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夜话
他怎么会知道……林礼错愕, 但转念又想到了此时正在船头“听风赏景”的汪吟吟,心里明白这是大抵遭人背刺。
“晚膳我们都已经用过了。”尹信轻声道,意指全归她, 她可尽情享用。
不过辛苦了一天,中午还吃了苍烟楼那死贵却缺斤少两的伙食, 林礼心里一点点迟疑全被“不吃白不吃”扫地出门,安然坐下, 提起筷子径直向一块洁白蟹肉探去。
“多谢镇抚大人招待。”她吃之前,还是故作矜持了一下。
就一小下。在这细腻而清甜的香气面前, 何等佯装的端庄都要败下阵来。蟹肉松软,咸淡适宜, 芙蓉清香,洗净心脾。尹信把一碗米饭给她乘好, 笑眯眯道:“慢慢吃。”
林礼心头瞬间掠过了一丝冒犯, 不过看在蟹斗的面子面前,她暂时不打算算这笔账,顾自享受这人间美味。春来, 晚风浸暖, 舒秀湖畔并没有启州市中那样的灯火, 只能透过船窗,看到远处岸上排成一条线的橙黄明明灭灭。四下无疑是静籁的, 清香又从口中蔓延至全身, 生生将林礼拉入无我之境。江湖的夜雨也好, 暗处的争斗也罢,此刻都随面前人的笑容一起遁入了虚空。
直至面前盘子已经一干二净, 林礼的魂灵才从蓬莱仙岛回归俗世。她看着眼前人, 忽而想起什么, 问道:“春江水暖,也还没到有将舒秀湖里的蟹养肥的地步吧?”
尹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只管吃就是了。”
不过合适的螃蟹确实不好找,显而易见的,尹信并没有遗传到尹元鸿行商早期的节俭美德。
林礼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随后就被“既然吃都吃了,脸显然已经丢完了,追补也无济于事”的念头所说服,第一次在尹信面前显得心安理得。
尹信心里不知哪里生出来一点儿欢喜。
随即他正声说道:“今日可有所见?”
“嗯。”林礼轻声应了,放下手中的碗筷,道,“苍烟楼很奇怪。”
汪吟吟此时与湖上风物打完了交道,效法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的心潮澎湃奈何不了肚子里原本不多的墨水,故暗自与夜色作别,回到船舱里听林礼今日的见闻。
“容华阳并不亲自教授‘三抄水’,而是由一位叫薛逸的师傅教授。苍烟楼不仅在启州招收弟子,楼里的师傅们行迹四至各地,远的到过江北。故而楼里有很多弟子是外乡人,是孤身在楼里习武的。今日其他师傅们我一概没有见到,不过撞上了容华阳……还险些惹了麻烦。”
林礼私以为今天应该算是稳住了容华阳,不至于叫他到薛逸面前说三道四,合计自己的身份。她现在想想白日里薛逸抽出裁云的动作便后怕,那日撞到她的几位师傅不知是否和薛逸描述过自己的样貌。若是他们心细,单单提一句佩剑,自己便说不清楚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谨慎,没想过把裁云撤下来。穿云门是名门正派,剑是器中君子,门下有“人在剑在”的固执情结。一旦得了师父赐剑,这剑就不会轻易摘下来。行走江湖的年轻人气盛,将此奉为圭臬,摧眉折腰而弃剑比受死更难。他们普遍认为,是剑客至死不渝的气节。而有的人见了,也许会嘲弄一句死脑筋。
眼下不知为何,薛逸仿佛没有完全看穿此事。但林礼却不知别的师傅们的下落,按薛逸的话说“出去办事”,办的又是什么事?中间变数难免横生,一切行动还是要尽快为妙。
她现在倒是很想一开始就和这楼中人把身份挑明了。不至于现在担心落下被怀疑“居心叵测”。说到底,还是学某人戏多的,尹信必须为此负一半责任。
想到此处,她眼底掠过阴恻恻的一分幽怨。
尹信看到了,却又像没看到,问道:“楼里有多少人?”
“唔……”林礼想着,“我悄悄点了点,不知有没有错,所见四十三人。”
“八百六十两。”尹信温声。
“不对,不能这么算。”林礼连忙打断,“这里头不见得都是来学‘三抄水’的,若真有楼里师傅的关门弟子,不见得交学费。而且弟子的食宿是自己出钱,这一个月伙食分上中下三等菜,最上等的一个月要三四两银子呢。在那住着也是要几两银子的。我明日还要去交呢。其他的地方,好像也有用钱的,但其他的具体价格怎么样,我还没弄清楚。”
林礼把白日里许清如和她抱怨的情况补上。
“这吃的什么啊,顿顿都芙蓉蟹斗吗?”汪吟吟出声,“现在启州菜市里一斗米也不过六七文钱,不到二十文铜钱也就买到一斤猪肉了。”
林礼露出一脸“吃的并不好”的表情,不用尹信算,她都知道这苍烟楼的账不干净了。
“用不着更详细了。”尹信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个算盘,修长的手指飞快上下拨动着算珠,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眨眼打破了湖上静寂里。
“给这苍烟楼满打满算。四十三个弟子全是这个月来学‘三抄水’的,吃的都是上等菜,一个月三两半,什么住宿之类杂七杂八的给他算上一个月三两……二十文。”尹信前后思量,手上打算盘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平,重新开始了一轮算计。
“为什么是三两二十文?”林礼问道。
“算的。”尹信说的轻巧,实际上,却是将他今日一天在启州城里转了一圈所掌握的打尖住店费用,撇掉最高,撇去最低,取了中位所得。不过转瞬,几十个数据在他手上算盘过完,得出一个三两二十文的数字。
他的手指上下翻飞,算珠碰撞里似乎流露出一种肯定和从容。很奇怪,寻常商贾算账,要么是眼见盈利而喜出望外,算珠声里听得见大利掉落之声。要么是眼见亏损,盘算的声音里多的是迟疑和气恼,算珠声里听得见不忍。
而尹信自然两者都不属于,这手算珠在旁人听来落落大方,便算含有一点算计,也叫沉稳掩过去了。
一种轻快的沉稳。武学中有“式同其人”的说法,比方说看林折云使剑便知他本人气度君子。而这样的算盘声,是否透露的是朝廷命官的气度,林礼就不得而知了。
纵然她也觉得命官的气度,从算盘里流露出,是有点奇怪的。
“三百五十二两六十文。”尹信又报了一个数字,他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若说上面报出“三两二十文”的时候,林礼还看见算珠被拨弄,那这番只能说是眨眼之间,林礼甚至不能确定,面前人到底动过算盘没有。
这是个镇抚吗?分明是个算盘精。林礼心想,那么他派往东南之前,在朝中是做什么的?打的如此一手好算盘,是户部的哪位高人?
可他如此年轻。
“怎么?”尹信看她愣神,问道。
“我只是在好奇,阁下做镇抚之前,是不是为朝廷算账的。”林礼嘴角勾起笑,突然就对尹信用了个敬辞。
“户部手下不值一提的闲官罢了。”尹信没有想到,林礼能问这么一句,不过忽然的“阁下”二字,更让他不适一点。只能便顺着她的话说:“命好。如你所说,打得一手好算盘,恰好得了陛下青眼。”
林礼也没有想到有人能厚颜公然讲自己命好,不过看他平时那么能装,又确实像这么回事。
尹信其实没编好,大晋朝户部哪里有闲人。他打算盘便算是有八分功夫,其中七分也是受了尹家天资照拂,剩下一分才是自己打出来的。他打的不算多,比上尹元鸿和尹济海棋差一着,若是因此受人称赞,他自己反倒心中有愧起来。
学艺不精,辱没门楣。刚才那句“打得一手好算盘”真是好不要脸。他暗自想。
他干咳一下,又道:“往事自不必提,眼下这数字是相当奇怪的。苍烟楼一个月,最多也就盈利三百五十二两六十文。你可知今天在汇市,苍烟楼的股票涨到了多少?”
林礼和汪吟吟一脸洗耳恭听。
“整整两百文一股。我后来在易手处一问,苍烟楼这一期发了整整两千股。”尹信沉吟,“四百两白银,这不奇怪,毕竟议论它的人那么多。但此后还要继续再涨,才是奇怪呢。”
林礼好像隐隐感觉到尹信想说什么。
苍烟楼的盈利能力已经要超出股票还利的能力了,往后除非它能用某种法子骗过汇市核查,不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苍烟楼的股票再涨就离谱了,应该适时抛售掉。
苍烟楼如今的股票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沫,只要等有心人发现不对劲,稍稍一碰,就要尽数破灭。
生发于众人议论之口,终灭于众人竞相之中。
“不过我不懂的是,这寻常商户也就罢了。”尹信道,“苍烟楼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一般商户股票没了,意味着银钱链断裂,生意也许要破产。但苍烟楼是武家,钱没了,只要有本事依然能赚。做什么这么着急,非得挂牌去敛财呢?”
尹信当初只是疑惑在汇市的制度下,如何实现大涨大跌,才请小女侠深入楼中一探虚实。如今想明白了,却回过味来,终于开始疑心为什么苍烟楼要去挂牌了。
这也是林礼最初想去探一探苍烟楼的原因之一,只不过她自己现在尚未想明白。只是告诉尹信:“苍烟楼怪事很多,我还未探问清楚。今天只是初有感觉,真的弄明白,还再须几日功夫。”
比如为什么学费这么贵,食宿又要自掏腰包,还有四十三位弟子留在这里,毫无去意?
比如此上七层里到底藏了什么,不在楼里的师傅们到底去了哪。
比如三抄水到底要怎么学,为什么良久没有人学会它?
林礼思路断断续续,最后延伸至那位十年未曾露面的神秘掌门。她却没有找到任何头绪,最后只能问尹信:“今日你只是在汇市中寻到这些了?”
“远远不止。”尹信的目光一下沉了下来,“很多事情,都没有我最初想的那么简单。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是‘议论最多的’。”
在这泡沫局中的,远远不止一个苍烟楼。
他一边说,一边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算盘,开始摩挲起一枚崭新的铜钱来。
将晷针拉回今日卯时,春日薄雾拢青苔,启州一天的繁华喧闹尚未开始,只依稀能听到几声金鸡啼鸣。
作者有话说:
1.宝子们,这两天这本文上了个PC频道榜,然后点击猛涨,我看到很多宝子都已经追到最新更新了。那为什么不把收藏点上呢呜呜(时常怀疑我这点击是假的)欢迎留下你们的评论~
2.我这章只是讲一个最浅显的泡沫经济的道理,在当今市场这么复杂多变的规则下,这个泡沫的来源和最后的破灭,要相对更复杂一点。这里只是提供一个最简单的逻辑。大佬轻锤~
3.关于算盘精这个梗,有人问过我为什么。哈哈,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数学不好,喜欢逻辑思维强的人吧,我是智性恋嗯
4.这章汪吟吟苦,当了一整章背景板
? 24、六合
林礼有练早功的习惯, 于玄虚之中和自己过招,在廊下自己成就一片刀光剑影。此时看她身姿,像是有意藏起穿云风范里的缥缈灵动, 只剩一片利落稳狠,仿佛在见者眼前唤来塞北的风霜冰雪。这样的冷冽仿佛往人心上抽了三鞭, 那些早起还泛着的懒劲儿困劲儿瞬息便被逐出脑海。
尹信并没有打扰她,任由这一股凭空而来的北境狂风横扫东南小院。他发觉看着这样的利落, 自己脑海里好像有一块东西松动了一下,昨夜还觉迷雾一片的问题渐渐清晰起来。
他今日并不打算去汇市收所谓的“樊香楼”。那四个启州的老油条, 总要吊一吊他们的胃口。
如叶泰初所言,手持高价股的买家喜欢在亭子里交易, 此地天然将启州的贵人们招引进来。那么昨日过后,这亭子便要在贵人们心里失宠了——至少那山羊须、大腹便便、白发人和鹰钩鼻不会再在此交易。
他昨日擅闯看似莽撞, 实则自有一番打算。
汇市股票价格怪异的背后必然藏着什么人, 启州有钱人多,但这样的有心有能耐之人恐怕少。尹信在亭子里时看似对股票的交易不明所以,但谁能不清楚炙手可热和先来后到的道理, 好的股票一开始早就被交易完了。真正只是想炒股赚钱的普通贵人们该是早上就完成交易后万事大吉, 下午才来亭子里交易的贵人, 不是更可疑吗?
