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弃俗尘孤身游天地
张良上了马,不疑、辟疆、莺儿、魏子冼全都过来和项伯辞行。
辟疆最不舍他,抱着项伯的胳膊撒娇:“舅公舅公,我何时能再见到你,我舍不得阿睢舅舅和桔致姑姑,也舍不得小兰子!”
项兰和辟疆就差了两岁,听到大自己两岁的辟疆直呼自己名字,项兰奶声奶气的教训他:“你要喊我阿兰舅舅!”
“不!”辟疆撅着嘴,摇头拒绝。
项伯摸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些了,可以独自出远门了,便来长安找舅公玩。”
辟疆大叫一声,开心的笑起来。
张良看到他的笑容,别开脸,道:“出发吧。”
女眷孩子都上车,男人们则骑上马。
张良对项伯抱了抱手,然后拉开缰绳前行。项伯牵着妻儿,目光眷眷目送老友远去。
他也是在目送自己已过的璀璨年华。
他和张良,他们这一代人是不幸的,生逢乱世颠沛流离,经历国破家亡而流浪他乡;他们见过最混乱的年代,历过最残忍的战争,亲手送别自己的家人。
可同时他们这一代人也很幸运,群雄争霸的末年,他们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他们还有幸见到中原的统一,见到统一后的分裂,又在最后迎来盛世。
小儿子不安分的扭了一下,项伯把他抱起来,另一只手牵起了自己的小妻子。
他怀里的这个小子,将来定不会再经历他们这样惊心动魄的人生,他会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然后平平安安的老去。
留侯至封地,择下邳一普通宅子改建侯府,于次年春日落成。
侯府占地百亩,修建得大气古朴,唯有后院被高墙圈了起来。
侯府中门客都知,那是君侯隐匿于下邳时的宅子,君侯念旧,特意把那两进小院子圈了起来,不许人动分毫。
“你和玉姿多生几个孩子,必得使家族后继有人。”搬入新宅时,张良如此对大儿子和大儿媳交代,不疑和妻子都点头微笑。
春日时,张良在后院的天井旁掘地数尺,将妻子的棺木放在其中,然后又在墓旁边亲手栽下一颗桃树。
第二年张良长女张唐虞,嫁给了张良钟爱的侄儿魏子冼,夫妻相敬如宾。
第三年射阳侯刘伯去世,十一岁的辟疆前往长安祭拜,少年开始闯荡心中的江湖。
第四年,也就是汉惠帝四年,张良出门云游。
嫡子夫妻和女儿女婿相送,他们都已经长大,张良没有任何话再嘱咐,只是笑着一一把他们都看了一遍。然后把张不疑叫到了一旁足有半日,不知张良与他说了什么,张不疑的脸上百感交集。
“这边就交给你了。”张良对韩念说。
韩念眼含热泪,多年前他跟着那个如玉公子,一跟就是几十年。如今公子选择独自上路,临行前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将来不疑袭爵,他是府上最厉害的家丞。
张家的孩子,与他相处几十年,感情深厚,韩念早已成了他们的家人。
张良知道,不疑会好好善待韩念的。而以韩念的智谋,足以保护他的孩子们。
至于辟疆,张良笑了一声,那个孩子简直聪明的不像话,他自会闯出一番天地。
“回去吧。”张良对孩子们挥了挥手,然后上了马。
他身上仅仅只有一把短剑,别无他物,可他洒脱转身,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韩念的青铜面具上满是泪痕,他知道等张良在回来的时候,自己或许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阡陌交通,姹紫嫣红,张良驾着马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
他记起三十多年前,他和怀瑾成婚后送别宾客,两人也牵手走在这条路上。
如今只有他一人,她已死去十二年。
往后的岁月,他去了很多地方。
先去了百越,故地重游,他见到了老去的望栗和娲拉以及他们的儿子孙子。
然后他又继续往南,登上了一座岛屿,岛上有参天绿植,许多地方道路都不通,沿海的地方有从百越迁来的一支骆越人。
离开百越,他往西边走,到了滇池,在滇国居住了一段时间。这里终年日照充足,花草繁茂,是一个非常适宜居住的地方。
若是妻子在,他们或许可以在这里住几年,然而他只有一个人,张良短暂的停留了几个月,继续上路。
后来他又去了西南,看到了一片广袤荒凉的沙漠。他跟随商队骑着骆驼行于沙丘,看到红艳似火的落日立于沙漠的平地之上,深红的颜色,把这片沙漠变成了寂静的海。
“你瞧,美不美?”他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不知在对谁说话。
再后来,他去了极北的草原,在一望无际的碧海波涛里放羊。他跟着当地的一户匈奴人,喝酒吃肉,那些人不敢因他的白发和苍老的容颜小瞧他,因为喝酒的时候谁也喝不过他。
他每到一处地方,都是短暂的停留,看够了美景然后又独自上路。
有时也遇到过暂时同行的朋友,年轻英俊的小友问他:“独自见天地,岂不寂寞?”
“从未觉得寂寞。”张良如斯回答,他摸着那个呈放青丝的香囊,温雅而笑:“我和我的妻子一起。”
“同行月余,从未见过你妻子?她在何处?”
“她在另一个地方看风景,我们同在这一片土地。”他说,即使老去,他说话依然像温柔的春风,拂面而过总使人舒适。
辞别友人,他再去了济北谷城山,见到了鹤发鸡皮的黄公。
杨天昊夫妇都成了中年人,黄公却还是精神奕奕。
得见张良,一百多岁的黄公异常开怀。见他独自一人,黄公出奇的什么都没问,杨天昊倒是问了几句怀瑾。
“她回家了。”张良这么回答。
回头看向黄公,两人相视一笑,张良的眼神出尘淡然,划过一丝细微的伤情。
黄公眼里,是包容天地的豁达,他问:“一起同游否?”
