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悔过
“哈, 苍烟楼确实在汇市中挂牌,却不知这违了哪条律法?”薛逸轻轻点在水上,慢条斯理地回道, “草民一介武夫,不知是惊动了哪位大人, 竟然值得启州这样大动干戈?”
那一团炽热光亮让薛逸看清岸上来者,方才的肆无忌惮见了队列整齐的启州驻兵, 到底有所震颤。
林礼找到了机会,借着通天的火光, 她抓住了这一瞬的破绽。于是纵身向前,手上裁云剑不知怎么成了许清如的长-枪, “青龙挑月”竟然在剑术中延伸出来。
薛逸堪堪闪过,此刻他的心全叫尹信那句“你苍烟楼的股票跌没了”给搅乱了。
这绝不可能!于是他才能镇定着反问。只是身侧的林礼不可不忌惮, 他只能调动气息, 勉力排斥,让她不来误事。
火光背后的少年一脸冷峻,赤焰烧着的眸子里冰冻三尺, 仿佛要射出利刃来:
“薛逸, 你当汇市是什么地方?无辜黎民清白钱, 快哉风卷得走,中政的眼睛就看不见吗?”
京官!
“快哉风”三个字一出, 薛逸便知是动了真格。他冷笑一下, 却还是不敢相信:“大人莫要诓我, 我苍烟楼的股票蒸蒸日上,怎么会听着大人一句话说没就没?”
那个人明明给他担保过的。薛逸咬着牙。
在湖上漂着的林礼皱眉。她虽然不明前因后果, 但薛逸的话中, 明明里里外外最在乎的是苍烟楼的股票。换句话说, 最在乎的是钱。
到底是什么让他非要死磕在这身外之物上?习武之人最该用心的,该是自己这一身修行啊。
只听明暗交织中立着的少年又缓缓道:“快哉风若真有你想的本事,今日在这儿听你抵赖的,应该是启州知州。”
是了。再怎么闹,也只是汇市的事情罢了。知州下令,府里千户领了人去抓便是。若非有外敌,怎么惊得动驻军?
东南商业重地,驻兵原本就少,启州州府下驻兵更甚,俱是精用。更何况没有虎符,知州也不要想调动。那么他打量着的这个年轻男子,又何止是简单的京官。
那么这股票,当真是,当真是……薛逸心里浮起那鹰钩鼻的一张脸,只想撕扯开来。
尹信要调兵来抓薛逸,也要归咎于苍烟楼的股票。
几天内,洪云酒楼和晶仪水粉的股票在令人意想不到的瞬息轰然倒塌,榜上苍烟楼的股票却一直在大涨,大有直接追平樊香楼之势。尹信当时冷眼看着,估算着这样的泡沫是时候该碎了。
但是竟然没有,苍烟楼水涨船高,直接和樊香楼平分了秋色。他登时觉得不合道理,一家武馆的股票到这里没有理由不跌了。难道是那四位还嫌赚的不够多吗?不对,有哪里出了差错。
一个骇人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苍烟楼跟这泡沫局的内里有勾结。那四人的名下他已经摸遍了,他们要中伤的是和自己名目相同的商人,当铺也好,酒楼也罢,又有哪一个开了武馆呢?
苍烟楼的泡沫能吹起来,不是这四位为了从中敛财,而是要助薛逸一臂之力。股票能涨到这里,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大笔的股票攥在某一位的手里不肯抛掉,剩下的买家就没这么快反应过来,所以价格一直在被盲目的抬高,泡沫也没这么快被戳破。
他要查汇市内部的明细。
他对叶泰初只放一半的心。但他若真的贪污其中,就一定有迹可循,银子绝不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是,他先调查完开明钱庄内所有相关记录,又托“瑾”在地下代为查看,将叶泰初所有的资金账户里里外外翻查一遍——没有暗里的庄子,没有私下控制的商户。除非叶泰初真的能在宅子里放着无数白银发霉,否则就这些钱脉流向来看,他相当干净。
尹信信了八分叶泰初的诚恳,故而借他之手,终于看到了汇市内部的记录。不得不说,这记录和京城里的账比起来,粗糙而杂乱。归类摆放、誊写抄录,都让人只想撕了它。还好他耐得住性子,一页页排查下来,总结出两件事。
一是,薛逸本人的身家,基本都在汇市里了。百来条记录看去,他算是没什么投资眼光,基本也就是回回本。
二是,苍烟楼四成股票在快哉风手里握着。只要这四成暂时不出什么意外,苍烟楼构建的虚妄就暂时不能为人知晓。
按理说,他查到这里,已经可以叫叶泰初自己来接手了。该查抄的查抄,该整改的整改。但叶泰初看到这如山般的证据时,他却并不愿意相信。
“言大人言重了,汇市之中,几经盈亏,风险便是有的,一切都尚还在试行之中,说是有人幕后操纵,也太……”叶泰初拖踏着长音,像是在安抚尹信,让他放过这件事。
要不是尹信已经将他的底细查了个里里外外,现在连他府上买油用醋钱值几两都晓得,他都要怀疑这叶泰初才是这场闹剧背后的推手。不过很快他想通了原因,叶泰初是断断不敢如此离经叛道的,他要往京城爬,他想要政绩。
税收是他的政绩,汇市也是。汇市一关一改,商事的税收就要大打折扣,他拿什么去拼?他已任满五年,今年一年如若不出岔子,合着先前的功绩,他就会是监察官在京里美言的第一人物。
在之前,尹信甚至挺佩服叶泰初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他做官是个人才,但他决不能在大是大非上认不清楚。汇市如今的隐患若放任自流,足以摧毁整个启州商事,倘若推广至整个乌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尹信不能跟他把太极这样打下去,他要叫叶泰初自己看看,泡沫是怎样破灭的,启州无辜的商户是怎么遭受这飞来横祸,无辜的孩子又是为何没了爹娘。
于是他借苍烟楼做筏子,带着叶泰初,连着两日在汇市里守株待兔。除了快哉风手上,剩下苍烟楼的股票他收了个七七八八,直接成为与前者抗衡的最大股东。在昨日下午,他全部贱价抛售——
虽然他这一招有些“伤敌一千,自损无数”的意思,但今日下午汇市再开市的时候,苍烟楼的股票确确实实是直接砸到了谷底。
其间无辜买家怎么样的动荡与恐慌,怎么样的哭泣与嘶吼,怎样的无力回天,都叫在汇市角落里站着的二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要跳脚骂娘,要抱头痛哭,要引决自裁……
一支股票的崩盘,输掉的又怎会只是挂牌的商户啊。
尹信看向叶泰初,缓缓道:“叶大人仔细瞧瞧,这里有没有你的故交?”
叶泰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其实在先前尹信摆出证据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其中隐患。但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他都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失败。
直到面前这一幕将他仅存的幻想彻底击碎。
他看不得启州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凄惨至此。
而之前又有多少人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他不敢想。
“人都有私心。”尹信接着说,“只是要对得起良心。叶大人当初为何做官?”
做官要有政绩,但做官不能只是为了政绩。启州在他治理下安宁的种种在叶泰初脑海里一闪而过,与眼前的水深火热看不出任何干系。
他哑住了。一切也算因他而起,若不是他放任汇市发展,若不是他考虑不周……
“亡羊补牢,尚未晚矣。”尹信顾自道,“等会儿我会让人把这些股票全部按照先前价格收回来,这里的人,到底无辜。”
“多谢言大人,卖我启州这个面子。”叶泰初愣愣抬起手作揖,之后不敢对尹信说半个“不”字。
叶泰初为先前失职,提审四人的重活自然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地在州府里正待着,周旋到夜半也不会有怨言。
而尹信以为一切都处理妥当的时候,突然从“瑾”那里收到消息——启州城里运进来好几车的兵器。本来这事没什么,往常也有做如此生意的商队经过,不过就是在过卡的时候麻烦些。
但诡异的是,这几车兵器没有在城关留下任何踪迹。是“瑾”在办事时偶然瞧见的。按他的意思,藏在粮草车下,被捂得严严实实,若非一处斧钺的错漏引他注意,就能蒙混过关。
更让尹信不安的是,叶泰初根本拿不住快哉风,其他人有名有姓,也登记在籍。可快哉风却找不到踪迹,他名下的当铺里也没有消息。
一切的反常让尹信警觉起来。武器车并不在原处,千户府里所有人手都已经出动,有的去寻快哉风,有的去找这下落不明的武器。尹信瞧着一点点黑下来的天,心中那根弦一直紧绷。
快哉风此人并不简单。尹信在凝视黑暗。
敌在暗我在明,是以只能辛苦启州的驻兵今晚破天荒的出来巡街,闹得百姓看了新鲜。
后来便是遇上了万木,心中万种担忧又被牵扯。于公,这薛逸是要抓的;于私,他卖给启州的脸面,就请启州驻兵还了给他心上人吧。
“薛逸,你师承何处自己可还记得?方前辈教的一身功夫切莫作践了!”林礼的声音清清冷冷,她想分散薛逸的注意,叫他在自己和尹信两端顾着,好露出破绽。
毕竟薛逸能调动的这股气息太诡谲,她很容易处于被动。
谁知面前薛逸发出一声尖鸣,随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林姑娘,你在讲笑话吗?”他像是在询问,却根本没给林礼开口的机会,“你穿云门清高,行侠仗义、仗剑潇洒的时候,有人要去与牲畜抢食吃啊。”
“林折云的徒弟,没吃过苦吧?”他又问。林折云的小鬼,穿云门下百般呵护养出来的东西,哪里能知道当年方恨少从玄罗山把他带出来时候的窘迫?喝风饮露,枕风宿雪,沿途为了半两碎银什么苦活儿都干过。
后来遇上恩人,资助他们许多。好不容易在这舒秀湖畔结了楼、收了徒,方恨少倒是很大方地拿钱去赈灾救民。可考虑过他,还有师兄的死活——那蠢笨单纯的容华阳的生父。
他叫方恨少“师父”到如今,却有一半时间想着怎么取代之。
林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身体上的苦她肯定已经吃尽了。不过薛逸的意指,应该是钱财方面的苦。
“你受囊中羞涩之苦,便要吃尽别人的钱吗?”尹信的声音也传入薛逸耳中,随之落下的似乎还有一声冷笑。
哪知这层冷笑最能激怒他。他幽幽着:“好,好。一个林折云座下的小鬼,一个京里来的索命。我瞧你们倒是很有缘分,是不是先前说好的,要一齐把我逼到这样的境地?”
“苍烟楼起,遂我心意——”轰然间似有惊雷炸开,水面上卷起好大波涛。薛逸的气息猛然又引来一阵暴发,林礼反应迅速,堪堪稳住,裁云掠起水光,甩了薛逸一脸。
可薛逸一动不动,仿佛未曾感受到。那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了,并且越来越大。
林礼倏地抬眸,她瞧见在火光的掩映下,从苍烟楼里头跳出几具人形的东西。
随之而来的,是大片方才还在看热闹的苍烟弟子。
她镇定心神,定睛一瞧,才发觉那几具人形,不正是许清如之前跟她提过的那几位吃了一年丹药的弟子吗?!
作者有话说:
1.尹信:原来到头来在汇市里亏最多钱的竟是我自己
2.薛逸:不自觉间看透什么
3.累死了累死了今天的更新来了感谢一直跟我到这里的读者们爱你们
4.怎么写了这么久我最想的那个人物还没出来……下一章下一章一定到!!
? 32、惑人
只听薛逸又是一阵断喝, 道:“苍烟弟子听命,今有贼人,辱我门下, 可尽杀之——”
苍烟楼的弟子几乎没有能真的掌握“三抄水”的,两位高人在水上斗争, 他们也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
这些血气方刚的弟子听见师父召唤,喊打喊杀, 尚未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冲动的,本欲向尹信等人提刀砍去, 却发现这身后站的是大批的启州官兵,挥着的刀愣在半空不知所措。
这砍吧, 便是与官府作对,称为反贼不为过;这不砍, 自己师父正在水面上发着疯呢。
很快便有诸如许清如这样清醒理智的, 向带头的尹信询问原因了。
得知是薛逸一人的糊涂账后,那些提着的刀便都缓缓收了起来。名义上,薛逸确实是各位的师父, 但这师徒情分里有多少是真情实意, 有多少是托银子的关系, 大家都心知肚明。
更何况,苍烟楼里多少蒙骗坑人的事情啊, 学费高昂, 伙食极差还死贵。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 之前只是忌惮功夫未成,敢怒不敢言罢了。薛逸又怎能希望这样脆弱的联系, 能叫这些弟子为他卖命呢?
于是乎, 方才在薛逸一声召唤下蜂拥而出的队伍, 又一下缩了回去。
岸上的尹信替薛逸挤出一丝苦笑。
汪吟吟提剑的手也缓缓放下,这好像又不用她出力气了?
“妙哉,妙哉……”薛逸的声音沙哑,“算是我的妄想。”
“总有人比你们听话——”他声音一转,随即指尖向前,指引着那几具人形,向林礼扑去。
林礼抄水而起,躲避着薛逸和人形的追杀。薛逸有心把她缠在水上,这样岸上兵家除非引船而来,否则都只能干瞪眼看着。
他有的是机会逃出“天罗地网”。他费尽心机一年年的筹划,何其艰难地叫方恨少一点点病下去,又何其艰难的掩人耳目……竟全数让眼前两个不知深-浅的小崽子捅了出来。
时至如今,必得叫穿云门记下他这个仇人!
林礼一面退让,一面惊奇地发现,这些人形看似僵硬,但在水上的动作竟然极其轻盈,与熟悉掌握了“三抄水”别无二致。
“薛师傅,我这十八年见的晶莹骨,也没有今晚见的多啊。”林礼确认不了面前这几个人形算做什么,他们显然是活的,但却听凭薛逸指示,为了他甚至直接往敌手的剑锋上撞。
薛逸把他们用作诱饵,牵制住林礼,让林礼露出破绽,哪怕是要他们用命来抗。
薛逸不顾忌他们,林礼当然不能。她深知这具是是无辜之人,大抵是因为那香与药才沦落成这样。不知有没有康复的机会,她当然不能一剑一个直接结果了。
于是她右手执剑,在薛逸推来换去的掌法里寻找破绽。薛逸的掌法确实难以预料。他左掌推来不用配合右掌之力,以为他要孤拳直下,右面的力气又不知何时运了起来。
确有玄罗缺月的“盈亏之风”。说来可笑,林礼出身穿云门下,第一次亲身领略其他名门的气派,竟是从薛逸手中。
左手握拳虚挡,阻拦向她袭来的人形。林礼使力得当,拍在他们肩上即可暂时退敌。不过从这一拍里她琢磨出一样来——她感受不到这些人形体内的内力变化了。换句话说,这些人形体内应是虚空。
而且,这不止于内力的虚浮,是内里整个儿都垮掉了,和久病之人如出一辙。
那么他们能浮于水上,靠的便不是“晶莹骨”了。天生一副晶莹骨的人,骨架至轻,调理内力至一定程度,便可掌握三抄水。而这几位,显然是因为身体成了空壳,才能轻到踩住水面。
但是这样状态的人,自己根本运不起力。身体就算轻成空壳,怎么能在水上起落?
