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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1章 上元佳节把手同游


    夜间各人带着醉意睡去,怀瑾把陈平夫妇送出了门,张良就立即把她打横抱起回了屋。


    不知是谁家也在燃爆竹,声音从外面传来,朦朦胧胧,听得那么不真切。


    怀瑾醉眼迷离,看着张良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衫,覆身上来,她嘤咛一声在他脖颈上轻咬了两口。


    一夜的缠绵悱恻,让怀瑾有一瞬间觉得回到了年轻时候。


    千家万户庆贺的节日,所有战争都停了下来,大家享受着短暂的快乐。


    荥阳城墙上,士兵笑着轮值,大家在墙头喝着老酒,说着故事。没有人注意到城中一座高大的宅子,那老旧的砖瓦上躺了一个人。


    桑楚拎了三袋酒囊,坐在屋顶,听着时不时响起的爆竹声,脸上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


    丈夫儿子都在身边,她应该很快乐吧。


    这样想着,桑楚愉悦的发出一声大笑,那么,他也很快乐。


    遥远的楚国同样在庆祝这个节日,楚王宫中,项家人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一齐共饮。


    项李氏已老得不成样子,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殷勤的伺候着她。只是大儿媳妇身上仍穿着的素服,鬓边还戴着白绢花,让他们没办法忘记亲人的离世。


    项伯坐在项羽右边第一张席面,默默喝着酒,他还跟少年时一样,把酒坛直接搬上了桌,一饮就是半坛子。


    他有些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的守在一座城里,整天为了钱财粮草战事发愁。少年时仗剑走天涯的日子,终归是一去不复返了。


    英月见项伯一杯接着一杯,默默的把丈夫的酒坛拿走了。


    项伯不耐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看到英月又隆起的肚子,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项羽看着空着的席位,左边一整条席面都是空着的——都是已经不在的亲人,纵然离去,家宴时也会给他们留出位子。


    右边空着的是项庄,小弟随着龙且还在外面呢,今天过节,这两个家伙也不知在做什么?


    满殿的人,都是倚靠他的人,项羽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若是叔父还在,他现在必然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满腹惆怅,他只会坐在下面和小叔一起拼酒。


    看了项伯一眼,项羽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了田安,为了莺儿,为了许多事,小叔终究还是恼自己了。


    宴席进行到一半,项羽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今天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亲人朋友和心腹,可他满肚子的话却不知和谁说。


    歌舞上来时,项羽便起身离了席,没有交代一句,大家也什么都不敢问,默默起身行礼相送。


    他虽没交代去哪里,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楚宫最美的宫殿,住着大王最疼爱的小姑娘。


    项羽踏上青玉铺就的地砖,走进宫殿,看见帷幔后面坐在桌案边的小姑娘。


    她守着一大桌菜,神情安静的等在那里,周围的侍女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样安然寂静的神色,本不该是个小姑娘该有的。


    项羽郁闷的瞧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然而莺儿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绽开比鲜花还娇艳的笑容。


    项羽一阵恍惚,原来她不是不会笑,她只有看到自己才会笑。有一些难过,又有一些高兴,项羽走过去坐下摸摸她的头:“叫你去宴会你不去,非一个人在这里等着!”


    莺儿抿起唇不说话,去了宴会,她该坐在哪里呢?阿籍必然是把她叫到身边坐下,她不想让亲人们在过节时又对他“良药苦口”。


    项羽陪她用饭,就听她咕咕哝哝的在那里说:“她们说上元节有灯会呢,听说可好玩了。不过你肯定又要出征了,我肯定跟你一起的……要是多等两日,过完上元节就好了……”


    孩子气的话,让项羽沉闷的心松开,他笑着捏捏莺儿的鼻子。


    “你讨厌!”莺儿皱起眉,把他的手拍开。


    见项羽眼里的隐约笑意,莺儿眼睛转了转,扒着他的胳膊,说:“再等一个月,我就要及笄了。”


    项羽忽然觉得胳膊上那只手变成了烙铁,让他坐立不安。他现在也矛盾的很,不想让莺儿离开他,又不能真的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更不知道怎样才是对她好……


    可是这个小姑娘,如今就像是数着日子等及笄,恨不能立刻就让自己要了她似的。


    他的女人……项羽想到这里,有些可耻的心荡神驰。


    他压下这种躁动,只能再一次闭口不答,选择就这么拖下去。


    能拖一日,算一日吧。


    上元佳节,在刘邦的大力支持下,荥阳城开起了灯会。城门处的三块大石碑,立起汉国的律法,刘邦带着群臣在城墙赏灯,下面的长街像是一条灯海。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不会为了万家灯火去拼命,但唯有这万家灯火才能把他送上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他必须要守护这样的安宁。


    “子房怎么又不在?”刘邦扫了一圈,张良又没在身边,也是询问身后一帮臣子。


    萧何等人笑起来,陈平则指着远处,说:“大王请看,成信侯在那里呢!”


    距离太远,刘邦等人也看不大清楚,灯火的映照下,只能看到一袭挺直垂地的玄色大氅,旁边的人是一身雪白的貂裘。


    能穿得起这身貂裘的,城里也没几个,刘邦虽看不清楚,却也笑了起来。他身边跟着的女人不再是戚姬,而是大着肚子的薄姬,薄姬便笑:“成信侯夫妇甚是恩爱呢!”


    刘邦等人都笑起来,不一会儿,刘邦安排的工匠在城楼下打铁花,吸引了无数老百姓前来观看。张良和怀瑾慢了些,走到时已被拦在人群外面了。


    “怎么这么多人啊!”怀瑾嘟囔一声。


    “我驮你。”张良说。


    怀瑾忙拉住他,指了指城墙上面,显然刘邦他们也都注意到这里了,正笑看着这边。


    “你脸皮那么厚,怕什么?”张良反倒笑了。


    怀瑾登时挑挑眉,示意他蹲下。


    张良笑了一声,果然就蹲下,怀瑾就骑在了他脖子上。


    人群中鹤立一人,引得大家纷纷侧目,城楼上刘邦只觉得有些没眼看。一转身看到夏侯婴一言难尽的表情,刘邦就对他笑道:“子房在他夫人面前素来没气节,你还没习惯呢?”


    夏侯婴瞪着眼睛,扑哧出着气:“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的……唉!哪里是对妻子,像是供了个祖宗在家里!”


    还有的话夏侯婴没说,这个妇人胆子也太大了些,丈夫让你骑脖子,你就真敢上?


    刘邦嘀咕了一声,没说话。


    萧何倒是看出他的意思了,便对众人道:“成信侯素日那样子,活得都不像个凡人。我看这样倒挺好的,有了丝人气儿。”


    刘邦这回点头了,就是嘛!出身尊贵、能文能武、不好女色、不恋财物、视名利于粪土的这么一个人,看上去似乎无所不能没有缺点,总是让人感觉到不真实,或多或少是有些可怕的。


    是以张良在夫人面前如此没骨气,他竟然觉得心里很爽快,还很幸灾乐祸!刘邦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


    而角落里的阮离欢,则是黯然失神的看着下方,那张灿烂的笑脸让她又羡慕又向往。


    打完铁花,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城墙上的君臣们都转身离开了。人群渐渐散开,继续赏灯、游玩。张良拉着她走在街边,和游人们混在一起,尽量没让别人注意他们。


    但是怀瑾知道,她身上这件貂裘,便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几乎每一个和她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多看两眼。


    还有些人看到她的脸十分疑惑,当时守荥阳城时,她一身铠甲立于城墙发动百姓保卫家园,总会有人记住她。


    只是再觉得她的脸眼熟,终究也不敢肯定,毕竟这个一身贵气的美妇,与当天那个坚毅果敢的瘦弱女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里的灯会,不如百越的歌会有趣。”怀瑾游览一圈下来,发出如此感慨。


    张良低声道:“百越人崇拜天地,无拘无束,受礼教约束的中原人自然不能比,况且现在又是战时。”


    “人活世上本应如此无拘无束。”怀瑾想到百越,便想起连绵不断的群山,淙淙悦耳的流水,淳朴快乐的百越人。


    那可真是一段快乐旖旎的时光,怀瑾想着不由紧紧牵住了张良的手,脸上也带上甜蜜的笑容。


    “等尘埃落定了,我们就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也可以学老子骑青牛出关,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我们可以走遍每一个角落。”张良温柔的对她承诺。


    上元节的灯绵延数里,人群来来往往,怀瑾却只觉得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灯光绚丽,把张良的脸映得灿若昭华,儒雅又俊逸的翩翩君子,眼睛里只有自己。


    怀瑾低下头,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快乐到没有边际,怀瑾只觉得看什么都顺眼,一连多日都是满脸笑意。


    只是她个人的快乐很快就被残酷的局势所影响了,新年刚过两个月,就传来项羽大败彭越的消息。楚国后方一平定,项羽便立即再整兵马,朝着刘邦这边进军了。


    关中之地保持几个月的平静被打破,刘邦立即集结军队准备迎战,双方交战在固陵。


    张良并未随刘邦上战场,而是与萧何、陈平在后方准备武器、粮草和援兵。


    或许是因为张良仍是一副从容之态,怀瑾也是照常作息,吃了睡睡了吃,没有半点紧张之感,张家其他人渐渐淡忘了严峻的形势。


    “你近日怎么睡得这么多?”某日张良没有出门,发觉她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怀瑾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痛的后腰,道:“我也不知道,许是春困。”


    “过来。”张良招招手。自从她去年中毒后,张良就格外紧张她的身子,于是怀瑾就乖乖的坐过去,把手伸了过去。


    可张良在她腕上扣了一会儿,神情忽然陷入怔忪。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2章 春拂大地喜闻佳音


    怀瑾心道莫非又有什么不妥了?可她自己却觉得身子没什么不舒服的,难道是有什么中毒后遗症?想着,她便担忧的问了一句。


    张良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盛,怀瑾满腹狐疑,须臾,张良更是笑出了声。


    怀瑾笑着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怎么了嘛?你倒是说说!”


    “没怎么,不过是多了个孩子。”张良温文的逗笑。


    “哦,那就好,什么?”怀瑾满目震惊,逗得张良连声发笑。


    她猛的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肚子:“我又……又有了?”


    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怀孕?怀瑾有些反应不过来。张良趁她发呆,就把她抱了起来,在她小小的惊呼声中回了房间。


    不到一个时辰,家里其他的人都知道她有孕了,全都围在了她床边。


    不疑傻笑的看着她的肚子,想到再过七八个月,就有人可以叫他哥哥了。


    想到这里,不疑还跟铁哥们甘琪说:“也会有人叫你哥哥了,你说是阿弟呢?还是阿妹呢?”


    甘琪不会说话,只是咧着嘴笑开。


    阿燕捂着嘴,笑道:“自然是位小公子!”


    怀瑾看着张良,笑问:“你是更想要个儿子呢?还是想要个姑娘?”虽然小腹还是平平坦坦的,她却忍不住一再抚摸。


    “都好。”张良按住她的手,笑如春风。


    区别于张家人的欢喜,其他人都被紧张的战争弄得忐忑不安。


    春回大地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但固陵的土地,却被数不清的士兵的血染红。当初摇摆不定的王侯们,如今已经彻底站定了队伍,楚汉之争越来越分明。


    怀瑾刚坐稳胎,楚汉的战场就到了广武,离荥阳只隔了一座城。她有些担忧战争会不会再次波及到荥阳,毕竟这个位置十分特殊,于是就提出要不要先回南郑。


    她不确定的问了一句,张良就淡定的说:“不用担心,就在这里待着。你都显怀了,不宜再四处奔波,现在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她好生忧郁,张良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撇开纷杂的思绪,连忙过来哄她。


    怀瑾看到他黑而密的头发中泛着一丝银光,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原来是一根白发。


    银丝在一团墨黑中是如此乍眼,怀瑾把那根头发拔了下来。


    “我才是真的老了。”张良看到她拿着那根白发发呆,笑道。


    “这才一根!”怀瑾说,同时有些紧张的把头低下来,问:“你看看我头上有没有?”


    张良心里好笑,仍是认认真真的替她看了一圈,她的头发黑亮,像是丝滑的软缎。


    张良知道自己说了她也不信,于是把她的发簪取下,把她散落的头发拨到前面,让她自己亲自看。


    她找了一圈都没发现有白发的踪迹,心里有些开心起来。


    “我过几日要去一趟广武。”张良见她开心,就把自己要离去的消息告知。


    果然,她的脸一垮,不高兴的扁着嘴。


    张良把她搂紧怀里,与她安安静静的晒着太阳,过了一会儿,张良道:“恐怕要去好几个月。”


    这下怀瑾更不高兴了:“怎么去那么久?你又不是打仗的将军!”


    “昨天收到消息,韩信已经平定齐地。”张良告诉她:“这样一来,如今局势扭变的关键就成了韩信,我必须要去周旋这件事情,这很重要。”


    怀瑾便不说话了,她不想给张良添麻烦,也不愿在他身边碍手碍脚。


    只是自从怀孕以来,她就变得无比矫情。哀叹一声,她软趴在张良胸前,闷闷道:“去吧去吧!”


    “我会尽量在你生产之前回来。”张良握着她的手,认真承诺道。


    怀瑾这才展颜一笑,张良顿时安下心来。


    张良离去前,把桑楚接到了家中,郑重把怀瑾托付给他照看。


    桑楚则是惫懒笑道:“你怎么就这么放心我?”


    语气里也不知是拒绝还是同意,张良懒得深究,只淡淡笑道:“我从来都没放心过你,只不过是相信她。”


    桑楚哈哈大笑,张良则道:“戚姬虽然被送回南郑关了起来,但是阮离欢时不时还要回荥阳,我怕她也会动什么歪念头。”


    “以你的手段,悄没声息的让她消失不就完了?”桑楚笑眯眯的说。


    张良笑容有些凉:“她救过我一命,终究是欠了人情,暂时狠不下手。”


    但是他既然知道阮离欢的心思,就不能不把这件事情加入考量的范围里面,人心无常,谁知道阮离欢会不会又起什么歹心,他不能让姮儿身边有任何危险。


    桑楚看到张良眼下的两条浅淡的纹路和黑而密的头发,这样的皮相,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年纪?


    他狂悖的笑起来:“终究是占了一副好皮囊,都年过半百了,还能让小姑娘为你忘生忘死,真羡慕!”


    听出桑楚语气里的揶揄和嘲笑,张良似笑非笑的盯了他一眼:“论起年纪,晚辈怎么及得上您,师叔祖?”


    桑楚笑得更厉害,连连点头:“还是你厉害,我得记着往后都不能与你相争,你那心眼子至少八百个。你放心去吧,你夫人交给我了。”


    就算张良不说,他在怀瑾生产之前也不敢离开荥阳,哪怕他已经确定好了下一次要去的地方,也只能先搁置一下行程了。


    张良离家前,特意去了孙叔通的府上,大张旗鼓将桑楚请到了张家,避免了很多闲话。


    怀瑾特别诧异,想起自己中毒后醒来养病那段时日,桑楚时常在家里过夜;虽然张良什么都没说,但怀瑾能感觉到张良一直对桑楚保持着一种友好又防备的情绪。


    而这次他要离家几个月,反而把桑楚叫到家里来长住?


    “你不担心?”怀瑾小心翼翼的看着男人的脸色。


    那张儒雅的脸上只有挪揄的笑:“夫人说呢?”


    她不知道说什么,眨巴两下眼睛,愣愣的看着张良。就见他叹了口气,坐下来,执着她的手:“自然是忧心的,桑楚保养甚好青春正盛,而良却已人老珠黄,唯怕夫人变心。只是我担心你的身子,就算是忧心也没有办法,哪里再找得到桑楚这样厉害的医师呢?”


    张良正经其事,怀瑾都有些听不出来他是认真还是玩笑了。看到他这张脸,虽已有岁月的痕迹,但绝对是比桑楚要俊上一些的。


    想到张良说自己人老珠黄,她不免觉得好笑,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小夫君放心,为妻心里只有你,是决计不会变心的。”


    夫妻俩相视一眼,双双大笑。


    等笑够了,张良弯下身靠在她腿上,柔美如月光一样的瞳孔望着她,里面盛满了星辉。


    春日里张良离开荥阳去广武,临去前又把韩念留下。


    韩念的能力可比半个张良,怀瑾觉得张良是被上次中毒的事情搞出后遗症了,于是着意安慰了他一阵,但反被张良给说服了。


    世事无常,谁知道危险什么时候来?不提前防备,等刀子真的捅到身上了,去哪里后悔去?怀瑾深觉有理!


    家门口守卫的士兵,也全被张良换了一次;他还把犬夜叉和不疑都单独叫到一边,仔细嘱咐了大半日。


    做完种种准备工作,他才带着越照等几个随从离开。


    怀瑾站在门口,不舍的看着远方,张良也频频回头冲她摆手示意她进去。


    怀瑾直等到看不见人了,还站在门口。


    “阿母,春日里的风还是凉的,咱们进去吧。”不疑过来请她。


    “过来吧,你阿母心里只有你阿父,哪还管得了你?”桑楚坐在厅堂,大声嘲笑。


    怀瑾这才回神,慢慢往回走,还不忘狠狠剜了桑楚一眼。


    桑楚笑瞥着她,指了指桌上的安胎药和一碗热奶:“赶紧把这些喝了吧。”


    安胎药里有一股很浓的泥巴味,怀瑾捏着鼻子喝尽,然后飞快的把那碗热奶喝了。


    过完冬天,便是日长夜短,怀瑾只觉得时间漫长又无聊。


    张良在时,虽然经常白天不在家,她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把这种心情跟桑楚一说,桑楚就憋着笑道:“他这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你就有了这许多感慨!”


    怀瑾面上一红,白了他一眼。


    桑楚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心中既欣慰又愉悦,只愿她一生一世都这样幸福,那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外头阳光温暖,思之又把甘罗牵了出来带他晒太阳。怀瑾望着无知无觉的甘罗,又看了看一脸满足的思之,心里直叹了一口气。


    转头又望见甘罗和思之的儿子——甘琪正坐在不疑身旁学认字。


    甘琪比不疑大好几岁,却羸弱干瘦,和健康朝气的不疑比起来,两人像是同龄人一般。


    甘琪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弱症,无论怎么补都补不上身。


    家中有孩子有妇女,倒不至于让她的养胎生活无聊。


    桑楚住在这里,每日的伙食都由他一手操办,怀瑾的嘴巴得到了极大满足。


    桑楚走南闯北,哪里的饮食都吃过。


    有时他会做塞外的烤羊肉,大柳枝串着肥瘦相间的肉,放在炭火上炙烤,撒上茱萸和粗盐,吃得怀瑾嘴里都起了一个泡;


    有时桑楚会做百越那边的鸡菇煲,味道非常像后世的粤菜,就算没有辣椒怀瑾也吃得十分欢快;


    还有一次,桑楚竟然做了馕,新疆的馕这时候还叫炉饼,怀瑾吃上一口瞬间就想起了现代自己去新疆旅游的时候。


    “这饼是哪里的?”怀瑾问。


    桑楚说:“是在中原西北的一个国家,那里的人都是深目高鼻,语言也和我们不一样。”然后他说了一个怀瑾并不能听懂的词,说这是那个国家的名字。


    怀瑾越发笃定,肯定是新疆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3章 璀璨过往永埋心间


    想到这,她道:“没想到,你去过这么多地方!”


    “我这一生漫长,自然要给自己找点乐子。”桑楚听到她的羡慕,没有那么开心,反而有了些寥落寂寞。


    怀瑾倒没听出什么不对劲,笑道:“将来等天下安宁了,我和子房也会去外面走一走,到时候就是你羡慕我们了!”


    想到桑楚孑然一身,怀瑾不免好奇:“话说,你怎么还没娶妻呢?”


    桑楚望着她,怀瑾脖子一缩:“你不会还惦记着我吧?”


    桑楚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上下看了她一遍,最后哼了一声。


    怀瑾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好吧,她太自作多情了。


    想想确实也不大可能,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桑楚没理由还喜欢她。


    讪讪笑了一声,她又问:“那你和子房又是几时成了好兄弟了?”


    “好兄弟?我和他?”桑楚笑得更厉害,眼神里明晃晃的嘲笑。


    怀瑾不解:“那他为何让你来照顾我,你就来了?”


    桑楚跟看傻子似的看了她许久,道:“我哪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


    怀瑾被他这几声弄得极其郁闷:“你不是不惦记我了吗?”


    “我要是惦记你,你会怎样呢?”


    “那……我可得把你赶出去了,毕竟我可是人家的妻子,不好叫子房伤心的。”


    “你狠狠拒绝我,他不就开心了?”桑楚说。


    怀瑾有些为难的咬着唇:“可是,伤害你,我心里也有些过不去。”


    毕竟,桑楚对她这么好,还救了她,她于心何忍呢?


    见她信以为真,在那里为难起来,桑楚愉悦的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怀个孩子,脑袋都变呆了!我要是真惦记你,张良还敢把我叫过来吗?他恨不得弄死我才是!”


    怀瑾深以为然,就明白桑楚刚过是在逗自己,她拿起刚刚擦鼻子的手帕狠狠扔过去。


    桑楚脑袋一躲,认真的笑道:“咱们总归是故友一场,我哪里能看着你受苦呢。”


    “多谢你。”怀瑾静静的看了他半晌,勾了勾唇,笑弯了眼。


    安稳养胎到五个月,都已经快入夏了,怀瑾的肚子也日益变大。


    桑楚说,这便是已经坐稳了,意味着她可以出去走一走。


    只是她在荥阳除了陈平夫妻都没有什么朋友,而陈平随着刘邦去了广武,把他老婆也给带走。


    但怀瑾实在想出去走一走,于是在桑楚去孙叔通府上喝酒的时候,她也跟了过去。


    孙叔通看到她,嘴巴张成了个鸭蛋。


    但他对桑楚非常尊敬,震惊过后立即不声不息的就平静下来,把他们请了进去。


    凉亭中摆好了两坛好酒和三叠冷掉的卤肉,显然孙叔通等了一会儿。


    不等孙叔通这个主人先坐下,桑楚先不客气的坐过去倒了酒,喝了一口他道:“今儿这酒不错。”


    孙叔通笑起来:“世上的酒只怕被你喝遍了,能被你赞一声不错,我花的那三两金子也不觉得肉痛了。”


    “这两坛酒三两金子?”怀瑾惊叹,可谓是天价了!


    凑过去闻了一下,浓香的醇厚蹿进鼻子,把她肚子里的酒虫给勾了出来。


    桑楚见她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忙喝了一声把酒拿过去:“你别想!”


    自己像是被带出来的小孩!怀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孙叔通看着他们俩,然后坐下,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扫来扫去。


    桑楚也不跟他打马虎眼,直说:“我把怀瑾当妹子一样看待。”


    孙叔通听到后,竟然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头,在桑楚面前笑得仿佛顽童,接着便把其中一盘卤肉推到怀瑾面前。


    “多谢稷嗣君。”怀瑾点头致谢。


    孙叔通捋捋胡子,他的年纪做怀瑾的父亲都绰绰有余,也不用讲什么避嫌,便直接说:“称谓上不必客气,你既然是伯盛的朋友,老夫也当你是自己人,便不叫你张夫人,也跟着叫你一声怀瑾了。”


    怀瑾自然欣然应允。


    桑楚和侯伯盛对饮,两人闲聊些往事,怀瑾听到孙叔通回忆起在李斯府上做门客的事,顿时觉得惊讶。


    忽想起和桑楚的初识,怀瑾打断他们的谈话,问:“当时李斯请你追那卷书,你说是有中间人引见,莫非就是稷嗣君?”