“甚好!”张良应允。
于是相约结伴云游,张良骑马,黄公骑驴,二人悠哉悠哉的行走在青天下。
张良先随黄公到了襄阳,结识黄公老友赤松子,三人相谈甚欢。
“除了时间,还有何办法穿古今?”张良询问赤松子。
赤松子答:“一念之间即可穿古今。”
“如何达一念?”张良再问。
赤松子说:“心有执念,便不能达一念。”
黄公和赤松子早已看遍天下事,能看穿他的心也属自然,张良笑道:“如此看来,我此生都无法达一念了。”
“我活了三个甲子,观过往行人,根骨极佳者寥寥数人,你当属其中之一。”赤松子笑道:“不如一道修行,将来或有机缘能证天道。”
张良摇头,微笑:“晚辈此生不能得道。”
“为何?”赤松子笑问:“我不觉你是贪恋红尘之人。”
黄公大笑:“他不贪恋红尘,是因他贪恋之人不在红尘。”
“黄公知我。”张良浅笑,给二位长者皆斟满酒。
赤松子叹息一声:“如此,可惜。”
复又大笑:“天定人命,人难逃过。我能修道,也因天命注定,因而能一窥机缘。只见这天道何时眷顾你,使你放下执念。”
三人举杯,于流水畔对饮,后相邀游大庸。
过长沙国,遇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子利豨娶妻,有官员认出张良,遂相邀去喝喜酒。
三人坐上席,张良见新妇,忆及妻子,心如绞痛,但仍带笑祝福。
而长沙国利苍听说赫赫有名的赤松子在此,特意撇下宾客到了赤松子跟前,请长者赐福。他身旁站着妻子,乃是临湘侯辛夷之女辛追,赤松子一见到她,便道:“夫人肝胆之处似有顽疾,当请医师诊治。”
利苍本是求赐福,谁知长者却说他夫人有病,当即便有不虞。
一顿喜酒受人几度白眼,三人浅坐一会儿,告辞离去。
“人家办喜事,你非得挑这个日子告诉人家,他只怕以为你在诅咒他!”一离开,黄公就哈哈大笑,千百条皱纹里藏着欢快和嘲笑。
赤松子笑了笑,不以为意。
回头瞥见张良的笑容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他对老友道:“子房只怕是又想起他妻子了。”
“痴!”黄公笑着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2章 夫妻冢永世同眠
三人继续往大庸走,沿着崇山峻岭往上爬,得见一高耸石门。
太阳初升时,灵气皆从此门而入,赤松子与黄公便在此打坐,张良在旁抚琴。
如此逍遥数日,有一山野女子采花遇到三人,听到张良的琴声,采花女子泪流满面。
张良听到啜泣的声音,扭头一望,见黄公和赤松子仍在打坐,一旁的松树旁,一十五六岁少女背着竹筐满脸泪光。
见张良看自己,少女走上前,擦了擦眼泪:“老人家的琴声太悲情,小女一时想起去世的阿母。”
“你阿母去世,谁照顾你?”见少女穿着单薄,张良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递过去。
少女连忙拒绝,神色低落:“我阿父娶继妻,后母照顾我。”
“你后母对你不好么?”可张良见她穿着,并不是大贫之家,衣服上也无破损,反而相当干净。
“后母对我很好,视如己出。”少女抹了抹眼泪:“可我仍不能忘阿母,她待我最亲。我要是认后母当亲母,如何对得起阿母呢?”
“看来你母亲生前爱你若珍宝,才得你真心孝顺。”张良把披风收回来,又把帕子递上去。
少女这次没有推辞,而是将帕子接过拭去泪水。
“老人家,多谢你,可否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少女恳求道。
张良点点头,拨动琴弦。
思绪却飞到了千里之外,姮儿是不是也如此?他是这样希望她能永远记得自己。可若她在后世,遇到了更好的人,岂不因为他而错过?
他这一生已经如此了,忽然的,他很怕姮儿也如这个眼前这个少女一般,放不下过去。
他痛苦十七年,却不希望妻子痛苦十七年。
一曲终了,黄公和赤松子都已打完坐,静静坐在石桩上聆听。
少女却咦了一声,抓抓小辫子,笑道:“老人家,明明是同一首曲子,为何这次听着没那么伤心了?”
“我瞧你似乎悟出了什么东西?”黄公抱着手,笑问。
赤松子笑呵呵的说:“天道送来一女,当度子房。”
“离大道还尚差十万八千里。”张良收起琴,笑了一声。
因觉与少女有缘,又听闻她家住山腰,三人便询问她家中可有茶叶。
少女说:“茶叶太贵,我家喝不起,不过家中有松针竹叶泡的水,也很好喝。”
于是至少女家中,张良见到少女继母,果然如少女所说,是个和善不过的妇人,且对少女犹如亲生。
张良送了三两金,换来三杯茶和笔墨。
上午的太阳从树荫中穿下,张良坐在茅草屋外的旧桌上写信。
黄公和赤松子双双抱着茶盏,围着小茅屋转起来,小茅屋立于竹林之上,十分幽静。
尤其是屋后的长满青苔的大石,甚得二老欢心。
张良写得很慢,一字一字斟酌得十分用心。
少女趴在他身旁,疑惑的问:“老人家,你明明没有一直伴在身边的小妾呀。”
“这是写给我妻子的信。”张良平静的笑道:“我妻子看到这封信,就会知道我的心。”
“你的心?”少女天真烂漫的问道。
张良看着笔直从竹叶见射下的日光,忽觉时光十分漫长,见少女似乎仍在等他的回答,张良问:“你如何识字?”
