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分明是很好的朋友啊!”◎
【26. 上】
一江秋水上, 风乍起,惊起点点寒鸦飞渡。
须臾间,江妩耳畔, 如撞入大片惊雀的翅羽簌簌声,小指抽搐地蜷缩一下, 敏感的肌肤便将错愕的骇意传遍全身,轻轻打了个颤。
震惊比言语停驻得更久, 一口话堵在嗓中,迟迟说不出来。
江妩首先想到的是裴弗舟定是在诓她。
可这么做, 他实在毫无理由。
更何况,她也承认裴弗舟是个刚直勇正之人,就算他曾因她从前高攀的事情对她有言语奚落,亦从未有过遮掩。因此说完又拿失忆做借口, 文过饰非这种懦夫行径, 他必定是不屑的。
故而轮到江妩哑然,该回答他的那一句话, 她竟说不出口,也不知怎么说。
“你你说你忘记一些事”
她几乎是从唇缝里生硬地顺着他那话又讲了一遍。
这时候才从呆怔凝滞中重新拢了思绪,她默默对袖向那萧然背影迈进一步, 此时裴弗舟闻声亦是转了过来。
他负手而立, 微微颔首的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然而那一双眉目间此刻少了昔日的犀利肃冷,只有一副如空影渡鸿般,疏朗茫茫的神情。
裴弗舟这般迷茫, 倒让江妩几乎放松下了几分。
思绪快速地理顺后, 轻轻吞了下嗓子, 决定把事情先问清楚。
“你说你忘记一些事这是何意?”
裴弗舟摇了摇头, 似是一哂,“与其说‘一些’,不如说是很多。”
他话落,自江妩眼底瞧出一丝惊慌的诧异和忧虑。
于是不想说得太直白再惊吓她,略略缓声,只道:“先前我追缉贼人意外落水,昏迷了数日,醒来后,发觉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在,彼时我靠观察旁人言谈举止,很快便找回些许,这才没有耽搁要事。只是那些细节之事,着实是记不得了。”
江妩怔怔,心中仍微微泛着波澜,放眼望那一片湖光,雨后秋阳,碎金般浮于其上,闪烁未明。
“江姑娘,你可是不信裴某所言?”
“啊,没、没有也不是”
她仍然是心波未平的。昔日这裴氏一族端正矜贵的二公子,威风堂堂的天子金吾,从来都是用眼角睥睨的姿态,此时此刻,居然也能这般垂着眸,在意别人是否信他。
未免有些荒唐可笑。
江妩心乱,怕他发觉这心思,连忙支支吾吾地掩饰,“其实,当日与世子同裴将军初见,和今日这景致差不多。”
“嗯。洛水畔,龙舟会是吗?我听说了。”
“这你也不记得了?”
裴弗舟听出她的讶然,自觉尴尬,抿唇垂眸,只好称,“是。”
“所以还是没有大好的迹象?”
“毫无。”
秋风吹散白柔的蒹葭花穗,鸦群漫不经心地自棕褐的蒹葭丛上飞过,它们喑哑鸣叫着,似是也在为裴弗舟这两个字嘲笑。
裴弗舟听着那鸦叫,亦觉出烦闷,他自认身为武侯,行事向来强硬直接,从不败退。
可被江妩几句一问,只能连连承认自己的弱处,这未免教他沉郁一口气。
裴弗舟抬眼逆光而望,微微眯眸,远处群山连绵,而余光里,旁侧少女衣衫纷飞在秋光中,海棠暗香盈袖。
“江姑娘,裴某已经和你坦诚相待。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我要回答什么。”
“自然是裴某方才所问。”
“”
见江妩不言,他重复道:“苏弈他我同苏弈算是挚友,若你与他交好生了情义,那裴某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只自顾自问,可这话听来奇怪,也太过坦诚,毫无遮掩。
江妩脸颊微红,没说话,只垂手偷偷揪着蒹葭的穗子,一时间,风卷飞花,纷飞在腰间。
“其实,当初醒来的时候不瞒江姑娘,很奇怪,我似是对江姑娘你,的确有些印象。可惜,实在是记不起了。我先前几番观察试探,也都是为了查清此事的缘由,可惜”
裴弗舟顿了顿,视线落在她鸦色螺髻上沾落的白柔芦絮,忽而有一种想替她拂落的冲动,“可惜,始终不明。”
“这种事情,很重要吗?”
江妩愈发糊涂了,她听不明白他的目的,喃喃道:“现下里,见将军其实并无异样。”
“算是,重要吧。”
一句话教她不可置信地一怔。
意识到什么,忙抬眸看向他。
“可是,世子难道?不对,旁人为什么也”
“你是想问,为何世子,甚至是无人发觉此事是么?”裴弗舟从江妩的语调里听出了疑惑。
“诶?是的”
裴弗舟眉宇微抬,似笑非笑。
“裴某还不曾将此事告诉别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平淡说完,双目坦诚如星,倒是百言无忌。
只是多少听着有点‘非君不信’的意味;而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他们原本关系距离。
江妩闻言咋舌。
可对于一个失忆,大概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无法说什么。只好别扭地转开了眸子,抿唇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转而蔓延至湖上渔家轻舟,一时间失语。
东都秋日郊景与江淮不同,日光静谧安详中,万物添了几分孤寂、温柔之感。
与裴弗舟这般并身立于芦苇岸边,陷入沉默,无波无澜地同望一处之景,这几乎是有些可笑的
毕竟,前世这个曾经讨厌她的对头,即便他出身名门,姿仪端正,可一向都是冷厉倨傲的。
至少,裴弗舟与她初遇那日,在他一眼瞧出她有攀高枝的心思的时候,就不曾给她说过什么入耳的好听话。
从此即便她对他以礼虚应,他也不怎么领情。
若非她大抵确定他和苏弈并无什么特殊癖好,怕是真以为,裴弗舟上辈子这么对她,是因为她抢了苏弈。
思及裴弗舟此刻,低下他一向自恃高贵的头颅,对她这般语调诚恳,默然静待。
何曾有过?
江妩怔忡中,被这想法一触,不禁轻轻扯了个唇角一哂。
看来,裴弗舟他,的确是忘了很多事情啊
“你”
江妩轻轻吸了口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裴弗舟淡淡应道。
她肩头一松,他那嗓音虽冷淡,可依然是轻柔的,心知他的确是变了,于是抿抿唇,壮着胆子转身朝向他。
“你、你真不记得咱们之间的事情了?”
“嗯。”
“其实,”她心虚了,眼睛散乱地只敢看向他斓袍前襟的暗纹,自唇缝里挤出一句,“其实初遇那天,你我聊得挺好的。”
江妩当着裴弗舟的面说出一个弥天大谎,还是十分胆战心惊的。
“真的?”
“是、是的。那日还算相谈甚欢。”其实,按照前世的记忆,她应该压根就没怎么去搭理站在后头的裴弗舟。
“怎么算相谈甚欢?”
“这是赏玩龙舟会的归途,你聊兴未尽还单独寻了我,又说叨了几句。”
裴弗舟剑眉微蹙,眸色里满是狐疑,“你确定?可裴某,自认不是个话多之人。”
江妩端袖缩了缩,说完这一席话,她已经手指紧张得勾缠一起。
可刀锋一旦开刃,岂有收回的道理?
她知道裴弗舟已经开始听进去了,便不能再退。
抬眸瞅了一眼他,见一双眉目依然淡漠柔和,于是稍稍大胆了些。
“所以说是相谈甚欢”
她索性抬起眉眼,直直地看向他,“其实,我初来东都时就听闻你的事迹,以为你是个冷然不多言之人,所以当日亦是惊讶。”
“然后?”
“然后、然后”她略略思忖,终于鼓足勇气,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你说,你我一见如故,执意要结为”
裴弗舟不由皱眉,“结为什么?”
“友人。”
“”
“原来你忘了啊,我们分明是很好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江妩见裴弗舟并未说什么,心中一松,忽而牵起温然笑意,仰起明眸。
“我就说呢,见你怎么最近怪怪的。你当日还说,以后在洛阳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你帮忙。”
“所以,你我情谊深挚。”裴弗舟眸色微沉,语调里压抑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意。
江妩连忙摆摆手,“啊不是,没有那么的不过,你确实说,会为我两肋插刀。”
“这样?”
“是呢”
裴弗舟望着她映着潋滟秋光的杏目,很奇怪,分明撒谎的人为什么还可以这般眸光纯然。
不禁牵唇轻嘲,忽而觉出几分烦闷和无奈。
他千算万算,实在是没想到,江妩居然把他当傻子。
其实方才他多多少少已观察出江妩的反应,见她得知事情震惊过后,仍然是有些生疏的,似是并无他想的那般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亲近。
重生回来,脑中寰宇皆是她一人,其中牵连,必定不是一二句可以此时言明。起初他不禁有些懊恼,素日里他巡游六街,井井有条,可如今是他心急了,不该问得这么快
仔细想想,此时,他同江妩相识,不过寥寥数月。或许许多事情,都未曾发生。而他们二人,未免还并不十分的熟悉。
谁想,江妩竟然有胆子当着他的面信口雌黄。
“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江姑娘。”
“嗯啊?”
裴弗舟往前微屈着上半身,俯视着逼近过去,一双利落眉眼锁定她。
“江姑娘,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26. 中】
话落,见江妩被他这般一乍问,那笑容果然不由自主僵在脸上。
“你、你怎么这么说。”
裴弗舟生平最厌旁人诓他。
与其说厌,不如说,不喜被直白地当成傻子的感觉。
良久,他终于轻嗤一声,还是打算让她清楚一点,他只是失忆,不是变成了痴傻。
裴弗舟冷哼一声,“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先前你见了我就躲。”
“你那日在苏弈车辇中,与我一见,并无相熟,相反,你分明是在怕。”
“如果你我真是友人,你又怎会如此行径,处处破绽。”
风吹得疾了些。
裴弗舟垂眸深视,审问人的时候语调冷淡利落,自有一种难以招架的威严。
江妩站在芦花飞絮之中脸色苍白,紧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裴弗舟视线在她脸上划过一圈,见她全身紧绷着,呼吸凝凝,方才那温然的笑意如今不留余温,只如一只被惊了的雀鸟,垂头丧气,瑟瑟团团。
他懊恼,剑眉微抬,迫她开口。
“怎么不说话。”
江妩抿抿唇,自然是想辩驳,然欲言又止,唇边一颤抖,只好默然垂眸。
“你心虚了。”
“不是!”
