消消气。”
裴弗舟瞥她一眼,干脆地抬手虚盖了一下酒盏,摇摇头,并不领情,道:“不喝了。不爱喝。”
她瞅了一眼,将一碟醋芹推了推,装模作样地殷切道:“将军用菜。”
裴弗舟是爱吃那醋芹的,可眼下他熟视无睹,也不去瞧。
“这”江妩无奈,只好自己往原处挪了挪,“好吧,那我自己吃,自己喝。”江妩讪讪将自己的杯子拿过来。
手上一轻,却被裴弗舟一把抢走,横了她一眼,“你也不许再喝了。”
江妩吸口气,下意识地伸手追了过去,想再抢夺回来,谁想,被裴弗舟上上下下一番,竟是接连地轻松闪躲避开。
她一下子扑了好几个空,索性放弃,撇撇嘴道:“不吃不喝,你太浪费了。”
裴弗舟哼了一声,“难道为了不浪费,你就要全都喝掉。最后你喝个晕头转向,还要指望我扛你回去吗?”
江妩悻悻然,她其实自己没发觉,其实同裴弗舟一样,她也酒量一般,五十笑百步罢了。
所以这些酒量不好的人,最讨厌旁人说她酒量不好。
她也轻哼一声,暗暗反击到:“我再如何,可比你好多了。”
裴弗舟微醺得快,酒也散得快些,现下早已酒醒大半,不想再提及这事儿。于是径直拿过话头,问江妩道:“方才那阵子,我说我进宫了,然后你问我什么了?”
江妩哦了一声,“我是问你是不是宫里很有意思?你见到圣人和贵妃了?他们可同你说什么了吗?”
裴弗舟却心道,宫里简直无趣了,他依照常规,进宫觐见圣人,汇报这阵子东都的情况,而后又去拜见了姨母郑贵妃。
他姨母郑贵妃,是他母亲的亲姐妹。郑贵妃见裴弗舟早年失母,十分心疼他,于是自觉担起半个阿娘的责任,对他的婚事更是十分上心。
说白了,就是一直询问起他同张家娘子那事情。
裴弗舟不做声,只抬起手指在杯盏的边缘上一圈一圈地慢慢滑过,懒得提及被催婚的事情。
“你见到公主了吗?她是不是很好看?”江妩好脾气地没话找话。
裴弗舟不接话,只垂眸把玩着手里的小瓷杯。
她顿了顿,双臂交叠靠在案几上,眨着眼睛满心都是打听裴弗舟这人的桃花绯闻,微微倾身试探问道:“你是觉得公主比张家娘子还好看吗?”
裴弗舟没应,抬眸冷冷睇了她一眼,只转手给自己倒水喝。
“你这可不太好。”
江妩像是发现了什么,哎呀哎呀地叹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她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这都要娶张家娘子了,怎么能再喜欢公主呢。若是旁人,或许还有点办法,既然是公主,那你还是放弃好了。”
她话要是没那么多,裴弗舟或许真打算就这么安静地坐下去。
他只听江妩那话越发离谱起来,不由抬起眼皮皱眉道:“十三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才十四岁,尚未及笄。公主久居深宫禁庭,我怎么可能见过?你休要胡说八道。”
裴弗舟有点生气了,他剑眉轻蹙,眸子一垂,于是睫影便自眼梢边缘轻轻翘起,他的声音清冷又低沉,然而带着点轻声怨怼的味道,倒没有向从前那般,很是犀利地责怪她
江妩看着阳光下他那张脸,不由有些出神。
分明是冷冷淡淡的棱角,可总觉得眉眼之后还是有些温柔的,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若是那十三公主真的见了裴弗舟这般年少姿容,难免也会早早地情窦初开,芳心暗许了吧?
至于裴弗舟的性格么那就只能另说了。
裴弗舟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不对劲,似是在想入非非,不禁假意翻脸,“你这样瞧我做什么?不许出去乱讲。”
江妩倏地回过神来,忍不住赶紧辩驳,朝裴弗舟一扬下颌,嘟囔道:“我是替十三公主庆幸呢!你若是一直这个性情,想不起来从前,也改不回去了,那十三公主该多不幸呀。”
裴弗舟忍不住无奈轻嗤,“怎么。这么说,你这是在同情太常寺卿张家的张娘子要嫁给我了?”他
语气有些自嘲的玩味,视线定定地看了过去。
江妩小嘴一撅,哼了一声,“那当然了。”
“呵,我看,你还是”
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裴弗舟差点顺口说出这句,话到嘴边,险险地刹住了,他调转了话题,“不过,你方才说什么,‘若是旁人,或许还有点办法’,这是何意?”
江妩哦了一声,嫣然一笑,只道他脑子慢半拍,“我那是想说,你那裴家高门大户的,你又是裴家二公子,你们这种人在东都要风得风的,要雨得雨。若是十分喜欢旁人,不都是要纳小妾、纳通房的吗?”
她说的时候,语调里已经有几分无奈和不屑。
裴弗舟听得只轻嘲一笑,他不像陈逊和七皇子之辈,对这些可没有兴致,只漠不关心地应道:“在你眼里,东都的郎君,人人都是一样的吗?”
江妩不明白他的意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慢慢解了其意,喃喃道:“哦,也是你都要入赘了呢。怎么还敢纳小妾,要通房呢。的确也没什么机会了啊”
“”
裴弗舟倒吸一口气,深沉地乌色眸子盯了她。
良久,他微微一笑,“哦,是吗?”
说着,见她若无其事地正要伸手偷偷拿酒壶,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只将她小臂往自己这头轻轻一拉,她就向他倾了倾。
裴弗舟对她复又牵唇,露出一副十分和蔼的浅笑,低声道。
“你觉得我不敢?那你要试试做我的妾侍吗?你看我敢不敢娶”
江妩那一双圆圆的杏眸忍不住瞪大了几分,眸色中翻涌起惊骇与错愕,盯着裴弗舟良久,终于回过神来,只道这是裴弗舟又吓唬她,开玩笑了。
她连忙一把抽回了手臂,摆出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
想起金坠儿,和陈逊那个成了他通房的婢女
她登时只觉得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有些怜悯她们。
江妩努了努唇角,瞪了裴弗舟一眼,一面揉着手腕,一面将胸脯微微挺直。
她只昂首道:“我来东都才不会做任何人的妾侍呢我宁愿做寻常人家的正头夫人辛苦一点,也才不要做富贵门户的小妾。大不了我回舒州就是了。”
裴弗舟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他一时听得哑然。
而后他又一无声失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意外她这回答,见她此时颇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定,裴弗舟不禁轻声一嗤,别过脸去,掸了掸肩头的清尘,对她喃道。
“你可还真是志向远大得很呢也好。”.
日影渐斜,他们二人在酒肆呆了几个时辰。
江妩问,他就答;江妩说,他就坐在那里听着,时不时也说上几句。
他没想到江妩居然可以有那么多话,而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那么大的耐性
裴弗舟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
感觉自己似是一辈子都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了这么多,也听了过这么多的话,
眼下,又只觉得口干舌燥,耳朵嗡嗡起来。
幸好,多亏时辰差不多了,该到了归家的时候。
江妩朝窗外望了一眼,轻轻伸展了一下手臂,揉着后腰,起身准备回去。
她看到裴弗舟正低首捏了捏额心,于是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找回一些感觉了?”
裴弗舟没有回答她。
只忍着心中不禁怪异,想,他从前真是这个样子?
江妩忽然“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梁国公府那边对了,世子他最近在忙什么呀?”
裴弗舟唇边抿了一下,有些敷衍道:“世子很忙,想不起来你的。”
江妩说那就好,“要是他同你提起我,你可别忘了啊。”
“忘了什么。”裴弗舟知道,却下意识地装着不知道。
江妩抬眼瞧他,皱眉叹气地嘱咐道:“他要是问起我,你可千万就说不知道我的事。”
裴弗舟眼皮一撩,冷冷地呵笑。
“你就这么确认苏弈真喜欢你?你认识他多久?难道很了解他?”
裴弗舟当时记忆陆陆续续回来一些,对苏弈这个朋友还是颇为容易想起的。
毕竟,苏弈从前那些短暂的风流际遇,他总是跟在旁边,知道得十分清楚。
所以裴弗舟很不情愿江妩就这般判断苏弈是喜欢她的,即便她是有拒绝之意。
他英俊的眉毛轻挑,忍不住清冷地一嘲,带着点莫名的生气想提点她。
“你喜欢过旁人吗?知道怎样才算喜欢吗?”
他甚至有一种想奚落她几句自作多情的冲动,是恨铁不成钢也好,是觉得她多此一举也罢。
可很显然,裴弗舟没法说出来这话,因为这个情形下,江妩对苏弈并不是多么自作多情的那个。
其实,苏弈路过武侯铺几次,确实向他问起来江妩的事情。
甚至还提了几句,“江姑娘好像躲着我呢。”
他有点心虚,头一次冲自己的挚友撒谎,说,“不知道”。
这滋味儿教他有些两难。
江妩听见了他方才话,哪里还管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只脆声回道:“不知道又如何?咦,难道你还喜欢过人,你知道呀?”
裴弗舟一听,只好闭了嘴不回答。
他轻轻叹气,闭目按了按眉骨,江妩见他神情不好,警惕又关切递问道:“你还好吧。”
裴弗舟恹恹淡淡地答道:“有点头疼。感觉不好。”
江妩一听,吓了一跳,生怕他记忆长了出来,连忙温声劝慰,“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该吃药吃药,该调养调养,顺其自然就好。”
这般说着,她心中却盘算,等裴弗舟想起来,怕不是自己早就安安全全地嫁人或是回家去了。
裴弗舟还有点烦闷,口不对心,“不用你管。”
心中却将她的温言软语听进几分,很是宽慰。
这一次的酒钱饭钱,自然是裴弗舟付的。
数目对他来说不大,随手便给了。
那酒博士先前还对江妩这老主顾点头哈腰,如今见裴弗舟人贵貌正,出手又阔气,立即转了性子,对裴弗舟马首是瞻起来。
临走前,裴弗舟瞟了一眼江妩,指了指她,对酒博士吩咐道:“以后她独自来你店里饮酒,不许超过三杯。”
江妩瞪大了眼睛,裴弗舟只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而后拂袖萧然转身,不说话便走。
闹得江妩跟在他后面不甘心,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快速的步子。
“你这从三品的官,还要管这么多吗?简直没有王法了。”
“你再自己出来胡来饮酒,我就把整个坊的酒肆都管了。”
“呵,好大的官威呢。”她忍不住直接轻嘲奚落了他一句。
裴弗舟听了,忽然止住步子,江妩“啊”了一声,险些没反应过来,差点直接撞上那坚实的后背。
裴弗舟回过头,似乎对她那不痛不痒的攻击并不在意。
相反,他只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好心提醒道,“想喝?可以啊。这里是东都,什么人都有你若是不怕喝多晕过去,再被人贩子卖了就大可试试。”
江妩一惊,不可思议地扬睫瞧他,眨了又眨,只仰头哼声道:“你居然这么好心?”
裴弗舟心想当然只是一半一半。
一半肯定是为了她,一半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一肚子莫名的闷气。
他一垂眸,就被那双眼睛瞧得有些心虚,呼吸凝了凝,强行说道。
“那是自然不过,你总让我替你瞒着苏弈,也不是办法。我是他朋友,一次两次可以,多了早晚被他质问。欺瞒我自己的挚友,不是我裴某的作风。日后若有什么事,你教我如何在东都自处?”
江妩抿抿唇。
裴弗舟眸光在她脸上扫了扫,心里其实虚得厉害,只好轻咳几声,生硬地说道:“这样吧。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也帮我个忙。若是成了,你我这些来来去去的事情,便都两清了,省的麻烦。到时候,我自不过问你从前如何,就当你我重新认识。”
江妩呆了一下,总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劲。
怎么就成了她要将功补过了呢?
她望了裴弗舟一眼,只好问:“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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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真不像什么正经朋友◎
想裴弗舟他虽然年轻, 可好歹位居从三品,纵然是下头的人不服气,可也是多多少少有些权势握在手里的。
更何况, 他还有个当吏部尚书的爹。而她,不过就是个洛阳外乡客,
以裴弗舟的能力,想办什么事情还会办不到, 竟还要求她帮忙?
见裴弗舟说得颇为郑重其事,江妩皱皱眉, 只好顺势道了一句,“那你先说说吧。”
裴弗舟瞧了一下她神色,顿了顿,忍不住挑起眉梢, 沉声道:“看来你不想?”
江妩无奈, 心想你这人怎么这样,于是嘴上说也不是, “你总得先讲清楚怎么回事吧?要是能帮,我就帮。要是我爱莫能助,你硬是绑走我, 我也办不来呀。”
裴弗舟默默听完, 神情微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喃喃道:“绑走?好像这也不错。”
“”江妩被他瞧得浑身起毛,大有退避三舍的姿态, 警惕道, “你要干什么。”
裴弗舟回过神来, 却冲她淡淡一笑。
这时候才发觉, 他不笑倒好,一笑起来,那眼尾两道短短的涟漪微微向上挑起,形成一道狭长的线,满肚子心思,全挂在似的。
江妩愣了愣,不打算和他掺和这事,赶紧掉头就走,然而才刚一转身,肩头却被他轻轻按住。
裴弗舟轻笑道:“跑什么?我发觉你特别擅长逃跑。”
江妩不爱听这个话,又转回来身子瞧他,没好气道:“你不安好心,我不跑干什么?”
裴弗舟忍不住道:“我怎么不安好心了?”
江妩冷哼一声,“你都要绑走我了怎么,你该不会”
说着,立即抱着自己双肩,做出一副的警觉讶异的神情,震惊道:“你身为金吾卫,不会是官匪一家,背地里和你方才说的人贩子是一伙的吧?”
裴弗舟手微微一顿,方才她一往后躲,那柔软的肩头就不经意地在他手掌心辗转剐///蹭了几分。
他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
瞧她杯弓蛇影的样子,只是牵唇一笑,和声道:“你想哪里去了?一件小事而已,我怎么会卖了你?再说了”
裴弗舟双手慢慢交叠在胸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轻和道:“再说,你这样子,应该也卖不了几个钱吧?”