    桑楚点点头,道:“正是,若非叔通,我不会替李斯跑腿。”


    “当年还要多谢你,正是因为引荐你,我才得了李斯看重。”孙叔通说。


    桑楚指着他,对怀瑾说:“你不知道吧,这老东西已经效忠了五个帝王了,嬴政、胡亥、楚怀王、项羽、刘邦。”


    怀瑾啊了一声,这四位帝王,除了胡亥、楚怀王、刘邦,剩下两个都跟她有莫大缘分,可她却从未听说过这二人身边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真不知说他是低调,还是说他厉害。


    孙叔通听闻,连忙摆手,谦逊道:“始皇帝不算,我那年刚成了待诏博士,他就死了。”


    怀瑾点点头,心道,这是属万年人精类型的。不算出类拔萃,却有一技之长,去哪里都能捞到一个偏门。


    陈年往事勾起孙叔通的感慨,他邀桑楚共饮一杯,而后道:“我四十岁去咸阳,在李斯手下籍籍无名十多年,又在秦二世那里混了几年,直至到楚怀王、楚霸王、汉王,我一直遵照你当年送我的那八个字。”


    怀瑾大奇:“哪八个字?”


    桑楚笑:“并不是我说的,是老子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这句话在我心里记了一辈子,帮我走过了许多风雨飘摇的时候。”孙叔通摸着自己的花白胡子,又看看桑楚风华正茂的脸,发出一声羡慕的叹息。


    中庸之道。


    难怪她在咸阳时,也未曾听过孙叔通的名字。不过不知孙叔通是否记得自己这号人,想着,怀瑾就问:“您四十岁,是哪一年?”


    “是秦王政十二年,那时还是七国并立的时候。”孙叔通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怀瑾羞愧自己的记忆竟不如一个老头,想了一会儿她有印象了,说:“那一年吕不韦自尽,正是李斯受重用的时候。”


    孙叔通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怀瑾对咸阳的往事倒是知道的清楚。”


    随即他又觉得很合理:“也是,编撰出《吕氏春秋》的人,全天下人的读书人只怕都记得。”


    她倒不是因为这个,想到吕不韦的死她在其中添柴加火,怀瑾就觉得一阵恍惚,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静默一会儿,她又问:“您那时在咸阳,可曾听说过赵姮这个名字?”


    “赵姮……”孙叔通念念有词一会儿,摇摇头:“有些记不得了,不过听着有些耳熟。”


    桑楚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怀瑾则无谓的笑了笑。她在咸阳那十年,谈不上多快乐,用不着来个旧时人与她一起回忆过去,徒增伤感,刚刚不该问那句话的。


    但孙叔通显然是没有放弃,还在想:“到底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怀瑾正要岔开话题,孙叔通突然一拍掌,道:“记起来了,那时有个叫赵姮的女子,似乎和始皇帝有过那么一段风流,和李斯似乎也有往来。”


    他沉思着,大为遗憾:“太久了、太久了……只依稀记得那么一些。这个女人,名声仿佛不大好,后面有一天突然消失在咸阳了,渐渐就再没人提过她。”


    其实始皇帝并没有明令禁止不许提这个名字,但似乎是有一年,因为这个叫赵姮的女人,始皇帝罢免了很多官员。


    从那时起,大家都默契的不再提这个名字,想着是皇帝的女人,多少得避讳着点。


    孙叔通还在回忆着,桑楚又问:“你见过她吗?那个叫赵姮的女子。”


    孙叔通皱起眉,川字纹十分深刻:“应该是见过一次的,在李斯家的亭子里,那时我和几个门客正在和李斯说什么,那个女子突然就来了。那时她是穿着宦官的衣服,后来才知原来是个女子。”


    “长什么样啊?”桑楚又问。


    孙叔通眉头皱得更深,想的更久,最后摆摆手:“真的记不起来了,仿佛……挺瘦小的。”


    对于孙叔通所说的,怀瑾则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许那时孙叔通太不起眼了。


    不过她今日倒是再一次感觉到,世事的奇妙。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谁又能知道自己曾和谁擦肩而过过呢?


    怀瑾笑了笑,看向屋檐外的碧蓝天空,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她终究是,被时间永远留在了这个时空。


    回去的路上,桑楚问她:“咸阳城的那个赵姮,是你吗?应该不会这么巧同名吧?”


    怀瑾神秘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往事如烟,多提无益,倒不如永远将回忆尘封。曾经的那些人,也都被她永远留存在心中,此生不忘。


    那是一闪而过的流星;是短暂又璀璨的焰火;是寂寂深夜盛放的昙花;在她生命中曾出现过的鲜活,在记忆中永不褪色的回忆。


    入夏时分下了三天大雨,怀瑾穿着宽松的深衣坐在檐下看雨。


    及腰的长发松软垂下,被空气中的湿润所浸染,她的头发看上去像被水打湿的黑缎。


    身后儿子给她披上一件大氅,怀瑾回头,儿子笑着指了指厅堂坐着的桑楚:“侯叔叔说的,雨水多寒气。”


    怀瑾心不在焉的瞥了桑楚一眼,倚着栏杆寂寥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4章 全大义勇士轻生死


    这样的日子里,她是如此思念张良。


    坐了会儿,她看到韩念打着油伞从外面进来,他的衣摆被水浸了大半,青铜面具上全是雨珠。


    来不及拾掇自己,韩念立即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得知张良去了齐国,怀瑾心情更郁闷:“齐地遥远,他岂不是要更晚才能回来?”


    韩念向来是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只是讷讷的跟她解释:“大王封、韩信为齐王,要要要、要君侯带着印绶、前去册封。”


    “韩信封王啦?”怀瑾一愣,便替那个阴郁的男子感到高兴起来。


    韩信年轻时穷困潦倒,中年丧妻,郁郁不得志那么多年,如今可算是一飞冲天了。


    桑楚见她高兴,忍不住说:“如今战局焦灼之际,韩信本就是大将军了,汉王又为何突然封他为齐王?”


    “汉王派韩信收复齐地,想来是已经成功了,因而封赏。”怀瑾不疑有他,这会儿她的思维直接又简单。


    可看到桑楚脸上模糊的一抹讥笑,怀瑾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张良就像是刘邦的头号杀手,只有最艰险的地方才会把他派过去;而此时楚汉之争已至白热化,刘邦在这个节骨眼特地把张良派去册封齐王,只怕没有外人想的这么简单。


    脑子里突然闪过后世的历史,怀瑾想到了韩信的结局,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是不是冷了?快进来!”桑楚立即放下酒杯走出来,不由分说把她拉进厅堂,而后又吩咐犬夜叉:“去把厨房煨的药拿过来。”


    犬夜叉懒洋洋的躺在角落里打瞌睡,闻言睁眼瞟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去了厨房。


    等把滋补汤药端了出来,犬夜叉对桑楚说:“你往后对我客气点,只有赵怀瑾能使唤我的!”


    怀瑾一乐,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桑楚则是挑了挑眉,不置一词。


    等到了吃饭的时候,犬夜叉就闻到了饭碗里有一股中药味,当着桑楚的面他把米饭倒掉,得意洋洋:“我的医术也就比你差那么一点点!”


    “你是这个!”桑楚学着怀瑾的样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犬夜叉看到这个手势,忽涌上怀念之色,桑楚没注意到他的转变,只专心给怀瑾夹着菜。


    出完神,犬夜叉心情大好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饭,只是吃了没多久他脸就红了。


    怀瑾和不疑都好奇的看着他们,只见犬夜叉捂着肚子站起来,恨恨道:“你把毒下哪儿了?”


    “你猜。”桑楚哈哈大笑,终于找到逗趣的人了!


    犬夜叉憋得脸通红,跺了一下脚,直奔茅房。


    不疑好奇的问:“侯叔叔,桌上的菜我全都吃了,为何我没事?”


    不止他吃了,思之和甘琪也都吃了,这两母子也都是一脸疑惑


    桑楚拿筷子指着犬夜叉的碗,不疑恍然大悟:“原来你把药抹在碗上了,前面的米饭是虚,意在让他放松心神!不疑佩服!”


    儿子一板一眼的促狭,让怀瑾咬着筷子笑了半天,她问桑楚:“你下了什么药啊?”


    “一点巴椒而已。”桑楚不为所动,挟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自此,犬夜叉开始了和桑楚的斗法,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像是精力充沛的斗鸡,随心所欲的撩拨桑楚,可次次都被桑楚整得郁闷至极。


    他们俩给怀瑾的生活添了很多意趣,就连思念也被冲淡了。


    夜里她听着雨声,想到若是张良此时在这里,必定会把犬夜叉和桑楚全都赶出去。敢打扰她思念他,张良又怎么会允许呢?他肯定是恨不得自己时时刻刻、无时无刻都挂念他。


    大雨之后,张良的家书送了回来。


    怀瑾看完信又看到落款,发现是一个月之前寄回来的。战争越来越激烈,看来通讯也越来越不发达了。


    快结束了吧?不知张良是如何安排女儿的,怀瑾有些惆怅。


    在思念中迎来炎热的夏季,怀瑾的肚子更大了一些,六个月的身孕,肚子里像藏了个小西瓜。


    桑楚给她调了擦肚子的草药膏,每日入睡前,由思之给她抹在肚子上。


    “这个小子,是最省心的。”怀瑾半躺在榻上,笑着和思之闲聊。


    思之含蓄的笑了笑,静静的听她说话。


    比起思之的羞赧,阿燕更加健谈:“这回定然也是个公子,瞧女君这肚子尖的。”


    其实她也有这个预感,闻言只抿了嘴微笑。看到阿燕肚子上垂下的肉,怀瑾感慨道:“当年我舅母把你送来,谁知你能照顾到现在,都三胎了。”


    “都是少司命赐福,让我到女君这里来,将来阿燕要永远照顾女君的孩子。”阿燕说。


    人与人都讲究缘分,怀瑾深信这点。


    所以无论是阿燕,还是阿婉亦或是思之,她都愿意倾心善待。她心中装的人有限,愿意让她操心、她操的上心的,左不过就这些人了。


    一日午后,她正坐在厅堂吃桃,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到来。


    阮离欢在外求见,被士兵拦在外面,韩念进来通报,怀瑾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桑楚问她:“你想见吗?不想见的话,就让韩念把她打发走。”


    自去年中毒事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阮离欢了,这会儿上门不知是何来意。


    想了想,怀瑾还是决定见一见。


    阮离欢一进门,韩念等人都有些警觉,像是防着她要伤人一般。


    怀瑾客气的让她坐下,又让下人给她上了一杯茶。


    “你来有何事?”怀瑾问道。


    阮离欢说:“我昨日刚到荥阳,是押送齐地那边的战俘。”


    怀瑾老实不客气的开口:“有事说事,不要说些不相干的。”


    阮离欢的眼神有些厌恶,这样的眼神让怀瑾决定不再忍耐,当即就让人送客。


    阮离欢立即说:“项庄是夫人的表弟吧?他被齐王韩信所俘,现已被押送到荥阳。可他一心求死,适才抹了脖子。”


    怀瑾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犬夜叉当即大叫:“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跑到这里说这个做什么!”


    阮离欢忍着气,对桑楚道:“是萧何先生让我过来请侯先生,希望您过去救治。”


    “旁的人都死了吗?如何叫你过来?”桑楚嗤笑一声,却让阮离欢气得涨红了脸。


    不再搭理这个女人,桑楚看向怀瑾,询问她的意思。


    怀瑾连忙央求:“去救救他!”


    桑楚不疑有他,立即起身跟着阮离欢过去,怀瑾又把不疑叫上,让他跟过去一起看看。等桑楚他们都过去了,怀瑾立即有些惴惴不安。


    “夫人,您、不要为了、这些事伤神。”韩念看着阮离欢离去的背影,迫不及待的开口:“这个女人、居心不良,请侯先生、在外面告诉我、就可以,非要见您。”


    “是呀,连你都看出来了。”怀瑾托着肚子,面色凝重。


    阮离欢毫不掩饰对她的讨厌,刚刚那样不慌不忙的喝完茶再开口告知这件事,用意昭然若揭。


    既想让她知道这个消息不高兴,又能拖一下时间,项庄死了自己伤心难过,恐怕是阮离欢会很高兴。


    可项庄不能死,否则萧何便不会来请桑楚过去救治了。刘邦一家老小都在楚营,自然也想要项羽那边的人质在手。


    战场上的事,她刻意的不去多问,就是害怕听到什么。男人们为自己选择了道路,她只能白白担心忧愁。


    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她不能左右谁,只能选择不听不看不闻不问。


    可此时知道了项庄的近况,她便不能不伤心。


    在家中不安的等到傍晚,桑楚终于回来了。


    得知项庄的命保住了,怀瑾倏然松了一口气,又得知不疑还陪在项庄那里,怀瑾的心又略微定了定。


    “他为何要自尽?”怀瑾见桑楚身上的淡淡血迹,有些触目惊心。


    桑楚咕噜灌下一大壶水,说:“项家男人的刚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宁死也不愿成为家人的负担。”


    怀瑾伤感的低下头,项声战败后也是自尽而亡,然后被敌军割下了头颅。这些男人,心中总有什么东西,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


    “这些事情,你再忧心也是无用的。”桑楚瞧着她,道:“阮离欢今天故意让你听到的,你不要上她的当,安心养胎才是你现在的大事。”


    嗟叹一声,怀瑾慢慢点头。


    只是终归是无法安心的,听说项庄被关在萧何府里,她踌躇了几天就想过去探视。


    韩念和思之全都劝她,唯有桑楚再三确认她的意愿后之后,把她带去了萧何府里。


    萧何是知道她和项家的关系的,听闻来意就把她放了进去。


    项庄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外面四个士兵看守,里面两个侍女伺候。项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还有血渗出来。


    几年没见,这张曾经年轻稚嫩的英俊脸庞,染上了战场上的风霜,成了刚硬笔挺的成熟男儿。


    不疑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给项庄别处的伤口换药。


    “小庄……”只是看到项庄血色全无的脸,怀瑾就泛红了眼眶。


    项庄微微侧头,看到怀瑾,眼神平静。


    怀瑾坐过去,将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殷殷道:“你死了,有多少人为你伤心!声哥已经不在,要是连你也不在,舅母真的会伤心得死过去。”


    “不能……拖累……哥……”伤口似乎累及喉咙,项声说话有些缓慢,嗓音有些破碎。


    “阿籍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手足兄弟便是你。你死了,才是对他的拖累。”怀瑾温和的看着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项庄的时候。


    奶声奶气的小男孩,在项羽身后做着跟屁虫,会甜甜的叫她姐姐。


    项庄隐隐有些激动,眼中有些晶莹,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5章 言明归期抚妻心


    “等你好起来了,慢慢说。”怀瑾在他手背上一拍,手背上的新旧伤疤让怀瑾忍不住心酸。


    项庄微不可闻的点点头,慢慢平静下来了,再度开口:“……姐……这几年……”


    “都好、都好!”怀瑾说:“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疑的剑术不好,还等你教他呢!还有我肚子里这个,你很快又要多一个小外甥了。”


    项庄看到她的肚子,缓缓扯出一个微笑。


    不疑凑在他脑袋边上,瓮声瓮气道:“小庄舅舅送我的弹弓,不疑还留着呢。等你好起来了,咱们一块去山里打猎。”


    项庄虽在笑,眼中却是淡淡的遗憾。项庄不仅是她的表弟,也是楚营的将军。


    楚汉势不两立,只要张良跟着刘邦一天,她和项家就不可能回到从前。


    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骨肉相连,改变了血浓于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时时都在上演——譬如项襄一家的叛变。


    项庄的眼中有一层泪光,怀瑾读懂了他的无言,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好默默垂泪。


    “回……去吧……”项庄把她的手推开,他是战俘,她是汉王重臣的夫人,项庄不愿让她徒增伤心。


    男人们的选择都是为了自己,不该让妇人伤心。


    再次叹了一声,怀瑾带着不疑出去。


    桑楚守在外面,见她精神尚好,松懈的笑了一声:“萧何说想留不疑吃饭。”


    她是人妇,萧何自然是不好留她吃饭的,怀瑾点点头,在不疑肩头推了推。


    不疑每隔几日都跑一趟萧何这里,路径熟的很,一溜就跑没影了。


    桑楚则带着她回去,到了家中,阮离欢却侯在门口。


    “你又来做什么?”怀瑾脚步都每顿,径直绕过了阮离欢。


    阮离欢心有不甘,叫住她:“我有话与你说。”


    “我不想听,也没话和你说。”怀瑾冷冷道。


    桑楚听到她毫无感情的声音,戏谑的笑了一声,满眼赞扬。


    可阮离欢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再见你,我会绕路走。”


    “你现在就该绕路走!”犬夜叉从里面走出来,大声呵斥道。


    “我是汉王亲封裨将,竖仆焉敢对我无礼!”一天之内在这座宅子里受了好几次气,阮离欢终于忍不住了。


    她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犬夜叉不服气的撇撇嘴。


    怀瑾转身,道:“犬夜叉是良籍,不是你口中的竖仆。”


    阮离欢气得发怔,立于阶下,忍了再忍,最后开口:“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戚姬,她虽然被关起来了,但这个妇人十分有能耐。”


    阮离欢竟会来提醒她?怀瑾嗤之以鼻。


    阮离欢说:“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确实讨厌你,非常讨厌。”


    她似乎有些压抑怒气,最终只是无奈的说:“但你是成信侯心爱之人,又怀着他的孩子,我……我或许偶尔想给你找找麻烦,但是并不想你去死。你有什么不好,他会心痛。”


    怀瑾将信将疑,蹙眉反驳:“戚姬已经被关起来了。”


    “她现在怀了大王的孩子,虽然被关,身边依然有人侍奉。”阮离欢沉声道,一股行伍之人的戾气一闪而过:“我当初被她利用,如今虽已后悔,但已于事无补。但当时与她接触,却让我探悉到一些事情。她初到汉王身边,送了许多美姬出去,这些美姬则替她拉拢将士。那些女子虽卑贱,但受戚姬调教,手腕绝非普通妇人。总之,你要当心。”


    看阮离欢的样子不像是在说慌,怀瑾追问:“她拉拢了哪些人?”


    “我只知道一个周昌,其他人便不得而知了。”阮离欢说:“我只是来提醒你这些,说完了,我走了。”


    怀瑾叫住她:“把这件事告诉子房,岂不是功劳一件?”


    “他去了齐国,不知归期,我明日又要去广武战场。”阮离欢有些低落的看着地面,感受到她的心情,怀瑾有些发怔。


    半晌,又听阮离欢说:“不知为何,这次的感觉很不好,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阮离欢说完这些,也没告辞径直走了,犬夜叉哼了一声:“真无礼!”


    “我们对她也未曾客气,人家又何必对我们讲礼?”怀瑾瞟了犬夜叉一眼,扶着腰走进门。


    终归是把阮离欢的话放在了心上,韩念开始打听这些被戚姬送出去的女子。


    可将领们都上了战场,也无从打听起,韩念只能写了信送回南郑,要在成信侯府的魏子冼帮忙打听一下。


    然而这等隐私,却是不好打听的,韩念忙碌了一个月也没什么头绪。


    瞧着韩念忧心忡忡的样子,怀瑾笑道:“甭打听了,外面的危险不好控制,咱们把里面巩固好便是了。”


    身边有桑楚这尊大神,怀瑾无比的安心。


    夏天时,楚汉的战争越来越激烈,一批又一批的伤兵被挪来荥阳。怀瑾觉得城中气氛越来越严肃,便忍不住让韩念去打听了一下战况。


    怀瑾很快就知道了战场上的消息,从开春后,楚汉的战场从固陵移到广武,一直是小规模交锋。


    可韩信破了齐楚联军,收复了齐地,让汉军士气大振,刘邦举全国之力攻打项羽,现在正是打得最凶的时候。


    “但不知为何,齐王那边的、援军、一直没有过来。”韩信有些纳闷,若韩信带兵前来,只怕这仗很快就结束了。


    怀瑾听得有些心悸。


    刘邦输了,她替张良难过;项羽输了,她替项家人难过。不管哪方胜出,她似乎都避免不了伤心。


    想到此,伤心之余便又多了些郁闷。


    入秋时,张良终于归来,怀瑾挺着大肚子去门前接他。看到不远处张良驾着马疾驰而来,风吹起他鬓角的头发,儒雅出尘似仙人。


    可惜看到她站在门口,张良脸上的浅笑立马敛去:“不好好在里面待着,跑出来吹什么风!”


    几个月没见,谁知他第一句居然是轻斥,怀瑾顿时委屈的拉下了脸。


    张良顿了一下,放缓语气:“我的错,不该凶你。”


    她脸上阴转多云,挽着张良的手臂回屋里。


    张良看到桑楚,简单的问候了两句,随后立即把桑楚叫来,细问他离家后发生的事情。


    确定没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张良才拿起水杯饮下一口茶。犹豫了一会儿,怀瑾把之前阮离欢的提醒告诉了张良,张良听完后点点头,神情有些奇怪:“阮离欢……”


    张良不知是唏嘘还是什么,神情有些复杂,他告诉怀瑾:“阮离欢已战死。”


    怀瑾一愣,有些笑不出来。


    张良拉过她的手,上下把她看了个遍,最后说:“不相干的事,你少忧心。”


    她的小脸又白又润,仿佛能掐出水来一般,张良忍不住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越长越小。”


    张良的眼神热切又温柔,怀瑾有些不好意思,偷偷在袖子下面拧了他一下。


    不疑巴巴的坐在旁边,听父母对话,觉得有些备受冷落。


    桑楚见他们俩旁若无人的样子,头一次生出一丝寥落,他咳了一声,笑道:“你既然回来了,那我就不必住在这里了。”


    张良的眼神缓慢挪过来,微笑着道了声谢,并未挽留。


    桑楚大笑几声,转身往外走,挥了挥手,留下一句话:“有事就来稷嗣君那里找我!”


    “我们是不是对他太不客气了?”怀瑾支着头,眨眨眼。


    张良一回来桑楚就走,连顿酒都没请人家喝,颇有种过河拆桥的感觉。


    张良脉脉看着她,温柔的在她手心轻吻了一下。


    一旁的不疑在心里叹了口气,父亲就进门时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此后连问都没问自己一下。和小伙伴甘琪对视一眼,两兄弟不声不响的相邀离开了厅堂。


    怀瑾也没注意人都走了,只枕在张良掌心,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张良一滞,轻声道:“等你把孩子生下了,我再离开。”


    意思便是她生产完还是要走,她的产期只剩一个多月,张良是特意赶回来陪她这一个月的吧。


    怀瑾来不及失望,张良的一句话就让她睁大眼:“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以后我还有很多时间陪你。”


    可是送来荥阳的伤员越来越多,不疑也从萧何那里得来消息:汉军粮草即将告罄。


    见她有疑问,张良道:“大王派灌婴攻打楚都彭城,楚霸王已是腹背受敌。不光我们粮草耗尽,楚军的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约莫便是这两个月就要停战。”


    怀瑾叹了口气:“停战……意味着将来还要打。”


    “只要韩信和彭越出兵,战争就会马上结束。”张良把她抱进怀里,温声道。


    怀瑾问:“韩信和彭越不是一直效忠刘邦吗?为何不出兵?”