江妩脱口而出,还记得至少先竭力否认。
其实她头皮正在发麻,若没憋着一口气,那步步紧逼的冷香快要让她窒息,只想尖叫一声调头逃跑。
然双足似是被地下一双手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压下想要颤抖的肩头和嗓音,聚拢神思,长睫一动。
“我、我不是心虚我只是,在难过”
裴弗舟眉心一蹙,这话教他意外,眸子微虚,轻呵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
江妩几乎是全力在克制着,装作平静地回望过去。
“我说,我不是心虚。我只是很难过你成了这副样子。”
裴弗舟没有说话。
江妩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跟前,寒凉的风一吹,眼睛竟不知怎么就红了。
“其实听闻你落水出事之后,我十分担忧本想去探望,可我自知之明,你那裴府高门大户,我不过寄住东都的外乡客,家道中落,只是寻常之户怎么敢若贸然前去?”
她说着,悄悄向上扫了一眼,见他似是若有所思,心中微定,于是再添了一把火。
“从前见你时,你待我都是极为温和的,从不口出冷言。那日夜禁,偶遇你执夜,我本是心宽的,谁知见你时,你却已然与昔日不同,判若两人,我这才发觉不对”
“啊,还有这个这个是你还的吧。”
江妩自裙折下拿出一物,递给他瞧,裴弗舟眸色一沉,正是那个不太好看香囊。
江妩指给他看,心惊胆战地开始扯谎,“这香囊是我自己绣的最好的一个。我女红不好,总被笑话。你从前见过的,还曾说无妨,说自作之物,才最为珍贵。我十分感激你,若非你这般说过,怎会知道我珍视之物?当日又为何特意送回来?”
裴弗舟脸色微变。
“我其实早就发现你与从前不同,一直想得机会问你是否有大碍,可知你自尊之心,最不喜被人瞧出病弱,遂放弃。今日听你坦言失忆,我总算明白怎么回事。虽然知道了缘由,多少有些解惑之感。可见昔日友人性情大变,心里是十分难受的。”
裴弗舟额角乱跳,心乱如麻,这么说,是他自始至终都错了?
一时烦扰,胸中一口懊恼,沉眸须臾,忽然抬手把她下颚捏起,迫她和自己对视。
他冷哼一声,视线直逼她眼底,分明已经动摇起来,却依然故作冷厉地唬起她,“哼。你见我如今失忆,就敢胡说八道?我乃堂堂金吾卫右统,掌管六街还忙不过来,怎么会留意你?”
裴弗舟乱了阵脚,江妩倒松了大半口气,于是冲他眨眨眼,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你看看你。我方才说什么了?你从前何曾这般语气对我?你这样子,我怎么敢和从前一样去同你说话,能不躲吗?”
裴弗舟喉头微动,一时哑口无言。
她轻轻叹气,隔着帕子将他手臂温和地按了下去,而后下巴的力道一松,摇了摇头。
“你这人一向如此你年少头角峥嵘,已然身居高位,又是护卫东都和天子的位子,因此处处都是谨慎的。和世子不同,你很少与人结交,怕的就是引圣人猜忌。其实,除了世子,你好像也没什么其他挚友”
裴弗舟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不禁心头一跳,嗤鼻不已。
“哼,不需要。”
“所以说啊,你当日同我一见如故,你才觉得十分难得呢。更何况,我无太高的家世,自然是没什么顾虑的。东都世家贵胄云集,可我出身一般,家父也不过舒州小官。我本自惭形秽,你初见那日还特意跟我说,教我不要自贬身份,东都机会多,试一试碰碰运气,总会好的。”
裴弗舟听得有些迷惑,他从前,又这般多事的好心?
江妩见他犹豫,想了想,立即以帕掩口,故作神秘。
她见四周无人,才微微倾身,压低声音,缓声补充了一句,道,“其实你怕水,是吧?”
他眸色一震,没说话。
然已然露出一副‘这你也知道’的神情。
江妩抬眸望过去时,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左右瞧了瞧他的脑袋,颇为遗憾。
“你以为此事我不知晓么?你既然畏水,国公府夜宴那日你又怎么会不顾自己地跳入池中帮我和小公子?你看我们分明是朋友啊是很好的朋友。”
裴弗舟额头渗出了薄薄的冷汗,被她戳中了弱点,一时没有再反驳什么。
他先前是有猜测推断的,他与江妩,应该是有些事情。
观江妩畏他,或因他对她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荒唐事,引得她躲避;不然,就是江妩对他有什么非君子的意图,见了他心虚。
可从未想过,竟会是这样。
那他混沌中那些不可言说的梦境又是何故?若江妩待他真如友人,他怎么可以去做那种梦?
裴弗舟愣怔地杵在原地,没有再要求江妩继续说什么。
不知怎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然而再说下去,只怕她又引出他更深的心事。
裴弗舟垂眸看向她,秋风吹得她螺髻上的玉色花钿轻颤,而其下一双清澈眼眸,映衬得如夜幕星子般,正坦然地回望他。
一时间,极度的混乱思绪让裴弗舟心头慌神,脑中空空。
他撇开了视线,然嘴上却硬挺,不屑道:“哼。绕来绕去,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待我想起来,若发现你诓骗我,定不饶你!”
虚张声势。
江妩只想到这个词,这下确定,这个裴弗舟的脑子的确是摔坏了,于是柔柔叹息。
“好了好了。别凶了。其实,我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睨了一眼,没有回应她。
只听她悻悻地自己喃道:“你把我的婚事搞砸了,在东都嫁不成人,我就得赶紧在上元之后回家了。洛阳虽好,可终归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裴弗舟抱臂不以为然,轻哼道,“怎么?你这是怕我想起来,所以提前逃回舒州么?”
其实她倒不是一时之计。
当初就想好,倘若一年之内,在东都没来得及嫁出去,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躲躲了。在这期间,她需得尽力保全自己,不让自己入了国公府才是。
“东都繁华,谁想离开呢?我自有我的苦衷,看来你先前说过的有事情尽管找你帮忙,如今也不作数了吧?”
“哼。我不记得的事情,怎么能作数?”
江妩叹息一声,显得很失望,“真可惜。”
裴弗舟眼风一睇,“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变了,让我失去了一个那样好的朋友。”
“”
这话说得也太情深义重,真叫人生出点愧疚之心来。
他从前待她是有多好?能教她能这般可惜来可惜去。裴弗舟觉得十分荒唐,可又不屑一顾,有一种被她牵着走的错觉。
江妩是识趣儿的,见这情形,只好表示遗憾,扭身就要走,谁知被他扬声牵住了脚步。
裴弗舟一蹙眉,假意随口迁怒,“想跑?”
江妩无奈地笑,说怎么会?“你同陈逊说了什么我大概也是知道的。留下个烂摊子,我总该回去看看。”
说完,她揽裙自行往回走。
裴弗舟听完杵在原地有点窝火,这什么意思,怪罪他?
方才因这那点失忆带来的不明不白,他忍不住‘多管闲事’,到底不想看她跳火
坑。
这江妩,好歹也是舒州江家的娘子,父亲是舒州司马,有头脸门面的旧姓人家,怎么就这么愿意上赶着去给一个有通房、还有私情未了的郎子去做夫人?
裴弗舟搞不明白,望着她的背影一怔,只觉得不可理喻,轻嗤一声,拂袖跟了回去。
【26. 下】
陈家祠堂。
宾客尚且在正庭吃宴,不知堂后陈家郎主正对着刚刚及冠的儿子隐隐震怒。
江妩回去的时候,恰见竹帘随风掀动,其中训斥之声依稀可闻。
她沉了口气,刚要迈足而入,忽而门槛处摔出来一褐色茶瓯。
裴弗舟就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只虚抬手臂将她轻轻往后一扯。
碎瓷跌在青石板,茶汤飞溅,险些落在她裙摆上。
江妩回头,见是他,不禁愣了神,“咦,你跟我过来做什么?”
裴弗舟一脸漠然,轻哼,“路过。”
而后朝旁边一颔首,“我只是要去那边歇息而已,你别多想。”
江妩噎了声,见他倨傲地转身,朝旁边那间偏堂走去,亦无话可说,只得掀帘矮身,悄悄从侧门溜进了正堂。
她一走,裴弗舟就停了步,又回身走回来,抱臂靠在正堂外的抱柱旁听着
“逆子啊——”
陈知远身为国子学博士,算是个儒生,训起话来,拿腔拿调,全是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今日他被自己儿子搞得下不来台,明明应与同僚沈居学家的表姑娘订下婚事,本是水到渠成的事,结果,儿子却突然反口拒了。
沈居学一家还在,叫他如何解释?
