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上元佳节把手同游
夜间各人带着醉意睡去,怀瑾把陈平夫妇送出了门,张良就立即把她打横抱起回了屋。
不知是谁家也在燃爆竹,声音从外面传来,朦朦胧胧,听得那么不真切。
怀瑾醉眼迷离,看着张良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衫,覆身上来,她嘤咛一声在他脖颈上轻咬了两口。
一夜的缠绵悱恻,让怀瑾有一瞬间觉得回到了年轻时候。
千家万户庆贺的节日,所有战争都停了下来,大家享受着短暂的快乐。
荥阳城墙上,士兵笑着轮值,大家在墙头喝着老酒,说着故事。没有人注意到城中一座高大的宅子,那老旧的砖瓦上躺了一个人。
桑楚拎了三袋酒囊,坐在屋顶,听着时不时响起的爆竹声,脸上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
丈夫儿子都在身边,她应该很快乐吧。
这样想着,桑楚愉悦的发出一声大笑,那么,他也很快乐。
遥远的楚国同样在庆祝这个节日,楚王宫中,项家人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一齐共饮。
项李氏已老得不成样子,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殷勤的伺候着她。只是大儿媳妇身上仍穿着的素服,鬓边还戴着白绢花,让他们没办法忘记亲人的离世。
项伯坐在项羽右边第一张席面,默默喝着酒,他还跟少年时一样,把酒坛直接搬上了桌,一饮就是半坛子。
他有些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的守在一座城里,整天为了钱财粮草战事发愁。少年时仗剑走天涯的日子,终归是一去不复返了。
英月见项伯一杯接着一杯,默默的把丈夫的酒坛拿走了。
项伯不耐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看到英月又隆起的肚子,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项羽看着空着的席位,左边一整条席面都是空着的——都是已经不在的亲人,纵然离去,家宴时也会给他们留出位子。
右边空着的是项庄,小弟随着龙且还在外面呢,今天过节,这两个家伙也不知在做什么?
满殿的人,都是倚靠他的人,项羽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若是叔父还在,他现在必然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满腹惆怅,他只会坐在下面和小叔一起拼酒。
看了项伯一眼,项羽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了田安,为了莺儿,为了许多事,小叔终究还是恼自己了。
宴席进行到一半,项羽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今天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亲人朋友和心腹,可他满肚子的话却不知和谁说。
歌舞上来时,项羽便起身离了席,没有交代一句,大家也什么都不敢问,默默起身行礼相送。
他虽没交代去哪里,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楚宫最美的宫殿,住着大王最疼爱的小姑娘。
项羽踏上青玉铺就的地砖,走进宫殿,看见帷幔后面坐在桌案边的小姑娘。
她守着一大桌菜,神情安静的等在那里,周围的侍女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样安然寂静的神色,本不该是个小姑娘该有的。
项羽郁闷的瞧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然而莺儿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绽开比鲜花还娇艳的笑容。
项羽一阵恍惚,原来她不是不会笑,她只有看到自己才会笑。有一些难过,又有一些高兴,项羽走过去坐下摸摸她的头:“叫你去宴会你不去,非一个人在这里等着!”
莺儿抿起唇不说话,去了宴会,她该坐在哪里呢?阿籍必然是把她叫到身边坐下,她不想让亲人们在过节时又对他“良药苦口”。
项羽陪她用饭,就听她咕咕哝哝的在那里说:“她们说上元节有灯会呢,听说可好玩了。不过你肯定又要出征了,我肯定跟你一起的……要是多等两日,过完上元节就好了……”
孩子气的话,让项羽沉闷的心松开,他笑着捏捏莺儿的鼻子。
“你讨厌!”莺儿皱起眉,把他的手拍开。
见项羽眼里的隐约笑意,莺儿眼睛转了转,扒着他的胳膊,说:“再等一个月,我就要及笄了。”
项羽忽然觉得胳膊上那只手变成了烙铁,让他坐立不安。他现在也矛盾的很,不想让莺儿离开他,又不能真的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更不知道怎样才是对她好……
可是这个小姑娘,如今就像是数着日子等及笄,恨不能立刻就让自己要了她似的。
他的女人……项羽想到这里,有些可耻的心荡神驰。
他压下这种躁动,只能再一次闭口不答,选择就这么拖下去。
能拖一日,算一日吧。
上元佳节,在刘邦的大力支持下,荥阳城开起了灯会。城门处的三块大石碑,立起汉国的律法,刘邦带着群臣在城墙赏灯,下面的长街像是一条灯海。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不会为了万家灯火去拼命,但唯有这万家灯火才能把他送上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他必须要守护这样的安宁。
“子房怎么又不在?”刘邦扫了一圈,张良又没在身边,也是询问身后一帮臣子。
萧何等人笑起来,陈平则指着远处,说:“大王请看,成信侯在那里呢!”
距离太远,刘邦等人也看不大清楚,灯火的映照下,只能看到一袭挺直垂地的玄色大氅,旁边的人是一身雪白的貂裘。
能穿得起这身貂裘的,城里也没几个,刘邦虽看不清楚,却也笑了起来。他身边跟着的女人不再是戚姬,而是大着肚子的薄姬,薄姬便笑:“成信侯夫妇甚是恩爱呢!”
刘邦等人都笑起来,不一会儿,刘邦安排的工匠在城楼下打铁花,吸引了无数老百姓前来观看。张良和怀瑾慢了些,走到时已被拦在人群外面了。
“怎么这么多人啊!”怀瑾嘟囔一声。
“我驮你。”张良说。
怀瑾忙拉住他,指了指城墙上面,显然刘邦他们也都注意到这里了,正笑看着这边。
“你脸皮那么厚,怕什么?”张良反倒笑了。
怀瑾登时挑挑眉,示意他蹲下。
张良笑了一声,果然就蹲下,怀瑾就骑在了他脖子上。
人群中鹤立一人,引得大家纷纷侧目,城楼上刘邦只觉得有些没眼看。一转身看到夏侯婴一言难尽的表情,刘邦就对他笑道:“子房在他夫人面前素来没气节,你还没习惯呢?”
夏侯婴瞪着眼睛,扑哧出着气:“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的……唉!哪里是对妻子,像是供了个祖宗在家里!”
还有的话夏侯婴没说,这个妇人胆子也太大了些,丈夫让你骑脖子,你就真敢上?
刘邦嘀咕了一声,没说话。
萧何倒是看出他的意思了,便对众人道:“成信侯素日那样子,活得都不像个凡人。我看这样倒挺好的,有了丝人气儿。”
刘邦这回点头了,就是嘛!出身尊贵、能文能武、不好女色、不恋财物、视名利于粪土的这么一个人,看上去似乎无所不能没有缺点,总是让人感觉到不真实,或多或少是有些可怕的。
是以张良在夫人面前如此没骨气,他竟然觉得心里很爽快,还很幸灾乐祸!刘邦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
而角落里的阮离欢,则是黯然失神的看着下方,那张灿烂的笑脸让她又羡慕又向往。
打完铁花,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城墙上的君臣们都转身离开了。人群渐渐散开,继续赏灯、游玩。张良拉着她走在街边,和游人们混在一起,尽量没让别人注意他们。
但是怀瑾知道,她身上这件貂裘,便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几乎每一个和她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多看两眼。
还有些人看到她的脸十分疑惑,当时守荥阳城时,她一身铠甲立于城墙发动百姓保卫家园,总会有人记住她。
只是再觉得她的脸眼熟,终究也不敢肯定,毕竟这个一身贵气的美妇,与当天那个坚毅果敢的瘦弱女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里的灯会,不如百越的歌会有趣。”怀瑾游览一圈下来,发出如此感慨。
张良低声道:“百越人崇拜天地,无拘无束,受礼教约束的中原人自然不能比,况且现在又是战时。”
“人活世上本应如此无拘无束。”怀瑾想到百越,便想起连绵不断的群山,淙淙悦耳的流水,淳朴快乐的百越人。
那可真是一段快乐旖旎的时光,怀瑾想着不由紧紧牵住了张良的手,脸上也带上甜蜜的笑容。
“等尘埃落定了,我们就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也可以学老子骑青牛出关,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我们可以走遍每一个角落。”张良温柔的对她承诺。
上元节的灯绵延数里,人群来来往往,怀瑾却只觉得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灯光绚丽,把张良的脸映得灿若昭华,儒雅又俊逸的翩翩君子,眼睛里只有自己。
怀瑾低下头,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快乐到没有边际,怀瑾只觉得看什么都顺眼,一连多日都是满脸笑意。
只是她个人的快乐很快就被残酷的局势所影响了,新年刚过两个月,就传来项羽大败彭越的消息。楚国后方一平定,项羽便立即再整兵马,朝着刘邦这边进军了。
关中之地保持几个月的平静被打破,刘邦立即集结军队准备迎战,双方交战在固陵。
张良并未随刘邦上战场,而是与萧何、陈平在后方准备武器、粮草和援兵。
或许是因为张良仍是一副从容之态,怀瑾也是照常作息,吃了睡睡了吃,没有半点紧张之感,张家其他人渐渐淡忘了严峻的形势。
“你近日怎么睡得这么多?”某日张良没有出门,发觉她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怀瑾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痛的后腰,道:“我也不知道,许是春困。”
“过来。”张良招招手。自从她去年中毒后,张良就格外紧张她的身子,于是怀瑾就乖乖的坐过去,把手伸了过去。
可张良在她腕上扣了一会儿,神情忽然陷入怔忪。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2章 春拂大地喜闻佳音
怀瑾心道莫非又有什么不妥了?可她自己却觉得身子没什么不舒服的,难道是有什么中毒后遗症?想着,她便担忧的问了一句。
张良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盛,怀瑾满腹狐疑,须臾,张良更是笑出了声。
怀瑾笑着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怎么了嘛?你倒是说说!”
“没怎么,不过是多了个孩子。”张良温文的逗笑。
“哦,那就好,什么?”怀瑾满目震惊,逗得张良连声发笑。
她猛的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肚子:“我又……又有了?”
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怀孕?怀瑾有些反应不过来。张良趁她发呆,就把她抱了起来,在她小小的惊呼声中回了房间。
不到一个时辰,家里其他的人都知道她有孕了,全都围在了她床边。
不疑傻笑的看着她的肚子,想到再过七八个月,就有人可以叫他哥哥了。
想到这里,不疑还跟铁哥们甘琪说:“也会有人叫你哥哥了,你说是阿弟呢?还是阿妹呢?”
甘琪不会说话,只是咧着嘴笑开。
阿燕捂着嘴,笑道:“自然是位小公子!”
怀瑾看着张良,笑问:“你是更想要个儿子呢?还是想要个姑娘?”虽然小腹还是平平坦坦的,她却忍不住一再抚摸。
“都好。”张良按住她的手,笑如春风。
区别于张家人的欢喜,其他人都被紧张的战争弄得忐忑不安。
春回大地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但固陵的土地,却被数不清的士兵的血染红。当初摇摆不定的王侯们,如今已经彻底站定了队伍,楚汉之争越来越分明。
怀瑾刚坐稳胎,楚汉的战场就到了广武,离荥阳只隔了一座城。她有些担忧战争会不会再次波及到荥阳,毕竟这个位置十分特殊,于是就提出要不要先回南郑。
她不确定的问了一句,张良就淡定的说:“不用担心,就在这里待着。你都显怀了,不宜再四处奔波,现在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她好生忧郁,张良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撇开纷杂的思绪,连忙过来哄她。
怀瑾看到他黑而密的头发中泛着一丝银光,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原来是一根白发。
银丝在一团墨黑中是如此乍眼,怀瑾把那根头发拔了下来。
“我才是真的老了。”张良看到她拿着那根白发发呆,笑道。
“这才一根!”怀瑾说,同时有些紧张的把头低下来,问:“你看看我头上有没有?”
张良心里好笑,仍是认认真真的替她看了一圈,她的头发黑亮,像是丝滑的软缎。
张良知道自己说了她也不信,于是把她的发簪取下,把她散落的头发拨到前面,让她自己亲自看。
她找了一圈都没发现有白发的踪迹,心里有些开心起来。
“我过几日要去一趟广武。”张良见她开心,就把自己要离去的消息告知。
果然,她的脸一垮,不高兴的扁着嘴。
张良把她搂紧怀里,与她安安静静的晒着太阳,过了一会儿,张良道:“恐怕要去好几个月。”
这下怀瑾更不高兴了:“怎么去那么久?你又不是打仗的将军!”
“昨天收到消息,韩信已经平定齐地。”张良告诉她:“这样一来,如今局势扭变的关键就成了韩信,我必须要去周旋这件事情,这很重要。”
怀瑾便不说话了,她不想给张良添麻烦,也不愿在他身边碍手碍脚。
只是自从怀孕以来,她就变得无比矫情。哀叹一声,她软趴在张良胸前,闷闷道:“去吧去吧!”
“我会尽量在你生产之前回来。”张良握着她的手,认真承诺道。
怀瑾这才展颜一笑,张良顿时安下心来。
张良离去前,把桑楚接到了家中,郑重把怀瑾托付给他照看。
桑楚则是惫懒笑道:“你怎么就这么放心我?”
语气里也不知是拒绝还是同意,张良懒得深究,只淡淡笑道:“我从来都没放心过你,只不过是相信她。”
桑楚哈哈大笑,张良则道:“戚姬虽然被送回南郑关了起来,但是阮离欢时不时还要回荥阳,我怕她也会动什么歪念头。”
“以你的手段,悄没声息的让她消失不就完了?”桑楚笑眯眯的说。
张良笑容有些凉:“她救过我一命,终究是欠了人情,暂时狠不下手。”
但是他既然知道阮离欢的心思,就不能不把这件事情加入考量的范围里面,人心无常,谁知道阮离欢会不会又起什么歹心,他不能让姮儿身边有任何危险。
桑楚看到张良眼下的两条浅淡的纹路和黑而密的头发,这样的皮相,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年纪?
他狂悖的笑起来:“终究是占了一副好皮囊,都年过半百了,还能让小姑娘为你忘生忘死,真羡慕!”
听出桑楚语气里的揶揄和嘲笑,张良似笑非笑的盯了他一眼:“论起年纪,晚辈怎么及得上您,师叔祖?”
桑楚笑得更厉害,连连点头:“还是你厉害,我得记着往后都不能与你相争,你那心眼子至少八百个。你放心去吧,你夫人交给我了。”
就算张良不说,他在怀瑾生产之前也不敢离开荥阳,哪怕他已经确定好了下一次要去的地方,也只能先搁置一下行程了。
张良离家前,特意去了孙叔通的府上,大张旗鼓将桑楚请到了张家,避免了很多闲话。
怀瑾特别诧异,想起自己中毒后醒来养病那段时日,桑楚时常在家里过夜;虽然张良什么都没说,但怀瑾能感觉到张良一直对桑楚保持着一种友好又防备的情绪。
而这次他要离家几个月,反而把桑楚叫到家里来长住?
“你不担心?”怀瑾小心翼翼的看着男人的脸色。
那张儒雅的脸上只有挪揄的笑:“夫人说呢?”
她不知道说什么,眨巴两下眼睛,愣愣的看着张良。就见他叹了口气,坐下来,执着她的手:“自然是忧心的,桑楚保养甚好青春正盛,而良却已人老珠黄,唯怕夫人变心。只是我担心你的身子,就算是忧心也没有办法,哪里再找得到桑楚这样厉害的医师呢?”
张良正经其事,怀瑾都有些听不出来他是认真还是玩笑了。看到他这张脸,虽已有岁月的痕迹,但绝对是比桑楚要俊上一些的。
想到张良说自己人老珠黄,她不免觉得好笑,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小夫君放心,为妻心里只有你,是决计不会变心的。”
夫妻俩相视一眼,双双大笑。
等笑够了,张良弯下身靠在她腿上,柔美如月光一样的瞳孔望着她,里面盛满了星辉。
春日里张良离开荥阳去广武,临去前又把韩念留下。
韩念的能力可比半个张良,怀瑾觉得张良是被上次中毒的事情搞出后遗症了,于是着意安慰了他一阵,但反被张良给说服了。
世事无常,谁知道危险什么时候来?不提前防备,等刀子真的捅到身上了,去哪里后悔去?怀瑾深觉有理!
家门口守卫的士兵,也全被张良换了一次;他还把犬夜叉和不疑都单独叫到一边,仔细嘱咐了大半日。
做完种种准备工作,他才带着越照等几个随从离开。
怀瑾站在门口,不舍的看着远方,张良也频频回头冲她摆手示意她进去。
怀瑾直等到看不见人了,还站在门口。
“阿母,春日里的风还是凉的,咱们进去吧。”不疑过来请她。
“过来吧,你阿母心里只有你阿父,哪还管得了你?”桑楚坐在厅堂,大声嘲笑。
怀瑾这才回神,慢慢往回走,还不忘狠狠剜了桑楚一眼。
桑楚笑瞥着她,指了指桌上的安胎药和一碗热奶:“赶紧把这些喝了吧。”
安胎药里有一股很浓的泥巴味,怀瑾捏着鼻子喝尽,然后飞快的把那碗热奶喝了。
过完冬天,便是日长夜短,怀瑾只觉得时间漫长又无聊。
张良在时,虽然经常白天不在家,她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把这种心情跟桑楚一说,桑楚就憋着笑道:“他这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你就有了这许多感慨!”
怀瑾面上一红,白了他一眼。
桑楚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心中既欣慰又愉悦,只愿她一生一世都这样幸福,那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外头阳光温暖,思之又把甘罗牵了出来带他晒太阳。怀瑾望着无知无觉的甘罗,又看了看一脸满足的思之,心里直叹了一口气。
转头又望见甘罗和思之的儿子——甘琪正坐在不疑身旁学认字。
甘琪比不疑大好几岁,却羸弱干瘦,和健康朝气的不疑比起来,两人像是同龄人一般。
甘琪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弱症,无论怎么补都补不上身。
家中有孩子有妇女,倒不至于让她的养胎生活无聊。
桑楚住在这里,每日的伙食都由他一手操办,怀瑾的嘴巴得到了极大满足。
桑楚走南闯北,哪里的饮食都吃过。
有时他会做塞外的烤羊肉,大柳枝串着肥瘦相间的肉,放在炭火上炙烤,撒上茱萸和粗盐,吃得怀瑾嘴里都起了一个泡;
有时桑楚会做百越那边的鸡菇煲,味道非常像后世的粤菜,就算没有辣椒怀瑾也吃得十分欢快;
还有一次,桑楚竟然做了馕,新疆的馕这时候还叫炉饼,怀瑾吃上一口瞬间就想起了现代自己去新疆旅游的时候。
“这饼是哪里的?”怀瑾问。
桑楚说:“是在中原西北的一个国家,那里的人都是深目高鼻,语言也和我们不一样。”然后他说了一个怀瑾并不能听懂的词,说这是那个国家的名字。
怀瑾越发笃定,肯定是新疆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3章 璀璨过往永埋心间
想到这,她道:“没想到,你去过这么多地方!”
“我这一生漫长,自然要给自己找点乐子。”桑楚听到她的羡慕,没有那么开心,反而有了些寥落寂寞。
怀瑾倒没听出什么不对劲,笑道:“将来等天下安宁了,我和子房也会去外面走一走,到时候就是你羡慕我们了!”
想到桑楚孑然一身,怀瑾不免好奇:“话说,你怎么还没娶妻呢?”
桑楚望着她,怀瑾脖子一缩:“你不会还惦记着我吧?”
桑楚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上下看了她一遍,最后哼了一声。
怀瑾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好吧,她太自作多情了。
想想确实也不大可能,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桑楚没理由还喜欢她。
讪讪笑了一声,她又问:“那你和子房又是几时成了好兄弟了?”
“好兄弟?我和他?”桑楚笑得更厉害,眼神里明晃晃的嘲笑。
怀瑾不解:“那他为何让你来照顾我,你就来了?”
桑楚跟看傻子似的看了她许久,道:“我哪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
怀瑾被他这几声弄得极其郁闷:“你不是不惦记我了吗?”
“我要是惦记你,你会怎样呢?”
“那……我可得把你赶出去了,毕竟我可是人家的妻子,不好叫子房伤心的。”
“你狠狠拒绝我,他不就开心了?”桑楚说。
怀瑾有些为难的咬着唇:“可是,伤害你,我心里也有些过不去。”
毕竟,桑楚对她这么好,还救了她,她于心何忍呢?
见她信以为真,在那里为难起来,桑楚愉悦的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怀个孩子,脑袋都变呆了!我要是真惦记你,张良还敢把我叫过来吗?他恨不得弄死我才是!”
怀瑾深以为然,就明白桑楚刚过是在逗自己,她拿起刚刚擦鼻子的手帕狠狠扔过去。
桑楚脑袋一躲,认真的笑道:“咱们总归是故友一场,我哪里能看着你受苦呢。”
“多谢你。”怀瑾静静的看了他半晌,勾了勾唇,笑弯了眼。
安稳养胎到五个月,都已经快入夏了,怀瑾的肚子也日益变大。
桑楚说,这便是已经坐稳了,意味着她可以出去走一走。
只是她在荥阳除了陈平夫妻都没有什么朋友,而陈平随着刘邦去了广武,把他老婆也给带走。
但怀瑾实在想出去走一走,于是在桑楚去孙叔通府上喝酒的时候,她也跟了过去。
孙叔通看到她,嘴巴张成了个鸭蛋。
但他对桑楚非常尊敬,震惊过后立即不声不息的就平静下来,把他们请了进去。
凉亭中摆好了两坛好酒和三叠冷掉的卤肉,显然孙叔通等了一会儿。
不等孙叔通这个主人先坐下,桑楚先不客气的坐过去倒了酒,喝了一口他道:“今儿这酒不错。”
孙叔通笑起来:“世上的酒只怕被你喝遍了,能被你赞一声不错,我花的那三两金子也不觉得肉痛了。”
“这两坛酒三两金子?”怀瑾惊叹,可谓是天价了!
凑过去闻了一下,浓香的醇厚蹿进鼻子,把她肚子里的酒虫给勾了出来。
桑楚见她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忙喝了一声把酒拿过去:“你别想!”
自己像是被带出来的小孩!怀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孙叔通看着他们俩,然后坐下,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扫来扫去。
桑楚也不跟他打马虎眼,直说:“我把怀瑾当妹子一样看待。”
孙叔通听到后,竟然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头,在桑楚面前笑得仿佛顽童,接着便把其中一盘卤肉推到怀瑾面前。
“多谢稷嗣君。”怀瑾点头致谢。
孙叔通捋捋胡子,他的年纪做怀瑾的父亲都绰绰有余,也不用讲什么避嫌,便直接说:“称谓上不必客气,你既然是伯盛的朋友,老夫也当你是自己人,便不叫你张夫人,也跟着叫你一声怀瑾了。”
怀瑾自然欣然应允。
桑楚和侯伯盛对饮,两人闲聊些往事,怀瑾听到孙叔通回忆起在李斯府上做门客的事,顿时觉得惊讶。
忽想起和桑楚的初识,怀瑾打断他们的谈话,问:“当时李斯请你追那卷书,你说是有中间人引见,莫非就是稷嗣君?”