少女瞟了一眼背着小儿在磨豆子的少妇,不好意思的捂嘴笑:“我后母教我的,她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守寡后改嫁我阿父。”
张良笑了笑,越来越盛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看到自己微佝偻的背,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他看着少女,道:“你阿母若是在,只会希望让你忘记她。如果你因为逝去的人,而错过正在对你好的人,才会让你阿母在九幽之下都不能放心。”
少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见张良茶盏中的水浅了,她飞快把陶壶拿来给他添茶。
见他把信收到袖中,少女这时有些品过味来,问:“老人家,那你给你妻子写这封信,是因为你想让她忘记你吗?可是她既然是你的妻子,又怎么能去找别的对她好的人呢?她不怕你伤心吗?嫁了人是要以夫为天的呀。”
少女声音似黄鹂,清脆动听,张良微微笑道:“我的妻子,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女子,她从不以夫为天。她……”
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里藏了一丝笑意:“她恨不得让我以妻为天。”
“啊?那你还娶……”少女小心翼翼的捂住嘴巴。
张良想起来她,想到她小时古灵精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半晌,他看着竹林,低声道:“她是一棵树,与我共同立于山野。”
少女就完全听不明白了,联想到这个老爷爷前后说的话,她稀里糊涂,不过最后她还是问:“那你妻子如今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张良一滞,随即大恸,他支着头,难掩哀伤。
她在哪里?她在他存在的这个时间,已经死了。而她在的那个时间,是他永世不能到达的彼岸。
姮儿,姮儿,你老去是何模样?我想象无数次,都想象不出你老去的模样。
不过你那样爱漂亮,即使满头白发,也依然会戴上一朵红花。我穿过滇国的花海,幻想过与你共行,我会摘下最美的那朵花插在你的鬓间。
那时,你便是世上最美的老太太。
张良不堪重负,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两滴灼热的泪水悄悄滚过,在黄公和赤松子过来前,被他不经意的擦掉。
同游完大庸,张良与二位长者分别,回到下邳。
汉高后二年春,张良病入膏肓,床前一子一女,一媳一婿,还有六个孙子一个孙女,以及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
“辟疆已经在往回赶了,父亲……”张不疑一开口便哽咽。
张良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力气了,他问:“人,你选好了吗?”
张不疑点头,指着最小的儿子张知匪,对父亲点点头。
张良仍是不放心,伸出手,张不疑顺着父亲微弱的力量凑过去,听见父亲道:“磨心性,驱欲望,淡世俗,方能守在这里千百年,张家也总有一脉相承……留在这里的子孙,一定要……按着我的法子……去磨……”
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张不疑痛哭着点头:“父亲放心……不疑、不疑一定会做到!”
“我和你母亲……”张良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旧的都脱线了的香囊。
张不疑点头:“记得,儿会把你和母亲葬在一个棺木里,父亲……父亲放心……”
张良弯了弯嘴角,终于闭上了眼,满脸安详。
“父亲!我对不起你——”张唐虞见榻上的人没有气息,终于放声大哭。
若不是因为她,母亲就不会死,更不会害得父亲郁郁而终,痛苦数十年。
里屋的哭声传来,留侯府的人也都知君侯已逝,皆放声大哭。
长安城内吕太后闻留侯死讯,命人在长安的留侯府挂上白幡再设灵堂,许多随高祖征战过的老臣纷纷前往悼念。
众人当哀,唯有右丞相陈平面含微笑。
有人疑虑询问,陈平一笑:“留侯得道而去,此乃幸事,我为他高兴。”
留侯跟随赤松子云游,早在民间流传许久,如今陈平这样提起,便又给留侯传奇的一生再添一层神秘面纱。
众人或悲或奇的脸都落入陈平眼中,他看着空荡荡的灵堂,心想,张良终于可以见到他想见的人了。
雁过晴空,春风拂尘,留侯府后院的坟被起开,张不疑将父亲的尸身放置棺中,与早已成白骨的母亲合葬。
棺木下沉数十里,而后将土地填平。
没有你的日子里夏天煎熬,冬夜是那样漫长难耐孤寒。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作清风,随你而来相伴在碧落黄泉!
没有你的日子冬夜漫漫,夏天是那样漫长尤感孤寂。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为泥土,随你而来相聚在这块宝地。
张良与赵姮,此生此世都不再分离。
风吹过,片片桃花落,绯红迷人眼。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处结束啦,感谢一路过来的老铁们,感动常在!番外后续会慢慢上,每个人的番外会写名字,喜欢的可以订,不喜欢的不用订。另:隔壁《娘亲是奸臣的白月光》已更新,求收藏哦。
第483章 番外 桑楚
老迈的青马似乎知道他要去的方向,无需他用缰绳牵引便自己溜达着出了城,回头孙叔通那个老东西要知道他不告而别,只怕又会长吁短叹。
他经历过太多次的离别,曾经有无数次他被人送着离开,实在害怕那样依依难舍的情谊。
还好,怀瑾懂得他。
若她今日也是哭哭啼啼的,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经常是怕她伤心的。
桑楚知道自己让她伤心过一次。
开满菊花的山坡上,她戛然而止的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
他知道怀瑾要说什么,她那时候很伤心。
如果不是走的那般干脆利落,他只怕会被她的眼泪留下来。可桑楚深知,自己不及张良爱她,张良对她的情已成执念,不死不休、此生难放。
他亦知,她心中仍有一个角落放着张良。
她不说,她逃避,她装着无情,可她无法掩饰见到张良之后本能的一抹慌乱——她的身体已经将答案说出来。
桑楚特意给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拉着其他人都走了,可到了晚上她竟然怒气冲冲的质问自己,为何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独占之情。
她知不知道她彼时的怒气下,有多少慌乱和心虚?
桑楚双手枕着头,笑眯眯的望着碧蓝的天空,心道十多年前的事自己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全都那么清晰。
真的很多年了,他没有再体会过男女之爱的美好。
怀瑾从没问过他的过去,她有时是个极为洒脱的女子,不在乎过去只在乎此时。桑楚欣赏她的豁达,感激她的不问。
因为他的过去,应当是一个长埋于黑暗中的秘密。
世人都说庚桑楚是得道高人,早已羽化成仙长生不老,桑楚每每听到自己的传说出现在各色各样的人嘴里时,都会觉得有些好笑。
不老是真,长生是假。
他有些记不清具体的年份了,大约已经过去三百年了吧,彼时陈国在位的国君一心追求长生,使数位术士炼丹,几年后练出一颗丹药,说那是传说中的长生药。
但那颗药并未到国君的肚子里,而是被他最小的一个女儿偷走。
那时候国君的女儿还是被称为王姬,那个小姑娘还没及笄,因为不受父王宠爱,连名都没有一个,大家只叫她八王姬。
桑楚已经不记得八王姬的容貌,却永远忘不了自己与她初相识的场景。
他受国君相邀进宫论道,在陈国的花苑里,他看见一个爬在树上摘果子的小姑娘。树影斑驳,洗得掉色的绿裙子像是溪底荡漾的荇草,桑楚在树下提醒她当心别掉下来。
这个小姑娘回过头来,脸上明明脏兮兮的,她的笑容却像是耀眼的太阳。
她说:“我自小爬树,绝摔不了!”