“”
江妩忍了忍,深呼一口气,而后朝他慢慢扬起一个浅笑,“裴弗舟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她现在忽然觉得,裴弗舟还是变成以前那个少言寡语的模样比较好。
然而,裴弗舟果然没有再那样说话,他只掸了掸斓袍的袖口,低声道:“放心。这事情我办不来,还得是你帮衬一把。事后你若是再遇到什么麻烦,我也会礼尚往来的。”
这话听着像交易似的,还真不像什么正经朋友。
不过,对于江妩来说,他这般语气淡淡地同她说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话,反而变得舒服点
可当她再问的时候,裴弗舟却又欲言又止起来,不肯多说一个字。
“裴将军。”江妩倒吸一口气,“您打仗还得先看看地形。什么都不说,我没个准备,如何帮你?”
裴弗舟听她开始有同意的架势,于是淡淡一笑,却说你放心。
“今日你先回去。这两天若是有什么安排,我自会托人联系你,你不用多想,且听我指示便可。”
江妩噎了噎,简直无奈。
这人自己八方不动,还真把她当成下头的散兵来安排了.
见面很快就结束了,江妩不着急地慢慢回了沈府。
这时候,恰好表姑母她们也回来了。
正忙不迭地的摘下披帛,使奴仆赶紧升炭火,将屋子里弄得暖一些。
卢氏刚坐下去,见江妩过来了,于是笑着朝她伸出手,说来,“阿妩,你今日没去,真是可惜了。”
江妩疑惑,先是盈盈行礼见过,而后才上前,浅笑地接过卢氏的手,坐在她旁边去。
“表姑母遇到什么喜事了?”
卢氏笑道:“不是我的喜事。是你的。”
江妩狐疑地望过去。
“上次你回去的时候,可还记得宋夫人?哦对了,就是国子监丞的宋夫人。”
“是从陈家祠堂回来,我顺便搭了他们家马车的那位夫人吗?”
“正是。”卢氏点点头,“今日我们去南郊么,不想宋夫人也在的。她同我说起你,对你印象十分得好。我同她走了一路,她便夸了你一路呢。”
江妩一愣,只好笑笑不说话。
想起那日宋夫人在马车里的模样,倒是的确对她很亲切。
卢氏道:“我与她说起你相看的事情,她倒是热络,说愿意帮忙瞧着。恰好,她知道几个正适得婚配的郎子,说定要先紧着你选一选。”
江妩应了一声,如今对相看也没抱有太大的期待了,于是只谨慎地问了一句,“表姑母可熟识那些人?”
她可不想再遇上一个想陈逊那般,表面没什么问题,可其实还是同国公府的人拉扯上的郎君了。
卢氏一笑,说自己倒是不太熟知了,却道:“宋夫人请了个婆子,算是专门打听婚配郎子的。有婆子作为中间人去打听,也不碍到咱们娘子什么事。这不,她说过几日便送来几位郎君的情况,到时候,你可以先一并看看。”
这样倒是妥帖很多,免得还要自己去打听来打听去的,也没个准信。
江妩欣然点了点头,说好,“多谢表姑母费心了。”
卢氏自然也是心情好的,她替这远道而来的寄住表侄女来回来去地张罗在东都的婚事,今日旁人听了,也都是夸她,主母风范,心胸大度。
她这做母亲的名声好,这其实对沈蕙日后的婚事也是很好的。
能怎么办,费心一点,才能在东都立住脚。
又说了一会儿话。
金坠儿便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江妩,十分的羞愧,二人对视一下,江妩愣了愣,不禁轻轻叹气。
卢氏正烤着梨,抬眼一看,顺口道:“对了金坠儿,一会儿你同管家去小库房把那套青蓝琉璃花钗拿出来送阿妩房里。”
江妩在一旁轻声道谢,然而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金坠儿。
只见她微微咽了口嗓子,细弱蚊蝇地应了“是”之后,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来。
卢氏诧异:“怎么了?”
金坠儿嘴唇哆哆嗦嗦,闭了闭眼,脸色先苍白起来。
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才捂住小腹,颤颤巍巍道:“夫人。奴奴犯了错,请夫人责罚吧。”
话落,无人应声。只听熏笼下的炭盆噼啪作响,那上头的烤梨有些过火,散发出一股绵稠又苦涩的味道。
卢氏何等有经验。
脸色一冷,目光在金坠儿上的肚子瞧了一眼,只问:“谁的?”
家养奴仆,按说再婚配生子,留在主人家中,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金坠儿一说自己犯了错,这其中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金坠儿手指颤了颤,小声道:“是是少郎主的。”
卢氏忽然寒了寒脸色,“你需得慎言!”
金坠儿立即抬头惊异,跪行几步,连连哭道:“奴从前是被夫人点去少郎主院子的,一向忠于夫人,实在是不敢欺瞒。”
“多久了?”
“不足三月。”
“什么?”
卢氏不禁大惊,这也就意味着金坠儿在江妩来了之后,被拨出了复鸣的院子,二人才有的事。
她尴尬地看了看江妩,想从她脸上找到些情绪。
然而江妩却是眸色淡淡的,一副很早就知道,只是替这几个人瞒着罢了。
卢氏倏地心中一顿。
这一来传出去是丑事,二来耽误了沈复鸣以后娶妻的选择,三来么若是旁人知道沈蕙有这么个荒唐的兄长,还如何好端端地高嫁?
这时候卢氏才觉得后悔。
沈复鸣是她的儿子,是她未来的盼头和指望。从前便纵容些,对于他和金坠儿平时的那些样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想着,日后把金坠儿收进沈复鸣房里,也算是她的自己人。
可谁知,这二人年轻气盛,竟然提前闹出了这种事
种种事情混在一起,她不仅心头一怒,扬声道:“你这蹄子。少郎主不知事胡闹,你便纵着他胡闹么!你若非心中有着什么念头,怎么不拦着他,还闹出这般地步!”
金坠儿从前颇得卢氏的信任,如今见卢氏这般,也被吓了一下,知道自己要糟糕,怕是要被赶走,只好连连哭求。
江妩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由默默吞了口气
胡闹的原本就是沈复鸣,他荒唐也不是一两日了,到头来,却全都怪了一个奴婢。
她摇摇头。
见卢氏在气头上,江妩思忖片刻,轻手轻脚地舀了一杯煎茶,碰了碰温度,不热不冷,而后转身递了过去。
她浅笑,柔声道:“表姑母回来还不曾喝茶。秋日干燥,先喝杯茶润一润吧。”
卢氏只摆手,抚着胸口道:“这奴婢好歹我是信过,竟还觉得妥帖,放到你那边,出了这种事。我就不该留!”
江妩微微一笑,轻声提醒,“表姑母不急。表姑父还没回来,这事不如自己人商量商量,看如何是好。”
卢氏一听,江妩这是让她低调处理,趁着还没闹大,不要惹得太多人知道此事为好。
她顿了顿,抬手接下了江妩的茶。
江妩回头看了看金坠儿,劝起了卢氏,“表姑母,她到底是有身子在。地上凉,长跪不起怕是不好。不如先让她起来吧。”
卢氏方才还气急得很,觉得金坠儿要坏了她的安排,眼下被江妩缓缓如溪流的声音一说,倒也平静些许。
那肚子里到底是他们家的种,只好沉沉叹口气,扫了一眼,道:“你起来吧。”
金坠儿擦了擦眼泪,赶紧谢过卢氏和江妩后,才起身。
江妩立即问,“表哥不在吗?”
金坠儿嗫嚅一番,道:“少郎主他出去了。”
江妩不禁冷笑,这是被她撞见了怕事,所以先赶紧逃走了么
卢氏看了一眼,摇头长叹,“孽障!——沈府庙小,留不住你!”
江妩想了想,却连忙对卢氏说不可。
她低声道:“表姑母别急。此事不能慌。”
卢氏说你不懂,“你表哥还未娶妻,先有通房,这事儿若是传出去,怕是被置喙。”
江妩淡淡一笑,“那就更不能传出去了。您若是将金坠儿赶走,表哥的事情只是暂时掩住了,可万一她赶走不可,不如就将她留下吧。”
卢氏没有说话,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送到庄子,若是生了,岂不也是?”
江妩笑了笑,心平气和道:“表姑母一向宽容温慈,正是要将金坠儿送到咱们庄子,找人好生照顾着她,叫孩子落地。”
卢氏皱眉,“你这是何意。”
江妩道:“金坠儿这孩子到底是表哥的,是男是女虽然不知,可都是表姑母的亲孙。若是将她赶走,孩子生下来,实在是受罪;可孩子没了,也是可惜。眼下还没什么人知道,不如就悄悄将金坠儿送出去,请几个手脚利落的,最严些的婆子去照顾。等日后,表哥娶了亲,事情过去一些了,再说起这事儿”
“只需给金坠儿换个身份。便说她是表姑母好心收留的流户,孤儿寡母,一直在庄子照顾。表哥见她们可怜,无依无靠,便将孩子认了义子。”
“这样一来,孩子多少也算认祖归宗,表哥也博了好名声,金坠儿也算是有个归宿。表哥娶了亲,同正头夫人有自己的孩子,这是义子,也不会抢去什么,只慢慢养着便好。”
卢氏听完,久久说不出来话。
她对江妩这番沉着不惊的分析十分震惊。
从前,只觉得江妩真是被她阿耶养废了,天性散漫,有点小聪明罢了,实则对东都不通人情,只喜欢在外头玩闹。
却不想,她竟然这般心思缜密,有条不紊,甚至,处变不惊
寻常的娘子若是遇到这种事,只怕早就羞红了脸,巴不得赶紧躲嫌,可她倒是十分从容,甚至,还特意将这个事情隐瞒了一阵,没有轻易地说出去,算是考虑到了沈府的名声。
“表姑母,您觉得呢?”
卢氏回过神来后,只觉得这个法子好,点点头道:“你说得十分在理我实在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了。你是待她们宽仁,只希望这奴婢知你的好,来日回来后,可不要再存什么逾越的心思。”
金坠儿一听,只如临大赦,本以为自己要被赶走,如今却能好好留下来,得到照顾,来日再度带着孩子回府,也算认了宗。
她眼泪直掉,哽咽道:“多谢夫人,奴日后一定尽心侍奉,为夫人马首是瞻”
卢氏轻轻呵了一声,瞧了一眼,“你还是多谢表姑娘吧!若非她,我是要赶你这蹄子的!”
金坠儿道是,转身又要跪,然而手臂一暖,却是被江妩扶起来了。
“表姑娘是奴先前有所怠慢。”她哽咽一番,默默低下头。
江妩却温柔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谢我。其实,我是应该帮你的。”
她嗓音轻柔,似是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金坠儿听了之后怔怔,虽然不太懂,可只觉得此时秋光之下的江妩,衣衫简单,粉黛浅浅,然而比任何那些珠光宝气,风光得意的东都贵女都要美
江妩拜别后,往自己房走去。
她笑笑,想,这样也好。算是替上辈子那个不懂事的自己,一个弥补吧.
这事情的第二日,金坠儿就立即被送走了,还是趁着夜禁刚一结束,一辆马车就悄悄从沈府后门离去。
抱穗被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得早,一直没休息好。
清晨给江妩梳头的时候,还有点困意,“金坠儿就这么被送走了也是难为她了。”
“也好。以后这两间屋子,你想去哪间就去哪间。”
抱穗轻轻呸了一声,红着脸道:“我才不去那边呢。平日我也是睡得实些,谁知道他们在那边干了几次龌龊事”
话落,只觉得多言。
她讪讪道:“姑娘,您这几日出门都不带着我了。您天天在外头和谁一起呢?”
江妩脸色微微一变,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只好敷衍道:“没有谁,一个朋友而已。”
“哪有呢。”抱穗撅了噘嘴,“您在东都哪有什么朋友?连我都不知道呢,是什么朋友,这么快就交上了?”
这话让江妩微微一愣。
她起先还对裴弗舟这人十分的怵头和抵触,如今竟然直接脱口而出他们是“朋友”,竟然也不再觉得别扭了
被抱穗这么一说,才发觉,他们二人似乎是进展过快。
一时间,能和前世这个讨厌她的人,这么接连见面,还能坐在一张案几上,对酒吃菜。
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她脑子里有些混乱,只想起裴弗舟说话时,时不时冲她淡淡一笑的样子。
她从前是几乎没看见过裴弗舟笑过的,横眉冷对,十分冷厉,纵然没有表情,可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
可他微微一笑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像是一脚踩碎在浮冰上,春水便流淌开来。
似乎这个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倨傲和冷淡,相反,他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裴弗舟的这张脸,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起。
江妩忽然头疼一下,低眉按了按脑袋,轻轻叹气。
抱穗一见,大概是误会了,只揶揄地嘿嘿笑道:“姑娘没事吧。瞧您这样子要是有什么好事,可别瞒着我呢。我还帮您打探打探去。”
江妩没说话,心想裴弗舟是不用打听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她还得等着瞧瞧裴弗舟到底要她干什么.
就在江妩胡思乱想了数日后。
忽然,外院的女使在唤“姑娘——”,江妩正练字,以为是裴弗舟给她的口信,于是就自己过去。
不想,却是两个妇人打扮的人站在外头,见了她,笑道:“是江姑娘吧。”
江妩愣住,“是。我是。这是?”
只见她们二人赶紧将身后的小仆换来,各自托上两个木质的锦盒,上头的花纹十分繁琐精美,想来贵重。
那人只道:“这是先前裴二公子托人教我们赶制的衣衫和配饰,说是今日务必赶出来送到姑娘这里的。”
说着递上了一封信,道:“这是裴二公子给您的。”
江妩迟疑地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裴弗舟笔峰如其人般利落,横刀竖剑,落满了白麻纸。
然而前几个字,江妩定睛一看,简直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赠予吾友。亲启。】
第36章 第 36 章
◎“陪我做一场戏。”◎
这一层‘朋友’的关系算是江妩自己硬要和裴弗舟拉扯上的。
可等裴弗舟真的信了, 这样落在白纸黑字地落在眼中,瞧着真是十万的别扭。
江妩拿着那封信,看得直皱眉撇嘴, 忍不住开始小小的挑剔和嘀咕。
写‘友’不就可以了,非要写什么‘吾友’简直看得发麻。
朋友就别朋友, 别加上我的你的不就好了?