是有人于背后“拎”住他们,用自己的内力随意调配他们,好比木偶戏一般。
林礼持剑动作的手顿了一瞬——薛逸怎么会有这种能耐!
“习武者,修己性也。”迄今为止,所有武门名学里,都严令禁止弟子修习这样控制干扰他人内力的武功。
这是,这真是,某种邪道!
薛逸身上一切诡秘的气息、无解的拳法一下都有了解释。他是怎么得到这样的秘法的?林礼从小听到大的是,一切后面缀了“魔”的字眼,经“霁日”之年,已经被全部消除。
她眸子里闪过的一丝迟疑叫薛逸捕捉到,只听他冷哼一声,道:“晶莹骨怎么人人会有?林姑娘,惑人而已。”
惑人们随着薛逸的情绪起伏而动作,在他分出神来说话的片刻没有上来围林礼。林礼瞬时明白其中道理,寻着脱离的办法,讽刺他道:“薛师傅有本事,教出这样许多超凡的‘三抄水’。让我猜猜,几分缘于那香,几分缘于那药?”
“呵,”薛逸声音淡淡,满不在乎,“他们资质这样蠢笨,又打定主意要学成,这不是恰好遂了他们的心意吗?”
“怪不得苍烟楼说‘包教包会’,原来是薛师傅有这样的手段。”林礼吃吃笑了一声掩他耳目。
她虽然义愤填膺,却也顾不得指责薛逸承诺在先的无耻欺骗行径——他显然已经不能被“道义”二字所指责了。而眼前两个惑人动作正迟缓,给林礼留铱誮出了一道缝隙。她抓准时机,裁云一挑将薛逸挡住,接着点水一跃,向岸边而去。
适才岸上,尹信看着林礼在水上被薛逸越引越远,心急如焚。他有一瞬真的想动用水师来解决薛逸这个出奇的麻烦。只是战舰现下不知在青安江哪处泊着,真的要等调来,林礼怕是已经血染舒秀湖了。
黑夜泅水若无奇袭之计,乃是兵家大忌。况且薛逸灵活,这盲目投入是傻子才干的事。尹信一时间发现自己竟然只能“隔岸观火”。
举棋不定之际,他想起那日三脚撂倒大汉的林礼。林礼并不是京城那些娇柔的贵女,她在孤鸿山的风日长养,在林折云苛刻的教导下成就自己一身的功夫。她骨子里已经镌着的理智和冰雪,又怎么会叫他昏头到这样的地步?
女侠。尹信唇边竟然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她当然有她脱身的法子,但她交代的事,得是自己来做好。
千帆一时间痴傻了,殿下不是担心过头了吧?神智还清醒着吗?
下一刻只听尹信声音又冷峻如常,他号令身后:“围楼,救人。”
万木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要救出方恨少。
兵长即刻整队,启州驻兵人少,早已习惯如何以精取胜。苍烟弟子不敢造次,只看小股部队分头奔出,苍烟楼如入万山围子里。精锐的一支蓄势待发,马上便要直上第七层。
这时候,队列前忽然砸下一副流星锤,险些就要撞上一个兵的脑子去。
“且慢。”那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一众兵家抬头一看,来者头包棕色头巾,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溢着杀气。这股杀气从他方才扔下的的流星锤里就窥见一斑。
这令人惧怕的气力,属于容华阳。
“这位弟子,我等奉命查楼,莫要违逆!”带头的兵长冲楼上喊道。
“这是我家,”容华阳从楼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人前,睥睨着面前,“岂容你们来放肆!”
是了,别的弟子与苍烟楼不过银两的联系,而容华阳却是一直长在这里啊。别人可以不在乎薛逸的死活,但他必须在乎。
方恨少当年从玄罗山只身而出,几乎没带什么盘缠,跟着他的弟子这一路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那段令人不忍回首的迁徙岁月里,容华阳的爹容川曾经体力不支倒下去过,薛逸曾经卖艺乞讨过,其他弟子也经历过无数的血泪。
唯独当时只有六岁的容华阳没受过什么苦。大家筹到的粮食最先将他喂饱,得来的银钱给他买新奇玩意儿。此事自不必提容川。方恨少一身苦痛时还不忘拉着他的手,给他讲“三抄水”的要领;薛逸穷的当啷响,却拿出那仅有的一个铜板给他买泥人玩。
当时为了筹集盘缠,替一家人走镖到启州。中间遇到雇主的仇家,拼死厮杀保全货物。到地后雇主感激,资助他们在启州结楼。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从此可以安稳度日,没人能想到容川骤而发了病,一夜之间就没了。容华阳的生母很早便埋在玄罗山下了,他这下彻底成了孤儿。
方恨少和薛逸把他拉扯长大。他叫方恨少“师父”,是他最小的徒弟。叫薛逸原本应当叫“师兄”,可他那时不知犯哪门子轴,不愿意这么叫。
他就叫“薛逸”,而薛逸也从来没有纠正过他。而是代替了容川,对他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供他吃穿,纵着他开心。
他于习武一事上并不用心,在闯祸撒野上倒是很在行。方恨少从前还能严厉管教他,只是后来一日日病下去,便力不从心了。大概一年前,他彻底卧床不起,是再也管不着了。
薛逸手下好几十号弟子要教,自然不能日日围着他转。他可以夜不归宿,可以流连烟花之地。
他生的不俗,温柔乡里那些女子都很喜欢他。
薛逸没有和方恨少一样跟他念叨过仁义的道理,而是告诉他及时行乐。
“华阳啊,你父亲隐入尘土了去,你要好好儿活,不喜欢做的事情可以不做。叫他在天上看着你开心,也能高兴。”薛逸拍着他的肩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正式而温和,他根本没想过其中对错。
看这场面上僵持不下,一时有大动干戈的意思,许清如觉得她得拦一拦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师兄。
“容师兄,府上自然有府上的道理,要是本就清白,又怎么会被构陷。”许清如并不清楚楼上的掌门牵扯众多,朗声说道,“不如随着他们查清,自然有个结果。”
她手中长-枪撞了撞地,吸引众人都看过来。在苍烟楼中这些天,她原本对这儿有了些感情,但直到刚刚借着火光看到那些惑人可怖的样子,又联想起林礼的欲言又止和那片药,瞬间想明白了些什么,后背一阵发凉。
尹信其实用不着几句话,就瓦解了她之前对薛逸的尊敬。
怪不得那药不要钱呢。
“哪里轮得到你说话!”容华阳厉声,就要上去摆开架势。
天地轰然间诞生出了什么。那阵巨响好似发生在湖上薛逸又一声尖鸣之后,他决不允许林礼逃出他的布阵。
既然寻常惑人困不住你,那么就看看他吧。薛逸扬一扬手,苍烟楼的第七层轰然炸开,一个人形从中一跃而出——
这声突然来的巨响将攀在楼梯上的启州驻兵吓了个够呛,这是什么东西?
林礼心当啷一下,偏头望去。
他一点点靠近了。面色死灰,双眸是漆黑的——
正是方恨少!
林礼震惊之余,瞧到方恨少身后一艘小船驶近了。这小船身量太小巧,如同鬼魅一般在黑夜中穿行,竟然避开了火光的映照,直冲她而来。
而这一刻之前,谁也不曾注意到。
作者有话说:
1.终于来了这一期榜单字数终于完成了
2.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3.28章补了一个设定霁日之年之前忘写了不好意思各位小老板
4.国庆快来!!!回家多写!!!
? 33、揉碎
与其他惑人惨白的脸不同, 方恨少的面色灰里带黄,身子也并不僵硬。他越出苍烟楼的时候大抵是直接冲撞出来,手里捏着一根断裂的木头, 显然不知道疼。
薛逸不远不近地横在岸前,岸上的尹信拿他没办法。中间隔了个方恨少, 林礼也束手无策,只能先对付眼前。
方恨少右手抄着木头, 犹如持掠一柄长刀,对着林礼带起一阵莫名的力量, 将林礼直接裹挟其中。林礼的目光被迫离开那艘鬼魅般的小船上,钉在方恨少身上。
她后颈上密密结了一层汗, 知道这绝对是比薛逸更难缠的对手。
这层力量之下,舒秀湖的水似乎都开始背逆初始的方向, 开始以方恨少为中心聚拢而来。而林礼踩在水上, 俯仰之间堪堪躲过方恨少木头的鞭打。
林礼在这样的闪避之间始觉她是悲哀的,她心知肚明面前的方恨少并未用尽全力。他的功夫配合这一块潦草的木板,竟营造出如天上月般圆缺的声势, 是真真的变幻莫测。
右边出现空缺的时候, 他能迅速转身, 以左拳挡住林礼试图破开包围的线路。左右交替之间、旋身反复之时,把林礼的步伐彻底封在里头。
林礼只能正面迎敌, 想用裁云劈断他手上横木, 开辟出一场赤手空拳的较量。可是方恨少身边的气息根本容不得裁云刺入, 他沉气撩手,便可将林礼的攻势全部别开, 叫她三分力做五分打在自己身上。
她握着裁云的手冰凉冰凉, 本能地掠水撤身拉开距离, 寻找着方恨少戒备薄弱之地,却突然被木板飞来一击断了去路。
这并不是为人周密的习武者可以做到“一步三算”,而是在第三算之后算了千百万步,她的一举一动,裁云的一起一落,都让方恨少尽数破开。他好像在她身边织起一张大网,预料到她想脱身的所有线路,又把每一条都死死堵住。
他掠水而来,又抽身而去,一拳一掌便可叫她如临大敌。而她困于其中,手中的裁云似乎瞬间成了废铁。
她从薛逸手上初尝这“盈缺之力”的威力,却不想那只是看到皮毛。
他明明已经是惑人了,怎么能自己调动力气的?
变幻莫测,难料其手,缺月派,玄罗山。林礼皱着眉。
林礼的鬓角叫方才飞来木板带起的水打湿,这远远赶不上曾在对弈中断过筋骨的前辈们,却叫她感受到一阵无边的悲凉。
她破不开,她太被动了。她只能在方恨少的陷阱里,躲避着其他几个惑人,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薛逸掩着嘴做作嗤笑。
这是杂念。她知道是大忌,却又止不住去猜、去想。
一场无边的惶惑。
她却步,一心绕开惑人的包围,中间步子却乱了。她差一点儿以为自己要坠入水中,但是没有,中间这一下,她竟然落在了那条小船的篷顶上。
林礼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泊在了此处,方才应对方恨少的时候,就见它直冲而来,却未曾想是这样救了自己的急。
只见几个惑人迎面又来,船向须臾之间变换,直接正向他们冲去。林礼先是诧异,接着心领神会这一着,提身一跃,裁云旋开了这场围捕。
特意来接她的?这毫秒的疑惑之间,她低头瞧见一张熟悉的脸,纵然他带着顶斗笠——
这撑船的,不就是那消失已久的老大爷吗?给苍烟楼扫地的那位,还有撑船这手本事?
接着,只听“咯噔”一声,另一支篙杆被抛下。黑夜之中,船上一个身影抖动了一下,随着摘下了带着的斗笠,一道白光横出——
来者跃出船身,轻飘踩在水上。冲着方恨少之外的惑人胸口各来一掌,片刻间便让他们不再有异动,头垂着,竟全数乖乖退回薛逸身边去。
“惑人,纵着旁人养着,自然要经脉畅通。”那人念了一句,声音竟然听来很熟悉,“封了他胸口天池穴,就动弹不得了。”
这是在和她解释吗?这个人,这个人是——
“小礼,功夫还不到家。”他冲林礼笑了一声,“不过这是什么地界?谁也休想欺负我岳为轻的师侄!”
“四师叔!”一阵莫名的情绪袭上林礼心头,围困她的铁壁叫人瞬间撕了开来。
岳为轻哈哈一笑,道:“不来救这个场,以后孤鸿山的山门我怕是都进不去了。”
四师叔刮来的是一阵及时雨。林礼暗自思忖这一遭是多么丢脸,以后回山了肯定要遭人耻笑。但若是没有四师叔,只怕她连遭人耻笑的机会都看不到了。
四师叔,以后您若回山,让我亲自来给您开山门,一路给您护送上小云峰。
林礼可以再想的周全一些,譬如怎么让她师叔避开小云峰全年的素斋而吃到梅州烧肉。但是这样的境况下,岳为轻不能纵着她瞎想了。
“丫头,不要愣神。”他早从林折云的口中对林礼的脾性略知一二,“璇玑渡,可知道怎么走?”
璇玑渡,乃是穿云门下一种阵法。其需四者共同配合,列阵效法北斗前四星形状,构建四方牢笼,限制敌手招式发挥,将其囚于其中。
故有“璇玑”之名。
这样的阵法,靠的是四人携手的内力和默契。她和师叔才两个人,怎么能结成这样的阵法?
"这是水上!"岳为轻道。
是了,这是水上。跃起降落能比陆上更加轻盈,若她找对方位、跃得足够快,便大可抵二人之用。将人困在其中,是可行的。
那边的薛逸显然已经注意到风向变化,冷哼一声,向此飘来。她没时间犹豫了,跳跃起来,探索两个合适的点位。
“丫头,别傻。我要你一人走璇玑!”岳为轻回头冲她一吼,驱身就要去拿薛逸。
林礼瞳仁霎时震了一震,一人走璇玑?这是要她一个人困住方恨少?