与八王姬的种种记忆,在岁月中都已模糊,只有初见这一天的画面,犹如钉死在他的脑海里,不被时间所侵蚀。
便是那么与八王姬相识了,中间的过程桑楚已然记不大清楚了,只知自己快死的时候,八王姬把她父王派人练了几年的丹药偷来给他吃了。
为什么快死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吃下药之后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打断了;只记得八王姬满脸血的从自己身边被带走;以及自己被关在陈国的诏狱里,国君同那些术士商量是把他的肚子划开把药取出来,还是直接把他这个人吃了。
还是八王姬把他从诏狱里救了出去,等到桑楚完全醒来的时候,他听说八王姬已经死了。
她是个那么快活的小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连名都还没有,便死了。
桑楚记得自己带着对八王姬的愧疚活了好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白发鸡皮的父母和开始生出皱纹的妹妹,而他始终都维持在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
时间在他身上停止。
周围的人开始对他议论纷纷,桑楚便带着家人搬到了畏垒山,他在那里送走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又孤身一人生活了很多年,他养了很多只动物,热衷将野兽训成家兽,可熬到寿命最长的熊也死了,桑楚觉得有些孤独。
后来他下山,当初的那位国君已经死去,连陈国都已经被消灭了,他曾经认识的人也全部都死了。
他开始在人世间行走,他想了许多化名变换过许多身份走过七个国家,但他还是比较喜欢曾经的家乡,于是他在旧陈国的土地上又停留下来。
然后便遇到了夏姬。
夏姬是个很厉害的女子,痴缠他,为了他不要命。可桑楚不爱她,连将就都不愿意,纠缠了好几年夏姬终于绝望。
再一次拒绝夏姬之后,她大哭大叫逼自己离开中原,在她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一步。
桑楚果断便答应了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感激她为自己曾经付出过的心意。毕竟除了夏姬,世上真正与他有纠葛的人,已经没有了。
然后桑楚北上,遇见了一位医术极其高超的长者,长者对他不老不死的身体非常好奇。
桑楚也好奇,于是留在那里让长者对自己的身体各种查探,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开心的结果:他只是不老,而并非不能死。
“虽容颜不老,但寿命有终时。”长者是这么说的。
“何时终?”桑楚这样问。
“不知道,也许一百年后也许两百年后。”长者道。
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对桑楚来说都没有分别,生与死,都是天命。
他在北方生活了一些年,然后想去南方,因为那个誓言,他特意绕了远路去了百越。
百越是个好地方,人人敬畏天地。
桑楚辗转在各个部落里,一晃便是几十年,他依然没有老去。
他已经活了三百年多年,一路上他送过不少人离去,他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他渐渐感觉到了孤寂。
可即便孤寂,也再难找到同路人。
直到又是一年花期歌会,他喝了一点酒,独自站在群山中仰视天地。他虽觉孤寂,可若这是上天注定要他走的路,他便会一走到底,从古至今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走这条路,也算是奇遇了。
可接下来他在断桥边遇到的那个姑娘,才叫他真正觉得奇遇。
说着雅言的怀瑾,让他一下便想起了中原。
这一夜他想回忆一下过去,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离开中原已经快七十年了,那么夏姬……应当已经不在了。
他再度回了中原,偶尔会想起那个又美又凶的姑娘。
他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个姑娘便如百越灵秀的山,他会欣赏却不会靠近。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有缘。
不过去咸阳转一转,便被孙叔通引荐着见了李斯,他答应帮李斯办一件事。
追着李斯要的东西一路到了淮阴,他又见到了她。
这便是缘分吧,桑楚这样想着。
他忍不住一路跟着她,跟着跟着便成了她的假夫君。
其实不管是成为她的假夫君还是真夫君,或者她要自己为她当牛做马,他都不会拒绝的。她不会理解,自己孤独了百年之后再遇到一个同心合意的知己,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起初他的感情只是这样的,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惊觉,原来不仅仅是如此。
早在他们第一次同路时,他们在山中看夕阳,桑楚看到她也如自己一样全心全意的享受眼前的美景时,他便已经动心。
那颗自八王姬死后再未跳动的心,再次开始跳动,强劲有力击打着他的心房。
跟她在一起的两年,比得上他流浪的三百年。
桑楚感激上天的馈赠,顺从命运的安排,所以后面他离开了怀瑾,回了一趟陈国旧地,他见到了夏姬。
夏姬已不复年轻时的凌厉,七十多年,她已成了一个温和慈祥的老太太。夏姬还记得他,当他出现时,夏姬一眼便认出了他。
桑楚记得当初自己离开中原时,夏姬那样决然立誓,说她一定会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儿,她会为那个人生儿育女。
可她如今一生未嫁,桑楚说:“是我误了你。”
夏姬却摇摇头:“是我误了我自己。”
桑楚点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耽误另一个人的一辈子,都是自误。
他在旧陈国,照顾夏姬直到她去世,他想若是一直跟怀瑾在一起,将来便也是他来送终了,那未免是太残忍的一件事。
将夏姬下葬后,他独自一人去了塞外。
在塞外放牧、骑马,他度过好几个春夏秋冬,可他始终记挂。
思念无声,日夜缠绕。
当他决定出海,在海上遇到那个叫犬夜叉的少年时,桑楚愉悦的在海上放声大笑,或许是因为终于有理由可以回去看她一眼。
看完了,放心了,他又要踏上独自一人的旅程。
道路不知尽头,但他知道赵怀瑾这一生都会幸福和美,便了却了牵挂。
又是很多年过去,大汉已经换了新皇帝,桑楚再次游历到了下邳。他去了古朴大气的留侯府,拜见留侯张不疑,得知她和张良都已死去,合葬一处。
再没多说什么,桑楚告辞离去。
可已至中年的张不疑却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可始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年轻人。
直到这人已走远,张不疑看到马背上那个不甚正经的坐姿,忽然双目圆睁。
少年在荥阳时,他也曾见到过这样一个背影。
揉了揉眼,张不疑再看不到他了。
是幻觉吗?他怎么可能还这样年轻?