江妩受不了地摇摇头,赶紧将视线往下扫去。
裴弗舟喜欢用短句, 信中用语也像他本人一样,简明扼要, 没那么多客套和虚的。
几列看下来,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给她下了一道“指示”。
大概意思就是,要她穿戴好这衫子和配饰, 于明日上午在长夏门那头的道德坊见。
除此之外, 并无它言。
江妩拿着信纸翻来覆去的看,也没什么其他隐秘角落还写了密语之类的东西, 是她想多了。
然而话语越简单越短小,这里头猫腻越大。
江妩只觉得事情别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候,那两位妇人将锦盒调转过来, 扭开小银锁, 似是要请她查验。
一打开,顿时教旁边跟着的几位女使吸了口气,第一个锦盒里,是一件橘红色的襦衫, 上头有金黄色的对鹦鹉纹样, 十分的新潮, 旁边配着一条碧色晕染着浅米色披帛和绯色的齐胸裙。
这几种十分明艳的颜色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宛如落霞青柳,分外的夺目。
第二个锦盒则更加有些过分了,里面是一套双线夹莲珠纹带的金镶玉的臂钏,簪子,插梳,还有一串红白相见的打着穗子的璎珞,掐丝炸珠,其工艺实在是精致。
这两样东西橙黄黄地摆在眼前,有一股子富贵阔气的气息扑面而来,瞧得人实在是头晕目眩。
江妩怔了怔,她并不是被这华贵的衣衫饰品所震惊。
毕竟上辈子,她跟着苏弈在贵仕圈子里走动,也是见识过很多了
她震惊的是裴弗舟送来这些东西的意思。
江妩没办法,以现在的身份和见识,应该是实在没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只好呆了一下,才做出回过神来的模样。
“这、这也太贵重了。恐怕我付不起”
那妇人却笑,“姑娘说笑了。这是裴二公子送您的,他几日前就在我们铺子下了单子和定金,已经清了。”
江妩不禁愣了愣,却只道:“可是这套物件,怕不是我能用的吧。若是逾矩了”
“裴二公子已经嘱咐过,您放心,这些款式不过都是寻常的,一切都不算逾越。您就收着吧。”
说完,二人将锦盒递给了女使,自行道别,由婆子领出院子。
江妩回了房,自己刚被这两盒东西吓一跳,回去抱穗又被惊吓到。
“乖乖。是谁送姑娘的?好生阔绰,一个劲儿往上堆金银宝石,生怕地方不够呢。”
抱穗才收拾好江妩的首饰,正擦拭卢氏先前送给江妩那把青蓝琉璃花钗。
然而先前还觉得琉璃剔透贵重,清雅可人。
可与裴弗舟那一盒霸道又阔气的金镶玉配饰一比,简直是黯然失色,宛如路边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似的
“谁知道这个家伙要干什么”
“这个家伙?”
“啊是裴弗嗯,是裴二公子。”江妩顿了顿,还是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没有直呼其名。
“哦,难怪呢,若是裴二公子,他的确是不缺银子呢。”
她听抱穗这时候掉进了小钱眼,不由失笑,江妩摇了摇头,提醒道:“小心啊、小心!有些银子掉下来,是要砸到脑袋的。”
江妩托着裴弗舟送来的这两盒好意,只觉得沉甸甸的,那金碧辉煌的饰品,刺得她眼疼。
抱穗不解其意,“怎么会砸脑袋呢?这多简单的事情呀。”
“怎么说?”
“也许裴二公子想追姑娘呗。”抱穗话落,就被江妩轻轻呸了一下。
“别乱说。事情不是那样的。”
抱穗只道:“那还能是哪样?”
江妩叹口气,给她瞧信,“是他找我帮个忙罢了。你瞧,明日我还得去道德坊。”她顿了顿,问,“那边有什么呀?我记得道德坊在东南,街坊多空置,也都不怎么热闹了,不知他让我去做什么”
抱穗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是长夏门旁边的道德坊么,我记得旧历时候的长宁公主的宅邸就在那头,旁边有个马球场。”
“马球场?”江妩还真不知道,喃喃道,“怎么从前没注意呢。”
抱穗‘嗨——’了一声,“如今一匹马都很贵得不行,马球这种事情,多是达官贵仕的郎子夫人们才去玩呢。咱们哪里能随便去瞧呢?”
江妩没有说话,这倒也是
上辈子和苏弈一起的时候,苏弈说过,他不喜欢这种武风剽悍的活动,而她为了投其所好,也说自己不喜欢。
因此倒是没机会去看一看。
不过,细细想来,苏弈和裴弗舟算是一文一武,性格却是一动一静,全都是反着来的。
这两人也不知有什么共同之处,居然能在一起厮混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颇为神奇
江妩正猜测着裴弗舟到底要她干什么,可仍然不得要领,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她只觉得有些微微的不爽利。
“姑娘,道德坊可在最南边那头了,您怎么去?若是租个马车,要不要同夫人说一声。”
江妩回过神来,“那倒不用。信上说,明日会有辆马车在坊门口接我们过去的。”
只是,这太过华贵的、至少在江妩眼中已经是十分华贵的一堆配饰,堆金砌玉的,若是直接带着出去,未免有些招摇
与表姑母她们不好交代啊。
“这样吧。明日你带着这一个锦盒随我上车,等我们到了,看看情况再说。”
“那这些衣衫呢?” 抱穗只好放下那些金灿灿的饰品,觉得姑娘不戴上出门十分的可惜。
江妩想了想,马车上实在是不方便换衣服的,只好道:“没办法,就先穿着罢。”.
到了当日,江妩出门前犹豫一番,还是回去又拿了一套利落的翻领袍教抱穗带着,而后又找出帷帽仔细带好。
她不确定裴弗舟到底要她做什么,万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至少她还可以要脸。
天气转而寒凉了,她用薄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也将那一身十分明艳华贵的衫裙藏了起来。
从外头看,倒是不明显。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了卢氏,正从后厨出来,往正堂里走。
果然问了一句,“咦,阿妩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江妩回头道:“嗯,我想去慈音寺求个签。”
卢氏笑笑,倒是很理解,见江妩带着帷帽又穿得严实,也没多想什么,只嘱咐几句,便也没多问了。
此刻正是过了清晨,眼下街上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
碧空下,长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地走着,都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也没注意江妩这样一个寻常的过客。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总算低调的走到了坊门口,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那边。
江妩在一旁瞧了瞧,见它并不是等旁人的,这才走过去,只开口问车夫,“请问这是”
话音才落,车厢上一道帘子被掀开。
江妩不由转头去看,不禁倒吸一口气,只见裴弗舟正坐在里面,居高临下地望了下来。
他身着锦袍,袍上有暗纹交织,反正淡淡的幽蓝色的纹理光泽,很是精致,
裴弗舟脸色如常,一双英俊淡漠的眉眼自车里望了过来,只颔首淡淡道:“来了?上车吧。”.
车厢里十分的暖和,刚坐下来,便闻见一阵淡雅沉稳的熏香。
同裴弗舟衣衫上那种冷香是很相近的。
江妩没有想到裴弗舟居然也在车里,换句话说,她只知道裴弗舟信里写的教她登上坊门旁的马车,会直接送她过去,可不知道车里还有个他
“你怎么也在?”江妩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说完,便觉得这寒暄有点不客气。
裴弗舟倒是不在意,他一抬眼,忽见江妩摘了帷帽,而那盘升的螺髻确实空空如也,并没有所赠之物。
他睨了一眼,有些不太高兴,“怎么。信里没写清楚吗?”
江妩抿抿唇,“挺清楚的。”
“那你怎么”他一皱眉,“不喜欢那些?”
江妩说不是,她摇摇头,“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而且,太招摇了,不适合我。”
裴弗舟愣了一下,只淡淡牵唇,“我既然都送你了,那就是适合”
不招摇的。
江妩自然是不会听见裴弗舟这个心里话。
“衣服”裴弗舟视线试图越过那薄氅去看一看她的衫裙,“穿着合身?”
江妩道:“是。挺合身的。有些地方叫人稍微改了改。”她其实昨日就有些嘀咕,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码呢?”
裴弗舟轻轻咳嗽了两声,扫了一眼江妩身后的女使,顿了顿,还是颇为隐晦道:“上次在莲花池”
江妩一听这句,立即那一夜的事情翻滚而来。
当时裴弗舟几乎是一条手臂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生生托扶起来他们二人在冰冷的池水里纠缠着,彼此都拼命地往前游,顾不得太多,所以一些难免的肢体接触也都没那么在意。
想来,他对于她大概的尺寸也是熟悉的
她后腰一别扭,脸色微微发窘,连忙止住了裴弗舟的话头,“好、好。我知道了。你不用说。”
裴弗舟淡淡笑,也没再说,抬手一指抱穗手中的锦盒,道:“既然都带来了,还不戴上?”
江妩呆呆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你觉得呢?”裴弗舟一抬眼皮,慢条斯理地说着。
在旁人无助地询问他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变得特别的有耐心。
江妩无奈地噗嗤一笑,淡道:“该不会真是马球场吧?”
裴弗舟一愣,不由眉宇微抬,故意道:“嗯看来你不傻。”
江妩瞪了他一眼,脑中一跳,却忽然道不对。
“可我又不会骑马,你要是找我帮你打马球,我哪会啊?这不是拖后腿吗?”
她想不通这一层,可裴弗舟却轻轻呵笑了一下。
“我还不至于沦落到找你来帮我打马球的地步。”
他揶揄了一句,只道,“一会儿你跟着我便可,不用多说话,也不要乱走。看我眼神行事。”
“到底要干什么呀?”
裴弗舟默了默,“陪我做一场戏。”
一场戏?
“你、你什么意思?”江妩听得目瞪口呆,微微张着红唇,几乎一动不动。
裴弗舟视线落在那轻启的柔波上头,只是须臾,便很快挪开了眼。
“就是你听到的。”
“做戏?”
“对。”
“和你?”
“是。”
“可做什么戏做给谁看啊?”
裴弗舟凝眸片刻,似是在思忖如何更好的措辞才不会让江妩误解他。
想了想,只道:“做什么戏,无所谓。只要让张家娘子能自己拒了裴张两家的联亲就行了。”
“张家娘子”江妩反应慢了片刻,而后想起来,了然道,“哦哦,太常寺卿,张寺卿是你老丈人那个”
裴弗舟听得撇撇嘴。
先是他爹,而后是苏弈,现在连江妩都学会拿‘你丈人’这几个字揶揄他了。
裴弗舟无奈地轻轻叹气,再次强调道:“张寺卿不是我丈人这门婚事,我也没有点过头。”
江妩哼了一声
,来了点打听的兴致,问道:“那她喜欢你什么啊?”
裴弗舟面露尴尬,“不知道怎么了?”
“她喜欢你什么,你就反着来不就好了。”江妩不满,有点嫌弃地掸了掸他送的那件襦衫的领口,“你非得叫我掺和进来做什么?”
裴弗舟眉头微皱,有点想不通,“怎么。那你的道理,要是喜欢相貌,我还要去拿刀子割个疤出来;要是喜欢整个人,我还得去”
死这个字,裴弗舟没说出来。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啊
只是,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说着,裴弗舟脸上露出一种有些寂寥的神情。
他垂了垂眸,忽然淡声说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即使得到了,不是心甘情愿,也没什么用的。”
这话,他觉得十分有道理,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就那么脱口而出。
说完,裴弗舟自觉尴尬,于是冷嗤一声,睨了一眼江妩,道:“这些,你不懂的。”
江妩愣了愣,想起上辈子自己强扭梁国公府世子那个瓜,最后却自讨苦吃的经历
她只干脆道,“没有。我懂这个意思。”
裴弗舟眸色微凝,重新抬起头看向她。
只见江妩眼神笃定,似是藏着星子明亮,有一种坚毅和沉稳隐于其中。
并不像是,在随口一说,或是随便敷衍他。
然而江妩的果断却让裴弗舟并没有笑意,相反,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怅然起来
江妩怎么会懂呢?又是谁让她懂的呢?
裴弗舟默了默,收起了晦暗寂寥的心思,脸上重新挂上了一层淡漠而有距离感的神情。
“那你”
“没事。我可以帮。”
“那就好”裴弗舟似是松口气,有些如释重负,他道“多谢你,江妩。”
江妩听了只一笑,“你客气了,都是朋友,互相帮衬而已。”她脱口而出地说完,才惊觉在已经同裴弗舟这般熟络了吗。
只好迅速开始和他讨论起对策。
“只是,我怎么帮你。你今日会打马球吗?我不会还得在看台上叫你名字吧?”
这可太丢人了。
裴弗舟没有犹豫,说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他已经想好了,“今日打球的另有其人,我们只做看客。马球场的另一端是也是看台,我们就坐在张家娘子对面我们做什么,她可以尽收眼底。”
说到这,裴弗舟有些心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妩。
江妩却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继续认真地问:“然后呢?”
裴弗舟欲言又止了一下,道:“然后就是就是”
平日里,无论是巡街还是抓人,他都可以做到毫无畏惧,可此时此刻,后头的话,裴弗舟却没好说出口。
甚至有点,不敢说出来。
江妩只和他短短地对视几眼,见裴弗舟不好说出口,忽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不就是,跟你坐得近一些,没事儿替你假装擦擦汗,笑一笑,拉拉你衣袖,坐在一起看看马球之类,让旁人瞧着,能觉得我们二人关系十分得好之类的事情吧?”
她说的时候,眼眸清澈,没有任何拘谨和姑娘家该有的羞涩之意,反而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利落和干脆。
江妩对这种事情很熟悉,并无他因,只是上辈子混在那个圈子里,总是要学会做戏的。好比和苏弈一起,她那个时候,为了不让旁的贵女背地里笑话她,台面上也总是要尽量让别人瞧出来,苏弈待她很好。
真是可悲的虚荣心啊。
江妩复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裴弗舟噎了噎,一时接不上话,只觉得先前自己的尴尬和隐晦,甚至是有些羞涩,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了。
不得不是,此情此景,他对江妩的这种近乎有点无情的坦然和通透,有一种十分的
“佩服”裴弗舟顿了顿,不由轻嗤一声,他嗓音低沉温柔下来,似是自言自语,“我真是有点佩服你了,江妩。”
他不禁压出一声淡淡的笑,笑中带着一些复杂的无情绪,他无奈,只喃喃道,“现在我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你非要说你我是很好的朋友了。”
江妩瞅着裴弗舟,面色微微温和一下,只觉得他似是有点可怜。
即便贵胄如裴弗舟,已经衣食无忧,权势官职在手,可到头来,还是和她差不了多少,要整日为婚姻这些世俗的事情,而烦恼不堪。
她只笑笑,“无妨。”
裴弗舟叹口气,“那就难为你了。等过了今日,以后你若有什么私事需要裴某出力,裴某一定尽力帮忙。”
江妩听得笑笑,嘴上却大方说没事,“嗨不难为。我带着帷帽呢,没人瞧得出来我。方才说的那些,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你送我那么多东西,你早跟我说一声,也不用破费给我送来这么一套,其实,真没必要呢。”
裴弗舟顿了顿,这话有点出乎意外了,他的思绪全然被开头那句话引去了
“你带帷帽?”
