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以筠病了一场。
从宫里回来那晚,她并没有守岁,也无暇去在乎府里上人们是如何评判翊坤宫的那些话,她早早地睡了,还做了一场她永远不想回忆的梦。
梦里,她被皇后算计成了皇帝的嫔妃,在凤鸾春恩车一路把她抬进养心殿的时候,她醒了。
第二天晨起,她便发起了高烧,缠绵病榻五日,方才有了些许好转。
外人都道冬日严寒,二姑娘着了凉染了风寒,但以筠很清楚,纯纯就是被吓病的大冤种。
她很需要一些土方给她叫叫魂。
如今的出云轩围得密不透风,不为别的,只为了不让以筠再受了寒,她每日盖的被子都是屏山院那边送来的最好的棉被,出云轩里每日烧的炭也是如此。
正殿的帘子被人掀开,短促地传来外头呼啸的风声,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变成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和珠帘被撩开的声音。
来人应该是可以放轻了动作,但在这寂静的寝殿之内还是清晰可闻。
以筠正背靠着软枕,这些日子光躺着也躺累了,等脚步声再近一些,她才转头,是平蝶,似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她轻声问。
“宫里来了人,太后有口谕,另外,姑娘病了的事让宫里的几位娘娘听说了,都有东西送来。”平蝶说道。
以筠皱了眉,她这几日又不曾见人,宫里如何知道自己病了。
平蝶像是看出她的疑惑,答道:“初二那日和敬公主府上的人派了人来请,邀姑娘去公主府赴宴的,只是姑娘病着,奴婢便回绝了,想来是公主告诉的太后。”
“明公公来传的口谕?”以筠点了点头,继续问。
平蝶嗯了一声,说明齐知道姑娘病着未曾打扰,如今正候在厢房的暖阁里。
“传进来吧。”以筠一边说,一边叫了随侍在一旁的小丫鬟去拿了件厚的氅衣披在外头。
明齐进来的时候,以筠刚披好衣服,见状,他忙说:“姑娘躺着就好,太后说了,姑娘病着,无须跪接,原本这旨意也不用姑娘亲自接,只是还有事要姑娘亲自过目。”
一边说,明齐一边示意平蝶把姑娘扶上了床,明齐无意打量了一下,筠姑娘确实比前些日子瘦了许多。
“太后口谕,西林觉罗氏自元宵过后继续入宫,三月可归家,另外,派太医余赫为筠姑娘看诊,钦此。”
“谢过太后。”
以筠说完才继续歪回了软枕上,谢过恩,见明齐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问:“还有什么事?”
明齐说:“嘉贵妃听闻姑娘染了病,特地派人托奴才带了上好的红参来,愉妃娘娘母家表兄在城郊开了药铺,一些名贵药材连宫里都要找他呢,愉主儿特地叫人送了好些名贵之物,给姑娘养身子也罢,治风寒也罢,都是极好的,另外还派人送来了两斤上好的红萝炭。至于余太医,这会儿正在西厢房与府中的太医一同看姑娘的方子。”
以筠并没有想到嘉贵妃和愉妃都会送东西出来,比起愉妃独一份的关注,嘉贵妃每次都会给自己和书仪送一样的东西,真端水大师无疑。
“替我谢过二位娘娘,慈宁宫事多,就不多留公公了。”以筠含笑说道。
“太后说了,余太医便留在府里,等姑娘病好了他再回去也不迟。”说完,明齐笑呵呵地接过了平蝶递给他的几粒碎银子,道了谢,便退了下去。
门外随即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应该是明齐在和余赫说话,也是,都出来这一趟了,那必然也是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的。
以筠并不关心几位娘娘送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下人们会知道如何处理,煲汤也罢,炖药也罢,都无足轻重,重要的还是他们想透过这赏赐传达什么。
愉妃从来都是独她一份,似乎从自己刚刚和愉妃结识的时候起就是如此,倒是嘉贵妃,从一开始就是有书仪的份就有她的份,有她的份,就有书仪的份。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以筠真的会以为,她想让她俩都嫁给永珹。