索性气得丢了茶瓯,颤着手一指,斥责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娶不娶。”
江妩已经悄悄站在卢氏身后,见这架势,其实也没必要再坚持了。
她苦笑,这东都,到底只是有权有势之族的东都罢了。
同国公府千金的一些秘辛qing事,加上裴弗舟的几句警告的话,足矣让这个五品官员之子为了前途,不敢松口。
江妩觉得事已至此,再继续下去,恐怕陈逊就要挨打了。
她这婚事即便成了,说出去,得个郎子也是靠着棍棒才敢娶她,倒是有些可笑。
江妩知趣儿地往卢氏身旁蹭了蹭,用气声唤了一声“表姑母”。
正堂分出一个小旁厅,女客坐在那里,有一道垂帘落下,算是屏障。
卢氏正忧心婚事,闻声回头大惊,低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江妩抿抿唇,轻声道:“表姑母,我全听见了。既然陈家公子不愿,还是算了。”
“那怎么行?”卢氏脱口而出,说完,觉出自己有些激动。
江妩这婚事,说是帮她也可以,说是帮沈家亦是可以。
如今太子与二皇子之争,她也有所耳闻。圣人之子,都不是池中之物,以后谁做金鳞也未可知。
可站队之事,不好太快决定。
这陈知远背靠二皇子,若江妩嫁进陈家,日后若真是二皇子御极,沈家也算有个攀附。
她按了按江妩的手,耐心道:“再看看吧。这陈家大郎也不知怎么了,先前其实是松口有这个意思的,可突然变卦,实在是”
江妩没揭穿裴弗舟的事情,想了想,只抬眼笑笑,轻声宽慰,“表姑母待我好,我知道。可今日情形已经这般,若强人所难,恐怕不好。那陈逊日后是要为官的,他真若是被迫应下这亲事,来日怨怼,这可如何是好?”
表姑母一愣。
“更何况”江妩心思一转,拿起耶娘说事,“我耶娘虽让我在东都寻婿,可亦不希望是勉勉强强的。来日我真与陈逊结为一家,耶娘若来看,见这婚事实在是荒唐,又该担忧了。我是无所谓,可就是怕牵连表姑母,本一片好心,却被旁人误解。”
说到这里,江妩便不再多言了。
卢氏抬头,凝怔地看她,发觉她说得其实句句在理,思忖赞同之余,不禁暗暗惊异江妩心思的缜密。
婚事成,陈逊不愿,传出去,到底是她这个牵线人落了口舌和埋怨。
“也罢。我其实见这样子,也觉得此事难了。若你能看得开,表姑母再给你寻更好的。”
江妩笑笑。
若是几炷香之前,她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她在东都无依无靠,这婚事暂时是她手里唯一的救命稻草。能帮她抵挡国公夫人,苏弈和裴弗舟的注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
裴弗舟失忆了,甚至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看样子,一时半刻是好不了。
如果说国公府是秤的左边,那裴弗舟的身份和能力足矣平衡他们。
不知何时,江妩忽而生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
陈知远的一声呵,教她回过神来。
江妩对卢氏道:“表姑母,既然陈家郎主这般为难,不如就算了。此事说开,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人情。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好。”
她多少瞧出来,陈家郎主应该是知道陈逊的那些事情,只是眼下一口气憋着,也不会同他们说清楚。
卢氏无奈点点头,只道:“难为你如此想。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江妩反倒宽慰几句,找了个借口,想先行离开。
卢氏只念她终归是面皮薄,婚事砸了脸上挂不住,也未阻拦,只叫她安心,“方才我见国子监丞夫人她们要回去呢,正巧,你可以与她们同车,也省得再寻车马”
“是。多谢表姑母。”.
从侧门出来,江妩走上抄手游廊。
东都秋日午后分明是愈渐微凉,可日光晒着总觉得暖和得很。
她端袖看向远处,歇山顶上一片蔚蓝的天幕高而远,流云飞散在光点中。
江妩其实很喜欢东都的这个时节,空气的寒凉中缠着无言的暖柔,总给人一种颇有盼头的错觉。
她像只猫似地眯了眯眼,舒舒服服地披着暖意,一路走得不紧不慢。
在奴仆歇息的耳房外,唤了抱穗出来。
帘子一打,抱穗很惊讶,“姑娘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一个人呢?”
江妩和她对看了一眼,只问,“吃了吗?”
多年的主仆了,抱穗立即明白了,嘴角轻垂,“看来没成。”
江妩却没沮丧,只一笑,“是呀。”
抱穗叹气,只低声打趣她家姑娘,“前几日说他的不好,您还执意呢;今日没成,您倒笑了。”
“走吧。国子监丞夫人她们正好回城中,我们同她一道。”
“这么快回去干什么呀。”
江妩掖着袖子望着天,琢磨了半天,忽而喃喃。
“我们去北坊玩吧,玩够了,去吃兴茗楼”
“我的好姑娘,我们哪里带那么多铜钱去吃兴茗楼呀。”
江妩转眸一笑,秋光映开琥珀色的眸子,灵巧的长睫微动。
“诶,就是贵,才要吃呢。”.
裴弗舟还在偏室正被裴肃训话。
原本正左耳进右耳出着,忽然眼皮狠狠一跳。
只觉得有灾祸要临头。
这时候才醒过神来,见裴肃气得来回踱步,将广袖甩得哗啦哗啦响。
“你这竖子,我方才说的你听见没有?”
他父亲裴肃可不比儒士做派的陈知远。
裴家祖上是武臣建功勋,三支裴氏血脉里,他两个叔父都是从了武,只有他父亲做文臣。
即便如此,裴家人骨子里那点相似之处还是有的。
裴弗舟无奈,大概串连起方才断断续续的句子,安抚裴肃,“张寺卿不是说了么,是临时有事便先行离去,这也并无不可。”
裴肃哼了一声,骂道:“是你混账!我和你丈人在此等你很久,你就这么把我们和张家娘子晾在这里,若非你迟迟不归,驳了人家面子,我会这般吗?你方才到底去哪里了?”
裴弗舟眉眼一沉,不想说话。
裴肃想起什么,瞪眼问道:“你该不会和谁家女使厮混去了吧?”
裴弗舟忍不住厌恶,一皱眉,烦扰道:“父亲这是想哪里去了?”
裴肃倨傲地冷嗤一声,说谅你也不敢,摇头道:“只怕苏弈那个家伙带坏了你。”,一叹气,“你同张家娘子这婚事迟迟定不下来,我心里头着急。好在你丈人通情达理,改日,你得随我走一趟,给我好好认错去。”
裴弗舟忽而觉得他和江妩这是风水轮流转,想嫁的嫁不出去,不想娶的赶着他来。
心头烦恼,不禁和裴肃赌气,“您别总说他是我丈人了。苏弈知道,都拿来取笑我。”
“哼,他笑?他是羡慕。张家高门贵第,又是未败的望族。张寺卿能看上你,可不一定看上苏弈。”
裴弗舟见裴肃不懂他的意思,干脆直白地说了一句。
“我压根就不喜欢什么张家娘子。您就别费心了。”
裴肃啪地一声拍了下案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不听?待到圣人为你赐婚,这何等荣耀!”
裴弗舟无奈,只沉默不语。
裴肃见儿子神情复杂沉沉,心头软了下去,似是妥协。
他挥挥手,只叹息道:“你若真看上谁了,大不了娶了张家娘子之后,再纳妾吧!”
裴弗舟闻言,只别过脸,看向竹帘外的日光,一轻哼。
“谁说我看上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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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inecherr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第 27 章
◎转眼居然就把他给坑了。◎
裴肃压了口茶, 听见了裴弗舟嘴里喃喃,只抬眸一瞥,皱眉道:“你说看上谁了?”
裴弗舟面无表情, 唇角喃了一句。“没谁。”
裴肃瞪他一眼,“哼!最好。”一放茶瓯, 转脸正襟看过来,“如今是节骨眼上, 你别给我惹麻烦。今日来的宾客,你尽可瞧瞧, 来日怕皆是七皇子的拥臣。嘿!那姓苏的押错宝啦!”
裴肃一直瞧不上梁国公府,靠着祖宗曾经舍命给天家当替死鬼,换来满门世代的荣耀。可他呢?
作为吏部尚书,上要应付圣人, 下要妥当处理各路拜谒求官的名帖, 全是耗人的门门道道。这般累死累活,怕是熬死都换不来一个国公的名号, 顶天便是尚书令了。
想起他那年少早逝的大郎裴弗风,只觉得可惜!
那是按照文臣路子培养出来的儿子,却路遇土匪, 生生折在江河里头。
还好二郎弗舟顺利拉扯大, 纵然到了叛逆的年岁,难以管束了,可他总算从目睹亲兄死去的阴影里站了起来,执意从武, 年轻有为。
裴肃嘴上冷淡威严, 心里对唯一剩下的这个二郎十分满意和关怀, 巴不得把最好的人脉和前路全都给儿子安排好。
至于纳妾
裴肃这方面有点古板, 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风流行径,可既然二郎他真有了纳妾的心思
裴肃干咳两声,一心软,索性决定不管他这方面了,也罢。
明明是很为儿子考虑一番,可话说出嘴,却成了不太中听的。
“总之就是天上下刀子,和张家的这门亲事你也得给我成了!更何况,那张家娘子对你早早就钟意了,你还有什么好推托的?”
裴弗舟眉头微微一蹙,早就同家仆打探过,他自己压根都没和这张家娘子说过话,怎么对方就‘早早钟意’了?
正烦扰着想再说几句,见裴肃一拍膝头,起身就要离去。
“父亲这就要回去了?”
裴肃摆摆手,“我还有些事同陈知远说。这会子正堂的事情,应该办完了吧?”
他所知,其实是陈知远与江家姑娘相看的事情。
裴弗舟听罢,只若无其事地一轻呵,接道:“是。应该是‘完了’。”
裴肃听不出那意思,还点点头,“不错。完了就好。可别耽误咱自家的正事。”
裴弗舟听了想笑,赶紧也起身装作搀扶,“我扶父亲过去看看吧。”
裴肃睨他一眼,却拒绝道,“不必你跟着。你先自行回去吧。”
裴弗舟无奈,本想顺势听听他们是否想谈论七皇子的事情,大抵父亲是怕他转手就告诉苏弈。
只将裴肃送出门槛,他转身自后堂走入正庭,视线在庭院中扫了一圈。
人已经大半歇在石凳上,大半已经开始展袖吟诗,而女眷们大多移至廊下看花闲聊,打发时间。
他眉梢微抬,顺势叫住一名祠堂中侍奉酒菜的小仆。
“沈博士一家回去了吗?”