诡谲至此的盈缺之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慌乱,只能是硬着头皮上。
不过在身体本能地跃出“璇玑渡”的第一步时,她一下子弄懂了师叔想让她做什么。
她只要更快,便能与“璇玑渡”之中一人抵做四人之力,她要困住方恨少。
惑人的命脉都在主子手上,方恨少其身再怎么厉害,现在仍是惑人之身。只要薛逸慌乱,其功力必然大受影响。她方才困囿其中,看着薛逸逍遥在外,只在方恨少结的囚笼里探寻出口,竟是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蠢哪。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姑娘,接着!”身后篷船里,那老大爷喝了一声,一条结实的麻绳已经扔到她手上。
还要活捉方恨少?林礼飞快地瞥了一眼要与薛逸缠斗的师叔。
师叔,这难度有点大。
她默默念了一句“穿云护我”,接着飞身而起,走起“璇玑”之阵。第二步、第三步……
她发现里头方恨少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可以容她一圈一圈缩小包围——
那厢,岳为轻快拳无双。这并不是林礼的“轻而快”,而是“重而快”。粗粗两拳,虎虎生风,一拳叫薛逸乱了阵脚,一拳正中其肩胛骨。
真是一座山林养大的,打人最喜肩胛骨。汪吟吟已经从这身手里看出来者为谁,先前的心急火燎仿佛遇了甘霖,一下平静起来。
“师叔!”她的声音掠水而来。
“原是知道,绝不会只林礼一个的。山里边放心不下!”岳为轻挽剑应敌之际,竟然还有闲心应一句,在岸上汪吟吟看来几与谈笑无异。
汪吟吟明白问题不大了。师叔消遣着玩呢。
尹信听着了,也随着汪吟吟眼神的方向望去。大侠手持一柄短剑,不如裁云来的风流潇洒,却显得更轻巧灵便。这一柄短剑使得,好像身上背了数十支箭镞,在顷刻向敌手射-出去。
一身魁梧,归剑入鞘之际,拳法并出,似有雷霆万钧之力,薛逸根本无从还手。
这拳太快,太急,太重。不论为何,纵一遇之,皆可被粉碎,使见者无不叹之。
这与林折云点到为止的态度又是截然不同的,这股天生神力太霸道,就要学盘古与斧头间开出一片天地来。
林礼和汪吟吟骤而懂得了,为什么穿云门下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岳为轻的功夫,并非穿云的典型。
因为这样的力量大到恐怖。穿云门不主修。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天上白云不能幸免,亦可碎之!
尹信能确定,这便是他少时遇见的大侠。
薛逸被打的自然是节节败退,他那股叫林礼疑惑不已的气息撼动不了岳为轻。他清楚岸上官兵森严,没有活路。
又是一眼,他瞅见已经将方恨少捆住一半的林礼。
他心中无端生起一股恨意来,这个小丫头,拿她竟然还拿不得了。叫她偷师而成“三抄水”,几回惑人困之不住,眼下方恨少竟然还要让她活捉!
他伸手空中一抓,林礼用麻绳缚了一半的方恨少突然暴起,向着薛逸的方向直冲而去,挡在薛逸跟前——
生生为薛逸挨下岳为轻索命般的一掌。
岳为轻原本打得酣畅,这掌推完,连自己都愣在原地。
他清楚,这是中伤不得的,便急忙伸手去揽。
他接住方恨少的身子。
林礼一只手里拽着麻绳,为了防止滑落,原本拿着绳子在手腕上转了几圈。现下几同拽了匹脱缰野马般,一齐被薛逸拽过去。
方恨少挡住岳为轻的攻势,反而是林礼与薛逸面对面对上了。
不过几个拳头的距离。
此时,林礼只得放弃被麻绳缠绕的右手,要来腰间提裁云。
薛逸冷笑一声,向林礼空着的左手袭来。
林礼反应够快,只叫他抓到一瞬便挣开——
但有一点失策,薛逸竟然撕开了她的袖子,连着里头的那个珍袖袋子也被撕了出来。
碎月簪!
自上次在落霞关受过何家奶奶的提点以后,她不敢将这簪子戴着,也不敢随意将之放在哪个包袱里,便捻了一个珍袖袋,贴身藏在袖口里。
薛逸攥着这小巧玲珑,碎开袋子,将碎月的墨白直收眼底。
他的眼底动了动,竟然没顾林礼裁云的剑光,将碎月簪对着月光和火光反复查看。
“我不知道薛师傅还有夺人所好的习惯!”林礼见身后无忧,一剑“回雪”伸了来。
薛逸狡猾,故意攥着碎月,在她跟前比划,闹得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林姑娘,不用急着动手。”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我们原是一路人。”
林礼晃了神,什么叫,我们是一路人?
就是那瞬间的慌乱,瞬间的杂念,让薛逸有了可乘之机。
他调动气息,缺月掌法再次上手,直向林礼推来——
林礼反应过来时,竟然差了一步,脚下三抄水没能踩住。
她竟被那一掌逼得落了水。
薛逸阴恻恻的笑容留在风里,只身遁入黑暗。
尹信在岸上已见端倪。他记得,她是不会水的呀。
与此同时,将方恨少抗上岸的岳为轻也发觉不对了,湖面上一时竟然没了声响。
“吟吟,小礼她会不会水!”他向汪吟吟吼了一声。
“不会呀,我俩都不会呀——”汪吟吟几乎快哭出来了,“没教过——”
岳为轻再入水中时,尹信已经一头扎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1.让我看看,是谁国庆不放假还在更新?
2.明天可以去看临姐了,开心
3.三号回家,不更新
4.各位宝贝国庆快乐!!!
? 34、引灵
四遭仍然是漆黑的, 不见一点星子和火把映出来的光亮。
这是何处?舒秀湖面上吗?林礼环顾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
方恨少、惑人、师叔、岸上的尹信和汪吟吟……一切有形之物不知何时通通灰飞烟灭,只剩黑夜之中连自己也看不见的身躯。
我……这是在哪儿?林礼缓缓走了几步, 却发现自已脚下也不是水面,自己脚踏的不知为何物。
倏忽间, 一道白光闪过,薛逸的脑袋好似根钢钉, 突然从无边的黑暗里钻出来,指着林礼, 阴恻恻地来了一句:
“同路人!”
林礼下意识地探向腰间,却发现空无一物。她的怒目震慑不了薛逸, 反而勾起他狰狞的一笑。
“后生自梅州孤鸿山游历至此,先前从未听说过‘苍烟’二字。薛师傅这句话, 后生可不敢认。”林礼往后稍退, 沉着声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薛逸仿佛洞穿她的心思,大笑一声:“孤鸿山?你是生在孤鸿山的吗?”
接着,他将手中那抹墨白向林礼掷来, 林礼本能上前去接, 却什么也没能触碰到。
碎月簪霎时消失, 向前扑去的林礼也没能抓住薛逸。薛逸的脸拉长、扭曲、变得支离破碎,接着也彻底消失。林礼这一步向前, 直接陷了下去。好像遇上了极高极险的山崖, 失足从上边跌下来。
这层黑暗过后, 是更深的黑暗。
她伸手,什么也抓不住。最后只能听任身子往下坠, 粉身碎骨也好, 却怎么也坠不到底。
那样无力的瞬间, 她脑海想的全是:
她那素未谋面的父母怎么会留下碎月簪?银子封住的更大的秘密,到底指的是什么?
她怎么会和薛逸这样的邪魔外道是同路人?
忽然,腰上传来一阵温热,似乎是人的体温。
她好像被强有力的手臂托住,没有再坠下去。
她好像听见风过松林的声音,却不是孤鸿山的雪松。
……
天色渐晓,舒秀湖上那艘雕花船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火光遇晓光不敌,羞愧至死不知何时灭去。血雨腥风被黑夜卷走,舒秀湖上好像从未经历过一夜的厮杀,平静如初。晨间的水号子如旧,货船早早下滩,对于水家来说又是反复到无聊的一天。
苍烟楼仍然伫立,没人注意到侧面一道长而可怖的裂痕。晓看红湿处,楼身氤氲于水汽之中,仙家气派依旧。除了昨夜里的兵家和厮杀过的双方,谁也不知道换了人间。
只是不知楼中弟子经此一遭,此后命途几何。
汇市今日没有开张。叶泰初连夜约谈三巨头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大户在夜里就得了消息,伸长着脖子等着天明,观望这形势如何。这些个能在汇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家伙到底造出什么孽来,值得这样兴师动众。这对此后汇市股票的涨跌会有什么影响?自己早市该收什么?
任是谁也没能想到,这三个人压根没出州府,连同汇市也是直接关了。
问起,只是答道官府有令,封禁数日。
此刻,启州樊香楼。
浅色的幔帐拢着,穿金绣着吉祥纹样。一位年轻姑娘杏眼紧闭,肤色却不似几个时辰前那么苍白,血色一丝丝慢慢爬上来,叫看着的人一点点把心放下去。
只是不见醒。
汪吟吟夜里不曾歇下,如今在房里焦躁地踱着。已经按照指示,将林礼腹腔中的水全部压出来了。大夫明明说不妨事,怎么好几个时辰过去了,人就是不见醒?
汪吟吟急的一跺脚,转身就要再去找大夫。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是实木床被拍打的声音。
“簪子……簪子……”
她猛地回头,瞧见林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直起身来,哑着嗓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叨着。
“阿礼,你醒了!”汪吟吟及时遏制住自己想要扑上来的欲-望,又仔细问着,“可还难受?”
林礼摇摇头,只是眉头难能舒展。因为她瞧见小几上的香炉里正焚着香,闻着是丝滑舒心,但她此时对一切香药之类都本能地排斥,抓起被子的一角虚掩着口鼻。
“那么,我去叫师叔?”汪吟吟又问,她小嘴一撅,“都可担心你了。你若是折在这里,孤鸿山我也没脸回去了。”
“死不了。”林礼低低说了这三个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两只手臂都酸痛非常。一开始应该是麻木了,缓了一阵才知道是疼。
“薛逸呢?”她问。
“嗯……”汪吟吟不知怎么回答她,薛逸跑得无隐无踪,尹信纵兵将舒秀湖畔都找了一圈也没寻到踪迹。
林礼看她语焉不详,内心已是明了,只能恨自己无用。
汪吟吟捕捉到她吃痛的神情,一时间着急火燎。可平日骄纵惯了的这位哪里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起身就要去叫大夫。
“我没事,你回来。”林礼拽住她的一角,又问,“这是在哪啊?”
这屋内陈设不凡,周遭安静,不是原来的驿站可比。
“樊香楼的一间上房。”汪吟吟俏皮地眨了眨眼,“感谢言大人。”
“你落水是他救上来的。”汪吟吟看透了尹信对林礼的那点想法,知道自己这姐妹木头似的没有开窍,此刻不消戏说一句,“大夫也是人家给请的。穿云真是欠了好大一个人情。”
说罢,还做作地叹了一口气。
林礼就要翻一个白眼给她,道:“你若是不去喊师叔,师叔只怕要等你到猴年马月。”
看着汪吟吟撇了撇嘴,一点点挪出去。林礼想起方才梦魇里托住自己的手臂,腰上仿佛又感受到那一阵温热。这莫名的一阵想法弄得她脑子发胀,又是温暖又是令人难以启齿,比方才晕着更加难受。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右臂,没有暴起的青筋,只有几道砍杀时留下的红-痕。想翻一翻左手袖袋,自然是什么也见不着。
她回想这一夜,只觉空前的疲劳,往常在孤鸿山上任何一天的苦训都望尘莫及。
她甚至连抬眼皮都累,更别提去想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只能堪堪分神,稍微整理自己看着凌乱的衣衫。
“小礼,以后这样不要胡来。”岳为轻跨进来,他的步子很重,使人轻易就可以分辨其中怒色,“锁关手怎么能乱用?”
林礼昨日里双臂的力气全叫苍烟楼和容华阳给耗完了。再遇上薛逸,如果臂上穴位不锁,哪里来的力气拖延?
“您看出来了啊。”她低声附了一句。
岳为轻搬了把椅子在她床头坐下,道:“我怎么看不出来?当时在舒秀湖里碰到你左手腕,我就知道里面内力的流向不对。原是叫你锁住了,你晕过去哪里顾得到解,要不是我给你解了,你这双臂现在已经废了!”
说罢,恨恨又来一句:“裁云以后就别想提了!”
林礼低着头受训。锁关手乃是一种穿云秘法,如若遇到绝境,诸如受了重伤抑或经脉受损的情况,可以按序点住穴位,赌上内里,暂时封住其中亏损,使内力真气等按照原先的形势运转。只是要及时解穴,因为锁关手能使人“回光返照”,靠的东西是内里,说白了就是人的气血。
这样神奇的法子自然是以十换一,用十分气血换一分内力。要是没有师叔,林礼现在的气血早便让锁关手耗空了。
岳为轻又念叨着:“小孩子心性,不知敌手深-浅地便要迎战。启州地界师叔待了很久,也算看着苍烟楼兴盛至今的,早年便疑心其中掌门人的身份,其中诡异我也曾看到。阿礼,你可算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生生将师叔的计划提前半月。凡事要有谋划,阿礼,你瞧瞧,最后薛逸不是也跑了吗?你这样单枪匹马的,怎么没想想自己的后路?”
一字一句都在林礼心坎上抽着鞭子。
她心气高。这十八年除了顾惊涛没人能叫她高看,而这一跤把她跌醒了。孤鸿山外有山,她太年轻太气盛太热血,太不计后果。
穿云门的裁云飞雪,在孤鸿山艳惊四座,而以后呢?
往后太长久,江湖太广阔。广阔到她根本无法想象以后会怎样。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只见林礼的眉目一点点垂下去,岳为轻也不好叫她自责成这样,看向门外,汪吟吟正巧上来,手上拎着食盒。
“丫头,闹归闹。身体第一要紧,赶快吃了补补。”岳为轻凑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将食盒底下的小米炖海参汤端出来,“你爷爷不在身边,师叔只得好好照顾你,说是不是?”
窗外春暖此刻浸润林礼心上,因为不论如何她都有人可以依赖。老头,师叔,吟吟,言屹,她面对这些人时永远不用感到羞愧或者难为情。
她小口小口地嘬着汤,一面问师叔:“师叔怎么知道那晚必来?”