桑楚骑着马从闹市穿过,思绪飞出很远,他漫无目的的任马前行,晃晃悠悠的穿过闹市,走出城门,随即走上一条盲肠古道,进了一片树林。
他见到一棵结满果的桃树,猛然想起,当年他便是从这棵树上摘了桃子给怀瑾吃。
阳关在树影中穿梭,眼角捉到一丝银光。
他低头,看到垂落在身前的一缕头发,里面夹杂了一根白丝。
终于,他也要开始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4章 番外 尉缭
在咸阳十多年了,尉缭离开时,竟升起一丝不舍之意。
嬴政已君临天下,不再需要他的辅佐。当年之所以留在秦国,也只是因为嬴政的再三挽留,纵然他那时觉得嬴政性格过于刚强而拒绝了这位君王。
可那时看着这位雄心勃勃的青年,他会因为那眼中异常耀眼的光芒而动容。
这些年,嬴政果真做到了他青年时所说过的话,一统中原。
而他也已完成当初对嬴政的承诺:襄助他君临天下,如今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其实……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虽非无意,却是害他人伤心。
他记得上个月他去教古依莎排箫时,古依莎同他说的话,他想她一定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对他说那些话。
“我很喜欢你!”
“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下雪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吹排箫。”
“那时候我好想家,想去兴乐宫的高墙上眺望一下家乡的方向,可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我到处找台阶,急得我眼泪都要掉出来,这时候我听见梅苑中有人在吹曲子。”
“那不是东胡的曲子,可乐声那样温暖宁静,我想能吹奏这一曲的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又快又急的说这些话,发髻上的金翅蝴蝶簪也微微颤动着,仿佛振翅欲飞。
其实尉缭早就明白她的心意,在她一次又一次用那样灼热的视线盯着自己时;在每一次坐在长宁殿外的台阶上等他来教排箫时;在看到他,她满面笑容的飞奔过来时。
他日常所见的,都是心思深沉之人,浅淡得如一潭清水的古依莎,他一眼便望见底,可他只是装作不知。
也只能装作不知。
他曾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己只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教她排箫,仅此而已。
“我知道呀!我日夜感激陛下,不会忘记他的恩德。”古依莎一闪而过的慌乱,然后镇定缓慢的这么告诉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她拙劣的伪装有些可笑,但又让尉缭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后来他便不怎么反复强调那些话了,或许是因为觉得古依莎独自一人来到离家遥远的地方很可怜。
或许是因为教她排箫,他总觉得与她有半师之谊。
所以他总是小心谨慎的与她相处,在每一次她即将要说出一些失了分寸的话时,尉缭便会想办法打断她说起别的。
她心性简单的像个小孩子,听他一打岔就认真的侧头倾听,听着听着便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忘了。
尉缭想笑,有一回实在没忍住,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的往外跑。
古依莎瞪大眼睛,然后大笑着围着他转,她一跳一跳的,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她的开心。
她飞扬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你从来没对我这么笑过!你今天居然笑了!你笑了!真的笑了!”
仿佛他笑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明明他平时待人接物都是带着平静的笑容,怎么在古依莎这里,便是他终于笑了?
看着她明亮的笑眼,尉缭敛了神情,随意找了个理由准备告退。
可古依莎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为何突然不开心?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不好的地方你跟我说,我马上就改!是因为我声音太大,你觉得没规矩了?”
尉缭恪守着臣子的距离,婉转告诉她:“尉缭只是臣子,怎敢妄评夫人。”
她愣在那里,尉缭便告辞离去。
可走出一段路,他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看见古依莎站在回廊上远远看着他。她本来是耷拉着眉眼的,可见他回头,忽然眉开眼笑的对他挥了挥手。
尉缭一颗心便沉到底,他遥遥揖手,疾步离开。
那时他打定主意,再见到嬴政便把这件事辞了,可几次开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许是想起那天古依莎站在回廊上,她小小的一个身影落寞极了,像是被遗弃的小兽。
最后一次进宫教她排箫,她便说了那些话,尉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在她一连串说了许多后,他最终只回应一句:“您是陛下的夫人,臣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我知道,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一定是死在咸阳宫的。”古依莎的眼睛红彤彤的,抽泣着说:“可是我再不说,怕以后便没机会了。”
她胡乱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把眼皮都擦红了,然后低下头扣着手中的排箫:“我觉得,你也许并不想再教我排箫了。”
尉缭依然不能回应,他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然后告辞离去。
临走时,古依莎问他:“你还会来吗?”
尉缭道:“臣会跟陛下辞命,夫人已出师,无需我再教。”
古依莎拉住他:“那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便少了,也许一年才见一次,不!也许几年才一件次!”
她眼里全是央求,尉缭却平静的退后,以拒绝之态站定。
古依莎哽咽着:“那可以把你那支排箫送给我吗?以后我吹响它的时候,便当你还在我旁边。”
尉缭几近艰难的拒绝:“故人之物,难以相赠。”
他失了从容的步伐,逃似的离开,第二日便与嬴政递交了辞呈。
他本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与嬴政君臣同路到这里,相惜之情已至顶峰,再往后只只会越来越淡。在嬴政彻底转变成那个君临天下的霸主前,他此时走是最好的。
嬴政的信任与倚重,他亦回报之尊敬和忠心。
所以古依莎,他避之不及。
自小泥巴去世后,男女之情他已摒弃,赎罪之身,谈何情好?