小仆垂首行礼,“回将军。沈博士他们还在呢。”
裴弗舟默了默,眼梢微抬,补充道:“江姑娘呢?”
“这江姑娘是?”
裴弗舟唇角抿了一下,只好描述道:“早上跟着沈博士他们一道来的那位娘子,带帷帽的,穿鹅黄衫子。”
小仆思索片刻,想起来了,笑道,“哦那位娘子啊。她倒是已经先走了。”
裴弗舟微微怔住,“走了?”
一调转视线,却想起沈家的马车尚在,不由复问,“她自己走的吗?”
小仆回说不是,“那位娘子是同她家女使,搭了国子监丞夫人的车,一道走的。”
裴弗舟面色缓了缓,轻哼一声,露出一副‘不过如此’的神情。
“不错。”他牵唇轻嗤,自言喃喃,“她果然还是心虚。不急,正好让我清净两天。”
小仆见他意有所指,立即热络地对这位武侯献殷勤,忙道:“将军是要叫那位姑娘回来么?这会大抵还没走太远呢。奴腿脚快,替将军追回来。”
这话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浑身别扭。
裴弗舟皱皱眉,也没说想见她的意思,只觉这小仆曲解人意得厉害,索性一摆手,自行转身离去.
一晃数日过去,竟是真的未再听闻江妩的消息。
裴弗舟照旧巡游六街,横刀执夜,一如往常。
只是,偶尔路过沈府所在的永丰坊,不经意在街上多扫了两眼。
这日,他自南门往北走时,不知不觉拐了个弯,巡至热闹的东西二市。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往来商贩举着各色货物吆喝,吸引那些娘子郎子来瞧。
满目的碧目胡人与各色帷帽披帛,前脚还在高声红脸地讨价还价,后脚见了这位冷面的武侯亲自来了,无一不脸色一惊。
纷纷赶紧恭敬避让,皆转成一副遵纪法度的模样。
裴弗舟一路走,一路漫无目的的巡视一圈,只觉得方才那点热闹便成了无趣。
直到,见不远处左领下的僚属也在巡查,这才想起这东西二市,今日不属于他应负责的范畴。
他想起江妩的脸,不由心头微恼。
若知她要这般躲藏起来,早知那日就该追上去,多多盘问几句,不可轻易放过。
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连值勤的班位都记错。
他正要趋马离去,忽闻身后有熟悉的朗笑之声。
一回头,裴弗舟不禁无语一瞥。
还能是谁?
苏弈自然知晓裴家父子去陈家,不仅仅是参加及冠礼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旁的重点。
“见你未来老丈人如何了?那张家娘子可美?”
苏弈锦衣华服,负手立在马下,只笑咪咪地瞧着裴弗舟,故意寒暄。
裴弗舟就知道他会说这个,懒得细说。
“没见。”
苏弈摇摇头,说‘就知如此’,可惜地叹了一声,“那张家娘子颇为钟意你,你还如此。还好我十分了解你,没把我妹妹嫁你这种冷情之人,与你裴家联姻。”
裴弗舟本想提醒他陈家大郎之事,然而思忖片刻,只道那只是旧事,若直接问苏弈,问他妹妹是否还和陈逊有联系,着实有些不妥,于是只好作罢。
苏弈笑道:“中午你换值了吧?我请你一顿。”
裴弗舟斜了一眼,以为他又要找自己打听江妩的事情,只问:“你又要问什么?”
苏弈愣了愣,随后开怀大笑,“你以为我只知道打听姑娘家的事情吗?走吧,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裴弗舟无奈抿唇,只好跟上.
南坊的酒楼馆子混杂,达官贵仕若要赏胡姬喝美酒,自然是在南坊。
可若要谈事,都还是偏爱回北坊去。
待到二人在兴茗楼相对而坐,苏弈为裴弗舟客套地斟酒一杯,裴弗舟脸色又沉了沉。
苏弈连忙哦了一声,笑道:“你不喝,我知道。当个摆设而已。”
裴弗舟当然不是因为这点小事。
“你怎么又来这家?”
“有什么问题吗?”
“我吃不惯。”
苏弈笑笑,故作恭谦道:“不好意思,我觉得江姑娘的家乡菜,挺和我口味的。”
裴弗舟微怔,忍不住想要轻嘲回去。
忽而想起江妩说起,她和自己至多只是‘很好’的友人的关系,虽仍然大为怀疑,可眼下只好又闭了嘴。
“你找我要说什么?”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苏弈眉梢轻抬,端坐起来,换了一副正色的模样,对裴弗舟道:“你父亲同你说起北关的战事了吧?”
“有所耳闻。”
“我堂叔与舅舅二人”
苏弈顿了顿,不由唇齿间多有愤恨,“那杂胡学狡猾了,他们二人先前中了突骑施的圈套,战事才频频失利。”
裴弗舟虽年少,可在边关历练过,到底是更有了解些。
他默了默,只好尽量委婉地说道:“突骑施性子野,不是我大华境内已经归化的胡人。他们觊觎西域北庭并非一日两日,虽早有图谋,可到底是九姓混杂的队伍。若参谋官经验不足,还是不要急于立功的好。”
苏弈他堂叔和舅父二人,虽然先前在安西都护府谋职,可到底没有对付边关的经验。一时心思太急,以为外头的野狼还和安西都护府治下的那些胡人一样好对付。
苏弈说我明白,他顿了顿,“你叔父如何了?”
裴弗舟当即听出意思,眸光冷然,“你这是何意?”
裴弗舟的叔父裴罗,作为安北大都护,亲自驻守管辖漠北多地,一向威名在外。
苏弈道,“我那堂叔和舅父,如今左右无援,一时与突骑施算是僵持住了,若有神兵天降,岂不一举成功?”
“不可能。”裴弗舟当即听明白了,然而却利落否认。
苏弈皱眉,“为何?”
裴弗舟只一抬眸,冷嗤道:“我叔父守于安北,若他贸然抽兵离去,安北如何?更何况,若突骑施趁机北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苏弈听出不可能请裴弗舟进言从他叔父那里借兵,只叹气悻悻。
“我本想说服我父亲换下舅舅与堂叔二人,然他执意不肯。我恐此事早晚成祸,圣人责怪,梁国公府岂有完巢?”
上辈子兵败,江妩做了他妹妹的替嫁之后,纵然突骑施老实了一年,可圣人依然对梁国公府有所迁怒。
而后委吏部尚书裴肃一查此事,被发现他们梁国公府任人唯亲,夸大了苏家那二人的能力,最后才导致了节节败退。
圣人大怒,一举剥夺了梁国公的勋位,流放的流放,贬职的贬职。
苏弈他自己,正是被流放于岭南后染上了瘴气,最终不治而亡。
他转眸看向裴弗舟——
——说起来,自己这位挚友,当年卷入此事,其实最后比他还要死得早一些。
思及此,苏弈唇边荡漾出一个感慨万千的弧度,苦笑提醒出一种‘两人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的味道,问:“那你说如何是好?此獠不除,日后难免成灾。”
裴弗舟垂眸沉默,他身为东都金吾,如今对边关的事情的确不好插手。
“突骑施不攻,怕是诱敌之策。”年轻的武侯说起战事,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果断,“寒冬在即,突骑施在外无草无水,难免支撑不了多久。而安西都护府粮草充足,不怕耗。切记,让你堂叔和舅父千万不要贸然被诱出去便是。”
苏弈点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挑眉若有所思,“多谢,我自会想办法提醒。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裴弗舟并无多想,只起身离去。
“我该回去了。”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想了想,只道,“这顿算我的。”
苏弈意外一哂,“你这我可看不懂了。”
裴弗舟略略心虚,先前只当江妩同自己有点什么,所以对苏弈之言,多有相争的意思。
可如今看来,恐怕自己是多想的、多余的那个。
裴弗舟不情愿多解释,只扬声唤来了酒博士,说要结账。
酒博士收下了钱后,见裴弗舟要走,连忙拦下,谄笑道:“将军,将军。您平日深宅大院,咱也不敢贸然打扰催促。您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不如不如一并把欠的付了”
裴弗舟不由怪哉,眉头一蹙,轻呵道:“我何时欠你家钱了?”
苏弈也有些纳罕,走过来一同听着。
酒博士踹袖支支吾吾道:“先前有一位客人,在我们兴茗楼点了不少酒菜,说吃不完的就都带走。等该结账的时候她却说”
“说什么?”
酒博士见裴弗舟脸色阴沉,心里突然没了底,轻声道:“她说,都算在您的账上就行”
“大胆。”
裴弗舟皱眉轻斥,“你身为店家,怎么如此糊涂。若人人都如此,我裴某岂不是整日替人付账。”
酒博士摆手如风轮,“没没没。那姑娘说,只要报上她的名字,您一定会付账的。她说,同你是友人,从前都是您来结账。我见她那样子也算体面人家,说话颇有底气,似是同将军十分熟识,也便信了”
裴弗舟僵在原地。
片刻,不禁一哂,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下意识地默了默。
苏弈眉梢正好奇,不由有些意味深长的打探之意,一笑,“是谁呀?”
裴弗舟不应他,只一垂眸,径直对酒博士接话道:“行,我知道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钱袋,颔首问:“一共多少?我付了就是。”
酒博士谄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
裴弗舟不禁一怔,这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了。
他倒没多在意这个,只朝荷包里一拿,却忽然发现自己也没带那么多,不禁脸色一尬。
堂堂裴家二公子,该掏钱的时候,却没带够怕是会被人笑话。
酒博士表示很理解,连连道:“将军无妨无妨。其实,当日那姑娘点的都是贵菜好酒,我也劝她半天了,可她也不听。小店开张不久,这几日过去,虽说不急,可您看这”
那个扬手点菜的架势,若非提前准备,任谁都不会随身带那么多铜钱的。
裴弗舟自是没遇到过钱不够用的时候,眼下头一次这么尴尬。
他只好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剑眉一抬,故作淡定道:“你放心。我片刻会遣人给你送过来,断不会赊账。今日之事,你且不必多言!”