桑楚点点头,道:“正是,若非叔通,我不会替李斯跑腿。”
“当年还要多谢你,正是因为引荐你,我才得了李斯看重。”孙叔通说。
桑楚指着他,对怀瑾说:“你不知道吧,这老东西已经效忠了五个帝王了,嬴政、胡亥、楚怀王、项羽、刘邦。”
怀瑾啊了一声,这四位帝王,除了胡亥、楚怀王、刘邦,剩下两个都跟她有莫大缘分,可她却从未听说过这二人身边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真不知说他是低调,还是说他厉害。
孙叔通听闻,连忙摆手,谦逊道:“始皇帝不算,我那年刚成了待诏博士,他就死了。”
怀瑾点点头,心道,这是属万年人精类型的。不算出类拔萃,却有一技之长,去哪里都能捞到一个偏门。
陈年往事勾起孙叔通的感慨,他邀桑楚共饮一杯,而后道:“我四十岁去咸阳,在李斯手下籍籍无名十多年,又在秦二世那里混了几年,直至到楚怀王、楚霸王、汉王,我一直遵照你当年送我的那八个字。”
怀瑾大奇:“哪八个字?”
桑楚笑:“并不是我说的,是老子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这句话在我心里记了一辈子,帮我走过了许多风雨飘摇的时候。”孙叔通摸着自己的花白胡子,又看看桑楚风华正茂的脸,发出一声羡慕的叹息。
中庸之道。
难怪她在咸阳时,也未曾听过孙叔通的名字。不过不知孙叔通是否记得自己这号人,想着,怀瑾就问:“您四十岁,是哪一年?”
“是秦王政十二年,那时还是七国并立的时候。”孙叔通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怀瑾羞愧自己的记忆竟不如一个老头,想了一会儿她有印象了,说:“那一年吕不韦自尽,正是李斯受重用的时候。”
孙叔通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怀瑾对咸阳的往事倒是知道的清楚。”
随即他又觉得很合理:“也是,编撰出《吕氏春秋》的人,全天下人的读书人只怕都记得。”
她倒不是因为这个,想到吕不韦的死她在其中添柴加火,怀瑾就觉得一阵恍惚,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静默一会儿,她又问:“您那时在咸阳,可曾听说过赵姮这个名字?”
“赵姮……”孙叔通念念有词一会儿,摇摇头:“有些记不得了,不过听着有些耳熟。”
桑楚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怀瑾则无谓的笑了笑。她在咸阳那十年,谈不上多快乐,用不着来个旧时人与她一起回忆过去,徒增伤感,刚刚不该问那句话的。
但孙叔通显然是没有放弃,还在想:“到底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怀瑾正要岔开话题,孙叔通突然一拍掌,道:“记起来了,那时有个叫赵姮的女子,似乎和始皇帝有过那么一段风流,和李斯似乎也有往来。”
他沉思着,大为遗憾:“太久了、太久了……只依稀记得那么一些。这个女人,名声仿佛不大好,后面有一天突然消失在咸阳了,渐渐就再没人提过她。”
其实始皇帝并没有明令禁止不许提这个名字,但似乎是有一年,因为这个叫赵姮的女人,始皇帝罢免了很多官员。
从那时起,大家都默契的不再提这个名字,想着是皇帝的女人,多少得避讳着点。
孙叔通还在回忆着,桑楚又问:“你见过她吗?那个叫赵姮的女子。”
孙叔通皱起眉,川字纹十分深刻:“应该是见过一次的,在李斯家的亭子里,那时我和几个门客正在和李斯说什么,那个女子突然就来了。那时她是穿着宦官的衣服,后来才知原来是个女子。”
“长什么样啊?”桑楚又问。
孙叔通眉头皱得更深,想的更久,最后摆摆手:“真的记不起来了,仿佛……挺瘦小的。”
对于孙叔通所说的,怀瑾则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许那时孙叔通太不起眼了。
不过她今日倒是再一次感觉到,世事的奇妙。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谁又能知道自己曾和谁擦肩而过过呢?
怀瑾笑了笑,看向屋檐外的碧蓝天空,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她终究是,被时间永远留在了这个时空。
回去的路上,桑楚问她:“咸阳城的那个赵姮,是你吗?应该不会这么巧同名吧?”
怀瑾神秘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往事如烟,多提无益,倒不如永远将回忆尘封。曾经的那些人,也都被她永远留存在心中,此生不忘。
那是一闪而过的流星;是短暂又璀璨的焰火;是寂寂深夜盛放的昙花;在她生命中曾出现过的鲜活,在记忆中永不褪色的回忆。
入夏时分下了三天大雨,怀瑾穿着宽松的深衣坐在檐下看雨。
及腰的长发松软垂下,被空气中的湿润所浸染,她的头发看上去像被水打湿的黑缎。
身后儿子给她披上一件大氅,怀瑾回头,儿子笑着指了指厅堂坐着的桑楚:“侯叔叔说的,雨水多寒气。”
怀瑾心不在焉的瞥了桑楚一眼,倚着栏杆寂寥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4章 全大义勇士轻生死
这样的日子里,她是如此思念张良。
坐了会儿,她看到韩念打着油伞从外面进来,他的衣摆被水浸了大半,青铜面具上全是雨珠。
来不及拾掇自己,韩念立即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得知张良去了齐国,怀瑾心情更郁闷:“齐地遥远,他岂不是要更晚才能回来?”
韩念向来是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只是讷讷的跟她解释:“大王封、韩信为齐王,要要要、要君侯带着印绶、前去册封。”
“韩信封王啦?”怀瑾一愣,便替那个阴郁的男子感到高兴起来。
韩信年轻时穷困潦倒,中年丧妻,郁郁不得志那么多年,如今可算是一飞冲天了。
桑楚见她高兴,忍不住说:“如今战局焦灼之际,韩信本就是大将军了,汉王又为何突然封他为齐王?”
“汉王派韩信收复齐地,想来是已经成功了,因而封赏。”怀瑾不疑有他,这会儿她的思维直接又简单。
可看到桑楚脸上模糊的一抹讥笑,怀瑾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张良就像是刘邦的头号杀手,只有最艰险的地方才会把他派过去;而此时楚汉之争已至白热化,刘邦在这个节骨眼特地把张良派去册封齐王,只怕没有外人想的这么简单。
脑子里突然闪过后世的历史,怀瑾想到了韩信的结局,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是不是冷了?快进来!”桑楚立即放下酒杯走出来,不由分说把她拉进厅堂,而后又吩咐犬夜叉:“去把厨房煨的药拿过来。”
犬夜叉懒洋洋的躺在角落里打瞌睡,闻言睁眼瞟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去了厨房。
等把滋补汤药端了出来,犬夜叉对桑楚说:“你往后对我客气点,只有赵怀瑾能使唤我的!”
怀瑾一乐,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桑楚则是挑了挑眉,不置一词。
等到了吃饭的时候,犬夜叉就闻到了饭碗里有一股中药味,当着桑楚的面他把米饭倒掉,得意洋洋:“我的医术也就比你差那么一点点!”
“你是这个!”桑楚学着怀瑾的样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犬夜叉看到这个手势,忽涌上怀念之色,桑楚没注意到他的转变,只专心给怀瑾夹着菜。
出完神,犬夜叉心情大好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饭,只是吃了没多久他脸就红了。
怀瑾和不疑都好奇的看着他们,只见犬夜叉捂着肚子站起来,恨恨道:“你把毒下哪儿了?”
“你猜。”桑楚哈哈大笑,终于找到逗趣的人了!
犬夜叉憋得脸通红,跺了一下脚,直奔茅房。
不疑好奇的问:“侯叔叔,桌上的菜我全都吃了,为何我没事?”
不止他吃了,思之和甘琪也都吃了,这两母子也都是一脸疑惑
桑楚拿筷子指着犬夜叉的碗,不疑恍然大悟:“原来你把药抹在碗上了,前面的米饭是虚,意在让他放松心神!不疑佩服!”
儿子一板一眼的促狭,让怀瑾咬着筷子笑了半天,她问桑楚:“你下了什么药啊?”
“一点巴椒而已。”桑楚不为所动,挟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自此,犬夜叉开始了和桑楚的斗法,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像是精力充沛的斗鸡,随心所欲的撩拨桑楚,可次次都被桑楚整得郁闷至极。
他们俩给怀瑾的生活添了很多意趣,就连思念也被冲淡了。
夜里她听着雨声,想到若是张良此时在这里,必定会把犬夜叉和桑楚全都赶出去。敢打扰她思念他,张良又怎么会允许呢?他肯定是恨不得自己时时刻刻、无时无刻都挂念他。
大雨之后,张良的家书送了回来。
怀瑾看完信又看到落款,发现是一个月之前寄回来的。战争越来越激烈,看来通讯也越来越不发达了。
快结束了吧?不知张良是如何安排女儿的,怀瑾有些惆怅。
在思念中迎来炎热的夏季,怀瑾的肚子更大了一些,六个月的身孕,肚子里像藏了个小西瓜。
桑楚给她调了擦肚子的草药膏,每日入睡前,由思之给她抹在肚子上。
“这个小子,是最省心的。”怀瑾半躺在榻上,笑着和思之闲聊。
思之含蓄的笑了笑,静静的听她说话。
比起思之的羞赧,阿燕更加健谈:“这回定然也是个公子,瞧女君这肚子尖的。”
其实她也有这个预感,闻言只抿了嘴微笑。看到阿燕肚子上垂下的肉,怀瑾感慨道:“当年我舅母把你送来,谁知你能照顾到现在,都三胎了。”
“都是少司命赐福,让我到女君这里来,将来阿燕要永远照顾女君的孩子。”阿燕说。
人与人都讲究缘分,怀瑾深信这点。
所以无论是阿燕,还是阿婉亦或是思之,她都愿意倾心善待。她心中装的人有限,愿意让她操心、她操的上心的,左不过就这些人了。
一日午后,她正坐在厅堂吃桃,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到来。
阮离欢在外求见,被士兵拦在外面,韩念进来通报,怀瑾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桑楚问她:“你想见吗?不想见的话,就让韩念把她打发走。”
自去年中毒事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阮离欢了,这会儿上门不知是何来意。
想了想,怀瑾还是决定见一见。
阮离欢一进门,韩念等人都有些警觉,像是防着她要伤人一般。
怀瑾客气的让她坐下,又让下人给她上了一杯茶。
“你来有何事?”怀瑾问道。
阮离欢说:“我昨日刚到荥阳,是押送齐地那边的战俘。”
怀瑾老实不客气的开口:“有事说事,不要说些不相干的。”
阮离欢的眼神有些厌恶,这样的眼神让怀瑾决定不再忍耐,当即就让人送客。
阮离欢立即说:“项庄是夫人的表弟吧?他被齐王韩信所俘,现已被押送到荥阳。可他一心求死,适才抹了脖子。”
怀瑾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犬夜叉当即大叫:“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跑到这里说这个做什么!”
阮离欢忍着气,对桑楚道:“是萧何先生让我过来请侯先生,希望您过去救治。”
“旁的人都死了吗?如何叫你过来?”桑楚嗤笑一声,却让阮离欢气得涨红了脸。
不再搭理这个女人,桑楚看向怀瑾,询问她的意思。
怀瑾连忙央求:“去救救他!”
桑楚不疑有他,立即起身跟着阮离欢过去,怀瑾又把不疑叫上,让他跟过去一起看看。等桑楚他们都过去了,怀瑾立即有些惴惴不安。
“夫人,您、不要为了、这些事伤神。”韩念看着阮离欢离去的背影,迫不及待的开口:“这个女人、居心不良,请侯先生、在外面告诉我、就可以,非要见您。”
“是呀,连你都看出来了。”怀瑾托着肚子,面色凝重。
阮离欢毫不掩饰对她的讨厌,刚刚那样不慌不忙的喝完茶再开口告知这件事,用意昭然若揭。
既想让她知道这个消息不高兴,又能拖一下时间,项庄死了自己伤心难过,恐怕是阮离欢会很高兴。
可项庄不能死,否则萧何便不会来请桑楚过去救治了。刘邦一家老小都在楚营,自然也想要项羽那边的人质在手。
战场上的事,她刻意的不去多问,就是害怕听到什么。男人们为自己选择了道路,她只能白白担心忧愁。
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她不能左右谁,只能选择不听不看不闻不问。
可此时知道了项庄的近况,她便不能不伤心。
在家中不安的等到傍晚,桑楚终于回来了。
得知项庄的命保住了,怀瑾倏然松了一口气,又得知不疑还陪在项庄那里,怀瑾的心又略微定了定。
“他为何要自尽?”怀瑾见桑楚身上的淡淡血迹,有些触目惊心。
桑楚咕噜灌下一大壶水,说:“项家男人的刚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宁死也不愿成为家人的负担。”
怀瑾伤感的低下头,项声战败后也是自尽而亡,然后被敌军割下了头颅。这些男人,心中总有什么东西,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
“这些事情,你再忧心也是无用的。”桑楚瞧着她,道:“阮离欢今天故意让你听到的,你不要上她的当,安心养胎才是你现在的大事。”
嗟叹一声,怀瑾慢慢点头。
只是终归是无法安心的,听说项庄被关在萧何府里,她踌躇了几天就想过去探视。
韩念和思之全都劝她,唯有桑楚再三确认她的意愿后之后,把她带去了萧何府里。
萧何是知道她和项家的关系的,听闻来意就把她放了进去。
项庄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外面四个士兵看守,里面两个侍女伺候。项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还有血渗出来。
几年没见,这张曾经年轻稚嫩的英俊脸庞,染上了战场上的风霜,成了刚硬笔挺的成熟男儿。
不疑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给项庄别处的伤口换药。
“小庄……”只是看到项庄血色全无的脸,怀瑾就泛红了眼眶。
项庄微微侧头,看到怀瑾,眼神平静。
怀瑾坐过去,将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殷殷道:“你死了,有多少人为你伤心!声哥已经不在,要是连你也不在,舅母真的会伤心得死过去。”
“不能……拖累……哥……”伤口似乎累及喉咙,项声说话有些缓慢,嗓音有些破碎。
“阿籍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手足兄弟便是你。你死了,才是对他的拖累。”怀瑾温和的看着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项庄的时候。
奶声奶气的小男孩,在项羽身后做着跟屁虫,会甜甜的叫她姐姐。
项庄隐隐有些激动,眼中有些晶莹,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5章 言明归期抚妻心
“等你好起来了,慢慢说。”怀瑾在他手背上一拍,手背上的新旧伤疤让怀瑾忍不住心酸。
项庄微不可闻的点点头,慢慢平静下来了,再度开口:“……姐……这几年……”
“都好、都好!”怀瑾说:“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疑的剑术不好,还等你教他呢!还有我肚子里这个,你很快又要多一个小外甥了。”
项庄看到她的肚子,缓缓扯出一个微笑。
不疑凑在他脑袋边上,瓮声瓮气道:“小庄舅舅送我的弹弓,不疑还留着呢。等你好起来了,咱们一块去山里打猎。”
项庄虽在笑,眼中却是淡淡的遗憾。项庄不仅是她的表弟,也是楚营的将军。
楚汉势不两立,只要张良跟着刘邦一天,她和项家就不可能回到从前。
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骨肉相连,改变了血浓于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时时都在上演——譬如项襄一家的叛变。
项庄的眼中有一层泪光,怀瑾读懂了他的无言,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好默默垂泪。
“回……去吧……”项庄把她的手推开,他是战俘,她是汉王重臣的夫人,项庄不愿让她徒增伤心。
男人们的选择都是为了自己,不该让妇人伤心。
再次叹了一声,怀瑾带着不疑出去。
桑楚守在外面,见她精神尚好,松懈的笑了一声:“萧何说想留不疑吃饭。”
她是人妇,萧何自然是不好留她吃饭的,怀瑾点点头,在不疑肩头推了推。
不疑每隔几日都跑一趟萧何这里,路径熟的很,一溜就跑没影了。
桑楚则带着她回去,到了家中,阮离欢却侯在门口。
“你又来做什么?”怀瑾脚步都每顿,径直绕过了阮离欢。
阮离欢心有不甘,叫住她:“我有话与你说。”
“我不想听,也没话和你说。”怀瑾冷冷道。
桑楚听到她毫无感情的声音,戏谑的笑了一声,满眼赞扬。
可阮离欢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再见你,我会绕路走。”
“你现在就该绕路走!”犬夜叉从里面走出来,大声呵斥道。
“我是汉王亲封裨将,竖仆焉敢对我无礼!”一天之内在这座宅子里受了好几次气,阮离欢终于忍不住了。
她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犬夜叉不服气的撇撇嘴。
怀瑾转身,道:“犬夜叉是良籍,不是你口中的竖仆。”
阮离欢气得发怔,立于阶下,忍了再忍,最后开口:“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戚姬,她虽然被关起来了,但这个妇人十分有能耐。”
阮离欢竟会来提醒她?怀瑾嗤之以鼻。
阮离欢说:“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确实讨厌你,非常讨厌。”
她似乎有些压抑怒气,最终只是无奈的说:“但你是成信侯心爱之人,又怀着他的孩子,我……我或许偶尔想给你找找麻烦,但是并不想你去死。你有什么不好,他会心痛。”
怀瑾将信将疑,蹙眉反驳:“戚姬已经被关起来了。”
“她现在怀了大王的孩子,虽然被关,身边依然有人侍奉。”阮离欢沉声道,一股行伍之人的戾气一闪而过:“我当初被她利用,如今虽已后悔,但已于事无补。但当时与她接触,却让我探悉到一些事情。她初到汉王身边,送了许多美姬出去,这些美姬则替她拉拢将士。那些女子虽卑贱,但受戚姬调教,手腕绝非普通妇人。总之,你要当心。”
看阮离欢的样子不像是在说慌,怀瑾追问:“她拉拢了哪些人?”
“我只知道一个周昌,其他人便不得而知了。”阮离欢说:“我只是来提醒你这些,说完了,我走了。”
怀瑾叫住她:“把这件事告诉子房,岂不是功劳一件?”
“他去了齐国,不知归期,我明日又要去广武战场。”阮离欢有些低落的看着地面,感受到她的心情,怀瑾有些发怔。
半晌,又听阮离欢说:“不知为何,这次的感觉很不好,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阮离欢说完这些,也没告辞径直走了,犬夜叉哼了一声:“真无礼!”
“我们对她也未曾客气,人家又何必对我们讲礼?”怀瑾瞟了犬夜叉一眼,扶着腰走进门。
终归是把阮离欢的话放在了心上,韩念开始打听这些被戚姬送出去的女子。
可将领们都上了战场,也无从打听起,韩念只能写了信送回南郑,要在成信侯府的魏子冼帮忙打听一下。
然而这等隐私,却是不好打听的,韩念忙碌了一个月也没什么头绪。
瞧着韩念忧心忡忡的样子,怀瑾笑道:“甭打听了,外面的危险不好控制,咱们把里面巩固好便是了。”
身边有桑楚这尊大神,怀瑾无比的安心。
夏天时,楚汉的战争越来越激烈,一批又一批的伤兵被挪来荥阳。怀瑾觉得城中气氛越来越严肃,便忍不住让韩念去打听了一下战况。
怀瑾很快就知道了战场上的消息,从开春后,楚汉的战场从固陵移到广武,一直是小规模交锋。
可韩信破了齐楚联军,收复了齐地,让汉军士气大振,刘邦举全国之力攻打项羽,现在正是打得最凶的时候。
“但不知为何,齐王那边的、援军、一直没有过来。”韩信有些纳闷,若韩信带兵前来,只怕这仗很快就结束了。
怀瑾听得有些心悸。
刘邦输了,她替张良难过;项羽输了,她替项家人难过。不管哪方胜出,她似乎都避免不了伤心。
想到此,伤心之余便又多了些郁闷。
入秋时,张良终于归来,怀瑾挺着大肚子去门前接他。看到不远处张良驾着马疾驰而来,风吹起他鬓角的头发,儒雅出尘似仙人。
可惜看到她站在门口,张良脸上的浅笑立马敛去:“不好好在里面待着,跑出来吹什么风!”
几个月没见,谁知他第一句居然是轻斥,怀瑾顿时委屈的拉下了脸。
张良顿了一下,放缓语气:“我的错,不该凶你。”
她脸上阴转多云,挽着张良的手臂回屋里。
张良看到桑楚,简单的问候了两句,随后立即把桑楚叫来,细问他离家后发生的事情。
确定没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张良才拿起水杯饮下一口茶。犹豫了一会儿,怀瑾把之前阮离欢的提醒告诉了张良,张良听完后点点头,神情有些奇怪:“阮离欢……”
张良不知是唏嘘还是什么,神情有些复杂,他告诉怀瑾:“阮离欢已战死。”
怀瑾一愣,有些笑不出来。
张良拉过她的手,上下把她看了个遍,最后说:“不相干的事,你少忧心。”
她的小脸又白又润,仿佛能掐出水来一般,张良忍不住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越长越小。”
张良的眼神热切又温柔,怀瑾有些不好意思,偷偷在袖子下面拧了他一下。
不疑巴巴的坐在旁边,听父母对话,觉得有些备受冷落。
桑楚见他们俩旁若无人的样子,头一次生出一丝寥落,他咳了一声,笑道:“你既然回来了,那我就不必住在这里了。”
张良的眼神缓慢挪过来,微笑着道了声谢,并未挽留。
桑楚大笑几声,转身往外走,挥了挥手,留下一句话:“有事就来稷嗣君那里找我!”
“我们是不是对他太不客气了?”怀瑾支着头,眨眨眼。
张良一回来桑楚就走,连顿酒都没请人家喝,颇有种过河拆桥的感觉。
张良脉脉看着她,温柔的在她手心轻吻了一下。
一旁的不疑在心里叹了口气,父亲就进门时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此后连问都没问自己一下。和小伙伴甘琪对视一眼,两兄弟不声不响的相邀离开了厅堂。
怀瑾也没注意人都走了,只枕在张良掌心,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张良一滞,轻声道:“等你把孩子生下了,我再离开。”
意思便是她生产完还是要走,她的产期只剩一个多月,张良是特意赶回来陪她这一个月的吧。
怀瑾来不及失望,张良的一句话就让她睁大眼:“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以后我还有很多时间陪你。”
可是送来荥阳的伤员越来越多,不疑也从萧何那里得来消息:汉军粮草即将告罄。
见她有疑问,张良道:“大王派灌婴攻打楚都彭城,楚霸王已是腹背受敌。不光我们粮草耗尽,楚军的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约莫便是这两个月就要停战。”
怀瑾叹了口气:“停战……意味着将来还要打。”
“只要韩信和彭越出兵,战争就会马上结束。”张良把她抱进怀里,温声道。
怀瑾问:“韩信和彭越不是一直效忠刘邦吗?为何不出兵?”