    “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大王只要给他们,就能得到这两支军队的支持。”张良说,见她嘴唇阖动,他低头堵住她的嘴,呢喃道:“怎的总问旁的事,也不问问我……”


    你老人家精神这么好,还需要她问吗?怀瑾眨眨眼,睫毛扫在他鼻梁上,让张良有些酥麻。


    吻了许久,张良停下来,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姮儿,我想你……”


    心里跟灌了蜜一样,怀瑾笑着亲亲他的鼻梁:“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6章 鸿沟为界中分天下


    张良回来半个月后,楚国粮尽,刘邦也还没能调来韩信和彭越的援军,无奈之下双方便开始议和。


    只是议和时,刘邦派使者至楚营请求放还家属,但却遭到了拒绝。刘邦十分恼怒,一气之下便扬言要杀了项庄,却急急被陈平拦住。


    怀瑾亦听闻这件事,心中对陈平多了几分感激。


    张良和项家有旧,又以戚姬之罪为项家人换来一条退路,如今确实要稍稍避嫌。不管陈平是为了大局考虑,还是为了其他什么,项庄总归是还好好活着。


    临产之期将近,怀瑾连翻身都困难,每日只坐在家里听张良偶尔提提外面的事。


    直至听说刘邦去请桑楚去当使者带回妻儿老小,却被桑楚一口拒绝了,当真半分面子未给。


    “大王连稷嗣君都求过了,但桑楚仍是没答应。”张良给她揉着肿胀的小腿,边说:“只怕明日大王便要来求我了。”


    “让你去阿籍那边?”怀瑾翻着白眼,刘邦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张良失笑:“让我去请桑楚。”


    确切一点来说,是想让张良请她相助。


    去年桑楚一把剑,扬言要替她挡千军万马,刘邦自然不会不记得。想到这里,张良笑瞥了她一眼,问:“感动吗?”


    怀瑾没听明白,只是觉得张良忽然间皮笑肉不笑,让她有点纳闷。


    张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提醒:“去年,在稷嗣君门前。”


    怀瑾绝倒!这男人心里装得了天下事,怎么就跟这些事过不去了!她堆起笑,在张良下巴上挠了一下:“听说有人为我下跪,我比较感动这个。”


    张良一怔,垂下眼认真给她揉腿,耳朵却不知不觉红到了耳根。


    前些日子闲聊,听到桑楚说张良那一跪时,她感动了三天才缓过劲来。看着张良红透的耳朵,怀瑾忽觉的自己对他的喜欢都快满出来了。


    满心爱恋,怀瑾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上去,在他耳边一个劲的说:“子房,我好爱你哦。”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张良的手抚上她的脖子,慢慢抚摸着,然后吻了上去。


    缠绵激烈的长吻,让怀瑾有些微喘,张良及时放开她,绮丽的眼睛中染上欲望的颜色,怀瑾坏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隐隐的笑意似一缕斜红朝霞,张良看了她一眼,再次堵住她的唇。


    如此近的距离,怀瑾越发觉得他的眼珠像是一颗幽暗的宝石,只是这颗宝石里面此刻蕴藏着赤裸裸的思念与恋慕。


    距离这样近,她看得出神。


    雕刻般的精致五官未因岁月而凋零,白皙的皮肤上却多了几条不显眼的纹路,这张脸上留下了时间,却又未损风华。


    张良攻城略地般地侵入,无声无息却又深刻入骨,搅乱一池春水,怀瑾匆忙应对。


    他又像是吃糖似的,慢慢品尝。


    长途跋涉到了山顶,张良的吻忽然变成了狂风暴雨,让她几乎晕厥。


    后脑勺被他死死压着,片刻后才得以松懈。


    张良玉白的肤色透出红,他看着怀瑾,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衣衫不整,头发也凌乱,半枕在怀瑾腿上,难得有逍遥之态。


    慢慢的抚摸着爱妻的肚子,张良带着些心疼:“只盼这个小家伙别太折腾你。”


    想起生莺儿时的艰难,又想起怀不疑时强烈的孕吐,此刻肚子里这个孩子可谓乖得不像话,她道:“这胎怀相好,来日生产时想必是顺顺当当的。”


    抵头私话了一会儿,外面就说刘邦过来了。


    张良略微束了一下头发便出去了,临去前对她说:“估摸是给你送东西的。”


    说着就把思之叫了进来给她换衣服。


    果然她刚穿好衣服,韩念就过来叫她,说大王给她送了一盆金玉做的兰花。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如何能不出去道个谢呢?


    到了厅堂,看见刘邦和张良对坐,桌上一个陶盆,盆中一株兰花。只不过这兰花的的根茎是金子所造,花瓣由玉石所雕,盆中的土也是碎宝石堆积而成。


    朴素的大厅里顿时被这盆“花”点缀得金碧辉煌,怀瑾瞠目三秒,随即笑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收?”


    “不贵重的东西,也不能送到子房这里来。”刘邦笑呵呵的说。


    有很长的日子没有见到刘邦,怀瑾觉得刘邦瘦得惊人,可眼神中有股惊人的坚定。


    仍然是当年见到的那个、带着浓重市井气的沛公,可是比之当年,刘邦多了一股带着宽容的威严,和不登山顶誓不罢休的坚毅。


    刘邦和怀瑾没什么家常可说,和她客气了几句,刘邦转头看向张良:“好容易走到和谈的时候,没理由寡人的家小仍被软禁在楚国,否则寡人便是时时受人桎梏。侯伯盛之事,子房你可千万要上心,寡人就托付给你了。”


    表面上是对张良说的,刘邦却时不时瞟她一眼,怀瑾尴尬得脚趾头都要抠地了。


    刘邦也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讪笑了好几次。


    等刘邦一走,怀瑾就马上问:“为什么非桑楚不可,其他人不行吗?”


    “大王派过去的使者无数,活着回来的只有陆贾一人,没有辩士敢再过去。”张良说。


    怀瑾不免奇怪,问道:“不是说在议和了吗?”


    “阿籍是因粮草耗尽,无奈之下被迫议和,心里必然是气愤难耐的。因此如何划分土地、城池这些事也都还没提上议程,阿籍不肯派使者出来,也不认可大王派去的汉使。”张良看着那盆珠光璀璨的盆栽,笑道:“大王打不下去,是因为调不动彭越和韩信。阿籍打不下去,是因为没有粮草,只怕阿籍此时除了气愤,还憋闷得很。”


    “都这个节骨眼了,还发什么脾气!”怀瑾没好气的说,随即便想到了项羽的结局,便是一阵无言的感伤。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大王赢了,真的会放过项家人吗?”


    “他是这么答应我的,”张良温言安慰:“楚国若败了,只要阿籍愿意降,大王一定会留他一条命,不仅仅是因为他答应了我,还……”


    张良有些没好意思说下去,怀瑾却明白。


    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向他称臣,这么有面子的事,刘邦只怕做梦都要笑醒。至于项家其他人,刘邦更会善待了,谁让他从出道时就扛起了仁善仗义的大旗呢!


    只是历史无从更改,所以也注定项羽的性子,宁死不降。


    她这样想着,张良就叹了口气:“但我担心,阿籍性子刚烈,只怕……”


    只怕不得善终!但担心妻子听了会不舒服,张良并没有完全说下去。


    怀瑾如何不理解,她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可马上,她又想起最要紧的一桩事。


    “莺儿还在楚营,咱们得想办法把她带出来。”怀瑾紧张的抓着张良的袖子。


    张良失笑:“你以为我到现在才想女儿的事吗?放心,我早有安排。”


    怀瑾知道他必然不是事到临头抱佛脚的人,但仍然是忍不住追问。得知张良早早就和刘邦通过气,怀瑾顿时放下心来。


    楚营里有项伯和项羽保护,莺儿的安全毋庸置疑;又有刘邦的许诺,两军交战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莺儿也能安全出来。


    听上去似乎万无一失了,可怀瑾还是忍不住的担心,最后说:“要不咱们提前把莺儿接回来吧。”


    不等张良开口,她马上又补充一句:“就算绑,也把她绑回来。”


    张良无奈的看着她:“好,等议和后,我去接她。”


    缠着张良想出了好几个法子,如何说动莺儿、带回莺儿,等到怀瑾觉得方方面面都没有疑问的时候,她才让人去请桑楚。


    桑楚一到,马上就和张良说:“如果你是替刘邦当说客,大可不必。”


    桑楚狂悖不羁,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动他。张良微微一笑,温润的声音如晒久了阳光的暖玉:“大王确实来过一次,企图让我请你相助,还特意给我夫人送了一盆花。”


    桑楚懒洋洋的支着头,看到大腹便便的怀瑾从里面走出来,她手上拿着一盆金光灿灿的玩意儿,对自己得意洋洋的笑了一声:“你看这花怎么样?”


    收了礼,又笑这么开心,还特意告诉他一声,桑楚内心腹诽不已。


    笑瞅着那盆“花”,他散漫的笑道:“你很喜欢?”


    怀瑾扮了个鬼脸,眉飞色舞的坏笑着说:“自然,我喜欢贵的东西!”


    “明白了。”桑楚哈哈大笑,平静的心再起涟漪。


    任何人里面,不包含赵怀瑾。他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唯一所愿,是希望她能开心。


    金秋十月,汉营再派出使者前往楚营。继前面数次失败后,一个姓侯的辩士成功说服项羽放还刘邦家属,双方约定中分天下,划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归汉。


    定立合约那天,刘邦和项羽在运河边相见,怀瑾便催促张良趁这个时候去把莺儿带回来。


    她分娩不过就这几天了,张良有些放不下心,可绕不过她软磨硬泡,张良只好带着越照等人随刘邦一同前去。


    哪怕张良计划的天衣无缝,怀瑾始终担心会有意外,女儿待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好的。好几年没有见到莺儿,怀瑾心酸的想,孩子的及笄礼她都没有看到。


    当初皱巴巴的、小小的一个女孩儿,如今变成大姑娘了。怀瑾想到这里,忍不住感慨时间流逝之快,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介意be的随意,喜欢he的同志们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到这里就是美好结局,如果还好奇想往后看,那么请听我说:刀!大刀!关公偃月刀!跑!!!!!


    第467章 违父命不负霸王意


    怀瑾在家中翘首以盼之时,张良已在运河旁见到了女儿。


    人质交接,刘邦一家老小被恭请出来,项庄也回到了楚营。


    大事已定,张良无需再跟在刘邦身边谋划,而项羽一看到他,一句多话都没有,直接叫人带他去见莺儿。


    运河的流水缓慢,十多个婢女簇拥着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那里,这个背影比秋水还要静美,张良看着这个背影许久,怜惜、思念缓缓蔓延。


    “近乡情怯?”桑楚从后面走上前来,挪揄道。


    张良弯了弯唇,道:“只是突然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


    身后的两道目光似乎被察觉,莺儿慢慢转身。


    楚国样式的红色瞿衣精致又华丽,衬得她的皮肤似雪一样白,脸上虽有青涩,无暇容颜却足以颠倒众生。


    她脸上没有对父亲的恨,只有平和安然,张良看到她的神情,便知她这几年过得很好。


    莺儿走过来,走到张良面前站定,才娇怯怯的行了一个礼,叫他:“父亲。”


    这父女俩的样貌太过相像,如出一辙的贵气和华美,临水相照般的惊艳。


    桑楚看着这个孩子,想到了那年她软糯的模样。


    只是,这个孩子应当已经不记得他了。


    “你母亲叫我接你回去。”张良说,这样平等的语气,更像是在询问。


    莺儿没有考虑,只是摇摇头:“父亲,我不能跟您回去。”


    “为何?”张良毫不意外,静静的问道。


    莺儿的目光看向远处成群的华盖,人影攒动,她并不能分清他在那里,可满眼的柔情却不加掩饰,她说:“因为我是霸王的虞姬,要一生一世都追随他。”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张良的笑意淡下去,问:“是何时的事?”


    “父亲,您别生气。”莺儿平心静气的看着他,道:“也请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我已经长大,我有自己的判断,可以为自己做选择,我有权选择我爱的人。”


    张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寂静的眼神幽深得吓人,这个孩子的想法,与她的母亲几乎如出一辙。


    半晌,他敛去所有的情绪,开口:“为什么不是别人?”


    他没有用礼法来压迫自己,没有用伦理来训斥她,亦不像项伯舅公那样暴跳如雷,他本该是最生气的那个人,可他只是站在这里,像面对同辈人一般冷静又尊重。


    想起幼时他对自己的教导和疼爱,那颗冷硬的心忽然软下,让她的语气多了些真心实意:“从前,我觉得自己的心生病了,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是他医好了我的病。”


    “世间万物在我眼里都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阿籍是鲜艳的,他是我唯一能看到的颜色。”莺儿的眉眼多了一丝倦怠和郁滞,声音也是绵软无力:“背后有无数人笑话我们,有许多人因我而指责他,可我们从未惧怕过。所以父亲,请不要再问为什么。就像鱼离开水会死一样,我离开阿籍,亦是如此。”


    软弱无力的声音,却有天大的决心,以及隐隐的威胁。


    “我和你母亲,都很担心你。”张良有无数的语言可以反驳她,可是再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之后,让他没法再说出来。


    莺儿说:“请您转告母亲,我如今很快乐。”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昔年的事,无论是您还是母亲,我全都原谅。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让你们伤心难过。”


    桑楚在旁边听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这两个人的孩子,又会以屈求伸又懂先发制人。


    哪怕是威胁,都挑最薄弱的那块软肋。


    张良亦是无言以对,千百种手段,他不能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最终,他只是问:“他是君王,将来会有无数世妇女御,这些你都不介意吗?”


    莺儿扬起一个笑容,笃定道:“他不会,他答允过我。”


    “楚汉交战,也许有一天他会死,你也不怕吗?”张良问。


    莺儿凝视着他,有些自豪:“今天你们是来议和的,怎会再有战争?即便是有战争,他也不会输,他可是西楚霸王!”


    过了会儿,莺儿又说:“天下中分,往后便是太太平平的日子,父亲,这不也是您希望的吗?我的名字,便是您心中的希望。”


    “有两位君王,天下不会太平。”张良说,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让女儿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看着女儿,妥协道:“如果你在这里高兴的话,就继续待在这里吧。我是你的父亲,可我这些年并不称职,唯一可以为你做到的,便是在任何时候,能够保证你的安全。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就叫人来告诉我,我来接你回家。只是,我也需要你承诺我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


    莺儿喜出望外,笑容都轻快很多:“什么事?”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努力的活着。”张良说。


    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莺儿当即应允,可父亲却再一次说:“我要你起誓,用你最心爱的人起誓。”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莺儿决定顺从父亲,她当即道:“楚国最尊贵的天神是东皇太一,我愿向他起誓,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张唐虞都会努力的活下去。如违誓言,便让我心爱之人不得好死,魂魄无存。”


    “别忘记你的誓言。”张良深深的说。


    莺儿点点头,父女有些相顾无言。


    安静了一会儿,莺儿问:“母亲和弟弟还好吗?”


    张良正要回答,项羽已然到了后面。


    沉默了一会儿,张良行了一个礼,项羽急忙躲开,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张良,最后只得说:“成信侯大礼,项羽担不起。”


    张良看着像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作任何回应。


    还是桑楚问:“你已跟汉王谈好?”


    “我与刘季无甚好谈的。”一提到刘邦,项羽的脸冷得跟冰块一般,随即不解的看向眼前两人:“刘季一个无赖,为何能让你们这样的人追随?”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哪里不如刘邦?项氏明明世代权贵,钟鸣鼎食出生的他,究竟哪里比不上一个小县城出来的流氓?为何像张良和侯伯盛这样的人,都能为刘邦所驱使?


    张良一句话都不理他,温润的眼睛泛着寒气,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桑楚只好笑了一声,惫懒道:“我只帮这一回。”


    远处三声军鼓,刘邦要回营了,张良立即行礼告退。


    “我会好好对待莺儿,请你和姐姐放心。”项羽理亏,张良的冷漠神色他只能照盘全收。


    此时见对方拂袖而去,他只能再三坚定的承诺:“我会立她为王后,此生娇宠,永不相负。”


    桑楚意外的看了项羽一眼,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可张良却是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项羽。


    桑楚再一次感觉到,原来儒雅的君子生起气来,也是十分骇人的,犹如杀神。


    这两个男人对视半晌,项羽耐心的看着对方,可张良却是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桑楚挠了挠头,对项羽拱了拱手,然后跟着离开。


    今日的秋风有些萧瑟,空气中夹杂着烧麦秆的香味,还有从运河上吹来的水香。


    项羽目送他们走远,回头对莺儿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我不在乎旁人,我只在乎你。”莺儿的手抚上他的眉间。没有父母的祝福,没有关系,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她便收到了世上最大的祝福。


    项羽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不顾侍女们在旁,他拉着她的手,郑重承诺:“等回了彭城,我就封你做王后,让你做世界上最尊贵的女子。”


    “不管是虞姬,还是王后,这些我都不在乎。”她说,柔美的笑容抚平冷硬的盔甲,让项羽如置身温暖的泉水之中。


    世上对他无所求,一心一意只爱他这个人的,只有她一人。


    而日夜期盼等着女儿回家的怀瑾,听到张良替莺儿和项羽开脱了一堆话后,瞬间涌起了薄怒。


    可张良把女儿的话原原本本告知,让怀瑾只剩下无奈。


    女儿肯原谅她,女儿很快乐,那她还能说什么?她又不是封建社会的老家长,非要棒打鸳鸯。


    只是想到项羽的结局,怀瑾便觉得头都大了,莺儿注定会为项羽伤心,似乎……怎么都避免不了了。


    怔忪时,桑楚歪歪斜斜的笑道:“无论在楚在汉,莺儿都有人保护她,你少操些无用的心。她现在可是楚霸王的宝贝,虞姬之名,在楚国可是响当当的。”


    “什么?”怀瑾以为自己耳背。


    桑楚挑了挑眉,奇怪的看着她。


    “虞姬?”怀瑾头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她的女儿,是虞姬?虞姬就是莺儿?张唐虞?虞姬???


    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怀瑾倏然坐倒在榻上。


    下面似乎流了很多液体,张良瞬间赶到了面前,看到她的裙子已被羊水浸湿,心道只怕要生了,立即把早早备好的稳婆叫了来。


    一屋子里都慌乱起来,怀瑾死死抓住张良的袖子:“不能让她做虞姬!把她带回来!子房,求求你,把她带回来……”


    “好,我把她带回来……”张良见她的脸色苍白,瞬间急得冷汗就冒出来了。


    “先把她抱到卧房去。”桑楚比张良冷静,立即有序的指挥着犬夜叉去准备药材。


    张良不假思索,立即就按着桑楚的指示去做。


    本也是产期内,一应事宜早都准备好了,除去刚开始的慌乱,后面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怀瑾并未挣扎太久,半夜子时,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小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8章 惊来日唤女不得归


    只是这个孩子并没有得到她太多关注,怀瑾的头发全被糊住,她臂弯里的孩子响亮的哭着,她只是紧紧抓着张良的手,一个劲叫他去把女儿接回来。


    央求了没几句,她就昏睡过去。身体已然累到了极致,让她再也支撑不住。


    “成信侯,大王请您过去。”门外有士兵前来通传。


    张良知道刘邦请他过去商议什么,无非是退兵的事,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退兵。


    订立和约,是楚军最为松懈的时候,这时候打上去才有胜的可能,否则等到楚军缓过气来,这仗就会没完没了。


    他不在意撕毁和约是否会遭后人唾骂,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成了背德小人,他只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个太平盛世,可……想到女儿,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劳烦你帮我照看她一会儿。”张良把家中的事交托给桑楚,然后去了刘邦府署。


    在府署大门处,张良遇到了陈平。


    陈平似乎早早就等在了这里,一看到他立即迎上来。


    “他们所有人对回南郑没有任何异议,我刚一提出追击,反倒被十来个人唾骂。”陈平一见到张良,立即严肃道:“若还有人可以劝动大王追击楚军,我相信唯有成信侯能做到。”


    张良负手站在台阶上,一丝犹豫闪过。


    陈平如何察觉不到?因此他激动道:“楚军现在松懈退兵,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将来……大王再难成就霸业。我们身为臣子,既然看到了这个结果,如何能不相劝?千秋霸业,百载盛世,只看今日了。”


    “百载盛世?”张良喃喃低语,脑海中闪过这些年的无数人和事。


    从东周王室衰弱至群雄争霸,再到今时今日,足足五百多年的混战,难道真的要永无宁日吗?


    有一瞬间,他想象到女儿幸福的笑容,她会穿上美丽的嫁衣站在项羽身边,她也许会生一个可爱的小孩。


    可很快,他想到韩国的覆灭,父母的死去;还想到他曾经见过的百姓,他们都在努力的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挣扎着欢笑;他想到这几年战争中牺牲的人,落入睢水中的十万士兵,密密麻麻的尸体将那样湍急的河流都堵停了……


    雾蒙蒙的阳光从云端照下,肥沃的土地上全是鲜血与尸体。


    闭眼调息,张良的眼睛渐渐清明且坚定,他看向陈平,微微一笑:“一起进去吧。”


    鸿沟议和后,项羽引兵东归,刘邦下令全力追击楚军。而张良则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再一次去了齐国。


    临出发前,张良去看了刚醒过来的怀瑾,把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了她。


    可妻子没有生气,没有埋怨,只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唯一要求的,便是要提前把莺儿接回来。


    “即使真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候,莺儿也不会有事,大王允诺我,不会伤她分毫。”张良不明白她这会儿的执着。


    “不!要尽快把她接回来,不能等到最后那一日!”怀瑾深深的恐惧,刚生产的虚弱身子打起冷颤,让张良不知该怎生是好。


    最后只能郑重答应她,当着她的面吩咐越照带了一队人马出发,又亲自写了手书让越照带去。


    等张良亲自把方方面面都做妥帖了,只带了韩念一人赶往齐国韩信那里。


    怀瑾尚在坐月子,可却是心神不宁,孕期的白胖迅速下去,她整个人消瘦得如同骨架子。


    桑楚不解:“项羽绝不会伤害她,刘邦也答应保全她,你究竟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怀瑾无力的摇摇头,她都不知如何说。见她一径沉默,桑楚只得说:“你不相信别人,总得相信你的夫君。”


    “子房再厉害,也只是凡人。”怀瑾望着怀中安睡的小家伙,眼眶发酸,谁能与天抗呢?她只能拼尽全力去尝试,能否从天命中偷来她女儿的性命。


    看到桑楚散漫的笑脸,怀瑾忽然抓住他:“你能帮帮我吗?帮我把她带回来。”


    桑楚笑了一声:“尊贵的夫人,你把我当成你们张家的什么人了?”


    怀瑾顾不上脸红,只是恳切的再次央求。


    桑楚没有办法拒绝她,第二日骑上一匹快马去追赶越照等人的行程。


    楚汉现在战于固陵,来回最多半个月,怀瑾心道这半个月恐怕又要寝食不安了。


    怀里的孩子不谙世事,安宁恬美的睡颜稍稍抚慰了她的心。怀瑾把脸贴上去,想到十五年前女儿的出生,那时莺儿是她仅有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了小儿子的脸颊上。


    孩子似有所感,憨态可鞠的挥了挥拳头。


    “喂!你怎么又哭了!”犬夜叉端着补药走进来,看到她泪水连连的模样,瞬间就有些不耐烦。


    不疑噎了一下,回头呵斥:“你怎么跟我阿母说话的!”