走时他只带了几两碎银,这些年嬴政的赏赐全都被他留给了阿罗,等阿罗也离开的时候,这些财物大约便会给阿罗散给那些穷人吧。
临走时阿罗相送,尉缭看着远处的旷野,笑道:“那年我们送阿姮离开,也是在这个地方。”
阿罗抱着手冷哼一声:“这个死没良心的,此时只怕和她心上人在哪里风流快活,哪里会想起我们。”
阿罗碎碎念念骂了几句怀瑾,见自己一直盯着他,他便也沉默下来。
阿罗以叨唠来掩饰临别的伤感,尉缭道:“即便如今分离,可也同路十余载,不枉了。”
阿罗这才笑了:“也是,十来年了,够本儿了。”
静默了一回,阿罗又道:“你这趟离开,是去找你那老相好的儿子?”
尉缭纠正:“那是我的养女。”
阿罗嗤笑:“养个球的女,又没上族谱又没正式祭告天地,算哪门子的养女?就是你这迂腐的脑袋,你才搞成如今决然一身。要是我,小泥巴一说要嫁我,第二天老子就给她把花轿备好……”
阿罗知道他的往事,一提起便是要为他惋惜,尉缭只平静的微笑着。
阿罗只得拍拍他的胳膊:“行吧,看你这死样子,不说你了。”
告过别,尉缭便要走了。
可临了,他忽然还是忍不住开口,央求自己的老友:“阿罗,若是长宁殿玉夫人有什么难事,你暗地里替我帮帮她,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咸阳无亲无故的,也是可怜。”
阿罗一愣,立即换上一副好奇的神色:“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便不帮。”
尉缭笑一笑,朝他拱拱手,驾着马扬长而去。
阿罗在后面气急败坏:“好你个尉缭,跟我还藏那么深——”
其实他并没有藏,也没有打算藏,古依莎是一个他连想都觉得抱歉的人,他怎么敢把她放在心里。
后来他找到小泥巴的儿子魏咎,跟在他身边多年,但他再也没有吹响那支排箫。
一支排箫,有两个女人的记忆,他渐渐也难以知道每次拿起排箫时,究竟是想小泥巴多还是古依莎多。
年逾五十,他仍旧没有娶妻,魏咎不止一次问他为何。
尉缭告诉他:“我曾亏欠过两个女子,不想再祸害旁人。”
他与小泥巴,是因为父辈的仇恨和他们之间的阴差阳错,他有时想如果当时答应小泥巴娶她,他们也许会有一个幸福的以后。
他与古依莎,有着天然的壁垒,他不敢想象和她的任何可能。
可是这些年,又总是无可奈何的想起她。
每一次午夜梦回,他总是梦到古依莎问他要那支排箫。
梦醒后,尉缭都万分后悔,为何彼时不答应她?
咸阳宫那么大,她独自一人在里头,连个念想也没有。
后来他随魏咎一起反秦,他会想,外面这么多路起义军,她在咸阳宫听说这些会不会害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孤身一人吗?会不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陪她?
义军渐渐占领了曾经秦国的土地,尉缭不免感慨万千,当初他随嬴政打天下,如今他随魏咎又在反秦国的天下,仿佛一个轮回。
尉缭想,往后若义军会攻到咸阳,他一定要护好她的安全。
可惜没有往后,他死在了战场上。
背后不知道中了多少箭,尉缭从马上摔下来,还好,看见了阿姮。
“把……这个给她……”尉缭摸出那支老旧的排箫,拜托给阿姮。
他此生亏欠小泥巴的,如今这条命到了尽头,也算了了。想来想去,唯亏欠古依莎,他连回应都没有给她一个,哪怕是拒绝呢?
最后一面,她想要自己这个排箫,他都没有答应她。
如今拖阿姮送给她,不晓得她还会不会稀罕?
应当早就忘了吧,她那么简单的人,爱恨喜乐应当是转眼便忘才对。
如果忘了,他会很高兴;
如果没忘,他也会很高兴。
这样想着,尉缭垂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5章 古依莎
大雪将气势恢宏的咸阳宫整个覆盖着,所有的金碧辉煌都变成一片雪白。
古依莎觉得今日外面的天很好看,自陛下一统天下后,咸阳宫便被重新修缮。
这座长宁殿也被修得又大又精美,像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她从榻上挣扎起来想出去看一看,可病弱的身子叫她才走了两步便支撑不住了。
随她从东胡来的瓦里已经死了;殿中其他的宫女不愿意跟随一个触怒陛下的女人,也全都走了;她唯一的儿子胡亥,也不被允许养在她身边。
偌大的宫殿,只有她一人。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大约是她面对嬴政时的冷淡无趣,叫嬴政再不来这里;也许是因为得罪了专宠十余年的珩夫人,所以被如此对待。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她不想争什么宠爱,也不想要什么地位,他们东胡的女子都不看重这些。
他们只看重自己的家人,只看重自己的情郎,找个大太阳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出去狩猎,和情郎并肩骑出好远,把家里的弟弟妹妹全落在后头……
那样的日子,如今想想都是奢望。
费力喘着,古依莎终于到了殿外,她看见天地间一片纯白。
忽然的,她想到了数十年前的那片梅花林,那是她对那个人心动的地方。
古依莎忽地很想去那里看看,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最后去看一次那里的梅花,便不至于遗憾。
她撑着破败的身子一点一点往外走,那片梅林就在兴乐宫,陛下说过的,那片梅林要精心养护,不让改建。
气喘吁吁半日才到了殿门口,她看到快步跑过来的赵高。
“夫人!”赵高见她穿着单薄坐在长宁殿的雪地里,急得满头是汗,冲过来便把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古依莎撑着精神笑了笑:“你如今可是中车府令,怎么可以在外头跑成这样?”