是以早上的功夫耽误的巧妙,正好让他抓到下午的机会一探虚实。
若那四位只是普通的富贵买家, 今日自然会按照惯常在亭子里商议事务。如若背后真的藏了什么事, 今后亭子里必不会再见这四人。这四人若经昨日他这样的“不速之客”的擅闯还没有换地方, 哪里会有心机下启州汇市这么大一盘棋?
按理说他装纨绔装的如此自然,仿佛天生一般, 就是引-诱别人来蒙骗自己, 把手上股票高价卖出来。可这四人并不上道。山羊须和大腹便便当时话很多, 看似圆滑但实际最好周旋。人只要愿意说话,就会有破绽。真正难啃的骨头是鹰钩鼻,席间他不多发言,却一句话就让自己失掉了待下去的立场。其他三人毫无阻拦,其间到底孰来掌舵,自然可见一斑。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诸如洪云酒楼和苍烟楼这样的大涨,歆雅布庄这样的大跌股票和樊香楼这样真正一枝独秀,到底分别对这四个人意味着什么。
鹰钩鼻谨慎如此,自然会去调查江北钱庄的消息。出名的钱庄里当然没有姓言的,这消息最多两天就能到鹰钩鼻的耳朵里,也许更快。但他打定主意装钱庄少主不是没有原因的——
开明钱庄是国营钱庄,当初为了让分号开遍中原大地,尹元鸿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前周留下的银钱市场混乱,最要命之处当是银钱乃走私贸易的产物,并非官府货币,发行也不受官府管控。各地银铜兑换各异,尹元鸿要开各地在开明钱庄的领头下统一兑率,但有些本地钱庄自然不肯放弃利用兑率不同而谋取利益的机会。
当时大晋刚刚立国,北边的边牧十族还虎视眈眈,尹元鸿不可能让自己窝里因为这件事打起来。这位老道商人拿着一手木算盘算计天下玄机,以为此事决不可拖延,越快有定数,大晋就能越快立住根本。说来奇怪,江南钱庄大多主动拥护开明钱庄,自然最好,日后吃尽红利。麻烦的是江北那种地方关系盘根错节的钱庄,乱世里土皇帝做久了,失了自己轻重,总以为能和中政抗衡。
其实只要等上三五年,这些不识时务的东西总会自己崩塌,但尹元鸿不想等。
这样的钱庄能生存,往往靠的是一张人情网。尹元鸿因地制宜,游说吞并了其中十二家钱庄,并以此为依托,将其他不服御令的钱庄连根拔起。前后不过半年的时间,统一的大晋银铜兑换成功推行开来。
尹信相当敬佩皇爷爷的裁断,此事虽然一时麻烦,省下来的这几年却利在千秋。那几年里,大晋将前周犯下的错误全数回避,以安生沃土养出一代风华。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这十二家钱庄经过人员清洗,重新分配到中原各地,成为开明钱庄地下的“暗庄”,负责为它刺探考察各地具有潜力的事业,让开明钱庄的银钱有合适的投资方向。
外界并无一人知道这十二家的真实底细,所有的消息自然已经在成为“暗庄”的时候被全数抹去。
东南这一带的暗庄是“瑾”字号,尹信打算借用这一层身份。
尹元鸿实在对他太放心了,他没有任何幕僚,除了自己不知真假的一身才华和雄厚的财力支持,别的一无所有。临出发前,尹元鸿念及财税大案也许挂钩开明钱庄,给他一样特权——“六合令”。
“六合令”是开明钱庄内部最高级的密令,持有者可随意查看开明钱庄内部所有记录。原本算是钱庄的通信令,十几年前为了使东南商业更加规矩,经燕亲王尹济林整理和改革,成为现在的“第一密令”。平时由户部尚书陈恪陈大人紧紧攥着,专供户部办事使用。现在暂时调出来,握在尹信手里。
这样的稀罕物件儿寻常人见都见不着,若不使用一二,确实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暗庄神秘。即使先前他代为兼国,也很少能接触暗庄的消息。加上他还有点儿自负,觉得暗庄被传得太神,能不用就不用。倘是真有传闻里“可探尽天下钱源”的实力,那么在启州汇市里赚的最多的,应该是“瑾”字暗庄。可显然这里面没有见到它的手笔。
但眼下的情况是,他先前在启州没有任何眼线,探出这启州商界底下的事情相当不便。叶泰初又是个官精,从他嘴里听到的都是“官话辞令”。在州府里动干戈,又难免会将风声走漏——毕竟他现在扮的是个土财主。
要查只能用自己的力量查。也就是暗庄,是他唯一可靠迅速的情报来源。
想到这里,尹信又不免叹息起镇抚这个差事来。看似大权在手,军民统摄,但到了地方,才知各种事务、关系都无时无刻不在阻拦着自己摸清当地的水,写在诏令上的权力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笔墨朱批的允诺罢了。
屁都不是。尹信叹一口气,少见的开始埋怨起自己来。
纵然京里盛赞“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对他存继国士之望,但自己这一路走来,手中的线索大多数在中途断送。行事虽然不至于鲁莽,但算不上十分聪明。如今稍有眉目,竟还是要寻求尹元鸿所给的帮助。
尹济海若是在他身边,只怕要咳嗽不止,捂着胸口低斥“朽木不可雕也”。
他回想自己在中政代行兼国时做的出色,大多都是因为辨得清事实,想得到办法、出的了主意。京官确实是老狐狸,但天子脚下,谁行事都要自我端正,又怎会对贵为天子嫡孙的维桢王有任何不敬?到了地方才知道,山高皇帝远,这里另有一套生存的体系,天底下能出主意的人多,能将自己主意贯彻到底的人寡。
俗世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一个心中未曾付诸实践的念头而烟消云散,而真正能实干的人往往具备一些旁人不可通透的能力,比如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铿锵有力,比如调动周旋一切的进退得当,比如一副刻骨仁义的冰雪心肠。
皇爷爷自然是这样的人。那么我真的能做到如此吗?猛然的,尹信脑海里闪过那日的盛大册封礼,他从“京兆王”变成了“维桢王”,尹济海心里自然高兴,但脸上却不见一丝笑。
那样不苟言笑里是什么?尹信这时读懂那是父亲对他担起大任的强烈期望,但正是因为太过强烈,逐渐成为严肃的担忧。
这时候,他才从自己处理过的、堆积成山的政务里真正抬起头来,第一次抛开厌烦与玩笑,注视着大晋,这个尹元鸿亲手铸就的商业帝国,这个尹济海拖着病体为之殚精竭虑的王朝。
这片也许自己某一天要独自打理的生民沃土。
那些被藏在偏殿暗格里的秘籍也许终成土灰,但这样的重担又怎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被丢进火炉炙烤为烬?
他冥想时,太阳已经挣脱薄薄朝晖的缠缚,冲向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宣告自己作为世间唯一光明的高贵身份,将和煦的阳光恩赐给受他照拂的大地苍生。
而廊下的林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只剩下一地无处说理的落叶。
“千帆。”尹信冲里间喊了一声。
“主子。”千帆立刻答应了。
“你带几个人,今日便衣潜在汇市里。”尹信沉声,掏出一张纸,“一是给我盯着昨日那四位今日是否还在。二是抄录这几家的股价变化。”
“还有,”在千帆接过纸后,尹信又缓缓说,“这上面哪一家股票今日大跌了,你全部收过来。另外,去樊香楼的客栈里包间上房,这是住处。”
千帆马上就懂了。他听记一绝,不疑有二。应下便即刻出发。
尹信自然有别的事要做。 若他的猜想无误,今天他就是去了,也碰不上那四人。
找人的权力如今在对面手里,那么他就让他们主动来求他。让千帆去收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有钱,这程咬金还不好当?