“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大王只要给他们,就能得到这两支军队的支持。”张良说,见她嘴唇阖动,他低头堵住她的嘴,呢喃道:“怎的总问旁的事,也不问问我……”
你老人家精神这么好,还需要她问吗?怀瑾眨眨眼,睫毛扫在他鼻梁上,让张良有些酥麻。
吻了许久,张良停下来,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姮儿,我想你……”
心里跟灌了蜜一样,怀瑾笑着亲亲他的鼻梁:“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6章 鸿沟为界中分天下
张良回来半个月后,楚国粮尽,刘邦也还没能调来韩信和彭越的援军,无奈之下双方便开始议和。
只是议和时,刘邦派使者至楚营请求放还家属,但却遭到了拒绝。刘邦十分恼怒,一气之下便扬言要杀了项庄,却急急被陈平拦住。
怀瑾亦听闻这件事,心中对陈平多了几分感激。
张良和项家有旧,又以戚姬之罪为项家人换来一条退路,如今确实要稍稍避嫌。不管陈平是为了大局考虑,还是为了其他什么,项庄总归是还好好活着。
临产之期将近,怀瑾连翻身都困难,每日只坐在家里听张良偶尔提提外面的事。
直至听说刘邦去请桑楚去当使者带回妻儿老小,却被桑楚一口拒绝了,当真半分面子未给。
“大王连稷嗣君都求过了,但桑楚仍是没答应。”张良给她揉着肿胀的小腿,边说:“只怕明日大王便要来求我了。”
“让你去阿籍那边?”怀瑾翻着白眼,刘邦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张良失笑:“让我去请桑楚。”
确切一点来说,是想让张良请她相助。
去年桑楚一把剑,扬言要替她挡千军万马,刘邦自然不会不记得。想到这里,张良笑瞥了她一眼,问:“感动吗?”
怀瑾没听明白,只是觉得张良忽然间皮笑肉不笑,让她有点纳闷。
张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提醒:“去年,在稷嗣君门前。”
怀瑾绝倒!这男人心里装得了天下事,怎么就跟这些事过不去了!她堆起笑,在张良下巴上挠了一下:“听说有人为我下跪,我比较感动这个。”
张良一怔,垂下眼认真给她揉腿,耳朵却不知不觉红到了耳根。
前些日子闲聊,听到桑楚说张良那一跪时,她感动了三天才缓过劲来。看着张良红透的耳朵,怀瑾忽觉的自己对他的喜欢都快满出来了。
满心爱恋,怀瑾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上去,在他耳边一个劲的说:“子房,我好爱你哦。”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张良的手抚上她的脖子,慢慢抚摸着,然后吻了上去。
缠绵激烈的长吻,让怀瑾有些微喘,张良及时放开她,绮丽的眼睛中染上欲望的颜色,怀瑾坏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隐隐的笑意似一缕斜红朝霞,张良看了她一眼,再次堵住她的唇。
如此近的距离,怀瑾越发觉得他的眼珠像是一颗幽暗的宝石,只是这颗宝石里面此刻蕴藏着赤裸裸的思念与恋慕。
距离这样近,她看得出神。
雕刻般的精致五官未因岁月而凋零,白皙的皮肤上却多了几条不显眼的纹路,这张脸上留下了时间,却又未损风华。
张良攻城略地般地侵入,无声无息却又深刻入骨,搅乱一池春水,怀瑾匆忙应对。
他又像是吃糖似的,慢慢品尝。
长途跋涉到了山顶,张良的吻忽然变成了狂风暴雨,让她几乎晕厥。
后脑勺被他死死压着,片刻后才得以松懈。
张良玉白的肤色透出红,他看着怀瑾,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衣衫不整,头发也凌乱,半枕在怀瑾腿上,难得有逍遥之态。
慢慢的抚摸着爱妻的肚子,张良带着些心疼:“只盼这个小家伙别太折腾你。”
想起生莺儿时的艰难,又想起怀不疑时强烈的孕吐,此刻肚子里这个孩子可谓乖得不像话,她道:“这胎怀相好,来日生产时想必是顺顺当当的。”
抵头私话了一会儿,外面就说刘邦过来了。
张良略微束了一下头发便出去了,临去前对她说:“估摸是给你送东西的。”
说着就把思之叫了进来给她换衣服。
果然她刚穿好衣服,韩念就过来叫她,说大王给她送了一盆金玉做的兰花。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如何能不出去道个谢呢?
到了厅堂,看见刘邦和张良对坐,桌上一个陶盆,盆中一株兰花。只不过这兰花的的根茎是金子所造,花瓣由玉石所雕,盆中的土也是碎宝石堆积而成。
朴素的大厅里顿时被这盆“花”点缀得金碧辉煌,怀瑾瞠目三秒,随即笑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收?”
“不贵重的东西,也不能送到子房这里来。”刘邦笑呵呵的说。
有很长的日子没有见到刘邦,怀瑾觉得刘邦瘦得惊人,可眼神中有股惊人的坚定。
仍然是当年见到的那个、带着浓重市井气的沛公,可是比之当年,刘邦多了一股带着宽容的威严,和不登山顶誓不罢休的坚毅。
刘邦和怀瑾没什么家常可说,和她客气了几句,刘邦转头看向张良:“好容易走到和谈的时候,没理由寡人的家小仍被软禁在楚国,否则寡人便是时时受人桎梏。侯伯盛之事,子房你可千万要上心,寡人就托付给你了。”
表面上是对张良说的,刘邦却时不时瞟她一眼,怀瑾尴尬得脚趾头都要抠地了。
刘邦也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讪笑了好几次。
等刘邦一走,怀瑾就马上问:“为什么非桑楚不可,其他人不行吗?”
“大王派过去的使者无数,活着回来的只有陆贾一人,没有辩士敢再过去。”张良说。
怀瑾不免奇怪,问道:“不是说在议和了吗?”
“阿籍是因粮草耗尽,无奈之下被迫议和,心里必然是气愤难耐的。因此如何划分土地、城池这些事也都还没提上议程,阿籍不肯派使者出来,也不认可大王派去的汉使。”张良看着那盆珠光璀璨的盆栽,笑道:“大王打不下去,是因为调不动彭越和韩信。阿籍打不下去,是因为没有粮草,只怕阿籍此时除了气愤,还憋闷得很。”
“都这个节骨眼了,还发什么脾气!”怀瑾没好气的说,随即便想到了项羽的结局,便是一阵无言的感伤。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大王赢了,真的会放过项家人吗?”
“他是这么答应我的,”张良温言安慰:“楚国若败了,只要阿籍愿意降,大王一定会留他一条命,不仅仅是因为他答应了我,还……”
张良有些没好意思说下去,怀瑾却明白。
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向他称臣,这么有面子的事,刘邦只怕做梦都要笑醒。至于项家其他人,刘邦更会善待了,谁让他从出道时就扛起了仁善仗义的大旗呢!
只是历史无从更改,所以也注定项羽的性子,宁死不降。
她这样想着,张良就叹了口气:“但我担心,阿籍性子刚烈,只怕……”
只怕不得善终!但担心妻子听了会不舒服,张良并没有完全说下去。
怀瑾如何不理解,她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可马上,她又想起最要紧的一桩事。
“莺儿还在楚营,咱们得想办法把她带出来。”怀瑾紧张的抓着张良的袖子。
张良失笑:“你以为我到现在才想女儿的事吗?放心,我早有安排。”
怀瑾知道他必然不是事到临头抱佛脚的人,但仍然是忍不住追问。得知张良早早就和刘邦通过气,怀瑾顿时放下心来。
楚营里有项伯和项羽保护,莺儿的安全毋庸置疑;又有刘邦的许诺,两军交战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莺儿也能安全出来。
听上去似乎万无一失了,可怀瑾还是忍不住的担心,最后说:“要不咱们提前把莺儿接回来吧。”
不等张良开口,她马上又补充一句:“就算绑,也把她绑回来。”
张良无奈的看着她:“好,等议和后,我去接她。”
缠着张良想出了好几个法子,如何说动莺儿、带回莺儿,等到怀瑾觉得方方面面都没有疑问的时候,她才让人去请桑楚。
桑楚一到,马上就和张良说:“如果你是替刘邦当说客,大可不必。”
桑楚狂悖不羁,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动他。张良微微一笑,温润的声音如晒久了阳光的暖玉:“大王确实来过一次,企图让我请你相助,还特意给我夫人送了一盆花。”
桑楚懒洋洋的支着头,看到大腹便便的怀瑾从里面走出来,她手上拿着一盆金光灿灿的玩意儿,对自己得意洋洋的笑了一声:“你看这花怎么样?”
收了礼,又笑这么开心,还特意告诉他一声,桑楚内心腹诽不已。
笑瞅着那盆“花”,他散漫的笑道:“你很喜欢?”
怀瑾扮了个鬼脸,眉飞色舞的坏笑着说:“自然,我喜欢贵的东西!”
“明白了。”桑楚哈哈大笑,平静的心再起涟漪。
任何人里面,不包含赵怀瑾。他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唯一所愿,是希望她能开心。
金秋十月,汉营再派出使者前往楚营。继前面数次失败后,一个姓侯的辩士成功说服项羽放还刘邦家属,双方约定中分天下,划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归汉。
定立合约那天,刘邦和项羽在运河边相见,怀瑾便催促张良趁这个时候去把莺儿带回来。
她分娩不过就这几天了,张良有些放不下心,可绕不过她软磨硬泡,张良只好带着越照等人随刘邦一同前去。
哪怕张良计划的天衣无缝,怀瑾始终担心会有意外,女儿待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好的。好几年没有见到莺儿,怀瑾心酸的想,孩子的及笄礼她都没有看到。
当初皱巴巴的、小小的一个女孩儿,如今变成大姑娘了。怀瑾想到这里,忍不住感慨时间流逝之快,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介意be的随意,喜欢he的同志们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到这里就是美好结局,如果还好奇想往后看,那么请听我说:刀!大刀!关公偃月刀!跑!!!!!
第467章 违父命不负霸王意
怀瑾在家中翘首以盼之时,张良已在运河旁见到了女儿。
人质交接,刘邦一家老小被恭请出来,项庄也回到了楚营。
大事已定,张良无需再跟在刘邦身边谋划,而项羽一看到他,一句多话都没有,直接叫人带他去见莺儿。
运河的流水缓慢,十多个婢女簇拥着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那里,这个背影比秋水还要静美,张良看着这个背影许久,怜惜、思念缓缓蔓延。
“近乡情怯?”桑楚从后面走上前来,挪揄道。
张良弯了弯唇,道:“只是突然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
身后的两道目光似乎被察觉,莺儿慢慢转身。
楚国样式的红色瞿衣精致又华丽,衬得她的皮肤似雪一样白,脸上虽有青涩,无暇容颜却足以颠倒众生。
她脸上没有对父亲的恨,只有平和安然,张良看到她的神情,便知她这几年过得很好。
莺儿走过来,走到张良面前站定,才娇怯怯的行了一个礼,叫他:“父亲。”
这父女俩的样貌太过相像,如出一辙的贵气和华美,临水相照般的惊艳。
桑楚看着这个孩子,想到了那年她软糯的模样。
只是,这个孩子应当已经不记得他了。
“你母亲叫我接你回去。”张良说,这样平等的语气,更像是在询问。
莺儿没有考虑,只是摇摇头:“父亲,我不能跟您回去。”
“为何?”张良毫不意外,静静的问道。
莺儿的目光看向远处成群的华盖,人影攒动,她并不能分清他在那里,可满眼的柔情却不加掩饰,她说:“因为我是霸王的虞姬,要一生一世都追随他。”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张良的笑意淡下去,问:“是何时的事?”
“父亲,您别生气。”莺儿平心静气的看着他,道:“也请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我已经长大,我有自己的判断,可以为自己做选择,我有权选择我爱的人。”
张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寂静的眼神幽深得吓人,这个孩子的想法,与她的母亲几乎如出一辙。
半晌,他敛去所有的情绪,开口:“为什么不是别人?”
他没有用礼法来压迫自己,没有用伦理来训斥她,亦不像项伯舅公那样暴跳如雷,他本该是最生气的那个人,可他只是站在这里,像面对同辈人一般冷静又尊重。
想起幼时他对自己的教导和疼爱,那颗冷硬的心忽然软下,让她的语气多了些真心实意:“从前,我觉得自己的心生病了,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是他医好了我的病。”
“世间万物在我眼里都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阿籍是鲜艳的,他是我唯一能看到的颜色。”莺儿的眉眼多了一丝倦怠和郁滞,声音也是绵软无力:“背后有无数人笑话我们,有许多人因我而指责他,可我们从未惧怕过。所以父亲,请不要再问为什么。就像鱼离开水会死一样,我离开阿籍,亦是如此。”
软弱无力的声音,却有天大的决心,以及隐隐的威胁。
“我和你母亲,都很担心你。”张良有无数的语言可以反驳她,可是再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之后,让他没法再说出来。
莺儿说:“请您转告母亲,我如今很快乐。”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昔年的事,无论是您还是母亲,我全都原谅。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让你们伤心难过。”
桑楚在旁边听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这两个人的孩子,又会以屈求伸又懂先发制人。
哪怕是威胁,都挑最薄弱的那块软肋。
张良亦是无言以对,千百种手段,他不能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最终,他只是问:“他是君王,将来会有无数世妇女御,这些你都不介意吗?”
莺儿扬起一个笑容,笃定道:“他不会,他答允过我。”
“楚汉交战,也许有一天他会死,你也不怕吗?”张良问。
莺儿凝视着他,有些自豪:“今天你们是来议和的,怎会再有战争?即便是有战争,他也不会输,他可是西楚霸王!”
过了会儿,莺儿又说:“天下中分,往后便是太太平平的日子,父亲,这不也是您希望的吗?我的名字,便是您心中的希望。”
“有两位君王,天下不会太平。”张良说,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让女儿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看着女儿,妥协道:“如果你在这里高兴的话,就继续待在这里吧。我是你的父亲,可我这些年并不称职,唯一可以为你做到的,便是在任何时候,能够保证你的安全。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就叫人来告诉我,我来接你回家。只是,我也需要你承诺我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
莺儿喜出望外,笑容都轻快很多:“什么事?”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努力的活着。”张良说。
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莺儿当即应允,可父亲却再一次说:“我要你起誓,用你最心爱的人起誓。”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莺儿决定顺从父亲,她当即道:“楚国最尊贵的天神是东皇太一,我愿向他起誓,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张唐虞都会努力的活下去。如违誓言,便让我心爱之人不得好死,魂魄无存。”
“别忘记你的誓言。”张良深深的说。
莺儿点点头,父女有些相顾无言。
安静了一会儿,莺儿问:“母亲和弟弟还好吗?”
张良正要回答,项羽已然到了后面。
沉默了一会儿,张良行了一个礼,项羽急忙躲开,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张良,最后只得说:“成信侯大礼,项羽担不起。”
张良看着像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作任何回应。
还是桑楚问:“你已跟汉王谈好?”
“我与刘季无甚好谈的。”一提到刘邦,项羽的脸冷得跟冰块一般,随即不解的看向眼前两人:“刘季一个无赖,为何能让你们这样的人追随?”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哪里不如刘邦?项氏明明世代权贵,钟鸣鼎食出生的他,究竟哪里比不上一个小县城出来的流氓?为何像张良和侯伯盛这样的人,都能为刘邦所驱使?
张良一句话都不理他,温润的眼睛泛着寒气,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桑楚只好笑了一声,惫懒道:“我只帮这一回。”
远处三声军鼓,刘邦要回营了,张良立即行礼告退。
“我会好好对待莺儿,请你和姐姐放心。”项羽理亏,张良的冷漠神色他只能照盘全收。
此时见对方拂袖而去,他只能再三坚定的承诺:“我会立她为王后,此生娇宠,永不相负。”
桑楚意外的看了项羽一眼,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可张良却是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项羽。
桑楚再一次感觉到,原来儒雅的君子生起气来,也是十分骇人的,犹如杀神。
这两个男人对视半晌,项羽耐心的看着对方,可张良却是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桑楚挠了挠头,对项羽拱了拱手,然后跟着离开。
今日的秋风有些萧瑟,空气中夹杂着烧麦秆的香味,还有从运河上吹来的水香。
项羽目送他们走远,回头对莺儿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我不在乎旁人,我只在乎你。”莺儿的手抚上他的眉间。没有父母的祝福,没有关系,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她便收到了世上最大的祝福。
项羽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不顾侍女们在旁,他拉着她的手,郑重承诺:“等回了彭城,我就封你做王后,让你做世界上最尊贵的女子。”
“不管是虞姬,还是王后,这些我都不在乎。”她说,柔美的笑容抚平冷硬的盔甲,让项羽如置身温暖的泉水之中。
世上对他无所求,一心一意只爱他这个人的,只有她一人。
而日夜期盼等着女儿回家的怀瑾,听到张良替莺儿和项羽开脱了一堆话后,瞬间涌起了薄怒。
可张良把女儿的话原原本本告知,让怀瑾只剩下无奈。
女儿肯原谅她,女儿很快乐,那她还能说什么?她又不是封建社会的老家长,非要棒打鸳鸯。
只是想到项羽的结局,怀瑾便觉得头都大了,莺儿注定会为项羽伤心,似乎……怎么都避免不了了。
怔忪时,桑楚歪歪斜斜的笑道:“无论在楚在汉,莺儿都有人保护她,你少操些无用的心。她现在可是楚霸王的宝贝,虞姬之名,在楚国可是响当当的。”
“什么?”怀瑾以为自己耳背。
桑楚挑了挑眉,奇怪的看着她。
“虞姬?”怀瑾头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她的女儿,是虞姬?虞姬就是莺儿?张唐虞?虞姬???
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怀瑾倏然坐倒在榻上。
下面似乎流了很多液体,张良瞬间赶到了面前,看到她的裙子已被羊水浸湿,心道只怕要生了,立即把早早备好的稳婆叫了来。
一屋子里都慌乱起来,怀瑾死死抓住张良的袖子:“不能让她做虞姬!把她带回来!子房,求求你,把她带回来……”
“好,我把她带回来……”张良见她的脸色苍白,瞬间急得冷汗就冒出来了。
“先把她抱到卧房去。”桑楚比张良冷静,立即有序的指挥着犬夜叉去准备药材。
张良不假思索,立即就按着桑楚的指示去做。
本也是产期内,一应事宜早都准备好了,除去刚开始的慌乱,后面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怀瑾并未挣扎太久,半夜子时,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小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8章 惊来日唤女不得归
只是这个孩子并没有得到她太多关注,怀瑾的头发全被糊住,她臂弯里的孩子响亮的哭着,她只是紧紧抓着张良的手,一个劲叫他去把女儿接回来。
央求了没几句,她就昏睡过去。身体已然累到了极致,让她再也支撑不住。
“成信侯,大王请您过去。”门外有士兵前来通传。
张良知道刘邦请他过去商议什么,无非是退兵的事,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退兵。
订立和约,是楚军最为松懈的时候,这时候打上去才有胜的可能,否则等到楚军缓过气来,这仗就会没完没了。
他不在意撕毁和约是否会遭后人唾骂,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成了背德小人,他只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个太平盛世,可……想到女儿,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劳烦你帮我照看她一会儿。”张良把家中的事交托给桑楚,然后去了刘邦府署。
在府署大门处,张良遇到了陈平。
陈平似乎早早就等在了这里,一看到他立即迎上来。
“他们所有人对回南郑没有任何异议,我刚一提出追击,反倒被十来个人唾骂。”陈平一见到张良,立即严肃道:“若还有人可以劝动大王追击楚军,我相信唯有成信侯能做到。”
张良负手站在台阶上,一丝犹豫闪过。
陈平如何察觉不到?因此他激动道:“楚军现在松懈退兵,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将来……大王再难成就霸业。我们身为臣子,既然看到了这个结果,如何能不相劝?千秋霸业,百载盛世,只看今日了。”
“百载盛世?”张良喃喃低语,脑海中闪过这些年的无数人和事。
从东周王室衰弱至群雄争霸,再到今时今日,足足五百多年的混战,难道真的要永无宁日吗?
有一瞬间,他想象到女儿幸福的笑容,她会穿上美丽的嫁衣站在项羽身边,她也许会生一个可爱的小孩。
可很快,他想到韩国的覆灭,父母的死去;还想到他曾经见过的百姓,他们都在努力的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挣扎着欢笑;他想到这几年战争中牺牲的人,落入睢水中的十万士兵,密密麻麻的尸体将那样湍急的河流都堵停了……
雾蒙蒙的阳光从云端照下,肥沃的土地上全是鲜血与尸体。
闭眼调息,张良的眼睛渐渐清明且坚定,他看向陈平,微微一笑:“一起进去吧。”
鸿沟议和后,项羽引兵东归,刘邦下令全力追击楚军。而张良则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再一次去了齐国。
临出发前,张良去看了刚醒过来的怀瑾,把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了她。
可妻子没有生气,没有埋怨,只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唯一要求的,便是要提前把莺儿接回来。
“即使真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候,莺儿也不会有事,大王允诺我,不会伤她分毫。”张良不明白她这会儿的执着。
“不!要尽快把她接回来,不能等到最后那一日!”怀瑾深深的恐惧,刚生产的虚弱身子打起冷颤,让张良不知该怎生是好。
最后只能郑重答应她,当着她的面吩咐越照带了一队人马出发,又亲自写了手书让越照带去。
等张良亲自把方方面面都做妥帖了,只带了韩念一人赶往齐国韩信那里。
怀瑾尚在坐月子,可却是心神不宁,孕期的白胖迅速下去,她整个人消瘦得如同骨架子。
桑楚不解:“项羽绝不会伤害她,刘邦也答应保全她,你究竟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怀瑾无力的摇摇头,她都不知如何说。见她一径沉默,桑楚只得说:“你不相信别人,总得相信你的夫君。”
“子房再厉害,也只是凡人。”怀瑾望着怀中安睡的小家伙,眼眶发酸,谁能与天抗呢?她只能拼尽全力去尝试,能否从天命中偷来她女儿的性命。
看到桑楚散漫的笑脸,怀瑾忽然抓住他:“你能帮帮我吗?帮我把她带回来。”
桑楚笑了一声:“尊贵的夫人,你把我当成你们张家的什么人了?”
怀瑾顾不上脸红,只是恳切的再次央求。
桑楚没有办法拒绝她,第二日骑上一匹快马去追赶越照等人的行程。
楚汉现在战于固陵,来回最多半个月,怀瑾心道这半个月恐怕又要寝食不安了。
怀里的孩子不谙世事,安宁恬美的睡颜稍稍抚慰了她的心。怀瑾把脸贴上去,想到十五年前女儿的出生,那时莺儿是她仅有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了小儿子的脸颊上。
孩子似有所感,憨态可鞠的挥了挥拳头。
“喂!你怎么又哭了!”犬夜叉端着补药走进来,看到她泪水连连的模样,瞬间就有些不耐烦。
不疑噎了一下,回头呵斥:“你怎么跟我阿母说话的!”