说着,冷冷瞪了酒博士一眼,以作提醒。
“是、是。多谢将军。”
裴弗舟不多留,只匆匆和苏弈告别。
一上马,脸色才阴沉起来,握着缰绳的手不禁气得微微一颤。
他闭目深呼一口气,只一踢马肚,驱马毫无方向地走。
满目秋景盈盈,可他却一口憋屈,一口怒火。
此时此刻,脑中蹦进来江妩那张灵动温婉的脸,分明芦苇荡边,说得是泪盈于睫,转眼居然就这么把他给坑了。
说什么很好的友人,怕不是对头?
他却只恨不能当街策马,一泄江妩方才给他设套的心头之愤。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却行到了北坊尽头的翠鸣山。
斜影悠悠,山色巍巍。
这个时节赏翠鸣山,正是秋韵十足。
可他没心情,利落跳下马,气得一把抓起横刀,拔刀而出。
刀锋冷刃,映着山林间漏下的金色光点,灼灼生辉。
裴弗舟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半边影。
熟悉,却又陌生。
这脑袋空空,无能却又愤然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畅快,干脆利落反手一转。
刀锋在他掌心使出飞叶摘花般的姿态,那及腰的灌丛便刷地一声削去了大半。
一时间,枝叶纷飞,落木萧萧,秋雀飞惊而起。
他徐徐吐纳出一口气,气消大半,却只剩下无奈,随手一挽刀柄,收入鞘中。
忽然,身后有人柔柔地“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咦,我说是谁呢,刀法还是这般绝妙。原来是二郎啊。”
裴弗舟眉心一蹙,倏地转眸循声望去。
只见江妩若无其事地站在那,一脸无辜真诚,正捏着帕子做欣赏之态,似是瞧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赶上了。不好意思,有点事情发晚了。
以后没啥特殊事就会日更了~感谢在2023-03-22 04:59:54~2023-03-23 23:1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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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二郎呐——”◎
江妩压根没想到裴弗舟会来翠鸣山。
她是想着, 大概兴茗楼那欠账的事情过不了多久,这裴弗舟就该气急败坏地寻她出来了,然而等了几日, 谁知还不见他,还以为裴弗舟真的改了性子, 不与她追究此事呢。
今日天色好,她独自来翠鸣山登高远望, 为了省事,换上了翻领袍, 同裴弗舟一样,束上了男人用的革带,一把纤腰,没有男人该有的板直和力度, 反倒有盈盈一握的姿态。
她方才听见山脚下有动静, 于是悄悄过来看看,谁知竟是这人。
见裴弗舟那刀锋飞旋一阵, 凌厉煞人。她躲在树后,柔波似的唇瓣微微开启,瞧得目瞪口呆。
他生气的模样, 可够吓人的啊
犹豫一阵, 裴弗舟已然收刀,江妩松了口气,还是决定走出来,主动和他攀谈。
她捏着帕子, 盈盈一笑, “我当时是谁呢, 原来是你。”
说完, 奈何裴弗舟却没什么反应,只脸色沉沉,冷淡地看着她。剑眉钉在一双犀利的冷眸之上,如两把选在她脑袋上的利刃似的。
江妩抿抿唇,立在原地。
山林寂寂,人烟稀少,而鼻翼间蔓延着一阵松枝落木的清香,那是方才裴弗舟所削断的矮木的味道。
他站在断木旁,抱刀睥睨了过来,身姿虽然挺拔,可有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
江妩暗中撇撇唇角。
小气鬼。还说自己是堂堂金吾卫右统领,吃你一顿,不会就这么记仇了吧?
她的眸光往他手中握着的横刀游走一遍,刀鞘上幽兰暗纹丛生,十分精致,于是换了个熟稔的口气,翘起食指朝他怀里一指,装模作样地夸赞起来。
“好刀。你方才那刀法也使得好。”
裴弗舟顺她视线垂了下眸,微微蹙眉,“你还懂这些?”
江妩扶了扶后髻,谦虚地继续撒谎,“略懂一二。”
裴弗舟冷嗤一声,将佩刀利落地在腕间一翻,“唰——”地一声横在她面前,当即抽刃而出。
白刃透着寒气,映着天色,在她眼前辗转出一道银白的冷光。
江妩花容失色,足跟踉跄地小退了数步,想起他削灌丛的架势,十分后怕。她壮着胆子一颔首,小心翼翼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裴弗舟轻哼一声,并起二指,朝刀刃一弹,一阵龙吟般的余韵荡漾开来,如光如电。
他抬起眼皮朝她望了过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说略懂一二。这是什么刀,你认识吗?”
江妩秀气的眉头一皱,暗自咬了唇角。
她家中无人习武,哪里认得这些?在她眼里,刀的区别,不过就是长的短的,要么用来御敌,要么用来切菜。
垂眸略略思忖,只觉那刀价值不菲,于是半试探地说道:“嗯这是你裴家祖传的佩刀。”
裴弗舟一愣,唇边轻弯,只点点头,“不错。你怎么知道?”
江妩嗫嚅了一下,朝自己所猜测那般去发挥,“你这刀上有幽兰暗纹,很是精致。听你弹刃,声如击金敲玉,悠远有力,故而,一定是好刀。”
裴弗舟面不改色,默了默,慢慢将刀推回鞘中,“刀法你也见过?”
他语调淡淡,没有追究之意,江妩只觉得方才歪打正着,有些得意。
于是她假惺惺地继续套起近乎,“偶尔见过,只是你从前说起来时,嘴上提过一句,说是常练这一套。”
裴弗舟眉宇一松,牵唇笑了笑,似是十分满意。
“很好。”
江妩兴致勃□□来,“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话落,脖颈一凉。
一个冰冷的硬物便朝着柔软的纤颈抵了过来。
她那片肌肤被这冰凉激得轻轻一颤,顺势垂眼看去。
方才她口中那把‘好刀’,此时正隔着刀鞘压在她的右肩之上。
江妩惊得差点脚下一软,抬眼见裴弗舟面色微变,神情沉沉。
她自知不对劲,不由僵直了身子,连连颤声道:“你、你整日冷个脸打打杀杀,旁人都怕你畏你,你很是烦扰。今日你竟与我刀剑相向,岂不令人心寒。”
“令人心寒?”
裴弗舟唇边发出一声清冷的嗤笑,“还记得你方才都在说什么吗?”
江妩轻轻咽了一口嗓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往他刀鞘反方向的点挪动,然而他那力道又追了过来,只好提着气老实应道,“我夸你祖传佩刀。”
“这是金吾卫人人都有的一把普通佩刀而已。”
“”
“右卫使幽兰,左卫用玄云,怎么,你是我‘朋友’,我这都没和你说起过么?”
“”江妩心虚,悻悻地长睫一垂,说没有。眼珠一动,连忙补充了一句奉承,“可你那刀法确实不错。”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冷嗤一声。
“可那不过是我胡乱耍的而已。”
“”
江妩一懵,几句试探,教她额角渗出了薄汗,真是越说越错,瞬间不敢再多言了。
裴弗舟只是斜着眼角瞧她,倨傲中有些几分得意。
看着江妩垂头丧气的脸,不由满足地一哂,“哼。怎样?被我诈出来了?你压根都不熟悉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同我是友人?”
说罢,轻轻将刀柄点了点她的肩头,眉宇微抬,“你跟我不说实话?”
她心里发空,脚底虚浮,嘴上却依旧努力装傻充愣着,“你说你整日这般模样,旁人谁敢同你说实话呢?有什么话,好好问,不行吗?”
江妩说得不急不缓,嗓音温温淡淡,带着点轻柔的怨怼似的。
裴弗舟听得心头一松,有些晃神,险些又要被她带偏去,赶紧定了定心神,皱眉呵道:“赶紧老实交代。不许胡搅蛮缠。”
江妩这时候才听出来,这人方才只是故意装成她全都说对的样子,在这处等着她而已。
其实,裴弗舟还是心里没底的。
她心中了然,转而长长叹息一口气,故作摇头怅然道:“二郎呐,你若是想不起来了,依旧这副模样,就不要再来找我问了。”
裴弗舟脸色微变,“你这是何意?”
江妩抬起脸,朝他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故人心变的表情,抬手将脖颈旁的那冰冷的刀鞘轻轻推开。
见裴弗舟没阻挡,只顺从地任由着她,于是悄悄松口气,她拿起帕子点了点唇边,似是惆怅。
“先前我只是难过,从前关系有多好,如今便有多冷,这种滋味你是不曾理解的。从前你为人大方,念我在东都无依无靠,总愿伸出援手。前几日,我不过是习惯性地将帐算在你头上,你今日便气势汹汹地来责问我,若我知道你变成这样,以后还是躲你远些为好。”
裴弗舟噎了一下,她好像曲解了他的来意,“倒不是钱的问题”
江妩摇头说不必,“你放心,我虽今日没带银钱,可回去后,一定找人凑一凑,一并将上次的兴茗楼的钱还给你。”
所以,这是还要从她那个身边的女使的月例里扣点银子出来还他么。
裴弗舟皱皱眉,很不喜欢这感觉,敛了几分冷淡,颔首道:“行了。我也没说要你还。我说了,不是因为钱的问题。”
江妩古怪地瞧他,一双眼睛眨了眨,纳罕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裴弗舟一微怔,气已经消了大半,当初到底为何要兴师问罪的理由,他自己竟然都忘了。
归根到底,还是觉得江妩和他的关系实在难以接受吧。
他不禁懊恼,寻常对付犯人的雷厉风行的那一套审问,其实非常管用,可江妩不是犯人,不过一小女子。他对她,压根使不出来。
所以才觉得胸口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被她牵着走似的。
裴弗舟不甘心,默了默,忽然想起来什么,微微轻咳两声,乜了眼角。
“你方才,叫我什么?”
