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永琪生辰前夕,如意馆。
这是三人每隔一段时间的必要行程,前往如意馆与郎世宁学习画画。
如意馆里,郎世宁与三人对坐着,各自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宣纸。
他擅长的那些人物工笔对面前这几个并非专业的小主子而言,难于上青天,因此这几年来,郎世宁也只教他们画画花草,画画山水。
更多的时候,这几位小主子,更爱听他讲西洋的趣事和看那些他从前的画作,有的来自西洋有的来自这紫禁城。
一如此刻,尽管各人面前都摆着宣纸,各人也都手握毛笔,随心所欲地勾勒着,但其实都在聊着天。
“听说,嘉贵妃在给四哥物色侍妾格格了?”书仪漫不经心地开口。
以筠画画的动作微滞,偏头看了一眼书仪,很快又把视线移回了自己的画上。
侍妾格格不是一件稀罕事,一般皇子年满十五过后便会有皇后或者生母挑选几个器重适龄的女子为侍妾,为将来皇子娶嫡福晋做生理上的准备——增长经验、判断能力。
也许是穿越来后,还没亲自体验过这样的新闻,她一时间有些惊讶。
永琪闻声看向一旁正等着自己答话的人,一时也尴尬,这些事,本轮不到他问,也轮不到他管,一时间无奈语塞:“是……是吧?我也不清楚。”
以筠撇了一眼书仪,方才永琪的答话看似满是不确定性,实则却多的是不确定性。
一人之隔外,书仪仍旧如方才那样埋头画着画,可以筠分明瞧见,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描摹着宣纸上同样的位置,两眼空洞。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抬眸望向对面也许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并未在意的郎世宁,扯了扯嘴角:“郎大人,从前你给我们讲了那么多西洋的稀罕事,不如你在给我们讲讲西洋夫妻吧?”
郎世宁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并不在意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对话,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说话的这位小主子。
以筠的话才说完,她便低下了头,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提了一个有些超前的话题,反观一旁的永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斥似笑:“你才多大?便要听这些了?”
“要你管!”以筠此时有几分恼羞成怒。
郎世宁脸上的笑意渐深,答道:“就如同宫里的主子们都爱诵经祈福,我们西洋也有自己信奉的主,《圣经》里说,上帝创造亚当以后,从亚当身体里取了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后人普遍认为亚当夏娃就是一男一女,他们便是人类的起源。所以在西洋,每一个男子都只有一个妻子。”
书仪手里的还握着毛笔,笔尖的彩墨不知何时已经在纸上洇开。
而提问的人,如今正若有所思地发着呆,一夫一妻,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襄勤伯府里不缺姨娘,后宫不缺嫔妃。
她在这纷杂里看遍了你争我斗,可谁又知道她所来自的时代,一屋二人三餐四季方是最纯粹的梦想。
郎世宁略显蹩脚的中文伴随着书仪低声的一句感叹“真好啊”,再次传入耳中:“只是,世人虽如此信奉,可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乱花渐欲迷人眼”,男人会在隐瞒妻子的情况下寻找别的女子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称为情人。”
话音才落,对面坐着的三人里传来一声冷哼,一时间,永琪和书仪都转头看着有些义愤填膺的以筠。
永琪没忍住笑了出来:“给你气的?”
“可这些,在咱们大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书仪的话吸引了以筠的注意力,归根结底,这才是时人的想法。
她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敛了方才脸上的微怒,说道:“祖父这一生只娶了祖母一人,也算得上一夫一妻了。”
“筠小姐很羡慕?”郎世宁蹩脚地问道,他的习惯总是有些中西合璧的,一如在宫里,有人称她小主子,有人随书仪的称呼称她一声筠格格,更多的人称她筠姑娘或是二小姐,倒是只有他,会唤一声筠小姐。
以筠手里重新拾起的毛笔,还未沾墨,听了郎世宁的话又被她放下,身旁,隐隐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如宣纸上所绘的那抹温暖柔和的阳光。
“一生一世一双人,足矣。”
———
从如意馆出来,已经是傍晚,夕阳的光辉透过树叶间的落叶,穿过红墙绿瓦洒下来,橘红色的晚霞映红了北京城的半边天,照耀在少年月白色的长袍上,金线绣成的云纹花样此刻也显得金光闪闪,宛如真的漂浮在天际。
如今,她得微微抬起头才能看得清他脸上的神情了,他俊朗的侧颜上,下颌线愈发分明。
怡亲王府今日派人来接了书仪回去,因此回去的这一程,只有以筠和永琪。
“春禧殿到了。”永琪转过头,低声说道,又顺便把以筠盯了他好一会儿又被抓包的心虚神色,尽数收入眼底。
以筠背转过身,错过了他眼底浓浓的笑意。
“进去吧。春寒料峭,白日里不必披披风,但再晚些就凉了。”他无奈地出声,让她转过身来。
他站在门口,一直等到人拐进了春禧殿才缓缓地离开,才走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又熟悉的脚步声,他心里蓦地有一丝期盼。
带着这分期盼,下一瞬他就转过了身,果见女孩雀跃的身影出现在春禧殿的大门口,一脸的笑意在夕阳映衬下肆意甜美,明媚动人。
“怎么了?”他看着微微喘气的女子,声音都不由得柔和了些。
以筠扶着春禧殿的红油大门,看了眼空旷的甬道,招了招手:“你进来,有东西给你。”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很快,他把手里的画轴递给了身后的云启,迈步跟在了以筠身后进了春禧殿的后院。
后院的正厅里并未有她的身影,只有语芙端了茶水送进来,但他是不喝的。
一扇屏风之隔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他在交椅上坐下,安心等待。
不过须臾,她从里头出来,手里端了个巴掌大小的雕花桃木盒子。
“生辰贺礼。”她站在他面前,难得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双手呈上手里的木盒,唇角上扬,颇具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这是我亲自挑选的。”
永琪仰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了木盒,轻轻松开卡扣,打开来,里头放了一个小小的翡翠雕花鼻烟壶,鼻烟壶小小的盖子上缀了一颗一样很小的深紫色珍珠,耀眼夺目,像她此刻炯炯的眼睛。
他把鼻烟壶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轻轻地,像是对待珍宝那样,把它重新放回了原位,盖上了木盒。
“很好看。”永琪低声说道。
他把木盒放在手里,亲自握着,如今的他们并不适合单独待太久,别的地方倒也罢了,这里是她的寝宫。
永琪随意地把玩了两下木盒上的铜扣,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但并未让她踏出后院的门,就开了口:“傍晚风大,不必送出来。”
他看了眼云启,他便立时会意退得远了些,同时退下的还有以筠身边的语芙。
“过了明日,我便要和四哥一样,去六部五寺历练,怕是没多少时间再进尚书房了。”
以筠正疑惑他为何屏退众人的时候,永琪的声音如涓涓细流一般落入她的耳中,她微微一滞,原来这便是生辰的意义吗。
六部五寺其实不止,还有二监二院一府,都是他要去的地方。
而不日,她也要离开紫禁城,遵循着时代法则,去做一个心灵手巧的大家闺秀,那也许,再见面会是一件难事。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永琪始终望着她,直到她问出这句话来,他才觉得,她的眼睛,是那样莹润,她眼角的痣,明明不会动,却一下下地敲着他的心门。
以筠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夕阳已经渐渐忘不见影,但少年始终沐着晚霞,背影如风,一如往常每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箭亭里,马场上,纵马驰骋、箭无虚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一定会。”
少年坚定的口吻回响在耳畔,像晚风里,马蹄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发出的脆响,每一声,都踏在了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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