她的头发枯黄如稻草,肤色惨白,笑起来眼下的皱纹沟沟壑壑,她才四十岁不到,便已苍老成这幅模样。
想到她年轻时的明艳美丽,赵高不免为她心酸,他把古依莎扶起来想带她进去。
古依莎拉住他:“我想去梅苑看看……”
她眼睛出奇的干净,像被大雨冲刷后的琉璃:“觉着这几天只怕也熬不过去了,趁着人清醒,过去看一看,便是了了心愿。”
她像是摇摇欲坠的枯叶,赵高忍着酸涩,笑道:“好,我带你去。”
她说:“能不能换身漂亮点的衣服?”
她那些漂亮衣服都收在箱子里,都是曾经嬴政的赏赐,全是她不爱的款式,沉甸甸的压了一年又一年,散着一股枯朽的味道。
“最底下有一件绿色的,就那件吧。”古依莎说。
那是一件东胡的猎装,赵高给她换上,然后把她背在背上,带她去看梅花。
赵高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慢慢往前走,他带着笑安慰背上的女人:“珩夫人上个月触怒了陛下,只怕很快就要失宠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我在外头寻了一个女子,比珩夫人更像姐姐……我会把她带到宫里来,我会想办法叫她把珩夫人手里的凤印夺过来,到时候日子就好过了。”
“到时候就能让胡亥公子也回到你身边。”
古依莎不置可否的嗯了一下,她的声音听上去绵软无力:“你在陛下身边……要当心,再犯了错……阿姮可不在了,甘罗大人也不在了……谁还能保护咱们呢……”
“咱们自己保护自己。”赵高说。
姐姐离开时,把他带到长宁殿,让他和玉夫人相互照顾。起初不过是觉得有个好去处,可在长宁殿的那几年,玉夫人待他真诚宽容、处处关心,将他一颗包裹厚重的心打开。
即便后来他再度回到陛下身边为中车府令,那些年与她结的缘却已根深蒂固。
赵高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阉人,他不配得到那样美好的月亮,但他希望月亮永远明亮美丽不被乌云遮蔽。
他想尽办法劝古依莎争宠,可她却总是置之不理。
大约是因为那个每次来,都让她笑靥如花的男子,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可她压根藏不住任何心事。
那是重罪!赵高只能在她用那明亮眼神看着那人时,想尽办法将周围的宫女都打发走。
她每回拿着排箫看着尉缭一眨不眨的看着尉缭时,赵高便躲在帷幔后看着她。她平时连笑都是意兴阑珊,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宛如明媚的少女。
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直到尉缭离开,他终于松了口气。
再后来他成了中车府令,又替她找过无数机会在嬴政面前争取,可古依莎却总是让陛下在她身边觉得百无聊赖。
“不要地位不要尊荣,那孩子呢?”赵高只能这么劝她。
古依莎便动摇了,不久之后便有了胡亥,因为这个孩子,即便不爱,嬴政也时常愿意过来看她。
她曾经救过嬴政,又育有一子,这样的功劳,即便没有宠爱,也会让她以后衣食无忧。
赵高以为她会一辈子幸福,可没想到陛下会攻打东胡,也没想到宫里会出现一个珩夫人。
得知自己的母族被灭族,古依莎在与陛下大吵一架后,嬴政便再也不来见她了。
那一次赵高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生怕嬴政一怒之下会对她做出什么处罚,之前一直看顾长宁殿的甘罗大人已经离开,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有谁能帮她?
幸好,嬴政没有过多处罚她。
再往后,便是珩夫人。
一次偶遇之下的争执,心直口快的她被珩夫人气得在原地打转,然后气急败坏的骂珩夫人,更是直言她只是一个替身。
珩夫人为人替身,咸阳宫的老人谁不知此事,可又有谁会去说?
珩夫人跑到嬴政面前哭诉,当嬴政听到那句替身时,竟也勃然大怒,任由珩夫人处置。
她便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洁白的雪地中万朵梅花绽放,赵高把古依莎放下来,把她扶稳:“梅苑到了。”
她的手枯瘦得惊人,一点温度都没有。
古依莎满足的笑着,看着眼前的梅花,忽然一口暗红的血就喷了出来,她倒在地上。
被扶起来时,还笑着安慰他:“好轻松……原来堵在胸口的就是这口血呀……”
赵高慌了,便要去请医师。
古依莎拉住他:“别走,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赵高眼泪掉下来了,他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可以坐着欣赏到眼前怒放的红色。
古依莎说:“你知道吗,我就是在这里,听到他吹的曲子。”
赵高问:“谁?尉缭大人吗?”
古依莎笑了一下:“原来你知道呀。”
赵高压抑着哽咽:“是啊,夫人回回看到他,都笑得很开心。”
古依莎道:“你真聪明。”
赵高小心翼翼擦去她下巴上的血,故作轻松的笑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不见每次他来教你排箫时,我都把人遣开了?”
古依莎有些怅然:“是这样吗?我以为我藏的很好了,许是……你是中原人都比较聪明……是啊,你们中原人就是聪明,不然我的父王怎么会败在你们手里呢……”
怀中的她颤抖了几下,吐出更多的血来,模糊的视线中下面的白色被染了大片的红,赵高不敢低头,只问她道:“夫人,你想不想见见胡亥公子?”
古依莎艰难的摇摇头:“不见了,怕他伤心。”
她抓着赵高的衣裳,有些担心的问:“你会伤心吗?”
赵高的嘴唇颤抖起来:“夫人要我伤心我便伤心,夫人叫我不伤心我便不伤心。”
古依莎抿抿唇:“那还是不伤心吧……你伤心了,我也也难过。来到咸阳,朋友就只有你跟阿姮,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
静静片刻,古依莎喃喃道:“他要是知道了,会为我伤心吗……”
呢喃着问了这句,她又闭上眼摇摇头:“他不会,他一点都不喜欢我的……”
当初,他连一个回应都不肯给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跟他说那些话,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啊!