    犬夜叉耸耸肩,表示自己是一时着急,然后把补药放在了床边的矮桌上,半大少年语重心长的劝:“坐蓐要是养不好,以后有可能留下病根,你要是不想早死,就老实一点!”


    明明都是关心,话却不中听,不疑已经说过他许多次了,这回只好朝天翻了个白眼。


    见怀瑾撑着床坐起来,不疑就坐过去,把补药端起,一口一口的喂母亲。


    她最不喜欢唧唧歪歪喝东西,儿子是好意,她很给面子的喝了三口,然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不疑看着母亲豪迈的模样,咧着嘴笑了起来,低头看了看弟弟,不疑怜爱的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笑道:“弟弟长得很像阿母呢!”


    三个孩子,这个小家伙是最像她的,想到他一出生自己把全副心神都给了大女儿,怀瑾便有些内疚的在他脸上亲了亲。


    这一亲就把孩子闹醒了,小儿嘴巴一瘪,然后响亮的大哭。


    外面阿燕一听到孩子哭声,立即就领着年轻的乳母进来,不一会儿屋里就传来孩子喝奶的嘬巴声。


    满屋子的人看着小家伙,怀瑾却又出神了,她的目光无神的落在前方,神思已飞到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她夜以继日的祈祷中,半个月后越照等人回来了,然而并没有把她的孩子带回来。


    越照告诉她,楚汉这会儿又在固陵交上手了,项羽小胜。而他们绕过汉营直达楚营,项羽听闻他们的来意,客客气气把他们请进去。看了张良的手书之后,又亲自把莺儿叫了出来,可莺儿却表明自己不愿离开。


    两军交战,能在进入楚营后又平安出来,已是项羽给了张良天大的面子。


    越照看着女君暗淡无光的脸,忙道:“不过侯先生没有随我们一起回来,他偷偷留在了楚营,说一定会把少君给您带回来的。”


    怀瑾一个哽咽,顿时对桑楚充满了感激。


    然而又过几日桑楚也归来,莺儿却还是没有被带回来,桑楚还带上莺儿亲自写的信。


    见怀瑾迫不及待的把信抢过去,桑楚说:“你这个大丫头,性子跟你一样倔,我夜里偷偷潜进去把她都绑起来了,她真的敢咬舌自尽。”


    怀瑾心一抽,桑楚又道:“放心,我哪里会让你的心肝宝贝出事!”


    她含泪道了声谢,低头端详女儿的信,信上的小篆秀美圆润。怀瑾笑出了眼泪,这是女儿的字迹,她认得的。可往下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只有一句话:母亲,幼时您曾给女儿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那日听张良转达女儿的话,她还觉得这个丫头条理清晰,心智成熟,可看着这行字,怀瑾却顿时火得想把她捉回来打一顿。


    这不成熟的一封信,怀瑾顿时觉得莺儿现在是被鬼迷了心窍了。可想把莺儿带到身边,她却又无计可施。


    脑袋一瞬间开始剧痛,怀瑾皱着眉在后脑勺上拍了几下。


    桑楚失笑,拿出银针给她扎了两下,然后道:“都劝你多少次了,不要瞎操心!汉王亲自答允的,又有谁敢动她一下?”


    “你们哪里懂得……”怀瑾心灰意冷的答道。


    桑楚置之一笑,越照等人却是觉得她庸人自扰。


    在楚,莺儿是楚霸王的虞姬,受重兵保护;在汉,莺儿是成信侯的掌上明珠,是汉王发话一定要保下来的人。


    说句夸大的话,这场战争中任何人都可能随时丧命,唯有这位是绝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


    见所有人都不理解她,怀瑾只好把一切话全吞进了肚子。


    如此到了十一月,怀瑾出了月子,张良的消息也传了回来。韩信、彭越这两路军已被张良策动,全都赶向战场。张良在信尾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会把女儿平安带回来。


    她坐在院子里,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空落落的。


    思之抱着小儿子坐在甘罗身旁,给一点神志也无的甘罗说着笑话;不疑和甘琪在廊下练剑;犬夜叉在角落里睡懒觉……怀瑾心中一痛,莺儿也本该是这安宁院子里的其中一员。


    桑楚只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便把她手中的信抽出来看了一眼,想转移她的视线:“看来中原很快就要太平了。”


    “嗯。”怀瑾沉默的笑笑。


    日光静悄悄,桑楚看着她尖削的下巴,说:“我要走了。”


    “嗯?”怀瑾目光立即聚焦,问:“你去哪里?”


    “不知道,”桑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天高云淡的疏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笑着看看怀瑾,道:“也许会继续出海,去看看新的风景。”


    听他的语气,似乎早早就有这种打算了,至于为何碍到今日才说,怀瑾心知肚明,对桑楚充满深深的感激。无论多么想留下他,怀瑾也只能微笑:“现在兵荒马乱的……”


    “我何曾惧怕这些!”桑楚的目光深切。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9章 如故前缘离别终曲


    怀瑾黯然:“你准备何时走?走之前喝一顿离别酒吧,不然你下一次回来又不知何时了。”


    “今日就准备走了,”桑楚说。


    怀瑾吃了一惊:“这么突然?稷嗣君那边你也还没道别吧……”


    “他活到这个年纪,早已万事看淡,无所谓告不告别。”桑楚站起来,黑色的短打因为久坐而多了很多皱褶,他随意掸了掸,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觉得……可以离开了。”


    她已平安生下孩子,和张良也夫妻情深,至于她的忧愁——不应该由他来开解。


    他们一家子的事,他也不能过多干预——她往后的人生,不属于他。


    桑楚说:“你家的好马,我带一匹走,就当是你和张良的谢礼了!”


    怀瑾没有反应过来,桑楚已经去了马厩,一会儿他牵着一匹青色的老马到了门口。


    犬夜叉看到他牵马,远远问了一句:“侯先生,你又要出去啊?”


    桑楚本就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院子里的人只当他又要去哪里办事了,没有人多嘴过问。


    怀瑾的头脑短暂的空白了一下,立即走出去,愣愣的问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又露出不大正经的笑:“嗯,走了。”


    连离别,桑楚都与旁人不同。


    怀瑾想到多年前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又利落的消失不见。如今也是,忽然而至,性起时又离开。


    他是真正洒脱之人,怀瑾一瞬间就释然了,不由有些羡慕起桑楚。


    “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怀瑾绽开一个笑容,暖阳一般温暖。


    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桑楚摇摇头:“没有。”


    “那你……保重。”怀瑾说。


    她至今也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他的过去,只知他的洒脱不羁。他活得如此随心所欲,任何世俗都无法束缚他,也没有什么感情能牵绊他,他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怀瑾没有说再见,她知道也许不会有再见那一日,可她与桑楚之间的故事在时间长河中溅起过小小的水花,无从磨灭。


    只要她心中永远记得,那便是对桑楚最好的祝福。


    桑楚上了马,她就忍不住说:“人间寂寞,祝你这一次出游,能找到一个同行的伙伴。”


    “我曾遇到过最契合的伙伴,已经足够了。”桑楚立于马上,仍是那件洗得有些褪色的黑衣短打,一双朴素无华的皮靴踩着鞍,指关节粗大带着厚茧的手勒着缰绳。


    桑楚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调转马头沿着大路前行。


    他愿意护送一面之缘的犬夜叉回中原,本就是存了再见她一面的心思。


    想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帮她化解了危难,照顾她平安生下孩子,桑楚答应了她的一切请求。


    他知道有张良在,她的以后会平安顺遂,她会和张良白头偕老,儿女绕膝。


    确定了她的幸福,他仍要走上自己的道,他的归宿是不知何时能见到尽头的长路,他也要继续走下去了。


    桑楚没有回头,可他耳力极佳,他没有听到怀瑾转身的脚步。


    笑了笑,他从袖袋中摸出两个圆头小罐子。雕刻在圆盖子上的两张笑脸,一张是她,一张是他。


    刻着女子五官的盖子,显然是经人长年摩挲,都有了晶莹的光泽。


    你也保重,赵怀瑾。


    怀瑾看着桑楚慢悠悠的往前行,一人一马最终消失在了视线里,她默默的垂下眼睛,转身进了大门。


    “阿母,侯叔叔去哪里了?”不疑从桌案前抬起头,问道。


    他应是去找什么好玩的地方,求品那里的美酒,认识新的朋友去了。


    怀瑾微微一笑,看着儿子的背有些弯,道:“看书的时候坐直一些,回头把眼睛给看坏了。”


    不疑点点头,立即坐正了身子。


    看了一会儿小儿子,把他哄睡了,怀瑾和院里的人用过了饭,便准备回房歇下。


    穿着寝衣坐在铜镜前拆头发,怀瑾发着呆,心不在焉的把束发的簪子放进妆奁盒里。开合之间,余光中瞟到盒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狐狸面具,怀瑾一怔,把面具拿起来。


    是上了年头的东西,面具上的色彩都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她疑惑的嗯了一声,这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琢磨了一会儿,她把狐狸面具放在了一旁,独自歇下了。


    第二日起床,她拿着老旧的面具把家里的人问了一遍,都说不知道。能进她卧房的就这几个人,怀瑾哄小儿子时发了很久的呆,最后终于意识到,这个面具可能是桑楚留给她的。


    桑楚把这个给她做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吗?怀瑾又思量了半日,还是没有头绪,最后决定不想了。


    她打开一个落锁的盒子,把这个面具放了进去。盒子里还有老旧的排箫、满身裂痕的玉簪、发黄的绢布、落灰的香囊、精致的金锁……


    这些年的记忆都尘封在这里了,怀瑾趁打开了,特意把盒子清理了一下,把这些陈旧物件上的灰全都擦掉,她再度上了锁。


    旧物承载着过往的精彩,怀瑾有时看到这些,便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


    记忆里的鲜活色彩,永不会因岁月而积灰。


    过往种种,恍如隔日,却已经年。


    入冬后,怀瑾又收到了张良的来信。


    张良道他去了战场上,信中再三交代说他一定会把女儿平安带回,让她宽心。


    信的末尾又把小儿子的名附上:辟疆。


    张良说,写信时刘邦在旁饮茶,听闻他的次子出生,兴致勃勃给起了这个名字。


    辟疆,开辟疆土。怀瑾本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可听到是刘邦起的之后,瞬间翻了个白眼,立即回了一封满是吐槽的手书让送信的士兵带回去。


    “辟疆,想不想阿父啊?”怀瑾拿着一个七巧板逗弄小儿,不疑抓住七巧板的一角,死死不放手,怀瑾忍俊不禁,在他脸蛋上轻轻戳了一下。


    这个冬日比往年更加严寒,空气里满是肃杀,汉军营里士兵们操着长矛铁戈在雪地里演练,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汗流浃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认真与严肃。


    如无疑问,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四年的楚汉之争,成败在此一举。


    他们渴望胜利,渴望荣耀;他们等待着胜利之后的封赏;他们想象着多年没有回过的家乡……


    必须要拼尽全力,才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因此士兵们没有偷懒,哪怕手上生了红肿的冻疮,也没有人喊苦。


    张良穿着厚重的貂裘站在火盆边,跳跃的火焰把他的脸映红,他端着一碗羊汤听韩念汇报进程。


    韩念口吃严重,说得磕磕巴巴的。


    张良喜欢听韩念说正事,因为他说得慢,话语停顿时给了张良思考的时间。


    听到韩念说齐王已攻下彭城,张良打断,问:“韩信是哪一日攻下彭城的?”


    韩念一愣,把手中的竹简又看了一遍,然后羞愧道:“我这就……去去问。”


    张良淡淡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暖汤,看着韩念匆匆出去。


    片刻后韩念回来,说得更仔细:“一个月前,齐王带兵南下,于十五日前攻下了胡陵和薛县,在五日前攻下了楚都彭城。”


    “在彭城抵抗的将领是楚左尹项伯?”张良虽是问,但语气里满是笃定。


    韩念点头:“楚左尹项伯、右司马项佗……都已被俘。淮南王……英布给齐……齐王送去信件,希望齐王、杀了项伯,我,派人、把信截了。”


    一面说,一面把一个竹信筒递过来,张良接过抽出一看,果然是英布的字迹。


    项伯杀了英布妻小,英布对他恨之入骨。可英布妻小被杀这事,实际上项伯冤得很,被好几方势力暗算,楚国以为英布已经投汉,项伯才会痛下杀手的。


    而这好几方势力中,恰好他也是其中一员,因而那一年项伯与他决裂,他送去的信件一封回信都没有。


    “这件事做得好。”张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然后把信扔进了火盆中,火舌喷着杏子将绢帛吞噬殆尽。


    项伯对刘邦有恩,战争结束后,项伯必然会有封赏,他必须确认老友能活到那一日。


    “都是、君侯神机妙算。”韩念敬佩道,能这么快把英布的信件截下来,还是因为张良提前预料到了,一直派人盯着英布帐下的驿卒。


    张良不置可否,把热汤饮尽,然后坐到了桌案边。


    见张良铺开绢帛,韩念便知他要写信,立即就想过去替他磨墨。可惜张良速度更快,他滴了水到砚台上,拿起一块残墨飞速磨了两下,然后提笔疾书。


    很快,张良把笔放下,将湿漉漉的字迹晾干,把信塞竹筒里交给韩念:“尽快把这封信送到韩信那里。”


    韩念接了竹筒,一句废话都没有转身出营帐,去找成信侯豢养的驿卒。估摸着与刘邦约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张良也起身,径直去了刘邦的王帐。


    刘邦正坐在炭炉边烤肉,比起将士们的凝重,他看上去格外放松。张良一进去,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便知刚刚有大批武将来过。


    “子房,来!”刘邦看到他,爽利的把刚烤好的羊腰子递上去。


    “还是大王自己吃吧。”张良微笑婉拒,膻腥之物并非他所爱。


    刘邦嘿嘿一笑,把羊腰子送到自己嘴边,不忘自己捧场:“这可是好东西!”


    一旁的刘盈见状,微微有些吃惊。


    旁的臣子虽也与父王笑闹,但更多时候还是充满了对君上的顺从敬意,但成信侯在父王面前,似乎并无多少惧意,这一君一臣,反而像是默契的老友,哪怕樊哙姨父和父王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刘邦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道:“再有两日,韩信、英布、彭越、刘贾的军队就能与我们汇合了,七十万汉军打十万楚军,多久能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0章 救骨肉弱体赴垓下


    “就这个月了。”张良站在火盆边,平静的回答。见刘邦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张良浅浅一笑:“大王叫我来这里,只是想问这个吗?”


    刘邦瞟了他一眼,抹了一下嘴巴,说:“子房,寡人心里担心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刘盈只以为他在担忧即将到来的大战,听闻那楚霸王的士兵各个勇猛,曾在巨鹿以几万兵力破了二十万秦军。哪怕他听到汉军有七十万士兵,刘盈也觉得不够。


    正在暗自替父亲担心,却听到这位儒雅贵气的成信侯淡然开口:“韩信毋需担忧,大王前两次是怎么夺走他兵权的,这次依然可以如此做。英布性多疑、善变、意志不坚,战场上能为名将,但却难以在朝堂上斡旋。唯有彭越,重信守义最得军心,他手下那几万人唯他是从,想夺权很困难。”


    刘邦点点头:“你与寡人不谋而合,那依你看,将来该如何对待彭越呢?”


    刘盈一惊,他们忧虑的事竟然这样远……默默想了一回,他明白了自己与父亲的差别。


    若他在父王的位置,他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看到父亲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言谈江山大事,刘盈顿时有些萎顿,他大概是永远没办法成为父亲这样的男人的。


    “彭越的义气是他的立身之本,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以大王心智,必然知道该如何做。”张良神色淡然,眸中闪过一丝悯然。


    刘邦吃完东西,擦了擦手,问:“你是否觉得寡人翻脸无情,过河拆桥?”


    “从古至今的君王皆是如此,兔死狗烹。”张良微笑着直视他,刘邦脸色微变,随即又听张良道:“唯有如此,才能坐稳九五至尊的位置,心慈手软的人,当不了皇帝。”


    刘邦一思量,认同:“是这个理。”


    然而话锋一转,他犀利的问:“你既知晓寡人心事,不怕寡人将来也如此对付你吗?”


    “当年在薛城,大王深夜来见臣,臣已将此生所求都告知。”张良弯了弯唇:“大王所求,亦是良所求,所以良愿跟随大王成就王业。既是风雨同舟,大王又怎会对付臣?”


    “人是会变的,”刘邦深深的看着他:“当初寡人从芒砀山起事时,想的也不过是做个君侯,那时还觉得自己所愿遥不可及,可当寡人拥有了第一支军队时,寡人已便不满足于此。子房,寡人是如此,你是如此吗?”


    刘邦不动声色的试探,张良丝毫不为所动,他从容道:“当初所愿,亦是现在所愿,良从未改变过。臣为之所牺牲的,大王应该都明白。”


    他为之牺牲的……刘邦想起来,身躯一震,猜疑尽去,只剩钦佩。


    当初他势微,张良拒绝强大的项家,选择了一条不辨明暗坎坷曲折的小路,这是张良最初的牺牲。


    过往诸多事迹不提,只论如今,张良不顾他在楚营的女儿,鼓动他发兵击楚,邦便觉得敬佩。


    张良的所愿……张良的所愿,刘邦有些羞愧,起身一揖:“子房有圣人品格,刘季自愧不如。”


    “大王谬赞,臣哪里敢比肩圣人!”张良摇头失笑,觉得刘邦实在太过夸大。


    顿了一下,他又道:“若论圣人,当属大王,给苍生带来福泽和安宁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


    当初那么多豪杰,理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人,只有刘邦和尉缭。刘邦想要的王图大业,和百姓牢牢捆绑在一起,不容割裂。


    聪明人的夸奖总是更容易让人高兴,刘邦顿时喜笑颜开,在张良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寡人疑心病重,子房不要介怀!”


    他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反而多了些无赖的坦率。


    张良微笑,项羽恐怕是绝对做不到如此的。想到项羽,张良眉心微蹙:“臣的女儿……”


    张良这般毅然的人,提他女儿的事已经三次了。他不求名利、不求地位、不求财富,一心为自己筹谋,刘邦哪里敢让他寒心?他道:“适才武将都在此,寡人已让他们晓谕三军,万不能伤你掌珠。”


    尽管已跟他保证过多次,可张良似乎还是踌躇,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刘邦大笑:“子房,你便把心放实了。不过寡人也懂得,太子在楚营时,寡人也是如你这般。”


    他满面笑容的看向角落里的刘盈,却看到嫡子文弱的脸,束手束脚的站在角落里聆听,刘邦顿时觉得有些不顺眼,呵斥道:“身为太子,半点仪态也无!”


    刘盈对父亲是又孺慕又畏惧,听到这么一声就更加紧张了,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刘邦顿时有些来气,叉着腰对儿子一阵呵斥。


    张良见刘盈满脸涨得通红,便告辞退下了。


    回到营帐中,下属送来荥阳的信件。知道是妻子寄来的,张良就有些抑制不住笑容。待看到信中的内容,怀瑾对刘邦各种挖苦,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什么起名废啊,看得张良数度笑出声。


    营帐戍守的士兵们忍不住往里瞄了两眼,纷纷露出了笑意。能让清冷的成信侯笑这么开心,想来胜利在望了,两个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在全体汉兵的希冀中,深冬腊月之时,十万楚军被逼退至垓下,被七十万汉军围住。


    楚军兵少粮尽,接连交锋数次,都败于汉军主力韩信之手。


    整个荥阳,怀瑾是最先听到这个消息的。


    无他,只因张良从前线寄来一封信,她才能如此快速地知道局势。


    而张良信中的内容,也让怀瑾准备出发去垓下。信中交代,张良数度派人入楚营接莺儿,可苦劝不动莺儿,项羽又道除非莺儿自己愿意离开,否则不会允许任何人带走她。


    张良在信的末尾,要她立时赶到垓下,他已与韩信说定,放她进楚营说服项羽,让她强行把莺儿带走。


    其实何须张良交代,她光是看到垓下这个地名就快魂飞魄散了。


    把家里的事全都嘱托给不疑和思之,把小儿子抛给乳母和阿燕,她立即就让越照去点几个随从送她去垓下。


    可越照却觉得有些奇怪:“君侯是少君的生父,他要强行带走少君,楚霸王怎会不允?”


    “你跟着子房这么多年,子房和项家的恩怨你应当清楚,当初议和时汉王都不敢派他去商谈!”怀瑾急得语速飞快:“如不是到了危急时候,子房怎会让我过去?”


    这么听她一说,越照似乎也无法反驳,只是还是觉得不对劲。他虽跟随张良,但张良心里想什么他从来无法揣测,也说不出所以然,但只是本能的觉得,张良不会叫刚生产两个月的她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可是不等越照求证,怀瑾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


    女君的命令,怎能不从?越照无法,只得立即出去点人。


    “乖孩子,这里的一切,阿母就交给你了。”怀瑾看着儿子,重重的拍拍他的肩:“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就去找萧丞相。”


    不疑重重的点头:“儿已经长大,可以替阿母分忧,阿母放心去接阿姐吧。”


    怀瑾鼻子一酸,抱着儿子的脑袋重重亲了一下,不疑瞬间害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怀瑾又不舍的亲了亲小儿子,一再叮嘱阿燕好生照顾,又要犬夜叉照顾小儿的饮食。


    可犬夜叉却不容置疑:“我跟你去。”


    怀瑾当然不舍得让医术卓越的犬夜叉跟着自己出去,她的心牵在孩子们身上,恨不得一切好的都留在这里。


    可她说了几遍让犬夜叉照顾辟疆,可犬夜叉还是坚持:“甘罗先生让我不离你左右,我要做到,如果你不让我去,我也会偷偷跟去。”


    看来不答应他,只会浪费时间,无法,怀瑾只好让他去马厩里挑了一匹马。


    张良的信寄到荥阳不过半日,她便踏上了路途。


    一骑二十来个人顶着风雪往东边赶,靠着成信侯的符节,沿途城池纷纷放行。


    大雪连下三日,怀瑾在雪停时分赶到了垓下。


    按着张良给出的位置,怀瑾在傍晚时找到了驻扎在沱河边的军营。报上名姓,汉兵立即把她放了进去,不多时,韩信过来与她相见。


    “子房呢?”一路紧赶慢赶,这会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你真的来了……”韩信阴郁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他看了怀瑾好一会儿,微微低下了头。


    怀瑾觉得他的表现有些怪异,不解的看着他,韩信缓慢道:“成信侯在西边的阵营,距此十里,你……”


    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韩信说:“你先去找你女儿吧,再晚恐怕来不及,汉王随时会下令突围。我把防地打开,放你进去。”


    “多谢你。”怀瑾放下心来,有韩信相助,总算是万无一失。只要提前把莺儿带出去,是不是可以让她避开自刎的结局?