“对呀。我是要脸的。万一,等回来人家传出来我和你有点什么,对咱们二人都不好啊?你本来不就是为了让张家娘子悄悄,你对她,还不如对一个朋友上心嘛。”
裴弗舟眼梢微翘,有些不满。
“你这是何意,跟我坐在一起,你居然觉得很丢脸么?”
江妩诶了一声,讪讪笑着说没有。
“你可是从三品的将军呢,有你这样的人做我朋友,我怎么会觉得丢脸。”她抿抿唇,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只是,我表姑母又要开始给我相看人家了。你瞧,在那之前,还是别闹出什么荒唐事比较好。再说了,你教张家娘子断了念想,总得继续再找吧?”
“”
裴弗舟听得怔忡,见江妩露出小女儿家的待嫁羞涩的模样,须臾间无言以对。
他一口气噎在喉头,终于转为牵起唇边的一丝淡淡笑意。
“好、好。你说的不错的确如此。”
第37章 第 37 章
◎“你碰我,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圣人喜好击球, 因此自皇亲国戚到文武群臣,也纷纷趋之若鹜。
私宅之中,在宅院开辟球场的不止一位, 可到底地方有限。宫中球场多为圣人皇族所用,因此道德坊旁的这一处由旧历时的长公主开辟的马球场, 便成了如今贵仕们最爱去的地方。
一路行去,听长街之上的人潮涌动之声渐渐消退, 转而唯闻马车辘辘,直到南门近郊。
江妩一下车, 凉风扑面而来,只见秋山红林,遥遥在望。
她转过身,一片开阔辽远之地便映入了眼。分明是一片平地, 然而左右设有高楼亭台, 有拔起之势,十分气派, 那大抵是以供宾客观赏的看台;而另外几面则是土黄色的夯土矮墙,就这么围出了一块平整如镜的球场。
江妩不禁心底暗暗惊呼,原先只觉得, 王朝的气派全在东都城中那廊腰缦回与朝歌夜弦的景致与气氛, 却不想,像是打马球这样看似“粗鲁”的游乐之事,亦能被那些贵仕装点得如此奢华。
往前走,华车相接, 不少穿着华贵斓袍的郎君与打扮精致的女郎们正相扶着下车, 往那楼台行去。
裴弗舟负手站在一旁望了一会儿, 转眸见江妩也在瞧个新鲜, 视线落在她的螺髻之上,只有几个十分简单的固定发髻的钿子别在上头。
他犹豫片刻,觉得有些别扭,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只道:“旁人都满头珠翠,你瞧着她们,不艳羡么?”
江妩的眼睛虽然落在那些锦衣女郎们的身上,可只是在好奇到底哪个是张家娘子。
听裴弗舟这么说,忙一笑,干脆地否认,“打马球么,不就是瞧个输赢,这又不是数数谁头上的珠翠更多谁家就赢的事情。”
她神思正飘渺着,并没有听清裴弗舟那话的背后之意,一双眼睛灵动地瞧来瞧去,对这个地方有十分的新奇。
裴弗舟垂眸睨了她一眼,面色淡淡,随口唤来她身后的那位女使,打开她手中锦盒看了看,从中拿起一件,又将叫了一声江妩。
“你过来一下”
江妩闻声回头,裴弗舟已经朝她迈出半步,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抬手将一枚刻着缠枝花纹浮雕的金色小梳篦插在了她的乌黑的发髻之上。
刹那间,一股秋风轻轻吹来,在他眼前拂开一张芙蓉面。
那上头敷着薄薄的一层雪白的细粉,额间贴了一片三叶形状的花钿,眉似乌木,红唇如波。一切都被那一枚金梳篦点亮了似的。
目光往下,他送的一身襦裙就这么穿在她的身上,在秋光之下衬得整个人格外明艳。
他很奇怪,江妩年纪轻轻,可平日几乎穿得朴素简单,于是上次叫铺子的制衣娘用最鲜明的颜色去堆砌就好。不成想,江妩这般打扮,甚至比他以为的还要娇娆几分。
江妩满目狐疑,抬手摸上发髻他方才触碰之处,轻轻侧头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随手从盒子里拿了一个罢了。”裴弗舟语调波澜不惊,眸子在秋光下染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不觉露出几分温和的意味。
江妩才摸出来那个形状,哎呀一声,忍不住接道:“你给戴这个做什么”
裴弗舟视线看着她,见她似是下意识地顺手又要摘掉,他赶忙一拂袖转身便往前走,嘴上转而催促起来,淡声轻斥道:“别磨蹭了。今日宾客不算少,再不进去恐怕寻不得适当的位子。”
江妩嘴唇一努,简直不解其意,瞧着他莫名其妙的背影,不禁喃喃一句,“这什么人呀”
裴弗舟这时候步履只走得飞快,没有等待她的意思。江妩没办法,只好也不再纠结方才那事,提衫便赶紧跟了上去.
江妩在在与裴弗舟混入人群中之前已经迅速带好了帷帽,轻蝉翼的薄纱落下来,模模糊糊的一个脸庞的轮廓,任谁都不能确定她是谁。
她跟在裴弗舟的身旁,随他走入马球场。
士族贵女们身上各色浓郁的熏香混杂在一起,只觉得一时落入了繁花丛中似的。
她紧紧跟着他,那笔直的幽蓝色的背影离她很近,近到鼻翼间依稀可闻一阵淡淡的冷香,在这一片热闹的靡靡之意中,倒有几分茫茫众生,唯他欲与光同尘的味道。
江妩抬眸看过去,眼前的肩线宽阔又坚定,往下渐渐收身,一条革带束出了一把精坚的腰身,她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只觉得,若是不看其人,在这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堆里,唯有这个后背是坚实而可靠的。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耳闻有人唤了裴弗舟,叫他道,“二郎来了!”
这一声,引得了周围人的注意。
女眷们纷纷瞧了过来,落在裴弗舟身上,目光暧暧,互相掩唇羞怯地浅笑起来,然而又见裴弗舟身后有一女子相随,不禁纷纷皱眉,转而有些黯然又好奇。
唤了一声裴弗舟的那位郎君走了过来,穿着青色窄袖袍,带着幞巾,手中持着一把偃月型的球杖,往地上一戳,爽朗地笑道:“二郎,你可好久都没来。今日怎么有空?”
江妩有些紧张,还好裴弗舟比她高,她垂了眸,往裴弗舟的身后站了站,尽量不要太过引那人的注意。
她生怕被多盘问,裴弗舟却很是无所谓,脸上牵起那种不失礼貌却保持距离的淡淡弧度,只道:“等过了秋就没得瞧了。想着许久没来,便索性看一看,也算歇息歇息。”
那人笑道:“看有什么可看的,我说得却是你很久都不打了。还记得当时你在马球场,那身姿啧啧,你若是今日同我一队,我们赢定了。”
裴弗舟淡淡微笑,“那怎么行,且偶尔让着对方一点罢。”
说完,那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江妩暗暗抿唇,心想裴弗舟这也太自信过头了,如此模样,一点都没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啊。
她正心中轻哼一声,只听那人“咦”了一声,似是往旁边探了探头。
“这位娘子是谁?你们,是一起的吗?”
这个架势可不太妙。
江妩提了口气,愣愣地站在原地,想怎么应付才好,裴弗舟却轻轻笑了一声。
只听他十分自然地答道:“吴兄既然知道何必再多问呢?”
江妩不禁怔了怔,他这是何意?
那吴家郎君此时面色不禁有些尴尬起来,他噎了一嗓子,只好压低声音凑近裴弗舟,用气声道:“你你不是和太常寺家的张娘子已经订下婚事了?虽然你今日这个也不奇怪,可二郎,不是我说你你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裴弗舟附耳听完,眉梢轻轻一挑,却只微笑道:“哦?那又如何?”
他嗓音淡泊中带着点轻笑,只将那几个字故意说得有些许轻挑之意,听得吴家郎君几乎是目瞪口呆。
“不是,你好歹遮掩一下外头的人你直接在成婚前就带过来。你难道不知道,今日张家娘子好像也在。若是被你爹知道了”
江妩皱皱眉,总觉得不对劲,‘外头的人’?似乎已经与她和他商议的初衷有些离谱了。
然而眼下她最好闭嘴,不要胡乱说话,免得引起更多波澜。
她轻轻咽了一下嗓子,只好交给裴弗舟去应付。
吴家郎君这时候不掩其震惊,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一向胆大,可你这也未免太草率了不过,你居然也会找外头的,我倒是更意外这个事。”
裴弗舟只淡笑一声,轻轻拂袖道:“好了。方才不过是与吴兄玩笑几句罢了。其实,那婚事我还不曾答应。外头不外头的,未免这个词还不太适合。”
那吴家郎君愣了愣,转而才朗笑出声,“你可吓到我了。不然,我真以为你那大病一场,转了性子。对了,我倒是想知道这个”
然而,那话一落,裴弗舟一把抓起了江妩的手腕。
轻轻用力,便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
江妩一时踉跄几步,反应过来后,人已经不知怎么就贴进了裴弗舟的胸怀中。
肩头一热,他的手轻轻覆盖了上来。
江妩愣了愣,意识到这个动作和距离已经十分得暧昧,她浑身立即僵硬起来,倏地脸色一变,只欲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控。
然而,那只手的力气却十分惊人,只箍住她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便轻易压制下了她暗暗不安的扭动。
掌心的温度一阵阵传递过来,江妩不由得“腾——”地红了脸。
她这时候才明白了,裴弗舟方才欲言又止,可不是要她只是简单擦擦汗,拉拉袖口这么“肤浅”的事情。
怕是那位张家娘子对他情根深种,他这是为了让她彻底死心,连自己以后的好名儿都不顾忌了。
毕竟,堂堂三品之官家的大户娘子,谁愿意找一个还未婚配,就已经开始有私豢宠姬癖好的郎君呢。
还这般光天化日,明目张胆。
帷帽一带,她说旁人认不出来。裴弗舟倒好,干脆将计就计,索性按照更引人遐想和猜测方向去引导。
他这颇为轻浮的举动,旁人落在眼里,猜他尚未娶亲便携妾同游也好,猜他千金一掷只为与某坊的佳人共度良辰也罢
这人都已经不在乎了。
江妩先前只觉得裴弗舟是性情冷淡,不好相与。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他这一肚子的黑。
吴家郎君张了张嘴,不禁一震,虽说携美人同游这事情并不算什么,可眼见发生在裴弗舟身上,实在是有些诡异
甚至是,十分的别扭。
更何况,他居然还这般暧昧地搂过这位娘子,二人俨然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吴家郎君半天挤出来一句话,“二郎你你还好吧?”
裴弗舟却牵了牵笑意,只单手将温香软玉往身边压了压,“怎么了?我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吴家郎君哑然,良久,连连摇了摇头,虚应笑道:“没、没什么。”他面色尴尬极了,左右环顾,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只道,“你们快快进去吧。我得先去旁边准备了”
裴弗舟微微一笑,说“好,”不忘嘱咐道,“一会儿上场,记得集中阻拦他们后方。”
然而那吴江郎君大概是没听见,只顾着赶紧落荒而逃地走掉了。
裴弗舟眼见那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轻轻叹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怀中有一声低低的怨怼。
“我说,你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裴弗舟回过神来,见江妩还被他自己展臂单手拥着,她一双眼睛透过帷帽乜了过来,十分地尴尬又无奈,还带着微微的羞愤。
裴弗舟盯着她的脸,欲言又止了片刻,忽然把手一松,顺势轻轻推开了江妩。
他别开视线,垂眸轻轻掸了掸锦袍上她带过的位置,淡声道:“别误会。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江妩站直后,见他这架势,不由心里一塞。
方才被突然那般,如今他还嫌弃了是怎么。
江妩觉得失了好大的面子,脸色慢慢涨红起来,没好气道:“你这可跟先前说得不一样!怎么,你怕不是要坑我?”
裴弗舟听得眉头一皱,不由慢慢道:“我怎么就坑你了?分寸我自会掌握,点到为止,我心里是有数的。”
江妩噎了一下,一口气闷在嗓子,不禁轻嘲一声,“你好大的脸。刚才都那般了也算点到为止?”
“不然?”
裴弗舟忽然调转视线看过来,一双眸子无波无澜,英俊的眉毛轻轻蹙着,仿佛无事发生。
“那吴家六郎,是大理寺卿之子,平日最喜欢问东问西。若我不先震一震他,怕是直接就要同你问话了。你不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你?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对你有几分兴趣,我赶紧将他速速打发走,这不也是替你考虑。”
他说得十分有理似的,江妩哑然须臾,不禁哼了一声,道:“话都让你说了?你可还真是个好人。”
裴弗舟对她的愤怒并不在意,眸光轻睨,“怎么,我是事出有因才出此下策,一会儿等我们坐过去,便不必如此了。如今说清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倒是你”
他目光沉了沉,嗓音沉沉地疑惑道:“你如此激动,脸都红了,该不会,对我真误会了?”
江妩被他这般盯着,心里直发虚,然而眼下若是承认自己的确是误会了一点,似乎也太丢脸。
她忍着气,勉力平复下心情后,总算冷静下来,抿抿嘴,揭开半边帷帽的轻纱对裴弗舟嫣然一笑。
裴弗舟怔了怔,只听江妩慢条斯理地柔声道。
“有你那句话,我就放心了。方才的事情,我也理解。你先前不是说过拿我当男人,其实彼此彼此,我亦是拿你当个阿姐一样的同伴来处。说句实话,你碰我,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还请你也安心。”
“”
裴弗舟听她把他当‘阿姐’,不禁发出一声清冷的呵笑,他一抿禁唇,微笑着说,“很好!”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很多了。”
“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不怕你父亲了?”
裴弗舟默了默,“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辈子不想娶一个压根就不感兴趣的人。”
“这个人不感兴趣,下一个人又不感兴趣,什么时候是个头?该不会要我一直帮你吧?”