江妩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温和道:“叫你二郎啊。”
裴弗舟抿紧唇,这柔柔的一声听得他实在是别扭,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对姑娘家叫他二郎这个事情仍然不太接受,未免也太亲近了些。
“你以前也这样叫我?”
“是呀。”
裴弗舟有些别扭,干脆冷淡地别开脸,不再看她,说道:“那以后你不许叫了。”
江妩大吃一惊的样子,“啊?那我还能叫你什么。”她思忖须臾,继续故意建议起更亲近的称呼,“其实我还不知道你字什么。对了,那叫你舟郎好吗?舟郎,舟郎啊——”
裴弗舟嫌弃地撇撇唇,牙都快倒了。
他皱眉赶紧停止了她,道:“你就不能正经地叫我名字吗?”
江妩暗暗哼笑了一声,她才不在乎这些,只一心恶心到裴弗舟就好。
眼下自知见好就收,只好惋惜地答应。
“弗舟呐。”
“不对。”他还是听着觉出浑身别扭,不是这个感觉。
江妩只好改口,笑嘻嘻地客气道:“那我叫你弗舟兄好吗?”
裴弗舟摇头,“不好。”
江妩暗暗恼火,心道你可真是难伺候,一个名字也能计较那么多。
干脆无奈地恢复了本性,利落地冷笑道:“行吧。那我还是叫你裴弗舟吧。你不觉得我冒犯你就行。”
江妩心里偷笑,反正她暗暗骂他的时候,都是指名道姓。
然而这三个字一出,虽然十分不客气,可裴弗舟却觉得,那种利落疏朗又干净的感觉又回来了。
裴弗舟听得神清气爽,没有那些姑娘家黏答答的诗情画意,更没有那些他觉得不对劲的别扭之感。
不知怎么,一丝熟悉的感觉似是突然回来几分。
“非常好。”
裴弗舟十分满意,似是心情很好,自觉总算有了些许的进展。
他将横刀系在马旁,唇角凝了凝,还是礼尚往来地回头问了一句。
“那我从前怎么叫你。江姑娘?江四姑娘?还是阿妩?”他依照着梦里和如今的观察,听旁人都是这么叫她的。
江妩脸色变了变,浑身一震,十分嫌弃。
第一个太客气,第二个太晦气,至于第三个听得她真够受不了的。
哪个都无法接受,于是纷纷敬谢不敏,赶紧趁机定下。
“不必了。你还是也叫我江妩吧。”
裴弗舟点点头,在唇边‘江妩江妩’地试着喃喃了一阵,觉得十分顺嘴,果然比其他那几个称呼习惯多了。
他瞥了江妩一眼,很多话还是需要继续问一问的。
不过,眼下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看到点希望。
“江妩,现在我需要你同我继续说说过去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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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裴弗舟,你就这么对我?”◎
按他的常理, 一路观察下来,他不该对江妩那么信任。
想他执夜时抓过的人有不少,那些心中有虚的人, 谁都想找个理由骗一骗他,好从他眼皮子底下混过去, 可他从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偏偏她方才堂而皇之地大发谬论,不认识的东西说认识, 不熟悉的事务说了解,听得他是漏洞百出, 可脑子里想过千百猜测,还是发觉并不想和她闹得太难堪。
不得不承认,江妩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先前她接二连三地躲着他,避开他, 似是有点怕他的样子。然而, 她对他的畏惧,并没有让他感到什么快意和威风, 甚至,只有懊恼和心塞。
而如今,分明她大概没说什么实话, 可他还是竟然愿意这般和她站在一起, 听一听她能再和他胡说八道些什么——也好过她总是躲着他走。
这个念头一起,教裴弗舟有一种有点卑微的错觉,心中微乱,赶忙压抑下这种混乱, 双手交叠在胸前, 暗暗咬了牙,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半晌, 眼神睨了过去,重新看向她,没好气地温了声道:“方才我问你的你听见了吗?”
江妩一直没说话,生怕他再使诈,诈个几次,万一把他脑子诈回来便不好了。
听他那语气,只当他还算真诚,心绪松下很多,于是理了理裙摆,扬起一个心地善良的浅笑,端袖走过去。
裴弗舟看着她那动作,不觉她有什么好意,皱眉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哦,没什么。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裴弗舟哼了一声,“你既然说你我关系曾经甚好,我虽然对此有所会怀疑,可一向还是宽宏大量的。姑且给你个机会,给我讲一讲过去的事。”
江妩了然地点点头,轻轻歪着脑袋,扬睫看他。
裴弗舟对上她那道似是怜悯的眼神就要浑身不自在,忽而脸孔一冷,别看视线,“机会给你了,你不愿意讲。下次你再有什么事情,是失足落水还是识人不明,我可不会再管你。”
江妩说不是,一脸小心翼翼地又好奇问,“那等有一日你想起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裴弗舟想了想,冷笑一声,转眸瞧她,“当然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比你,若我发现你有半句话说错,我就治你个诓骗将军之罪,抓了你扔进金吾大狱。”
江妩听完这句,笑意顿失,小脸一沉,二话不说,扭头就要走。
裴弗舟原本只吓唬她,不想她会如此,慌了几分,冷声呵住她脚步,“站住!”
江妩一听,赶紧将一双软鞋迈得更快,头也不回,连连嘟囔道:“你这人也太不近人情了分明有求于我,结果,半句话说错都不行。等你全都想起来,你都要抓我下大狱了,我还指望你想起来做什么?”
裴弗舟差点要追上去拦,然而脚下还是有些自尊心在的,于是只杵在原地负手冷笑,视线追着她那袍角,扬声激她,“呵。你对我所言定有欺瞒,看来你心虚了!”
江妩果然足下一停,裴弗舟心中微松。
只听她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柔声道,“我可不是心虚。东都呆不下去,我大不了可以回舒州,以后日子乏味一点就是了。不像有的人呀,这东都贵仕高门,哪日被旁人知道了某人脑子坏了,诓骗来诓骗去,当猴子戏耍,怕是自己还不知道呢。”
“你住口!”裴弗舟一想到日后那般,蓦地觉得自尊心受挫,气得脸色变了变。
江妩瞥了一眼,哼了一声回去。
当然知道裴弗舟方才是在激她,才不会被他牵着走。她虽然对裴弗舟没那么了解,可也瞧出来他如今有点孤立无援,对谁都警惕质疑些。
眼下她知道他是没别的去处,这才想着铤而走险,用一顿饭给他诓过来。
江妩捏着帕子立在石板路上不动,不远不近地瞧了几眼,也有点担心裴弗舟脾性一上来就真赌气走了。
裴弗舟站在高地之上,紧紧握拳默了默,下意识气得又要拔刀,然而手刚扶上刀柄,忽而一顿,只怕直接将她人吓跑。
只好暗暗咬牙忍了一口气,闭眼默了默,干脆丢下她,转身去解马缰。
裴弗舟一脸寒霜,将解开的缰绳一把绕在手里,没好气地牵着马径直走了下来。
他停在江妩身边,颀长的英姿利落凛然,调转视线狠狠瞪了她一眼,江妩避而不及,肩头一怂,只以为裴弗舟又要奚落她。
裴弗舟却微微倾身,虚情假意地朝她微微牵唇一笑,温声道,“好。你说错也无妨,我不抓你。到时候我权当你也脑子不好,记错了事情而已”
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一时间,秋光映在那张冷峻的脸上荡漾开一丝柔波似的弧度,衬得那一双利落的眉眼染上几分温色。
江妩迫着后仰一些,抬头刚好对上他视线,一时有些呆住。
分明记得裴弗舟没怎么笑过的,从这里瞧过去,才发现他那眼梢微微上抬着。
不笑的时候是犀利倨傲的,而微微一弯的时候,仿佛多了几分温柔。
江妩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上下瞧了瞧,吞了一把嗓子,恍惚中心乱几分。
不得不承认,裴弗舟的模样,的确很好看
裴弗舟一时间被这难得直白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
旁的姑娘被郎君瞧,大都羞涩躲开,或是腼腆浅笑。
她倒好,瞧他时,像欣赏一件漂亮精致的物件,和那东西市上的货物没什么区别。
他眸光凝了凝,抿紧唇,成了先不好意思的那个,慌忙调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我说话算话,如此一来,总可以了?”
江妩回过神来,没有害羞的意识,只点点头。
“不过彼时从龙舟会到你落水,我们也才认识数月。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便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帮你试着回想回想。”
“勉为其难?”裴弗舟眉间微蹙。
此行分明是来找她对峙,最后怎么成了自己有求于人的姿态?
江妩不慌不忙地说是,吸了一口气,认真道,“不过,你得提前答应我三件事,我才肯帮你。”
裴弗舟怔怔地瞧了瞧她,不禁冷呵一声,觉得此女简直脸皮厚的不可理喻,若先前那些旖旎的梦境不假,怕是他真的要怀疑以前的自己才是坏了脑子的那个。
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意思。
他带了点愠色,肃冷着声威胁警告,“江妩。你别太过分了!我堂堂金吾卫,怎么可能受制于你”
“嗯嗯,第一件是你不能食言。你同我说过,只要我在东都一日,有任何难处麻烦,都可以找你帮忙这个你得说话算话吧?”
“”裴弗舟剑眉一皱,“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然后就是世子倘若他以后找你问关于我的事情,你能不能帮帮忙,别总和他说。”
裴弗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随意瞥了她一眼,“他可是梁国公世子。怎么,你不喜欢他吗?”