    韩信别开眼睛,没有回复。


    韩信向来沉默寡言,她初认识时这人已是这样,怀瑾也不觉得奇怪。


    沉默了许久,韩信站起来:“走吧,跟我来。”


    韩信带着她和越照等人穿过营地,往一处矮坡行去,成百上千的士兵以盾牌立于身前,用人墙堆出一道防线。而在不远处的地方,楚军士兵同样以身体呈墙对峙着汉军。


    “你自己过去吧。”韩信看着远处的火光,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1章 乱方寸落虎狼群中


    越照望着那边石雕般的楚军,越照皱起眉:“夫人,这样过去,恐有危险。”


    她哪里能不知?正思量着,韩信又犹豫着开口:“要不,还是等到下一次突围时……汉王已下令,无人可以伤害虞姬……”


    “子房如果不是实在没把握,不会让我过来的。”怀瑾眼睛一沉,下定决心,阿籍……总不会伤害她的。


    把身上的短剑扔掉,令越照在原地等待,她朝着那排楚军过去,犬夜叉如如幽灵一般跟在她身后。


    走了几步,韩信忍不住轻声叫她:“怀瑾……”


    可她精神高度集中,没有听见韩信这微弱的一声。


    她举起双手,小心的往前走,夜色中楚兵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似乎在猜测是不是什么阴谋。


    觉得距离足够让对方听清了,怀瑾大声喊:“我是虞姬之母,请替我通报。”


    这些士兵不为所动,可她看见有一人从队伍中脱离,往一个营帐中跑去,怀瑾顿时松了口气。静静站在这里,怀瑾满心焦灼。


    霸王别姬,哪怕她还没有学到历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段典故,她如何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


    看着重重楚军,她蓦地想到那时桑楚拦在她身前说的那句话。


    千军万马又如何,她要救她女儿!


    回头再望了一眼身后,数不清的汉军用盾牌堆成一面墙,韩信稳稳的站在那里,给了她莫大信心,怀瑾心中越来越定。


    张良绝不会让她涉险,必然是和韩信商议妥当了,况且凭她曾对韩信的帮助,韩信一定会护住自己的……


    刚想到这里,怀瑾忽惊出一身冷汗,张良绝不会让她孤身涉险!


    此时面前的士兵忽然让出一条道,怀瑾只好压下满腹狐疑,带着犬夜叉走进去。


    整个楚营一片死寂,每个士兵都带着一种无言的丧气,怀瑾被引到一处硕大营帐。


    刚到跟前,她听见女子歌唱的声音。


    “……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怀瑾听到项羽的一声大喊,同时还听到铁器坠地的声音,她顿时面色苍白,不顾一切的掀开帘子闯进去。


    地上有几滴血花绽开,莺儿软倒在项羽怀中,她美丽雪白的脖颈被鲜艳的红色覆盖,项羽正不可置信的捂着她的脖子。


    “莺儿,你瞧!你瞧!你阿母来了!”项羽看到怀瑾,铮铮男儿竟落下了泪。


    “……死,也不走……你别想赶我……”莺儿绝望的笑了一声,似开在绝望之地的曼珠沙华,既绝望又美丽到了极致。


    “莺儿……孩子……”怀瑾头脑空白的过去,跌坐在地上,狠命把女儿抢过来,对着项羽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可莺儿的眼睛却死死黏在项羽身上,怀瑾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住,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肉都被剜掉了一块。


    还是改变不了历史么?她放声大哭,可这是她的女儿啊!她恨不得自己去死!


    “别哭,还没死!”犬夜叉反应过来,立即把住莺儿的脉,察觉到脉搏还算有力,他推开项羽的手去查看伤口。


    忽然的,犬夜叉一喜,推了推赵怀瑾,他道:“喉管压根没被割开,还有救,别急着哭了!”


    幸而他有随身携带银针的习惯,犬夜叉当即替莺儿扎穴止住血,然后撕下干净的布将脖子上的伤口缠住。


    “我身上没带药,得快点出去医治。”犬夜叉沉声说。


    怀瑾擦擦眼泪,想去抱女儿,可十五岁的女孩身型与成人无差,她哪里抱得动?一


    个踉跄差点摔了,犬夜叉扶稳她,然后把莺儿抱了起来。


    “阿籍……”莺儿气若游丝,双手却又紧紧抓住项羽的衣服。


    项羽忍住悲痛,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会没事的,我保证,你会活着见到我。”


    “一定要……活着……阿籍……永远不会骗我……”因为失血,莺儿的嘴唇苍白,她失了所有力气,歪倒在犬夜叉的怀中。


    “我们走!”怀瑾果断的带着犬夜叉出去。


    “姐姐——”项羽叫住她,悲愤绝望的声音让怀瑾心中一颤。


    她停下脚步,回头着项羽,他曾是个飞扬俊朗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行至陌路的霸王大相径庭。


    急促的呼吸因这一声姐姐而停顿,怀瑾复杂的望过去。


    项羽看着她咧嘴一笑,眼中逐渐带上了决然。


    “对不起。”


    “谢谢你。”


    “让她好好活下去。”


    对不起,没有照顾好你的女儿;


    谢谢你,让我能够没有顾虑的去战,他再也无所畏惧。


    怀瑾泪如雨下,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那个骄傲自由的少年,他乘风而来,要逆风而去。


    这是他——西楚霸王的宿命,谁也不能更改。


    收回目光,她含着泪大步往外走。


    那边韩信看到她毫发无伤的从楚营中走出,看到楚军防线打开又关上,他陷入了煎熬。


    “还不动手?”有一个士兵低声提醒。


    韩信冷冷的回头看了这人一眼,这人顿时有些胆寒的瑟缩了一下。


    就在韩信犹豫之间,怀瑾已经把孩子带了回来。


    越照没注意到韩信那边的不对劲,看到三人全须全尾的回来,立即高兴的迎上去。


    “给我一处干净的营帐!”怀瑾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对韩信恳求道。


    韩信站定不说话,他身旁一个士兵站出来:“请张夫人随小的来。”


    怀瑾不疑有他,一行人跟着这个士兵前行。


    可这个士兵带着他们七拐八绕,反而远离了营地,到了一块空地。


    越照察觉到了不对,当即停下:“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怀瑾不住的喘息着,心中狐疑不已,只见前面黑暗处走出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身穿铁甲,手持长剑,半张脸都是胡子。这双满是恨意的眼睛,让怀瑾感到一瞬间的眼熟。


    怀瑾虽没认出这是谁,但觉得不对劲,立即回头叫道:“韩信!”


    韩信也从阴影中走出来,以沉默之姿堵在后方面对他们。而前面那个男子身后也渐渐有更多的士兵走出来,看燃烧的火把,至少有百人之数。


    越照感觉到了危险,立即招呼兄弟们拔出了剑。


    “赵怀瑾,你不认得我了吗?”面前的这个男人,连声音都这样耳熟。


    他又走近了些,借着火光,怀瑾的眼睛越来越惊骇:“是你……杨端和!”


    在咸阳恨了她十年的男人,鬼魅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怀瑾顿时毛骨悚然。


    “是我!”杨端和逼近,在越照的铁剑下停住,他阴森森的盯着怀瑾:“当年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数年过去了,你可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在最好的年华被你害死,你可还记得?”


    那个被她害死的无辜女子,叫什么名字?怀瑾已然不记得了,可面前的杨端和却如索命的恶鬼一般。她没有想到,快三十年了,杨端和居然还是阴魂不散。


    她以为,秦朝灭了,从前那些人也全都死去了,谁曾想!


    “这些年你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个世上享尽喜乐,与相爱之人相守有儿有女。你可曾想过,阿情本也是可以这样幸福生活的!”杨端和拔出剑,目露凶光。


    怀瑾慌乱的连退三步,求救的望向身后的人:“韩信——”


    “谁也救不了你!”杨端和大喝一声,朝越照迎头劈去。


    下邳游侠出身的人功夫怎会不好?越照一闪身,瞬间就躲开了。


    “韩信?”怀瑾不敢置信。至此也终于明了,原来是针对她设的一个局!布局人是谁?能支使韩信,还能把杨端和找出来?怀瑾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为女儿的事冲昏了她的头脑,怀瑾低下头,须臾间过了几百个想法,可第六感告诉她:今天只怕凶多吉少,生死难料了。


    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女儿,怀瑾果断的跪在地上给杨端和磕了几个头:“你我的恩怨,与我女儿无关,你若还是男人,请让我女儿离开。”


    那个领路的士兵冷笑一声:“休想!你会亲眼看到你女儿死在你面前,你要连死都带着遗恨不甘!”


    这样深的恨意,让怀瑾齿冷。


    她也曾这样恨过人,自然知道那样的力量有多可怕。


    咽下一切疑问和惧怕,她面向韩信磕了三个头,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韩信,看在从前的交情,请你放我女儿离开。”


    韩信阴郁的眼睛里都是痛苦,双手攥成拳挣扎许久,他走上前一步。


    领路士兵当即尖声道:“韩信!你别忘了霏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韩信硬生生站住,指甲戳破掌心,指缝渗出淅淅沥沥的鲜血。


    怀瑾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一次哀求:“当年淮阴相遇,我赠你钱财!你与香草私奔,是我助你们安身!你被征民夫,是我替你缴银钱并把你引荐给我舅父!韩信,今日我携恩相求,求你放我女儿一条命!”


    韩信几乎把掌心戳穿,他默默看向杨端和,说:“冤有头债有主,她女儿才十五岁。”


    “阿情也死在十五岁……”杨端和漠然相对,看了一眼那个少年抱着的少女,杨端和动了恻隐之心。


    “你离开!”杨端和对犬夜叉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2章 以命换命与天道争


    犬夜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把莺儿放在越照手上,意思不言而喻。


    怀瑾不管谁带女儿走,只要女儿能走就行,她失态的冲越照大喊:“走啊!”


    越照犹豫一瞬,把莺儿放到另一名士兵手上,同时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这个士兵郑重的点头,然后抱着莺儿朝着杨端和指的一个方向离开,没有人阻拦。


    “杨端和,杀了我,你可知你有什么下场!”没有了桎梏在身旁,怀瑾胆子大了不少。


    看到他身上穿的是汉营将领的铠甲,她半是哀求半是拉拢:“你如今也已重新开始,何必那么执着于从前的恩怨?我夫君是汉王重臣,你若愿意化干戈为玉帛,我夫君必会以高位相酬,封侯拜相亦是有可能。男儿立于世,应当建功立业,为家人为……”


    不等她说完,杨端和阴森森的笑了一声,打断她:“别白费口舌了!”


    杨端和眼底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意,她一颗心直坠于深渊。


    与此同时,越照等人也都拔出剑严肃对阵。


    杨端和盯着怀瑾半晌,举起手,那只大掌轻轻一摆,后面的士兵全都无声的拔剑上前。


    怀瑾亦拔出了腰间的短剑去厮杀,可是她们不过二十人,哪里敌得过这么多士兵?


    越照守在她身前,几乎杀红了眼,一身黑衣如浸了水一般。


    犬夜叉则拉着她的一只手,替她解决身后的危险。她被护在中间,身边的人将危险隔绝。


    可是,双方人数太过悬殊,怀瑾晓得这大概坚持不了多久的。


    很快,从荥阳带来的士兵很快全都倒下了,只有越照和犬夜叉在坚持。


    这一片地方的雪,全都被温热的血给化开了,怀瑾看到地上枯萎的野草根,被冲刷成了暗红色。


    韩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转身木然的往回走,直到听不见后面的厮杀声了,他才狠狠抽了自己十多个耳光。


    跪在雪地上,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韩信抽出袖中匕首狠狠扎了自己手臂一刀。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心中的愧疚难忍。


    怀瑾身上被溅满了血点子,她站在那里犹如脚下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


    慢慢的连越照都倒了下去,敌兵散开,杨端和如罗刹一般走近。


    怀瑾心中雪一般明亮,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了。


    这是……因果报应吗?


    杨端和看着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其实他有些不记得桓予情的模样了,岁月模糊了心上人的容颜,只有深深入骨的恨意镌刻在心。


    他想起眼前这个女人年轻时的模样,想起她在咸阳时搅动风云的魄力,他想起自己也曾敬佩过她。


    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杨熊败于刘邦之手,往回逃时却被胡亥赐死,自己不得已归顺刘邦,做了陈豨手下的一个副将。


    他恨!可他恨的胡亥已经死了,他还能恨谁?他不知道恨谁,便行尸走肉的活着。


    亲友皆死去,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犹如沼泽行路,越走越沉重,越走越绝望。


    后来在汉营,他时常听说成信侯夫妇的传闻,却从不知成信侯夫人就是赵怀瑾。


    直到有一日,他看见了赵怀瑾,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


    身边的一个女姬知道了他的恨,把他带到另一个同样怨恨赵怀瑾的女人身边。


    为了我们的至亲,杀了赵怀瑾。那个女人这样说。


    埋藏多年的仇恨就这样被勾起,漫漫无边的沼泽地终于有了尽头,他终于又有了可以恨的人。


    杨端和无悲无喜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慢慢举起了剑。


    怀瑾绝望的闭上眼睛,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到来,也是这一闭眼的功夫,她突然感觉脖子上戴了一个什么东西。


    灵魂似乎被拉扯,怀瑾眼睛倏然瞪大,朦胧中她似乎听到心电图的声音。


    回过神,越照身上的鲜血溅在了她脸上。


    “越先生!”怀瑾神思恍惚着,想去把越照扶起来。


    可杨端和又是一剑落下,怀瑾感觉到胸口的剧痛,浑身的力气都流失了,只剩下痛楚。


    那个少年在赵怀瑾脖子后面系着一截绳子似的东西,杨端和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木然的抽出剑,然后又是一剑刺下去。


    皮肉被铁剑刺穿,在雪夜中这个声音如此刺耳。


    犬夜叉把那根项链系好,心满意足的笑了一声。


    看到那个大胡子男人第三剑下来,他冲上去把剑抱住,同时捏破自己发冠上的的一颗木珠,细碎的粉尘散开,钻进杨端和的鼻子里。


    杨端和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然后喉咙处瞬间传来了窒息感,他捂着脖子满脸通红的跪下,后面的士兵连忙接住他。


    “你可以……回家了……”犬夜叉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笑着对怀瑾说,不知她能不能听见。


    刚刚扑上去那一剑穿过肠胃,犬夜叉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可他心里没有任何遗憾,他完成了先生交给他的任务,把那个怪石做成的项链给她带上了。


    可是想到先生进入那个山洞之前的交代,犬夜叉又有点难过。


    “……她应该会白发苍苍的坐在庭院里,晒着温暖的日光闭上眼睛,你要在她闭上眼之前,把项链给她带上。告诉她,你可以回家了。”


    犬夜叉看着奄奄一息的怀瑾,难过的流下两行泪水。


    先生,她没有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的头发还是青色的,颜色很漂亮,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少年撑着地上堆积的尸体慢慢坐下,然后慢慢坐在了雪地里,头颅慢慢歪到了一旁。


    先生,其实还是有一点点后悔,为什么在您离去之前,我没能叫您一声父亲呢?


    犬夜叉嘴角噙笑,合上了眼。


    “大人!大人!”士兵们围绕在有些癫狂的杨端和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那个中了两剑的女人,竟然还在往前爬,他们不知是不是要上去杀死她。


    怀瑾看不清方向了,入目只有洁白的积雪,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在旋转,耳边有各种声音:心电图、女人说话、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她眼前出现雪白的墙壁,可是并不那么真切。


    神志又一次被拉回来,怀瑾看到自己的血在洁白中绽开,她感觉到巨大的痛楚。


    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她继续往前爬,她也不知自己爬的方向对不对,张良应该是在这个方向吧。


    艰难的挪动着,她觉得身体里的热气正在急速消失,直至后来再没有任何知觉。


    怀瑾觉得身上麻麻的,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真的是要死了啊……她呼出一口热气。


    可是子房,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怀瑾翻了个身仰面躺下,天空中出现数不清的白点,她意识到,又下雪了。


    当年,她也出生在这样一个雪天,母亲告诉她,她出生那日赵国下了好大的雪,从窗户里望出去,只有一片银装素裹,当真是美极了。


    最后一刻,脑海里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


    她一直以为他们会终老……甘罗说,张良是善终的,她以为她也会跟着一起善终。


    原来她要先走一步啦!怀瑾微微扯了扯嘴角,眼前又闪过一些片段,似乎是在某个病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在暗夜里。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怀瑾开始伤心,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他说呢,怎么办啊……


    不想死,说好的白头偕老,她不想食言。


    他们要一起看到天下太平,看到儿女各自成家,他们要看遍大好河山……都说好了的呀!


    老天爷,我舍不得!她望着一望无际的夜空,眼角有泪滑过。


    后面的士兵犹犹豫豫的看着那个女人,又看看陷入昏迷的主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他们看到那个女人爬了几步远忽然不动了,正在他们以为她死了的时候,忽听到那个女人叹了一声:“你往后……可怎么过啊……”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没有再动一下。有个士兵大着胆子去摸了一下鼻息,发觉已经没气了。


    这一夜的雪断断续续,下得没完没了,刘邦带着众将士在营帐里商议下一次的围攻,张良也坐在其中。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他想到了女儿,是不是女儿可能出什么意外?可是去推断各种各样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张良都不觉得会有纰漏。


    就在此时,韩念忽然闯了进来,连通传都不愿意等。


    张良立即站起来,他知道,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韩念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大段,张良把他的语言连贯在心里读了一遍,可是这一次却感觉晦涩难懂。


    他猛地站起来,却一个晕眩,跌坐在榻上。


    没有给刘邦交代任何一句话,他立即跟着韩念出去,喉咙里像哽了一块大石头,摩擦着他的咽喉,让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也没有去看昏迷不醒的女儿,张良带着人径直往韩信驻扎的营地过去。士兵们搜寻了一大圈后,韩念沉默的请他过去。


    刚一走近,张良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举着火把的士兵照明探路,让张良看到前方横七竖八的尸体,越照的、犬夜叉的……张良的每一步都开始打颤。


    “君侯……”韩念哽咽了。


    张良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妻子安然的躺在雪地里。鹅毛大雪飘下,在她身上盖了一层白纱,血迹若隐若现。


    她的脸出奇的干净,没有一滴血点,睫毛上挂了冰珠,眼睛半睁着,有种幽静诡异的美丽。


    “姮……”张良叫不出她的名字,只觉得喉间腥甜上涌,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均匀的洒落在雪地上。


    匆匆赶来的刘邦等人正在为满地尸体心惊,转眼就看见张良吐出一口血跪下,顿时满目惊愕。


    吐出这一口血,反而好过很多。


    张良不以为意的用袖子把嘴擦干净,然后抹掉她脸上的积雪,温柔至极的问她:“姮儿,冷不冷啊?”


    把怀瑾抱起来,松软的雪花漱漱抖落,露出她身上的两个血窟窿。


    张良想起,她最怕疼了,刺破点手皮都要大呼小叫,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姮儿,疼不疼?”


    可怀瑾不能再回答他,张良看了怀中的她许久,俊逸的脸上浮现出死寂般的空洞。


    他殓葬过许多人的尸体,父亲的、母亲的、弟弟的、挚友的,如今轮到他的妻子了吗?


    接受到她已不在的这个事实,张良的心开始钻心的疼,犹如有人拿刀剜他的心。


    数十年的相爱相知,他早已视她若生命,他没想到过她会……死。


    他把他们未来的日子想了无数遍,他想好了要带她去看哪座山,想好了要带她去喝哪里的酒……可是现在他知道,未来的每一天都不会再有她了。


    一瞬间他有些恨,恨自己为何还这样清醒,恨自己如何这样快就接受了她已死去的事实。


    张良紧紧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任凭任何人来呼唤都不松手。


    最后,他把头埋在怀瑾脖颈处,脸颊只触碰到一片冰凉,源源不断的温热液体落下,将那一块冷硬的地方淋热。


    “往后我怎么过?”张良的声音听上去如此死寂、万念俱灰。


    北风呼啸而至,像是在为这片大地而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3章 黄粱一梦往事空


    时间最无情,不会因任何事而停下。命运最残忍,众生皆无法躲脱。当一个生命落地,心脏开始跳动的那一刻,便注定要被卷入宿命的洪流,随着波涛而起伏。


    渺小的生命在天地间挣扎生存,历春去秋来,经爱恨离别,见生老病死,最后归于黄土。


    大多数人被遗忘,极少数人被铭记。


    被铭记的人,他们的一生被记录在轻薄的纸上,短短几行,说尽一生的喜怒哀乐。


    这极少数被记载的人,用他们辉煌又苦难的一生,给寂寞的时间长河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给后人留下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


    故事里有微寒出身却问鼎天下的君王,最初的开始他只是小城里的一个地痞,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小小愿望,最终却打破了贵族对皇权的垄断,成了第一位以“休养生息”为国策的皇帝。


    故事里还有贵族出身神猛无双的霸王,有人说他豪气盖世战无不胜,有人说他刚愎自用孤傲自负。


    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其实只是一个飞扬率真的少年郎,天真的想做一阵自由来去的风。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可以再一次放纵,抛下一切荣辱和身后所有人对他卷土重的希冀,用血染红了乌江,保全自己的尊严,冲破身上的枷锁。


    旧的岁月已经落幕,新的时代正在来临。


    无数生命的牺牲,中原大陆终于迎来了新生,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的往前走。只有那个聪明绝顶,温润如兰的先生永远留在了过去。


    春天的风吹不绿他心中的山水,夏日的炎热也烤不化他心里的严寒,他永远停留在那一年的雪夜,不得解脱。


    ·


    在黑暗中沉沦许久,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耳边有缓慢的脚步声,有人握住我的手。


    而后我感觉到手背上针刺的痛感,猛然睁眼,看见充斥着温暖阳光的病房。


    正在给我打针的小护士看到我,愣了一下,立即对外面大喊:“醒了!梁医生,她醒了!”


    小护士一边说一边往外跑,针管就这么留在我手上。


    有些不悦的皱起眉,这么不会伺候人,我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粗心的人在身边服侍的!


    只是这样一想,我瞬间有些呆滞,四下左右都看了一遍,才察觉到自己在一个小小的病房里。


    我明明……想到杨端和那两剑,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发抖。消毒水的味道浓烈,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我回到现代了。


    那么在古代的我,已经死了?


    子房……想到他的名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忽然涌上来,我捂住脸开始落泪。


    千百回想过回现代,可是真回来了,却又如此搁不下。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没想过我会以那种方式死去。


    天命无常,我再一次感觉到天命的残忍。


    有许多人跑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美丽女医生过来,她身后跟着七八个护士。他们本是兴高采烈的过来,可看到我痛哭流涕的模样,他们瞬间有些呆滞。


    “今年是哪一年?”我擦干眼泪,问他们。


    可对面的人却一脸懵,那个女医生对身后的护士们说:“这是昏睡太久,导致语言功能有些紊乱。”


    听到这一句字正腔圆的现代话,我醒悟,原来刚刚说的竟然是雅言。


    怔了一下,我问她:“今年是哪一年?”


    “2019年,你总共昏睡了两年多。”女医生一边回答我,一边给我做身体检查。


    我呆滞的配合她,脑子却昏昏沉沉的,看着医生护士喜气洋洋的量我的体温,听我的心跳,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基础的检查了一遍,女医生要带我去做ct,走到病房门口看到墙角十多束鲜花,女医生笑着跟我说:“都是你的粉丝送的,这两年这个房间外面的花没断过呢!”


    我仍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呆愣愣的想,莺儿是不是得到救治了?自己的尸体是不是已经被找到了?张良是不是很难过呢?