“所以这次需要做绝一些,这样我暂时就不会被安排婚事了。”
江妩不禁一哂,“你自毁前途啊,这要是后半生没找到合适的夫人,可千万别怪我。”
裴弗舟眼梢一斜,没有说话。
江妩深深叹口气,道:“行,我知道了。你得记得,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二人在门口又悄悄商量了一番,当即一拍即合.
打马球原本是军中之戏,像裴弗舟这般从武之人,从前都会得到过这方面的训练。
马球场上,亦是继承了武风的特色,开场有几名粗壮的大汉吹响了号角,好似战场大开。
裴弗舟和江妩入座之时,刚好最后一声号角落了下去。
两队手持鞠杖的人马纷纷策马走入场地,四下里一片欢呼。
宫里的马球没什么意思,打球都是谄媚,无人敢真的去圣人手底下抢。可外头的不一样,厮杀起来十分带劲,众人都在等着瞧谁先夺得先筹,因此全部目光都等着瞧那一场好戏。
然而裴弗舟和江妩却不一样,旁人在等开球,这俩人的视线却在满场找人。
江妩眯着眼睛看过去,“张家娘子大概长什么样?你别是也没见过吧。”
“偶然见过,没说过话而已。她脸比你要长一些,瞧着比你文雅。”
江妩琢磨了一番,收回了目光,皱眉看裴弗舟,“你什么意思,我不够文雅?”
裴弗舟轻嗤,“你还行吧。那太常寺卿平日掌管祭祀礼乐,规矩一大把,教出来的娘子自然也是一样。不像你那么悠哉悠哉的。”
江妩抿抿唇,一时没听出来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找到了。”
裴弗舟突然说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微微侧身引她去瞧,“你看见了么。穿着褐色翻领袍,梳着单髻的那个。”
江妩朝着那个方向左右环顾,忍不住急急问道:“在哪,在哪?”
她脑袋一动,帷帽后头的轻纱便拂过裴弗舟的下颌,扫来扫去,带着点清香,惹得他微微发痒。
裴弗舟不自觉地挪开一些,贴着她身旁靠了过去,再次说道:“那个正侧头,同旁边那位娘子说话的”
“哦、哦!看见了。”
裴弗舟有点无奈,她看见了张家娘子,比瞧见了他送的那些配饰好像还要激动,只听她慢慢道:“原来你最后要娶的是她呀和你看着还蛮般配的。”
他不懂,姑娘家对这些七零八碎的坊间传闻最感兴趣。
更何况,江妩上辈子还真不知道裴弗舟的夫人什么样,今日总算见到,格外新奇。
忽然,江妩低呼一声,“哎呀,她朝你瞧过来了!”
她说着,不由一激动,身子便不自觉地朝他轻轻靠了靠,他的左臂突如其来地触及到柔软的躯体,仿佛比方才更故意而为之的时候,更教人心中一僵。
裴弗舟咽了咽喉头,本能地想要避开一些,然而他默了默,只好继续僵直地坐在那里,压低声音问,“如何了?”
“还在看你呢。她可真喜欢你呀。”
江妩长长地感叹,“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裴弗舟有点生气,“你不要出尔反尔。赶紧看看现在如何是好?”
方才为了应付吴家郎君,他倒是一应急,反应快着,可真开始坐在这里,需要主动做一些有的没的之类亲密举动,他反而有点慌乱。
想着是不是再顺势搂一下,可手臂直直地僵在那里,怎么都不好意思再去抬起来,放在她的肩头了。
正踌躇着,忽听江妩道:“要不然我给你假装擦擦汗吧。”
“今天起风,我怎么可能会出汗”
“放心,那不重要,装装样子而已。这招管用得很。”
裴弗舟默了默,只好答应。
他将腰身挺直一些,坐得格外端正。
江妩举着帕子停在半空,十分无奈,“你这脸不对着我,我怎么给你擦?”
裴弗舟不说话,垂了垂眸,只好将脸转过去。
江妩挪着身子靠近他一些,径直举起来手帕贴了上去,只给他提个醒,“我擦了啊。”
裴弗舟呼吸一窒,没有拒绝。
下一刻,只觉得脸颊上,额头上,隔着帕子落下她手指的力度,不轻不重,轻柔又有耐心。
两人挤着坐在一起,原本就近,如今四目相对,仿佛更没了距离。
江妩那帷帽上的轻纱很薄,从他这里垂视,隔着过轻纱便可以瞧清她的脸。
她一呼一吸之间,那轻纱也跟着动了一动。
他咽了咽喉头,想别开视线,可还是不自觉地垂眼去看。
只见她眉目婉转,神情认真,十分投入,一双涂着淡淡口脂的唇送在他的视线之下,柔软又鲜亮。
裴弗舟眉头轻动,胸膛微微起伏,一股莫名的灼热窜了上来。
半晌,他瞧着她的眼睛,喃了一句,“你的手真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1 14:44:17~2023-04-02 17: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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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第 38 章
◎“那我帮你脱?”◎
江妩的眼里映着日光, 仿佛落了点点星子似的,明亮又灵动。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眨了眨这一双眼睛, 长睫如蝶翅般煽动了几下,十分不解, “你在说什么啊?”
裴弗舟徐徐轻吐了一口气,只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说, 你的手好像有点凉”
江妩秀气的眉头蹙了一下,只偏着脸, 将裴弗舟上下扫了一眼,摇摇头,轻声喃了一句,“莫名其妙。”
“”
裴弗舟抿唇默了默, 倒没有生气, 只一脸淡然地问道:“早上手凉,应该是气血不足你是不是没吃朝食?早上又起晚了吧。”
他淡淡说着, 任凭她用柔软的帕子又斯文又做作地在他的脸上擦了又擦,垂眸看她,低眉之时有一种难得的温婉和乖顺。
然而, 他那句话一落下, 江妩脸上装出来的温柔模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起眸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咬牙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贪床吗?”
裴弗舟轻轻一哂,嗓音亦是压得低沉,他轻声应道, “哼, 每次见你都是赶个晚集, 很难不这么认为吧。”
江妩懒得和他斗嘴, 只手上停住,干脆威胁起来,“裴弗舟,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你再这么说一句话,我可走人了。”
“”裴弗舟一听,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江妩正没好气着,故意手底下没轻没重起来,细绢帕也开始胡乱擦一通。
裴弗舟一皱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而一番你追我赶中,他却无意总帷帽轻纱的缝隙中,惊鸿似的瞥见了她的脸。
她有点生气,一张朱唇轻轻努了起来,恰好撅出一个柔而翘的弧度,像个小小的花苞似的。
裴弗舟无意识地多瞧了几眼,只觉得那忽隐忽现的嘴唇教他心中又是一乱,一阵纷纷然然的思绪就涌了上来。
他干脆吸了一口气,连忙一垂眸,别过脸不理她。
这在外头瞧着,倒像是他对这位“献殷勤”的娘子不太满意了似的。
江妩一皱眉,“喂——”了一声,顺势轻轻扒拉了一下他的臂肘,“你怎么回事?”
“什么?”
“你怎么不看着点我了?”
“”裴弗舟一脸的冷淡,顿了顿,只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江妩朝那头望了一眼,提醒道:“她还没走呢。”
裴弗舟没撤,他最是厌恶失控的感觉,尤其是方才那种心乱,只好随口道:“那怎么办总不能”
还要做得过分些吧?
江妩瞧了他几眼,忽然有了法子,她抬手搭上他的肩头,绢帕顺着他的侧脸便往鬓边与耳后跟擦去。
绢布细腻光滑,肌肤似的贴着他的脸颊往上走。
“你不用动了。我就这么做做样子。”
隔着那一层绢布,她指尖的一点冰凉,却好似在他心口落了一把银针似的,细细密密地直往耳后咬去。
她的袖笼里沾染了熟悉的西府海棠的香气,或许是因着沾染着她体温的缘故,那香气轻轻飘浮过来的时候,打在他的侧脸,竟是温热乎乎的。
花香缠着体热,一股脑儿地缠绕在他的鬓边,弄得裴弗舟十分的不自在起来。
然而想抬手推开她,却浑身僵硬住了似的。
很奇怪,身边这不过是一团毫无攻击力的温香软玉,可此时此刻,他却是半分也不敢动弹似的,连呼吸起伏仿佛变快了一些。
江妩假意替他擦了擦脸侧并不存在的尘土,她小指缠着绢帕时不时触碰到那人耳后某一处,她却还浑然不觉。
只十分关切地加上了几句肉麻的话,好让这暧昧之景变得更加真实些。
她眨了眨眼,仰着手臂轻声道:“郎君啊,你是不是很热?”
她顿了顿,忽然低低娇呵一声,“哎呀!你耳朵好红呀!”
裴弗舟脸色一尬,立即抬手拨下她的手臂,阻止她再去触碰耳后那一块十分敏感之处。
他不动声色,语调里有些羞恼,道:“这一招太久了,换点别的吧。”
江妩哦了一声,眸子仍然瞥向裴弗舟的脸,惊讶道:“你刚才脸怎么很烫啊。”
裴弗舟顿了顿,只道:“日头上来了,晒的。”
江妩忍不住一嘲,捏着嗓子学起来一道熟悉的语气,慢悠悠道:“哼只是逢场作戏,你该不会是真误会什么了吧?”
裴弗舟一愣,不禁一口恼火之气噎了回去。
原来江妩是故意做出那些动作,为的就是在此等着,好再将他揶揄回来。
这简直就是报复。
裴弗舟自尊心瞬间遭遇一创,满心只想着再扳回一局。
慌乱中,他不由不自觉地轻声一呵,“就你?”
复而喉间发出一声淡漠轻傲的嗤笑,连忙为自己辩驳,“你我有门第之差,凭你江淮旧望,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想法?”
江妩正慢条斯理地叠着那一方绢帕,她听了后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弗舟在一旁看在眼里,说完这话当即就后悔了。只觉得措辞实在太绝,没给自己留余地。
不由暗暗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心急。
他不说话,只好用哑然来掩盖一阵阵的心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江妩的脸,她却是十分的平静。
本以为他那句话会教她难过,或是愤怒;至少,她也是要像平日那样习惯性地回怼几句。
然而,她眉眼淡淡,十分平静。没什么想象中的愤怒或是伤心之色,仿佛全然没有被这句话所伤到似的。
马球上,一阵叫好声冲破天际,每个人脸色都洋溢着热情高涨的神情。
然而这两人却置若罔闻,如同置身事外。全然没有被那火热的气氛所感染。
秋风拂了过来,吹得人身子凉了凉。
良久,裴弗舟没有作声,然江妩也依然没有说话,连怨愤都无,他不禁用余光看了她一会儿。
然而,比起她这样安静漠然,裴弗舟更愿意她也微微红着脸,生着气,同他回怼几句
裴弗舟无法可说,疾驰的骏马和激烈的比赛在眼前晃来晃去,然而观之却索然无味起来。
他想了想,稍稍一动,装作整理袍角的样子,低身之时,忍不住趁机对她说了一句。
“抱歉。方才,是我讲话有问题。”
他嗓音低沉,说得十分短促,混在喧嚣的人声之中,几乎很快就被吞没下去。
快速瞥了一眼身旁的人,见江妩脸上总算有了点神色。
好在,她还是听见了。
只是当她调转脸庞看向他,却是满脸惊讶,一副措手不及的模样她瞧着他,像瞧一件惊世骇俗的玩意,似是十分意外。
裴弗舟忽觉有些难堪起来,她这算是什么表情?
“”
裴弗舟皱眉问她,“我又说错什么了么?”
江妩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一嗤。
她秀眉轻扬,轻笑出声,“我没听错吧!”
“你方才同我说‘抱歉’?”
裴弗舟顿了顿。
他老老实实地说了“是”,听见她对他又开始说话了,心中终于松快一些。
他怕再次言多坏事,总算学会了用些温和的语气,又低声补充道:“我刚才说的那话,你听着不高兴了。”
江妩不禁一哂。
裴弗舟剑眉轻皱,没有做声。
江妩的眼睛却睁得圆圆的,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奇事。
她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无奈一哂,“听听,这东都堂堂从三品的金吾卫右统领,原来也会对我道歉认错呢。”
裴弗舟听得有些迷惑,“这怎么了?很奇怪吗”
江妩看了过去,嘴唇动了动,然而只见裴弗舟那一张英俊利落的眉眼上,似是收起了刀锋,没有昔日的凌厉倨傲,独独只剩茫然温淡之色。
他毫不避讳地望着她的眼睛,甚至带着几分无辜与不解,
她被他盯得喉头一凝,裴弗舟此人实在是可恶。
方才他那句门第之差的话,听着可不要太耳熟了。
然而,分明是上辈子那么讨厌的人,如今他自己却浑然全都忘了,更过分的是,还带了一副不知者不罪的神情。
仿佛她再去拿出旧账一件件细数,转而再去刁难为难他,就是不够通透似的。
她突然觉得暗暗恼火,一个拳头打进棉花里似的,只垂眸敷衍了一句。
“没事。”
“”
裴弗舟听她嗓音淡淡,觉得自己着实碰了壁。
他不再说什么,只得重新坐好,然而沉默中,他还是悄悄观察了她一会儿。
却见江妩脸色没有好转,他又不觉眉头轻蹙起来,直白道,“你还是不太高兴。”
“对。”
裴弗舟听见她斩钉截铁,不禁噎了噎。
“我方才已经道歉了,你还需要我怎样做?”
他是真心的、想再试着安慰她几句话,然而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却却似乎变了味道。
其实,他很早就发现,江妩同自己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心事重重,偶尔露出一丝浅笑,然而安静时,她的神思似乎又去想别的事情了。
他习武多年,本来就是个十分敏锐的人,到了今日,他能发觉江妩在他身边的时候,人并不是放松自然的。
所以,裴弗舟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需要做点什么,才能教她心情明快些。
可那话,却让江妩听得心中一梗。
“”
她也不抬眼皮,最终只低低叹了口气,语调中带了几分‘你没救了’的意味,随口道:“那你以后少说几句话,我就多谢你了。”
裴弗舟沉默了片刻,似是不大情愿接受这个需求,若是很好的朋友,彼此冷战不言,又算什么。
更何况,他也是不厌烦同她说话的。
他试着缓解她,主动有调整自己的意思,“不然,你且说来我从前如何?”