犬夜叉耸耸肩,表示自己是一时着急,然后把补药放在了床边的矮桌上,半大少年语重心长的劝:“坐蓐要是养不好,以后有可能留下病根,你要是不想早死,就老实一点!”
明明都是关心,话却不中听,不疑已经说过他许多次了,这回只好朝天翻了个白眼。
见怀瑾撑着床坐起来,不疑就坐过去,把补药端起,一口一口的喂母亲。
她最不喜欢唧唧歪歪喝东西,儿子是好意,她很给面子的喝了三口,然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不疑看着母亲豪迈的模样,咧着嘴笑了起来,低头看了看弟弟,不疑怜爱的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笑道:“弟弟长得很像阿母呢!”
三个孩子,这个小家伙是最像她的,想到他一出生自己把全副心神都给了大女儿,怀瑾便有些内疚的在他脸上亲了亲。
这一亲就把孩子闹醒了,小儿嘴巴一瘪,然后响亮的大哭。
外面阿燕一听到孩子哭声,立即就领着年轻的乳母进来,不一会儿屋里就传来孩子喝奶的嘬巴声。
满屋子的人看着小家伙,怀瑾却又出神了,她的目光无神的落在前方,神思已飞到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她夜以继日的祈祷中,半个月后越照等人回来了,然而并没有把她的孩子带回来。
越照告诉她,楚汉这会儿又在固陵交上手了,项羽小胜。而他们绕过汉营直达楚营,项羽听闻他们的来意,客客气气把他们请进去。看了张良的手书之后,又亲自把莺儿叫了出来,可莺儿却表明自己不愿离开。
两军交战,能在进入楚营后又平安出来,已是项羽给了张良天大的面子。
越照看着女君暗淡无光的脸,忙道:“不过侯先生没有随我们一起回来,他偷偷留在了楚营,说一定会把少君给您带回来的。”
怀瑾一个哽咽,顿时对桑楚充满了感激。
然而又过几日桑楚也归来,莺儿却还是没有被带回来,桑楚还带上莺儿亲自写的信。
见怀瑾迫不及待的把信抢过去,桑楚说:“你这个大丫头,性子跟你一样倔,我夜里偷偷潜进去把她都绑起来了,她真的敢咬舌自尽。”
怀瑾心一抽,桑楚又道:“放心,我哪里会让你的心肝宝贝出事!”
她含泪道了声谢,低头端详女儿的信,信上的小篆秀美圆润。怀瑾笑出了眼泪,这是女儿的字迹,她认得的。可往下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只有一句话:母亲,幼时您曾给女儿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那日听张良转达女儿的话,她还觉得这个丫头条理清晰,心智成熟,可看着这行字,怀瑾却顿时火得想把她捉回来打一顿。
这不成熟的一封信,怀瑾顿时觉得莺儿现在是被鬼迷了心窍了。可想把莺儿带到身边,她却又无计可施。
脑袋一瞬间开始剧痛,怀瑾皱着眉在后脑勺上拍了几下。
桑楚失笑,拿出银针给她扎了两下,然后道:“都劝你多少次了,不要瞎操心!汉王亲自答允的,又有谁敢动她一下?”
“你们哪里懂得……”怀瑾心灰意冷的答道。
桑楚置之一笑,越照等人却是觉得她庸人自扰。
在楚,莺儿是楚霸王的虞姬,受重兵保护;在汉,莺儿是成信侯的掌上明珠,是汉王发话一定要保下来的人。
说句夸大的话,这场战争中任何人都可能随时丧命,唯有这位是绝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
见所有人都不理解她,怀瑾只好把一切话全吞进了肚子。
如此到了十一月,怀瑾出了月子,张良的消息也传了回来。韩信、彭越这两路军已被张良策动,全都赶向战场。张良在信尾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会把女儿平安带回来。
她坐在院子里,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空落落的。
思之抱着小儿子坐在甘罗身旁,给一点神志也无的甘罗说着笑话;不疑和甘琪在廊下练剑;犬夜叉在角落里睡懒觉……怀瑾心中一痛,莺儿也本该是这安宁院子里的其中一员。
桑楚只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便把她手中的信抽出来看了一眼,想转移她的视线:“看来中原很快就要太平了。”
“嗯。”怀瑾沉默的笑笑。
日光静悄悄,桑楚看着她尖削的下巴,说:“我要走了。”
“嗯?”怀瑾目光立即聚焦,问:“你去哪里?”
“不知道,”桑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天高云淡的疏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笑着看看怀瑾,道:“也许会继续出海,去看看新的风景。”
听他的语气,似乎早早就有这种打算了,至于为何碍到今日才说,怀瑾心知肚明,对桑楚充满深深的感激。无论多么想留下他,怀瑾也只能微笑:“现在兵荒马乱的……”
“我何曾惧怕这些!”桑楚的目光深切。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9章 如故前缘离别终曲
怀瑾黯然:“你准备何时走?走之前喝一顿离别酒吧,不然你下一次回来又不知何时了。”
“今日就准备走了,”桑楚说。
怀瑾吃了一惊:“这么突然?稷嗣君那边你也还没道别吧……”
“他活到这个年纪,早已万事看淡,无所谓告不告别。”桑楚站起来,黑色的短打因为久坐而多了很多皱褶,他随意掸了掸,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觉得……可以离开了。”
她已平安生下孩子,和张良也夫妻情深,至于她的忧愁——不应该由他来开解。
他们一家子的事,他也不能过多干预——她往后的人生,不属于他。
桑楚说:“你家的好马,我带一匹走,就当是你和张良的谢礼了!”
怀瑾没有反应过来,桑楚已经去了马厩,一会儿他牵着一匹青色的老马到了门口。
犬夜叉看到他牵马,远远问了一句:“侯先生,你又要出去啊?”
桑楚本就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院子里的人只当他又要去哪里办事了,没有人多嘴过问。
怀瑾的头脑短暂的空白了一下,立即走出去,愣愣的问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又露出不大正经的笑:“嗯,走了。”
连离别,桑楚都与旁人不同。
怀瑾想到多年前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又利落的消失不见。如今也是,忽然而至,性起时又离开。
他是真正洒脱之人,怀瑾一瞬间就释然了,不由有些羡慕起桑楚。
“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怀瑾绽开一个笑容,暖阳一般温暖。
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桑楚摇摇头:“没有。”
“那你……保重。”怀瑾说。
她至今也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他的过去,只知他的洒脱不羁。他活得如此随心所欲,任何世俗都无法束缚他,也没有什么感情能牵绊他,他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怀瑾没有说再见,她知道也许不会有再见那一日,可她与桑楚之间的故事在时间长河中溅起过小小的水花,无从磨灭。
只要她心中永远记得,那便是对桑楚最好的祝福。
桑楚上了马,她就忍不住说:“人间寂寞,祝你这一次出游,能找到一个同行的伙伴。”
“我曾遇到过最契合的伙伴,已经足够了。”桑楚立于马上,仍是那件洗得有些褪色的黑衣短打,一双朴素无华的皮靴踩着鞍,指关节粗大带着厚茧的手勒着缰绳。
桑楚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调转马头沿着大路前行。
他愿意护送一面之缘的犬夜叉回中原,本就是存了再见她一面的心思。
想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帮她化解了危难,照顾她平安生下孩子,桑楚答应了她的一切请求。
他知道有张良在,她的以后会平安顺遂,她会和张良白头偕老,儿女绕膝。
确定了她的幸福,他仍要走上自己的道,他的归宿是不知何时能见到尽头的长路,他也要继续走下去了。
桑楚没有回头,可他耳力极佳,他没有听到怀瑾转身的脚步。
笑了笑,他从袖袋中摸出两个圆头小罐子。雕刻在圆盖子上的两张笑脸,一张是她,一张是他。
刻着女子五官的盖子,显然是经人长年摩挲,都有了晶莹的光泽。
你也保重,赵怀瑾。
怀瑾看着桑楚慢悠悠的往前行,一人一马最终消失在了视线里,她默默的垂下眼睛,转身进了大门。
“阿母,侯叔叔去哪里了?”不疑从桌案前抬起头,问道。
他应是去找什么好玩的地方,求品那里的美酒,认识新的朋友去了。
怀瑾微微一笑,看着儿子的背有些弯,道:“看书的时候坐直一些,回头把眼睛给看坏了。”
不疑点点头,立即坐正了身子。
看了一会儿小儿子,把他哄睡了,怀瑾和院里的人用过了饭,便准备回房歇下。
穿着寝衣坐在铜镜前拆头发,怀瑾发着呆,心不在焉的把束发的簪子放进妆奁盒里。开合之间,余光中瞟到盒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狐狸面具,怀瑾一怔,把面具拿起来。
是上了年头的东西,面具上的色彩都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她疑惑的嗯了一声,这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琢磨了一会儿,她把狐狸面具放在了一旁,独自歇下了。
第二日起床,她拿着老旧的面具把家里的人问了一遍,都说不知道。能进她卧房的就这几个人,怀瑾哄小儿子时发了很久的呆,最后终于意识到,这个面具可能是桑楚留给她的。
桑楚把这个给她做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吗?怀瑾又思量了半日,还是没有头绪,最后决定不想了。
她打开一个落锁的盒子,把这个面具放了进去。盒子里还有老旧的排箫、满身裂痕的玉簪、发黄的绢布、落灰的香囊、精致的金锁……
这些年的记忆都尘封在这里了,怀瑾趁打开了,特意把盒子清理了一下,把这些陈旧物件上的灰全都擦掉,她再度上了锁。
旧物承载着过往的精彩,怀瑾有时看到这些,便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
记忆里的鲜活色彩,永不会因岁月而积灰。
过往种种,恍如隔日,却已经年。
入冬后,怀瑾又收到了张良的来信。
张良道他去了战场上,信中再三交代说他一定会把女儿平安带回,让她宽心。
信的末尾又把小儿子的名附上:辟疆。
张良说,写信时刘邦在旁饮茶,听闻他的次子出生,兴致勃勃给起了这个名字。
辟疆,开辟疆土。怀瑾本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可听到是刘邦起的之后,瞬间翻了个白眼,立即回了一封满是吐槽的手书让送信的士兵带回去。
“辟疆,想不想阿父啊?”怀瑾拿着一个七巧板逗弄小儿,不疑抓住七巧板的一角,死死不放手,怀瑾忍俊不禁,在他脸蛋上轻轻戳了一下。
这个冬日比往年更加严寒,空气里满是肃杀,汉军营里士兵们操着长矛铁戈在雪地里演练,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汗流浃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认真与严肃。
如无疑问,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四年的楚汉之争,成败在此一举。
他们渴望胜利,渴望荣耀;他们等待着胜利之后的封赏;他们想象着多年没有回过的家乡……
必须要拼尽全力,才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因此士兵们没有偷懒,哪怕手上生了红肿的冻疮,也没有人喊苦。
张良穿着厚重的貂裘站在火盆边,跳跃的火焰把他的脸映红,他端着一碗羊汤听韩念汇报进程。
韩念口吃严重,说得磕磕巴巴的。
张良喜欢听韩念说正事,因为他说得慢,话语停顿时给了张良思考的时间。
听到韩念说齐王已攻下彭城,张良打断,问:“韩信是哪一日攻下彭城的?”
韩念一愣,把手中的竹简又看了一遍,然后羞愧道:“我这就……去去问。”
张良淡淡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暖汤,看着韩念匆匆出去。
片刻后韩念回来,说得更仔细:“一个月前,齐王带兵南下,于十五日前攻下了胡陵和薛县,在五日前攻下了楚都彭城。”
“在彭城抵抗的将领是楚左尹项伯?”张良虽是问,但语气里满是笃定。
韩念点头:“楚左尹项伯、右司马项佗……都已被俘。淮南王……英布给齐……齐王送去信件,希望齐王、杀了项伯,我,派人、把信截了。”
一面说,一面把一个竹信筒递过来,张良接过抽出一看,果然是英布的字迹。
项伯杀了英布妻小,英布对他恨之入骨。可英布妻小被杀这事,实际上项伯冤得很,被好几方势力暗算,楚国以为英布已经投汉,项伯才会痛下杀手的。
而这好几方势力中,恰好他也是其中一员,因而那一年项伯与他决裂,他送去的信件一封回信都没有。
“这件事做得好。”张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然后把信扔进了火盆中,火舌喷着杏子将绢帛吞噬殆尽。
项伯对刘邦有恩,战争结束后,项伯必然会有封赏,他必须确认老友能活到那一日。
“都是、君侯神机妙算。”韩念敬佩道,能这么快把英布的信件截下来,还是因为张良提前预料到了,一直派人盯着英布帐下的驿卒。
张良不置可否,把热汤饮尽,然后坐到了桌案边。
见张良铺开绢帛,韩念便知他要写信,立即就想过去替他磨墨。可惜张良速度更快,他滴了水到砚台上,拿起一块残墨飞速磨了两下,然后提笔疾书。
很快,张良把笔放下,将湿漉漉的字迹晾干,把信塞竹筒里交给韩念:“尽快把这封信送到韩信那里。”
韩念接了竹筒,一句废话都没有转身出营帐,去找成信侯豢养的驿卒。估摸着与刘邦约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张良也起身,径直去了刘邦的王帐。
刘邦正坐在炭炉边烤肉,比起将士们的凝重,他看上去格外放松。张良一进去,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便知刚刚有大批武将来过。
“子房,来!”刘邦看到他,爽利的把刚烤好的羊腰子递上去。
“还是大王自己吃吧。”张良微笑婉拒,膻腥之物并非他所爱。
刘邦嘿嘿一笑,把羊腰子送到自己嘴边,不忘自己捧场:“这可是好东西!”
一旁的刘盈见状,微微有些吃惊。
旁的臣子虽也与父王笑闹,但更多时候还是充满了对君上的顺从敬意,但成信侯在父王面前,似乎并无多少惧意,这一君一臣,反而像是默契的老友,哪怕樊哙姨父和父王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刘邦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道:“再有两日,韩信、英布、彭越、刘贾的军队就能与我们汇合了,七十万汉军打十万楚军,多久能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0章 救骨肉弱体赴垓下
“就这个月了。”张良站在火盆边,平静的回答。见刘邦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张良浅浅一笑:“大王叫我来这里,只是想问这个吗?”
刘邦瞟了他一眼,抹了一下嘴巴,说:“子房,寡人心里担心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刘盈只以为他在担忧即将到来的大战,听闻那楚霸王的士兵各个勇猛,曾在巨鹿以几万兵力破了二十万秦军。哪怕他听到汉军有七十万士兵,刘盈也觉得不够。
正在暗自替父亲担心,却听到这位儒雅贵气的成信侯淡然开口:“韩信毋需担忧,大王前两次是怎么夺走他兵权的,这次依然可以如此做。英布性多疑、善变、意志不坚,战场上能为名将,但却难以在朝堂上斡旋。唯有彭越,重信守义最得军心,他手下那几万人唯他是从,想夺权很困难。”
刘邦点点头:“你与寡人不谋而合,那依你看,将来该如何对待彭越呢?”
刘盈一惊,他们忧虑的事竟然这样远……默默想了一回,他明白了自己与父亲的差别。
若他在父王的位置,他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看到父亲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言谈江山大事,刘盈顿时有些萎顿,他大概是永远没办法成为父亲这样的男人的。
“彭越的义气是他的立身之本,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以大王心智,必然知道该如何做。”张良神色淡然,眸中闪过一丝悯然。
刘邦吃完东西,擦了擦手,问:“你是否觉得寡人翻脸无情,过河拆桥?”
“从古至今的君王皆是如此,兔死狗烹。”张良微笑着直视他,刘邦脸色微变,随即又听张良道:“唯有如此,才能坐稳九五至尊的位置,心慈手软的人,当不了皇帝。”
刘邦一思量,认同:“是这个理。”
然而话锋一转,他犀利的问:“你既知晓寡人心事,不怕寡人将来也如此对付你吗?”
“当年在薛城,大王深夜来见臣,臣已将此生所求都告知。”张良弯了弯唇:“大王所求,亦是良所求,所以良愿跟随大王成就王业。既是风雨同舟,大王又怎会对付臣?”
“人是会变的,”刘邦深深的看着他:“当初寡人从芒砀山起事时,想的也不过是做个君侯,那时还觉得自己所愿遥不可及,可当寡人拥有了第一支军队时,寡人已便不满足于此。子房,寡人是如此,你是如此吗?”
刘邦不动声色的试探,张良丝毫不为所动,他从容道:“当初所愿,亦是现在所愿,良从未改变过。臣为之所牺牲的,大王应该都明白。”
他为之牺牲的……刘邦想起来,身躯一震,猜疑尽去,只剩钦佩。
当初他势微,张良拒绝强大的项家,选择了一条不辨明暗坎坷曲折的小路,这是张良最初的牺牲。
过往诸多事迹不提,只论如今,张良不顾他在楚营的女儿,鼓动他发兵击楚,邦便觉得敬佩。
张良的所愿……张良的所愿,刘邦有些羞愧,起身一揖:“子房有圣人品格,刘季自愧不如。”
“大王谬赞,臣哪里敢比肩圣人!”张良摇头失笑,觉得刘邦实在太过夸大。
顿了一下,他又道:“若论圣人,当属大王,给苍生带来福泽和安宁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
当初那么多豪杰,理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人,只有刘邦和尉缭。刘邦想要的王图大业,和百姓牢牢捆绑在一起,不容割裂。
聪明人的夸奖总是更容易让人高兴,刘邦顿时喜笑颜开,在张良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寡人疑心病重,子房不要介怀!”
他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反而多了些无赖的坦率。
张良微笑,项羽恐怕是绝对做不到如此的。想到项羽,张良眉心微蹙:“臣的女儿……”
张良这般毅然的人,提他女儿的事已经三次了。他不求名利、不求地位、不求财富,一心为自己筹谋,刘邦哪里敢让他寒心?他道:“适才武将都在此,寡人已让他们晓谕三军,万不能伤你掌珠。”
尽管已跟他保证过多次,可张良似乎还是踌躇,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刘邦大笑:“子房,你便把心放实了。不过寡人也懂得,太子在楚营时,寡人也是如你这般。”
他满面笑容的看向角落里的刘盈,却看到嫡子文弱的脸,束手束脚的站在角落里聆听,刘邦顿时觉得有些不顺眼,呵斥道:“身为太子,半点仪态也无!”
刘盈对父亲是又孺慕又畏惧,听到这么一声就更加紧张了,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刘邦顿时有些来气,叉着腰对儿子一阵呵斥。
张良见刘盈满脸涨得通红,便告辞退下了。
回到营帐中,下属送来荥阳的信件。知道是妻子寄来的,张良就有些抑制不住笑容。待看到信中的内容,怀瑾对刘邦各种挖苦,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什么起名废啊,看得张良数度笑出声。
营帐戍守的士兵们忍不住往里瞄了两眼,纷纷露出了笑意。能让清冷的成信侯笑这么开心,想来胜利在望了,两个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在全体汉兵的希冀中,深冬腊月之时,十万楚军被逼退至垓下,被七十万汉军围住。
楚军兵少粮尽,接连交锋数次,都败于汉军主力韩信之手。
整个荥阳,怀瑾是最先听到这个消息的。
无他,只因张良从前线寄来一封信,她才能如此快速地知道局势。
而张良信中的内容,也让怀瑾准备出发去垓下。信中交代,张良数度派人入楚营接莺儿,可苦劝不动莺儿,项羽又道除非莺儿自己愿意离开,否则不会允许任何人带走她。
张良在信的末尾,要她立时赶到垓下,他已与韩信说定,放她进楚营说服项羽,让她强行把莺儿带走。
其实何须张良交代,她光是看到垓下这个地名就快魂飞魄散了。
把家里的事全都嘱托给不疑和思之,把小儿子抛给乳母和阿燕,她立即就让越照去点几个随从送她去垓下。
可越照却觉得有些奇怪:“君侯是少君的生父,他要强行带走少君,楚霸王怎会不允?”
“你跟着子房这么多年,子房和项家的恩怨你应当清楚,当初议和时汉王都不敢派他去商谈!”怀瑾急得语速飞快:“如不是到了危急时候,子房怎会让我过去?”
这么听她一说,越照似乎也无法反驳,只是还是觉得不对劲。他虽跟随张良,但张良心里想什么他从来无法揣测,也说不出所以然,但只是本能的觉得,张良不会叫刚生产两个月的她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可是不等越照求证,怀瑾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
女君的命令,怎能不从?越照无法,只得立即出去点人。
“乖孩子,这里的一切,阿母就交给你了。”怀瑾看着儿子,重重的拍拍他的肩:“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就去找萧丞相。”
不疑重重的点头:“儿已经长大,可以替阿母分忧,阿母放心去接阿姐吧。”
怀瑾鼻子一酸,抱着儿子的脑袋重重亲了一下,不疑瞬间害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怀瑾又不舍的亲了亲小儿子,一再叮嘱阿燕好生照顾,又要犬夜叉照顾小儿的饮食。
可犬夜叉却不容置疑:“我跟你去。”
怀瑾当然不舍得让医术卓越的犬夜叉跟着自己出去,她的心牵在孩子们身上,恨不得一切好的都留在这里。
可她说了几遍让犬夜叉照顾辟疆,可犬夜叉还是坚持:“甘罗先生让我不离你左右,我要做到,如果你不让我去,我也会偷偷跟去。”
看来不答应他,只会浪费时间,无法,怀瑾只好让他去马厩里挑了一匹马。
张良的信寄到荥阳不过半日,她便踏上了路途。
一骑二十来个人顶着风雪往东边赶,靠着成信侯的符节,沿途城池纷纷放行。
大雪连下三日,怀瑾在雪停时分赶到了垓下。
按着张良给出的位置,怀瑾在傍晚时找到了驻扎在沱河边的军营。报上名姓,汉兵立即把她放了进去,不多时,韩信过来与她相见。
“子房呢?”一路紧赶慢赶,这会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你真的来了……”韩信阴郁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他看了怀瑾好一会儿,微微低下了头。
怀瑾觉得他的表现有些怪异,不解的看着他,韩信缓慢道:“成信侯在西边的阵营,距此十里,你……”
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韩信说:“你先去找你女儿吧,再晚恐怕来不及,汉王随时会下令突围。我把防地打开,放你进去。”
“多谢你。”怀瑾放下心来,有韩信相助,总算是万无一失。只要提前把莺儿带出去,是不是可以让她避开自刎的结局?