他自然去的是开明钱庄。不管暗庄是否真能“探尽天下钱源”,它既然是为开明钱庄找有潜力的事业,那么汇市榜上出挑的商户自然会进入“瑾”的视野。他们到底有几分真本事,“瑾”远远比旁人看得更加清楚。
大跌的晶仪水粉和歆雅布庄不好说,但洪云酒楼、玲珑当铺和恒嘉矿,自然能查得到一二。
启州四人名下的生意,也自然能见真章。
太平人间,六合令已有十几年不曾在东南面世,启州真是好命啊。
作者有话说:
1.好累啊好累啊赶上了
2.感谢这段时间忽然这么多的霸王票支持,我还是更希望各位留下看书评论~谢谢宝子们
3.根据我这个学期的课表,很遗憾告诉大家以后不能隔日更这样稳定,有好几天都是早八上到晚八。所以我现在是想把更新时间改成周二周五 周六或周日,一周更新不太稳定希望大家体谅
4.9.9的修文改了一些小bug,补充了一点忘了说的,上次写的太匆忙
? 25、铜钱
启州开明钱庄, 内室。
室内无窗,即使是白日里也不见得很光亮。看得出素日里点不着的蜡灯如今都托起火光,几线灯光里浮动着经年的灰尘。
橙黄颜色打在一旁木架上, 原本隐在黑暗里的文书案牒在不知所以里被照亮一角,但方方正正的排列还是偏爱漆黑的颜色, 厚重的静默不语里不知藏着多少启州的往事和隐晦。
显然它们好久没有见过客人。
少年坐在一把刚刚被擦拭整理过的木椅上,一旁桌子上燃着灯, 有灯光附着的轮廓都能生出一种肃穆来。比如尹信不带笑的唇看着冷峻,桌上原本描着金的六合令显得沉重。
雕花裹着昏黄的雍容, 木子陷落死寂的沉默。那上面的“六”字不知是不是先前遭人摩挲太过,那层描金已然退下去一些。灯光里流转不出“合”与“令”字般的锦绣, 遇见便被沉了下去。
同样沉重的还有启州开明钱庄的掌柜余庆。他才刚过而立之年,脸上还有几分没有完全褪去的青涩, 一年前才从老人手里接手整个钱庄。按说他这个年纪能越过底下所有的年长的前辈, 当的了一整个开明分号的家,已经是一个传奇了。
哪想得到,今日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进门边说要找这儿最能当事的。他原本以为是哪家的二世祖拿着家里的钱票来寻开心, 没想到眼前身形颀长的少年不露半点儿觑色, 仿佛比他自己还了解启州开明, 三两下寻清内里构造,一路向着周围无人的内室走过去。
他正欲阻拦, 却被一团褐色抵住了视线。当他看清上书“六合”二字, 心里便更惊了, 看看这少年人分明不羁的脸,再看看眼前的六合令, 简直都要怀疑这是个二世祖为了出来找乐子的而捏造的。
不过仅存的理智让他读懂银鱼符代表的含义。他赶紧遣人打扫许久无人的内室, 又依着尹信的意思联络来“瑾”。趁着“瑾”还没到的功夫开始在积灰的书架上翻找资料, 调查尹信所说的大腹便便、山羊须、白发和鹰钩鼻四人。
这尊大佛必得好好供起。余庆不敢怠慢。
忽然,门前好像起了一阵风,内室里的火影摇了摇。余庆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忙到:“言大人,您要见的人来了。”
尹信缓缓抬眼,见到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他并不高,有着寻常男子的粗糙皮肤和并不出挑的眉眼,若是他随便说自己是街口滚刀肉的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都引不起怀疑。
“你就是‘瑾’?”尹信先是开口问了。
暗庄的探人们没有名字,都以十二道暗庄字号代为自称。
“回禀大人,小人确实是启州‘瑾’。启州近段日子事情不多,只小人一人。”男人回道,
“本官要的东西,你可都带来了?”尹信看男人孤身前来,身上也不见任何卷轴,心里奇怪。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答道:“大人,我便是您要的东西。暗庄从来是没有记录的。”
十二道暗庄,说白了就是十二批探子。暗庄“探尽天下钱源”,涉及许多机密,不会也不被允许留下任何消息。所有暗庄探人一入此门终身不得悔,用记忆存放所有内情,誓死为开明钱庄效劳。
尹信颔首,但暗庄前身是被游说归顺的,他总觉得这样的规矩非常古怪和刻薄。他示意余庆拉上一把椅子,请男人坐下。
余庆很有眼力见,退身出去:“言大人,那么小人便先退下,查着了,便来禀告您。”
瑾看起来惶恐。尹信收起六合令,沉声道:“这位探人有劳,本官想了解几家店。”
“洪云酒楼,晶仪水粉。”尹信道。
“回禀大人,两家店的经营在小人了解来,都是极好的。近日风头正劲。”男人思索片刻,小心回答。
“哦?那么玲珑当铺和歆雅布庄呢?”尹信好像料到这样的回答,继续问。
瑾的嘴唇抖了一抖,不敢抬头打量眼前人。有三分是尊卑,剩下七分全是诧异。
他也找到了吗?听说他才刚刚来此,是怎么找到的?方才听到洪云酒楼和晶仪水粉的名字,瑾已经有所察觉,不敢肯定,眼,眼下……
瑾决心试一试,回道:“大人,在近日前,玲珑当铺和歆雅布庄生意兴隆,在启州的商户里都叫的上号。但玲珑当铺撑不过今天。歆雅布庄,残喘几日罢了。”
“恒嘉矿产,苍烟楼。”这当然是惊天的消息,尹信却没听到似的,低声又说了两个名字。
瑾好像出神一瞬,神色不可置信,随即眼底惊慌与欣喜交织,是了!
瑾微微抬头,稳声回道:“小人斗胆请问,大人问这些店做什么?”
尹信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暗庄的探人也盯上了这些地方,自己的怀疑应该是对的。
他的声音兼具试探与开导的两层音色,缓缓道:“汇市的水很深。”
瑾的心狂跳起来。他记得很清楚,半年前自己在城西看好的一家米店一夜之间轰然破产,背后原因竟然是因为汇市股票一夜之间暴跌。
他原以为是个意外。但这半年以来,他看中的事业里,又有三四家这般倒塌。做了半辈子隐于地下的探人,他第一次觉得在这底下深处还藏着别人。但他人微言轻,所仰仗的信息情报网调查商户们实际的生意绰绰有余,但遇见这样也许涉及权贵之事,他压根摸不到边。
瑾更没办法信任钱庄以外的任何人,弯弯绕绕地调查也只是知道股票大起大落的背后并不简单,汇市榜上大红的商家并不一定能长虹。但至于幕后黑手,他没有办法触碰到。
暗庄至死为开明钱庄效劳,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是提醒启州分号这些商户也许并不适宜投资。而余庆刚刚接手钱庄事务一年,人心尚未完全笼络住,需要处理的麻烦事一堆,一切以稳妥为上,对老探人的建议全盘接受。所以在投资生银钱的方面,启州开明钱庄并没有蹚入汇市的浑水里。
“这两户不比前面,最难说。苍烟楼武门重地,其中详细小人摸不到头脑。”瑾压着嗓子,“但恒嘉矿业那点股票日前就跌没了,如今却营业照旧,该挖的挖,该运的运。”
尹信目光一转,自知让林礼去苍烟楼算是去对了。而恒嘉矿产的缘由,他尚未想通。
“这背后……”瑾正欲说什么,却被尹信打断。
“我有办法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尹信声音很轻,却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
瑾震颤,面前的少年或许是他破开这层黑暗唯一的希望,于是顾自将这半年的调查与无能为力说给尹信听。尹信频频点头,原来启州“瑾”是这样一号人物,之前心里“为什么启州开明和暗庄显然不在汇市局中”的疑惑算是得了解。
“早晨玲珑当铺面前都闹成什么样了,那个凄厉啊,跟死了亲娘老子似的。”瑾的话多了起来,掺了埋怨和沧桑,“喊着什么‘还钱’‘骗子’玲珑当铺的老板都不敢把窗户开开。要钱的,要命的,什么人都有。”
尹信灵敏地捕捉到了什么:“玲珑当铺的股票今天已经跌没了?”
“是咯。”
尹信当即起身,喊来余庆,要他在自己回来之前将具体四人手下店面,店面之间的大致合作与走账等等调查清楚。
还有些事情要交给叶泰初,不知道能不能弄到这几四人在汇市的交易记录。
余庆和瑾还没反应过来,尹信就已经如卷风一般卷了出去,拦车的架势十足。随后他又想起自己身上已经没有铜板了,只剩大块银钱。于是又讪讪回到钱庄里头,要从尹元鸿的秘密账户里取几个铜板应急。
余庆与瑾被他早上的架势拿住,如今只能怀疑是镇抚大人走得太急方才露怯。
尹信接过铜板,却发现这铜板成色很新。圆钱方孔,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铸着的“开明通源”几个字好像晃了他一下。
他留意着,留下了一个。
玲珑当铺立在城北,一眼就能看见店在哪儿。一是因为原本高挑着丝绦镶着花的门旗现在不知被何方神圣泼了脏东西,看起来狼狈。二是因为实在挤着太多人,宁远大街被人流生生断成了两截。
尹信来的很巧,眼下局势正在向不可收拾的地步滑去。
有的是正在反复问候老的祖宗十八代,有的是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门伺候。更有甚者,见老板不出来,手上家伙已经抄起来了,就要强行砸门。
下一刻便听见“咚”的巨响,紧缩着的正门震动了一下。
尹信站在对面,瞧着二楼的窗户方才好像动了一下,想来是老板心慌却又不敢出来。他挤进人群,见到怒发冲冠的,见到泣不成声的,见到互相怜悯的。
不知是哪里传出女人尖锐的哭声:“一家老小的钱全投在这上面……”
“这是要害的与家里猪枪糟糠吃!作孽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身边好像还跟着孩子,细细的哭声和“爹爹”的叫喊折磨着旁人的耳朵。
“棺材本……棺材本……”尹信偏头见到身边老人低低念着,他没能看见他的正脸,但知道他知道老人有剜心的疼痛。
只此一瞬,他耳边嗡嗡作响,世间百态炎凉好像都在他眼前过了一遍。人说开明年间万事平,盛世将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南巡至此,贪官抓了几人,奇闻见过数件,与落霞关匠户沿街诉苦的决然整齐不同,此处的哭天抢地动乱而令人心碎。
那些平日种地的,缝衣的,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皆会于此处,操着一口同样的启州话,叫骂着“玲珑狗屁”“陈玉桂还钱”,一声声怒里含泪,泪里带血。
他们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筋骨,背脊上猛地叫人狠狠刺了三刀。心中的绝望和怒火一如冥界的鬼火般瞬间燃烧。不知是不是尹信的错觉,他能看到这些人脸上滴下血来。
“哐哐”有大汉接着砸,店铺前门已经松动,下一刻像是就要坍塌。
尹信身旁的人着急往前冲,眼见不顺着人流,自己就要连同这玲珑当铺被夷为平地,尹信抓准时机往缝隙处一闪,敏捷地绕到店铺的侧面去,这里有条窄窄的小道,仅容一人过身。
他却却没想到在这遇见一个包着头巾、佝偻着身体的男人,见到他时将双手往前一挡,下意识挡住自己脸后,转身就要往后跑。
尹信一脚踩住他要掉下来的衣带子,抬头看看小楼侧面窗上挂下来的长绳,心里明白这人是谁。
“陈玉桂。”他沉声叫着。
“我我我……不是……”男人连忙叫着,“别别,别出声……”
“我自然可以闭嘴,但你要跟我走。”尹信稳稳不撤脚,一手拧住男人的肩头,示意他往外看,“若你要是想跟他们解释,我也不拦着。”
陈玉桂吓得腿都软了,结巴道:“别别,有话好好说,这位公子,这些事情真的怪不了我……都是人言议论、人言议论……”
尹信心里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他又听见这个词了。
人言议论。
作者有话说:
1.时隔四天,来更新了。前两天真的很忙,加上中秋,小摆一下,放个假。接下来两天会连更
2.昨天因为实在是卡,去西湖采了风,感觉好了一点。不过昨天西湖真的恐怖,站在都是人的断桥上,我把人生都要看破了……后来回学校的时候车都找不到,晚上将近十一点了还骑着车在杭州的大路上狂奔(也许八十岁的我会怀念十八岁的狼狈)
3.很遗憾没能完全看到西湖的美,明天四点打算早起再去采一次风。我很遗憾到现在都好像没能写出自己要的那种美感,大家看的应该也很折磨,感谢追到这里的读者。糊呢依然是很糊的,欢迎大家留下评论明天再见~
? 26、崩塌
樊香楼。
樊香楼建的相当气派, 整齐开合前后四十八间。前做酒楼饭庄,由于酒菜启州一绝,夜夜满座, 珍馐飘香。后则做客栈之用,修的雅致, 在启州客栈里也算是翘楚存在。过路旅人手里若是盘缠足够,多半会在这儿留宿休息。
想来千帆这间上房能抢来也是相当不容易。
日已过午, 小二早就为贵客添置了饭菜。但却不见有人吃过一口,色香俱全的菜肴在圆桌上全做了摆设, 眼巴巴瞅着旁边的尹信手里端个裂着海棠口的茶杯正切着茶,眼神在阴鸷和平淡之间反复流转, 却都交付了面前一张墨迹密密麻麻的纸,任何佳肴都没能分到一眼。
尹信将纸翻来覆去, 长久的沉默让老实坐在一旁的陈玉桂受不住了, 他斗胆试探着开腔:“这位公子,这大中午的,再喝茶就伤胃了。”
陈玉桂几经斟酌才敲定了对尹信的称呼, 毕竟尹信拿住了他, 却并未和他说过姓甚名谁。但以陈玉桂自己常年在各式各样抵押生意中斡旋的经验来看, 他第一眼便晓得尹信非同小可,仔细打量一番, 足见此人风范又有别于自己先前见过的那些启州公子哥们, 多了一层摸不透的严厉和镇定。
纵然桃目应该是含情而风流的, 可他一番雷厉风行的举动让见者心中都生出怯来。
陈玉桂不知来者是谁,但他心里的小九九立刻相告:最好还是按着此人说的做的好。
尹信一点儿都不饿, 也可能是叫这一头混乱的思绪分走所有心神, 前胸贴后背也顾不着。手中茶切了好久, 却也没和一口,早就凉了。
眼前这张纸乃是陈玉桂从玲珑当铺逃出来的时候,随身带出来的。陈玉桂当时“命悬一线”带出来的东西,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当然,他自然是不肯主动交代出这张纸的,但人的本能确实难以掩饰。尹信拿住他后,瞧他一只手三番五次拂过胸口,顷刻便知道有东西藏着。也算是陈玉桂识时务,到了地方旁敲侧击一下,也不再藏着掖着。
这张纸上,正面记录的是玲珑当铺这几个月来的股票涨跌情况,背面是玲珑当铺这段时间的总开支。总结来说,从缓缓上涨到一路激增,前些日子不再上涨,最后在今早暴跌,
这样的走势其实在尹信的预料之内。在过去的沉默里他试图找出答案,当铺如今的崩塌到底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以数据可知,玲珑当铺保持着一个相当稳定的营收状态,算是典当行里十分难见的了。寻常典当行,像这个月遇上珍奇而别的月只能收破烂的事情非常常见。
而玲珑当铺长时间稳定着,月入五百两白银上下。如果不是这张纸上没有说谎的必要,尹信都要怀疑陈玉桂做了假账。
他转念想到更古怪的,陈玉桂为什么带着这张纸跑。当铺被砸,换作他人都应该卷着细软开溜。而陈玉桂却拿着这样一张纸。
除非他觉察出上面的信息古怪,却还没有完全摸透。
尹信只需要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带着纸跑?”