“那位船夫。原先在苍烟楼里扫地的,你可知道?”岳为轻见林礼点了点头,浓眉舒展,接着说,“姓李,不是个简单人物。算方老带在身边的心腹,当年刺听办事可是人家祖师爷。如今年纪大了,面上只做些清扫的杂活,可是心里清楚得很。”
“方老的旧病有些时日了,可一年前起,彻底就卧床不起了。虽说身体是一天天败下去的,可那旧时的毛病何至于此。李前辈纵然老眼昏花,却琢磨出了里边不对劲,薛逸那点小算盘他看得出,只是装成个老糊涂罢了。”
“就是中间找我,找的有些费劲。”岳为轻的脸上也爬过自责,“我虽家住启州,可一年到头多在外游历,没几日着家的,也难为李前辈这样还能找到我。若是早些,方老身上的毒丝也不至于这么重。”
“毒丝?”林礼问了一句。
“是矣。”岳为轻顿了顿,开始给林礼解惑,“薛逸用的是一种叫‘引灵’的香。确实是不干净的东西,很久不为人见了。引灵香初闻起来很舒服,甚至会让人产生内力得到调理的错觉。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只能扰乱用者的内力。其中还另有门道,若是一人内力较为深厚,遇此香,身体多半会有不适的反应。若是内力浅薄,则感受不出,只能听任自己的内力从根本上被打乱。久而久之,哪怕练的一身功夫,也只能好一阵坏一阵。”
林礼想起自己先前凸起的青筋,原来是直接与引灵香产生了排异。
“之后辅以引灵丸,能让用者的内力都牵系与一人,种下毒丝。当然这人要修了引灵术才行。”岳为轻补充,“其实全称便叫‘引灵邪术’,仿佛把人的魂灵都引了去。是炼惑人的一种法子“
苍烟楼的那几位弟子显然是薛逸按照这样办法炼好的惑人。容华阳没有吃药,但是引灵香在他身子里种了不知多久,把他原本还算殷实的内力做的时而虚空。那么方老呢?他内力深厚,怎么会听之任之?林礼如是发问。
“这是薛逸的毒辣之处。”岳为轻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方老的旧病伤过胸口三穴,感受不了引灵香。”
“他就是冲着方老去的。”岳为轻缓缓道,“就是为了将方老做成惑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原本应当绝迹的东西。”
“霁日之年之后,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呢?”他又喃喃。
作者有话说:
1.有些人四天没更新了……宝宝们一定等的很辛苦了
2.说明一下,是身体原因。2号3号连着两天半夜里胃酸上涌,吐了个七荤八素,我的胃又开始造反了呜呜。真难受,下辈子一定要一个金刚不坏的胃。国庆返乡基本等于养病,没怎么出去玩,就是一边吃药一边睡觉。还去山里吸了两天氧(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这种吸氧起码要坚持半年才会有效)唉,国庆多更几章的愿望只能作罢。
3.感谢等我更新的读者们,我百收了~大家不要取关,我只是写的慢……不会太监,毕竟签约了。
? 35、霁日
“霁日光风, 草木欣欣。大道可行,天地苍苍。”汪吟吟坐到塌上,骤而出声。
岳为轻向她点了点头。这倒不是汪吟吟自己的墨水, 而是江湖之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甚至称不上诗, 也考证不到何处起源,但是大家都明白其理, 时刻谨记于心。
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师父教的,人之所认为常理, 总是润物细无声。
这短短的十六个字,林礼猜想, 应该出自见证了“霁日之年”的某位前辈之口。
霁日之年,公认为是开明三年。前周末年, 天下大乱。关中大旱千里颗粒无收, 关外边牧十族虎视眈眈,东南风流也负杂税。安泰帝不治,元延帝难为, 京城紫微皇脉熹弱, 世家大族敛财自重, 官府上下贪赃枉法。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名门清流难以自立, 反倒是邪魔外道备受推崇, 很能蛊惑人心, 养得起一批又一批的人。
彼时善恶颠倒,许多武家子弟不问凌云壮志, 不问侠义何为, 一心修习诸如“引灵邪术”这样的邪术。魔教山头林立, 派别众多,豢养之士多如牛毛。天下不闻五大名门之誉,但听“四大教”之声。
中原以北,但听“断魂”与“倒山”的名号;中原以南,则是“太初”与“千刃”的天下。
一时之间人言哓哓,尽是议论推崇,竟不知孰黑孰白。魔教鬼头自然嚣张跋扈,骑到人头上作福作威。
各路英雄纵然年轻时候行侠仗义、不论死生,迟暮时也不得不惜命一二,考虑本家这身功夫该如何传承下去。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林折云那一代的豪杰,安泰年间齐聚九鼎山之后,谁也不愿做出头鸟,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家利益。大闹一场,竟无下文。
不论是云雾缥缈,还是盈缺之月,实际上都湮没于这一场万马齐喑。
有人曾叹任它魔教作践,武林亡于此矣。
提及此,江湖中人总要感激当今天家,天不亡武林。这明面上谈不拢,暗里侠义未泯,都是福祚百年的门派,谁又肯忍下这一口气?武林犹如火药桶,只是缺了那么一点火星子,就要炸出个轰轰烈烈。
庆明尹氏就是这火星子。这位南边的商人一面一路领军至临江,一面大刀阔斧对南面进行改革。“太初”与“千刃”的势力受损,怎能服气?更加放肆。尹家军要渡江北上,怕的就是后院起火。此时的眉山与玄罗山眼看机会,终于坐不住了,又借嘉安锁钥之力,干脆与尹家军合力共剿南方诸魔。
这一举大有振臂一呼天下应的意思,北面名山收到消息,待尹家军渡江,就让“断魂”自断,“倒山”自倒。其余教派的命数自然也到了尽头。
那些于九鼎山上沉吟不语的英雄们,终于在这一场围剿之中亮出了真正的血色。开明三年,最后一支“倒山”余孽被剿,这场在武林中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停息,拨云见日,霁色光天。草木欣欣向荣,天地玄黄之色,好像终于以真实的模样示之诸生。
从此云游在外,不再蝇营狗苟,不再东躲西藏。有剑便亮,有招便行。不屈的面目埋于尘土,不平之事归于风尘,大道可行也,中原武林终于再次迎来最好的年代。
不知是哪位前辈吟咏起来,“霁日光风,草木欣欣。大道可行,天地苍苍”,从此流传在人世间,照拂后生。
等林折云和岳为轻这样经历过“霁日”血泪的老前辈,看到如今林礼这样的年轻子弟,总会感叹时候生得好——看不见肮脏。
所以当薛逸带着“引灵邪术”再出现在岳为轻面前时,他心里那根弦一下紧绷,这是卷土重来了吗?黄尘老尽英雄,“霁日”一代终究要落幕,若是再有“霁日”般的凶险,能将担子再交给这样年轻的一代吗?
他凝重的目光落在林礼身上,似乎想从哪里看出武林的未来,又大骂自己不该杞人忧天,如今世道太平,怎至于当时那副光景?
于是只是捡了个七七八八讲给林礼和汪吟吟听,权当给二人解闷了,只是落在“当时辛苦”和“无端见此邪术是疑”之上,少不了再暗暗叮嘱林汪二人此后小心。
这话一说便显得唠叨了。汪吟吟玩笑着:“先掌门收徒七位,竟都是一样的唠叨。我爹也就罢了。师叔,您身材魁梧,竟是也着了这道?”
汪吟吟和汪老没大没小惯了,天生不怕人。岳为轻也说不得她,原本便要算了,眼看林礼竟也笑起来,在心里直道自己这师叔是不好当,全给林折云收拾烂摊子了,末了还跟两个后生戏笑。
“小孩子不懂事!”他在心里长叹,同时想到方才那一种可能性,忍不住凄凄。自己虽然不驻山门,但频繁回山。这个小丫头自己每见一次都有进益,这个岁数拿了瞻云台魁首下山来,没有因为是女儿身再捂两年,看得出林折云有心要磨砺她。自己平生又最推崇林折云这个师兄,不能不替他多一点历练之心。
林礼不惧敌手,穿云招式使得也很自如,甚至看得出已经跳出前人的框架,要一点点成就自己的风格。在舒秀湖上,说让她一人走璇玑,便真的走出来了。看得出她相当灵活。
可话又说回来,林折云想的一定不止一个一类高手,他希望这丫头起码能到一个掌门的地步,或者超越他成为真正的绝代宗师。但宗师又哪里容易,绝代风华的人物寥若星辰。而且这里头有个残酷的现实,便是他觉得只修穿云一门的功夫,达不到这个地步。
林折云算不得真正的绝代宗师,这也许也是为何,他要离开那座松浪翻滚着亲吻他少年时代的山。
想到这里,他暗自决心。可再看看还在傻笑的林礼,他又有一瞬觉得好不靠谱。
“看着怎么也不太聪明的样子。不行就再瞧瞧她师兄,林折云再不济也还养了个大徒弟。”他想,又顾自悔恨当时嫌烦没有收徒,如今只能奶别人家的孩子。
林礼注意到师叔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渐渐敛了笑意,看看空荡的左手腕,小心翼翼地问:“师叔,你可在舒秀湖边上捡着什么东西了?”
“这我还要说说你,水性得识,这错不了。”岳为轻道,“我当时只顾去捞你,怎么分神岸上?太着急你,差点呛住水。”
岳为轻说到这里,就不住去想昨晚上。黑夜里自己将惑人形态的方恨少拉上岸,交给汪吟吟暂时看管,累死累活再向这个师侄游过去,恍恍惚惚瞧着暗里一团,疑心林礼哪里有这样壮,才发现一个年轻男子已经已经托住她,向岸边泅来。
他冲得太急,只是碰到了林礼的手腕,差点呛住水。
回来岸上,才发现是围了楼的那位镇抚。只瞧尹信将林礼送上岸后,及时叫人送来毛毯,又遣人去请郎中。他方才抱着林礼腰上岸的手飞快转变,只是轻轻拦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林礼双眼紧闭,面色发紫,发丝顺着往下滴水。他接过毛毯为林礼披上,显然知道这样落水的状况要把呛进去水控出来,却并不好顾自动手,眼神求援一边的汪吟吟。
细致,却有分寸。
汪吟吟捆好方恨少,便赶来搂过林礼,在她背上拍着。好在水很快被咳出来,郎中来时,林礼面色已经不再发紫,只是不见醒。
“怕只是受了惊吓,魇住心神了。”郎中看不出有什么怪异,开了可有可无的药,让回去躺着。
于是尹信又安排好了樊香楼。岳为轻回不过神之际,汪吟吟已经带着林礼坐上马车走了。自己找不着北时,只看这个年轻后生冲自己一抱拳,道:
“言某知道岳师傅关心心切,可前面那辆车跟上了郎中,实在坐不下。还请师傅等一等。”
他的眸子漆黑,却在看向他的一刻流过尊敬和歉意。随后又完完全全收好了,让他不得不怀疑上一刻的真实。
尹信目送岳为轻上了车,又拱手:“到这个地步,师傅切莫怪她。她也想不到苍烟楼里卖的是这壶药,倒有言某的不是,纵着她去,以为能保全。岳师傅若是心切,怪言某便是。”
岳为轻还没弄清形势,哎哎应了两句,看他眼底有什么亮了一亮,像划过夜空的流星转瞬即逝。为岳为轻拉上帘子的时候,轻道一声:“言某公务在身,晚些再去。岳师傅可记得,从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岳为轻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琢磨了半天,还没想起这“一面之缘”来自哪里,却难能可贵地依靠一颗大老粗之心悟出了什么,到地方一问汪吟吟,便通晓了。
于是,他看林礼的眼神从一个前辈的沉重,变成了一个长辈的无奈。这小丫头费了多少心思培养出来?要在外面让人拐跑了,林折云纵然这六十多年有多君子,也得跳起骂娘。
只剩林礼眨巴着眼睛,等着他的下文。汪吟吟自然懂得个中道理,连忙来接过话头:“阿礼,这汤也喝了,有没有觉得闷得慌?我们上外面走走?”
林礼对她做了个口型,“我的簪子!”
汪吟吟像被针刺了一下,回道:“那更是要起来找了!”
岳为轻看着两人打哑谜,惑得很,却叫两个丫头以更衣的名义请了出去。心里想着得尽快找个时间,好好跟那后生聊聊。
林礼迅速打理好,向舒秀湖奔去。但刻舟求剑的事情怎么做的到?原来希望碎月可能扎在某块石头里,现在却也是妄想了。
“你记得他真的把碎月向你扔过来了?”汪吟吟一边拨弄一边问。
“真的。”林礼回道,不过如今她也只剩一个虚幻的印象,叫汪吟吟越问越不确定。
“找什么呢?”不想身后许清如忽然窜出来,叫汪吟吟惊着。
“一件首饰,昨天打着的时候掉了。”林礼捋一捋没有绾好的头发,冲许清如笑了一下,“清如姐姐,怎么在这儿呢?”
说着,她瞥到了后面缓缓走来的尹信,他脸上挂着明媚的笑。一面向她走过来,并肩立着,面朝许清如。
“言大人好心情啊,怎么也在这呢?”林礼问,“这薛逸一跑,苍烟楼倒还热闹起来。”
她理应先感谢尹信的救命之恩,但看着这张脸,怎么也说不出口。原本温温润润的说着,碰上这位总要变得傲起来。
尹信瞧着她不说话,只是笑。忽的,一个凉凉的东西被塞到她背着的后手里。她摩挲一下,再清楚不过这是碎月的形状。
她愣住了,目光落在尹信脸上。
只听身旁说:
“我不来,纵着你再闹,也许今日又要跟别人掉下楼去。也得有人收尸啊。”
作者有话说:
1.我来了~是谁上课时间还要更新~一看,是勤劳的我(想不到吧我今天能写哈哈哈)
2.汪吟吟:关键时刻还得是我
3.岳为轻:林折云管管你那丫头!不要叫她在外头被猪拱了!
4.尹信:我是猪
5.林礼:全世界我最傻
6.我:为什么会掉收呜呜呜
7.顾惊涛:我永远在台词里。大家信我,下个副本就来
? 36、嫣玉
许清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话叫尹信套走了。
林礼不可置信, 昨天那场惊险非常的坠楼,竟然让许清如看见了。林礼默默将碎月藏入袖中,直接忽略了尹信话中“别人”一词的含义, 计较着尹信究竟是怎么弄到碎月簪的。
“言大人玩笑话,我自然是相当惜命的。”林礼狡黠一笑, “他怎么配我去陪葬?”
林礼这句话原本只是自持,尹信却顾自琢磨出第二层意思, 嘴角勾了一勾。汪吟吟原本想的也不多,却不得不也琢磨出了第二层意思。
一瞬间汪吟吟有点儿恍惚, 不能确认自己这位姐妹真实的心意。不过林礼眉目实在淡定,她再三打量过后, 方确定了这位还没有这般能耐。
尹信咳嗽了一声,嘴角收了回来, 神色恢复如常。他来苍烟楼不为别的, 只为了找到薛逸和那启州四人的联系。按叶泰初约谈的意思,他里里外外盘问了一圈,快哉风名下两间当铺的伙计都不知道老板是何方神圣, 只是收钱办事。他查遍户籍, 也找不到快哉风的下落。
而剩下三个人口径一致, 供住苍烟楼的股票从一开始就是快哉风的主意,他也确确实实掌握了股票的四成大头。
但再往下深究是为什么, 却没人能说出来。山羊胡和大腹便便一唱一和, 觉得自己的行为毫无错处, 自己的钱在汇市中怎么花怎么用岂容他叶泰初干涉?