江妩淡淡一笑,“是梁国公世子就一定要去喜欢吗?”
这话说得是反问裴弗舟,可更像是她在反问自己。
江妩坚定地摇摇头,“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我对自己是心里有数的,不该去想的,从来不去想。世子待人好,我知道,可太过了,反而让我困扰。只希望你到时候可以替我躲一躲。”
裴弗舟面色微凝。
听她对苏弈无意,可也没完全否认似的。然而她自贬身价,却更让他听得心中默然,也说不出这是个什么滋味。
他低垂了眸子,一掸袖口,随口问,“最后一件呢?”
江妩想了想,费劲地咬了咬唇角,最后一缩肩头,只好老实交代,“这我还没想好,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找你说吧。”
“”
裴弗舟一时失笑。
她可真是够狡猾的啊
裴弗舟放眼望去,只见远山隐隐连绵成画,日落平西中,翠鸣山山峦重叠,红叶黄树,一片秋景沉浸在一层金辉中。
分明看过很多次了,可这一刻却瞧得他目光凝凝。
江妩见他不说话,在旁边小心试探地问他,“你这算是默认了吗?”
裴弗舟余光扫了她一眼,江妩平日里温然的一张脸笼在晚霞之中,眉梢飞掠过几分柔媚,眼中一丝茫然与期待瞧得他心里打鼓。
本想开口再反驳她几句,然而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说同意太伤自尊,说不同意又非本意。
裴弗舟吞了一下喉头,连忙转身牵马向前走,喃喃道。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
江妩‘啊’了一声,撅了噘嘴,只好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不说话,一并走出了翠鸣山。
因为江妩走得慢,等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晚。
裴弗舟瞧了瞧东边水渍般的月色,无奈叹气,乜了一眼江妩,问,“你会骑马吗?”
江妩微讶,看着这高头的乌蹄大马,同他主人一样有一副吓人的气势,不免心慌。
她连连摆手,承认道:“不会。”
裴弗舟不意外,没有开口,只好拉过缰绳翻身利落上马。
斓袍翻飞,人已经稳稳坐了上去。
裴弗舟居高临下地瞧她,没说话。
江妩忽然想到什么,抿抿唇,有些扭捏姿态,朝他不好意思道:“可我没带帷帽要与你同骑,不太好吧?”
她还真没想到,同裴弗舟说他们是友人,他转而就真改了性子,讲义气是好事,可眼下连这些都不顾,未免有些过了。
裴弗舟听完,半张着口愣了愣,几乎是不可理喻地轻嘲。
他瞧着她,只摇摇头道:“谁说我要带你了?”
江妩呆住,在下头仰望着他,而后不禁心里一紧,慌了神,急道:“那那这都快夜禁了,你这是要把我丢在这?你自己有令牌可以回坊,我怎么来得及赶回去?裴弗舟,你就这么对我?”
裴弗舟轻哼一声,说那倒没有
他俊朗的剑眉微微一抬,只倨傲地别过脸,朝前头一指,慢条斯理地对江妩颔首道:“你不是说不会骑马?不然就让给你了。去,在旁边牵着缰绳,我先送你回府。”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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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你怕了。”◎
江妩哪里做过这种事情, 不情愿地嗫嚅几句,只好依顺。
一拉过缰绳,走了几步, 她就先厌烦地皱了鼻子。
江妩想起了上辈子远嫁突骑施的情形,那边胡人的马匹膘肥腿壮, 一股子畜生的膻味萦绕草原之上。而牵马的人往往都是俘虏或奴隶。
她骗裴弗舟他们是朋友,可裴弗舟却企图把她当成小奴隶使唤。
江妩暗暗怄气, 心里有点犹豫,开始思索这样的安排是否会有点太不划算。
她只垂眸牵着马往前走, 胡思乱想了一阵,忽而手腕一紧。
那马匹似是在犯倔,怎么拽都拽不动了,她一皱眉, 索性单手拖了两把, 依然一丝不动。
她这时候才蓦地回头一看,裴弗舟双腿正加紧马肚, 掣住缰绳,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江妩正堵心,见他莫名其妙又开始找事, 不禁秀眉轻蹙, 有些没好气起来。
“你又要做什么?”
“我,”裴弗舟抬起眼皮淡淡看过去,“方才在叫你。”
他的马随他出入沙场,自然只听他的, 他叫它走才走, 他一拉住便驻足。
刚才他见江妩心不在焉, 只低头牵着马, 路都走歪了却浑然不知,于是不得不强行止住。
“我方才叫你了,你没听见。”裴弗舟重复一句,而后朝她睇了一眼,“你在想什么?”
江妩没法说起前世那些,只随口一敷衍,道:“没什么。在下头走着有点累。”
裴弗舟垂眸一看,见江妩松松垮垮地缠着缰绳,黑革粗皮挽在一条白皙纤细的胳膊上,反差出格外明显的对比。
他眸色微凝,不动声色地错开了眼,淡声道:“嫌累就学。”
“啊?学什么?”
“马。”
“这路途短我可以自己走,出远门有马车呢。”
大华开放,并不排斥胡风,男子女子都可以骑马打马球,圣人和贵妃也不例外。
然而江妩她爹是个门阀旧望,骨子里那点女子可以学什么,不必学什么的念头还是有些深。所以,纵然她爹当年没怎么太管束她,可也没想着特意让她去学这些武风粗俗的东西。
江妩努努嘴,表示没什么兴致,“再说了,我又不喜欢打马球,学了也没用呀。”
裴弗舟眉头微皱,忍不住多问一句,“那你觉得什么有用?”
江妩嗫嚅了一番,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找人嫁了,留在东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好好活着。”
她试着去理解‘有用’两个字,补充道,“然后把耶娘他们接过来,最好能让阿耶在东都谋个职哦对了,还有,要给阿楼找个更好的学堂。”
“阿楼?”裴弗舟顿了顿,“阿楼是谁?”
“啊,是我弟弟,叫江楼,还在总角之年呢。”
“这样。”
“他念书很好,很聪明的。舒州的学堂哪有东都的好,自然是想给他找个更好的。”
裴弗舟没理会这句,他垂眸看着她的背影默了默,随口一问,“你说的有用,就是这些?”
“这些不算吗?”
裴弗舟没有说话,半晌,才冷淡道:“你提了一堆旁人,难道你一直只为旁人活着?”
江妩不爱听这句话,觉得被刺痛了一下,立即说没有啊。
“我不是说了?我想嫁个如意郎君,留在东都,安安稳稳。”
“怎么才算如意?”
江妩眼神微垂,想了想,故意也刺回他一下,“待人好的,长得好的,有权有势的。反正不能是总冷着脸,不好说话的。”
裴弗舟听了不禁轻嗤一声,淡淡道:“你女红都学得那么差劲,指望哪个谁家郎君会瞧上你呢?”
江妩不服气起来,肩头一展,“难道你说的学骑马就是有用?就有大把的好郎子瞧上了吗?”
“不一定。”
“哼。那不就完了。”
裴弗舟沉默良久,冷淡道:“至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车的时候,只能在前头给别人徒步牵马。”
江妩微微一震。
她没有再说话,只心里默默揣摩起裴弗舟这句话的意思.
此时天色尚且亮着,长街上的行人不急不缓地准备赶在夜禁前归家了。
翠鸣山在北坊之角,去江妩住的南坊的话,只能先穿过北坊,过了星津桥,再去南坊。
算是裴弗舟只能过家门而不入。
快要到北坊最热闹的街道时,江妩悄悄用余光瞥了几眼裴弗舟。
只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反悔,自行趋马离去回家,将她丢在这里。
然而只见他神情淡淡,并无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心里放心些。
忽然,街上锣鼓大作,行人听了纷纷避让回头瞧。
江妩心道奇怪,喃喃出口,“咦,难道已经夜禁了?可这不是街鼓的声音呀?”
喧嚣声渐近,只听有马蹄交错的节奏渐渐逼近。
裴弗舟眼梢微抬,在马上遥遥一望,不远处尘土飞扬,他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冷嘲。
“这不是夜禁的街鼓,是七皇子永王的车马要经过。”
他说着,已经弯身从江妩手里收起缰绳,只叫她去里侧跟在他旁边走,自己则掣着马缰在外侧往前引路。
江妩悄悄抬眼,见那车架渐行渐近,双马并行,高辕华车,十分威风。
四下里,瞧出来的行人纷纷拱手垂身,对马车行拜身礼。
她效仿着旁人的样子,连忙也叉手回敛,恭敬地准备弯身垂眸。
才刚叉了手,头顶却落下一声轻斥。
“你在干什么?”
裴弗舟坐在高头大马上,冷淡傲然的目光落下来,眼底有几分不满和怒意。
“我我要给七皇子行礼呀。”江妩错愕。
裴弗舟冷笑一声,“他又不是太子。你给他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他扫了一眼,本就因为她方才那些话弄得心里发堵,如今不禁又莫名懊恼起来。
很奇怪,他着实很不喜欢看江妩这般处处低头的模样,不禁冷厉了声调。
“站直了!”
江妩吓得肩头一缩,对袖轻声道:“可旁人都在这样呀。而且,我、我又不是你。他是七皇子,我能怎么办呢?”
关于七皇子,她还是有些印象。
那是继后之子,很得盛宠,坊间有言,来日他做了圣人也不奇怪。
朝堂之事,江妩不太了解,只知道瞧着别人怎么做,自己也跟着做就行。
她不清楚裴弗舟他们参与的七皇子党和太子党之争,眼下不管遇到谁,只想自保就好。
一众谦卑之姿中,只有这二人一骑,此时显得格外刺目。
眼见那车架已经行了过来,江妩顿时慌神,刚想又赶紧弓下身子行礼。
只见裴弗舟倨傲地一掣缰绳,也不下马,驱着他那威风凛凛的一丈乌行了两步。挡在她的身前,好似一道结结实实的屏障。
“今日有我。你不必弓身。”他剑眉冷目,微微抬了下颚,再次冷厉着看了她一眼,警告道,“不许弯身。站直了。”
江妩双腿一颤,吞了下嗓子。
她听出裴弗舟那语调骤然变得冷然,气势逼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扶直了似的,纵然七皇子车架停靠过来,她肩膀抖了抖,可终究没再弓身。
只连忙一叉手,做了个寻常的恭敬之礼.