江妩张了张嘴。
眼前的裴弗舟虽然只是失忆了,可和从前一比,简直越来越判若两人。
在她眼里,这样的裴弗舟,一如拔了牙的狼虎,空有冷厉的表皮,然而内里却是个虚空。
不知怎么,她瞧着昔日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裴将军变成现在这样,多少有些感慨。
甚至是同情。
真让她去将他当个失忆的傻子去毫无底线的戏耍,还真有点于心不忍了。
江妩不语,只收回了绢帕,重新坐好。
裴弗舟瞧了她一眼,“我从前是不是更平易近人些。”
江妩低头摆弄着香囊,听见后,只淡淡地“嗯”了一下。
裴弗舟若有所思,道:“这样么”复喃喃自语道,“那我的确是不该那样讲话,似是有些过了”
江妩心不在焉地托腮看那奔跑的骏马和飞扬的马球,早就破罐破摔了。
他那话如耳边过堂风似的,江妩只顺势随口应了一句,“是呀”
裴弗舟一怔,却听入了耳,俊眸低垂,默默想了片刻,而后轻轻点点头。
他唤了一名奴仆,嘱咐几句,那奴仆应声离去。
不出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上托着一件灰色的大氅。
裴弗舟接过来,利落地展开,只伸臂要将大氅往江妩肩头盖过去。
“你你你做什么?”
江妩像兔子似的敏捷,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这动作瞧得他心中一沉,裴弗舟顿了顿,佯装不在意这些,只尽量显得自己好心,道:“披上我的。你那件看着太薄了。”
江妩被他这一会冷一会热的态度,闹得不知所措,不由赌气道:“我不要你的衣服。”
裴弗舟抿抿唇,试图温和地解释道:“是新洗的。”
其实这件正是她上次国公府夜宴那次穿过的,自打他差人洗净之后,自己再也没披过了。
今日带来,正是想着她衣衫兴许单薄,以备不时之需。
江妩哼了一声,径直盯着马球场,敷衍道:“我懒得脱了再换了。”
裴弗舟进而建议了一句。
“那我帮你脱?”
这话说完,二人皆是一愣,转而脸色一同变得微红,十分尴尬起来。
裴弗舟自知言语引人有大误会,轻轻咳了两声。
“我帮你换。做做样子也好。”
江妩一想,方才这么一闹腾,倒把今日来马球场的主要目的给忘却了。
她嘴角轻扯了一下,只好应道:“行吧”
他端正地大敞大坐着,斓袍盖住了双膝,此时人却已经稍稍扭转过来,轻俯着腰背去碰她衣领处的氅带。
他抬指夹住那细带轻轻一拽,没拽开,不禁皱了皱眉。
只好另一只手也朝她下颌伸了过去,双手一起去解开那一道死结一样的东西。
那氅带有些细,他只好十分小心地处理。
然而微微粗糙的指腹,还是时不时不小心触碰到细腻光洁的肌肤上,磨得人觉得一阵异样的刺激。
他呼吸微微起伏,无意中看见江妩脖颈处泛起了绯红,自觉也不太好意思,然而也没再说什么。
江妩这时候阻止了他,“算了,我自己来吧”
“也好。”
她将那氅带三两下就扯开了,起身脱下后,下头那件明艳万方的衣衫露了出来。
秋风忽地吹拂过来,刹那间,她那衣衫纷飞,临风而立。
在黄土蓝天与华台伫立的广袤马球上,宛如一朵绽放的秋海棠似的,灼灼艳艳。
这引得四下宾客也下意识地望了过来,不经意地欣赏了几眼这位带着女郎。
只可惜,她带着帷帽,不肯教人一睹芳容。
江妩重新坐下后,被吹得浑身一颤,打了个轻颤。
不禁自言自语地低呼一声,“好冷。”
话落,肩头已经有一道暖意盖了过来,顺势周身笼着一层沉沉的温度,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江妩一抬头,见裴弗舟已经低眉为她系上了带子。
他仍然是那副生而暗藏锋刃的眉眼,眼尾狭长的两道弧度天生带着一种冷淡的威严,然而他此刻神情确实平和的。
甚至,带着点淡然的柔情。
江妩忽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也不知上辈子裴弗舟娶了谁家女子,他能不是为做戏,而是真心实意地垂眸低眉,为她这般系上带子呢?
这个人,难道也是会对旁人有些温柔之意的么?
江妩没有说话,任凭他将大氅系好。
转而去看对面的看台,她不禁脸色微变,“啊”地叫了出来。
“张家娘子要走了!”
球场正是鼎沸之时,若非瞧见什么看不得的事情,怎么会起身离去,错过最精彩的时刻?
然而张家娘子一行人已经挤过热闹的人群,逆流似的往外场走去了。
江妩看不清张家娘子的神情,然而观其背影,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
“我说,你确定这样做真的好么”她有些后怕起来。
裴弗舟声音却不由柔和了几分,“没事。别怕。后头的事情不会牵连你。”
江妩看了过来,神情迷惑地瞧他,“后头还有什么事情?”
裴弗舟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他无奈地抬眼看了看广袤的天际,分明晴空万里,可他却眸色淡淡。
随口喃道:“我自己的事情。”.
后半场没了什么需要做戏压力,江妩也总算可以专心看起马球。
场上,郎君骑在马上肆意飞奔,所向无前,挥舞着球杖,真是好不酣畅。
江妩瞧得兴致勃勃,可惜看不懂,便指来指去地问裴弗舟。
裴弗舟倒是很有耐心,有问必答的模样。
“那是判员,不拿球杖”
“那三名骑手紧跟着那人,是为了当心他回身反手击球。”
“对,宫中盛行马球。皇城的宫娥们有时候换上翻领袍,骑在驴子上也这么打,以供妃嫔观赏。不过不如骑马来得痛快”
“宫里的球场是交油毬场,就是把牛油同精细筛过的泥土搅拌在一起,重新夯打压实。远远看去,空阔无尘,一如刀削。”
她问东问西,裴弗舟竟然都能从容应答,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江妩托腮静静听着,十分入迷了。
她喜欢听这些新鲜的见闻,虽然不得见,可一想到外头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奇观奇事,总觉得心情就飞扬起来了
“这也太奢侈了”她不禁感叹。
裴弗舟见她乐得听这些,于是也多说了起来,“西京有十五多处球场。你不知,那蜀中的球场何其奢靡,不是用土墙,而是蜀锦围成的。”
江妩睁大了眼,而后却好奇,盯着裴弗舟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裴弗舟淡淡一笑,“西北之地我从前去过。”
江妩点点头,哦了一声,也对,他十五六岁就去那头找他叔父了,自然有机会游历这么多。
她真是羡慕
裴弗舟沉默了一瞬,说“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
江妩一听,起初脸上浮起一层华光,而后转沉淀了下去。
她笑笑,只道:“多谢。不过,到时候我就得同我夫君去了。你若还愿意给我们一路做向导,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
裴弗舟哑口无言.
散场后,已经是过午。
江妩的肚子叫唤了好几次,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没有吃朝食,打算回家去。
裴弗舟却拦住她,道:“不如去西市,正好我有点公务,需要嘱咐市监。我们顺道一起。”
江妩一听,想起油滋滋的烤羊与胡饼,不由得更加饿了,于是欣然说好。
谁想,才刚一出去,裴弗舟被喊住。
回头看,原来是他几个同僚,瞧见了他,纷纷想起他曾在宫中那场回鹘与王朝对打的马球赛上,风回电激,长驱直入的模样,实在是为帝国争回了面子,更是为使臣叹服。
今日见他也在,一定要拉他回去一同比拼比拼。
江妩见状,只好小声道:“你去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裴弗舟顿了顿,却是一微笑,抬袖对友人推辞道:“今日裴某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奉陪。改日。”
旁人一见他身旁跟着一位带帷帽的女子,身段婀娜娇娆,举手投足间,温婉可人,不禁纷纷“哦——”了一声。
了然之意,溢于言表.
西市人多纷乱,江妩每次都是穿着翻领袍去逛。
今日裴弗舟在,这东都武侯才到西市,市监就迎了出来,谄媚地行礼后,仔细汇报又有哪里的商队来了,又送来了什么新奇的玩意。
有裴弗舟开路,江妩好不威风,再也不用忍受挤来挤去的辛苦。
裴弗舟办完公事之后,带她去了一家胡人开的馆子
这顿饭自然是裴弗舟请的,“权当为了谢你。”他说着,递给她一双干净的筷子。
江妩自然是却之不恭,她客气一番,率先拿了胡饼来吃,喝着热腾腾的牛乳茶,真是舒坦。
“你不吃吗?”江妩见裴弗舟只是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地瞧她,不禁有些错愕。
裴弗舟淡淡牵了唇,只说不怎么饿。
“你接着吃。”
他发现观察江妩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从起初对他的避之唯恐不及,后来的奇奇怪怪,到如今这般。
其中趣味,难以言表。
虽然他从前的记忆似乎越飘越远了,可此刻却觉得,想不起来似乎也无妨。只是觉得和她一起待着格外舒服。
哪怕这么瞧着她吃饭,也不觉乏味似的。
他不自觉一笑,抬眸间,忽见一奴仆走了进来,脸色微变。
那奴仆遥遥对他恭敬行礼,裴弗舟顿了顿,起身走了过去。
“少郎主,郎主请您现在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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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这联姻,弗舟否了。”◎
“少郎君, 郎主请您现在回去一趟。”
来者正是裴府的家仆。
“怎么,父亲不是出门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少郎君, 正是。郎主他,已归家有一阵子了。”
裴弗舟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动声色地侧身一瞧窗下江妩的背影,他稍作犹豫, 而后对家仆回道,“你先回去吧。告诉父亲, 我现在有点事,暂时不方便抽身。夜禁前自会归家。”
家仆却没领命,为难地站在原地,进而道:“少郎君可郎主嘱咐过, 教奴务必现在就请您回去您看这”
“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奴也不好置喙。还请您您还是赶紧先回去吧。郎主在等您呢”
裴弗舟顿了顿, 心间有了点隐约的预感,他转而问, “郎主发火了?”
他父亲虽然俨乎其然,笑比河清,可其实对这些下人都算宽厚。眼前这家仆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才如此小心翼翼。
看来, 他父亲必定是情绪不大好。
家仆没有否认。
裴弗舟眉心微微一跳,他一颔首,问道:“父亲今日去了哪里?”
家仆答:“郎主今早去了太常寺卿张岳张寺卿府邸。”
裴弗舟微怔,显然是有些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 深深吸口气, 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继而吩咐道:“你去外头等。我先去处理点事情, 一会儿就回去。”
家仆躬身称是, 起身时,只悄悄抬眼,往窗下那桌子瞟了一眼,想看清少郎君同何人在一起。
然而,唯有一纤阿的背影坐在案几旁,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他调转视线,无意中碰上了裴弗舟垂落的目光,又冷又利,吓得连忙避开了眼神,赶紧退出去待命了.
窗外秋风飒飒,眼下入了深秋,风更冷了些,树干和叶子的颜色更加深沉了些。
江妩正托腮,看着外头的景致发呆。
这里自二楼望出去,金色的浮屠塔遥遥矗立着,滚滚的天边似是涌来灰色的浮云。
耳边有脚步窸窣声,她侧头看,是裴弗舟走了回来。
江妩抬眼看向裴弗舟,见他脸色淡淡,不禁疑声道:“公务出了什么差错吗?”
裴弗舟没有坐回她对面,只蹲下身子,二指轻轻撑在案几,似是叹了口气,才道:“算是吧。”
紧接着,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案几上,见满桌的菜肴汤羹,竟是几乎纹丝未动,不禁皱了眉。
“你怎么不吃?不好么?”
江妩冲他客气一笑,“我在等你一起啊。”
裴弗舟默然片刻,不露端倪地微微牵唇。
“不用等了。我现在得走了。”
江妩愣了愣,“这么急,也不等饭毕吗?”
“对。”
江妩不知怎么,心情有些失落。
她不想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自己吃饭,旁人对酒成三的,自己孤零零,显得怪别扭和尴尬似的。
裴弗舟仿佛看出她的顾虑,环顾了一下,“你那女使呢?”
“方才西市下车的时候,我遣她先回去歇息了。”
裴弗舟点点头,他很遗憾道:“那你只能自己吃了。”
江妩轻轻撇了撇唇角,试图再争取一点避免独自吃饭的境地,问,“你真的必须要走吗?”
她坐直了身子,眼眸里有一丝殷切期待的光亮,语气听着很像是在真诚的挽留。
裴弗舟愣了愣,眸光定定地看着江妩,片刻,他不禁唇边淡笑一下。
“抱歉。”
而后,他起身离去,临走之前,低沉温和地对她说道,“吃完之后,别自己走回去。那马车我留下,车夫自会送你回家。”
“”
江妩抬起脸去瞧他,他却已经转身了,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看过去,那靛青的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背影,依旧是笔直坚毅的。
其实,他行走的步履间总是自带一段轻傲的姿态,微微昂首,利落坚定。
只是此时此刻,裴弗舟那背影落在江妩眼里,却是瞧着有些寂寥
江妩呆了呆,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轻声唤了他,“对了”她大概是瞧出来裴弗舟方才情绪突然黯然沉重,于是将说话时的声音也不禁稍稍放缓了些,她小声问道:“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去武侯铺找你可以吗?”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裴弗舟今日这一走,好像就要不见人影了似的,于是赶紧问了这么一句,生怕日后若是寻他帮忙,他要说话不算话了。
裴弗舟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回身,极轻地应了她一声“好”,而后拂袖迈步,匆匆走了下去.
家仆一直等在外头,见他家的少郎君终于出来了。
虽然少郎君脸色淡漠,甚至有些沉沉的,可总算能松口气。
不然,难以应付同时有情绪的裴家两父子。
家仆立即抱袖跟了过去,问:“少郎君,请您还上马车吧。”
裴弗舟没应,正往西市坊门处走,“不必。我同市监借一匹马,速速回去。”
家仆没多想,只继续跟上。他抬头看,方才还是晴朗的长空,不远处似是聚起了层叠堆积的薄云,仿佛要变天似的。
他叹口气,听见裴弗舟问道:“父亲自张寺卿张岳家归来,说什么了没有?”
“回少郎君。没、没说什么。”
裴弗舟脸色一沉。
这样的回答,必定要反着听。看来,父亲是知道一些事情了想来,已经是勃然大怒。
其实这个结果,比他想象中的要来得快一些。
虽然他的确是心烦抵触,可早晚总要面对
裴弗舟神情淡漠几分,利落地一揽缰绳,挺直了腰身,驱马干脆地说道:“走吧。”.