    僵尸般的被领到做检查的地方,我麻木的任他们给我从头到脚都查了一遍。


    大约三个时辰后,我的经纪人华姐和执行经纪小k来了。


    他们看到我直勾勾的望着他们,竟然红了眼眶。


    一向对我严格管教的华姐冲上来给我了一个拥抱,哽咽了:“小宸,你……太好了!”


    她的眼泪触动了我的心肠。


    张良会伤心欲绝吗?他会难过到什么地步呢?我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只是这么一想我便已知道答案,我再不能见到他了,再也不能!


    时间把我与他相隔,他在两千年前,我在两千年后,我们中间隔着不可能逾越的鸿沟。无可奈何的绝望把我包围,我埋在华姐怀中,再一次放声大哭。


    病房里,我告诉华姐和小k:“我穿越了,在我昏睡的时候。”


    华姐和小k本是泪眼婆娑,听到我这话一怔,双双笑起来。


    华姐拍了拍我的肩,收不住笑容:“好!好!你牛逼!回头再跟我讲讲你的穿越故事!”


    笑够了,她看向小k:“你去联系几家媒体,说林宸醒了,想要独家新闻的赶紧联系我!”


    年轻的小k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翻出手机去打电话。


    我沉默的闭上了嘴,没有人会相信的。


    可是我在两千年前生活了四十三年,所有的记忆都那么清晰,那并不只是一场梦。


    忘不掉,放不下。


    华姐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公司签了新人,资源越来越难抢,我昏睡这两年基本没有任何新闻。


    还说要我配合她,这次醒来得赶紧宣发,不然真的就糊掉了。


    她还让我不要担心,她会马上给我联系新戏,找新的商务活动。华姐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单方面对我进行语言输出的同时,就已经给我规划好了接下来半年的行动。


    我没有任何感觉的配合着,以前所有的拼劲和野心全都消失了,只有不知如何自处的空洞和悲痛。


    出院的时候,十多台相机和一百多个老粉丝来接我,摆拍了几张照片,对着粉丝们流了几滴眼泪感谢他们持续的支持,我回到了家中。


    九十平的开间,只有我一个喘气的,瞬间有些呼吸沉重。又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和我穿越前没什么区别,灰尘也没怎么见,顿时又对华姐和小k充满了感激。


    打开冰箱,空无一物,我只好戴上口罩下楼买水。


    下电梯的时候,我在思考,究竟是谁要害我?杨端和是早早就潜伏好了,韩信也一早被收买了,那么寄到荥阳的那封信也必然不是张良写的。


    但是那封信的字迹确实是张良的无疑,谁能模仿他的字迹?谁会这么了解他?我有好几个怀疑的对象,只是再无法得到求证。


    沉默的走到小区里的便利店,我看到明亮的路灯和进出的人群,心再次隐隐作痛。没有办法再见到他了,那种巨大的恐慌感和绝望又一次浮上心头。


    走进便利店我买了几瓶可乐几瓶啤酒又顺手拿了一包烟,结账时头发花白的老板看到我,惊讶的笑笑:“两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搬走了!”


    我慌乱的打开付款码,听到滴的一声后,我拎上东西转身就走,一出去眼泪就夺眶而出。


    哪里是两年,明明是我的半辈子。


    我一路哭一路回到家,流着泪抽完一包烟,我果断给华姐打了个电话让她来陪我。


    华姐过来的路上,我打开手机搜了一下他的名字,把百度上的内容全都看完了,我还是止不住眼泪。


    张良,字子房,与萧何、韩信并称为“汉初三杰”。


    我又搜了一下赵怀瑾,一堆小说跳出来。


    想了一下,再搜字“张良的妻子”,历史上没有记载。


    最后我又搜了“张良的女儿”,并没有莺儿的信息,只有不疑和辟疆。


    想到刚出生的辟疆,我哭得声嘶力竭,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揪着衣领,恨不得就这样哭死过去。


    还能再穿越回去吗?我泪眼婆娑的想着,然后猛的站起来走到窗边。


    31层的高楼,下面是车水马龙,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死了,还能再穿越回去吗?


    手机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走到桌边拿起手机,看到是我以前合作过的一个男演员,我曾经很喜欢他,这几天大家不断打电话来问候,他应该也是听到消息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按了接听,只是这回再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再没有悸动。


    半夜华姐来了,她陪在我身边,我才能短暂的忘记掉痛苦。


    凌晨我和华姐躺在床上,听华姐给我说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我平静的告诉她:“多接点活,越多越好,最好只留睡觉时间给我!”


    华姐眉开眼笑:“当年的拼命三娘又回来了!”


    无言的笑了一声,我只是指望被环境影响心绪。


    后来,生活被工作填满,每天十二小时面对摄像机,我的时间被华姐安排得密不透风。


    银行卡每隔几日就发来短信,提醒劳务到账。如此两个月后,我终于重新适应了一个现代人的生活。


    一天拍摄时的中场休息,我爸妈被小k带了过来,他们请假从老家过来。


    我妈骂得我狗血淋头,说我一醒来不先通知他们,马上就开始这么高密度的工作,身体怎么吃得消。


    看着妈妈白了一半的头发,我心里一热,上前抱住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妈妈和爸爸对视一眼,故意在我腰上拍了一下:“别给我演戏啊!今天这个广告拍完了,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休息两天,我和你老爹陪你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4章 虚实不定蝶梦庄周


    妈妈这么说,华姐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两声,然后赶忙说明后两天的安排可以延后。


    我们正说着,摄影棚外面突然一阵喧哗。


    过了一会儿,小k过来告诉我:“有个私生粉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你的行程,在外面闹着要见你,不过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这是常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华姐给我空出两天,让我专心的陪伴爸妈。他们晚上住在附近的酒店,白天就在我这里,妈妈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和老爹一起给我捣鼓各种吃食。


    看着他们在厨房忙碌,为了炒菜放橄榄油还是菜籽油而争吵,我空洞的心被投入一丝温暖。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有多撕心裂肺,百度上张良的资料已经被我看烂了,每一夜的思念几乎把我折磨得要死掉。


    我想他,真的好想他。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我不断的催眠自己,把那些事情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就该全部忘掉。


    人要顺应环境,顺应时势,不应自我折磨。我一遍一遍的跟自己这么说,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如此过了半年,我拍了二十五个广告,一部短片之后,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经淡下去了,心痛稍缓。


    觉得我状态越来越好,华姐提出要办一个粉丝见面会。


    我的粉丝比起那些当红花旦来说,并不算多,但他们对我的喜欢和信赖,并不输任何大腕的粉丝。


    想到病房外的那些花,我也欣然答应。


    粉丝见面会举办时,我正在台上合影,忽然有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穿出来:“赵怀瑾!”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四周看去,都是一张张笑脸,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依然是白了脸。


    一个粉丝问我怎么了,我摇头一笑,主动拿过她的手机与她自拍。


    “赵怀瑾!赵姮!”那个声音又传过来,我再也站不住,拨开重重人群去找这个声音。


    在人群之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气喘吁吁的看着我,他脚上的白鞋被踩了无数脚印,显然是没挤进来。


    我簌簌发抖的看着他,他叫我:“阿姮。”


    震惊、骇然和感动同时充斥胸腔,这一刻我确信,那四十三年,并不是梦!原来,那不是我的臆想!


    所有的人都看过来,眼前这个男人露出一个笑脸:“能不能跟我合照一张?”


    原来也是粉丝!大家的意外尽数消散。


    合照时,我立即小声报了一个地址,男人重重在我肩上捏了一下。


    彻底没了心情在这里笑,心不在焉的结束了见面会,我开车往家里奔去。


    在小区楼下,我见到了他,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阿罗?还是叫你刘祯?”


    “甘罗死在两千年前,我是刘桢。”他咧嘴一笑,眼镜被肌肉往上一挤,看上去有些滑稽。


    刘桢伸开胳膊,说:“欢迎回家!”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们两个能明白。


    我扑上去,紧紧拥抱他。


    到了家里,满地的酒瓶和插满烟蒂的烟灰缸,让刘桢有些意外:“原来女明星的家是这样子的。”


    我看他笑得轻松,有些怅然:“看起来,你已经完全回归现代生活了,你比我强。”


    拉开窗帘,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我和刘桢对视了一会儿,双双苦笑起来。


    两千年前他们如此相对,两千年后再次如此相对,这是多么渺小的几率?


    明明截然不同的两张脸,我却觉得他既亲切又熟悉。


    “很神奇!”刘桢双手交叉,笑容出奇的超然:“可惜没有办法去佐证,否则凭我俩的经历,绝对可以帮助科学家去突破。”


    他好像对那些事毫无留恋,我点燃一根烟,对他说:“我真羡慕你。”


    “我避免和那里的人产生情感连接,就是怕自己搁不下。”刘桢叹了口气:“你比我待得更久,更放不下了,你是哪一年死的?”


    “四十三岁。”我吐出一个烟圈,悲伤又开始弥漫,我说:“你真的能搁下吗?思之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叫甘琪。”


    刘桢一愣,说:“那是甘罗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他似乎无限唏嘘:“我原以为你会和他相伴一生再回来,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悲剧收场。”


    “怎么能穿越回去呢?”我闷闷的把一根烟吸尽,问他。


    刘桢说:“你能够回来,大概率是犬夜叉给你戴上的那条项链,是我用强磁石头做的。我踏进那个山洞前,不知后果,就跟薛定谔的猫一样。但是幸好,我验证成功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得。


    我再次点了一根烟,问他:“如果再找到那个山洞,还能回去吗?”


    他飞快把我手里的烟掐掉,说:“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就像是两块最契合的正负磁铁,几十亿分之一的几率让我们的灵魂穿过时间,现在如果你再进入那个山洞,大概率真的会变成傻子。况且两千年的时间过去,那个山洞的磁力应该已经衰减了,温度波动、外界震动都能影响内部振动的强度。”


    他说完这些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都是我根据现有的知识进行的猜测,不一定完全正确。”


    我听不不太懂他说的那些名词,但我完全理解他为何而自得,他把秦朝的那几十年视为一场旅行或一场实验,因而可以做到这么洒脱。


    我不如他,但我羡慕他,甚至佩服他。


    “我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想回来,可是回来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我捂住脸,觉得很累:“我想回去,我想他,想我的孩子。”


    刘祯同情的看着我,说:“回去才是痛苦,你是被灌输着自由长大的现代人,适应封建社会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你我都曾体会。在那里是因为没得选,不得不接受被束缚。见过江河大海的鱼,是没有办法回到溪流的。能生活在这个年代有多不容易,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到全世界的信息,不用担心随时丢掉性命,你也能拥有说不的权利。不说这些,光是现代科技的便利,都不是古代可比的。”


    他幽默的笑了一声:“至少你吃饭不用再砍柴生火了。”


    “我在古代吃饭也不用我砍柴生火!”听他说的促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刘桢脸上也轻松起来,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又叹:“可我真的放不下他。”


    “我从两千年前回来,睁眼时还是在那个庙里,仅仅只过去了三个小时而已,真是黄粱一梦。”


    刘桢似乎大彻大悟,区别于我的执着,他洒脱超凡:“庄周梦蝶你肯定知道,真实与虚幻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人不可能确切的区分真实与虚幻。你所认为的真实生活,都是通过身体感官得来,环境可以帮助你接受现在所处的现实。过去种种,就让他全留在梦里,你就当失恋一场,时间久了慢慢就忘了。”


    因为刘桢,我觉得可以找到与那个世界的联系,我可以和他说起子房,说起我的思念与痛苦。


    可是我们才刚刚开始交谈,他就让我遗忘。


    我忘不了!但同时也知道,忘不了又能怎样?我能改变什么?


    “记住,你是林宸,不是赵怀瑾。”镜片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充满了力量,给这张平凡的脸增添许多光彩,刘桢肯定的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林宸。”


    我的痛苦出奇的被他抚平,点点头,我说:“我是林宸。”


    刘桢笑起来,阳光下他看着我,故意大叹一声:“你是大明星,联系你可费劲了,微博留言留了无数遍,去各种地方找你,都被当成私生饭,唉!”


    我哈哈笑了两声:“我的社交账号都不是本人打理,你当然联系不到了!”


    从冰箱打开两罐啤酒,我递给他一罐,刘桢摆摆手:“我现在跟着藏地的大师修行,戒酒戒烟戒色,你别来诱惑我。”


    我十分羡慕,低头笑道:“你境界真高。”


    “没什么境界,我只是对未知的事情感兴趣而已。”刘桢说。


    总有人说我心性坚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是那其实只是因为我的执念太重。


    像刘桢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坚定。


    他和我一样到了两千年前,足足三十多年的岁月,他从来坚定的认为自己是刘桢,没有被环境和人影响,也没有一刻放弃过回现代。


    我不如他,我钦佩他。


    也感谢他,他的劝慰让我很长时间都过得很轻松。


    心痛常常不定时的来临,那时我就会给他打电话,刘桢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安慰我,直到我又短暂性的恢复正常。


    直到半年过去,我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一个人,独来独往。


    在后来,我尝试去跟合适的人谈恋爱,可总是接触到一半就让我放弃。


    无他,我只是觉得,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张良。


    心里总是有一块东西,浮不了沉不了,不上不下让人心慌。我在电话里把我的感受告诉刘桢,刘桢说我应该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他问我,你要不要去祭拜张良?


    我的心在那一刻剧烈的疼痛起来,本能的就想拒绝,如果真的去祭拜他,我无法再把过去当成一场梦。


    刘桢在电话里静静的等着我,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最终我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5章 不远千里得张家族谱


    我和刘桢一起查张良墓,但是却出现问题,张良墓至今不知在何处。


    百度上有野史,说张良死后,为防止人找到墓穴,一夜之间全国各地出现了上千多座张良墓。


    我看到这个新闻,既骄傲又想笑,更觉得有难忍的悲伤。


    “对张良而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刘桢在电话里问我:“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会葬在哪里,你想想。”


    对张良而言,最重要的地方是颍川,他的家人全葬在那里。但是……那并不是他留恋的地方,我微微出着神,打开地图搜了一个地址。


    怔了许久,我把地址给刘桢发了过去。


    没日没夜工作二十天,我终于换来七天的空闲,于是和刘桢买了去江苏的机票。


    下了飞机租了一辆大奔,我们往睢宁过去,开了大概两个小时我们到达古邳镇。


    古邳镇就是两千年前的下邳,我一路上都在心神激荡,可真的到达时,看到修建得宽阔平坦的大路顿时平静下来。


    过完高速到了提前定好的酒店,前台有古坯镇的景点介绍,我看到留侯祠,心情翻江倒海。


    知道我的心,刘桢一放下行李,立刻就拉着我去了留侯祠。


    我们到的太晚,到达留侯祠时,景点已经关闭了。


    灰砖红柱,并不是汉朝的建筑,这个地址仿佛也不太对。


    两千年的时光,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一座座小洋楼没办法让我迷失其中,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心神恍惚,刘桢一路打听一路领着我往前走,我们走到了圯桥——也就是传说中张良得黄石公授书的地方。


    “这里有印象吗?”刘桢站在石砖砌成的大桥上,问我。


    “当时的河没有这么宽,两边都是良田,这桥也没这么长。”我站在桥上,望着下面绿汪汪的水,遗憾的叹了口气。


    天快要擦黑了,刘桢领着我往回走,他问我:“黄石公真的让张良去捡鞋子才送他天书吗?”


    想到那一夜的场景,我摇头失笑:“是后人传得太神了,黄公可不是爱考验人的人。”


    往事历历在目,我的心绞痛。


    开始了,又开始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刘桢看出来了,拉着我走进了一家饭店。


    饭店里人不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应该都认不出我,因此我大胆的把帽子口罩全摘了。沉默的在网上搜索着古坯镇的历史,并没有什么发现。


    刘桢则一直和店里两个老大妈聊天,得知他们是来祭拜张良的,一个大妈就热心地说:“祭拜张良要去下邳村,那里人好多姓张的,都是张良的后代。”


    “啊?”我抬起头。


    大妈笑呵呵的剥着豆角:“前些年修张良庙嘛,好多游客过来噻,下邳村一下冒出好多张良的后代。搞不定我也是张良的后代,我外婆就是姓张的喔。”


    我和刘桢都有点哭笑不得,不过算是得到一个线索。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开车往下邳村,离留侯祠只有四五公里的路程。


    下邳村是个典型的江南村落,村子后面背靠数座小山丘,一片低矮的绿山凹中,一条黄土小路蜿蜒,路两旁是低矮的土砖民居,中间夹杂着一二座农村小洋楼。


    我们这样一辆大奔开进去,引得路两边许多村民注目。


    刘桢拉着我走下车,一接触土地,我的黑靴子上瞬间蒙了一层灰。


    我打量着这个地方,仍是没有任何眼熟的感觉。说实话,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况且我压根也不是为了来祭拜他,像刘桢说的与过去做个了断。我就是想来看看他埋骨的地方,因为我想他,像捉住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


    站在马路边,我看着远处的青山发呆,日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刘桢去跟村民打听张良墓了,结果打听之后,他妈的这里有十八座张良墓,给二十块钱就能带我们去看。


    “都是骗子吧。”我对刘桢说。


    刘桢笑了笑,对我眨眨眼:“别着急,我有办法。”


    对面十来个村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刘桢过去和他们比划着说了好长时间,最后跑来问我身上有没有现金。


    我纳闷地看着他,他说:“他们不认微信支付宝,只认现金。”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我还是回车上拿出仅有的两百现金,这还是我上个月去雍和宫捐香火时找人兑换的,剩了两百,正好派上用场。


    过了一会儿,刘桢带我过去,我们俩跟着一个七十岁老头沿着黄土路往里走。


    “去哪里?”我把帽子往下压了压,看到路边几个小孩儿不停在看我。


    刘桢说:“我说想看看这里的族谱,给了钱,人才愿意带我过去。”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我却有些胆怯。


    如果这个族谱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不会崩溃。


    绕到一条小路上继续往前走,已经快到山脚下了,远处一座红砖房,外面围了一个水泥围墙,院子里的铁围墙下一只黄狗正趴在那里晒太阳。


    “这是村长家里吗?”刘桢眼看着快到了,就问。


    老人摆摆手:“不是的咧,村长住在那头,你们刚刚开车进来路过来的那个白屋就是村长家。这个是族长家里,都是姓张的,族谱他管着的诶。”


    走到院子外面了,那只大黄狗懒洋洋的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闭上了。


    老人推开铁门喊了一声,一个少年人端着一个碗走了出来。


    “我爷爷去地里了。”少年说着方言,我听着有些费劲。


    少年看了刘桢一眼,然后好奇的打量我,许是觉得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异样。


    “不要紧啦,你在也阔以,给他们看一哈族谱。”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的纸币塞到少年的手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快去拿过来看一眼。”


    少年嗦了一口面,让我们进去。


    院子里刚收的稻谷铺了一地,我们小心的绕到空地上走进去,老人从这家拿出两把椅子让我们坐,然后兴高采烈的离去了。


    刚坐下,少年就拿着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书出来放在我们面前。


    刘桢看了我一眼,把书拿了起来,我看到他这个动作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站了起来走出去。


    后面响起翻页的声音,我忐忑的问:“有张良的名字吗?”


    刘桢长长的嗯了一声,似乎很有深意,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发出一个带疑问的音节。


    我看着半湿的稻谷,惴惴不安,我突然涌起了害怕。


    我有些害怕那真的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哪怕刘桢的存在可以证明我那不是幻象,可临到这一刻,我还是有些害怕。


    “有赵怀瑾这个名字吗?”我又问。


    刘桢还是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着那本厚厚的族谱发呆。


    少年听到这句话满脸惊异,他换上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你怎么知道赵怀瑾?”


    我愣住,少年飞快的把族谱抢过来,隐隐有些激动:“你是谁?”


    我和刘桢对视一眼,他隐隐有些激动,点点头:“我们找对地方了。”


    “我是来……来祭拜留侯,我……”我都有点语无伦次。


    少年看着我,问:“你是怎么知道赵怀瑾这个名字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刘桢上前一步,扶了扶眼镜,客套的开口:“我们非常崇拜留侯张良,所以想找他真正的墓地去祭拜……”


    少年死盯着她,开口:“你是不是叫宸?”


    这下我和刘桢都惊呆了,我取下口罩,挤出一丝笑容:“你是看过我演的电视剧吗?”


    少年大口呼吸着,他盯着我,像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半晌他撒腿往外跑,我们怎么叫都叫不住。我和刘桢面面相觑,看到被留在桌上的族谱,我过去打开。


    第一页上从右到左写着:第一世:张良,字子房;妻赵氏,怀瑾。


    第二世:子张不疑,子张辟疆,女张唐虞。


    第三世:孙张典,孙张高,孙张炻,孙张焆,孙张子鞅,孙张知匪,孙张楚瑜,孙张之明,孙女张念姮,孙女张忆姮,孙女张思姮,外孙魏年,外孙女魏栩……


    一行行看下去,我的目光牢牢锁在第一行那两个名字上,泪眼婆娑的看了甘罗一眼,我又哭又笑,然后抱着这本族谱哭得声嘶力竭。


    “子房——”我躲在刘桢怀里,只觉得心如刀绞:“我想子房!我想他!我觉得我要死了。”


    可我们偏偏隔了一条最无法跨越的鸿沟。


    时间、生死都无法再跨越过去了。


    刘桢轻轻抱着我,在我肩上重重的拍着,他在我耳边呢喃:“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充满力量,可是我停止不了自己的哭泣。


    这一回,感觉心已经碎掉了,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因为悲伤而感觉到了疼。


    “没办法过去了……”我对他说:“过不去了……”


    这时那个少年拉着一个满头花白背佝偻的老人家过来,看到我的模样,老人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


    我擦掉眼泪站起来,问:“请问你们先祖张良的墓在哪里?”


    “你是叫宸吗?”老人家走过来。


    把帽子和被泪水浸湿的口罩取下来,我点点头:“我叫林宸。”


    老人良久的注目我,点头:“你很漂亮。”


    “谢谢。”我的眼睛又痛又胀,可我仍迫不及待的请求:“真正的张良墓在哪里?可以带我过去看看吗?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不用给我们很多钱。”老人说,他走到厨房拿了一把小锄头,走到我们跟前:“跟我过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6章 千年之思此情不绝


    我惊疑不定,有点不敢上前,刘桢连忙拉上我跟过去。


    老人带我们往屋子后面的山上走,少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不住的打量着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知道我叫宸?”


    “我爷爷以前给我讲过我们家流传下来的祖训,你等会可以问他。”少年老实的笑了一声,他眼神闪躲着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我:“姐姐,我觉得你好眼熟哦。”


    小孩子对网络的熟悉不比村里一无所有的老人,只怕看我眼熟,但我也不准备跟他说什么,只挤出一个微笑:“你爷爷怎么跟你说的。”


    “你等会就知道了。”老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刘桢尴尬的笑了一声没说话,我则寂然的低下头。


    翻过了三座小山,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黑靴子已经被黄土盖得分不清颜色,不过我仍是毫无怨言的跟在后面。


    到了这里,看到这个少年和这个老人,我心里满是疑云。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我们到了一处生长着茂密高树的林子,老人带着我们穿过这片林子,到了一片梯田。


    最上面的梯田有十多座坟墓零散的分布着,有些有墓碑,有些没有,再往前就是成片的红薯地。


    青天白日的,我并不害怕。


    只是觉得这里面最老的一座坟,看上去不过百年历史,怎么可能会有张良墓?