车架缓缓停在他们二人旁边。
七皇子李玶拥着轻裘,自车中从轩窗望了出来。
他一双桃花目,打量了几眼到底是何人这般胆大妄为,一见是裴弗舟,竟并不意外。
李玶一笑,折肘撑在窗框上,手指不耐地敲了敲,“我当是谁。原来是裴家二郎。”
裴弗舟坐在马上,几乎与李玶一个高度,无须仰望,只调转视线看了过去。
他抬手对叉往前一推,利落道:“见过永王。”
李玶的手微微捏握紧些,故意道:“裴将军一向英勇无双,先前落水,伤势可大好了?”
裴弗舟并不恼,只微微一笑:“已好全。多谢永王。”
李玶看了看他,见裴弗舟并无屈服的意思,面色一时寒了寒。
“裴家贵胄,是礼教之家。裴将军伤势既然已好,既见本王,为何不下马行礼?”
江妩不由替裴弗舟捏把汗,她双手维持着那一个礼节的姿态,努力端平让它们不去颤抖。只下意识地往他马后躲了躲。
悄然之中,鬼使神差地抬眸扫了裴弗舟一眼。
只见他直白无畏地与七皇子平视,筋骨傲然,年少轻傲。
他唇边隐隐牵着一丝礼节性的微笑,没有温度,反而多了几分恣意尖锐。
江妩大概明白些。
看来裴弗舟与这七皇子是对立之势,相对而言,他大概是太子党派。
如今他与七皇子当街隐约有剑拔弩张之势,可想而知高堂魏阙的波谲云诡。
她躲在他后头,冷汗涔涔。
实在并不明白为何他非要将她卷入这场皇子与朝臣的争端之中。
裴弗舟从容依旧,傲然地一颔首,微笑答道:“圣人有言。”
他抬手做了个朝上行礼的姿势,而后哂然,“金吾卫乃帝王依仗,军威不可败。本朝特许左右金吾二将,只拜圣人与太子,见王不必屈身行礼,永王贵人健忘么。”
他说着,噙在唇边的一丝冷刃般的浅笑肆意蔓延出来,一双眉眼似笑非笑,如暗箭棘针。
李玶闻言脸色微变,气得口中一股酸苦之意涌上舌尖。
他眼下是不敢得罪裴弗舟的
更可恨的是,他还想着能否将这人收入麾下。
裴弗舟是一把利刃,掌管东都禁军,来日若成大业,裴弗舟若不松口,难免会是一场硬仗
李玶捏紧了手,只觉手背紧绷,然而与裴弗舟的对峙中,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咬了牙关,忙转而虚应客套,“将军哪里话?裴家满门忠烈,纵然将军不为金吾,自然也是当得起这一特许的。”
李玶想要捧杀,裴弗舟却只轻笑了一声,说“永王谬论”。
“我裴氏一族纵为忠烈,也不过是为人臣子,行的是忠君之事,特许与否,无怪乎形式。当今圣人乃至明仁慈之君,臣等自然披沥丹愚岂有不追随之理?。更何况,”
裴弗舟顿了顿,声中不闻波澜,一抬唇角,“永王为兄友弟恭之表率,圣人如知,定亦感怀。”
李玶一时气涌如山,脑中大胀。
这裴弗舟,纵然是个武侯,不曾想,这嘴同裴肃一样厉害。
他一来说自己质疑圣人所给予的特权,二来又提醒自己,给太子栽赃的那些不大不小的事情
李玶生生吞咽了一口气,只道“好、好。”
皇子姿态还是要维持下去,努力挤着一丝笑意,“王朝有将军之才幸甚。”
“永王谬赞。”
李玶正要走,无意中调转视线,瞧见了那马后的姑娘。
她脸色微红,双手颤颤,低垂的眸子上长睫细细密密,映出一张芙蓉般的面容。
就在这时,江妩不小心抬了一下眼,刚好撞了上来,只见那七皇子一双带着欲*念的眼睛在她脸上游走一遍,带着点贪婪之意。
江妩厌恶这样的眼神,令她想起了突骑施那老东西的视线,于是赶紧又往后头站了站。
这一躲,便瞧得李玶心神一晃。
素闻裴弗舟身边是没有女子的,他不禁颇有兴致。
“这位是?”
裴弗舟余光看了江妩一眼,略略思忖,方才出声。
“裴某的挚友。”
江妩一怔,十分意外他就这般承认了。
李玶听得失笑,“友人?”
他喃喃道,“将军这是转了性子?我还以为,你只同苏弈交好。何时又认识了一位姑娘?”
李玶刚要朝江妩问话,谁想,裴弗舟却挡了过来。
只见他双手掣着缰绳,腰身挺直,只淡淡一笑,“夜禁将至,永王,您该回去了。”
李玶一口话噎了回去,既见美人,却不得亲近。
他悻悻一哂。
纵然为王,若犯了夜禁,全靠金吾卫一张嘴,被报上个在皇城图谋不轨的罪也未可知。
“多亏将军提醒。”
他放下帘子,离去前,不忘提醒了一句,“记得替本王像裴尚书问候。”
那车架扬尘而去,裴弗舟笑容渐敛,脸色深沉下去。
*
江妩这时候回过神来,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得有些发潮。
她默默跟在旁边,走得很慢,有一种虚脱的错觉。
裴弗舟不再叫她牵马,垂眸睇了一眼她,嫌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干脆翻身下马,自己缠过缰绳,与她并肩走。
半晌,他淡淡道:“你怕了。”
江妩不说话,算是没否认。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从未这般被卷入这种事情。
她想选择不再刻意去讨好那些贵胄,可这不意味着,想要像裴弗舟一样,当街与贵胄对峙。
昔日这繁华平和的东都,她第一次见识了盘龙卧虎的风云。再度放眼望着那些亭台楼阁之时,不觉绮丽,唯剩恍惚了。
她并不想再嫁入什么贵仕望族之家,也不想去瞧那些王权斗争。
她只想低调的活着。
谁知,这想法似是被裴弗舟瞧出来似的。
“不可能。”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在否定她那想法。
江妩一时错愕。
“方才那七皇子永王”
裴弗舟默了默,同江妩说那些朝堂事有些太远,只微微侧过脸,视线却不看她,“你方才见到的永王,正是你口中那种看上去‘待人好,长得好,有权有势,面上带笑且好说话’之人。你可知,他先前瞧上了一家高官的庶女,纳为妾带回府邸,一个月后,那女子满身伤痕,是横着出来的。”
江妩不禁骇然一震,当然知道那样的死法意味着什么。
裴弗舟停住脚步,蹙眉瞧上她,道:“你是不是还不明白?”
江妩怔怔,“我该明白什么?”
裴弗舟眸色冷了冷,不待她反应过来,忽然一把扶住她的腰身,转身将她向上轻轻一提。
江妩瞬间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后,已经被他送上了马背。
方才还在地上,转眼间便已经坐上了高头大马。
她‘啊’地短短尖叫了一声,吓得揪住了马背上的鬃毛,花容失色地大叫道:“你吓我干什么你你赶紧把我弄下来!”
说着,她就要自己抱着马背往下滑。
裴弗舟剑眉一蹙,厉声道:“不许下来。”
被这么一呵,江妩不敢再动了。
裴弗舟无奈,这一刻,只想骂她蠢。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发觉没那么容易说出来了。
他看向她,恰好和她四目相对,在她眸中,瞧出十足的胆战心惊和一丝难以理解。
裴弗舟只冷嗤一声,将马缰塞在她手里,虽然冷淡,可还是试着淡声安抚。
“抓紧。坐直了。”
话落,自己则牵过缰绳,拉着一丈乌往前慢慢走。
那马似是知道主人将马背让给了外人,于是不满地晃了晃头。
裴弗舟拍了拍它,不回头看江妩,半晌,才淡声道。
“这里是东都,表面一片繁华,内里却深不可测。”
他冷冷一嗤鼻,“高门大户又如何,永远都有更高的人站在你的头顶,视你如草芥。如你哪日碰上永王之辈,即便不敢反抗,至少还能靠自己骑马逃走。”
“想留在东都过安生日子,想要活,先学会保你自己。”
他声音虽然是冷的,可字字清晰坚定。
话音才落,夜禁街鼓骤然敲响,一声一声如雷滚地,不到六百声不止,久久地撼着人的心脉。
江妩纵然似懂非懂,然裴弗舟方才每一句,都仿佛一记鼓槌,已经敲在她的心头。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口说‘不必如此费心’,然而他却没听见似的,只引着马慢慢走着,并没有想停止,或是有什么将她弄下来的意思。
裴弗舟走得很慢,同他那匹同样骄傲的一丈乌一起,是在迁就她这个初学者的节奏。
江妩只好不再挣扎,默默地咬牙,抓紧了缰绳 ,努力去适应马背的不适。
这般走着,过了一阵,一向害怕高头大马的她,竟也能在马上坐着行进一阵了。
江妩抿了抿唇,看着裴弗舟难得耐心的模样,心头竟有一丝莫名的感激,默了默,刚想说一声‘多谢’。
然而裴弗舟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足下一顿。
他回头看向她,认真道:“哦对了。我想了想,平日我空闲不多。你要我时刻帮你,这很难。要不我教会你骑马,出了什么事,你还能立即逃跑。如此一来,你方才说的那个第一条件,我就算完成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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