回到裴府,裴肃早就已经等候多时了。
院落里安安静静,奴仆们不敢招惹发火的郎主,自行知趣儿地找活躲着去干。
裴弗舟撩袍跨入门槛的时候,唯有管家急急忙忙地迎了过来。
还未开口,只听里头一声高声呵斥,“人找来没有?这都多久了!西市就那么大,底朝天也给我把他找回来!——”
裴弗舟微微一顿,略提了口气,对管家淡声道:“把府门关上。今日若有任何来客不见。”
管家不敢言,嗅出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裴弗舟待到身后“吱呀——”一声,大门紧闭了,才抬步踩着凋落满地的梧桐叶走了进去。
正堂里,裴肃正双手插着腰身,来来去去地踱步行走,衣角转来转去,有一股隐隐待发的怒气。
裴弗舟稍一停顿,终于抬袖,嗓音沉定道:“父亲。您找我。”
裴肃忽地顿足看过来,见到裴弗舟其人,先是一愣,而后便是高抬手掌,朝案几狠狠一拍。
颠得其上的茶瓯叮咣作响,若非案几所用是好木材,这一下恐已有裂纹。
“逆子!——逆子啊——”
裴肃震怒,惊得那管家才小心端了新茶进来,可竟不敢靠近,只好退下。
府邸的人皆知,这裴家父子二人,一个比一个脾气倔。按照今日这架势,恐怕一场狂风暴雨是难以避免的了
“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父亲差人教我归家的么。”
裴肃听裴弗舟还敢顶撞,胡须气得起飞,高声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那父亲想听什么?”
裴肃抬袖在虚空点了又点,直摇头冷笑。
“当初,就不该任凭你离家去北庭都护府寻你叔父三年边关三年,把你性子都养得野了,忘了你老子是谁!”
裴弗舟垂眸微顿,答道:“我没忘。”
裴肃狠狠冷笑,“没忘?”他负手信步走来,停在裴弗舟身旁,直盯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忘?我先前同你说过什么?你今日又干什么去了!”
裴弗舟脸色清冷极了,抬眼道:“张岳今日同父亲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张岳说什么?”裴肃气得发笑。
“他女儿去道德坊看马球,还未结束便回了家。一进门,哭哭啼啼。我恰在他府邸做客,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裴弗舟吞了一下喉头,他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你当时也在马球场,可对?”
“是。”裴弗舟干脆道。
裴肃冷哼一声,“你当时同谁在一起?”
裴弗舟稍稍犹豫,遂道:“没有谁。”
“哈!——”裴肃抚膝大笑,“你再说一次。”
裴弗舟抬眸,眼光微寒。
“没有谁。”
裴肃闻言,倏地脸色大变,当即拂袖逼近,冷声暴呵,“张家娘子说你养了外室!——”
他气得胡须微颤,抬手指着裴弗舟,道“你尚未成亲,竟公然将人带到众目睽睽之下!你可知,我当时听了丢尽脸面!”
裴弗舟一皱眉,当即应声,“那不是外室。”
“那你说她是谁?!是谁?”
裴弗舟听罢,竟是有些始料未及。
他起初十分担心,以为父亲无意中知道了今日之事是江妩坐在自己身边。
然听他方才所言那句,大抵张家娘子也并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是谁,父亲亦是如此,所以才会在此相问。
裴弗舟淡淡舒了口气,他抬眸,不改言辞:“父亲。我说了,没有谁。”
裴肃气得笑了一声,“没有谁?那你本事很大了是么,从哪里找的人。是你狎///妓?与人厮混?还是什么你把名字说出来,我大抵还会饶你。”
裴弗舟一顿,“父亲这是要用官场那套威逼利诱那人,好给张家一个交代么?”
“还不是你惹得好事!”
裴肃高声压了过去,“如果与张家联姻,张家世族日后与我们同根连气,我裴氏何其稳固?没有这样一个百年世家做底,你以为,光凭你姨母一个贵妃之位,来日圣上不会突然有一日忌惮我裴家功高震主,削官夺职么!”
裴弗舟听了却冷笑,面孔寒厉,“父亲糊涂。就算联姻又如何?圣人一言,天下之人生死尽在掌握。就算张家世族百代,不过是圣人一念之差罢了,又岂会是完巢?”
裴肃面色阴沉,听了裴弗舟这话,反而眉目拧得更深,狠声道:“若是你兄长弗风在若是弗风尚在!”
“兄长在,又如何?”
裴弗舟心中一痛,冷峻的脸庞调转过来,定定地看着裴肃,“兄长也要做个牺牲品么?”
裴肃当即将茶瓯一把拂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裴氏家业,不可败!若是来日棋差一着,毁在我手上,你让我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裴弗舟向前一步,剑眉利落,“有我。”
“凭你?”裴肃嗤笑,“就凭你——”
“太子仁德。”裴弗舟一字一字道,“我自会用我的方式保全裴氏。”
裴肃一听,裴弗舟又同太子站在一条船,几乎气得身形微晃。管家连忙扶助,颤着声,劝道:“少郎君少说几句话吧!郎主也是为您好呀!”
他转而又劝起裴肃,“郎主消消气少郎君定会明白您的苦心和用意的。”
“他明白?他明白什么!”
裴肃拂袖推开,自行站立起来,“逆子!你今日告诉我那女子是谁,再同我去张岳家负荆请罪,我且饶你!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动用家法治你!”
裴弗舟听后闭目一笑,“那么还请父亲责罚。”
他说着,抬手去解锦袍,大有从容赴死的神情,“还望父亲责罚过后,替儿去一趟张寺卿家。就说”
“这联姻,弗舟否了。”
日暮时分,天边晚霞漫天。
裴府的庭院,寂静无声,凋零的梧桐叶无声地落了下来,与石板摩擦出刺啦的声响。
裴弗舟听在耳畔,竟觉出万分平静
他早已褪去了锦袍,上身唯剩一件白色的中衣,下身则是一条长裤,在众仆的围观之下,他跪于院子中央,膝底传来生硬冰冷的触觉。
抬眼望,一片日落平西之中,寒鸦点点如黑漆,流云聚散,看得人炫目。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妩,这个时辰,她大概已经该归家了吧。
耳边嗖的一声,他咬牙一发狠,肩头承受了第一下毒辣又凛冽的痛意。
他皮肉一凉,当即见血。
然而,挥鞭之声传入耳畔之时,裴弗舟闭上了眼,他听到的,还有浮屠高塔上传来的祝祷声。
此时此刻,浮屠高塔传来了暮鼓锵锵,伴随着摇铃阵阵,飘来了隐约的佛乐,如梦如幻。
裴弗舟听得入神。
其实,他仍是记得,自己原是不信这些的。
他少年时就见识过了战场的残酷,于是很早,对于生和死似乎早已经变得麻木。浮屠语,又如何?不过虚妄之言罢了。
人不知自救,是会死的;而神佛,只会作壁上观。
可是,他还是在这痛意与平静混杂的一刻,似是得到了某种赎罪似的救赎。
他想,他大抵是记不得同江妩的那些前尘往事了。
甚至,他开始不愿意想起。
对于江妩其人,他吓唬过,冷淡过,戏弄过,也相救过。此时,裴弗舟自嘲一笑。
原来,他只是一直不肯承认,心中自始至终有一处他不敢提及的柔软——
——每当想起她时,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带着痛意的愧。
裴氏的家法犹如军法,然裴肃为文官,棍棒自然使不出来,只拿出多年封尘的鞭子代替。
起初那第一鞭,是家仆下手。然而观之留有余情,便气冲冲地一把夺过来。
朝着裴弗舟的后背挥动着下了狠手。
鞭声,佛乐声,长空里万丈霞光。然而不闻裴弗舟有半点改口。
他死死抿着唇,牙关咬死,然而豆大的汗珠还是接连落了下来。
绵白衣衫被抽打的细碎,血痕忽地显露出来,触目惊心地狰狞在他结识的后背上。
裴弗舟很痛,可痛得甘之如饴,它恰恰解去了他心头挤压的那一点愧疚
裴肃这头气喘吁吁,停下稍歇片刻,瞪着通红的眼睛,是气,还是恨,还是心疼,无人知晓。
然而他见裴弗舟一言不发,不肯妥协,甚至还牵唇微微一笑。
不禁气竭,高声骂了一句“混账。”
随即又扬起手,胡乱地甩了过去。
裴弗舟的后背瞬间承受了一通雨点般的鞭笞,点状的痛意打在先前的伤口上,有一种绽放般的撕扯感。
他闷声哼了一下,险些没有跪住,直着手臂一握拳撑在地面。
汗水自额间顺着坚毅的线条缓缓滑落,凝结在下颌处。
裴肃手腕酸痛,早已过了家法规定的鞭数,他一把丢开了鞭子,只说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说出那个女子是谁只要你肯娶张家娘子,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弗舟衣衫破碎,裸///露的胸膛剧烈而缓慢地一起一伏
痛意早已麻木着知觉,然而他浑身只有一种辛辣的快意。
伴随着零零星星的碰撞在一起的记忆,裴弗舟几乎是艰难地、再次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
“无论哪辈子不是我自己选的我都、不娶。”
裴肃一愣,回过神来后,急急折身一把折下一根树枝便朝他身上抽去。
然而气到极点后,裴肃也几乎是脱力,那树枝不轻不重地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毫无意义。
裴肃唯余下一声冷笑,点头道“好、好、好”
“你既然执意如此,我成全你”
“然而今日之世态,裴氏一族需未雨绸缪。与张家联姻,势在必行。”
“除了你,裴氏多得是郎君,我大可选一个过继过来,而你”
“今日之后,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话落,裴肃高声唤来家仆。
“立即将他从府里运出去,送去修善坊那个宅子!送完谁都不许留!”
“可、可是!郎主息怒!那修善坊在南坊,人多嘈杂,更何况只是个小小私宅,少郎君怎么能住那个地方?”
西京有平康,东都修善坊。
这二者的共同之处,人尽皆知——虽然重楼连高阁,可不过都是杂胡酒肆,风月靡靡之地。
那间宅子还是裴家庄子上的庄主偷偷贪了定期的田税被发现后,用来抵罪的。
平时只是放在那里,无人居住。
裴家二公子何等金尊玉贵,怎能去住那里
裴肃却负手冷笑。
“他不是喜欢这样么。那我成全他若要丢人,别丢在北坊的裴府。”.
裴弗舟巡夜的时候,常常驱马从南坊走到北坊,再从北坊走到南坊。
然而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觉得这也漫长。
痛意自后背向四肢百骸袭去,他额间的汗水打湿了鬓边的发髻,缓缓睁开眼,车窗外,细碎的斜阳映进眼里,一切都变成了金色,在这种眩晕与疼痛交错中,他有一种恍神的错觉。
奴仆一面撒药粉,一面颤声担忧,“少郎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他方才隐约恢复了一小段记忆,只是和江妩依然无关。
然而也没什么大用。
因为想起上辈子他至死未娶,果然同什么张家娘子是无缘的,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情。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时候自己就这么死于父亲愤怒的家法之下。
这死法太不值得,裴弗舟动了一动,挣扎地坐起来,后背撕扯的痛意惹得他倒吸一口气。
奴仆急道:“郎君快趴下吧!今日奴就留在修善坊照顾您。”
裴弗舟摇摇头,“不用。你今日不归,恐会被郎主卖出去。”
说着,他忍了忍血肉纠缠的伤口,吩咐道:“夜禁前帮我去带个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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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了。◎
“夜禁前帮我去带个话。”裴弗舟闭上眼, 缓缓一呼一吸,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平息着火辣的伤痛。
“您尽管说。”
“去永丰坊的”
裴弗舟喉头微凝,话音生生止住。
他想说去永丰坊南鼎街的沈府, 告诉江妩他受伤无法出行的事情,然而转念一想, 又恐这个家仆靠不住,前脚说完, 后脚就被父亲发现,嘴上一漏, 便说了出去,反而给江妩和他引起麻烦。
于是他默了默,继而改口,只道:“不去武候铺, 就说我忽而有要事在身, 需要离京数日。若有人来寻我,便说便说, ”他顿了顿,“说有什么事,等我回东都再议。”
奴仆点点头, 立即称是。
“少郎君一人在那宅子如何是好?无人照顾, 不如奴还是留下几日。郎主想来也是会担心您的。”
裴弗舟摇摇头,淡扯了个嘴角,“从前在军中伤病皆是自己过来,区区几个鞭子, 不至于。一会儿到了, 你替我买好这几日需要的药物和衣袍便可。”
奴仆叹息, “郎君放心, 奴明后两日会再送些物件东西过来。”
裴弗舟走得太急,在裴肃的怒火中,被人七手八脚地换了一件崭新宽松的中衣,只简单披了一件斓袍便上了车。
然而才上好药,雪白的衫子一盖下来,这么一会儿,衣料上已经开始渗透出猩红的颜色。
这奴仆是裴家新买来的,得幸一直在裴弗舟院子里伺候的,他瞧着昔日少郎君何等高傲威风,再见如今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劝:“少郎君唉,您这是何苦呢”
裴弗舟默了默,“怎么说。”
“郎主虽严苛,可是打心底爱护少郎君您的。郎主为少郎君所选、所择,无一不是长远考虑”
“你觉得我应当娶张岳之女,促成裴张两姓的结盟,以防来日之危机,是吗?”他说着,眼梢看了过来,筋疲力尽中有一丝强硬撑起的挣扎。
奴仆望了一眼,连连膝行后退一拜,“是奴多言了!其实,奴不懂这些只是奴觉得,高门大族,历来应当如此”
裴弗舟听罢,不禁轻嘲了一声,抬手披紧斓袍。
“历来应当如此,便都是对的么?”
此时,车身摇摇晃晃地拐了弯,人声与喧杂之声混在一起,愈发吵闹起来。
那声音里有揽客的女伎,陌生的语言,与驼铃胡琴之声。
这里是修善坊,胡人商科与中原本地人拥挤在这里,哪怕到了夜禁,坊门一关,照旧琵琶管弦,饮酒作乐,好不热闹。
仿佛成了东都盛景的缩影。
然而在这盛景之中,车帘后却飘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轻叹。
裴弗舟望着外头,视线凝凝地看向熙熙攘攘的过客,良久,忽而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多大了。”
“奴叫穆戈,十五了。”
“你是胡人?”