叶泰初见到这样的嘴脸不得不悔恨自己当初考虑不周,设计汇市的时候低估了商人的贪婪。他看看这两个人理所当然的嘴脸, 再想想因为汇市泡沫破裂而家破人亡的那些百姓, 顿时心里直发恶寒。
叶泰初当年创办汇市, 多半心思是为了启州商事,是为了政绩。直到尹信把令人难堪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才发现多少人为自己的政绩牺牲。他非常有野心,一心想借着启州往京城里去,孜孜以求至今才发现他最在乎的还是启州,还是这片受自己治理的土地和其上的黎民。
叶泰初八面玲珑了半辈子,此前从未失职,一心做官做出政绩,周旋协调在不同的人物之间,一点点爬到知州这个位子上,第一次真正端详自己的良心。
任何私心和揣测与血泪的现实相比,都显得不值一提。
他拍着桌子勃然大怒的样子此前从未有过。
山羊胡和大腹便便看叶泰初动怒至此,心里乱了阵脚,嘴上却油盐不进。可当初汇市的规则中本就没有禁止这样的行为,他们违了哪条王法?叶泰初话里话外就是要他们为这整件事情负责,不论是赔款还是下狱,他们又怎么会甘心?
大腹便便竟敢大着胆子,直道:“大人是欲加之罪!”
“王法未定,天有公道,人心不轨,自当诛之。”叶泰初一字一顿,从前他从未想过说出这番话,会是这样的心情。
他为无辜百姓鸣冤、为启州商事着眼的字字句句,其中不知有多少是为当初武断的自己赎罪。
大腹便便一时哑住,马上后悔自己的昏头。叶泰初早已经做好准备,夜请三人突兀至此,他们就该知道大事不妙,叶泰初抱着的是拿定他们的心思,上了这条船就不要想着全须全尾的下来,官府内外围得严严实实,这番就是叫他们有来无回,再怎么辩驳也没有用。他们天真就天真在真的听话来了,当初就应该直接跑!
可又是谁让叶泰初明白这汇市里的弯弯绕绕?大腹便便的眼神凝滞了一瞬,他想不到也没空去想其中的答案了,因为白发老人王留行颤颤巍巍地向前一跪,直言不敢对整个启州的商事动什么心思,这启州的百姓亏多少他就赔多少。
“鄙人不过做一草药生意,鬼迷心窍才有这般。我也算是半个医者,总也有点仁心。”他的白发本来就稀疏,随着人形的耸动显得更加沧桑,令人不自觉生出同情来。
混账!怎会……山羊胡和大腹便便见状分外讶异,王留行这老东西怎会忙不迭就认栽了?他认栽并非只载进去他自己,而是让剩下两人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听凭叶泰初宰割,说什么也只能老实回答了
只是不知道快哉风的下落,至少没人能主动交代。此人城府极深,当初如何制造泡沫的大盘是他坐稳的,王留行在侧提供过不少建议,而剩下的山羊胡和大腹便便则显得蠢笨许多,只是“钱”上的功劳,此外跟快哉风根本聊不到一块去。
最开始这二位只是想在汇市里投机赚钱,却因为出手阔绰而被快哉风盯上,拉上了这条他设计好的贼船。当时一瞧能赚钱又能打压竞争对手,乐不可支。现在想来不免有些被人设计的感觉,而王留行又一副诚心悔过的样子,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量。
要说快哉风在哪里,他们可以不知道,但王留行真的一无所知吗?山羊胡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在抬头的时候对上了王留行的眼神。老人的眼珠本该发黄浑浊,可那一眼却如鹰隼般狠戾,吓得山羊将话咽了回去。
起了一阵风,叶泰初长出一口气。
叶泰初将事情如实复述给尹信,他发觉有太多事情得不到解释,譬如快哉风坐拥两间大当铺,染指的生意无数,又在汇市兴风作浪,是怎么掩藏身份至今的?户籍和钱庄查不到他的信息,只能靠余庆在人言中捕风捉影。
一个黑户。
昨晚“瑾”所发现的那车兵器,最后又去了哪里?尹信选择从苍烟楼着手,掘地三尺也要把快哉风的下落找出来。
薛逸一跑,苍烟楼里担子合该大师兄容华阳去挑,但是据宁嫣玉所说,容华阳夜里不曾回来,现在剩她一个原本管账的女人家,面对全楼子弟的诘难不知如何是好。
她昨夜里隐在人群中,显然被那些场面吓怕了。后面又被弟子们围着要说法,只能强装镇定地让他们回去休息,此事明日必有决议。实际上自己心底也没底,根本给不出答案,要恨只能恨薛逸骗了她还顾自跑了,而容华阳又是不着三四的东西,把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留给自己去收。而她能做什么?她只不过是一个方恨少收留的弱女子,打杂至今,只求口饭吃。
而她的恩人,却成了那副模样。她捂着心口,倒不是无力招架弟子们,只是一阵阵被悔恨的后劲儿激的难受,今早见着尹信如同见到了救星:“大人做主,我绝不瞒你。”
于是抽抽搭搭的,前后说明白了自己与这楼的渊源。她原不是启州人,出身卑贱,却生的有几分姿色。彼时有一富贵人家大房无子,机缘之下看中了她,收了做妾。正妻原本面目和善,却等她诞下男孩后翻了脸,待孩子满周岁后,寻着机会叫人牙子将她发卖出去。
人牙子又怎会是什么好人?一见着她的脸,就起了充妓的意思。为着躲开她的爹娘且叫她老实,一路绑着到了启州,路上给吃的也多是糟糠。宁嫣玉到了启州,半条命已经搭了进去。她那时只想逃,只想回去见自己的儿子,可举目无亲,她又怎么逃的出这群人的手掌心?
她被人看着,坐在路旁发着泔水臭气的小店里,今生怕是有如泔水般恶臭而永无天日了。就在她麻木地听着身后男人轻薄的话语,想着如何寻死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跨了进来。
那个男人人到中年,却有不输少年人的英气,人如山立,实在俊朗。他闻着了泔水味,却面不改色,仿佛已经习惯。他目光看见了被人圈住的宁嫣玉,也让宁嫣玉看到了逃离的希望。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只是直觉这是唯一的机会。她扑上去,决定赌一把。
那个男人正是方恨少。他从这群人牙子手里救下了宁嫣玉,并把她带回苍烟楼做账房。
宁嫣玉感激非常,房里悬的字画为的是感谢这份恩情。她也承认她对这个人动过心,几番暗示却发现人家并无此意,似乎已经折了情根。
“既然他如此待你,你又为何恩将仇报?”尹信听到这里,不禁发问,总不至于是寻情不成而因爱生恨吧?
“大人误会。”宁嫣玉连忙解释,“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方掌门的事情。只是那薛逸太过狡诈。”
“我一心以为掌门就是病了,薛逸让我多加巡查,也只道是防人扰了清净。”她说着说着,一滴泪滑了下来,“他是掌门座下弟子,我从未怀疑其中有假。可我做账房的知道,他病倒以后,楼里的钱账一日不如一日,薛逸很上心,想了几天方才跟我说要明码标价的收徒,还要在汇市挂牌。”
“那时候他满面愁容,说这是无可奈何的法子。”宁嫣玉抽泣一声,“他提到了掌门的病,说我们如何倒是次要,但楼里这样清贫下去,是治不好掌门的病的。”
“我信了他的话,一心帮他打好下手。听他的话不去惊扰掌门,那第七层都是他一个人服侍,从不让别人经手。而楼里的账面也渐渐好看起来,连我吃的用的,也都是好的。”宁嫣玉想起自己书架上给儿子星文打的银锁,当时还念着薛逸的能耐,此时只觉得脏,“谁能想到他这样的蛇蝎心肠,掌门竟然成了,成了那副模样。我早知如此,当时怎会,怎会……”
宁嫣玉拍着胸口,脸色已经说的泛红,抽噎不止,咳嗽起来,还问着:“掌门如今如何,大人可知道?”
尹信摇摇头:“这事要问昨晚湖上的那位了。”
他只知道岳为轻同人带走了惑人形态的方恨少,至于能不能医,医的怎样,纵然他也关心,但确实不是他能过问该插手的事情。他等她平复了,再问薛逸与快哉风。
宁嫣玉不知道,却可以带着尹信去查薛逸的屋子。屋子里武器衣裳,该有的都有,却不见半点书信,所找到的只有一张鬼画符。尹信看不懂这是什么,既然昨日薛逸神神鬼鬼的,保不齐是某种邪术的符纸,具体还得请人看看。
后来从楼里转出来,才碰到许清如,听说了现在楼里乱成一团,个个都知道自己这楼里几同上当受骗。要回家的,要拿楼里东西抵债的,什么都有。她又讲到楼身那道可怖的裂痕,才让尹信当场套出了话。
他才知道自己让林礼放手去查,有自己给她兜底,林礼就可以带着别人坠楼。
女侠唉,知不知道有人很担心你啊。尹信无可奈何。
此时他在林礼身旁,听着她问许清如今后有何打算。
“掌门怎样?”许清如不说自己,倒先问起方恨少来。
林礼愣了一下,看向旁边的汪吟吟,等她缓缓开口:“此事是我们师叔在料理,想必是错不了的。”
“能好吗?”许清如试探着。
汪吟吟闭口不言了,这事就算岳为轻也不敢打包票。
许清如眉头皱了皱。
林礼却感觉尹信拉了她一下,让她到一边有事交代,只好留着汪吟吟和许清如二人在原地。
“做什么?”她走开几步,眉梢一拧看着尹信。
他递出那张纸,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1.更新来了宝贝们好久不见
2.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叶泰初的,我是真遇到过这样的人
3.问容华阳失踪去了哪里(很容易猜熬)
? 37、我们
林礼看了一眼, 这张纸上的痕迹相当凌乱,较为显眼的是三道撇。不明所以的墨汁这一坨那一坨,叫人确实看不出所以然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便是这张纸是残缺的,周围有明显的撕痕, 三道撇之上应该还有东西。
“哪里来的?”林礼问。
“薛逸的东西。”
薛逸的东西?与那引灵邪术有关系吗?也许是邪典上的哪一页?林礼暗自思忖,不自觉地从尹信手里把那片纸扯过来, 折一折准备带给师叔看。
“阿礼,这算官府的东西。”尹信偏头看她。
林礼忽略那声“阿礼”, 不动声色道:“我虽然看不明白其中原委,却有办法弄清楚, 正好又帮官府一个忙。”
“全仰仗你——”尹信笑了一声,“就没什么想问的?”
“碎……”林礼及时敛住, 又道, “我的簪子,你是怎么找到的?”
“陷在滩上,想想就知道是你的东西。”尹信漫不经心着, “昨晚混乱, 一时忘了给你。叫人擦干净了, 今日赶巧碰上就拿给你。”
那双桃目是含情脉脉的,加之他的口吻淡定自若, 叫人根本不疑有他。林礼一个及时改口的“碎”字出卖了她不想提及, 尹信便只说了一半真话。他知道这簪子名叫“碎月”, 因为那时他在水中揽住林礼的时候,她含混念了几声“碎月”和“簪”之后才不省人事。在安排妥当之后, 他又摸黑在水下找了一番, 在浅滩上的水草里摸到根簪子。
在洗净上面的污垢之后, 他承认他瞬息就被这样的翠玉横生和墨白四溢夺了心神。宫里的娘娘们素爱打扮,大晋昌盛如此少不了进贡的奇珍异宝。他在深宫之中见过无数瑰丽,竟没有一样能像这碎月簪一般能直接扼住他的思绪,让他除了“美”以外说不出第二个词。
看似内敛,实则动魄。
林礼平日里为什么不戴?他随着疑问,也只能用林礼不爱打扮来解释。这想必不是佩戴的首饰,而是在身上藏好之后不小心掉出来的。
重要至此,尹信原本想着林礼既然受了惊吓,在樊香楼里躺一天也是应该的。谁知道她这么心急跑出来寻了,好比从未落水过,真是铁打的身子。
尹信对习武之人的身板又有了新的领教。再往下练,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也未可知。
他无奈地笑笑,也不打算追问林礼簪子的渊源,她愿意了自然会说。他将宁嫣玉的事情详细说与林礼,接着过问师叔的下落。
“方老少年英才,慈悲半生。我师父曾与他交手,水上君子名动五门。”林礼眸子半垂,听来无言,突然开口,自语似的,“怎么会遇见薛逸这样的人呢?”
她在话本上看过很多故事,怒骂苍天痛斥好人无报。汪吟吟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的,很能与故事里的人物共情,痛骂抛弃发妻的变心男人,痛骂恩将仇报的宵小之徒。她看得倒是很冷静,因为这些故事里她安稳的练武生活太远太远,痛骂他们还不如痛骂小青峰天天吃素来的更有真实感。
有些悲惨要亲眼目睹才能懂得如何同情,有些时候终究是要面对现实才能潸然泪下。
她为方恨少鸣不平,身负绝学、俊彩飞扬、侠气荡肠、济弱济贫,一切应该用来形容非凡侠客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方恨少,他的前半生应该仗义行侠,后半生应该收徒讲学,享誉美名。
却被薛逸做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说不出什么感受,难过、伤心、替人不值得。
而自己对这样的情形无能为力,甚至也无法让方恨少知道她在为他鸣不平。
“恩怨要有了结的时候。”尹信瞧出她的失意,却不会让她沉沦其中,“抓住薛逸才有交代。你们武林想找他,启州官府也不能放过他。”
尹信顿了片刻,苍烟楼的泡沫原是自己从中助力让它破给叶泰初看的。那些钱算是他替薛逸赔好了,苍烟楼的股票的原买主现在手里的钱如常。换个说法,他现在是苍烟楼最大的债主,这楼命运如何其实该他说了算。
只是方老还在,尹信为表尊敬实在不敢造次。再者说,对他来说都是小钱。
他想了想,把先前汇市的事情又说给林礼听,包括今日汇市已经停业整顿了。
“那么先前被做掉的晶仪水粉、洪云酒楼之类,怎么办呢?”林礼问,“莫非就这样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了?”
“我收掉了。”尹信淡淡。
“全收了?”