“公子,咱们做买卖的,账和银子总是最重要的。”陈玉桂打着马虎眼。
尹信有点烦了,先前够格跟他打太极的都是六部能人。但好在今早借林礼的青锋醒神,他有了一场顿悟。他要办事,要深入人心地办事,一切突然出现的权力不能被运用得当,都只是徒劳,仅能显出掌权人的无能罢了。
于是,他轻轻说了一句:“很多问题,本官都不想问。但不代表本官不知道,不然陈掌柜以为,本官如何找到你?”
说着,他拿出早上留下的那枚铜钱。“本官”二字反复冲击陈玉桂的耳朵,铜钱上“开明通源”四字,晃了他的眼睛。
原是这样的人物!陈玉桂嘴巴微张,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礼数。一时期期艾艾什么也说不出。他对尹信的说辞没有一瞬的怀疑,甚至觉得不是若不是如此,就算是他当初看走眼。陈玉桂上下计较,只以为他不肯明说的缘故,一定和开明钱庄脱不了干系。
不错,他确实看出自家当铺的股票的不对劲来。在股价停滞不前的日子里,他曾经左右计算过,问题出在三月二十三日。那一日股票暴涨,当时欣喜若狂的他怎会想到这是今日噩梦的开端。
与此同时,他听到无数人在议论“玲珑当铺”,人人都知买了就是稳赚,对面打铁的甚至都问他要股权。四月里,一路狂涨玲珑当铺风光无两,说是妇孺皆知直比那樊香楼也不为过。他很高兴,在汇市跟前听到他人议论,都恨不得把玲珑当铺的花旗插在身上。
那时候启州所有的当铺,都望他莫及。什么灵什、七场、岳亮,还能有他得意吗?
不过渐渐的,他发现不对劲了。玲珑当铺的股票是一路高歌猛进,但实际的收入却并没有涨多少。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再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就要还不起一期股票的分利了。
那事他对人人的议论声开始感到害怕了。于是迅速收紧下一期股票的发售数量,向买家们表明自己并不需要这么多钱。
但他也没想到,接下来汇市的股价根本不受他掌控,一路上涨到难以置信的价格。紧接着,就是数日的不变,接着在今早轰然倒塌。
他自认也算是精明的商人,不然怎么能轻巧地想到其他典当行都想不到的法子,让客人分期去赎物?如此就将营收稳定下来,不必经受下个月捡破烂喝西北风的风险。再怎么样,都能把生意做下去,只要人还在。
但这一次,他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回天乏力,原因是他根本无法与偌大一个启州汇市抗衡。为什么人人都要议论,是谁让玲珑当铺的股票一直上涨,又是谁让它瞬间下跌?他什么都不知道,仿佛置身于一片泥淖之中,越是挣扎就越陷越深,无边的寂静不用叫嚣也能将他全数淹没。
而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
这就是汇市的力量吗?
他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想法说了一遍,此刻他无力也不能再做任何一丝隐瞒了。
“大人,今早您也瞧见了。”陈玉桂的声音哑下去,几乎要现出眼泪来,“他们没活路,难道小人还有吗?小人以命起誓,绝不曾在易手处做过假账,在汇市的木牌上贴的都是不能再真的数字。这场暴跌,小人实在,实在……”
尹信眼里尚还没有同情,世间真真假假太多,他在等一个佐证。
佐证很快就来了。
千帆跑上楼的动静有点大,尹信知道这大概是收获颇丰的意思。
“主子,”千帆看到内有旁人,一时不知进退,依着尹信眼神里的意思,上前来低声,并把一份文书呈上。
汇市不见那四人踪迹。今日玲珑当铺跌至谷底,人人抛售。而受人推崇的歆雅布庄和洪云酒楼也不再上涨。
尹信看了一眼陈玉桂,示意千帆话可以被说开:“陈掌柜不必担心,明日你就能正常开张了。”
陈玉桂仿佛是下火海的瞬间被人从从中打捞出来,愣愣问了一句:“大人这从何讲起?”
千帆掏出被所有汇市人今日视作废纸的票证,陈玉桂眼里汪洋充斥感激之色,却又不解尹信为何能做到这个地步。
“主子,还有一事奇怪。”千帆道,“在下官看来,汇市买家疯狂扔掉玲珑当铺的股票,也是受人鼓吹的。”
“嗯。”尹信并不意外,用议论能引起寻常买家的入手,自然也能引起抛售。
他仔细对照手中的文书,数据密密匝匝,墨迹挤到一块儿去了——那是余庆紧赶慢赶出的东西。
要说余庆也是难免令人心疼,这位爷自己不晓得别人的底细,仅知道四个长相的租略形容,启州商贾如此多,难为余庆从这样模棱两可的描述里拼凑出长相,纠集所有能用的眼线,才算是把符合描述的四个人挑出来。
山羊胡姓程,本家做的是账房,虽然备受推崇,但按说掌握不了这一场风云。可是请他做账房的人却不容小觑——大腹便便原名贾义雷,手握十几家启州的酒楼,按他说,生意最好的樊香楼,也还是他亲戚的生意。
昔者秦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八荒,今日有他贾义雷要一统启州酒楼业。
白发人名王留行,做的是草药生意。
最难扒出底细的是那鹰钩鼻,因为此人在开明钱庄中不曾开户,不过好在南方人中这样的鹰钩鼻并不多见。余庆使了点手腕,从别处讨要来此人的名姓——还是个诨名“快哉风”。此人名下生意甚杂,那七场、岳亮两家当铺都是他的,布料和水粉的生意也曾沾染,只是余庆能力有限,还未找出具体。
也用不着更多了,尹信心里已经有个沉重的想法成形——在他看见“七场”和“岳亮”的名字那刻起。
这是一场商人之间的刺杀。洪云酒楼也好,玲珑当铺也罢,它们通通是遵守汇市规则的良心商户,向买家和易手公示的账目绝大部分都是真的,他们正印证了叶泰初当初“聚商贾之心,汇天下之财”的原意是可行的。只可惜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利用汇市的数据来为自己手上的商事排除竞争对手。
他们的做法很聪明,利用口口相传的议论来改变买家的心意,让他们都把银子往一处投去。就好比让所有人都去给一个原本体型正常的人投食,将他喂成胖子,他总有一天要把肚皮撑破的。
像一个泡沫一样,全然崩溃了。
多有经营能力的商家也经不起这样鼓吹的泡沫。尹信甚至能肯定,持有这些可怜商户股票最多的,应该还是这四人。正是有了他们出手的股票价格做基础,后来这股票才能被普通卖家抬到天上去,任是谁都看得出来分利已经支撑不起股票价格了。四人抓住时机再全部抛出去,一定会带动所有买家的情绪,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对手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贾义雷不满洪云酒楼分走他的启州酒楼市场,便要它死。快哉风手下的水粉布料生意,也是这个道理。
可这里遭殃的又是谁?寻常的买家不懂具体账目和财税上的事情,不过是希望在这里赚到一些钱补贴生活。老人要赚他的棺材本,妇人想补贴家用,男人想养家,孩子在嗷嗷待哺。他们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议论骗走他们为数不多的血汗钱?让他们仓皇的在落败前失声痛哭?
寻常的商户们更是无辜,他们兢兢业业,有甚者像陈玉桂这样好不容易想出独到的经营方式,却因为一个管理存在漏洞的汇市和一帮无耻之徒坠入受人唾弃的深渊。
这也不是他们的错。赢者均着锦绣衣,输家全数稻粱人。
世人本无辜,奈何惹风尘。
有人踩在白骨上高声歌唱,耗尽旁人的心血不知羞耻,不懂悔改。
他们把沾着血汗的银钱当做庆祝自己功成名就的烟花,厮混在一片狼藉里坐享其成。
他们认为那样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洋洋自得。
尹信深深出了一口气,紧握着手指关节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白。
不平此事,为官何用?
作者有话说:
1.今天四点确实去西湖采了风,发现还有很多自己没能写到的风景。以后会继续加油
2.股市崩盘、被割韭菜真的是一件非常让人恼火的事情,恼火就罢了,还觉得自己很无力
3.入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 27、方郎
仍是夜里, 雕花船上。
尹信语罢,摩挲铜板的指尖好像注了一股狠劲儿,如同白日里那样泛着白。
林礼的眸子一点点垂下去, 横出几道汪吟吟少见的冰冷。
汪吟吟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但是确实从二人的神情里读懂了事情的严重性。彼时没有人说话, 令人尴尬的死寂中,她踌躇今日出去寻四师叔的事情要不要讲。
林礼不知道形容这种心情。在过往十几年的习武岁月里, 她从未有过像这样的难受。那时倘若心情不好,多半是习练不成闹的。在雪松上坐一个晚上, 听听叶沙虫鸣,或者跟吟吟埋怨几句, 也就过去了。次日还能接着练。
一颗心好像一座钟,被不得志猛然敲打的时候会很疼。但击钟必然发出巨响, 它被金钟罩收拢, 余音一圈圈漾开以后,到底被林礼自己接受。
但自下山以来,这座钟就不见得是被猛然击打了, 而是被细小的针头不经意间捅一下。先前在落霞关见到被欺压的匠人躲在角落里瑟瑟不敢发声, 如今在此处见到一手遮天榨干民众血泪的商人, 苍烟楼的真相如今还捉摸不清……
哪一件都比孤鸿山上的事情复杂,都无法只用一颗习武之心来体谅。
到底山中之事还是纯粹。开明是盛世, 她见得到外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景象, 她见得到商道的熙攘和城池的繁华。但受到忽略又猛然间冒出来的那些不公之事, 确实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
只不过它们或是隐在尘烟里,或是受人阻隔黑暗中。正在经受着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 而她不知道。
而她不知道。
林礼听说过那些偏执的武道者, 穷其一生修习自己的招式, 闭关数十年再以一剑惊天下。仅仅几天前,她仍然以为自己也会是这样的命运。穿云的法门太过精妙,她虽然有长老首肯,却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离登堂入室还差得远。
武道中人,哪个没有宗师之志?