“哦、不是。奴本是范阳藩镇那边的流民。被卖到了东都。有幸被刘管家带了回来。”
裴弗舟抬起头,眉目深远,“十五我十五的时候,已经离家去了北庭军中。”
“少郎君英武,谁人不知。”
“穆戈。”裴弗舟唇边一动,似是神思飘摇,自言道,“你可知彼时我为何离家?”
“回少郎君,奴来裴府的时候不长,确实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大郎已不在”
裴弗舟顿了顿,覆手将半敞露的中衣领口系了系。
他坐在青垫上,曲膝而立,将半臂搭在膝头,目光遥遥,“我七岁时,兄长十六,我与他常结伴同游。”
“那日,我们一道自长安归东都,不想,路遇劫匪两个家仆抵挡之时,兄长被歹人劫持,他是个文人,自然不敌。”
“一番扭打中,他劫匪一同落入江河之中,几乎是瞬间被吞没。”
“那时候,我就站在岸边,第一次知道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后来恰逢在那一带巡逻的不良人,遂得救归家。”
裴弗舟回忆起兄长的时候,眸色淡淡,隐隐有追忆怀念的伤痛。
裴氏家风甚严正,因此给他们的名字里,有长辈对他们给予的厚望。
弗,矫也,为正。因此逆行于风时,需时时留心所视之向;而舟浮于江海时,更要矫其行之轨迹。
弗风,弗舟,这更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日后风雨同舟,扛起来裴氏靠功勋得来的基业。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冀,都止步于裴弗风的死亡。
“归家后,母亲从此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而父亲呵。”
裴弗舟竟是冷嗤了一声,眸色微凉,“四年后,母亲因心病去了,弥留之际,她却说不欲与父亲百年之后同葬,只希望能在裴氏陵寝中另辟一角,和兄长的墓碑挨得近一些”
说着,他唇边分明慢慢提起一丝轻嘲之意,“起初我是不懂的然而过了两三年,父亲有意续娶。”
“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那几在外面一直与一女子接触,母亲很早就知晓”
“我母亲出身郑氏家族,是高门之女,她即便知道了,也是隐忍不发,这才积郁成疾,久病不愈,最终去了。”
穆戈听得怅然不语,他从不知晓,强悍如这位东都武侯,竟有这样闻之令人难受的过去。
他问,“少郎君便是后来就去了北庭都护府了么?”
“不错。”
对面的人轻轻一哂,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一时车外传来悠扬缠绵的筚篥声,掺杂在喧闹的人声中,有一种宛如大漠孤烟般,分外惆怅的味道。
穆戈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问,“后来呢”
说完,便十分后悔。
这话太多余了,郎主必定是没有续弦的,否则府中早就有新的夫人了。
穆戈自知唐突多言,赶紧微微垂首不再多言,余光却觑见裴弗舟神情无波无澜,只略略低着眉,漫不经心地在掌中摆弄着那一个装着药粉的青色瓷瓶。
良久,裴弗舟淡道。
“待我自北庭回来后,那女子早就死了同那些战场上的人没有区别。母亲,兄长,那个女子,他们都死了。”
“”
裴弗舟说着,却忽然轻轻抬唇,神色嘲讽又怅然。
“所以穆戈,你说,我该不该再娶张岳之女,重蹈覆辙?”
*
秋夜深重,残桂满地。
沈府西厢,一小扇直棂窗正半支着,里头燃着两盏烛灯,火光跳动,橘色幽幽。
江妩就坐在烛台旁揽着衣袖写字,提笔在雪白的纸上书了几个,以做练手。从前的时候,父亲有一阵好收集名家名帖,于是也促着她练过一些。
江妩在这上头还算难得有些天赋,隶书饱满浑然,正楷端方藏锋,她都能写得有模有样,然而唯有肆意的行书太难,她写过很多,想自成风流一派,可总被父亲说差强人意。
因此,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总爱写几个字瞧,也算是静静心。然而,这个打发时间的爱好,在上辈子中,也渐渐在东都繁华中被忘却了。
今日不知怎么,自那西市归来后,她想起裴弗舟那道背影,心中总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郁结。于是,写字的兴致就这么突然来了。
她写钟繇的《宜示表》,写南梁的《瘗鹤铭》,已经能模仿出来撑挺劲健,博宽舒展的神韵,然而,她其实不怎么喜欢。
江妩犹豫片刻,放下笔,鬼使神差地找出来裴弗舟上次给她写的那封可以称之为“指示”的信笺。
她平铺在灯下细细瞧,那短短几列,他的行书游蛟走蛇,神态俊逸,有一段天然倨傲霸气的宏逸气势。
江妩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笔对着裴弗舟的字,一个一个临摹起来。
然而,时间过去良久,她还是有些丧气。
裴弗舟的字,笔力极好,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气势与胸襟,是江妩很难学到的。
她对比着瞧了瞧,忽听门口处脚步一动,下意识地有些慌了神,连忙一把将裴弗舟的信踹进袖子里,而后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团成一团,扔在一旁。
江妩以为只是奴仆,于是假意托着额角小憩,扬声道:“怎么了?”
卢氏走了进来,笑道:“是表姑母。”
江妩赶紧起身迎了过去,“表姑母怎么这会来了,还没睡么。”
卢氏道:“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国子监丞的宋夫人帮你相看的事情么。这不,她今日下午差人送来一份冰人送来的记录,我瞧过了,都是条件是还不错的,也送给你来看看。”
“这么快。多谢表姑母费心。”
江妩接了过来,大概有四五张的样子,她叠好后放在案几上。
今日庭院落桂飘香,引得人神思飘荡,她抿抿唇,忍不住问起卢氏年轻时候的情形。
“表姑母,您当初和表姑父,是如何认识的呢。”
卢氏当年和江妩一样,是凋败的旧望家的娘子,父兄没有官途,只能靠一些旁的人际,将女儿尽量往东都嫁。
卢氏想起往事,不由有些感慨,笑道:“说来是巧。你表姑母我当年来到东都第一天,恰好是个雨天,马车陷入泥里,停在洛阳城门附近动弹不得。恰逢你表姑父一行人路过,出手帮忙。后来也就自此别过,不想,后来相看的第一个人,便是你表姑父。”
这故事教江妩也忍不住跟着笑笑,“那真是有缘。我要是也能和表姑母一样这般有幸就好了。”
“怎么不会?”卢氏拍拍她的手,“等定下来,也是该让你耶娘提前过来,好好准备一番了。”
眼下还没定,那事情听着还远。
只是,上到世子苏弈,下到寻常官员之子陈逊,江妩也有些茫然起来。
她垂眸片刻,只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选什么样的”
卢氏点头说理解。
“你表姑父虽然整日沉迷他那些古籍,可人是好的。嫁郎子么,对咱自己好,这才最重要。想那高门大户,瞧着光鲜,可深宅里尽是门路,若是修炼不够,一个不小心,反而是蹉跎人。所谓门当户对,其实一点都没说错的。”
“门当户对”江妩想起了裴弗舟,她不自觉地说道,“就好比裴家与张家娘子的婚事么”
“正是这个理。你一说我想起来,上次在陈家祠堂,裴家二郎不是与张家娘子都在么,怕是这二人的好事也是快要成了吧。”
江妩听得心头一虚,想起今日之事,那张家娘子哀愤离去的背影,怕是要坏事。而裴弗舟那人又是相当决绝。
此事,能成就怪了呢
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事情中始作俑者的一个帮凶,不由得词钝意虚起来。
只好胡乱敷衍道:“像是裴二公子那种人一个不成,后头还有很多人可以娶吧。”
以他的条件,一个张家娘子跑了,一定还有新的人顶替上。
所以,她今日跟着裴弗舟这么胡来一通,将张家娘子“气跑”,应该不会对裴弗舟本人造成什么很大的影响吧
若是裴弗舟真的因此孤独终老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卢氏“嗨”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不过,像那裴家、张家,都是大世大族了,那正室之位,可不是寻常家的娘子可以高攀得上的。呵,就算有人上赶着做妾,都要被好好考量考量。”
之后数日,江妩没有再去寻裴弗舟。
眼下她还没什么事情需要裴弗舟马上帮忙,因此二人自上次的“协议达成”之后,仿佛骤然间就失去了再在一起的契机。
去找他,一定要苦思冥想出一个什么理由。
江妩偶尔出去逛街,路过武侯铺的时候,她也会不经意地往里瞥了一瞥,然而却也不见裴弗舟的身影。
起初,她想或许只是裴弗舟恰好出去执街,或是换勤回家了。
而后才觉得怪异,仿佛这个人从东都蒸发了似的。
她回家后,拿出那五个准备相看的郎子的记录,上头有每人大致的小像。
可看来看去,那些小像在江妩眼里,只觉得都差不多似的。
想起上次她和裴弗舟在修善坊第一次吃饭,裴弗舟站在窗边,随手一指,便大概知道是谁。
想来,他执街这么久,对东都的人是十分熟悉的。
不如去问问他好了。
转日便又来到了武侯铺,在外头观察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靠近门口朝巡逻的武侯打听消息,“请问”
“请问裴将军在吗?”她带着帷帽,端袖往前跟了几步,问武侯。
“你是何人?”
江妩道:“我、我是将军之友。有事情要寻他帮忙,好几日没见到了,遂颇为担忧,这才来劳烦武侯问一问。”
武侯军威汹汹的,眉头一扬,对她无波无澜道:“裴将军身有要事,早已不在京中。你回去吧。”
江妩不禁“啊——”了出声,“他、不在东都了?”
可几日见面的时候,他压根都没说过也太突然了。
江妩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想留个”
话落,武侯立即一戳长矛在地,厉声断其句,“大胆。军中之事,庶民岂敢过问。见你眼生得很,‘将军之友’?怕不是假的?”
说着,便要来查她。
江妩被那雪亮的矛尖晃了眼,连忙退后几步,客气道:“不敢。不敢。我不问就是了。不问了”她连连摆摆手,赶紧扭身走开。
难怪从前裴弗舟总是那副冷厉骇人的模样,原来整个武侯铺的人都是如此,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江妩撇撇嘴,对于武侯这种态度,倒是有些习以为常了。然而听裴弗舟不在东都,不知怎么,她心头涌上了一股落寞之意。
她原本想去北坊瞧一瞧,可一来生怕又撞见梁国公府的人,二来,裴府她压根都不熟悉,贸然去问,未免也太唐突了。
江妩思前想后,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在东都,除了裴弗舟,她还真没什么旁的相对能交心的可靠朋友。
这般想着,脚底下又溜达到了修善坊。
这地方虽然人口杂乱,可挨着西市,又有些风月之地。
因此,红飞翠舞,冠盖如云,任是高官达贵,还是低贱小民,到了修善坊这等热闹之地,都可寻些自己的乐子。
江妩兜兜转转,百无聊赖地边走边看。胡人骑在骆驼上奏乐舞,摊子上摆着银钗碧簪。
她可这些在今日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了。
前头有胡商卖西域马,被一群人围着,说得是天花乱坠。
江妩想起那次骑马的事情,于是也站进人群里去听一听,然她不经意一抬头,忽见对面有一极为熟悉的侧脸。
眉眼淡漠,姿容俊朗。
她一愣,眼眸顿时紧了紧,立即拨开左右,快步追了上去。
“喂——”江妩隔着人遥遥叫了一声,她见他没反应,又连忙唤道,“裴弗舟!”
那人却是依旧无波无澜,似是没听见,待江妩话落,他反而一转身便走了。
可那个背影
江妩怔了怔,失去了追上去的欲望,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和错觉。
是自己认错了吗?
可若是没认错,裴弗舟不该这样对她啊
回了府,抱穗正打络子,见到江妩,不禁感叹,“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妩没有说话,把胡乱买来的一些小镇纸和印泥一件件摆在案几上。
她坐在窗下,呆了呆,转而拿起了相看的郎君的记录瞧。
一共是五位。
自己提着笔勾勾选选,去掉了两位。
一个是留着满脸胡子的姓仆固的,他已经做了官,可看模样和姓氏应该
是个胡人,搞不好,以后还要随他迁去玉门关外,实在得不偿失。
另一个是一位还在准备科考的读书人。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功名,而是他家世代经商,想来,若是嫁过去,怕是两家人的性情不大合适。
这样一来,就剩下三位了。
抱穗来瞧,说是一定替姑娘打听清楚。
可江妩心里却始终不安,一夜辗转无眠,望着窗影月色,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结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昏睡过去,倒是香,一睁眼到了中午。
她爬起来便直接去了永宁寺,在浮屠塔前虔诚地拜了又拜,只求个平安顺遂。
然而回去的路上,天降秋雨。
断了线的珠子敲打在佛塔的金铃之上,如击铜磬,闻铃阵阵。
她出来得慌,没带伞,只好被雨逼得躲进了一家酒肆。
这雨下得细密又急,秋寒随着一阵阵的风愈发深入骨髓。
江妩坐在角落的案几旁,冷得搓了搓手,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等着雨停。
于是索性叫来了酒博士,要来两杯甜甜的桂花醑,想喝着暖暖身子。
谁知,下了肚后,大抵是整日还没吃东西的缘故,竟然酒意格外上头,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睁眼,江妩吓了一跳,赶紧推开窗往外一看。
只见雨后天晴,晚霞如缎,缠绕着浮屠塔的九层塔楼,好不壮丽。
好在天色还是亮的。
她匆匆忙忙留下酒钱,提衫就往外跑。
然而夜禁的鼓声已经开始催促行人,她还是晚了半步。
从这里回沈府,要穿过大半个南坊,还要穿过御街。想靠她两条腿在六百下鼓声结束前跑回去,除非会飞。
江妩只连跑带走,一刻不敢消停。没一会儿,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涨红。
她螺髻微微松了,披帛胡乱地缠绕在肩膀上,那襦衫的领口也有些松散。
可她顾不上这么多,一只脚刚要踏上主道,想火速穿过去,躲进对面的坊中。
然有一队金吾已经驱马过来。
御道直通皇城,夜禁时,金吾卫各自从御街出发,徼巡宫外,因此此处最是严苛。
武侯围了上来,呵她止步,“站住。”,要例行盘问她。
江妩肩头一抖,蓦地抬头,她看见一人一骑自武侯簇拥着从后头行了出来,披着玄色的大氅,氅下是银光烈烈的锁子甲。
她先是一惊,而后却不禁喜色轻轻弥漫了上来,唤道:“裴弗舟,你、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却见裴弗舟坐在高头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眉眼睥睨——同从前一样,冷厉又淡漠。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4 18:33:56~2023-04-05 20: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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