“嗯。”
“若是日后再亏……”
“阿礼,很多启州人都在汇市里投机取巧,今天卖出明天买入,以为这样就能避开起伏,稳赚不赔。”尹信缓缓道,“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持有一家股票十年,那么就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要持有。”
“汇市说到底是利于启州商事发展的助力。叶泰初只是没有想得透彻,才让人有这么多空子可钻。把规则完善之后,还是要开业的。那几家经历过泡沫阴谋的店铺有的是真本事,我不光是为叶泰初收这个场,也是自己认准了这些掌柜的经营能力。”尹信道,“你便看看吧,往后日子还长着。”
林礼乐得看戏,祝这位镇抚大人能靠他的眼光,赚的盆满钵满。
总之不是她的钱嘛。
不过她对另外一件事感兴趣,便是汇市要怎么整顿。
“涨跌必须有度,严禁恶意纵市。”尹信已经对叶泰初讲过他的想法,总结起来归结于这一句话。
汇市如今的局面,在于有人能利用股权和舆论让竞争对手一夜之间破产。汇市一天的股票价格浮动太大,只要有人开价购入,想涨多少便能涨多少。同理,想跌多少也能跌多少,这就给了人可趁之机。
如果上下有一成的限制,一天内上下涨跌不超过一成,就可以避免这样巨大的起伏,给商户和买家们思考与喘息的时机,不至于形成一夜之间全数倾覆的泡沫。若是真的遇上什么不可控的事件,也有了“救市”的时间。
再者,今后一定要严令禁止像启州这四人一般恶意纵市的行为。说到底,被诱骗进入泡沫之局的无知者输给的是自己的非理性。正如叶泰初最初以为,盈亏自然有时。但恶意纵市和普通盈亏的区别在于,有人利用普通人的非理性操纵市场,达成自己不轨的目的。
汇市既然有“广汇天下钱源”之机,福泽的应该是整个启州商事,而非成为某一家一户的钱庄。
诸如本次启州四人利用的舆论和人心,这是最不好管的,也是管不了的。尹信选择从汇市内部着手,要求易手不仅对挂牌的商户进行查账,还要盯紧买家大户的钱财动向。一旦某人的交易量达到一定数目,成为汇市中能够引导方向的大庄家,就要对他的交易定期省察,避免有人恶意纵市。
另外,舆情议论自然不可避免,但这一遭过后,这四人手下的眼线探子皆要一一拔掉,重肃汇市堂下风气。
叶泰初当时想得到汇市内部不可向外透露股价信息,自己不染指任何生意,养了一批缄默的易手,却不知如今境况,易手的迟钝也是一个原因。那些陷入泡沫圈套的商家的账面,易手们自然是知道的,可对这样的盈利能力与股价的出入竟然没有一人质疑,纵容泡沫越吹越大。
对易手的选拔和培养自然要上心,听记、核算、抄写、洞察的本领都要训练。
以及,汇市里那记录杂乱的账目,通通都要重抄重整,往后的记录不可杂乱无章,必要条分缕析。一月到底大查一次。
做这些事自然要花费不少心思,叶泰初有了前车之鉴,如今一心求稳,不敢激进。他有剔骨的决心,在养出合适的班子之前绝不可能再让汇市开一天张。他的两撇八字胡终于被赋予了孤竹的清高,送尹信出府时,定定来了一句:
“叫言大人卖给启州这么大面子,实在是下官的不是。大人视察各地,不能久在启州。如今春暖,正是桃花开时。等到丹桂飘香,启州必然换一副模样。”
尹信远眺,十步之外确实栽着住桃树,灼灼其华,是南方人家素来喜爱的风景。
也算作是他和启州的君子之约。
“知州大人有决心,必然能成事。”林礼听得竟然不费劲,懂得尹信向叶泰初提出的这一条条针对的是什么,“但言屹,你有没有想过,恶意纵市是很难防的。即使你已经盯住了汇市里几个庄家,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可以分裂的,只要都在你所给出的标准线之下就能瞒天过海。”
尹信意外,林礼竟然能主动相提,这是件好事,起码说明她不再踌躇和保留。她说的有道理,就好比现下庄家的标准是一万两白银,可有心人能将它分成五份,以五个不同的身份,将两千两充入汇市。
“这就要看叶大人的能耐了,看他能养出怎样的易手。”尹信越发觉得眼前人聪明,不带回中政真是可惜了,“秋来时我们再来一趟,看看叶大人的乾坤定了没有。”
林礼点点头,对“我们”一词的反应来的迟了那么一点,这拿她当什么,真的给他做随行女官了?镇抚大人好气性啊,她偏头便看见尹信嘴角勾一勾的坏笑,抬手就要打。
尹信从容向右跨了一步,让林礼落了空,一句轻飘飘的“女侠饶命”让林礼更挂不住了。气的这位扭头就走,回头去找和许清如聊得正欢的汪吟吟。
汪吟吟和谁都能聊得开,自然是不用担心她和许清如的。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讲,许清如和汪吟吟是最合适一块儿聊天的。
汪吟吟瞧见她,自然是一副“死婆娘打情骂俏回来了”的神情,意味深长道:“晾我半天啊,阿礼。”
林礼强装镇定,这也快成她的特长了。
“让你去听汇市如何整改,你乐意吗?”
汪吟吟心说我还不知道你,遥遥看着就知道不止聊了这个。可要照顾自家姐妹死要脸面的性子,她掩住低低地笑声,道:“那可太无趣了,还是和清如姐姐说话有趣。是不是?”
汪吟吟瞧一眼许清如,又道:“清如姐,能成大事!”
许清如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哪里哪里。只不过楼里如今没个主事的人,而弟子们往日都和她交好,昨夜里看她出挑,如今希望她来带头,和宁姨或者容华阳谈一谈,跟这苍烟楼做个了断。
“左不过是钱的事。”她皱皱眉,“我想着,掌门若是能好,便轮不到我来说话。可现在的情形实在是叫人为难,薛逸在汇市的那笔烂账还没算呢。”
和尹信待久了,林礼都觉得钱不是个事。差点跟许清如说汇市不必他们去管,债主不差那个钱。让受骗弟子们拿楼里东西做抵,往后还有的是好前程。
不过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此事还要过问师叔。”林礼看了一眼汪吟吟。出门时她们借口在舒秀湖畔走走透气,师叔看林礼身无大碍,便说等会儿会安排人来接她们,到启州了好歹要去他那里坐坐。
此时那条眼熟的小舟再次涉水划来,划船的人戴着斗笠,可林礼一眼就认出,是昨夜里那位李前辈。
作者有话说:
1.再有一章这个副本就结束啦 下一章还有个大家也许想见的人物的正面描写 大家下个星期一起踏上去嘉安江湖大会的旅途 你的大师兄顾惊涛就要闪亮登场——
2.汪吟吟:我好累真的每天看着他们俩我真的好累好想告诉尹信怎么追阿礼
3.许清如:磕CP的前排即将多我一个
4.容华阳:还是猜我在哪
5.经过我深思熟虑的思考,感觉这几天的作话实在有点负能量给大家造成了不必要的负担是我的问题。以后让我换种方式写作话ing
6.私心祝我的第一读者TT生日快乐!给你写个礼信小剧场!
当觉得林礼不喜欢打扮的尹信同志给她买了大堆首饰衣裳
林礼也许会翻个白眼,告诉他不如送两把名剑来的合她心意
“不要乱花钱啊。”
“千金难买我愿意。”我愿意哄你开心。
7.“如果你不愿意持有一家股票十年,那你连十分钟都不要持有”原话来自巴菲特。(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叫他大晋巴菲特了吧)
? 38、残局
“咿——”那船慢慢靠来, 老人将桨横了来,向岸上人道:“船上来。”
“问李老安。”林礼向前一步,“是我师叔让您来接的?”
李剑闲笑了一声, 两条白眉抖了抖。他身形高瘦,皮肤黢黑, 看得出日晒相伴极多。
“老朽只是一船夫闲人,哪里用得着尊称?”他道, “都上来吧。”
“都上来?”汪吟吟问。四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师叔说,见到的都带来。”李剑闲答道。
林礼一时想不通岳为轻的意思, 他是如何能知道这里不止她和汪吟吟两个人的?师叔行迹私密,倒也是能让旁人一同去的吗?她偏头看一看言屹, 道:“师叔有请?”
“荣幸之至。”尹信回道,抿紧了唇。少年的声音是上扬的, 是意外的动容, 叫人听了只想和他多聊几句。奈何林礼是已经习惯了的,直接掠过他,又去请许清如。
四人便是这样来来回回, 不知这样的分量一只小舟能否撑得起。
这小舟面上看着小巧, 两人怕是最多。哪知篷船内里乾坤, 船篷之下落座四人绰绰有余。林礼在先,扶着汪吟吟一入船舱, 发现这船似乎有不凡之处。舱内底下圆润荡开, 不是寻常叶形。在外看形状与寻常无疑, 却不知底下如碗状撑开,大有玄机。
李剑闲撑船, 顺着舒秀湖水下。
最后上来的尹信挨着林礼, 四下打量一番, 显然也对此好奇,问向李剑闲:“后生无知。只知道船如月牙方可穿行水上,竟不知如碗盆也可行动自如。”
船头李剑闲的身影俯下去又抬起,他道:“一点小手意罢了。”
“前辈奇巧,京城的匠人也打不出这样的船啊。”尹信玩笑一句,却意有所指。在中政代为兼国的那段日子,大事小事他都要管。中政匠户最有妙思,手握天兵技巧。其中最能善者,叫工部一个个挑出来,尊为“天工师”,为兵家造奇,为天家造伟,无所不能。可在这里头,却也没人造过这样的船。
高手不入天家之彀,而久处江湖之中。尹信余光偏转,不知是在想这艘船,还是在想林礼。
李剑闲没有接话。反是许清如问了:“前辈在苍烟楼里惯做些杂事,竟不知还有撑船的本事。”
“技多不压身。”
安静了一阵,汪吟吟又搭话:“前辈可相告我师叔住处?”
“住水上。”李剑闲利落地回了三个字,又不言语了。
林礼心思四师叔刚与她言,李前辈并不是简单人物。如今三缄其口,自有道理。虽然如此,林礼却有撞到秘密边缘的窒息感。果然山下浩瀚,来来往往真假莫辨,一染红尘,人都要明白,到底与谁推心置腹,又要与谁点到为止。
船向舒秀湖心漂泊,遥遥已经可以见着小渚与其上的瓦屋。水色藏着流光,渚上青苍掩映,竟比苍烟楼更具仙家气派。越是靠近,越能发现这屋子造的有小青峰的缥缈气派。
岳为轻身材堪称魁梧,林礼想他该是在人声鼎沸处寻迹,而非与林折云一样过仙人日子。
总之她本人是受不了的,天天泉水野菜还能自得其乐。现在看看,这仙人日子似乎还很受欢迎?
船几刻后就近了岸,岳为轻像是算准了时候,在靠岸的瞬间迎出来。他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后生,见到尹信时波澜不惊,却在见到许清如的时候凝滞了一瞬。
不过这种凝滞很快被收起,他仍是一副年长者的淡然。
屋内打扫干净,纤尘不染。晴窗数扇,点缀几盆花草。却不想四师叔还有侍弄这个的心思。
“师叔,好整洁啊。”汪吟吟环顾,心里暗暗想这不比她在小青峰的屋子整洁得多,“方老呢?”
“师叔一人打理,也很是辛苦。”林礼慢慢打量过屋内的每一处,没有什么金贵的家什,却是处处都落着干净与大气。
她不敢相信四师叔是没有娶亲的人。俄而她又想着林折云也不让侍从打扫屋子,全是亲力亲为。或许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就是武中上善者应有的气度。
“咕咕——”倏忽间,她听见响动,方见窗外栏杆上停着一只鸽子,红珠白喙,颈上泛着翠绿,通体乌白交织——不是留行又是哪位?
“师叔,留行在你这儿?”她惊道,“您跟我爷爷这么多话呢?”
尹信听着却觉得熟悉,这鸽子原是跟那白发老人王留行一个名儿。
“一会儿要告诉你的。可有什么不适吗?”中间方桌围了数只圆凳,岳为轻示意四人来坐。他看着林礼摇头,早便知道是这样。于是故作满意地点点头,似乎不经意地看向许清如,问:“这位姑娘是?”
许清如急忙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岳为轻放下心来,将引灵邪术之事一一告知,让许清如赶快回去将香都撤了,又道:“我这儿后室向来清净,现在让你们掌门在那里养着。”
许清如一一记下,心里一阵恶寒和后怕,还好没吃那药。经年累月的浸泡,这楼里里外外都是带毒的!
“这要养上多久?”她又关切。
岳为轻轻轻摇头,道:“他中惑太深。我只是对引灵邪术略知一二,只能靠些清净的办法让他不发作,可是要去惑复原,要再等高人。”
“高人?”林礼听着也纳罕起来。
岳为轻点点头,指指栏杆上啄羽的留行,道:“正好它来帮忙了。你爷爷也是赶巧,这时候给我来信,我正好再遣留行飞一趟宜年峰,去寻你们大师叔。”
她们的大师叔,可不就是林折云和岳为轻的大师兄,先掌门钱氏的首位高徒?