其实差不多,她只是至今没决断好该选择谁罢了。
但是,任何人都更喜欢被坚定的选择。
——
等以筠再次进宫的时候,已经快出正月了,此时四阿哥永珹已经年满十五,皇帝已不再刻意把他拘束在上书房,除却亲自过问外,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大理寺、太常寺、国子监都是四阿哥历练的地方。
病去如抽丝,她仿佛涅槃重生,身边人亦是如此,没人去提翊坤宫的那遭。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但御花园的不少花都已经冒了头,有点万物复苏的意思。
以筠和书仪从上书房回来就特地绕了个远路走了趟御花园,不为别的,只为看看这初来的春色。
两人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路也是有说有笑,忽的,有人隔着的单薄的锦缎披风扯了扯她,以筠侧头,就见书仪朝对面的小路努了努嘴。
鄂以筠循着看过去,对面的小路上,两个身着藕荷色旗装的宫女从他们面前走过,手里还拎着两个食盒,看样子是从御膳房的方向来的。
她认得,其中一个是西府的家生子,鄂以南的陪嫁丫鬟雪儿。
两处的人并不往一个方向而去,因此谁也不曾看见谁。
“宫里的人都拜高踩低惯了,鄂常在自从降位过后,宫里上下都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只是不知她这几日搭上了翊坤宫,虽未复位贵人,但如今内务府也没从前那么苛待她了。”书仪在一旁说道。
这些鄂以南的现状,她听得不多,正如她所说,拜高踩低,失宠之人,是不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说道:“走吧。”
一路往春禧殿走,以筠却不由得想起五六年前,鄂以南入宫前的事情来——
最初听闻鄂以南要选秀,是祖父丧期满后的那年端午,鄂以筠回府与家人团圆,这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襄勤伯府的家宴上,一众女眷在清深堂用膳,他们几个孩子则在暖阁里吃,谁也不曾打搅谁。
那会儿,她和鄂以南的关系还不错,没有多姐妹情深,但也是好朋友。
西府是庶出,鄂以南之父鄂乐舜宠爱妾室,冷淡正妻姚佳氏,鄂乐舜出任浙江巡抚,将正妻与独女留在京城,反将妾室带了出去。府中上下都不大关注姚佳氏母女,唯独鄂以筠这个穿越来的,并不看重所谓嫡庶,又怨怼宠妾灭妻的事情,反而常与鄂以南来往。
清深堂的争吵声是在家宴快结束的时候传来的。
“南丫头才刚满十四!圣上和二爷一般大,如何能让南丫头去选秀呢!”姚佳氏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像是隐忍了多时的。
鄂以筠那会儿虽然才不过八九岁,但穿越的原因让她对这些事也格外关注,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里头愈见大声的争吵。
姚佳氏的话音才落下,就听大太太呵斥道:“放肆!天家的事,也容你在这儿胡诌!”
里头的争吵声一出来,暖阁里几个年岁还小些的早已经哭了出来,比如鄂以馨,以筠忙看了一眼乳母,乳母立时把以馨带了出去。一时间清深堂也是寂静无声,这也让老太太接下来的话清晰无比。
“西林觉罗氏一门,从太/祖皇帝起就从未有过后妃,镶蓝旗的出身,全然凭借着先帝爷和当今皇上的恩赐,咱们方能继承老爷遗风!老爷在世时就说过,咱们不能只在前朝有人!”
姚佳氏仍旧哽咽着:“大老爷从前那么疼爱二姑娘,怎么这时候不要二姑娘去了?”
“二姑娘才八岁,如何去得?”她话音刚刚落下,二太太便反诘道。
清深堂内,老太太把手里的碗盏重重地搁在餐桌上,恨铁不成钢地用筷子点了点姚佳氏,然后斥道:“皇上有令,未参加选秀者,不可私自议亲,你难道不知道,襄勤伯府出来的人,必定是要进去走一遭的吗?”
姚佳氏扭头看向老太太,满脸的泪痕:“妾如何不知!可妾与南儿几乎相依为命,南儿还那么小,要妾如何舍得把她送入那吃人的地方,嫁与一个与自己阿玛差不多年岁的人呢!”