韩信别开眼睛,没有回复。
韩信向来沉默寡言,她初认识时这人已是这样,怀瑾也不觉得奇怪。
沉默了许久,韩信站起来:“走吧,跟我来。”
韩信带着她和越照等人穿过营地,往一处矮坡行去,成百上千的士兵以盾牌立于身前,用人墙堆出一道防线。而在不远处的地方,楚军士兵同样以身体呈墙对峙着汉军。
“你自己过去吧。”韩信看着远处的火光,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1章 乱方寸落虎狼群中
越照望着那边石雕般的楚军,越照皱起眉:“夫人,这样过去,恐有危险。”
她哪里能不知?正思量着,韩信又犹豫着开口:“要不,还是等到下一次突围时……汉王已下令,无人可以伤害虞姬……”
“子房如果不是实在没把握,不会让我过来的。”怀瑾眼睛一沉,下定决心,阿籍……总不会伤害她的。
把身上的短剑扔掉,令越照在原地等待,她朝着那排楚军过去,犬夜叉如如幽灵一般跟在她身后。
走了几步,韩信忍不住轻声叫她:“怀瑾……”
可她精神高度集中,没有听见韩信这微弱的一声。
她举起双手,小心的往前走,夜色中楚兵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似乎在猜测是不是什么阴谋。
觉得距离足够让对方听清了,怀瑾大声喊:“我是虞姬之母,请替我通报。”
这些士兵不为所动,可她看见有一人从队伍中脱离,往一个营帐中跑去,怀瑾顿时松了口气。静静站在这里,怀瑾满心焦灼。
霸王别姬,哪怕她还没有学到历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段典故,她如何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
看着重重楚军,她蓦地想到那时桑楚拦在她身前说的那句话。
千军万马又如何,她要救她女儿!
回头再望了一眼身后,数不清的汉军用盾牌堆成一面墙,韩信稳稳的站在那里,给了她莫大信心,怀瑾心中越来越定。
张良绝不会让她涉险,必然是和韩信商议妥当了,况且凭她曾对韩信的帮助,韩信一定会护住自己的……
刚想到这里,怀瑾忽惊出一身冷汗,张良绝不会让她孤身涉险!
此时面前的士兵忽然让出一条道,怀瑾只好压下满腹狐疑,带着犬夜叉走进去。
整个楚营一片死寂,每个士兵都带着一种无言的丧气,怀瑾被引到一处硕大营帐。
刚到跟前,她听见女子歌唱的声音。
“……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怀瑾听到项羽的一声大喊,同时还听到铁器坠地的声音,她顿时面色苍白,不顾一切的掀开帘子闯进去。
地上有几滴血花绽开,莺儿软倒在项羽怀中,她美丽雪白的脖颈被鲜艳的红色覆盖,项羽正不可置信的捂着她的脖子。
“莺儿,你瞧!你瞧!你阿母来了!”项羽看到怀瑾,铮铮男儿竟落下了泪。
“……死,也不走……你别想赶我……”莺儿绝望的笑了一声,似开在绝望之地的曼珠沙华,既绝望又美丽到了极致。
“莺儿……孩子……”怀瑾头脑空白的过去,跌坐在地上,狠命把女儿抢过来,对着项羽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可莺儿的眼睛却死死黏在项羽身上,怀瑾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住,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肉都被剜掉了一块。
还是改变不了历史么?她放声大哭,可这是她的女儿啊!她恨不得自己去死!
“别哭,还没死!”犬夜叉反应过来,立即把住莺儿的脉,察觉到脉搏还算有力,他推开项羽的手去查看伤口。
忽然的,犬夜叉一喜,推了推赵怀瑾,他道:“喉管压根没被割开,还有救,别急着哭了!”
幸而他有随身携带银针的习惯,犬夜叉当即替莺儿扎穴止住血,然后撕下干净的布将脖子上的伤口缠住。
“我身上没带药,得快点出去医治。”犬夜叉沉声说。
怀瑾擦擦眼泪,想去抱女儿,可十五岁的女孩身型与成人无差,她哪里抱得动?一
个踉跄差点摔了,犬夜叉扶稳她,然后把莺儿抱了起来。
“阿籍……”莺儿气若游丝,双手却又紧紧抓住项羽的衣服。
项羽忍住悲痛,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会没事的,我保证,你会活着见到我。”
“一定要……活着……阿籍……永远不会骗我……”因为失血,莺儿的嘴唇苍白,她失了所有力气,歪倒在犬夜叉的怀中。
“我们走!”怀瑾果断的带着犬夜叉出去。
“姐姐——”项羽叫住她,悲愤绝望的声音让怀瑾心中一颤。
她停下脚步,回头着项羽,他曾是个飞扬俊朗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行至陌路的霸王大相径庭。
急促的呼吸因这一声姐姐而停顿,怀瑾复杂的望过去。
项羽看着她咧嘴一笑,眼中逐渐带上了决然。
“对不起。”
“谢谢你。”
“让她好好活下去。”
对不起,没有照顾好你的女儿;
谢谢你,让我能够没有顾虑的去战,他再也无所畏惧。
怀瑾泪如雨下,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那个骄傲自由的少年,他乘风而来,要逆风而去。
这是他——西楚霸王的宿命,谁也不能更改。
收回目光,她含着泪大步往外走。
那边韩信看到她毫发无伤的从楚营中走出,看到楚军防线打开又关上,他陷入了煎熬。
“还不动手?”有一个士兵低声提醒。
韩信冷冷的回头看了这人一眼,这人顿时有些胆寒的瑟缩了一下。
就在韩信犹豫之间,怀瑾已经把孩子带了回来。
越照没注意到韩信那边的不对劲,看到三人全须全尾的回来,立即高兴的迎上去。
“给我一处干净的营帐!”怀瑾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对韩信恳求道。
韩信站定不说话,他身旁一个士兵站出来:“请张夫人随小的来。”
怀瑾不疑有他,一行人跟着这个士兵前行。
可这个士兵带着他们七拐八绕,反而远离了营地,到了一块空地。
越照察觉到了不对,当即停下:“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怀瑾不住的喘息着,心中狐疑不已,只见前面黑暗处走出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身穿铁甲,手持长剑,半张脸都是胡子。这双满是恨意的眼睛,让怀瑾感到一瞬间的眼熟。
怀瑾虽没认出这是谁,但觉得不对劲,立即回头叫道:“韩信!”
韩信也从阴影中走出来,以沉默之姿堵在后方面对他们。而前面那个男子身后也渐渐有更多的士兵走出来,看燃烧的火把,至少有百人之数。
越照感觉到了危险,立即招呼兄弟们拔出了剑。
“赵怀瑾,你不认得我了吗?”面前的这个男人,连声音都这样耳熟。
他又走近了些,借着火光,怀瑾的眼睛越来越惊骇:“是你……杨端和!”
在咸阳恨了她十年的男人,鬼魅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怀瑾顿时毛骨悚然。
“是我!”杨端和逼近,在越照的铁剑下停住,他阴森森的盯着怀瑾:“当年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数年过去了,你可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在最好的年华被你害死,你可还记得?”
那个被她害死的无辜女子,叫什么名字?怀瑾已然不记得了,可面前的杨端和却如索命的恶鬼一般。她没有想到,快三十年了,杨端和居然还是阴魂不散。
她以为,秦朝灭了,从前那些人也全都死去了,谁曾想!
“这些年你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个世上享尽喜乐,与相爱之人相守有儿有女。你可曾想过,阿情本也是可以这样幸福生活的!”杨端和拔出剑,目露凶光。
怀瑾慌乱的连退三步,求救的望向身后的人:“韩信——”
“谁也救不了你!”杨端和大喝一声,朝越照迎头劈去。
下邳游侠出身的人功夫怎会不好?越照一闪身,瞬间就躲开了。
“韩信?”怀瑾不敢置信。至此也终于明了,原来是针对她设的一个局!布局人是谁?能支使韩信,还能把杨端和找出来?怀瑾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为女儿的事冲昏了她的头脑,怀瑾低下头,须臾间过了几百个想法,可第六感告诉她:今天只怕凶多吉少,生死难料了。
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女儿,怀瑾果断的跪在地上给杨端和磕了几个头:“你我的恩怨,与我女儿无关,你若还是男人,请让我女儿离开。”
那个领路的士兵冷笑一声:“休想!你会亲眼看到你女儿死在你面前,你要连死都带着遗恨不甘!”
这样深的恨意,让怀瑾齿冷。
她也曾这样恨过人,自然知道那样的力量有多可怕。
咽下一切疑问和惧怕,她面向韩信磕了三个头,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韩信,看在从前的交情,请你放我女儿离开。”
韩信阴郁的眼睛里都是痛苦,双手攥成拳挣扎许久,他走上前一步。
领路士兵当即尖声道:“韩信!你别忘了霏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韩信硬生生站住,指甲戳破掌心,指缝渗出淅淅沥沥的鲜血。
怀瑾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一次哀求:“当年淮阴相遇,我赠你钱财!你与香草私奔,是我助你们安身!你被征民夫,是我替你缴银钱并把你引荐给我舅父!韩信,今日我携恩相求,求你放我女儿一条命!”
韩信几乎把掌心戳穿,他默默看向杨端和,说:“冤有头债有主,她女儿才十五岁。”
“阿情也死在十五岁……”杨端和漠然相对,看了一眼那个少年抱着的少女,杨端和动了恻隐之心。
“你离开!”杨端和对犬夜叉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2章 以命换命与天道争
犬夜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把莺儿放在越照手上,意思不言而喻。
怀瑾不管谁带女儿走,只要女儿能走就行,她失态的冲越照大喊:“走啊!”
越照犹豫一瞬,把莺儿放到另一名士兵手上,同时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这个士兵郑重的点头,然后抱着莺儿朝着杨端和指的一个方向离开,没有人阻拦。
“杨端和,杀了我,你可知你有什么下场!”没有了桎梏在身旁,怀瑾胆子大了不少。
看到他身上穿的是汉营将领的铠甲,她半是哀求半是拉拢:“你如今也已重新开始,何必那么执着于从前的恩怨?我夫君是汉王重臣,你若愿意化干戈为玉帛,我夫君必会以高位相酬,封侯拜相亦是有可能。男儿立于世,应当建功立业,为家人为……”
不等她说完,杨端和阴森森的笑了一声,打断她:“别白费口舌了!”
杨端和眼底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意,她一颗心直坠于深渊。
与此同时,越照等人也都拔出剑严肃对阵。
杨端和盯着怀瑾半晌,举起手,那只大掌轻轻一摆,后面的士兵全都无声的拔剑上前。
怀瑾亦拔出了腰间的短剑去厮杀,可是她们不过二十人,哪里敌得过这么多士兵?
越照守在她身前,几乎杀红了眼,一身黑衣如浸了水一般。
犬夜叉则拉着她的一只手,替她解决身后的危险。她被护在中间,身边的人将危险隔绝。
可是,双方人数太过悬殊,怀瑾晓得这大概坚持不了多久的。
很快,从荥阳带来的士兵很快全都倒下了,只有越照和犬夜叉在坚持。
这一片地方的雪,全都被温热的血给化开了,怀瑾看到地上枯萎的野草根,被冲刷成了暗红色。
韩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转身木然的往回走,直到听不见后面的厮杀声了,他才狠狠抽了自己十多个耳光。
跪在雪地上,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韩信抽出袖中匕首狠狠扎了自己手臂一刀。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心中的愧疚难忍。
怀瑾身上被溅满了血点子,她站在那里犹如脚下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
慢慢的连越照都倒了下去,敌兵散开,杨端和如罗刹一般走近。
怀瑾心中雪一般明亮,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了。
这是……因果报应吗?
杨端和看着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其实他有些不记得桓予情的模样了,岁月模糊了心上人的容颜,只有深深入骨的恨意镌刻在心。
他想起眼前这个女人年轻时的模样,想起她在咸阳时搅动风云的魄力,他想起自己也曾敬佩过她。
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杨熊败于刘邦之手,往回逃时却被胡亥赐死,自己不得已归顺刘邦,做了陈豨手下的一个副将。
他恨!可他恨的胡亥已经死了,他还能恨谁?他不知道恨谁,便行尸走肉的活着。
亲友皆死去,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犹如沼泽行路,越走越沉重,越走越绝望。
后来在汉营,他时常听说成信侯夫妇的传闻,却从不知成信侯夫人就是赵怀瑾。
直到有一日,他看见了赵怀瑾,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
身边的一个女姬知道了他的恨,把他带到另一个同样怨恨赵怀瑾的女人身边。
为了我们的至亲,杀了赵怀瑾。那个女人这样说。
埋藏多年的仇恨就这样被勾起,漫漫无边的沼泽地终于有了尽头,他终于又有了可以恨的人。
杨端和无悲无喜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慢慢举起了剑。
怀瑾绝望的闭上眼睛,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到来,也是这一闭眼的功夫,她突然感觉脖子上戴了一个什么东西。
灵魂似乎被拉扯,怀瑾眼睛倏然瞪大,朦胧中她似乎听到心电图的声音。
回过神,越照身上的鲜血溅在了她脸上。
“越先生!”怀瑾神思恍惚着,想去把越照扶起来。
可杨端和又是一剑落下,怀瑾感觉到胸口的剧痛,浑身的力气都流失了,只剩下痛楚。
那个少年在赵怀瑾脖子后面系着一截绳子似的东西,杨端和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木然的抽出剑,然后又是一剑刺下去。
皮肉被铁剑刺穿,在雪夜中这个声音如此刺耳。
犬夜叉把那根项链系好,心满意足的笑了一声。
看到那个大胡子男人第三剑下来,他冲上去把剑抱住,同时捏破自己发冠上的的一颗木珠,细碎的粉尘散开,钻进杨端和的鼻子里。
杨端和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然后喉咙处瞬间传来了窒息感,他捂着脖子满脸通红的跪下,后面的士兵连忙接住他。
“你可以……回家了……”犬夜叉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笑着对怀瑾说,不知她能不能听见。
刚刚扑上去那一剑穿过肠胃,犬夜叉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可他心里没有任何遗憾,他完成了先生交给他的任务,把那个怪石做成的项链给她带上了。
可是想到先生进入那个山洞之前的交代,犬夜叉又有点难过。
“……她应该会白发苍苍的坐在庭院里,晒着温暖的日光闭上眼睛,你要在她闭上眼之前,把项链给她带上。告诉她,你可以回家了。”
犬夜叉看着奄奄一息的怀瑾,难过的流下两行泪水。
先生,她没有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的头发还是青色的,颜色很漂亮,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少年撑着地上堆积的尸体慢慢坐下,然后慢慢坐在了雪地里,头颅慢慢歪到了一旁。
先生,其实还是有一点点后悔,为什么在您离去之前,我没能叫您一声父亲呢?
犬夜叉嘴角噙笑,合上了眼。
“大人!大人!”士兵们围绕在有些癫狂的杨端和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那个中了两剑的女人,竟然还在往前爬,他们不知是不是要上去杀死她。
怀瑾看不清方向了,入目只有洁白的积雪,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在旋转,耳边有各种声音:心电图、女人说话、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她眼前出现雪白的墙壁,可是并不那么真切。
神志又一次被拉回来,怀瑾看到自己的血在洁白中绽开,她感觉到巨大的痛楚。
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她继续往前爬,她也不知自己爬的方向对不对,张良应该是在这个方向吧。
艰难的挪动着,她觉得身体里的热气正在急速消失,直至后来再没有任何知觉。
怀瑾觉得身上麻麻的,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真的是要死了啊……她呼出一口热气。
可是子房,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怀瑾翻了个身仰面躺下,天空中出现数不清的白点,她意识到,又下雪了。
当年,她也出生在这样一个雪天,母亲告诉她,她出生那日赵国下了好大的雪,从窗户里望出去,只有一片银装素裹,当真是美极了。
最后一刻,脑海里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
她一直以为他们会终老……甘罗说,张良是善终的,她以为她也会跟着一起善终。
原来她要先走一步啦!怀瑾微微扯了扯嘴角,眼前又闪过一些片段,似乎是在某个病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在暗夜里。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怀瑾开始伤心,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他说呢,怎么办啊……
不想死,说好的白头偕老,她不想食言。
他们要一起看到天下太平,看到儿女各自成家,他们要看遍大好河山……都说好了的呀!
老天爷,我舍不得!她望着一望无际的夜空,眼角有泪滑过。
后面的士兵犹犹豫豫的看着那个女人,又看看陷入昏迷的主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他们看到那个女人爬了几步远忽然不动了,正在他们以为她死了的时候,忽听到那个女人叹了一声:“你往后……可怎么过啊……”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没有再动一下。有个士兵大着胆子去摸了一下鼻息,发觉已经没气了。
这一夜的雪断断续续,下得没完没了,刘邦带着众将士在营帐里商议下一次的围攻,张良也坐在其中。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他想到了女儿,是不是女儿可能出什么意外?可是去推断各种各样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张良都不觉得会有纰漏。
就在此时,韩念忽然闯了进来,连通传都不愿意等。
张良立即站起来,他知道,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韩念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大段,张良把他的语言连贯在心里读了一遍,可是这一次却感觉晦涩难懂。
他猛地站起来,却一个晕眩,跌坐在榻上。
没有给刘邦交代任何一句话,他立即跟着韩念出去,喉咙里像哽了一块大石头,摩擦着他的咽喉,让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也没有去看昏迷不醒的女儿,张良带着人径直往韩信驻扎的营地过去。士兵们搜寻了一大圈后,韩念沉默的请他过去。
刚一走近,张良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举着火把的士兵照明探路,让张良看到前方横七竖八的尸体,越照的、犬夜叉的……张良的每一步都开始打颤。
“君侯……”韩念哽咽了。
张良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妻子安然的躺在雪地里。鹅毛大雪飘下,在她身上盖了一层白纱,血迹若隐若现。
她的脸出奇的干净,没有一滴血点,睫毛上挂了冰珠,眼睛半睁着,有种幽静诡异的美丽。
“姮……”张良叫不出她的名字,只觉得喉间腥甜上涌,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均匀的洒落在雪地上。
匆匆赶来的刘邦等人正在为满地尸体心惊,转眼就看见张良吐出一口血跪下,顿时满目惊愕。
吐出这一口血,反而好过很多。
张良不以为意的用袖子把嘴擦干净,然后抹掉她脸上的积雪,温柔至极的问她:“姮儿,冷不冷啊?”
把怀瑾抱起来,松软的雪花漱漱抖落,露出她身上的两个血窟窿。
张良想起,她最怕疼了,刺破点手皮都要大呼小叫,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姮儿,疼不疼?”
可怀瑾不能再回答他,张良看了怀中的她许久,俊逸的脸上浮现出死寂般的空洞。
他殓葬过许多人的尸体,父亲的、母亲的、弟弟的、挚友的,如今轮到他的妻子了吗?
接受到她已不在的这个事实,张良的心开始钻心的疼,犹如有人拿刀剜他的心。
数十年的相爱相知,他早已视她若生命,他没想到过她会……死。
他把他们未来的日子想了无数遍,他想好了要带她去看哪座山,想好了要带她去喝哪里的酒……可是现在他知道,未来的每一天都不会再有她了。
一瞬间他有些恨,恨自己为何还这样清醒,恨自己如何这样快就接受了她已死去的事实。
张良紧紧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任凭任何人来呼唤都不松手。
最后,他把头埋在怀瑾脖颈处,脸颊只触碰到一片冰凉,源源不断的温热液体落下,将那一块冷硬的地方淋热。
“往后我怎么过?”张良的声音听上去如此死寂、万念俱灰。
北风呼啸而至,像是在为这片大地而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3章 黄粱一梦往事空
时间最无情,不会因任何事而停下。命运最残忍,众生皆无法躲脱。当一个生命落地,心脏开始跳动的那一刻,便注定要被卷入宿命的洪流,随着波涛而起伏。
渺小的生命在天地间挣扎生存,历春去秋来,经爱恨离别,见生老病死,最后归于黄土。
大多数人被遗忘,极少数人被铭记。
被铭记的人,他们的一生被记录在轻薄的纸上,短短几行,说尽一生的喜怒哀乐。
这极少数被记载的人,用他们辉煌又苦难的一生,给寂寞的时间长河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给后人留下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
故事里有微寒出身却问鼎天下的君王,最初的开始他只是小城里的一个地痞,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小小愿望,最终却打破了贵族对皇权的垄断,成了第一位以“休养生息”为国策的皇帝。
故事里还有贵族出身神猛无双的霸王,有人说他豪气盖世战无不胜,有人说他刚愎自用孤傲自负。
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其实只是一个飞扬率真的少年郎,天真的想做一阵自由来去的风。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可以再一次放纵,抛下一切荣辱和身后所有人对他卷土重的希冀,用血染红了乌江,保全自己的尊严,冲破身上的枷锁。
旧的岁月已经落幕,新的时代正在来临。
无数生命的牺牲,中原大陆终于迎来了新生,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的往前走。只有那个聪明绝顶,温润如兰的先生永远留在了过去。
春天的风吹不绿他心中的山水,夏日的炎热也烤不化他心里的严寒,他永远停留在那一年的雪夜,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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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沉沦许久,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耳边有缓慢的脚步声,有人握住我的手。
而后我感觉到手背上针刺的痛感,猛然睁眼,看见充斥着温暖阳光的病房。
正在给我打针的小护士看到我,愣了一下,立即对外面大喊:“醒了!梁医生,她醒了!”
小护士一边说一边往外跑,针管就这么留在我手上。
有些不悦的皱起眉,这么不会伺候人,我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粗心的人在身边服侍的!
只是这样一想,我瞬间有些呆滞,四下左右都看了一遍,才察觉到自己在一个小小的病房里。
我明明……想到杨端和那两剑,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发抖。消毒水的味道浓烈,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我回到现代了。
那么在古代的我,已经死了?
子房……想到他的名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忽然涌上来,我捂住脸开始落泪。
千百回想过回现代,可是真回来了,却又如此搁不下。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没想过我会以那种方式死去。
天命无常,我再一次感觉到天命的残忍。
有许多人跑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美丽女医生过来,她身后跟着七八个护士。他们本是兴高采烈的过来,可看到我痛哭流涕的模样,他们瞬间有些呆滞。
“今年是哪一年?”我擦干眼泪,问他们。
可对面的人却一脸懵,那个女医生对身后的护士们说:“这是昏睡太久,导致语言功能有些紊乱。”
听到这一句字正腔圆的现代话,我醒悟,原来刚刚说的竟然是雅言。
怔了一下,我问她:“今年是哪一年?”
“2019年,你总共昏睡了两年多。”女医生一边回答我,一边给我做身体检查。
我呆滞的配合她,脑子却昏昏沉沉的,看着医生护士喜气洋洋的量我的体温,听我的心跳,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基础的检查了一遍,女医生要带我去做ct,走到病房门口看到墙角十多束鲜花,女医生笑着跟我说:“都是你的粉丝送的,这两年这个房间外面的花没断过呢!”
我仍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呆愣愣的想,莺儿是不是得到救治了?自己的尸体是不是已经被找到了?张良是不是很难过呢?