“是,是——”汪吟吟噎在喉中,一时不敢直呼名讳。
“神医俞平生。”岳为轻接道。大弟子俞平生拜在穿云门下,一身穿云功夫原本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下山游历之后忽然改了心性,一心求学药理。半路出家,却让他真的修成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霁日之役里本该泼溅出去的血里,不知有多少叫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俞平生其人,早年间不显踪迹。如今安稳下来,一直在中政以西的宜年峰避世而居。他虽不再持剑,但“云过抚痕”可以妙手回春的美名,素来在临江两岸的江湖人中流传甚广。想找他求药的人多了去了,有的直接寻上宜年峰,却从未寻到过他的踪迹。
果然还是同门师兄弟好办事。
“大师兄近年来不问世事,但依方老与穿云门旧时的交情,这事必得尽力而为。”岳为轻道,“引灵是邪术,能不能有救还两说,即使能救,也必得要些时日。许姑娘,苍烟楼里主事的,怕是要找别人。”
许清如愣愣地点了点头,她才知道这里的牵扯那么多,恍入梦境般。她在苍烟楼经历的也就是小打小闹,眼前这才是真的江湖。
纵横其中的侠客,互相牵扯不清的人物,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旧事。
她对方恨少之知之甚少,不知道这背后牵涉的是非,拉开的又是如何一张徐徐大网。她毫无准备地被其他弟子推选为代表,如今更是手足无措。
她不像林礼和汪吟吟这样名门下走出的弟子那么有底气,她所谓的“师门”与她不过是利益上的牵扯,也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人脉。一瞬间都隐入尘烟,她竟然成为要为它收拾残局的人了。
方恨少时至今日,仍有故人挂念他的安危,想着如何为他去惑还复,那么选择踏上这条路的自己呢?哪一朝为人所陷,会有人想着把她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吗?她想起自己那婶婶那时刻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脸,骤然一阵心凉。
她将红缨枪与苍烟楼视为自己的归宿,却没有今后的打算,更不知道残局终了以后自己的命途去往何方。
她要提着这杆枪去向哪里,她会遇见怎样的人,又也许会爱上一个人。
浮生如梦,望不到头。
“不是还有个容华阳吗?”林礼道,“这楼里他关系该是最近的,把他找回来便是了。”
许清如刚想问去哪里找,汪吟吟嗤笑了一声,道:“只怕在环采阁里醉生梦死呢。”
“那地方你自个儿去不合适。”林礼想了想,认真道,“既然有这份交情,清如姐,我陪你。”
尹信一直沉默着,此刻额角青筋却跳了一跳。他不知道林礼这是怎么想的,一个女孩儿去不合适,两个女孩去就合适了?
林礼压根没把自己当姑娘啊。
他眼神中的玩味不清叫汪吟吟瞧见了。她相当郁闷,林礼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这位镇抚大人啊,您要是真担心她的安危,就跟过去啊,跟过去!
惊涛骇浪来临之前必然万分平静,几句话掩着石破天惊。
四个小辈各怀鬼胎,就剩下岳为轻一个清醒人:“小礼,那地方你去也不合适啊,要么让苍烟楼里出几个男弟子去寻?”
“也是,是苍烟楼的事情。交给他们的人去办就是了。”尹信出声。
但薛逸做了这么大乱,拂袖走后,留下一地鸡毛。苍烟楼剩下的弟子被抽掉了筋骨,每日里不着三四,一直在喊钱。也许是引灵香留下的后遗症,许清如简直不敢想将真相告之,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这楼里一个能用的都没有,还得是她自己来。
她乞怜的眼神看向林礼,林礼必然是拒绝不了的。尹信很明白这一点,于是抢在这之前说了一句:“我陪着吧。”
终是有了定夺。
他看向岳为轻,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对上另一双。
岳为轻不置可否,他想看林礼的反应。但哪想一阵寂静过后,林礼像没听见似的,掏出一张纸来,问道:“师叔可认得画的是什么?”
正是那张尹信从薛逸那里寻到的鬼画符。
岳为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思跟这群小孩儿真难讲话,一个个都个顶个的能装。他只得端详起来,眉目愈加严肃。
“哪里来的东西?”他问。
“薛逸。”林礼淡淡吐出两个字。
岳为轻将纸倒过来,三道撇朝下。他又从一旁书桌上扯下一张纸来,急急忙忙拿笔沾了墨,补上一道粗粗的横线,又将两张纸拼在一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直直出声:
“莫不是真叫他们死灰复燃?”
“什么?”林礼追问。
“霁日之战,没有剿干净吗?”岳为轻眉头紧皱,“这是当初四大教中‘千刃’的门符,三道长撇象征刀,这一道横是砧板,也是,也是——”
“也是什么?”
“尸体。”他沉声,“薛逸的引灵邪术来路不明,早该想到这里还有一遭。”
“来路不明”这个词又猛然让林礼想起她在落霞关见到的毒木片——她为这个来启州,却忘记问师叔了。于是她详细相告,希望师叔能给个指示。
“若是奇毒也就罢了,”岳为轻的脸色愈发不好看,“天下能制奇毒者有之。但若是些邪毒,这可就说不清楚了。”
若是邪毒,已经可以辗转流传到一个县衙里头,叫官府人送命,这背后的势力,该有多大?魔教的复燃,到这个地步吗?岳为轻震颤。
“此事疑点重重,”岳为轻深吸一口气,“还需从长计议。”
他沉重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辈们,希望是他自己杞人忧天。
“先去吧。”天色渐晚,是风月场里热闹的时候,他摆摆手,跟林礼说明日再上岸来寻她。
于是宿命般的,仍旧是这四个人往那“环采阁”去。
作者有话说:
1.我保证明天一定出乌苏,想了想青楼这段戏还是要更展开写 所以没有挤在这一章
2.林礼:就没把自己当女的汪吟吟:有些时候也觉得林礼不是女的她太A了我很有安全感
3.尹信:……
4:岳为轻:现在的小孩真实鬼精鬼精的林折云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对我就是知道有些人是要跟上来的
5.有些一个山头出来的,都是仙人
? 39、漫雪
环采阁在启州地界也算是上上有名。说到底, 不过是风月寻欢地界,语笑嫣嫣底下藏污纳垢。人都是这样,表里敬清高如许, 私下却偏偏最爱这半干不净的东西。多少启州权贵巨贾为讨阁中人欢喜,把金的银的都往上砸, 生生将当初那圈小院子,砌成了启州少有的高楼。
前阵子汇市里头, 环采阁的股票更是红火,几个老鸨见势, 将阁里的吃穿用度换了又换。娇兰焚香、金簪挑灯、云篦击节,楼里的姑娘过得是神仙日子。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看向阁中去,醉梦天上人。
进门穿帐, 顶吊垂千, 丝绦万种。下置起舞圆台,四面漆红成鼓状,美姬作舞其上, 身姿玲珑, 腰肢一扭, 尽显异域之风。环于圆台周围,数十红木圆桌, 坐满锦绣人物。那杯中琼酿, 不知是叫哪一处挥金又如土。
穿于堂下的人更是如织。环肥燕瘦一一贴上, 软玉轻言温柔乡。
满堂欢喝,红绡绫罗被抛于台上。台上作舞的姑娘似乎是叫“青烟”, 红唇轻启, 挑起了在场不知多少男人的心思, 眉眼暗送之间,谁与谁又彻底为之倾倒。
尹信一步入此,便叫阁中焚香扰了思绪。这香气闻似轻盈,仿佛文士焚檀,书斋雅意。仔细嗅之,却不是那般沉稳,大可寻出躁动撩拨的意思。香胜似人,不知给此处寻欢作乐的客人暗送了不少秋波。
万木和千帆跟着,都是男人,咳嗽之间,显然明里暗里懂得些什么。但尹信身后跟的却是三个乔装成男人的姑娘,不知能不能适应下来。
量他在京里过的这些时日,荒唐怪诞的事情见过碰过不少,带三个姑娘家逛窑子,确实是第一遭。
这里头,一个不把自己当姑娘,一个是看热闹的状元,一个莫名其妙地背负上使命,真是一团浑水。
怪也怪自己关心则乱。
“公子?里面请。今日的舞,瞧的尽兴。”女人艳抹,盈盈揽客。
林礼身旁亦有红倌迎上,顾自挽上她的臂,问候起冷暖来。她当然第一次见这种场面,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向后边的汪吟吟和许清如,一排莺莺燕燕妩媚难当,招来的是纤纤玉手,而回应的人手足无措。
一样的狼狈。女人遇上女人,怎样的算输家。
她们原本安安静静地跟在尹信身后,可四周喧闹,人流冗杂,脚步一时间有些迟疑起来。许清如拉着汪吟吟,汪吟吟贴着林礼。林礼原本好好跟着尹信,可人头攒动让她就要跟丢了。
她的个头自然不及男人,人群之中的前行显得捉襟见肘。她闻着空气中那种与酒味掺在一起的脂粉味,格外烦躁不安。而尹信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头也不见得回一下,只是往前走。
情急之下她一伸手,拽住了尹信的衣角。
前面的人显然感觉到了,他停下来。手往后一伸,修长的指节扣住了她的手腕。
周遭的空气是燥热的,这个人的手却微微凉。
他是不是心如止水?
林礼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任由尹信一点点把她拽过去。拥挤的人群如潮水般后退,她好像毫不费力地又站在了尹信身边。
那双桃花眼仍然那么有情致,看着她比周边人矮半个头又费力不已的样子,捏出一个笑:
“小林公子,别跟丢了。”
林礼本欲发作,却很没来由。算是认下“小林公子”这个称呼。
她面上毫无表情。但这是从俗世里卷来的风尘气,忽然间扑上孤鸿山雪松下云似的纤尘不染,当然要一团没有涟漪的心牺牲干净,剩下的全是如啮齿撕咬般的不安。
她的被扣着的手微微颤抖,这心底的波澜竟也叫尹信读到。
“怕了?”他问,“可是你要来的。”
她当然是逞强地摇头。
后面汪吟吟和许清如也已经跟上来了,脸上的红晕出卖了同样的不安。他们身处台前,一行小厮里有个机灵的迎上,招呼着:“几位客官是听曲儿呢还是把酒?”
“曲儿也听,酒也喝。”尹信的声音相当轻佻,听起来就像是常年混迹于此的风月老手,“焚香更妙。”
说着,将几枚铜钱放入小厮的手里。
那小厮哈哈应着,心里却一愣,却看尹信也不是什么素日里眼熟的人物。除非是豪掷千金且姑娘愿意,否则环采阁的姑娘大多卖艺不卖身。而“焚香”便是其中的暗语,入闱之客才心照不宣。
“此处人来人往,客官不免扰了兴致。二层小桌清净,看姑娘起舞更妙。”他不敢怠慢,将几人迎来去二层小坐,一面就要去知会上酒菜。
二楼果然不似下边儿这般闹了。尹信切着茶,饶有兴趣地看三个姑娘平复内心。
早说嘛,三个女子,要来洪水猛兽一样的地方,令人多少汗颜。
林礼算是先清醒过来,直直看向身旁,细想方才,轻笑一声,道:“言大人很有经验?”
“倒不是林公子想的那样。”尹信面不改色,温声回道,“京官风气甚严,言某真没有风流的本事。环采阁里的弯弯绕绕,不过是让人提前调查了一二罢了。”
万木和千帆在后侍着,闻言顿时神经一紧。
林礼给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抿一抿,不说是信与否。
尹信显然看出了林礼的心思,却并不解释,反而切一切茶,沉着声一摆架子:“你们三个姑娘家单枪匹马地来,谁也放心不下。现在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了吧,三位女侠?”
仿佛高手过招,三言两语间,试探底细好几个回合。汪吟吟看得出血雨腥风,一个人偷着乐。剩一个许清如置身事外,在四下里找容华阳的踪迹。
“那儿——”许清如指一指二层另一侧的小座,赫然斜躺着半是迷离的,可不就是容华阳吗?
远远瞧去,他头发散乱,衣衫半开着,很是邋遢,一手里还捏着个酒杯。一旁桌上酒壶不知换了几个,也不知从昨日至今是一人消愁,还是与人对饮。
许清如就要起身去把他带走,却叫汪吟吟拉了一下:“你且等等,看他这样子,指不定会发酒疯,说不清事理的。”
许清如坐立不安,只等着容华阳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倒听楼下又传来动静,有人敲锣,有人喧哗。声音依稀可以辨得是“裁雪”“舞剑”之类,接下来便是男人们兴奋的议论。
“裁雪姑娘多久不见人了?”
“剑舞阔别三年!”
“想的人好辛苦啊!”
“这双剑作舞,可从未见过——”
……
这名字让这几人心头都是一震,不自觉看向林礼。
她盯着台下,眼中意味难明。
但见底下那圆台上,青烟姑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身形高挑的姑娘,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她竟着一身白衣,大袖翩翩,左右手里各执一剑,动作好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身姿醉人。
林礼瞧着了她的正脸——那是一双比她更成熟深邃的杏眼,眉若远山。风月场里起舞,却不见献媚与讨好,浑然一身打不碎的清冷。
她双手持剑,旋身时好若白云散开,流天寡淡。只见那厢原本云里雾里的容华阳也突然清醒,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
林礼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觉得这里不该是这样奢靡的人间灯火,朦胧的月光才更衬这位裁雪姑娘的风姿。
月亮,朦胧的淡光,紧接着应该是雪松的沙响。白衣旋身大开大合,无名风起骤卷残叶。孤剑挑灯,迎敌之时上抛,几式之内大败敌手,之后又稳稳当当地再次挑住,和衣不问阑珊,须臾又是静肃——
那记忆里十年之前的模糊场面清晰起来,林礼情难自禁,轻拍桌面:“江漫雪!”
这名字尹信与许清如不晓得,可汪吟吟却很是知道,她也惊着了。因为江漫雪十年前下山后再未回过师门,那一身月下青白从此了无音讯。她的师父苦念找寻好久,最后也只能对月哀叹徒儿的不告而别。
那正是汪吟吟的父亲,如今备受尊重的汪老。江漫雪天资聪颖,用汪老的话说,天生就是练穿云招式的料。十年前的穿云门,顾惊涛林礼尚还在摸爬滚打,满山风华都系于江漫雪之身。哪知故人一去不返,徒留汪老一地伤心。
汪老之后,除了自己的女儿,再也没有教过别的女弟子。
汪吟吟的脸色微微发白。江漫雪师姐,身负穿云师门众望,十年不见,怎会流落在烟花巷陌?
若是父亲知道……汪吟吟不敢想。那浑然是少时不敢深究的记忆,但从父亲对她教导时的屡屡提及来看,他对这位爱徒,到底是放不下。
“呛——”江漫雪双剑往上一抛,自己亦凌空而起,白袂一展,云朵翩跹,最是人间难寻。底下叫好的声音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林礼的瞳仁一缩,这,这不对劲!
只见江漫雪飞身上来,却没有下去的意思。她踏着空中挂着的丝绦,直冲二楼坐着的容华阳而来!
底下看客纷纷仰头望去,只见江漫雪不知何时已经在空中接住双剑,接而合二为一,向毫无防备的容华阳刺去。
那剑一者色青,一者泽白,倏地合二为一,折出两重血色杀光。寻常的双股鸳鸯剑虽同用一柄剑鞘,可做不到合为一剑使用。这是什么奇宝?
但无疑的,江漫雪想要容华阳的命!