老太太深吸了口气,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说道:“选秀的旨意已经下来,只怕敏儿过几日的家书里就会与你提起,抗旨不尊是何下场,你自己心里清楚,先不说整个襄勤伯府当下需不需要大姑娘入后宫来改变困境,敏儿这些年的官当得真的一帆风顺吗?他膝下唯有一女,你说就凭他在官场的实力,他需不需要一个能在皇上面前吹枕边风的女儿?”
说完,老太太便搭了听蓉的手出了清深堂,还未出门,身后就传来姚佳氏的声音:“妾只恨自己不得老爷宠爱,未能多生下个儿子做底气,妾也庆幸那姨娘是个不能生的,若不然,如何还有妾母女俩的事呢?”
姚佳氏的声音太过凄凉,又带了点疯魔,让人一时间不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带着听蓉和听兰经过暖阁,鄂以筠分明听到,老太太叮嘱听蓉:“西府二太太有些疯魔了,让人把她送回她自个儿院里,等选秀后再放出来。”
这些话暖阁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听懂的只有以筠和以南二人,而面上能做出来的,便也只有鄂以南,这不,老太太话音刚落,听蓉进去传话,听兰仍跟着老太太,而鄂以南早早地冲了出去,跪倒在老太太面前,苦苦哀求。
“老太太,以南求您,别把额娘关起来!以南去选秀!”
鄂以筠坐在原处,不禁有些惋惜,也许这就是时人的命运,有太多的不得不。
老太太没有答允她,只说:“这样的母亲,是不能在你入宫前给你帮助的。”
从端午家宴过后,鄂以筠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没见到鄂以南,听闻,她转了性子,一心在西府自己的院子里学习规矩,练习女红之流,姚佳氏仍旧被禁足着,舜二爷的家书在端午后五日送到了府里,老太太看过后便给了姚佳氏,家书上自然也让姚佳氏谨尊圣意选秀。
再见鄂以南,是在夏末选秀之前。
选秀开始到选秀结束,层层擢选,秀女们都要住进乾西四所。
夜阑人静,鄂以筠站在西府春锦阁的门前,问雪儿:“你们姑娘呢?”
“在里面。”雪儿低声说。
鄂以筠进了门,以南正坐在软榻上,手里拿了一本书,一旁摆着一个还未绣好的荷包,见她来了,无声一笑:“你来做什么?”
“祖母怕大姐姐离家前心中有忧虑,特地派我来陪姐姐说说话。”鄂以筠在一旁坐下。
“你?”以南鄙夷,似是在说“你才多大?”
鄂以筠并不放在心上,这几个月来,她已经看出来,她与鄂以南的所谓姐妹情,只在过去没有所谓利益相交的时候。
今日来,她无非就是要说完那些祖母想让她说的话罢了。
“祖母禁足二太太,不为旁的,只为了你。若是放了她,只怕她还不知道这几个月要给你灌输多少不忠的思想,到那时候,轻则连累你自己这条命,重则连累了整个西府,想来你也不愿自己的额娘死于她的嘴吧?”
她并不管鄂以南听没听进去,只是继续说:“妹妹没什么好宽慰姐姐的,如姐姐所想,妹妹年纪小也不懂事,妹妹只知道这三年在宫里冷眼旁观下来,皇上的嫔妃不好当,妹妹也没有资历叮嘱姐姐什么,妹妹只祝姐姐此去一帆风顺,所得皆所愿。”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你自是不必担心这些的,你有太后撑腰,又有大老爷生前疼爱和遗命,和你同龄的阿哥那么多,你又不必嫁给那比你阿玛还大的人,你如何懂我的心呢?你阿玛额娘琴瑟和鸣,如何能懂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年的心情呢?你都不懂。你是襄勤伯府真真正正的嫡出,也是襄勤伯见过面的嫡亲孙女,以后若是嫁给了皇子……”
话音戛然而止,鄂以筠站在原地,背对着鄂以南,没去看她,身后的人吸了吸鼻子,自嘲一笑:“记得唤我一声庶母,至于咱们的姐妹情,本就不深的。”
“姐姐保重。”这是鄂以南进宫前,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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