    群墓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树桩,被砖墙围了起来,老人走到那里,对我们说:“这个树桩有两千年的历史了。”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像是风干的老树皮,他爬上膝盖高的砖墙,跳到了树桩旁边。


    一路带着的小锄头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在树桩旁边挖了几百下,地面上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老人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我看得都有些害怕,万一洞里有蛇虫鼠蚁之类的,岂不遭殃?


    我正想着,老人已经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雕花老木盒,大约一个六寸蛋糕的体积。


    只是时间侵袭得太厉害,木盒底部四个角都成了木渣状。


    老人插着腰喘了口气:“最后一个问题,赵怀瑾的字是什么?”


    “姮,月里姮娥。”我不假思索,死盯着那个小木盒。


    老人艰难的笑了一声:“那就对了!我跟你说,张良确实是我祖先,其他人都是骗游客的。”


    “这里!”老人指着下邳村的方向,说:“只有我们这一家是张良传人,身体里的血是一脉一脉传下来的,我是第九十七代,我孙子是九十九代。”


    我看着他,耐心的等待下文,老人从砖墙里面爬出来,继续说:“第一代祖先给了遗训,张家子孙一定要留一个人守在这个地方,至少要守两千三百年。”


    我愣住,转头去看刘桢,却看到他十分震动,满眼都是惊讶。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我却仍是不太理解,旁边的少年亦不理解,问他爷爷:“为什么啊?”


    “我老子跟我说,第一代先祖算命特别灵,说是他算到两千多年后会有一个女的来找他的墓,还说这个女的名字叫宸。”老人说:“我老子还说,赵姮这个名字,只有管族谱这家人和那个叫宸的女的晓得,族谱上没有写这个名,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


    “我老子讲先祖还说,那个女的长得特别漂亮。”老人把盒子递过来,笑呵呵的说:“守了两千多年了,没想到真的能等到。”


    少年张大嘴:“卧槽,张良也太牛逼了吧,这么厉害,那他为什么不算我们家几时发财啊?”


    老人狠狠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念叨:“被分配到守在这里的人,是不可能发财滴!”


    说着朝我笑了一声:“我儿子就是不愿意守在这里,去城里打工去了,你再不出现,我只怕死了都闭不了眼。现在时代好,我也不愿意我孙子守在这里。”


    我紧紧抱着这个木盒,觉得如此不真实,可是手上沉甸甸的质感让我明白,还是活在现实里的,并不是做梦。嘴巴有点干,我咽了口唾沫,问:“这里面是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老人笑起来,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转念一想,我明白过来,他肯定是打开看过了。至于为何打开看,我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打开看看。”刘桢平静下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问老人:“那张良墓到底在哪里?”


    老人指着及膝高砖墙里的那个枯树桩,说:“就在下面很深的地方,是张良和他老婆的棺材,被封死了,没办法下去。”


    刘桢肃然跪下,朝着那个树桩磕了一个头。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也跪下磕一个头,是祭拜他呢?还是祭拜我自己?


    回去的路上,少年的脸上满是兴奋,突然多了种自命不凡的感觉。


    他爷爷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摇头笑了笑,那怀念的眼神仿佛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一般。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世界上稀奇事太多了,不缺我们这家。”老人走在我前面,背着手低声叨叨:“我们先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听说后来还羽化成神仙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出身不凡,活到后面,心里看什么东西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面的少年并没有听到爷爷说的话,一溜烟跑了好远。


    老人家乐呵呵的看着我,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似的,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我抱着木盒,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开始神游太空。


    回到老人的家中,我留下他们的电话号码,并承诺他们如果遇上什么难事尽管给我打电话,去北京玩也可以找我。


    临走时又要了他们家的银行卡,我觉得我应该给他们打一笔钱过来,老人也没有推辞。


    辞别了他们,刘桢带着我回酒店。


    刘桢长久的没有说话,他开着车竟然忘记放他喜欢的乐队,我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这么沉默?”


    刘桢回过神来,说:“只是觉得张良很厉害,被震撼到了,我没有想到他会通过这种方式来给你寄信。很震撼,很……了不起!”


    “是啊,他可是谋圣。”我低头看着木盒子,哪怕上面的泥土把我的裙子弄脏了,我也没有把它放在脚下。我觉得自己像揣了个稀世珍宝。


    回到酒店房间,在刘桢的鼓励下,我把木盒打开。里面是三串竹简,用麻绳穿着,麻绳几乎快断了。


    竹简也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原本的颜色已看不出,只剩腐朽的藤黄。


    竹简上面是小篆,每一片都标着时间。


    我拿起标着汉高祖五年的那串竹简,那是我离开一年之后了。


    寄予吾妻:


    自汝殇,日夜悲,不得眠。


    常怨上天,夺吾挚爱。山陵虽在,吾见其崩。江水未枯,吾见其竭。


    岁末见巫,使良寿数换爱妻魂归,不得成,甚哀。


    忆往昔言,汝自后世来,心存一念,妄汝能见此信,知吾之思,解汝之恨。


    沱河畔,害汝之贼,吾已悉晓,必将其手刃。


    吾妻,汝见此信,吾已枯骨。勿伤。勿念。勿悲。勿痛。黄土之下,良、姮共枕,永世不离。


    我无声的落泪,感受到竹简上传来张良的思念,这等待了两千年传到我这里的思念……还有他的悲,他的痛,我全都能感受到。


    子房,我们隔着时光共悲喜,你感觉到我了吗?


    我抬头,看见刘桢眼中竟也含着泪光,他无言地拍拍我的肩安慰,然后装作不在意的在眼角擦了一下。


    第二封信,是汉惠帝元年,我离去的第九年。


    寄予吾妻:


    悉知,仇人皆刃,盼汝观喜。


    七年前杨端和死,命狗食身,掘杨家坟。四年前韩信死,后斩其于钟室,夷其三族,恩将仇报,死有余辜。昨日戚姬死,酷刑加身,折磨致死。


    遥想见,汝闻此音,大笑抚掌,吾亦觉欣慰。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能忘,甚爱。


    今岁生辰,莺将嫁子冼,请汝宽心。不疑大女已学步,名念姮。三子皆好,甚念母。惟惧见辟疆,小儿肖母,吾见甚痛。


    幸,缠居长安,时饮酒言欢。忆及吾妻,长夜共悲泣。


    故去九年,仍不能忘。常盼梦中相至,然不得幸,悲不能忍。


    吾妻,翌年迁下邳,汝棺亦前往。当寻宝地,为夫妻冢。大恨,寿数不知何时终,日益煎熬。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第三封信是汉高后二年,是我离开的第十七年,他……应该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不知道张良老去是什么模样,我没有办法再见到了。


    吾妻:


    今至长沙国,经大庸。


    大庸山巍水清,如有神灵居。昔年之约,共行山河。吾乃独行,不负此诺。


    吾过漠北、过百越,往西北,往东海,每至一处,皆感寂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当往前看。


    十年前,于漠北遇一女,性柔心美,吾以为妾,终年相伴,寂寞稍解。


    吾妻,尔心甚痴,恐尔难忘。当知人生匆匆数载,停于昔则使光阴虚度。


    吾甚爱妻,然死生既难见,吾亦不得解。应下执念,各自欢喜,万勿自苦。


    这三封信全都看完了,我哽咽难忍。


    于我才过了短短一年,可他的一生却已过完。刘桢默默的看着我,然后把我揽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眼中也闪着晶莹。


    张良的时代,我已死;我的时代,张良已死。


    这一回我没有再痛哭,只是安静的坐着,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来这里,并不是来与过去了结,只是想再看看与他相关的东西。


    可是他留下这样三封信,让我不得不与他了结。


    子房,我不会再辜负你。


    我明白,亦懂得。


    这一夜,我回到现代后第一次梦见了张良。


    他站在一团亮光里,我不能看清他的脸。我悲伤的望着他,对他说:“让我再看看你,子房,就看一眼。”


    光亮里的那个身影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我温柔的拉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如高山上的幽静泉水,熨贴着我每一个疼痛的细胞,他说:“姮儿,你永远在我心里,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我贪恋这个怀抱,紧紧把他抱住。


    他说:“你懂得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懂,你放心。”我流着泪,这样告诉他。


    第二日醒来,我觉得浑身轻松,拉开窗帘,热烈的金色阳光照在我身上,使我如获新生。


    敲响刘桢的门,我叫他去吃早饭,他看到我平静的笑脸,欣慰的笑起来。


    不想浪费假期,我们就在睢宁玩了一圈,但始终没有去那个留侯祠。


    七天之后,我回北京,刘桢去内蒙找他一位师兄。


    约定好下一次的约酒,我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登机口。


    从江苏回来后,我又一头扎入工作,只是比起前面一年我要开心一些。


    我仍然想张良,我仍然爱他,可我不会再死去活来的心痛了。


    他永远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再后来,我答应了一位追求我很久的男人,和他谈起了恋爱,他对我很好,可我没法回应他同等的爱。


    事业上,我已经快到三十五岁,后起之秀一个接一个,竞争压力太大,我选择维持现状。反正这点小名气,已经够我挣不少钱。


    后来我和男朋友分手,独自踏上了去美洲的旅程。我把美洲走了个遍,然后去了欧洲,认识了许多可爱的国外友人。


    我们结伴去非洲,在纳米比亚捡水晶,在内罗毕坐没有门的公交车,坦桑尼亚的森林里跳舞。


    非洲玩了半年,我跟国外的朋友也分开了,彼此开心的say goodby。


    然后我一个人开始在国内旅游。


    祖国的山河很美,我去内蒙吃羊肉,在草原上放牧;


    我去新疆看天池,吃烤馕,穿着漂亮的维族裙子跳舞;


    我去江南看烟雨朦胧,坐船在乌镇的小河上飘荡;


    我去两广,一边吃打虫药一边吃顺德鱼生;


    我去川渝的酒吧蹦迪,顺便调戏小哥哥;


    我还去了海南岛,去免税店血拼……


    我尽量让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每一天都去寻找新鲜事物,去结识更有趣的人。


    我知道在两千年前,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也在地球上到处走,去找寻不同的美景。


    或许我们在同一片沙漠共同观赏过长河落日圆,或许我们都在张家界的高山上累得死去活来,气喘吁吁;也或许我们也都见过同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原……


    我去了西安的未央宫遗址,走到一块石碑面前,石碑上面写着“未央宫前殿”,后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一条大路外加一片黄土及几块断壁残垣。


    我走在这里,想象你在两千年前行走在长安的未央宫中,也许我们走过同样一条路。


    子房,你能感受到吗?


    我听你的话,往前看,好好的生活。可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天停止过。


    我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你也是如此。


    我们依旧相爱着。


    永远爱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7章 运筹帷幄千古谋圣!


    楚霸王自刎乌江,唯剩一个鲁城还在顽抗,这是项羽最初的封地,所有百姓都不愿投降,刘邦不得不亲自率兵前往。


    临出发前,他去看了张良。


    成信侯夫人的丧礼办完之后,张良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露过面了,就连丧礼都是荥阳赶来的嫡子张不疑办的。


    到了垓下的一处宅子,张不疑引着刘邦进去,刘邦看到乌漆墨黑的卧室里,张良卧在床上。


    拉开草帘,刘邦瞧张良的样子不禁有些心惊。


    张良虽至中年,但保养得宜,至今仍是汉营第一美男子,连年轻俊美的陈平都不能与之分辉。


    可如今,他的头发两边已经斑白,脸上的纹路也出来,看着比常年在外奔波的自己还老。


    “子房啊……”刘邦看到张良了无生趣的模样,既有些替他难过又有一丝莫名的得意。


    原来似张良这般人,也会有脆弱痛苦的时候,刘邦第一次觉得张良不如自己。


    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样。


    “寡人去征鲁城了,等这趟回来,便是登大位的时候了。”刘邦斟酌着,真心实意的说:“百废待兴,寡人不能没有你,子房,尽快好起来。”


    张良一直没有回应,刘邦继续说:“寡人叫陈平送你去洛阳,你先在那里养病,等大军凯旋。”


    张良始终没有说话,张不疑都急了,如此大不敬,汉王生气怎么办?他正在旁冒冷汗,刘邦却已经站起来:“那……寡人走了。”


    “大王征鲁,只需带两个人。”张良终于说话了,他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嘴唇张开:“把楚霸王的头颅带过去,把射阳侯项伯带过去,便能兵不血刃拿下鲁城。”


    刘邦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张良正闭着眼,他改为回答:“好。”


    刘邦出去,在庭院里,刘邦看到那个美丽的少女。


    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一丝生气都没有。


    想到这父女俩都是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刘邦对张不疑说:“小公子多多操心,等你父亲好起来了,寡人必奖赏你。”


    不疑温和的笑了笑,不卑不亢的道谢,然后把刘邦送了出去。


    “阿姐,去看看阿父吗?”张不疑走到张唐虞跟前,他已经长得比姐姐还高了。


    张唐虞沉默的摇头,父亲不想看到她的。


    父亲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母亲是为她死的,她也没有脸见父亲。她想跟着爱人一同离去,可又不能死,她这条命……是母亲换来的。


    前几日去军营里看了他的头颅,已经腐烂了,看不到一丝英俊的影子。


    她当时很想上前把他抱在怀里,被陈平叔叔拉住了。


    姐弟俩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会,韩念从外面进来。


    韩念对这两个主子行了一礼,径直去了张良那里。


    “这是,当时寄到、荥阳的信。”韩念把那封让主母送了命的手书呈上。


    刚刚还看暮气沉沉的张良瞬间就坐起来,一双冷凝的杏眼迸现万千杀意,韩念被这眼神吓得退了一步。


    张良伸手,他忙不迭把信递过去。


    趁张良看信的功夫,他又拿出一卷竹简:“那夜的尸体,我叫人、辨认。是属于、陈豨队伍的,我把陈豨、部下的名册、拿了过来。”


    张良看完了信,然后又把竹简接过去,在众多名字中看到五个字:校尉,杨端和。


    手上不自觉的一用力,竹简上的倒刺戳进了肉里,张良只感觉不到疼。


    “继续查。”寒气森森的三个字。


    韩念一凛,郑重应下,然后默默退出去。


    前202年,刘邦正式登帝位,是为汉高祖。


    五月时,刘邦在洛阳南宫举行即位庆功大典,大宴群臣。


    这也是刘邦回到洛阳后第一次看到张良,不复之前的萎靡,张良似乎又有了神采。


    只是他的气质不再出尘温和,而是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寒气,像是在等待猎物的猛兽。


    “你看起来了好了很多。”宴饮时,项伯带着项庄、项佗走过来。


    项羽死后,项氏家族其他人皆归顺于汉,因为许多原因,刘邦更是给了项伯、项佗、项庄等人非常高的封赏。


    看着项伯,张良淡淡道:“有了念想,自然就有精神。”


    项伯和两个侄儿都是面色一黯,项伯的眼中再次闪过晶莹之色,他敬了张良一杯酒,叹气:“是,你们还有三个孩子。”


    怀瑾的死,张良极少透露出来,只说是不小心死于意外。


    旁人也听曾到风言风语,可张良身上透出的寒气阴森,以致没有人敢去求证。就连项伯追问,张良也是讳莫如深。


    周围是众人觥筹交错的笑语,他们几个的沉默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居于王座的刘邦显然很高兴,对臣下的举杯来之不拒,通通皆饮。后又在宴席上一一褒奖功臣,对项伯为首的项家人显得犹为热情。


    席上聪明人如何不明白刘邦的得意?因此都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而其他人则是看笑话似的看着席上的项家人。


    早先就归顺了的项襄和后面归顺的项伯一同上前,听从刘邦的教诲。


    项襄狡猾圆融,对刘邦极尽奉承,言语中时而贬低项羽,刘邦听得大笑。


    项伯却只有一句话:“蒙大王眷顾,臣与子侄才能有今日,大王于臣有再世之恩。西楚项家已消亡,臣等也不再是项家人,如今既已从大王,当抛过往,请大王允许臣改姓刘。”


    席上所有人都一愣,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情。


    刘邦更高兴了,忆起过去,他便感慨:“卿曾助寡人良多,鸿门宴上,若非卿周全,寡人焉能有今日?”


    说着他过去亲自扶起项伯,当着众人的面赐姓刘氏,又叫人奉上笔墨写下“忠志之士”,送与刘缠,使他悬挂家中。


    一旁的项襄都快吐血了,刘邦封赏时,项伯被封射阳侯,项佗被封成皋侯,这两人是一家,封了两位侯。


    而他这一支项氏宗族,只有他被封了一个桃侯,明明是他先归顺刘邦的!被压一头也就算了,谁知道现在又如此得刘邦欢心!


    这看上去粗枝大叶的人,竟也深知溜须拍马,从前在楚国,真是小瞧他了。项襄盯着项伯许久,憋着气,喝了一杯闷酒。


    不管周围的人如何冷眼,项伯这一支的项家人都稳坐如山。鄙夷又如何?他们不在乎。


    而项伯看了一眼距刘邦席位一步之遥的刘交,微微点头,刘交亦回以笑意。


    谁会知道刘邦最喜欢的弟弟刘交,会与射阳侯项伯有同窗之谊呢?


    席上虽笑语不断,各人心思却转得飞快。


    这时刘邦摆了摆手,乐声便暂时停了下来,众人知道他有话要说,全都停下来坐好,屏息瞧着上方。


    “寡人与项羽,天差地别的出身,但最终楚失了天下,寡人得了天下,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刘邦举着酒杯,眼神悠长。


    高起回答说:“因项羽傲慢而轻侮他人,不如陛下仁慈。”


    王陵则说:“陛下心系百姓的人心,又愿与功臣共享利;而项羽嫉妒贤能,有功之臣他也不论功行赏,对百姓也不仁善,这便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


    刘邦点点头,又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众人都摇头,表示不解。


    陈平便走出来,笑问:“臣等愚钝,请大王教导。”


    刘邦说:“夫运筹帷幄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刘邦这段话,直接奠定了这三个人的地位,大家脸色各异,都去瞧这三人。除了萧何带着憨笑,韩信是面无表情,张良则是淡然的坐在那里。


    等刘邦饮尽杯中酒,三人才一齐站出来谢恩,刘邦扶起他们,即命人赐酒。


    至此众人纷纷起身,过来敬这三人。


    齐王韩信少言缄默,从不与人说笑;而留侯张良则是生人勿近的冷淡;到了后面,大家竟全涌到了萧何那里。


    周围的人少了,韩信转身欲回席坐下,张良叫住他,声音低哑:“她的丧礼,你如何也没过来?你们认识十多年,你去送一送,也是全了你们的交情。”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幽深至极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不敢直视,低了头:“……怕触景伤情。”


    “也是,我也不敢出去。”张良静静的打量着韩信,似有遗恨:“她死的地方,离你营地不过三里,她应该去找你求助的。”


    韩信额头上的筋狠狠跳动了一下,羞愧内疚同时闪过,但他很快掩饰下来,默然道:“我看到她从楚营出来,以为没什么危险了……”


    “是你放她进去的,我应该感谢你,救了我女儿。”张良眸色越发深。


    韩信被盯得几乎毛骨悚然,他本就不擅长掩饰情绪,只好匆匆说:“这是我应当做的。”


    他阴郁的眸子里盛满悲伤,道了声喝多,然后回到席上。


    张良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神情,看到他坐回席上猛灌酒,张良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带上阴冷。


    酒过三巡,阳夏侯陈豨才匆匆到达,刘邦指着他,笑问:“你如何来这样晚?”


    “臣去处置一个叛徒,故而来晚了些。”陈豨看上去有些不豫。


    而张良听到陈豨这么说,立即请辞。


    刘邦知道他丧妻后一直身体不好,不加挽留,立即让他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8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


    张良立即赶到洛阳的一处别院中,韩念带着人早早就等在了那里,连已成四平将军的原伏也早早等候在了这里。


    见张良过来,两人立即行礼,然后带着他往一暗室走。


    一边走,原伏就道:“这人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说,几番求死。”


    “知道了,”张良神色不变,淡淡应道。


    走到门边,他停下,看着原伏:“陈豨可曾起疑?”


    “几封书信一放,陈豨认死杨端和背叛他,连查都没查直接叫人去处置他了。”原伏道。


    处决杨端和的那两人被他的手下忽悠,叫犯人被调包了都不知道。


    “既然人已经抓到,你便先回去。如今你已入禁卫军,不宜再多出现在我跟前。”张良看着原伏:“还有一些事需要你办,不可叫人知道你与我相从过密。”


    “是!”原伏低头,揖手:“君侯有任何吩咐,原伏都会万死不辞,何况是为了找出杀害夫人和阿照的凶手!”


    当初从下邳跟出来的那帮兄弟,除了留在侯府的那几十人,剩下的都战死了。


    他和越照情同手足,当初追随张良他们都是满心抱负。约定好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如今他已是四平将军,可越照却已入了黄土。


    要是越照还活着,跟着张良去封地,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家相。又看到张良斑驳的白发,原伏有些心酸的开口:“君侯……大哥必得保重自己!”


    张良淡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推开暗室的门,又轻轻掩上。


    原伏和韩念对视一眼,抱了抱手,然后大步流星的离去。


    韩念则安静的守在外面,他听到里面的屋子传来张良淡漠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的语调,却换来杨端和愤怒的嘶吼和咒骂。


    韩念虽听不清里面具体在说什么,但他知张良是操弄人心的高手,必能撬开杨端和的嘴,知道一切真相。


    大半日过去,韩念等到了张良出来。


    这张脸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韩念听到了张良下的命令。没有得到真相前,他不会让这个人去死的,如今给杨端和下了死期,想来是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但不知为何,张良是这样平静。


    他站在檐下,身后是黑暗无关的屋子,前面是花开满园的庭院,韩念听到张良死气沉沉的看着地上的影子,说:“我会替你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是谁,韩念不知道,他亦不会去多问,他只会无条件的服从命令。


    叫上人去抓了十多条野狗,放进了暗室,锁上门,韩念把所有人都带走。


    大概半个月后,这个房间里只会剩一堆被啃得稀烂的枯骨。


    过了几日,韩念又听命买下一块地,对外说要给侯府公子做一块蹴鞠地。


    青天烈日下,人们把那块地的坟墓全部铲平,挖出来的尸骨也全被人用铁锹铲碎扔进了乱葬岗。


    韩念被这深刻的恨意吓到,可他不敢相劝。


    汉五年七月,在张良的劝说下,刘邦择定长安做都城。


    八月时正式迁都,诸臣皆被赐宅,张良府邸犹为奢侈。


    迁都长安后,刘邦又大封张良在内的20多位功臣。刘邦让张良自己择齐地三万户为食邑,张良却辞让,请封与刘邦相遇的留地,刘邦欣然应允。


    众人大惊,留地哪里比得上富饶的齐地?顿时纷纷感佩张良的不恋名利,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不恋名利地位,是因为曾经都得到过。”刘交和项伯上留侯府邸,三人后院对坐饮茶时,刘交如此笑谈道。


    三人都至中年,唯有张良老得厉害,他的头发在这一两年间几乎全白了。


    凉亭外,刚把牙齿长齐的辟疆扶着阿燕的手蹒跚学步,项伯看到他,笑着招手:“到舅公这里来,舅公给你糖吃!”