但如今她的想法有了变化。若是自恃一身功夫而不入世,所学又谈何用处?又谈何冠以“侠”的名姓?
“侠”这个看似潇洒超脱的字眼面前,本身就带有对人间烟火的不离不弃。
林礼耳畔仿佛又响林折云在送她们下山时的嘱咐:
“习武行侠者,当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
她能懂了,这不是对任何一个穿云弟子简单的耳提面命,而是师祖们对“侠”的要求。
汪吟吟还没有林礼所想的那么多,但她很懂林礼。她眼见林礼的眼神里冰冷一点点卸下去,一层薄薄的决绝自下而上晕染了整个星眸。
“言屹,苍烟楼能挂牌,少不了掌门人的主意。”林礼终于说出她的顾虑,“但他的贤名,你是听说过的。”
尹信点了点头。
“我没见过他。楼里好像也没有人在乎这件事。”她说,“现在苍烟楼能主事的,容华阳也好,薛逸也罢,总之不太像是这位素未谋面的掌门。”
“容华阳那样的能主事?”汪吟吟遽然出声,一脸不可思议,“你知道我上午在哪见到他吗?”
林尹二人的目光一瞬聚了过来,汪吟吟获得些许给小孩儿讲鬼故事时的畅快感。
“哪里?”
“环采阁。”
尹信的眼神仍然如许,汪吟吟的嘴角挂了个坏笑。
这是什么地儿?很特别吗?林礼眨巴一下眼。她瞧眼前二人神色,显然是都明白的。
她看了尹信一眼,为什么你知道?
尹信回应的眼神里先是带了点疑惑,随后也被一个坏笑洗刷干净。
林礼再看汪吟吟,才从她一脸暧昧的表情里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风月地儿。
再看尹信的神情,已经在说“你不知道很正常”了。
林礼那张薄面顿时就挂不住了,但这个地方自己心知肚明才是怪事吧?
在羞什么呢?
那汪吟吟你是怎么知道的?林礼腹诽着。
“大白天的,你们想想。”汪吟吟一脸嫌弃,“他身边还有几个男人,不过我不认识。他们被轰出来,在街上闹得好热闹。”
“老鸨仿佛喊了一句……”汪吟吟骤然停下了。该死,她知道后半句话不好说,一时嘴快弄得不好收场。
她当初听到的时候就觉得相当冒犯。那老鸨喊的是“裁雪姑娘说不弹便是不弹。这几个叫花子还不好打发吗?”
也许是汪吟吟自己多心,但“裁雪”二字就像有意的复刻。裁云飞雪是她的阿礼,孤鸿山上拼尽力气打出来的名号,怎么好跟妓子扯上关系。
“喊了句什么?”林礼瞪着眼追问。
“……”汪吟吟扶额,心里只求这傻姐妹快别问了,急中生智回道,“有些没听清,好像喊了句什么姑娘说不不弹便是不弹,让他们快滚。”
林礼信以为真。她想起白日里见到容华阳,确实是脸上带了愠色的。
“但你想想他多能耐啊,大白天的要去喝花酒。”汪吟吟赶紧补上,“穿云门里若有此事……”
“不会有的。有的话,早便被逐出山门了。”林礼抓住机会问道,“吟吟,你往环采阁去做什么?”
“你在里头修习,那么就只能是我去找师叔啦。”汪吟吟顶着一副“不然你以为四师叔能从石头里面给你蹦出来啊”的表情看林礼,“我这一路经过好些地方,碰巧路过。”
林礼瞬间觉得方才汪吟吟能报出启州物价的事情合理起来,这婆娘在外边“闲逛”了一整天。
“可找到什么踪迹?”
“没有。”汪吟吟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好坦然。林礼汗颜。随即她收拾好这一团乱糟糟的想法,发现有些事情压根不用纠结,于是对尹信说道:“虽然楼里的事情诸多蹊跷,但你显然已经弄懂了汇市的古怪,还有必要再……”
“你不好奇吗?”尹信瞬间又换上一副玩味的笑。
“这话从何讲起?”林礼确实相当想弄明白这苍烟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如果楼中人作恶多端,又怎能被放过?安生太久了,总要有人来挑破真相的。
江湖的恩怨要由江湖人去解决。
但林礼讶异的是尹信竟然能读懂她的想法,她是并不把喜怒挂在脸上的。
“多谢女侠为我考虑。言某不才,解决此事却绰绰有余。”尹信的眼里的玩味更深了,“只是女侠一腔冰雪又怎能被辜负?三抄水不是都还没上身吗?想查什么尽管去查好了。”
尹信默默吞下一句“有事我兜着”。
我很愿意帮你兜着。我并不想这场浑水玷污你穿云白的衣裳,我将这些事情说给你听,仅仅是因为我想说给你听而已。
林礼有些时候是相当顽固的,她的血可以因为一些事情霎时被点燃。
肝胆皆冰雪,也如火猛烈。
汪吟吟原本以为这点只有包括自己在内的少数人知道,眼前这个算盘精镇抚大人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大抵因为偏执和顽固这样的事情,在某一瞬是可以被同类人感知到的。
周遭在尹信的话话音落后安静了一会儿。船身细微的晃动却被汪吟吟感知到了,朦朦胧胧之间她有感知到另外一些东西——
这位镇抚大人的心思怕是没那么单纯。
傻阿礼啊。她在心里喟叹,自己这傻姐妹不知道感受出来了没有。
看样子是还没有。
汪吟吟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当初就不太应该走进船舱,吟风弄月的事情她不懂也得懂了。眼下他只想找个由头把这位大爷打发了。
哪知尹信忽然起身,直向外走了,道:“时候不早了,再说下去,就打扰二位休息了。”
因为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的心思就藏不好了啊。
大哥,我谢谢你。汪吟吟内心嘶吼,赶紧站起来送。
船上只剩两个人。
林礼的唇抿得紧紧的,方才一直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礼?”汪吟吟试探地叫了她一下。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历不知难。”林礼突然蹦出一句。
汪吟吟愣了愣,这怎么突然感慨上了。
林礼这么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尹信让她想查什么尽管去查,她就把白日里的见闻在脑海里全过了一遍。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内力在涌动,似乎是那沉甸甸的香的作用。
涌着涌着她就想起了宁姨房间里挂着的这幅字。
特别的倒不是这句话,而是“方恨少”这三个字。
“吟吟,玄罗缺月的方恨少前辈,你知道吗?”林礼抬头看汪吟吟。
汪吟吟坐下了,思索片刻,似是大悟:“涟漪起处无飞鸟,只是缺月俊方郎?”
林礼点点头,她最初没能想起这个人名来,是因为这句诗自问世已然过去很久。方恨少,俊方郎,早就非少年了,年纪估计比林折云还大。
他出身玄罗缺月派,应该是时任掌门人的得意弟子。生的很好,水上功夫神乎其神,据说自成一套非凡的拳术,原本应是要顺众望继任掌门的,不知后来怎么回事就下了山,江湖上一点音讯都没了。
林礼能知道一二,是因为方前辈和林折云有些故交,这两人当年一个在云,一个在水,均有“君子”之誉。他们交过好几次手,其中详细的胜负林礼并不知道,但想来应该颇有些“知音”的意思。
“你是觉得……”汪吟吟想了一圈,难以置信,“你可寻到了什么证据?”
林礼轻轻摇头,只是臆测罢了。要不是宁姨房里那副字,她根本想不到方前辈的身上。
但这个名字一冒出来,她就不可遏制地去联想,三抄水和这神秘掌门的脾性,恰好能嵌在方恨少身上。
那如果真是他,宁姨为何挂这样的字在房中?为何隐遁多年不见世人?又为何不在楼中主事仿佛消失了一般?
林礼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毫无根据地想下去。
“阿礼,你手臂上这条青筋以前就这般明显吗?”汪吟吟注意林礼露出一截的左胳膊,那条青筋明显凸起。
“嗯?”林礼低头时,汪吟吟已经把她的袖子往上推了一截,低低惊呼一声。
林礼能看到,那条长长的青筋在手腕处颜色青中泛紫,一路绕上整只手肘,仿佛藤蔓张扬的攀上枝干。
“分明昨天还……”汪吟吟小心地碰了一下,觉出有什么不对。她又向林礼腕上探去,感受到洪荒似的内力在翻涌。
她的眼神惶恐,一下被林礼捕捉到。她一指顿在手腕处的穴道上,暂时封住涌动。
左手暂时也不能用了。
林礼意识到先前觉得内力受到调理是一种假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身体中的内力已经胡乱奔窜,让精力全数集中到左臂上来。怪不得青筋这样暴起,因为左臂的血脉根本承受不起全身的内力。
汪吟吟坐到林礼身后,将她身上十道重要经络一一按过,试图将让她平稳下来。
“那香有问题。”林礼沉沉道,又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武林秘法无奇不有。”汪吟吟回道,“虽然不曾见过,但有这样的东西并不稀奇。你别动啊,我这帮你调理呢。怎么会如此凶险,进了别人的算计也一无所知?”
汪吟吟本想劝林礼明日不要再去冒险,可她明白劝不动。
林礼端坐着,觉得左臂似乎轻松了一些,青筋的颜色渐渐暗下去。
诡异的香似乎给苍烟楼蒙上了更大的阴谋。
但林礼也恰好抓住真相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1.滚来更新了!不更新掉收枯了但真的是因为学习生活的原因很难更新我尽量更以后可能周末双更周五可能更这样吧感谢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们
2.汪吟吟:我真的作死看这种场面
3.林礼:无语子江湖险恶乱我内力者必要打爆你的狗头!!!
4.尹信:真的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表现的很明显吗???