僵尸般的被领到做检查的地方,我麻木的任他们给我从头到脚都查了一遍。
大约三个时辰后,我的经纪人华姐和执行经纪小k来了。
他们看到我直勾勾的望着他们,竟然红了眼眶。
一向对我严格管教的华姐冲上来给我了一个拥抱,哽咽了:“小宸,你……太好了!”
她的眼泪触动了我的心肠。
张良会伤心欲绝吗?他会难过到什么地步呢?我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只是这么一想我便已知道答案,我再不能见到他了,再也不能!
时间把我与他相隔,他在两千年前,我在两千年后,我们中间隔着不可能逾越的鸿沟。无可奈何的绝望把我包围,我埋在华姐怀中,再一次放声大哭。
病房里,我告诉华姐和小k:“我穿越了,在我昏睡的时候。”
华姐和小k本是泪眼婆娑,听到我这话一怔,双双笑起来。
华姐拍了拍我的肩,收不住笑容:“好!好!你牛逼!回头再跟我讲讲你的穿越故事!”
笑够了,她看向小k:“你去联系几家媒体,说林宸醒了,想要独家新闻的赶紧联系我!”
年轻的小k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翻出手机去打电话。
我沉默的闭上了嘴,没有人会相信的。
可是我在两千年前生活了四十三年,所有的记忆都那么清晰,那并不只是一场梦。
忘不掉,放不下。
华姐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公司签了新人,资源越来越难抢,我昏睡这两年基本没有任何新闻。
还说要我配合她,这次醒来得赶紧宣发,不然真的就糊掉了。
她还让我不要担心,她会马上给我联系新戏,找新的商务活动。华姐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单方面对我进行语言输出的同时,就已经给我规划好了接下来半年的行动。
我没有任何感觉的配合着,以前所有的拼劲和野心全都消失了,只有不知如何自处的空洞和悲痛。
出院的时候,十多台相机和一百多个老粉丝来接我,摆拍了几张照片,对着粉丝们流了几滴眼泪感谢他们持续的支持,我回到了家中。
九十平的开间,只有我一个喘气的,瞬间有些呼吸沉重。又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和我穿越前没什么区别,灰尘也没怎么见,顿时又对华姐和小k充满了感激。
打开冰箱,空无一物,我只好戴上口罩下楼买水。
下电梯的时候,我在思考,究竟是谁要害我?杨端和是早早就潜伏好了,韩信也一早被收买了,那么寄到荥阳的那封信也必然不是张良写的。
但是那封信的字迹确实是张良的无疑,谁能模仿他的字迹?谁会这么了解他?我有好几个怀疑的对象,只是再无法得到求证。
沉默的走到小区里的便利店,我看到明亮的路灯和进出的人群,心再次隐隐作痛。没有办法再见到他了,那种巨大的恐慌感和绝望又一次浮上心头。
走进便利店我买了几瓶可乐几瓶啤酒又顺手拿了一包烟,结账时头发花白的老板看到我,惊讶的笑笑:“两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搬走了!”
我慌乱的打开付款码,听到滴的一声后,我拎上东西转身就走,一出去眼泪就夺眶而出。
哪里是两年,明明是我的半辈子。
我一路哭一路回到家,流着泪抽完一包烟,我果断给华姐打了个电话让她来陪我。
华姐过来的路上,我打开手机搜了一下他的名字,把百度上的内容全都看完了,我还是止不住眼泪。
张良,字子房,与萧何、韩信并称为“汉初三杰”。
我又搜了一下赵怀瑾,一堆小说跳出来。
想了一下,再搜字“张良的妻子”,历史上没有记载。
最后我又搜了“张良的女儿”,并没有莺儿的信息,只有不疑和辟疆。
想到刚出生的辟疆,我哭得声嘶力竭,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揪着衣领,恨不得就这样哭死过去。
还能再穿越回去吗?我泪眼婆娑的想着,然后猛的站起来走到窗边。
31层的高楼,下面是车水马龙,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死了,还能再穿越回去吗?
手机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走到桌边拿起手机,看到是我以前合作过的一个男演员,我曾经很喜欢他,这几天大家不断打电话来问候,他应该也是听到消息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按了接听,只是这回再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再没有悸动。
半夜华姐来了,她陪在我身边,我才能短暂的忘记掉痛苦。
凌晨我和华姐躺在床上,听华姐给我说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我平静的告诉她:“多接点活,越多越好,最好只留睡觉时间给我!”
华姐眉开眼笑:“当年的拼命三娘又回来了!”
无言的笑了一声,我只是指望被环境影响心绪。
后来,生活被工作填满,每天十二小时面对摄像机,我的时间被华姐安排得密不透风。
银行卡每隔几日就发来短信,提醒劳务到账。如此两个月后,我终于重新适应了一个现代人的生活。
一天拍摄时的中场休息,我爸妈被小k带了过来,他们请假从老家过来。
我妈骂得我狗血淋头,说我一醒来不先通知他们,马上就开始这么高密度的工作,身体怎么吃得消。
看着妈妈白了一半的头发,我心里一热,上前抱住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妈妈和爸爸对视一眼,故意在我腰上拍了一下:“别给我演戏啊!今天这个广告拍完了,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休息两天,我和你老爹陪你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4章 虚实不定蝶梦庄周
妈妈这么说,华姐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两声,然后赶忙说明后两天的安排可以延后。
我们正说着,摄影棚外面突然一阵喧哗。
过了一会儿,小k过来告诉我:“有个私生粉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你的行程,在外面闹着要见你,不过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这是常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华姐给我空出两天,让我专心的陪伴爸妈。他们晚上住在附近的酒店,白天就在我这里,妈妈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和老爹一起给我捣鼓各种吃食。
看着他们在厨房忙碌,为了炒菜放橄榄油还是菜籽油而争吵,我空洞的心被投入一丝温暖。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有多撕心裂肺,百度上张良的资料已经被我看烂了,每一夜的思念几乎把我折磨得要死掉。
我想他,真的好想他。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我不断的催眠自己,把那些事情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就该全部忘掉。
人要顺应环境,顺应时势,不应自我折磨。我一遍一遍的跟自己这么说,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如此过了半年,我拍了二十五个广告,一部短片之后,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经淡下去了,心痛稍缓。
觉得我状态越来越好,华姐提出要办一个粉丝见面会。
我的粉丝比起那些当红花旦来说,并不算多,但他们对我的喜欢和信赖,并不输任何大腕的粉丝。
想到病房外的那些花,我也欣然答应。
粉丝见面会举办时,我正在台上合影,忽然有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穿出来:“赵怀瑾!”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四周看去,都是一张张笑脸,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依然是白了脸。
一个粉丝问我怎么了,我摇头一笑,主动拿过她的手机与她自拍。
“赵怀瑾!赵姮!”那个声音又传过来,我再也站不住,拨开重重人群去找这个声音。
在人群之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气喘吁吁的看着我,他脚上的白鞋被踩了无数脚印,显然是没挤进来。
我簌簌发抖的看着他,他叫我:“阿姮。”
震惊、骇然和感动同时充斥胸腔,这一刻我确信,那四十三年,并不是梦!原来,那不是我的臆想!
所有的人都看过来,眼前这个男人露出一个笑脸:“能不能跟我合照一张?”
原来也是粉丝!大家的意外尽数消散。
合照时,我立即小声报了一个地址,男人重重在我肩上捏了一下。
彻底没了心情在这里笑,心不在焉的结束了见面会,我开车往家里奔去。
在小区楼下,我见到了他,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阿罗?还是叫你刘祯?”
“甘罗死在两千年前,我是刘桢。”他咧嘴一笑,眼镜被肌肉往上一挤,看上去有些滑稽。
刘桢伸开胳膊,说:“欢迎回家!”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们两个能明白。
我扑上去,紧紧拥抱他。
到了家里,满地的酒瓶和插满烟蒂的烟灰缸,让刘桢有些意外:“原来女明星的家是这样子的。”
我看他笑得轻松,有些怅然:“看起来,你已经完全回归现代生活了,你比我强。”
拉开窗帘,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我和刘桢对视了一会儿,双双苦笑起来。
两千年前他们如此相对,两千年后再次如此相对,这是多么渺小的几率?
明明截然不同的两张脸,我却觉得他既亲切又熟悉。
“很神奇!”刘桢双手交叉,笑容出奇的超然:“可惜没有办法去佐证,否则凭我俩的经历,绝对可以帮助科学家去突破。”
他好像对那些事毫无留恋,我点燃一根烟,对他说:“我真羡慕你。”
“我避免和那里的人产生情感连接,就是怕自己搁不下。”刘桢叹了口气:“你比我待得更久,更放不下了,你是哪一年死的?”
“四十三岁。”我吐出一个烟圈,悲伤又开始弥漫,我说:“你真的能搁下吗?思之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叫甘琪。”
刘桢一愣,说:“那是甘罗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他似乎无限唏嘘:“我原以为你会和他相伴一生再回来,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悲剧收场。”
“怎么能穿越回去呢?”我闷闷的把一根烟吸尽,问他。
刘桢说:“你能够回来,大概率是犬夜叉给你戴上的那条项链,是我用强磁石头做的。我踏进那个山洞前,不知后果,就跟薛定谔的猫一样。但是幸好,我验证成功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得。
我再次点了一根烟,问他:“如果再找到那个山洞,还能回去吗?”
他飞快把我手里的烟掐掉,说:“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就像是两块最契合的正负磁铁,几十亿分之一的几率让我们的灵魂穿过时间,现在如果你再进入那个山洞,大概率真的会变成傻子。况且两千年的时间过去,那个山洞的磁力应该已经衰减了,温度波动、外界震动都能影响内部振动的强度。”
他说完这些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都是我根据现有的知识进行的猜测,不一定完全正确。”
我听不不太懂他说的那些名词,但我完全理解他为何而自得,他把秦朝的那几十年视为一场旅行或一场实验,因而可以做到这么洒脱。
我不如他,但我羡慕他,甚至佩服他。
“我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想回来,可是回来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我捂住脸,觉得很累:“我想回去,我想他,想我的孩子。”
刘祯同情的看着我,说:“回去才是痛苦,你是被灌输着自由长大的现代人,适应封建社会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你我都曾体会。在那里是因为没得选,不得不接受被束缚。见过江河大海的鱼,是没有办法回到溪流的。能生活在这个年代有多不容易,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到全世界的信息,不用担心随时丢掉性命,你也能拥有说不的权利。不说这些,光是现代科技的便利,都不是古代可比的。”
他幽默的笑了一声:“至少你吃饭不用再砍柴生火了。”
“我在古代吃饭也不用我砍柴生火!”听他说的促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刘桢脸上也轻松起来,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又叹:“可我真的放不下他。”
“我从两千年前回来,睁眼时还是在那个庙里,仅仅只过去了三个小时而已,真是黄粱一梦。”
刘桢似乎大彻大悟,区别于我的执着,他洒脱超凡:“庄周梦蝶你肯定知道,真实与虚幻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人不可能确切的区分真实与虚幻。你所认为的真实生活,都是通过身体感官得来,环境可以帮助你接受现在所处的现实。过去种种,就让他全留在梦里,你就当失恋一场,时间久了慢慢就忘了。”
因为刘桢,我觉得可以找到与那个世界的联系,我可以和他说起子房,说起我的思念与痛苦。
可是我们才刚刚开始交谈,他就让我遗忘。
我忘不了!但同时也知道,忘不了又能怎样?我能改变什么?
“记住,你是林宸,不是赵怀瑾。”镜片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充满了力量,给这张平凡的脸增添许多光彩,刘桢肯定的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林宸。”
我的痛苦出奇的被他抚平,点点头,我说:“我是林宸。”
刘桢笑起来,阳光下他看着我,故意大叹一声:“你是大明星,联系你可费劲了,微博留言留了无数遍,去各种地方找你,都被当成私生饭,唉!”
我哈哈笑了两声:“我的社交账号都不是本人打理,你当然联系不到了!”
从冰箱打开两罐啤酒,我递给他一罐,刘桢摆摆手:“我现在跟着藏地的大师修行,戒酒戒烟戒色,你别来诱惑我。”
我十分羡慕,低头笑道:“你境界真高。”
“没什么境界,我只是对未知的事情感兴趣而已。”刘桢说。
总有人说我心性坚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是那其实只是因为我的执念太重。
像刘桢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坚定。
他和我一样到了两千年前,足足三十多年的岁月,他从来坚定的认为自己是刘桢,没有被环境和人影响,也没有一刻放弃过回现代。
我不如他,我钦佩他。
也感谢他,他的劝慰让我很长时间都过得很轻松。
心痛常常不定时的来临,那时我就会给他打电话,刘桢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安慰我,直到我又短暂性的恢复正常。
直到半年过去,我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一个人,独来独往。
在后来,我尝试去跟合适的人谈恋爱,可总是接触到一半就让我放弃。
无他,我只是觉得,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张良。
心里总是有一块东西,浮不了沉不了,不上不下让人心慌。我在电话里把我的感受告诉刘桢,刘桢说我应该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他问我,你要不要去祭拜张良?
我的心在那一刻剧烈的疼痛起来,本能的就想拒绝,如果真的去祭拜他,我无法再把过去当成一场梦。
刘桢在电话里静静的等着我,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最终我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5章 不远千里得张家族谱
我和刘桢一起查张良墓,但是却出现问题,张良墓至今不知在何处。
百度上有野史,说张良死后,为防止人找到墓穴,一夜之间全国各地出现了上千多座张良墓。
我看到这个新闻,既骄傲又想笑,更觉得有难忍的悲伤。
“对张良而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刘桢在电话里问我:“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会葬在哪里,你想想。”
对张良而言,最重要的地方是颍川,他的家人全葬在那里。但是……那并不是他留恋的地方,我微微出着神,打开地图搜了一个地址。
怔了许久,我把地址给刘桢发了过去。
没日没夜工作二十天,我终于换来七天的空闲,于是和刘桢买了去江苏的机票。
下了飞机租了一辆大奔,我们往睢宁过去,开了大概两个小时我们到达古邳镇。
古邳镇就是两千年前的下邳,我一路上都在心神激荡,可真的到达时,看到修建得宽阔平坦的大路顿时平静下来。
过完高速到了提前定好的酒店,前台有古坯镇的景点介绍,我看到留侯祠,心情翻江倒海。
知道我的心,刘桢一放下行李,立刻就拉着我去了留侯祠。
我们到的太晚,到达留侯祠时,景点已经关闭了。
灰砖红柱,并不是汉朝的建筑,这个地址仿佛也不太对。
两千年的时光,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一座座小洋楼没办法让我迷失其中,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心神恍惚,刘桢一路打听一路领着我往前走,我们走到了圯桥——也就是传说中张良得黄石公授书的地方。
“这里有印象吗?”刘桢站在石砖砌成的大桥上,问我。
“当时的河没有这么宽,两边都是良田,这桥也没这么长。”我站在桥上,望着下面绿汪汪的水,遗憾的叹了口气。
天快要擦黑了,刘桢领着我往回走,他问我:“黄石公真的让张良去捡鞋子才送他天书吗?”
想到那一夜的场景,我摇头失笑:“是后人传得太神了,黄公可不是爱考验人的人。”
往事历历在目,我的心绞痛。
开始了,又开始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刘桢看出来了,拉着我走进了一家饭店。
饭店里人不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应该都认不出我,因此我大胆的把帽子口罩全摘了。沉默的在网上搜索着古坯镇的历史,并没有什么发现。
刘桢则一直和店里两个老大妈聊天,得知他们是来祭拜张良的,一个大妈就热心地说:“祭拜张良要去下邳村,那里人好多姓张的,都是张良的后代。”
“啊?”我抬起头。
大妈笑呵呵的剥着豆角:“前些年修张良庙嘛,好多游客过来噻,下邳村一下冒出好多张良的后代。搞不定我也是张良的后代,我外婆就是姓张的喔。”
我和刘桢都有点哭笑不得,不过算是得到一个线索。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开车往下邳村,离留侯祠只有四五公里的路程。
下邳村是个典型的江南村落,村子后面背靠数座小山丘,一片低矮的绿山凹中,一条黄土小路蜿蜒,路两旁是低矮的土砖民居,中间夹杂着一二座农村小洋楼。
我们这样一辆大奔开进去,引得路两边许多村民注目。
刘桢拉着我走下车,一接触土地,我的黑靴子上瞬间蒙了一层灰。
我打量着这个地方,仍是没有任何眼熟的感觉。说实话,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况且我压根也不是为了来祭拜他,像刘桢说的与过去做个了断。我就是想来看看他埋骨的地方,因为我想他,像捉住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
站在马路边,我看着远处的青山发呆,日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刘桢去跟村民打听张良墓了,结果打听之后,他妈的这里有十八座张良墓,给二十块钱就能带我们去看。
“都是骗子吧。”我对刘桢说。
刘桢笑了笑,对我眨眨眼:“别着急,我有办法。”
对面十来个村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刘桢过去和他们比划着说了好长时间,最后跑来问我身上有没有现金。
我纳闷地看着他,他说:“他们不认微信支付宝,只认现金。”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我还是回车上拿出仅有的两百现金,这还是我上个月去雍和宫捐香火时找人兑换的,剩了两百,正好派上用场。
过了一会儿,刘桢带我过去,我们俩跟着一个七十岁老头沿着黄土路往里走。
“去哪里?”我把帽子往下压了压,看到路边几个小孩儿不停在看我。
刘桢说:“我说想看看这里的族谱,给了钱,人才愿意带我过去。”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我却有些胆怯。
如果这个族谱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不会崩溃。
绕到一条小路上继续往前走,已经快到山脚下了,远处一座红砖房,外面围了一个水泥围墙,院子里的铁围墙下一只黄狗正趴在那里晒太阳。
“这是村长家里吗?”刘桢眼看着快到了,就问。
老人摆摆手:“不是的咧,村长住在那头,你们刚刚开车进来路过来的那个白屋就是村长家。这个是族长家里,都是姓张的,族谱他管着的诶。”
走到院子外面了,那只大黄狗懒洋洋的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闭上了。
老人推开铁门喊了一声,一个少年人端着一个碗走了出来。
“我爷爷去地里了。”少年说着方言,我听着有些费劲。
少年看了刘桢一眼,然后好奇的打量我,许是觉得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异样。
“不要紧啦,你在也阔以,给他们看一哈族谱。”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的纸币塞到少年的手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快去拿过来看一眼。”
少年嗦了一口面,让我们进去。
院子里刚收的稻谷铺了一地,我们小心的绕到空地上走进去,老人从这家拿出两把椅子让我们坐,然后兴高采烈的离去了。
刚坐下,少年就拿着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书出来放在我们面前。
刘桢看了我一眼,把书拿了起来,我看到他这个动作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站了起来走出去。
后面响起翻页的声音,我忐忑的问:“有张良的名字吗?”
刘桢长长的嗯了一声,似乎很有深意,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发出一个带疑问的音节。
我看着半湿的稻谷,惴惴不安,我突然涌起了害怕。
我有些害怕那真的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哪怕刘桢的存在可以证明我那不是幻象,可临到这一刻,我还是有些害怕。
“有赵怀瑾这个名字吗?”我又问。
刘桢还是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着那本厚厚的族谱发呆。
少年听到这句话满脸惊异,他换上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你怎么知道赵怀瑾?”
我愣住,少年飞快的把族谱抢过来,隐隐有些激动:“你是谁?”
我和刘桢对视一眼,他隐隐有些激动,点点头:“我们找对地方了。”
“我是来……来祭拜留侯,我……”我都有点语无伦次。
少年看着我,问:“你是怎么知道赵怀瑾这个名字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刘桢上前一步,扶了扶眼镜,客套的开口:“我们非常崇拜留侯张良,所以想找他真正的墓地去祭拜……”
少年死盯着她,开口:“你是不是叫宸?”
这下我和刘桢都惊呆了,我取下口罩,挤出一丝笑容:“你是看过我演的电视剧吗?”
少年大口呼吸着,他盯着我,像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半晌他撒腿往外跑,我们怎么叫都叫不住。我和刘桢面面相觑,看到被留在桌上的族谱,我过去打开。
第一页上从右到左写着:第一世:张良,字子房;妻赵氏,怀瑾。
第二世:子张不疑,子张辟疆,女张唐虞。
第三世:孙张典,孙张高,孙张炻,孙张焆,孙张子鞅,孙张知匪,孙张楚瑜,孙张之明,孙女张念姮,孙女张忆姮,孙女张思姮,外孙魏年,外孙女魏栩……
一行行看下去,我的目光牢牢锁在第一行那两个名字上,泪眼婆娑的看了甘罗一眼,我又哭又笑,然后抱着这本族谱哭得声嘶力竭。
“子房——”我躲在刘桢怀里,只觉得心如刀绞:“我想子房!我想他!我觉得我要死了。”
可我们偏偏隔了一条最无法跨越的鸿沟。
时间、生死都无法再跨越过去了。
刘桢轻轻抱着我,在我肩上重重的拍着,他在我耳边呢喃:“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充满力量,可是我停止不了自己的哭泣。
这一回,感觉心已经碎掉了,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因为悲伤而感觉到了疼。
“没办法过去了……”我对他说:“过不去了……”
这时那个少年拉着一个满头花白背佝偻的老人家过来,看到我的模样,老人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
我擦掉眼泪站起来,问:“请问你们先祖张良的墓在哪里?”
“你是叫宸吗?”老人家走过来。
把帽子和被泪水浸湿的口罩取下来,我点点头:“我叫林宸。”
老人良久的注目我,点头:“你很漂亮。”
“谢谢。”我的眼睛又痛又胀,可我仍迫不及待的请求:“真正的张良墓在哪里?可以带我过去看看吗?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不用给我们很多钱。”老人说,他走到厨房拿了一把小锄头,走到我们跟前:“跟我过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6章 千年之思此情不绝
我惊疑不定,有点不敢上前,刘桢连忙拉上我跟过去。
老人带我们往屋子后面的山上走,少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不住的打量着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知道我叫宸?”
“我爷爷以前给我讲过我们家流传下来的祖训,你等会可以问他。”少年老实的笑了一声,他眼神闪躲着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我:“姐姐,我觉得你好眼熟哦。”
小孩子对网络的熟悉不比村里一无所有的老人,只怕看我眼熟,但我也不准备跟他说什么,只挤出一个微笑:“你爷爷怎么跟你说的。”
“你等会就知道了。”老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刘桢尴尬的笑了一声没说话,我则寂然的低下头。
翻过了三座小山,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黑靴子已经被黄土盖得分不清颜色,不过我仍是毫无怨言的跟在后面。
到了这里,看到这个少年和这个老人,我心里满是疑云。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我们到了一处生长着茂密高树的林子,老人带着我们穿过这片林子,到了一片梯田。
最上面的梯田有十多座坟墓零散的分布着,有些有墓碑,有些没有,再往前就是成片的红薯地。
青天白日的,我并不害怕。
只是觉得这里面最老的一座坟,看上去不过百年历史,怎么可能会有张良墓?