    他是熟客,年幼的辟疆已能记人,立即笑嘻嘻的往这边跑。阿燕半弯着腰扶他,满头大汗。


    等辟疆坐在了项伯腿上,项伯就把桌上的一块豆糕放到他手里。


    “啊唷,不要给他这么大的糕!”阿燕伺候了怀瑾三个孩子,在张家十分有地位,因而对项伯说话无甚敬意。


    项伯笑了一声,逗辟疆:“叫舅公!叫舅公!”


    “舅公!”清晰响亮的一声,项伯顿时哈哈大笑,又拿了一块豆糕给他。


    辟疆顿时喜笑颜开,灵动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他的母亲。


    张良失神的看了片刻,有些痛楚的扭过头,淡声对阿燕吩咐:“把他抱走!”


    阿燕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了,不顾擦汗才擦一般,她连忙过来二话不说把辟疆抱着准备去思之院子。


    可辟疆舍不得舅公,顿时哭得惊天动地,阿燕几乎是小跑起来,直至跑出庭院,孩子的哭声终于听不见了。


    项伯和刘交面面相觑,然后统一的闭上嘴装聋作哑,天晓得这几年他俩劝了多少次!


    静默片刻,刘交说:“我邀了老师来长安,过阵子,便能见到白师兄和申师弟他们了。”


    项伯想起一事:“穆生师兄是不是也随老师住在齐地?”


    刘交想了一下,温和笑道:“这下穆师兄能见到儿子了。”


    穆生的大儿子穆循一直住在张良这里,如今天下太平,穆生应当也不用再为儿子担心了。


    项伯想到这里,给刘交倒了一杯酒,伤感道:“见到儿子自然高兴,可要是知道怀……”


    刘交给他使了个眼色,项伯急急刹住车,暗悔失言。


    再一抬头,看到张良的脸变得刷白,顿时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


    “我今日有些不适,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张良站起身,匆匆离去。


    刘交叹了口气:“阿缠啊,你这张嘴……跟少时一模一样!”


    “我一放松就没有警惕性了!”项伯道。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对视一眼,既觉伤感又觉得有些好笑。


    起身往外走,看到堂屋里魏子冼正在处理庶务,不疑和甘琪正在虚心旁听,穆循坐在外面擦拭一把旧剑。


    不知什么时候起,孩子们突然间就成了大人。


    项伯走过去,说:“今日去舅公府上用饭吧,有门客进了野味,一起尝尝鲜。”


    魏子冼看着张不疑,张不疑犹犹豫豫的想了一会儿:“可是家里……”


    他和魏子冼、穆循不在家,父亲和姐姐根本不会出来吃饭,诺大的侯府只会更冷清,何况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弟,他如何敢放心出去?


    穆循则一把跳起来,笑问:“小庄哥哥和阿佗在吗?”


    “项庄出去办事了,项佗在家,你可找他和你练剑!”项伯知道穆循是这三个少年中最活泼的,含笑等着他的回答。


    果然穆循不负期望,把张不疑手上的笔抽出来,把魏子冼手上的账册放在一边,顺道搂着甘琪,道:“去吧去吧,整日在家多无聊!”


    不疑则郁闷:“那辟疆怎么办?”


    父亲基本都不管他们,家里要不是子冼哥哥在,他现在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万事肩上一压,他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你阿兰弟弟也还吃着奶呢,让你舅母带辟疆。”项伯说。


    不疑也只是半大少年而已,都还没行冠礼,就把自己搞这么累,他有些心疼。


    不容他们再思考,项伯立即让阿燕抱着辟疆过来,亲自把不疑拉了起来。


    “放心去吧,我在家里呢。”魏子冼说。


    不疑听罢,这才同意。


    魏子冼又说:“要不要把莺妹妹也叫上,她成天闷在家里,早晚得闷出病来。”


    “我不去!”外面传来柔弱一声,他们望过去,才发现张唐虞一直坐在堂屋外面的大树上。


    “阿姐,你何时坐在这里的?我们都没发现!”不疑站在树下,仰头看她。


    “有一会儿了。”张唐虞望着远处的天边,她知道夕阳马上就会出现了。低头看着下面,看见舅公的脸出现在视线中,她的心又痛又酸,连忙别开眼睛。


    没有办法看到与他相关的任何人,张唐虞闭上眼,泪珠顺着脸颊落下。


    项伯叹了口气,故作轻松的拍了拍张不疑和穆循,又让阿燕跟上,随后牵着一串孩子出门。


    刘交看着留侯府的光景,只剩嗟叹,家不成家。


    外面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张良坐在地板上,对着一个木盒发呆。


    里面是她以前珍藏的东西,有面具、有排箫,都是饱含意义的物件。


    他看到盒子里的满身裂纹的玉簪,拿出来瞧了一会儿,轻轻放下。


    又把那个旧香囊拿出来,里面是他们交缠在一起的头发。还有发黄的绢布,上面写的是:张良欠赵怀瑾一个承诺,日后赵怀瑾可随时随地要求他兑现这个承诺,张良不许赖账。


    少年时的玩笑,一直保留到了如今。


    字是她写的,歪歪斜斜似鸡爪爬的,张良心如刀绞。


    他躺下,面对这些东西,抚摸许久,直至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清泪落下。


    “姮儿,我想你。”张良手里紧紧抓着这封黄绢布,声音破碎仿佛裂锦。


    外面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室内一片黑暗。


    府里各处渐渐亮起了灯,仆人们小心翼翼的穿过回廊,将饭菜摆到堂屋里的梨花桌上。


    张唐虞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可她却没有一丝想吃的欲望。她呆呆的看着天边消失无踪影的云彩,怅然若失。


    “在树上看的夕阳有什么不一样吗?”魏子冼走到树下问她。


    张唐虞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像是亘古的化石。


    楚宫的花园里,也有这么高的一棵树,阿籍常带着她坐在上面看夕阳。


    回过神,看到魏子冼还等着她的回答,树下这张脸俊朗又干净,温文的眼里全是包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低下头,喃喃说:“不一样……是不一样的夕阳。”


    “也许明日的夕阳会更美。”魏子冼静静的笑道,朝她伸出手:“下来吃饭吧,明日再看,明日我带妹妹去更高的地方看夕阳。”


    张唐虞神情灰暗,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会一点功夫,小时候父母教过剑术,后来阿籍也曾教她。


    一招一式,她记得那样清楚。


    魏子冼和张唐虞在桌边坐下,两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中静悄悄的用饭,下人们也缄默的守在一旁。


    前院和后院都安静惯了,门客们住的中院也是安安静静的。


    平时有穆循和年幼的二公子在,侯府里总能有一两句欢笑,今天都出去了,偌大的侯府灯火通明,却安静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汉高祖十一年,长乐宫。


    韩信今日觉得很不安,走在回廊上,他不时去看前面领路的萧何。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萧何回头,见韩信阴郁的眼打量着自己,遂笑道:“我看你今日精神很是不济?不然先回去,改日再过来?”


    “皇后之令,岂容臣子更改?”韩信说,他扭头对身侧的随从道:“去戚夫人那里瞧一瞧,看夫人动身了没。”


    皇后答应给霏娘赐个好出身,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霏娘一直渴求的。她出身不堪,韩信没有办法娶她做正室。


    他向来对霏娘有求必应,旁人都当他情真。


    可情真,仅仅是因为那一张脸,那是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情真。


    多年前在淮阴,单纯善良的香草对他不离不弃,抛下一切随他远走,可怜她跟着自己粗茶淡饭,没过过一天富贵日子。


    韩信看到霏娘这张脸,便恨不得把什么都给她,他只想看到这张脸上无邪真切的笑容。


    哪怕霏娘出身低贱,哪怕她浅薄,哪怕她把自己拖进深渊,哪怕自己为她变成忘恩小人,韩信也只能认了。


    没法子,这是命里的孽债。


    到了钟室,萧何领着他进去。


    韩信一踏入殿内,就嗅到隐约的兵戈寒气。


    “怎得是你独自来的?”吕雉正在修剪花枝。她穿着朴素,头上仅仅只带了一枚珠花,即便如此,大汉皇后的威严气势也丝毫不损。


    韩信低下头行礼,然后道:“戚夫人听闻霏娘进宫,说久不相见,把她叫过去喝茶了。”


    执剪刀的素手一顿,然后用力一压,剪下一朵盛放的百合花。


    吕雉微叹了口气,站起来,宫女恭顺的把剪刀拿走,另一宫女则递上一方锦帕。


    萧何和韩信跪立在下方,等着吕雉擦完汗喝完茶。


    这短暂的宁静,千百斤的威压就悄然弥漫在殿室内,让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屏息凝神。


    半晌,吕雉微笑:“是了,本宫记得,霏娘也是跟着戚夫人从定陶出来的。”


    停顿一下,吕雉又笑:“你和陛下倒是意气相投。”


    “戚夫人出身名门,霏娘怎可与她相比。”韩信听不出吕雉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臣也不敢与陛下相比。”


    吕雉听到这话笑了一声,韩信往上瞟了一眼,觉得皇后的笑容十分古怪。


    过了会儿,吕雉不轻不重的说道:“不错,她是出身名门。”


    原来是对戚夫人不满,韩信垂下眸子。


    吕后与戚夫人不睦,整个长安都知道,尤其是刘邦对小儿子刘如意的偏宠,让吕雉不平已久。


    正在此时,霏娘带着儿子已到了殿外,韩信不觉松了口气。


    后妃之间的争执,他不希望霏娘掺和进去。


    可霏娘一听到戚夫人相邀,不依不饶的要过去,韩信亦无法。幸而不是太迟,韩信心想,大约戚夫人也不敢把人留太长时间。


    宫人通传,然后让人把霏娘和淮阴侯嫡子带了进来。


    霏娘带着孩子伏拜,可她礼仪不甚通,姿势看上去十分可笑。


    “本宫赐你吕姓,将你的出身写进吕氏族谱,可好?”吕雉见到霏娘,和悦的把她叫起来。


    霏娘这些年被韩信纵得无法无天,又与戚夫人私交甚好,对吕雉根本无甚尊敬。


    眼珠子转了一圈,她笑道:“吕氏那么多旁枝,不知娘娘让妾入哪一家呢?”


    如此不敬之语,韩信皱起眉,轻轻拉了一把她的袖子。


    霏娘横了她一眼,满不在乎。


    “我堂哥吕渝,入土多年,后继无人,不如你去给他做女儿如何?”吕雉站起来,后面的宫门被重重的的关上,内室中一下涌出数百兵士将韩信一家三口团团围住。


    霏娘吓得大声尖叫,韩信七岁的儿子被一士兵捉了过去,顿时惊慌大哭。


    韩信立时去摸腰间,可却摸了个空,长年佩身的剑在宫门口已交了出去!


    “皇后娘娘是何意?”韩信立于下方大声问,然后看向萧何:“丞相大人!”


    萧何只覆手站于吕雉身后,不置一词。


    韩信渐渐明白过来,低头沉思片刻,他问吕雉:“韩信有何罪?”


    吕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陛下领军平叛,你却私下与反贼陈豨多有书信往来,焉知不是同样存了逆反之心。”


    “臣未曾有反心,譬如陛下此次出门征讨反贼,臣亦安然待在长安。”韩信道。


    然而吕雉并不听他辩解,摆了摆手,叫人把霏娘也抓了起来。韩信立即就想过去解救,可同样被十个士兵牢牢压下,不得动弹。


    “等陛下回来,自会给你一个处置。”萧何见韩信不甘愤怒,出言安抚道。


    “等陛下回来?”吕雉笑瞥了萧何一眼,似是在警告:“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陛下承诺过我夫君,见天不死,见君不死,见铁不死!”霏娘惊恐的大叫:“皇后娘娘岂可违背陛下旨意?”


    “本宫自然不会违背陛下旨意。”吕雉掩面笑了一声,命宫女拿来一个麻袋,又命士兵拿来数根被削尖的竹子。


    韩信瞬间明白了吕雉的手段,求助的看向萧何:“丞相!”


    萧何冷汗涔涔,他对吕雉道:“娘娘不是说,先把他关押起来吗?”


    “今晨有人给本宫递上他与陈豨的信件,证据确凿,此人不可再放。”吕雉的眼中闪过狠辣,她看着萧何头上的冷汗,靠近低声问:“还是丞相觉得,本宫处置不得了他?”


    萧何腿一软,跪下:“娘娘是中宫皇后,陛下不在,长安便是您说了算。”


    吕雉满意的笑起来,她拍了拍萧何的肩,然后走到了韩信跟前。


    韩信知道,今日大概难逃,于是央求:“请皇后娘娘放过我妻儿。”


    后面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丝亮光从后面透进,韩信往后望去,看见素衣白发的张良从外面走进来。


    张良一进来,门又被关上,他不疾不徐的走上前,把手上的一卷竹简递给吕雉:“这是带给太子殿下的书。”


    吕雉对张良客客气气,亲自把书简接过,笑道:“这等小事,怎么能劳动留侯,该让盈儿亲自去你府上取才是。”


    张良弯了弯唇,漠寒的眼在室内瞟了一圈,温文道:“看来臣来得不巧。”


    话是这样说,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韩信挣扎了一下,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留侯,我们有相识数载的情分,求你救救我妻儿!”


    “丞相,韩信死不足惜,可我妻儿无辜!”不等张良回应,韩信又看向萧何,万分凄然的恳求:“当年是您一路引荐我,您是我的恩人,如此请您再开开恩,放过我夫人和我儿子!”


    萧何心下不忍,正要开口再求情,可张良却淡淡瞟了他一眼。


    萧何不解其意,张良只说了一句话:“此前陛下想易储,彼时丞相可是站在太子这边的。”


    萧何顿时鸦雀无声。


    吕雉点了点头,禁卫军抽出长剑一刀结果了霏娘,血溅三尺高。


    韩信双目赤红,不甘的挣扎起来,可马上又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割喉,他看到两具尸体躺在地上,满脸扭曲,厉声嘶吼,企图想把压在身上的士兵推开。


    可是他没有机会,粗麻袋子从后面罩上,最后一眼他看见张良。


    他冷漠的看着自己,嘴边甚至有一丝浅笑。韩信什么都明白了,麻袋将他罩住,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是报应吗?韩信恍恍惚惚的想着。


    竹竿穿过胸膛,他像是早有预感着痛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香草、香草,你可还愿见我?


    韩信像是感觉不到身上的剧痛,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她是最纯朴的农家女,穿着自己亲手纺出的布做的裙子,如少时那样羞赧的看着自己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去见她。


    香草临死前还在念她的名字,可自己袖手旁观任由别人杀了她……如果这是报应,那便认了罢。


    韩信贪恋的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有些抬不起头。


    “韩郎……”香草笑意吟吟的瞧着他。


    韩信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尽管香草握住了她的手,他依然冷得直哆嗦。


    魂魄升空,飞至高处,他看到那一年的会稽。


    良田边的一栋小房子,香草正在院子里喂鸡,她头上扎着一块朴素的花布,怀中抱着装满烂菜叶子的小簸箩。而他站在檐下,挽着袖子劈柴,整整齐齐的把柴火码好,香草会过来温柔的给他拭去头上的汗。


    那是他此生都想回去的时候,那是当了齐王都寻不到的快乐。


    “我来了。”韩信缓缓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0章 结前尘事此恨终休


    汉惠帝元年的夏日,戚夫人华服珠钗皆除,被宦官们押送去永巷。


    寂寥幽深的宫道,戚夫人一路哭喊,可没有人理会她。


    迎面有仪仗前来,戚夫人认出是楚元王刘交,她疯了一样挣开那些面目可憎的宦官,扒在轿撵上,可怜兮兮的求助:“楚王救我!”


    刘交不悲不喜的看着她:“我与你并无交情,凭何救你?”


    戚夫人抓着最后的希望,扯住他的袖子,求道:“当年我与如意被软禁合欢殿三年,是您劝说先帝将我放出。如今也请您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救救我,把我送到如意的封地去吧。”


    “我劝长兄放你,是受人所托,并非为你。”刘交扯回袖子,斯文长者这一刻极尽鄙夷:“况且我从来都不觉得你这种妖艳狠毒之妇,有资格陪在我长兄身边。”


    “你!”戚夫人惊呆了:“你受谁所托?”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却不敢承认。


    “你不知道?”刘交嘲讽的笑了一声。


    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话,刘交拍了拍木辕,命宫人们继续前行。


    戚夫人再度落到那些宦官手里,只是这回她没有再哭喊,只是呆滞的被压到了永巷。


    她被剃去头发,颈上被束了铁圈,穿着囚徒的红衣,在闷热的环境中舂米。


    她一遍一遍唱着歌谣: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春暮,长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她的儿子还活着,有一块富饶的封地。


    所以她仍心怀希望,只要这歌谣传出去,碍于泱泱众口,吕雉不得不把她放出去。


    戚夫人哼唱着,忽然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她回头,看见了张良。雪鬓霜鬟,原来张良也已老去。脑海中闪过他年轻的样子,戚夫人便不自觉的想到自己从前的名字。


    沉音,她以前叫沉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沉音望着他,怨恨丛生。


    杨端和的死,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不管什么查,都查不到有任何张良的痕迹。


    张良不语,只是静默的看着她。


    沉音忽然有些狂躁,她扔下手中的木杵,质问:“你既早知道,为何不一早杀了我?为何还要让刘交求情放我出来?”


    “那时候杀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张良弯了弯唇,冷漠的看着她。


    沉音簌簌发抖,她明白了。


    一个没有心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可他偏生要给她希望给她留恋,让她的欲望越来越多,然后再来杀她。


    起初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赵怀瑾死,让张良一生痛苦,为此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可是后来,金玉为堂富贵无双,刘邦的宠爱让她生出更大的念想。


    如果皇位给了她的儿子,会怎样?韩国王室血脉,便能跃为当世最尊。


    有了念想,才会痛苦。


    有了希望,才会惧怕死亡。


    沉音闭上眼睛,含恨落泪:“杀人诛心,跟你比起来,我只学到了皮毛。”


    可是她骄傲的笑了,满头血斑让她失了美貌,她笑得如九幽厉鬼一样恐怖:“你如此狠厉手段,想必心里也是痛到极致了。我不好过,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我这几分痛苦,肯定是比不过你的。看来赵怀瑾天生就是你的孽债,注定要让你此生不得安宁!”


    “我最后悔的事,是当初在淮阳没有杀了你。”张良平静的开口。


    提到淮阳,沉音一愣,随即低声笑起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往事了,久到她都记不清自己那时的模样。唯一清晰而深刻的,只有张良温润俊美的容颜。


    真可笑!沉音拭去泪水,重新拿起了木杵:“你下半辈子,就这样痛苦的活下去吧,我死了也觉得畅快。”


    张良笑了笑:“还有什么是你在意的?”


    沉音的笑容凝固,猛的回头,却看到张良已经走远。


    沉音知道,自己在死之前,都要为她唯一的儿子担惊受怕了。


    戚夫人的歌谣在宫里越传越厉害,终究是把吕雉引了过来。吕雉对她的怨恨无以复加,命人砍断她的手脚,挖掉她的眼睛,又给她喝下哑药,把她扔进了猪圈里。


    吕雉看着猪圈里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戚姬,那些年的不快全都一扫而空。


    回头看,后面的宫人全都面有菜色,唯有张良面色如故,始终含了浅浅笑意。


    “先生觉得如何?”吕雉有些自得自己的杰作。


    张良则笑容更深:“很好。”


    吕雉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有些疑惑:“前年秋猎遇护子母鹿,先生不忍猎杀使人放生,可见先生常怀悲悯,今日却……”


    顿了一下她换了一个说法:“今日会否觉得哀家残忍?”


    “不,臣非常高兴。”张良回答她。


    吕雉点点头,表示理解:“先生亦跟我一样恨她。”


    “臣只是想起了臣的妻子,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臣想到如果她能看到戚姬的下场,今日只怕会笑得抚掌捶地。”张良温柔的出着神:“臣想到她那样子,便觉得很高兴。”


    吕雉一愣,感怀:“先生是长情之人。”


    “还有一事,臣想请太后恩准。”张良回过神,温和的开口。


    吕雉笑道:“当年先帝要另立太子,是你请出商山四皓才保住盈儿的地位。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哀家母子的今日,哀家永远会记得先生的恩情。所以先生有所求尽可直言,哀家定会应允。”


    张良道:“臣想带家眷回封地生活。”


    一切都已了结,他要带着心爱之人回家了。


    未央宫壮丽巍峨,雕栏玉砌,美不胜收。


    留侯走在长廊上,有经过的宫女偷偷看他。


    满头银丝,哪怕容颜已经完全老去,仍可窥见年轻时的俊美非凡。


    见宫女们停下给他行礼,张良温和的点点头,这些宫女们复又往前行。


    这座古老的宫殿里,永远会有年轻的面孔出现,一波接一波永不会停歇。


    春去春又来,张良几乎可以想见未来百年间有无数人会进出这座宫殿。


    旧的面孔离开,新的面孔再来,只有这座未央宫永远在这里停驻。


    不知千年后的未央宫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真的还在,她会不会在这里游玩?


    斜阳照在高耸的墙壁上,有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张良忽然想到千年后,或许她会走在自己如今走过的这条长廊上,静静的思念他。


    长安街头人来人往,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出入酒肆的士子,有相伴而行的年轻男女……一张张平凡的脸上带着最动人的微笑。


    这是他渴求的唐虞盛世,他为之努力了半辈子。


    这条长路走至尽头,他又变回孑然一身,于是这欣喜中也带了朦胧的悲伤。


    飒飒秋风吹来,张良正式前往封地,留侯府中的人亦前往。


    长安的留侯府也被保存下来,张良把穆循留下看府。


    前几年穆生夫妇随着浮丘伯来到长安,这座宅子日后也方便让他们一家居住了下来。


    长安城外,项伯带着妻儿相送旧友,和张良坐在新建的凉亭外小酌。


    侯府车队延长数里停在官道上,正在割麦的农人全都伫足往这边瞧。


    “你去了封地,下次见面就不知何时了。”项伯有了老态,腮边的胡子越蓄越长。


    给他斟上酒,张良笑而不语。


    项伯看着凉亭外哄着刚出生女儿的不疑,和缠着自家小儿子玩耍的辟疆,眼中涌起了深深的怀念:“当时在临淄,我们这群少年当真快意,如今再一回首,只觉人生匆匆。”


    顿了一下,项伯道:“你到了封地后,不要再沉溺往昔,遇到贤惠可心的,该续弦还是续弦,家里没个女主人终究冷清了些。”


    英月也道:“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几个孩儿想想。”


    张良不语,项伯夫妇只好叹息着噤声,三人沉默的坐在凉亭里,看到不远处大树下沉默的莺儿。


    魏子冼采了一把麦穗送上去,她终是有了一丝笑模样,伸手把麦穗接过。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唯有张良停滞不前。队伍中有一辆很大的马车,里面装着一副旧棺,张良看着那辆马车出神,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


    等喝完酒,张良起身,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你多保重。”张良对项伯说。


    项伯点头,甚至还逗趣:“等何时碰见厉害的巫祝,我介绍他去你封地找你。”


    前几年张良找寻各种巫师术士进府,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外面的人都纷纷传说留侯欲修仙。


    张良闻言也笑了一声,神色黯淡低喃了一句:“我早已不抱希望了。”


    “什么?”项伯没有听清。


    张良摇头,在他肩头重重按了一下:“你在长安,万勿卷入朝堂斗争,如此可保一生平安。”


    项伯含笑,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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