5.许愿:后天抢票成功国庆顺利回家
? 28、惊变
一连数日, 林礼竟然一直没能见到那日拿着扫帚的大爷,有些事情压根无从问起。她闲聊时跟许清如玩笑过此事,两个人聊着聊着竟然提到了苍烟楼的神秘掌门。
让林礼诧异的是, 这件事并不隐秘,甚至去问宁姨就可以得到答案:
"掌门人闭关楼中, 勿要去打扰。"
这也是为什么寻常弟子根本不往楼上跑的原因。
得知这件事以后,她似乎都显得很安静, 有意让薛逸注意不到自己,而除了容华阳, 那几位先前出现在舒秀湖边的汉子竟是再未曾露面。
这竟然在冥冥之中遂了林礼的心意。
她很巧妙地将自己隐于习练场的一角,将薛逸分给她的那些哄小孩子似的任务抛之脑后。用三抄水的法门诱惑了许清如和她一起窥探小洲之上的秘密。
毕竟薛逸好几十号弟子要教呢, 也不可能每天盯着她。
好几次她隐于草木间,听薛逸讲些凡人听不懂的“提神灌气于脚尖时, 切记亦要与脚尖收神收气”“身体轻时亦要重”“欲起时即欲沉时”。
林礼是很有悟性的, 在骂了几次“这都哪跟哪”之后,她开始把“三抄水”的功底和先前在书上看过的道家阴阳联系起来。
虽然看起来很荒谬,但其实有很多功夫的内里都藏着这样矛盾的相斥和平衡, 只是没有人完全点破而已。这一点许多参透一定境界的人都已经心照不宣。更有甚者认为, 成为宗师是必然要接受自己的内力在奇妙的平衡下分割成为明暗两重的。
这样内力的驱使下, 自己那一套钻研出的功夫才能打的刚柔并济,叫敌手意识不到招式如何变化。“控弦破左的, 右发摧月支”刚劲烈烈的霹雳手腕也好, “柔弱风扶柳, 盈盈破月色”抽丝剥茧般的绵里藏针也罢,若是参不透最上层的一道“双重”, 都只能止步于一等高手, 而成不了自成一派的宗师。
而薛逸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不明所以, 但细细思索之,这不就是阴阳矛盾的道理吗?三抄水应该还算不上什么宗师秘式,但是想要修习,就要把这个道理横贯心中。
“双重”之理是没有人教的,全都要靠自己悟出来,连这样一个名字都是林礼自己杜撰。
她能开此窍,则要拜谢孤鸿山上无数个虫鸣叶沙的孤独夜晚。穿云招式也不乏其中含有此理的,她在往日的练习里都下意识去融汇,对这个道理,应该能说摸到一点边了。
那么在“三抄水”这一式上,应该也可以吧?
林礼避开众人的视野,来到一片四下无人的水域。她试着让脚尖的力道不那么一贯,在提气踩水的瞬间平稳下来。
骤而飞起,却是狠狠落下。水打湿鞋袜。
林礼不信邪,三番再试。
却三番都一样的狼狈。
奇怪,她在心里念叨,她明明已经能感受到身上内力瞬息的变化,为什么还是踩不住水?
“阿礼?没有薛师傅的教导,成不了的吧?”许清如席地而坐,在岸上看着她,右手里红缨的穗子已经惨遭蹂-躏很久,左手里捏了一颗眼珠大小的药丸。
林礼靠自己钻透的东西多了去了,即使要受伤养上十天半个月,她也很乐意接受。她合着眼,将周遭草木都驱出心尘,将刚刚参悟的双重之道也抛之脑后,回归最本质的问题——
水和陆到底有什么区别?
林礼只能想出要更轻。身子除了能靠后天修习而轻巧,余下便只能靠天吃饭了。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副轻盈的骨骼,而有的人生来笨重。
她想起传闻中猜测的“对骨骼有特殊要求”,莫不是这个原因?她瞧苍烟楼中确实也有许多大汉弟子身材魁梧,而从某种角度看,薛逸和容华阳却也算得上身姿轻巧。
这样看,似乎能解释的通。但林礼的骨骼自然属于轻盈的那一副,为什么,为什么她未得其门?
太急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自我反思这个林折云听了一定会摇头的思路。她立在水中,也没能顾及舒秀湖水显然已经废了她这副鞋袜。湖风将她的发丝吹起,青丝好险没有扎进眼睛。
她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魂灵恰好归窍的一瞬看见许清如就要把手中的小药丸吞掉。
“清如姐,你手里的是?”林礼出声。
药丸已经进了许清如的肚子,她回道:“楼里要弟子服的调养丹药。好像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才能服用,我也是昨天刚拿到,怎么了?”
自从看破香里的腌臜之后,林礼听到“调养”一词就毛骨悚然,后脊上仿佛被忽然刺入根钢针。
她还没出声,就听许清如埋怨上了:“调养调养,见别人吃了一年也没什么长进。看着越来越呆了。要不是不用自己掏钱,我才不吃呢。”
“谁?”林礼在许清如的提醒下,才想起那几个不过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男弟子。要她说出一个印象的话,只记得这几个人皮肤尤其白,却不是少女的白嫩,而是苍白。她见时便疑惑,这内里怕是虚空,还能练吗?当时以为苍烟楼什么歪瓜裂枣都收,但眼下想来,与那香和药是逃不开干系的。
她思索片刻,得想办法把许清如从这里面劝出来:“清如姐,药石无情。身体康健,就别这么惦记着吃了。要是内力真能如此调养,哪里还有十几年如一日修行的高人?”
许清如点了点头,觉得这话有理的同时,也品出些讳莫如深来。
林礼一般不会这么绕弯子劝别人。
“阿礼,”她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话想跟我说?”
“没有。”林礼否认地相当迅速。
许清如性子很直,愿意和有缘人推心置腹。和她交谈的时候时常让人忘了她经历过什么,但这抹去不了她先前的经历——她比林礼漂泊坎坷许多,内心剔透的很。她知道林礼另有隐瞒,却还是没有往下问。
但顾虑是无可避免生出的。即使知道林礼上面的关心多半是真心。
汪吟吟在这种时候显得尤其可靠,在听林礼描述完种种怪异之后,着手去排查一些奇香怪药。下山的时候她虽没能将那些偏门古怪的记载带下来,但她想这样的东西,多半在一些医书上也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她借着抓药的由头,在城东一家医馆翻到了医书。
医书千言,枯燥无味。不懂药理之人当然难以在其中寻出底细。
于是,她又让大夫准备安神香和一副安神药,与大夫说要在馆中等药煎出来。这何其难等。医者仁心,甚至在闲暇时与她攀谈起来。汪吟吟善与人交,借着安神香,几句话就绕到自己想问的问题上。
大夫谈的很多,从什么忘忧草、迷魂香到什么降尘丹、解心丸,汪吟吟没能全部记住,只是推断出苍烟楼里的香和药应该是一体的,相互作用下应该可以扰乱人的内力,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效果,从正经医馆和医书里应该是寻不到踪迹的。
夜话时说她给林礼听。林礼疑心这是某种邪道路数,毕竟这样控制他人内力的东西,一定不为正派所容。俄而她又想到当时在落霞关见到的毒木片,那样的狠辣背后也不见得简单啊。
若也是什么邪门路数呢?
山门无忧,她也不曾想过下山就要和这样的势力交手,心里一下沉重起来。江湖是否凶险,与世道是否安宁是完全牵扯在一起的。开明既然是盛世,江湖之中当然也是一心向善,大家多少要讲点仁义,好把自己跟那些混世宵小区别开来。
不管真情还是假意,决计是没有人敢公开叫板这样的风气的。那“霁日”之年后,邪魔外道之流自然隐入地下不敢冒头——林礼也从未听过世道如今,还有那个魔教敢明目张胆地欺压无辜之人。
天下五大名门各司其职,相安无事。有志后生如过江之鲫,天纵奇才辈出。功夫代代相传,武林薪火燃烧。整个中原武林好像处在最好的时代。
那这样的脏东西又是哪里流出来的?
她心里又有无数猜测,此刻那位看似在闭关的神秘掌门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了。
既然背靠雕花船随时能走,又有镇抚大人在后。那么就明天吧,不能再拖了,苍烟楼便算是有天家御令,我也要将它倒过个儿来!林礼拿定主意,又向汪吟吟交代完全。
她挑的时间是傍晚。经过几日的观察,她发现这个时候上楼最不容易被人撞到。因为此时不论是弟子还是师傅,都扎堆去用膳了。林礼又不在这儿吃,恰好有了空当。
抓住机会,“飞燕”之力全数施展开——就当施展筋骨了。眨眼功夫,人已经落在第七层上。
廊上空无一人,沉甸甸的香味直钻她的鼻子。她先前怎么不觉这味道如此厌人!这层香味似是较他处更浓厚一些,林礼从袖中扯出一片面纱来戴上。
能少闻就少闻吧!
木门没有上锁,看着推一把就能开。林礼皱了一下眉,想象了一下自己见到的也许是什么混乱要命的场景,还是义无反顾地推门进去了。
此时不查更待何时!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室内一片宁静。
要说不同,只是这香的味道较廊上还要更沉一些。四下陈设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两面窗也都是关着的。只有几件看着简单的家什,中间是一张拢着好几层床幔的木床,依稀可见上面躺着个人。
他睡着了吗?
林礼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这里没有字画挂着,也没有什么玉石摆件。只是桌上放着花瓶,里头竟然放着一把新鲜的栀子花。
更奇怪了。这周围并没有栀子,这束花又是从何处摘的?看着新鲜十分,应该每天都有人来这里更换。是谁呢?薛逸吗?
而栀子原本浓郁的花香当然败给了这沉甸甸的异香。
林礼敛住呼吸,小心向床上人探去。
她努力使自己的气息平稳,但撩开床幔的时候,手还是不可避免颤抖着。
撩开的缝隙里滑进一缕外界的光亮,正好打在其中人的脸上,猛然割断周遭的黑暗。
林礼的心剧烈跳动着,后颈上霎时被吓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因为她看见的,看见的好像是一个死人!
他面色如灰,双目紧闭着,嘴唇看不出血色,头发半白,颈上环绕一圈暗斑。
没有迹象能证明这是一个活物。
也顾不得想苍烟楼干嘛藏一个这样的掌门在里头,林礼大着胆子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等等……是,是活的!
他的鼻息非常微弱,但确实还存在着。
林礼分出心来仔细端详他的脸,这样的病态和黯淡,是如何也不能与传闻中的“俊方郎”联系起来的。
那他是谁?他为什么活死人般躺在这里?为什么外界说他是闭关?林礼来不及细想,就听到身后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回头,来者竟是容华阳,怀里捧了一把盛开的栀子花。
林礼心中大叫大事不妙,这位大哥,怎么每次坏我好事的都是你!