群墓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树桩,被砖墙围了起来,老人走到那里,对我们说:“这个树桩有两千年的历史了。”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像是风干的老树皮,他爬上膝盖高的砖墙,跳到了树桩旁边。
一路带着的小锄头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在树桩旁边挖了几百下,地面上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老人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我看得都有些害怕,万一洞里有蛇虫鼠蚁之类的,岂不遭殃?
我正想着,老人已经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雕花老木盒,大约一个六寸蛋糕的体积。
只是时间侵袭得太厉害,木盒底部四个角都成了木渣状。
老人插着腰喘了口气:“最后一个问题,赵怀瑾的字是什么?”
“姮,月里姮娥。”我不假思索,死盯着那个小木盒。
老人艰难的笑了一声:“那就对了!我跟你说,张良确实是我祖先,其他人都是骗游客的。”
“这里!”老人指着下邳村的方向,说:“只有我们这一家是张良传人,身体里的血是一脉一脉传下来的,我是第九十七代,我孙子是九十九代。”
我看着他,耐心的等待下文,老人从砖墙里面爬出来,继续说:“第一代祖先给了遗训,张家子孙一定要留一个人守在这个地方,至少要守两千三百年。”
我愣住,转头去看刘桢,却看到他十分震动,满眼都是惊讶。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我却仍是不太理解,旁边的少年亦不理解,问他爷爷:“为什么啊?”
“我老子跟我说,第一代先祖算命特别灵,说是他算到两千多年后会有一个女的来找他的墓,还说这个女的名字叫宸。”老人说:“我老子还说,赵姮这个名字,只有管族谱这家人和那个叫宸的女的晓得,族谱上没有写这个名,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
“我老子讲先祖还说,那个女的长得特别漂亮。”老人把盒子递过来,笑呵呵的说:“守了两千多年了,没想到真的能等到。”
少年张大嘴:“卧槽,张良也太牛逼了吧,这么厉害,那他为什么不算我们家几时发财啊?”
老人狠狠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念叨:“被分配到守在这里的人,是不可能发财滴!”
说着朝我笑了一声:“我儿子就是不愿意守在这里,去城里打工去了,你再不出现,我只怕死了都闭不了眼。现在时代好,我也不愿意我孙子守在这里。”
我紧紧抱着这个木盒,觉得如此不真实,可是手上沉甸甸的质感让我明白,还是活在现实里的,并不是做梦。嘴巴有点干,我咽了口唾沫,问:“这里面是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老人笑起来,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转念一想,我明白过来,他肯定是打开看过了。至于为何打开看,我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打开看看。”刘桢平静下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问老人:“那张良墓到底在哪里?”
老人指着及膝高砖墙里的那个枯树桩,说:“就在下面很深的地方,是张良和他老婆的棺材,被封死了,没办法下去。”
刘桢肃然跪下,朝着那个树桩磕了一个头。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也跪下磕一个头,是祭拜他呢?还是祭拜我自己?
回去的路上,少年的脸上满是兴奋,突然多了种自命不凡的感觉。
他爷爷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摇头笑了笑,那怀念的眼神仿佛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一般。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世界上稀奇事太多了,不缺我们这家。”老人走在我前面,背着手低声叨叨:“我们先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听说后来还羽化成神仙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出身不凡,活到后面,心里看什么东西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面的少年并没有听到爷爷说的话,一溜烟跑了好远。
老人家乐呵呵的看着我,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似的,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我抱着木盒,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开始神游太空。
回到老人的家中,我留下他们的电话号码,并承诺他们如果遇上什么难事尽管给我打电话,去北京玩也可以找我。
临走时又要了他们家的银行卡,我觉得我应该给他们打一笔钱过来,老人也没有推辞。
辞别了他们,刘桢带着我回酒店。
刘桢长久的没有说话,他开着车竟然忘记放他喜欢的乐队,我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这么沉默?”
刘桢回过神来,说:“只是觉得张良很厉害,被震撼到了,我没有想到他会通过这种方式来给你寄信。很震撼,很……了不起!”
“是啊,他可是谋圣。”我低头看着木盒子,哪怕上面的泥土把我的裙子弄脏了,我也没有把它放在脚下。我觉得自己像揣了个稀世珍宝。
回到酒店房间,在刘桢的鼓励下,我把木盒打开。里面是三串竹简,用麻绳穿着,麻绳几乎快断了。
竹简也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原本的颜色已看不出,只剩腐朽的藤黄。
竹简上面是小篆,每一片都标着时间。
我拿起标着汉高祖五年的那串竹简,那是我离开一年之后了。
寄予吾妻:
自汝殇,日夜悲,不得眠。
常怨上天,夺吾挚爱。山陵虽在,吾见其崩。江水未枯,吾见其竭。
岁末见巫,使良寿数换爱妻魂归,不得成,甚哀。
忆往昔言,汝自后世来,心存一念,妄汝能见此信,知吾之思,解汝之恨。
沱河畔,害汝之贼,吾已悉晓,必将其手刃。
吾妻,汝见此信,吾已枯骨。勿伤。勿念。勿悲。勿痛。黄土之下,良、姮共枕,永世不离。
我无声的落泪,感受到竹简上传来张良的思念,这等待了两千年传到我这里的思念……还有他的悲,他的痛,我全都能感受到。
子房,我们隔着时光共悲喜,你感觉到我了吗?
我抬头,看见刘桢眼中竟也含着泪光,他无言地拍拍我的肩安慰,然后装作不在意的在眼角擦了一下。
第二封信,是汉惠帝元年,我离去的第九年。
寄予吾妻:
悉知,仇人皆刃,盼汝观喜。
七年前杨端和死,命狗食身,掘杨家坟。四年前韩信死,后斩其于钟室,夷其三族,恩将仇报,死有余辜。昨日戚姬死,酷刑加身,折磨致死。
遥想见,汝闻此音,大笑抚掌,吾亦觉欣慰。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能忘,甚爱。
今岁生辰,莺将嫁子冼,请汝宽心。不疑大女已学步,名念姮。三子皆好,甚念母。惟惧见辟疆,小儿肖母,吾见甚痛。
幸,缠居长安,时饮酒言欢。忆及吾妻,长夜共悲泣。
故去九年,仍不能忘。常盼梦中相至,然不得幸,悲不能忍。
吾妻,翌年迁下邳,汝棺亦前往。当寻宝地,为夫妻冢。大恨,寿数不知何时终,日益煎熬。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第三封信是汉高后二年,是我离开的第十七年,他……应该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不知道张良老去是什么模样,我没有办法再见到了。
吾妻:
今至长沙国,经大庸。
大庸山巍水清,如有神灵居。昔年之约,共行山河。吾乃独行,不负此诺。
吾过漠北、过百越,往西北,往东海,每至一处,皆感寂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当往前看。
十年前,于漠北遇一女,性柔心美,吾以为妾,终年相伴,寂寞稍解。
吾妻,尔心甚痴,恐尔难忘。当知人生匆匆数载,停于昔则使光阴虚度。
吾甚爱妻,然死生既难见,吾亦不得解。应下执念,各自欢喜,万勿自苦。
这三封信全都看完了,我哽咽难忍。
于我才过了短短一年,可他的一生却已过完。刘桢默默的看着我,然后把我揽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眼中也闪着晶莹。
张良的时代,我已死;我的时代,张良已死。
这一回我没有再痛哭,只是安静的坐着,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来这里,并不是来与过去了结,只是想再看看与他相关的东西。
可是他留下这样三封信,让我不得不与他了结。
子房,我不会再辜负你。
我明白,亦懂得。
这一夜,我回到现代后第一次梦见了张良。
他站在一团亮光里,我不能看清他的脸。我悲伤的望着他,对他说:“让我再看看你,子房,就看一眼。”
光亮里的那个身影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我温柔的拉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如高山上的幽静泉水,熨贴着我每一个疼痛的细胞,他说:“姮儿,你永远在我心里,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我贪恋这个怀抱,紧紧把他抱住。
他说:“你懂得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懂,你放心。”我流着泪,这样告诉他。
第二日醒来,我觉得浑身轻松,拉开窗帘,热烈的金色阳光照在我身上,使我如获新生。
敲响刘桢的门,我叫他去吃早饭,他看到我平静的笑脸,欣慰的笑起来。
不想浪费假期,我们就在睢宁玩了一圈,但始终没有去那个留侯祠。
七天之后,我回北京,刘桢去内蒙找他一位师兄。
约定好下一次的约酒,我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登机口。
从江苏回来后,我又一头扎入工作,只是比起前面一年我要开心一些。
我仍然想张良,我仍然爱他,可我不会再死去活来的心痛了。
他永远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再后来,我答应了一位追求我很久的男人,和他谈起了恋爱,他对我很好,可我没法回应他同等的爱。
事业上,我已经快到三十五岁,后起之秀一个接一个,竞争压力太大,我选择维持现状。反正这点小名气,已经够我挣不少钱。
后来我和男朋友分手,独自踏上了去美洲的旅程。我把美洲走了个遍,然后去了欧洲,认识了许多可爱的国外友人。
我们结伴去非洲,在纳米比亚捡水晶,在内罗毕坐没有门的公交车,坦桑尼亚的森林里跳舞。
非洲玩了半年,我跟国外的朋友也分开了,彼此开心的say goodby。
然后我一个人开始在国内旅游。
祖国的山河很美,我去内蒙吃羊肉,在草原上放牧;
我去新疆看天池,吃烤馕,穿着漂亮的维族裙子跳舞;
我去江南看烟雨朦胧,坐船在乌镇的小河上飘荡;
我去两广,一边吃打虫药一边吃顺德鱼生;
我去川渝的酒吧蹦迪,顺便调戏小哥哥;
我还去了海南岛,去免税店血拼……
我尽量让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每一天都去寻找新鲜事物,去结识更有趣的人。
我知道在两千年前,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也在地球上到处走,去找寻不同的美景。
或许我们在同一片沙漠共同观赏过长河落日圆,或许我们都在张家界的高山上累得死去活来,气喘吁吁;也或许我们也都见过同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原……
我去了西安的未央宫遗址,走到一块石碑面前,石碑上面写着“未央宫前殿”,后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一条大路外加一片黄土及几块断壁残垣。
我走在这里,想象你在两千年前行走在长安的未央宫中,也许我们走过同样一条路。
子房,你能感受到吗?
我听你的话,往前看,好好的生活。可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天停止过。
我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你也是如此。
我们依旧相爱着。
永远爱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7章 运筹帷幄千古谋圣!
楚霸王自刎乌江,唯剩一个鲁城还在顽抗,这是项羽最初的封地,所有百姓都不愿投降,刘邦不得不亲自率兵前往。
临出发前,他去看了张良。
成信侯夫人的丧礼办完之后,张良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露过面了,就连丧礼都是荥阳赶来的嫡子张不疑办的。
到了垓下的一处宅子,张不疑引着刘邦进去,刘邦看到乌漆墨黑的卧室里,张良卧在床上。
拉开草帘,刘邦瞧张良的样子不禁有些心惊。
张良虽至中年,但保养得宜,至今仍是汉营第一美男子,连年轻俊美的陈平都不能与之分辉。
可如今,他的头发两边已经斑白,脸上的纹路也出来,看着比常年在外奔波的自己还老。
“子房啊……”刘邦看到张良了无生趣的模样,既有些替他难过又有一丝莫名的得意。
原来似张良这般人,也会有脆弱痛苦的时候,刘邦第一次觉得张良不如自己。
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样。
“寡人去征鲁城了,等这趟回来,便是登大位的时候了。”刘邦斟酌着,真心实意的说:“百废待兴,寡人不能没有你,子房,尽快好起来。”
张良一直没有回应,刘邦继续说:“寡人叫陈平送你去洛阳,你先在那里养病,等大军凯旋。”
张良始终没有说话,张不疑都急了,如此大不敬,汉王生气怎么办?他正在旁冒冷汗,刘邦却已经站起来:“那……寡人走了。”
“大王征鲁,只需带两个人。”张良终于说话了,他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嘴唇张开:“把楚霸王的头颅带过去,把射阳侯项伯带过去,便能兵不血刃拿下鲁城。”
刘邦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张良正闭着眼,他改为回答:“好。”
刘邦出去,在庭院里,刘邦看到那个美丽的少女。
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一丝生气都没有。
想到这父女俩都是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刘邦对张不疑说:“小公子多多操心,等你父亲好起来了,寡人必奖赏你。”
不疑温和的笑了笑,不卑不亢的道谢,然后把刘邦送了出去。
“阿姐,去看看阿父吗?”张不疑走到张唐虞跟前,他已经长得比姐姐还高了。
张唐虞沉默的摇头,父亲不想看到她的。
父亲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母亲是为她死的,她也没有脸见父亲。她想跟着爱人一同离去,可又不能死,她这条命……是母亲换来的。
前几日去军营里看了他的头颅,已经腐烂了,看不到一丝英俊的影子。
她当时很想上前把他抱在怀里,被陈平叔叔拉住了。
姐弟俩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会,韩念从外面进来。
韩念对这两个主子行了一礼,径直去了张良那里。
“这是,当时寄到、荥阳的信。”韩念把那封让主母送了命的手书呈上。
刚刚还看暮气沉沉的张良瞬间就坐起来,一双冷凝的杏眼迸现万千杀意,韩念被这眼神吓得退了一步。
张良伸手,他忙不迭把信递过去。
趁张良看信的功夫,他又拿出一卷竹简:“那夜的尸体,我叫人、辨认。是属于、陈豨队伍的,我把陈豨、部下的名册、拿了过来。”
张良看完了信,然后又把竹简接过去,在众多名字中看到五个字:校尉,杨端和。
手上不自觉的一用力,竹简上的倒刺戳进了肉里,张良只感觉不到疼。
“继续查。”寒气森森的三个字。
韩念一凛,郑重应下,然后默默退出去。
前202年,刘邦正式登帝位,是为汉高祖。
五月时,刘邦在洛阳南宫举行即位庆功大典,大宴群臣。
这也是刘邦回到洛阳后第一次看到张良,不复之前的萎靡,张良似乎又有了神采。
只是他的气质不再出尘温和,而是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寒气,像是在等待猎物的猛兽。
“你看起来了好了很多。”宴饮时,项伯带着项庄、项佗走过来。
项羽死后,项氏家族其他人皆归顺于汉,因为许多原因,刘邦更是给了项伯、项佗、项庄等人非常高的封赏。
看着项伯,张良淡淡道:“有了念想,自然就有精神。”
项伯和两个侄儿都是面色一黯,项伯的眼中再次闪过晶莹之色,他敬了张良一杯酒,叹气:“是,你们还有三个孩子。”
怀瑾的死,张良极少透露出来,只说是不小心死于意外。
旁人也听曾到风言风语,可张良身上透出的寒气阴森,以致没有人敢去求证。就连项伯追问,张良也是讳莫如深。
周围是众人觥筹交错的笑语,他们几个的沉默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居于王座的刘邦显然很高兴,对臣下的举杯来之不拒,通通皆饮。后又在宴席上一一褒奖功臣,对项伯为首的项家人显得犹为热情。
席上聪明人如何不明白刘邦的得意?因此都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而其他人则是看笑话似的看着席上的项家人。
早先就归顺了的项襄和后面归顺的项伯一同上前,听从刘邦的教诲。
项襄狡猾圆融,对刘邦极尽奉承,言语中时而贬低项羽,刘邦听得大笑。
项伯却只有一句话:“蒙大王眷顾,臣与子侄才能有今日,大王于臣有再世之恩。西楚项家已消亡,臣等也不再是项家人,如今既已从大王,当抛过往,请大王允许臣改姓刘。”
席上所有人都一愣,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情。
刘邦更高兴了,忆起过去,他便感慨:“卿曾助寡人良多,鸿门宴上,若非卿周全,寡人焉能有今日?”
说着他过去亲自扶起项伯,当着众人的面赐姓刘氏,又叫人奉上笔墨写下“忠志之士”,送与刘缠,使他悬挂家中。
一旁的项襄都快吐血了,刘邦封赏时,项伯被封射阳侯,项佗被封成皋侯,这两人是一家,封了两位侯。
而他这一支项氏宗族,只有他被封了一个桃侯,明明是他先归顺刘邦的!被压一头也就算了,谁知道现在又如此得刘邦欢心!
这看上去粗枝大叶的人,竟也深知溜须拍马,从前在楚国,真是小瞧他了。项襄盯着项伯许久,憋着气,喝了一杯闷酒。
不管周围的人如何冷眼,项伯这一支的项家人都稳坐如山。鄙夷又如何?他们不在乎。
而项伯看了一眼距刘邦席位一步之遥的刘交,微微点头,刘交亦回以笑意。
谁会知道刘邦最喜欢的弟弟刘交,会与射阳侯项伯有同窗之谊呢?
席上虽笑语不断,各人心思却转得飞快。
这时刘邦摆了摆手,乐声便暂时停了下来,众人知道他有话要说,全都停下来坐好,屏息瞧着上方。
“寡人与项羽,天差地别的出身,但最终楚失了天下,寡人得了天下,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刘邦举着酒杯,眼神悠长。
高起回答说:“因项羽傲慢而轻侮他人,不如陛下仁慈。”
王陵则说:“陛下心系百姓的人心,又愿与功臣共享利;而项羽嫉妒贤能,有功之臣他也不论功行赏,对百姓也不仁善,这便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
刘邦点点头,又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众人都摇头,表示不解。
陈平便走出来,笑问:“臣等愚钝,请大王教导。”
刘邦说:“夫运筹帷幄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刘邦这段话,直接奠定了这三个人的地位,大家脸色各异,都去瞧这三人。除了萧何带着憨笑,韩信是面无表情,张良则是淡然的坐在那里。
等刘邦饮尽杯中酒,三人才一齐站出来谢恩,刘邦扶起他们,即命人赐酒。
至此众人纷纷起身,过来敬这三人。
齐王韩信少言缄默,从不与人说笑;而留侯张良则是生人勿近的冷淡;到了后面,大家竟全涌到了萧何那里。
周围的人少了,韩信转身欲回席坐下,张良叫住他,声音低哑:“她的丧礼,你如何也没过来?你们认识十多年,你去送一送,也是全了你们的交情。”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幽深至极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不敢直视,低了头:“……怕触景伤情。”
“也是,我也不敢出去。”张良静静的打量着韩信,似有遗恨:“她死的地方,离你营地不过三里,她应该去找你求助的。”
韩信额头上的筋狠狠跳动了一下,羞愧内疚同时闪过,但他很快掩饰下来,默然道:“我看到她从楚营出来,以为没什么危险了……”
“是你放她进去的,我应该感谢你,救了我女儿。”张良眸色越发深。
韩信被盯得几乎毛骨悚然,他本就不擅长掩饰情绪,只好匆匆说:“这是我应当做的。”
他阴郁的眸子里盛满悲伤,道了声喝多,然后回到席上。
张良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神情,看到他坐回席上猛灌酒,张良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带上阴冷。
酒过三巡,阳夏侯陈豨才匆匆到达,刘邦指着他,笑问:“你如何来这样晚?”
“臣去处置一个叛徒,故而来晚了些。”陈豨看上去有些不豫。
而张良听到陈豨这么说,立即请辞。
刘邦知道他丧妻后一直身体不好,不加挽留,立即让他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8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
张良立即赶到洛阳的一处别院中,韩念带着人早早就等在了那里,连已成四平将军的原伏也早早等候在了这里。
见张良过来,两人立即行礼,然后带着他往一暗室走。
一边走,原伏就道:“这人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说,几番求死。”
“知道了,”张良神色不变,淡淡应道。
走到门边,他停下,看着原伏:“陈豨可曾起疑?”
“几封书信一放,陈豨认死杨端和背叛他,连查都没查直接叫人去处置他了。”原伏道。
处决杨端和的那两人被他的手下忽悠,叫犯人被调包了都不知道。
“既然人已经抓到,你便先回去。如今你已入禁卫军,不宜再多出现在我跟前。”张良看着原伏:“还有一些事需要你办,不可叫人知道你与我相从过密。”
“是!”原伏低头,揖手:“君侯有任何吩咐,原伏都会万死不辞,何况是为了找出杀害夫人和阿照的凶手!”
当初从下邳跟出来的那帮兄弟,除了留在侯府的那几十人,剩下的都战死了。
他和越照情同手足,当初追随张良他们都是满心抱负。约定好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如今他已是四平将军,可越照却已入了黄土。
要是越照还活着,跟着张良去封地,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家相。又看到张良斑驳的白发,原伏有些心酸的开口:“君侯……大哥必得保重自己!”
张良淡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推开暗室的门,又轻轻掩上。
原伏和韩念对视一眼,抱了抱手,然后大步流星的离去。
韩念则安静的守在外面,他听到里面的屋子传来张良淡漠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的语调,却换来杨端和愤怒的嘶吼和咒骂。
韩念虽听不清里面具体在说什么,但他知张良是操弄人心的高手,必能撬开杨端和的嘴,知道一切真相。
大半日过去,韩念等到了张良出来。
这张脸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韩念听到了张良下的命令。没有得到真相前,他不会让这个人去死的,如今给杨端和下了死期,想来是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但不知为何,张良是这样平静。
他站在檐下,身后是黑暗无关的屋子,前面是花开满园的庭院,韩念听到张良死气沉沉的看着地上的影子,说:“我会替你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是谁,韩念不知道,他亦不会去多问,他只会无条件的服从命令。
叫上人去抓了十多条野狗,放进了暗室,锁上门,韩念把所有人都带走。
大概半个月后,这个房间里只会剩一堆被啃得稀烂的枯骨。
过了几日,韩念又听命买下一块地,对外说要给侯府公子做一块蹴鞠地。
青天烈日下,人们把那块地的坟墓全部铲平,挖出来的尸骨也全被人用铁锹铲碎扔进了乱葬岗。
韩念被这深刻的恨意吓到,可他不敢相劝。
汉五年七月,在张良的劝说下,刘邦择定长安做都城。
八月时正式迁都,诸臣皆被赐宅,张良府邸犹为奢侈。
迁都长安后,刘邦又大封张良在内的20多位功臣。刘邦让张良自己择齐地三万户为食邑,张良却辞让,请封与刘邦相遇的留地,刘邦欣然应允。
众人大惊,留地哪里比得上富饶的齐地?顿时纷纷感佩张良的不恋名利,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不恋名利地位,是因为曾经都得到过。”刘交和项伯上留侯府邸,三人后院对坐饮茶时,刘交如此笑谈道。
三人都至中年,唯有张良老得厉害,他的头发在这一两年间几乎全白了。
凉亭外,刚把牙齿长齐的辟疆扶着阿燕的手蹒跚学步,项伯看到他,笑着招手:“到舅公这里来,舅公给你糖吃!”