林礼倏地奔出,双手在栏杆上一撑,向容华阳飞身而去。紧随而后的是汪吟吟,不善轻功的许清如心有余而力不足。
剩下尹信一人端坐,静看乱起。
他挥挥手,告与身后万木:“这楼要锁。”
万木心领神会,迅速奔去。
林礼是拦不住的。纵然昨日里刚出了危险,但尹信还是愿意放她去闹,她闹得恣意了,有自己收场就行了。
他进来时就上上下下计算这环采阁的用度,竟到了惊人的地步。任是这些富商大贾用金银供着,也会入不敷出。他那日在开明钱庄里翻看资料,翻查到启州大户的资料。今日在这坐的,有不少熟悉面孔。
想来也是如此,汇市一闭,环采阁失去了一大钱源。这往后的夜夜笙歌,刻意请的都是启州贵胄的钱囊。千帆探听过,裁雪在楼中已有五六年之久,一直为人抬举,千金难买佳人一笑。今晚怎么突然就有行刺之事了?
今晚的楼里坐的都是启州的命脉。私人恩怨他管不着,但若是一剑刺在了官府要人的喉咙上,叶泰初也有一壶喝的。
那厢,容华阳脸上的酒色顿时被吓退七分,他从座上滚下,避开了江漫雪这一剑。江漫雪踏上栏杆,眼看再要挥剑而来。
此时,裁云的银光划过江漫雪眼底,她见着一个身形并不高大的小郎君,横剑抵住她的进攻!
作者有话说:
1.好像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走出乌苏。啊啊啊要讲的东西好多,这章4500+了,写不动了,结束的还很仓促,下周回来修文下周就是第三卷了。(10.27补,把这章重新整理了一下,补充了很多细节,宝贝们重新回忆一下,39-40重新大修了!!)
2.林礼:总共抓过两个人都没抓住
3.尹信:信我我真的不是青楼常客我家教很严的尹济海严父我是皇子啊喂
4.江漫雪:打一架就跑了大家下个副本见
5.容华阳:你们有没有隐隐嗅到副CP的味道?我提醒一下你们哦 我十七
? 40、彻悟
“哪家不懂事的纨绔, 这没有你的事!”江漫雪冷冷,眼下的寒光将林礼内外捅了三道。
“师姐,不管有什么恩怨, 此人暂时杀不得!”林礼一出声便露了馅。
听到“师姐”二字,江漫雪微微愣了一下, 她琢磨出林礼剑锋里熟悉的招式,眉边一动, 又冷笑道:“竟是个女孩儿。”
“江漫雪!我说这人暂时杀不得!”林礼顾不得了,直呼名讳, “破月”上挑,接着“追日”三剑。江漫雪方才思绪顿了一瞬, 竟一时不及,偏身躲开。不过紧接着, 她嘴角荡出一个笑, 接着又将手中剑破开为二,寥寥几剑织出穿云破阵奇学“笑春风”,别开了林礼接下来的数剑。
林礼近不了她的身, 眉头紧锁, 秉剑于几步外。这是不该的, 她竟找不到“笑春风”的破绽!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功夫,“笑春风”依靠武者极快的出剑速度和灵巧的方向变化, 在破阵中有奇效, 但有心人依然可以找到纰漏, 更何况钻透了的林礼。但江漫雪的“笑春风”严丝合缝,竟找不到一丝可以撕破的疏漏。
难道是剑的缘故?林礼蹙眉看着江漫雪手中的双剑。古来单剑者众, 双剑者寡。双剑需要左右内力的高度统一, 否则多出来的一剑只能是破绽和累赘。再者, 双剑少有名剑。匠师成就一剑盛名本就是难事,但再锻一柄与之成双,可谓难上加难。
剑客海海,却是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用双剑的。
但江漫雪竟然可以。
她没有使过双剑,对这其中玄妙的力量止于耳闻。
果然是久闻不如一见。
她听得见江漫雪施施然的低语,丹唇微启,只是念给她听:“这位师妹,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多少年前艳羡不已的一瞥。她攥紧裁云,心头爬上复杂的情绪。
顾惊涛日日在她眼前晃,她日日在身后赶,人人都知道林礼练的这么拼命是不服谁。
但鲜少有人知道,漫天飞雪之上,漆黑的夜幕里,还嵌着一轮月。
只是十年前的仓皇一瞥。那三个字,却像绵绵一根细针,一直藏在暗处,不时扎她一下。是以如今,真正站在此人面前,细数曾经的绝代风华,竟然分外不真实。
还有种兴奋感,想交手的兴奋感。一时间,容华阳的事情已经被她抛之脑后,她只想知道江漫雪将怎样出招。
她凝视江漫雪的时候,江漫雪也在凝视她。
气氛一时沉静,后来的汪吟吟和许清如将容华阳从地上拉起来,连拖带拽地将这醉鬼扯到里间,林礼横在中间,江漫雪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容华阳吓得不轻,自己追捧的美人怎会瞬间成了索命阎王,一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他原本因酒醉而红的脸一下转白,半醉半醒之中什么也说不清,指着面前两人嚷着“不要”。
“这里和你有什么关系?”许清如见这副模样,一时火大,扯过旁边的水盆,将冷水泼了容华阳一身,“敬你平日里是师兄,眼下薛逸逃了,掌门还病着,回楼里主事去!”
“一直这样废着,像什么话?掌门若是有一朝清醒了,也要骂你不肖子孙!”
“关你什么……”容华阳缓过劲来,本能地还嘴,尾音却含混得弱了下去。他本可以痛骂眼前的少女没事找事,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许清如怒目圆睁,仿佛这就是她天命使然,可这确实和她不相干,她大可以收拾包袱走人。
容华阳恍惚间从少女的怒目里看见方恨少失望的脸。他额角的水滴顺着脸庞滑下,兴许带着这一天一夜的酒味。
这两天的种种又在他面前闪过。那个他以为对他最好的人给他下药、把他的师父做成惑人。他十几年来安安稳稳的家一夜之间崩塌,那些他以为的温情真的只是自以为。
酒、钱、美人。曾经他沉醉的一切,竟然一瞬间都变得如此虚空。
毫无意义。
有些事情他做的太过了。他放肆到以为自己这条命丢了便罢了,反正对他重要的人一个半死不活,一个亡命天涯,没人再来管他。
容华阳从来没想过以后做什么,他的生活从来是乐一天是一天,最后总有地方可去。
可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如他过往十七年的人生。
那么往后该怎么办呢?他看了一眼许清如,费劲地回忆她的叱骂,弄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身上有仿佛与生俱来的道义感。
但确实是她把自己从烂醉如泥里拉起来。
道义感和肝胆,是容华阳从来不懂也看不起的东西,但此刻却不得不对它俯首称臣。
一点未泯的什么让他不敢还嘴。
“知道了。”他低声回道。
终于肯了,吹破了他自己的泡沫。
外间的瞬息凝固着,穿云门下十年间先后出的一对玉人在三剑碰撞间彼此认识。
追日对破月,云起对沧海。
桃花开后笑春风,横波斜出抚青山。
樽前老不敌衣冠似雪,醉花阴稍胜背灯和月。
穿云招式见招可用,见招可拆。她们只在十年前打过一个照面,却像是切磋了很久的老对手。
再见月色,竟是在东南春暖,湖上骤起风。此时回头家万里,十年已过。
一道青光由江漫雪右手中的剑身散出,和着她左手中的冷白,倒映进林礼的眼底。裁云的银光怎肯示弱,江漫雪半垂的星眸里全是它。
外头传来嗡嗡的钝声,无名风不止,环采阁内悬着的纱幔围帐好似无数混乱的情思,不知所以地翻飞着,朦胧间掩映着对手的面容。故事里点燃少年热血的高手对决往往都需要这样一场风,在双方的脸上反复拂过,凝滞着出招之前惺惺相惜的内心。
手已经握紧剑柄,却听底下哄乱中有人喊道:“衙役来了!”
往下一瞧,不知多少棕衣人已经涌入!
江漫雪半垂的星眸猛然睁开,这耗费之中,竟然已经有人来围了楼!她急于取容华阳首级,并不想在林礼身上花费心思,原本只想糊弄,却发现哪一式她都接得住,哪一剑她都能破开。换句话说,面前人久经穿云招式洗练,还出乎意外地懂她。
可她们不曾谋面,这只能解释为她们在某种意义上的相似。
惺惺相惜吗?她抿一抿唇,知道自己的事不能成了。
但她必须全身而退。
于是大袖一挥,将林礼往外一带,两人只剩拳头间的距离。
“师妹与我很像。”江漫雪对她耳语,“今日相遇仓促,此事乃我无可奈何之举。”
林礼只是横着裁云,却没有出招,她痴痴听江漫雪把话说完。
那只是一瞬的破绽。
“对不住了。日后江湖再见,说与你听。”江漫雪倏地将气息往外一打,林礼不及,又瞬间被拉开数丈。广袖的仙人两三步便踩着柱子登上楼顶,顺着窗子飞身向外探去。
眨眼功夫,已是不见了,徒留一楼的动荡与狼藉。底下权贵纨绔的议论纷纷,竟无一可以清晰入耳。
林礼呆呆立在原地,回想着方才江漫雪一拽一引之间涌动的真气与内力、那对一青一白的剑,久久不能回神。她可以追上去的,凭她的轻功,至少可以拦她一拦。
但她没有,她也许就是想放她走,这场打斗让她留不下她。
江漫雪,林礼摩挲着剑柄,想着,江漫雪。
她好像入了定,一直痴痴地望着那个江漫雪飞身而出的窗子,恰有夜晚的月光潜入,本来可以落在林礼的脸上,却叫灯笼红烛的浮华尽数掩去。
她顾不得底下喊声四起,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
“你来。”
她的残局自然是有人帮她收拾的,受了惊吓的权贵们任是旁人如何挽留,也不敢待着了,在尹信的授意下,各回各家。汪吟吟帮着许清如将容华阳“押”回苍烟楼去,那里的残局需要他自己来了断。
她放走了江漫雪,不知道她为什么流落至此,又为什么要取容华阳性命。既然她说不得已,那么就是不得已吧。尹信却不能这么想,他要盘问干净,林礼在侧听着。
江漫雪的刺杀显得太奇怪,容华阳连着苍烟楼,苍烟楼连着薛逸,连着泡沫局,连着至今是个谜的快哉风,连着疑窦丛生的邪魔卷土重来……
为什么是容华阳?尹信皱着眉,看着眼前冷汗满面的老鸨,道:“说说吧,这裁雪姑娘。”
裁雪,年已二十八,却不见风华减去,仍是环采阁客人最想见的姑娘。卖艺不卖身,入楼已经五年,平日里抚琴舞剑,素来金贵,千金难买佳人一舞。
“她这么轻易的就走了,此前怎么会甘愿留在这里?”林礼问。
“这个愚妇真不知道,裁雪这丫头竟是深藏不露,”老鸨答道,“她这一走倒好,以后我环采阁还有没有客人敢来?早知如此,那个冬天,我就不该收她……二十几岁的老姑娘了,若不是宠着惯着,哪里能红这么多年……”
\"那个冬天?\"尹信出声。
“是了,五年前冬日的一个晚上,”老鸨的三角眼吊了一吊,“在后院门那儿,身上还有几道血痕,小脸惨白惨白,身边一个包裹。说是爹娘没了的,遭哥嫂欺负,夜里跑出来跌伤了。若没有搭一把手,早投胎去了。”
“之后也不跟人说话,一直闷着。我说我们这儿不养闲人,她竟然就留了下来。”老鸨笑了一声,“我起初不敢收,只怕她家里来人。可她竟一再求我,也罢了,就没见人,我就当自己的姑娘看,哪里想得到有这么一遭。”
“当初便叫裁雪吗?”林礼皱眉问。
“当初与我说叫蔡雪,我嫌土,改了个文雅名。”
“那双剑从哪里来?”林礼追问
“她自己来时便带着,来历么?我也问过,只说是父母留下的。”
尹信揉着指节,疑窦丛生。再问也只能问出江漫雪这些年来在楼里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平时待人冷淡,不与人交好,有时间便舞剑。
“那剑很得人心,”末了,站在老鸨身边的青烟姑娘竟然叹了一声,“不知道这些客人在想什么,柔情似水的曲儿不喜欢,都喜欢瞧她舞剑。”
“妈妈。她是不是说过有人教过她?”青烟看向老鸨。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老鸨回忆着。
“谁?”林礼问,穿云门从来不教舞剑的,这要么是江漫雪自己练的,要么是她在山下遇到过什么人。
“听语气,应该是个男人。”青烟答,“也许是她亡父?”
男人?林礼和尹信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岳为轻来见林礼是在第二日,在樊香楼里,林礼彻夜未眠,盯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无名的心痛,不知道为谁。
她细细讲了这一夜的跌宕离奇。岳为轻听完也沉默了许久。
“江漫雪。”岳为轻叹,“当年似乎叫‘月魄云魂’,一等一的有名。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不过这太正常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低声道:“这事儿,可千万不要在你五叔面前说,特别是,拦着那个丫头。”
林礼心领神会,说不出的难受。
是了,江湖之远,有的是故事,有的是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
“这些日子以来疑点颇多,”岳为轻话锋一转,“我在这看看能否有了断。所以嘉安的事情,你得替师叔去。”
嘉安?林礼眉头一皱。
“涅槃会,英雄集。三年一回,这次轮到锁钥阁。”岳为轻道,“嘉安永陵。眼下我走不开,方老需人照顾。又不好拂了冯阁主的面子。”
“届时来的人都应该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可别说师叔不疼你,这一遭不知能涨多少见识。”岳为轻拍拍她的肩,目光却又是一转,语重心长道,“你要在明。”
你要在明。林礼额角一跳。
他对小辈不能讲的太严重。这几天启州仿佛翻了天似的,他从未觉得如此陌生。什么□□邪毒,通通冒出头来,还来去自如,抓也抓不着。而他扎根此处,若是李剑闲不来寻故人,竟一无所知。那么这到底是怎样一群隐秘的势力?
他眉头紧缩,时至今日,涅槃会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他却不能打草惊蛇,让林礼去涅槃会,除了要她涨涨见识,也是叫她在明,联络剩下几大门派,暗中调查邪魔重出一事。
林礼心中洞然。
“那么穿云那边可知道?”
“我自然与你爷爷联络过了,”岳为轻沉声道,“就要入夏了,夏至时,涅槃开。”
“这里有我,你大可尽早上路。”
作者有话说:
1.大家好,周四见到我是因为我觉得上一章写的实在太赶了,节奏和细节都有问题,已经重新修过,现为39-40
2.这周当然还有一章,新副本已开,纲已补好,相当精彩
3.这周是期中周,好多考试,会尽力更新的
4.想听一下大家对月魄云魂江漫雪小姐的评价,猜猜她这十年到底遇到了什么
5.走吧,一起去嘉安永陵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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