“是谁?!”容华阳大喝一声,拂袖将手中栀子花向桌上一扔,便要上来截住林礼。
林礼迅速向窗闪去,想将它打开,借着它到六楼去。
哪知手一个不稳,一时没能打开,而拢着的面纱已经被冲上来的容华阳扯掉了。
容华阳瞳孔放大,似是不敢相信。他的左手又烙铁似的抓住林礼,而林礼竟然无法挣开。
此时窗终于被打开,林礼的余光看见楼下水域和岸边郁葱。
她把心一横,带着容华阳就一起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1.来了来了
2.后面都是大场面好多之前活在台词里的人都要出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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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交手
坠下去只在瞬间, 比瞬间更快的是林礼的手。她右手尚还自如,在长风占据她的耳朵之前,裁云剑出了鞘, “唰”一下被插-入壁中。她单手握住裁云的剑柄,悬在空中。
此时若有人从水上远眺, 大概可以看到在苍烟楼的四五层中间,飘着两个黑点。
在下面死死攥着林礼左臂的当然是容华阳。他若知道此刻的处境, 一定会选择上一刻就松手,而此刻他却是想松也松不得了。
“你疯了吗?”容华阳吼道, 声音在风里湮灭了一半,在林礼听来几同婴儿尖细的叫喊。
林礼才是最骑虎难下的。她左手叫容华阳死死拿住, 好比成山的烙铁锁在她左臂上,不是重, 而是痛得很。她握住裁云剑柄的右手已然酸痛不已, 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她对容华阳身上到底几斤几两有些许领教,本以为他要么会在将要被顺出窗外的时候及时收手,要么在空中就会因为受惊而松开。她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安然落地, 哪想得到容华阳这个死性子被她带出来后竟然还能死死攥着她。
林礼来不及质疑内里虚空的容华阳是为何会有这样大的臂力的, 她快撑不住了。
“劳驾, 容少侠,”林礼咬牙切齿, “不想血溅舒秀湖的话, 蹬住旁边的墙壁, 借个力。”
高处的风最是无坚不摧,脚底的悬浮也容不得容华阳再有所疑虑。他从风里分辨清楚林礼的话, 接着开始试着往旁边使力。
林礼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力道不一样了, 并不像单纯的一块烙铁。
很明显两个人都不想死。
林礼提住一口气, 眼睛往下一瞥。容华阳正蹬住壁,全力将她往外一带。
林礼只感觉要被一块烙铁带飞出去,霎时运气至右手,将裁云从墙体里撤出来,接着手腕回转一下,将剑竖在身后。
而容华阳竟然还没有松手!
楼下树干枝丫疯长,比肩三四层楼。眼见就要被捅个对穿,林礼心道一声告罪,硬着头皮,右臂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又将剑劈入树身。剑锋在树干上从上往下拉出好长一道裂缝,终于在某一点停下。
巨大的力气让林礼的右臂阵痛不已,仿佛就要被震成碎块。经此无端一遭,无数无辜树叶和枝干不幸夭折,倒是没砸中身形较为小巧的林礼,而是泄愤似的全向容华阳扑去。
林礼左手上锁着的烙铁终于是松开了。她再一脚蹬在树干上,以“飞燕”之姿抽离,在浮空无依这么久以后,感受到了真实的土地。
甫一落地,撕裂般的疼痛就从方才还强撑着的双臂上袭卷上来。她修的都是轻巧功夫,本来走的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刚才实打实的一阵消耗让她只觉得双臂已废,此时就算是裁云她也不见得能稳稳当当地提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甩了甩没有知觉的两臂,容华阳从面前地上爬起来,她也用不着犹豫着要不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此人腕力难当,断不可轻易动手。林礼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容华阳,镇住神,沉声发问:“方才楼上躺着的人便是掌门人了?”
容华阳显然是领教了林礼的厉害,也没想到林礼能自如的反客为主,他还没问她是不是心怀不轨呢!
“你好大的胆子!楼中弟子哪里有跟你一样敢打扰掌门闭关的?”他剑眉倒立,还在拿大师兄的架子。
“闭关?”林礼差点笑出来,容华阳讲话未免也太可笑,一时竟也没有顾及冒犯,“倒是我见识短浅,还从未见过死人闭关的。”
谁知“死人”二字好像触了容华阳的逆鳞,他猛然暴起,一掌向林礼推来:“他活得好好的!你怎能口出狂言!”
“哦?算是我说错了,”还好脚上还有力气,林礼轻松闪过,“但终年不下楼,一身能叫月亮圆缺的功夫困顿其中,又与死人何异呢?”
天上盈亏月,人间玄罗山。
玄罗缺月派,以功夫变化莫测著称,手上招式变化之多端胜过天上月色盈亏,其前人曾得意自称一身功夫能“教月圆缺”。
“你到底想说什么?”容华阳将内力收住,他当然怀疑过林礼来拜师的用心,只是当时看她恭敬,实未多想——左不过是想学一手罢了。
但如今,如今竟然能牵扯到那位费尽心思,在启州隐瞒了十年的事情!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容华阳盯着她,竟是半晌未出声。
其实林礼什么也不知道,所有的猜测依据只不过缘起那副她在宁姨房里看见的字。但现在看容华阳这个反应,跟玄罗缺月必然脱不开干系了。
依稀间,她闻到了什么。这股味道在方才还不甚明显,许是叫天上长风吹远掩盖一二。如今容华阳真正挪动内力了,才钻到她鼻子下。
一身酒味混着女人的脂粉味。
人贵在自持,习武者尤甚。他白日究竟都做些什么?林礼反又想起前阵子汪吟吟讲过的“环采阁”。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历不知难。”林礼眼敛寒光,轻轻念道,在“方恨少”三个字上特意咬住重音。
再看容华阳的神色,一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掩饰还没出口,就被林礼打断。
“你要是如此尊敬躺着的那位,”她勉力举起手在跟前拂了一下,接着脚尖点地,飘然而起。她冷笑着,“怎么一身风尘气的便来见他?栀子花香再浓郁,也盖不住啊。”
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还是骨子里带点什么,林礼发现自己能刻薄的恰到好处。
容华阳额角青筋登时跳了两下,他当然明白林礼故意提“风尘气”意下如何。
是了。林礼心里肯定。时至如今,方恨少当年“水上君子”的贤名还在江湖里流传。彼时的俊方郎如今灰死着一张脸,任是哪个故人也只怕瞧不出啊。这背后到底是谁在作乱?是这容华阳,还是那……
“你懂什么?”此时,容华阳听到身后林子里传来急缓不一的脚步声,明白这是来人了,欲推出的掌停在半空。
他必须拖住林礼,这个女子来路不明,还几语道破楼里秘密,断断不可叫她自如走去!
林礼也听到了,于是破罐子破摔,打算故意激怒容华阳,套出更多话来。她一面引着他在林子里绕,一面说着:“容少侠身负的绝学,只怕还没学出个样子来,教你人便先去了。方掌门此生清流,若是清醒着见到你的样子,只怕还悔恨当时教导你!”
其实也是个推测,他之前说过薛逸并非他的师父,那么就楼里如今境况来看,只能是方恨少了。
容华阳的三抄水确实是方恨少亲授,但其中委曲要比林礼想的复杂许多。他听着林礼的狂言,怒火中烧,脸上掩不住的憎恶。
他很想把她的嘴撕烂。
方恨少都没有说过他,她怎么配越俎代庖?
原是他差点忘了,自己开始在勾栏瓦肆里与人厮混的时候,师父已经病痛缠身了。原先还能在廊上远望他们操练,后来次数渐渐少了,再后来就是一直卧病房中,终日不见天光。
“缺月乃名门。艺高者肩负道义,想来方掌门一定教过你吧?”林礼继续说,“如今他受人所害、内力尽毁,你是怎么甘心就这么看着的?”
“他人所害?”容华阳猛然一惊,她在说什么?方恨少怎么会是为人所害?他脚上一下多发三分力,试图抓住林礼。
容华阳是没有那样的心机和动机加害于方恨少的,他竟甚至不知道其中的真相!林礼只觉得其中愈发混乱了。
那么另一位呢?
“薛逸一定很欢喜吧。是该说你什么呢?助纣为虐,还是狼狈为奸?”林礼冷笑着。
这句话一下给容华阳心上狠狠刺了一刀,身后人还没有追来,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一派胡言!”
她这盆脏水怎么能泼到薛逸身上来?薛逸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与父亲别无二致啊。
容华阳骤起,再次打出拳来。此时不知道问候了对面“父亲”的林礼还以为这又是从前那样的横冲直撞,但当那拳擦着她的脸过去的时候,她方从容华阳的力道里感受出微妙的不同来——
这根本不是内里虚空之人可以打得出的拳。气力抛开不讲,这一拳可不是先前的外强中干。拳下生气的风隔空打落树叶,带起林礼没有绾住的几缕青丝。
他又接连几拳,打得极有章法。虽然沉重而缓慢,但确实拳拳之中勾勒着果决。对面在限制着她的发挥,拳落之处仿佛筑起高墙,林礼只能拿着裁云左右回挡,却没能使出一招去!
林礼好像能看见他涌动的真气和内力,这不是什么野路数,是正经学来的名家拳法。
为什么和之前见的截然不同?难道,容华阳竟是极其能掩人耳目的吗?
不过沉不住气者,必然赢不下这一城。容华阳怒发冲冠,很快叫林礼找到了疏漏。此时的容华阳也不是她藏招拆招能糊弄过去的,于是她一式“追日”上挑青锋,又横出三道“开云”,破开容华阳拳法。穿云门“破风断雨”有拳法亦有剑法,拳法讲究快如急雨,剑法要紧在狂风之势。
那折断百草的气势,接着便叫林礼手中裁云一旋,在数剑之中全部绽放出来。
银光横到容华阳面前,使他不得不谨慎退却。
穿云门,修的就是一个“快”字,再草包的人此刻都应该看出来了。
“穿云的功夫?”容华阳问道。
林礼并不回答,只是告诉对面:“你在楼中如此久,不觉得焚的香和服的药可疑十分吗?回去问问薛逸,到底做得什么打算!”
此时的容华阳站在几步之外,林礼已然达到了目的。她嗤笑一下,手臂微张,脚尖一点便掠过林子里数条枝干,瞬息之间便把容华阳甩开来。
她得快回去告诉汪吟吟,即刻叫人来救出方前辈!
她轻巧地在林中树上绕过一圈,穿云门的滋养让她懂得如何风过无痕。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容华阳和一干弟子找不到方向,在下面急的骂娘。又向孙子借了一招“声东击西”,几次三番地用石子击飞远处枝叶,误导底下人的方向。
坏使的差不多了,林礼掉头一转,向雕花船飞步而去。
天色渐晚,太阳沉入水中,水天之接处一点点暗沉着。汪吟吟见林礼许久未归,从一直张望的船头跃下,此刻正在岸上树的枝头上接应。
“怎么?真是方前辈吗?”她问。
林礼被她拉住,方才又累的不行,索性全借她的力。自己是一分力也不使,被汪吟吟搂着带上了船。
“沉不死我。”汪吟吟小声叨叨。
林礼杀了她一眼,道:“说正经的。十有八-九。”
汪吟吟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船舱里正襟危坐着被自家主子抛出来给这两人打下手的万木。万木为人实诚,见此情景还以为林礼受了什么伤。
“林,林姑娘,哪里受伤了?下官去……”完了,这回去怎么交代。他想。“去请郎中”的话还噎在喉咙里,便听到林礼音色如常地说:
“你什么不用做。你只要去告诉他,让他直接带人来围楼。”
林礼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严重,连旁边汪吟吟都吃了一惊,又找补道:“不是围楼……就是,叫他给我带几个能用的人来,不用身怀绝技,能配合我就行。”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她麻烦尹信麻烦的如此理所当然。
“要救个人。”林礼接着说。
万木傻傻地应了一声,便要着手去办。
他刚欲出船舱,哪知迎面就上来一个人挡住他的去路。
一道黑影斜斜挤进了船舱。林礼和汪吟吟都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轻功无双,否则怎么连她们也觉察不到踪迹!
薛逸勾着笑进来,招呼似地问:“林礼姑娘,晚膳可用过了?”
玉面魔音。
作者有话说:
1.我回来了!今天一下课就开始写了好累好累
2.这周有个榜单会更1.5w(我真的想不到啊 现在一周写八千都费劲)
3.感谢等待一周的小伙伴们启州小高潮就在这两日!