他是熟客,年幼的辟疆已能记人,立即笑嘻嘻的往这边跑。阿燕半弯着腰扶他,满头大汗。
等辟疆坐在了项伯腿上,项伯就把桌上的一块豆糕放到他手里。
“啊唷,不要给他这么大的糕!”阿燕伺候了怀瑾三个孩子,在张家十分有地位,因而对项伯说话无甚敬意。
项伯笑了一声,逗辟疆:“叫舅公!叫舅公!”
“舅公!”清晰响亮的一声,项伯顿时哈哈大笑,又拿了一块豆糕给他。
辟疆顿时喜笑颜开,灵动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他的母亲。
张良失神的看了片刻,有些痛楚的扭过头,淡声对阿燕吩咐:“把他抱走!”
阿燕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了,不顾擦汗才擦一般,她连忙过来二话不说把辟疆抱着准备去思之院子。
可辟疆舍不得舅公,顿时哭得惊天动地,阿燕几乎是小跑起来,直至跑出庭院,孩子的哭声终于听不见了。
项伯和刘交面面相觑,然后统一的闭上嘴装聋作哑,天晓得这几年他俩劝了多少次!
静默片刻,刘交说:“我邀了老师来长安,过阵子,便能见到白师兄和申师弟他们了。”
项伯想起一事:“穆生师兄是不是也随老师住在齐地?”
刘交想了一下,温和笑道:“这下穆师兄能见到儿子了。”
穆生的大儿子穆循一直住在张良这里,如今天下太平,穆生应当也不用再为儿子担心了。
项伯想到这里,给刘交倒了一杯酒,伤感道:“见到儿子自然高兴,可要是知道怀……”
刘交给他使了个眼色,项伯急急刹住车,暗悔失言。
再一抬头,看到张良的脸变得刷白,顿时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
“我今日有些不适,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张良站起身,匆匆离去。
刘交叹了口气:“阿缠啊,你这张嘴……跟少时一模一样!”
“我一放松就没有警惕性了!”项伯道。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对视一眼,既觉伤感又觉得有些好笑。
起身往外走,看到堂屋里魏子冼正在处理庶务,不疑和甘琪正在虚心旁听,穆循坐在外面擦拭一把旧剑。
不知什么时候起,孩子们突然间就成了大人。
项伯走过去,说:“今日去舅公府上用饭吧,有门客进了野味,一起尝尝鲜。”
魏子冼看着张不疑,张不疑犹犹豫豫的想了一会儿:“可是家里……”
他和魏子冼、穆循不在家,父亲和姐姐根本不会出来吃饭,诺大的侯府只会更冷清,何况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弟,他如何敢放心出去?
穆循则一把跳起来,笑问:“小庄哥哥和阿佗在吗?”
“项庄出去办事了,项佗在家,你可找他和你练剑!”项伯知道穆循是这三个少年中最活泼的,含笑等着他的回答。
果然穆循不负期望,把张不疑手上的笔抽出来,把魏子冼手上的账册放在一边,顺道搂着甘琪,道:“去吧去吧,整日在家多无聊!”
不疑则郁闷:“那辟疆怎么办?”
父亲基本都不管他们,家里要不是子冼哥哥在,他现在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万事肩上一压,他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你阿兰弟弟也还吃着奶呢,让你舅母带辟疆。”项伯说。
不疑也只是半大少年而已,都还没行冠礼,就把自己搞这么累,他有些心疼。
不容他们再思考,项伯立即让阿燕抱着辟疆过来,亲自把不疑拉了起来。
“放心去吧,我在家里呢。”魏子冼说。
不疑听罢,这才同意。
魏子冼又说:“要不要把莺妹妹也叫上,她成天闷在家里,早晚得闷出病来。”
“我不去!”外面传来柔弱一声,他们望过去,才发现张唐虞一直坐在堂屋外面的大树上。
“阿姐,你何时坐在这里的?我们都没发现!”不疑站在树下,仰头看她。
“有一会儿了。”张唐虞望着远处的天边,她知道夕阳马上就会出现了。低头看着下面,看见舅公的脸出现在视线中,她的心又痛又酸,连忙别开眼睛。
没有办法看到与他相关的任何人,张唐虞闭上眼,泪珠顺着脸颊落下。
项伯叹了口气,故作轻松的拍了拍张不疑和穆循,又让阿燕跟上,随后牵着一串孩子出门。
刘交看着留侯府的光景,只剩嗟叹,家不成家。
外面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张良坐在地板上,对着一个木盒发呆。
里面是她以前珍藏的东西,有面具、有排箫,都是饱含意义的物件。
他看到盒子里的满身裂纹的玉簪,拿出来瞧了一会儿,轻轻放下。
又把那个旧香囊拿出来,里面是他们交缠在一起的头发。还有发黄的绢布,上面写的是:张良欠赵怀瑾一个承诺,日后赵怀瑾可随时随地要求他兑现这个承诺,张良不许赖账。
少年时的玩笑,一直保留到了如今。
字是她写的,歪歪斜斜似鸡爪爬的,张良心如刀绞。
他躺下,面对这些东西,抚摸许久,直至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清泪落下。
“姮儿,我想你。”张良手里紧紧抓着这封黄绢布,声音破碎仿佛裂锦。
外面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室内一片黑暗。
府里各处渐渐亮起了灯,仆人们小心翼翼的穿过回廊,将饭菜摆到堂屋里的梨花桌上。
张唐虞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可她却没有一丝想吃的欲望。她呆呆的看着天边消失无踪影的云彩,怅然若失。
“在树上看的夕阳有什么不一样吗?”魏子冼走到树下问她。
张唐虞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像是亘古的化石。
楚宫的花园里,也有这么高的一棵树,阿籍常带着她坐在上面看夕阳。
回过神,看到魏子冼还等着她的回答,树下这张脸俊朗又干净,温文的眼里全是包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低下头,喃喃说:“不一样……是不一样的夕阳。”
“也许明日的夕阳会更美。”魏子冼静静的笑道,朝她伸出手:“下来吃饭吧,明日再看,明日我带妹妹去更高的地方看夕阳。”
张唐虞神情灰暗,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会一点功夫,小时候父母教过剑术,后来阿籍也曾教她。
一招一式,她记得那样清楚。
魏子冼和张唐虞在桌边坐下,两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中静悄悄的用饭,下人们也缄默的守在一旁。
前院和后院都安静惯了,门客们住的中院也是安安静静的。
平时有穆循和年幼的二公子在,侯府里总能有一两句欢笑,今天都出去了,偌大的侯府灯火通明,却安静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汉高祖十一年,长乐宫。
韩信今日觉得很不安,走在回廊上,他不时去看前面领路的萧何。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萧何回头,见韩信阴郁的眼打量着自己,遂笑道:“我看你今日精神很是不济?不然先回去,改日再过来?”
“皇后之令,岂容臣子更改?”韩信说,他扭头对身侧的随从道:“去戚夫人那里瞧一瞧,看夫人动身了没。”
皇后答应给霏娘赐个好出身,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霏娘一直渴求的。她出身不堪,韩信没有办法娶她做正室。
他向来对霏娘有求必应,旁人都当他情真。
可情真,仅仅是因为那一张脸,那是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情真。
多年前在淮阴,单纯善良的香草对他不离不弃,抛下一切随他远走,可怜她跟着自己粗茶淡饭,没过过一天富贵日子。
韩信看到霏娘这张脸,便恨不得把什么都给她,他只想看到这张脸上无邪真切的笑容。
哪怕霏娘出身低贱,哪怕她浅薄,哪怕她把自己拖进深渊,哪怕自己为她变成忘恩小人,韩信也只能认了。
没法子,这是命里的孽债。
到了钟室,萧何领着他进去。
韩信一踏入殿内,就嗅到隐约的兵戈寒气。
“怎得是你独自来的?”吕雉正在修剪花枝。她穿着朴素,头上仅仅只带了一枚珠花,即便如此,大汉皇后的威严气势也丝毫不损。
韩信低下头行礼,然后道:“戚夫人听闻霏娘进宫,说久不相见,把她叫过去喝茶了。”
执剪刀的素手一顿,然后用力一压,剪下一朵盛放的百合花。
吕雉微叹了口气,站起来,宫女恭顺的把剪刀拿走,另一宫女则递上一方锦帕。
萧何和韩信跪立在下方,等着吕雉擦完汗喝完茶。
这短暂的宁静,千百斤的威压就悄然弥漫在殿室内,让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屏息凝神。
半晌,吕雉微笑:“是了,本宫记得,霏娘也是跟着戚夫人从定陶出来的。”
停顿一下,吕雉又笑:“你和陛下倒是意气相投。”
“戚夫人出身名门,霏娘怎可与她相比。”韩信听不出吕雉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臣也不敢与陛下相比。”
吕雉听到这话笑了一声,韩信往上瞟了一眼,觉得皇后的笑容十分古怪。
过了会儿,吕雉不轻不重的说道:“不错,她是出身名门。”
原来是对戚夫人不满,韩信垂下眸子。
吕后与戚夫人不睦,整个长安都知道,尤其是刘邦对小儿子刘如意的偏宠,让吕雉不平已久。
正在此时,霏娘带着儿子已到了殿外,韩信不觉松了口气。
后妃之间的争执,他不希望霏娘掺和进去。
可霏娘一听到戚夫人相邀,不依不饶的要过去,韩信亦无法。幸而不是太迟,韩信心想,大约戚夫人也不敢把人留太长时间。
宫人通传,然后让人把霏娘和淮阴侯嫡子带了进来。
霏娘带着孩子伏拜,可她礼仪不甚通,姿势看上去十分可笑。
“本宫赐你吕姓,将你的出身写进吕氏族谱,可好?”吕雉见到霏娘,和悦的把她叫起来。
霏娘这些年被韩信纵得无法无天,又与戚夫人私交甚好,对吕雉根本无甚尊敬。
眼珠子转了一圈,她笑道:“吕氏那么多旁枝,不知娘娘让妾入哪一家呢?”
如此不敬之语,韩信皱起眉,轻轻拉了一把她的袖子。
霏娘横了她一眼,满不在乎。
“我堂哥吕渝,入土多年,后继无人,不如你去给他做女儿如何?”吕雉站起来,后面的宫门被重重的的关上,内室中一下涌出数百兵士将韩信一家三口团团围住。
霏娘吓得大声尖叫,韩信七岁的儿子被一士兵捉了过去,顿时惊慌大哭。
韩信立时去摸腰间,可却摸了个空,长年佩身的剑在宫门口已交了出去!
“皇后娘娘是何意?”韩信立于下方大声问,然后看向萧何:“丞相大人!”
萧何只覆手站于吕雉身后,不置一词。
韩信渐渐明白过来,低头沉思片刻,他问吕雉:“韩信有何罪?”
吕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陛下领军平叛,你却私下与反贼陈豨多有书信往来,焉知不是同样存了逆反之心。”
“臣未曾有反心,譬如陛下此次出门征讨反贼,臣亦安然待在长安。”韩信道。
然而吕雉并不听他辩解,摆了摆手,叫人把霏娘也抓了起来。韩信立即就想过去解救,可同样被十个士兵牢牢压下,不得动弹。
“等陛下回来,自会给你一个处置。”萧何见韩信不甘愤怒,出言安抚道。
“等陛下回来?”吕雉笑瞥了萧何一眼,似是在警告:“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陛下承诺过我夫君,见天不死,见君不死,见铁不死!”霏娘惊恐的大叫:“皇后娘娘岂可违背陛下旨意?”
“本宫自然不会违背陛下旨意。”吕雉掩面笑了一声,命宫女拿来一个麻袋,又命士兵拿来数根被削尖的竹子。
韩信瞬间明白了吕雉的手段,求助的看向萧何:“丞相!”
萧何冷汗涔涔,他对吕雉道:“娘娘不是说,先把他关押起来吗?”
“今晨有人给本宫递上他与陈豨的信件,证据确凿,此人不可再放。”吕雉的眼中闪过狠辣,她看着萧何头上的冷汗,靠近低声问:“还是丞相觉得,本宫处置不得了他?”
萧何腿一软,跪下:“娘娘是中宫皇后,陛下不在,长安便是您说了算。”
吕雉满意的笑起来,她拍了拍萧何的肩,然后走到了韩信跟前。
韩信知道,今日大概难逃,于是央求:“请皇后娘娘放过我妻儿。”
后面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丝亮光从后面透进,韩信往后望去,看见素衣白发的张良从外面走进来。
张良一进来,门又被关上,他不疾不徐的走上前,把手上的一卷竹简递给吕雉:“这是带给太子殿下的书。”
吕雉对张良客客气气,亲自把书简接过,笑道:“这等小事,怎么能劳动留侯,该让盈儿亲自去你府上取才是。”
张良弯了弯唇,漠寒的眼在室内瞟了一圈,温文道:“看来臣来得不巧。”
话是这样说,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韩信挣扎了一下,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留侯,我们有相识数载的情分,求你救救我妻儿!”
“丞相,韩信死不足惜,可我妻儿无辜!”不等张良回应,韩信又看向萧何,万分凄然的恳求:“当年是您一路引荐我,您是我的恩人,如此请您再开开恩,放过我夫人和我儿子!”
萧何心下不忍,正要开口再求情,可张良却淡淡瞟了他一眼。
萧何不解其意,张良只说了一句话:“此前陛下想易储,彼时丞相可是站在太子这边的。”
萧何顿时鸦雀无声。
吕雉点了点头,禁卫军抽出长剑一刀结果了霏娘,血溅三尺高。
韩信双目赤红,不甘的挣扎起来,可马上又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割喉,他看到两具尸体躺在地上,满脸扭曲,厉声嘶吼,企图想把压在身上的士兵推开。
可是他没有机会,粗麻袋子从后面罩上,最后一眼他看见张良。
他冷漠的看着自己,嘴边甚至有一丝浅笑。韩信什么都明白了,麻袋将他罩住,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是报应吗?韩信恍恍惚惚的想着。
竹竿穿过胸膛,他像是早有预感着痛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香草、香草,你可还愿见我?
韩信像是感觉不到身上的剧痛,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她是最纯朴的农家女,穿着自己亲手纺出的布做的裙子,如少时那样羞赧的看着自己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去见她。
香草临死前还在念她的名字,可自己袖手旁观任由别人杀了她……如果这是报应,那便认了罢。
韩信贪恋的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有些抬不起头。
“韩郎……”香草笑意吟吟的瞧着他。
韩信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尽管香草握住了她的手,他依然冷得直哆嗦。
魂魄升空,飞至高处,他看到那一年的会稽。
良田边的一栋小房子,香草正在院子里喂鸡,她头上扎着一块朴素的花布,怀中抱着装满烂菜叶子的小簸箩。而他站在檐下,挽着袖子劈柴,整整齐齐的把柴火码好,香草会过来温柔的给他拭去头上的汗。
那是他此生都想回去的时候,那是当了齐王都寻不到的快乐。
“我来了。”韩信缓缓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0章 结前尘事此恨终休
汉惠帝元年的夏日,戚夫人华服珠钗皆除,被宦官们押送去永巷。
寂寥幽深的宫道,戚夫人一路哭喊,可没有人理会她。
迎面有仪仗前来,戚夫人认出是楚元王刘交,她疯了一样挣开那些面目可憎的宦官,扒在轿撵上,可怜兮兮的求助:“楚王救我!”
刘交不悲不喜的看着她:“我与你并无交情,凭何救你?”
戚夫人抓着最后的希望,扯住他的袖子,求道:“当年我与如意被软禁合欢殿三年,是您劝说先帝将我放出。如今也请您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救救我,把我送到如意的封地去吧。”
“我劝长兄放你,是受人所托,并非为你。”刘交扯回袖子,斯文长者这一刻极尽鄙夷:“况且我从来都不觉得你这种妖艳狠毒之妇,有资格陪在我长兄身边。”
“你!”戚夫人惊呆了:“你受谁所托?”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却不敢承认。
“你不知道?”刘交嘲讽的笑了一声。
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话,刘交拍了拍木辕,命宫人们继续前行。
戚夫人再度落到那些宦官手里,只是这回她没有再哭喊,只是呆滞的被压到了永巷。
她被剃去头发,颈上被束了铁圈,穿着囚徒的红衣,在闷热的环境中舂米。
她一遍一遍唱着歌谣: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春暮,长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她的儿子还活着,有一块富饶的封地。
所以她仍心怀希望,只要这歌谣传出去,碍于泱泱众口,吕雉不得不把她放出去。
戚夫人哼唱着,忽然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她回头,看见了张良。雪鬓霜鬟,原来张良也已老去。脑海中闪过他年轻的样子,戚夫人便不自觉的想到自己从前的名字。
沉音,她以前叫沉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沉音望着他,怨恨丛生。
杨端和的死,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不管什么查,都查不到有任何张良的痕迹。
张良不语,只是静默的看着她。
沉音忽然有些狂躁,她扔下手中的木杵,质问:“你既早知道,为何不一早杀了我?为何还要让刘交求情放我出来?”
“那时候杀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张良弯了弯唇,冷漠的看着她。
沉音簌簌发抖,她明白了。
一个没有心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可他偏生要给她希望给她留恋,让她的欲望越来越多,然后再来杀她。
起初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赵怀瑾死,让张良一生痛苦,为此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可是后来,金玉为堂富贵无双,刘邦的宠爱让她生出更大的念想。
如果皇位给了她的儿子,会怎样?韩国王室血脉,便能跃为当世最尊。
有了念想,才会痛苦。
有了希望,才会惧怕死亡。
沉音闭上眼睛,含恨落泪:“杀人诛心,跟你比起来,我只学到了皮毛。”
可是她骄傲的笑了,满头血斑让她失了美貌,她笑得如九幽厉鬼一样恐怖:“你如此狠厉手段,想必心里也是痛到极致了。我不好过,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我这几分痛苦,肯定是比不过你的。看来赵怀瑾天生就是你的孽债,注定要让你此生不得安宁!”
“我最后悔的事,是当初在淮阳没有杀了你。”张良平静的开口。
提到淮阳,沉音一愣,随即低声笑起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往事了,久到她都记不清自己那时的模样。唯一清晰而深刻的,只有张良温润俊美的容颜。
真可笑!沉音拭去泪水,重新拿起了木杵:“你下半辈子,就这样痛苦的活下去吧,我死了也觉得畅快。”
张良笑了笑:“还有什么是你在意的?”
沉音的笑容凝固,猛的回头,却看到张良已经走远。
沉音知道,自己在死之前,都要为她唯一的儿子担惊受怕了。
戚夫人的歌谣在宫里越传越厉害,终究是把吕雉引了过来。吕雉对她的怨恨无以复加,命人砍断她的手脚,挖掉她的眼睛,又给她喝下哑药,把她扔进了猪圈里。
吕雉看着猪圈里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戚姬,那些年的不快全都一扫而空。
回头看,后面的宫人全都面有菜色,唯有张良面色如故,始终含了浅浅笑意。
“先生觉得如何?”吕雉有些自得自己的杰作。
张良则笑容更深:“很好。”
吕雉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有些疑惑:“前年秋猎遇护子母鹿,先生不忍猎杀使人放生,可见先生常怀悲悯,今日却……”
顿了一下她换了一个说法:“今日会否觉得哀家残忍?”
“不,臣非常高兴。”张良回答她。
吕雉点点头,表示理解:“先生亦跟我一样恨她。”
“臣只是想起了臣的妻子,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臣想到如果她能看到戚姬的下场,今日只怕会笑得抚掌捶地。”张良温柔的出着神:“臣想到她那样子,便觉得很高兴。”
吕雉一愣,感怀:“先生是长情之人。”
“还有一事,臣想请太后恩准。”张良回过神,温和的开口。
吕雉笑道:“当年先帝要另立太子,是你请出商山四皓才保住盈儿的地位。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哀家母子的今日,哀家永远会记得先生的恩情。所以先生有所求尽可直言,哀家定会应允。”
张良道:“臣想带家眷回封地生活。”
一切都已了结,他要带着心爱之人回家了。
未央宫壮丽巍峨,雕栏玉砌,美不胜收。
留侯走在长廊上,有经过的宫女偷偷看他。
满头银丝,哪怕容颜已经完全老去,仍可窥见年轻时的俊美非凡。
见宫女们停下给他行礼,张良温和的点点头,这些宫女们复又往前行。
这座古老的宫殿里,永远会有年轻的面孔出现,一波接一波永不会停歇。
春去春又来,张良几乎可以想见未来百年间有无数人会进出这座宫殿。
旧的面孔离开,新的面孔再来,只有这座未央宫永远在这里停驻。
不知千年后的未央宫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真的还在,她会不会在这里游玩?
斜阳照在高耸的墙壁上,有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张良忽然想到千年后,或许她会走在自己如今走过的这条长廊上,静静的思念他。
长安街头人来人往,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出入酒肆的士子,有相伴而行的年轻男女……一张张平凡的脸上带着最动人的微笑。
这是他渴求的唐虞盛世,他为之努力了半辈子。
这条长路走至尽头,他又变回孑然一身,于是这欣喜中也带了朦胧的悲伤。
飒飒秋风吹来,张良正式前往封地,留侯府中的人亦前往。
长安的留侯府也被保存下来,张良把穆循留下看府。
前几年穆生夫妇随着浮丘伯来到长安,这座宅子日后也方便让他们一家居住了下来。
长安城外,项伯带着妻儿相送旧友,和张良坐在新建的凉亭外小酌。
侯府车队延长数里停在官道上,正在割麦的农人全都伫足往这边瞧。
“你去了封地,下次见面就不知何时了。”项伯有了老态,腮边的胡子越蓄越长。
给他斟上酒,张良笑而不语。
项伯看着凉亭外哄着刚出生女儿的不疑,和缠着自家小儿子玩耍的辟疆,眼中涌起了深深的怀念:“当时在临淄,我们这群少年当真快意,如今再一回首,只觉人生匆匆。”
顿了一下,项伯道:“你到了封地后,不要再沉溺往昔,遇到贤惠可心的,该续弦还是续弦,家里没个女主人终究冷清了些。”
英月也道:“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几个孩儿想想。”
张良不语,项伯夫妇只好叹息着噤声,三人沉默的坐在凉亭里,看到不远处大树下沉默的莺儿。
魏子冼采了一把麦穗送上去,她终是有了一丝笑模样,伸手把麦穗接过。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唯有张良停滞不前。队伍中有一辆很大的马车,里面装着一副旧棺,张良看着那辆马车出神,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
等喝完酒,张良起身,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你多保重。”张良对项伯说。
项伯点头,甚至还逗趣:“等何时碰见厉害的巫祝,我介绍他去你封地找你。”
前几年张良找寻各种巫师术士进府,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外面的人都纷纷传说留侯欲修仙。
张良闻言也笑了一声,神色黯淡低喃了一句:“我早已不抱希望了。”
“什么?”项伯没有听清。
张良摇头,在他肩头重重按了一下:“你在长安,万勿卷入朝堂斗争,如此可保一生平安。”
项伯含笑,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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