4.国庆可以回家耶!!!
? 30、夜火
林礼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身旁汪吟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在她耳边念叨了一句:
“来者不善。”
来者何止不善,来者怕就是来要她性命的。薛逸既然能找到这艘船, 便证明他至少已经对林礼说的谎心知肚明。
还怎么周旋?林礼的指节在裁云的剑柄上摩挲着,犹豫着到底要说什么。
哪知薛逸开始绕着船舱缓慢地走, 四顾之下竟带了几分欣赏的意思:“这船看着很是精致,林姑娘的亲眷在启州做的生意想必小不了吧?手都伸到舒秀湖里来了。”
林礼心里叫苦不迭, 这事全赖某位镇抚大人。
亲眷的生意?是言屹的算计吧。她默默想着。可惜他想到舒秀湖里行船无数,想到此举安稳灵活, 怎么就没料想到薛逸是这样一个人物!
林礼倒也没工夫想“这也不能全怪他”,一面悄悄拉住汪吟吟的手, 一面往后绕,与薛逸兜着圈子:“薛师傅过誉了, 自家做的是小本生意, 只不过与水有些渊源罢了。”
薛逸往里走,林礼便往外绕,打算行至舱门便跳出回岸。万木在门边不敢轻举妄动, 却从林礼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指, 小心翼翼地挪动, 给林礼留出一个合适的空当。
“呵。”只听对面冷哼一声,步子突然停下了, “怪我, 原以为这般招进来的弟子不会有什么想法, 依着银子安心学艺便是。却没想到里面多了一个你。”
“也怪我,原以为无人处不惹人注意, 是最好的。若知道有你如此, 一定让宁嫣玉死也死在上边。”说着, 他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漆黑的眸子里折出一片深渊,凄凄道:“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呢?”
宁嫣玉,指的是宁姨吗?这是打算和她……林礼心跳仿佛停了一瞬。她自以为的风过无痕、自以为的无迹可寻,原来全叫薛逸尽收眼底。她飞身而出的残影、她摸上七层时的谨慎、她发现方恨少时的震惊,原来背后一直跟着薛逸的眼睛!
林礼快喘不过气了,下山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恐惧的滋味。她交遍孤鸿山群雄之手,除了顾惊涛,哪个敢跟她毫无顾忌地对垒?她十八年的修习,十八年的傲骨,在这一刻算是第一次真正遇上深不可测的对手。
他不同与顾惊涛,顾惊涛她尚且熟稔,懂得如何牵扯。但如今,如今她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对手。
薛逸知道她撞破楼中的秘密,断断不可留她了。
她有可能打的赢吗?林礼气沉丹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慌。
天下英雄往事,流散于顾忌与恐惧之中的,太多。她羽眉微蹙,预备薛逸随时冲上来。右手将剑轻轻提起,裁云已然露出一截银光。
万木必然能够自保,汪吟吟更不必担心,此时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安全下船的机会。
她要主动权!于是她丹唇轻启:“薛师傅说的话未免太奇怪,我听不懂啊。”
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已然是无用的了。林礼扔下这句话,与汪吟吟抓住机会向出口一闪而去,万木正侧身欲接应她俩——此时身后竟然爆发出一阵无端的力量!
力量里混着真气与内力,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无从说起的陌生力量。
那股力量太过强大,船舱开始剧烈地震动,连接在一起的木板发出“吱呀”声,仿佛下一刻船只就要全部解体。林礼本能地回头一瞥,好像看到薛逸只是推出了一掌!
这一掌石破天惊,竟能至如此。这与孟老的“移山拳法”相比,也并不逊色啊。那么他的内力,到底有几成?这张略显病态苍白的脸,藏着这样深厚的……
容不得林礼再想了,薛逸回旋一掌,似有铁钩子之力,一下将船体内浮动的气息改了方向。这三人不得自主,一时竟然都要被薛逸带回船里去。
“阿礼!”汪吟吟疾呼,她本来就在后面,如今更是难以动弹。她试一试借船体之力,却愈陷愈深了。
林礼见状,几炷香前还酸疼着的手臂仿佛借了神来之力,一手扒拉着舱门,再运气抗衡着薛逸的翻涌的力量。另一手用力将汪吟吟甩了出去。汪吟吟使力得当,飘出去的时候顺手拉走了万木。
汪吟吟飞出的刹那,眼神与林礼恰好对上,前者眼里溢满担忧,后者眼里只剩决绝。
如此偏执啊。
眼下林礼一人处于船上,船外天已经黑尽,舒秀湖水混沌在漆黑的天色里,只有其上燃着灯火的船只能提醒林礼水天界线的存在。它们要么是继续白日里未尽的繁忙,勤勤恳恳的为东南繁忙的漕运继续添砖加瓦;要么欢欣鼓舞地迎来夜色喧哗,许其上寻欢的人们一场彻醉,一场值得眷恋的人间烟火。
然而这端林礼身处的雕花船上,虽然也是燃着灯,可多数全叫方才的打斗熄去,坚持至今的孤烛一跳一跳,灯花闪烁,薛逸原本苍白的脸此时显得铁青。
这里即将经历的,是一场生死。
那灯影在薛逸脸上恍惚而过,又反将掠过林礼的红唇。万物处于一片模糊之中,苍烟楼的股票,死人般的方恨少,令人捉摸不透的薛逸,看似蒙在鼓里的容华阳……这些都叫林礼的思绪收了又断、断了又收。
她想知道真相。
但她得承认她打不动了,刚才救出汪吟吟后,她的手臂又失去了知觉。眼下薛逸运功十分,她只能靠着裁云强撑。
薛逸裹挟人的气息仿佛停了一瞬,只听他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林礼轻巧地往外移去,并不正面回答薛逸的问题:“哪有什么来头?一届无名之辈而已。”
薛逸看破林礼的小心思,大笑:“无名之辈?好一个无名之辈!”
那股气息卷土又复来,眼见就要把林礼撕成碎片——
好吧,既然走不了,就只能用刀剑告诉你我师承何处!林礼狠下心来,打算用一个林折云告诉她非到绝境不可乱用的办法。她“咻”地将自己臂上两个穴位一点,暂时锁住手臂的疼痛,猛然长剑一提,旋出一道寒光。
她飞身而起,直接顺着薛逸的气息向他而去,手中裁云上下横刺数下,穿云招式“梅州雨”之激烈势不可挡。
林礼直接踩上了薛逸的胸口,第三剑竟成功叫他臂上拉过一条口子!
薛逸大抵没想到林礼如此果决,一摸自己臂上淌下的血热,笑得更大声了。他的力量瞬间如烟花似的炸开,电光火石间,直接顺着上下,将船体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砰”的巨响差点让此时岸上的汪吟吟心碎。落地之后,万木马不停蹄地去搬救兵,汪吟吟则在找寻一个可能的角度,将林礼拉出来。她发觉太难了,她手中的火折子尚可以抵抗天色漆黑,而其中力量才是最为诡异之事。她舍身上前仿佛遇到铜墙铁壁,她用雷钧之力仿佛碰上一团软棉花。
她与林礼同时都在想这件事:这真的是可以修习出来的内力吗?或者说,这真的能叫做内力吗?
她恍神之际,船已经炸开来。好在摄人心魄的下一瞬,她终于看到了林礼,看到了她手中裁云折出的寒光。
飞出的某片小木片擦着林礼脖子而过,留下一道渗着血珠的痕迹。
浮在空中的林礼下意识捂了一下伤口,随即想起坠下去即是自己陌生的水域,漆黑如此,是万万不会有生机的。
权当一搏!她想。故而调动内力,意识摸到“双重”之理的门槛。
“提神灌气于脚尖时,切记亦要与脚尖收神收气”“身体轻时亦要重”“欲起时即欲沉时”。薛逸之言此刻在她看来仿佛金科玉律。她敛神屏气,于脚尖灌注一股微妙的力量,宛若雪松上虫鸣的涌动——
她踩住了!
如此绝境逼出了三抄水。舒秀湖水此时在林礼感受来与陆地无异,她身姿轻盈可以自由来去,水面眷顾着她!她抄水而起携水而落,与那残败的船体瞬间拉开一段距离。
薛逸意识到什么,黑夜之中声音幽幽传来:“真让你练成了?呵,想不到啊,也是一副晶莹骨!”
晶莹骨?林礼的思路霎时通畅了——是了,学三抄水必然要一副晶莹骨,这种骨架轻而锋利,才能与柔软的水面配合,将轻功溶于水中。
而这晶莹骨又不是人人可有,苍烟楼怎么敢打包票教这么多弟子?
“那些蠢材学不会的。”他轻飘飘一句话将林礼从思绪如麻里扯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承诺呢?骗人很好玩吗?”林礼质问着,她完全不能理解薛逸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学便是学了,有人上赶着来送钱,你不要吗?林姑娘?”薛逸鬼魅般的身影从水上漂来。尤其恐怖的是,在这样一片混沌之中,汪吟吟火折子的光太微弱,她根本看不见薛逸在哪?
“林折云的座下?”他接着逼问,“我苍烟楼与你穿云门素来无冤无仇,你何苦横插一脚呢?林姑娘?”
“见不平之事之事,自然鼎力相助!”林礼勉力周旋,她能感受到薛逸就在自己身边,水上一点涟漪她根本看不见,只能任由人家将她限制在某种阵中,手上裁云不能做毫无章法的进攻,现下竟只能用来防身!
林礼这十八年的岁月里,从没有如此想要光芒笼罩。
汪吟吟又无法涉水,只能在岸上干着急。她焦心之际,忽而感觉身后巨大的阵仗传来。
她回头,竟是大军压境!
只见尹信仿佛踏风而来,身后跟着的是启州驻地将领与一众有素的士兵。他手中举着火把,半边脸映得橙黄,却显得格外凛冽,看不出悲喜。
他的眼神在瞬息间便聚在舒秀湖上。明明是漆黑的,他却很能肯定她在哪里,也很肯定她现在招架不及。
“放火烧船!”尹信断然道,这个熟悉的声音同时也传到林礼的耳朵里。
林礼期待的光来了。
将领手下几个得力的士兵奔赴那只船,顷刻间,久经折磨的木船终于在火光里燃烧殆尽自己最后的寿命。
某个少年的心此刻亦是烧得燎原。
而那些担忧、信任、焦灼通通在火上浇油。
她能看得清对手了吗?尹信只恨自己没有,若是可以,当初一定多买几艘船,现在一并烧了,烧他个铁锁连环!
林礼被水上骤起的火光震颤,不过随即便冷静下来看清薛逸的位置。
他面色依旧是铁青的,步法诡谲。
破!林礼在心里吼了一句。青锋上挑,“追日”可以划破一切,从薛逸的戏法里钻了出来。
薛逸脸色非常难看,此时岸上的尹信沉声,声音却仿佛可以掠水越山:
“薛逸,你与贼人同流合污,作乱汇市,诓骗百姓钱财。此罪难当,速速伏诛!”
“就在今天,你苍烟的股票已经跌没了!你们的那些技俩,真以为骗得过本官吗?”
薛逸瞳仁一缩。
作者有话说:
1.我来啦 想不到吧我今天能在中午之前更新~因为是六点起来肝的
2.下午出去采风明天再更新各位宝贝周末愉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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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您的男友力爆棚的阿信又上线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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