她知道,不管尉缭回不回应,他们都不会有结果。
但那些话,她憋在心里很多个日日夜夜。当她在咸阳待了好几年,终于明白和亲的意义时,她这辈子便结束了,她想尽可以让自己多拥有一点回忆。
假如他回答了是,那她往后在咸阳宫的日子便会快乐一点,她可以抱着这一点点的回忆幸福很久。
可他什么回应都没有。
最后她问他要那支排箫,他也拒绝自己。
他说是故人之物,是什么样的故人呢?是女子吗?若是女子,是他很喜欢的人吗?
他离开后的日日夜夜,古依莎不止一次的回忆那日的情景,明明过去了那么久,她却记得那么分明。
“真小气啊……”她靠在赵高身上,嘴角扬起一个幸福的笑容。
这些年,只要想起他们曾经见过的每一次面,说过的每一次话,她便会感觉到幸福。
风吹过,将梅花的幽香四散,她动了一下:“好像有点冷……”
赵高连忙将她抱紧:“这样呢?”
古依莎轻轻点头,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小赵,我想回家了……”
清幽的香味将她包裹,古依莎眼前只有无数的红梅,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
朦胧中,她看到铺天盖地的梅花朝自己涌来,她目眩神迷。
当眼前再次清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仍站在梅苑,穿着数十年前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衣服。
数不清的红梅在雪地里盛放,有一男子背对着她在吹一首曲子。
她认出那是谁,笑着奔了过去。
怀中的身体已经冷透,赵高哭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6章 番外 夏夜夫妻私话
始皇帝三十五年,渭水之南的阿房宫修建得如火如荼。
而远在千里之遥的下邳,院子里的鸳鸯藤爬满整个架子,七月了,鸳鸯藤又迎来一次开花。
晚上把小儿子哄睡了,怀瑾坐在架子旁下面乘凉,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猛摇了几下,驱散了浑身燥热。
天热得不行,怀瑾想叫阿婉捣点梅子水过来喝,可这个点,阿婉和阿燕应当已经睡着了,怀瑾也懒怠把她们叫起来。
往竹椅上一靠,她闭上眼,片刻后,听到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
她也没睁眼,只觉耳畔一阵风,嘴边一凉,她张嘴,一股酸甜清凉的水流进喉咙。
睁眼,张良坐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紫红色的液体,刚刚便是他喂的一勺梅子汁,叫她嘴里瞬间泛起酸水。
怀瑾惊喜的笑起来,把梅子汁接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正想这个!”
“慢些。”见她嘴角有液体漫出,张良细心给她拭干净,随即道:“碗柜里那半碗梅子没被你吃完,你如何睡得安心?”
他的声音清凉如水,仿佛深山中的凉浸的冰泉,怀瑾听着也觉得凉爽,于是道:“你多说几句话,让我凉快凉快!”
张良脸上泛起点点笑意:“刚给莺儿讲了半个时辰的故事,讲得我口干舌燥,你又来磨我。”
“小郎君辛苦了,为妻疼你。”怀瑾故作心疼的摸摸他的脸。然后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笑容凝固:“忘记给你留一口了。”
他低低笑了两声,清润的眸子变得幽深,猝不及防勾着她的脖子把她拉到怀里吻上去。津津的酸甜直击舌尖,张良深吻她许久,直至喉间一声吞咽,他才放开,抵着妻子的额头,轻喘:“这样喝,滋味甚好。”
夏夜的风渐起,蛙声蝉鸣此起彼伏,夫妻两人坐在藤架下看星星。
竹椅是按着怀瑾的想法叫工匠定制的,把后面的木撑放到,竹椅便成了一个有些倾斜的躺椅。
张良穿着单薄的寝衣躺在上面,怀瑾便侧躺在他旁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了上去。她的左手轻轻环着张良的脖子,张良的右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轻轻在她肩上拍着。
静静片刻,鸳鸯藤花的味道越发浓郁,怀瑾猛嗅一口:“好香!”
张良伸手够住垂下的藤蔓,纤长的手指折下一朵花,然后把花尾递到她嘴边。
怀瑾轻轻一吸,嘴里便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甜味。
张良道:“你这样怕热,明日用这花来泡澡,便能清热散热。”
怀瑾把玩着小小一朵花,笑道:“这可真是朵奇花,又能驱蚊、又被你拿去泡茶、又能拿去沐浴,还能叫你姑娘编成珠链玩,可真是一花百用。”
张良温润一笑:“名字也好听。”
怀瑾道:“是啊,鸳鸯藤!不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张良道:“因为它的花是对生的,一蒂双花,就像鸳鸯相生相伴,故名鸳鸯藤。”
“真浪漫!”怀瑾撇撇嘴,啧啧道:“可惜后世偏生不叫这个名儿了。”
张良好奇,低头瞧她:“两千年后,鸳鸯藤叫什么名?”
怀瑾道:“金银花。”
沉吟一会儿,张良忽然道:“林宸。”
“啊?”怀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他身上坐起来,扭了扭发僵的脖子,问:“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刚刚这一声,让她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是在现代。
张良把她拉下来,道:“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以前同我说过你在两千年后的名字,可我却从未叫过这个名字。”
“真怀念啊……家乡的日子。”怀瑾被他引出了乡愁,窝在他臂弯中看着漫天繁星长叹一句。
但张良却轻声发问:“人死后,魂魄当真会下九幽吗?”
这种不真实的问题,他极少去思考,怀瑾正要回头,可一抬头,见他出神望着夜空,便知他并不是在问自己。
正思索着如何给他科普一下什么叫唯物主义,张良却有些不安的把她搂住:“姮儿,你的魂魄并不属于这里,若你死去,你的魂魄是不是便回到两千年后了?”
他忽然有些惧怕,同时深悔为何提起她的故乡,刚刚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想到了这桩事。
可怀瑾却笑着在他腰间拧了一下:“我都陪了你一辈子,死了还不让我回家!你也太过分了吧,张子房!”
他怎会如此自私?他知道的,她有多怀念那个遥远的故乡。
“若死后魂魄能回家,我怎么会阻止你?”张良抿着唇,露出一点罕见的天真:“只是连死后,我也想与你一起,你想回家,把我也带着一起去。”
怀瑾咬着唇,憋着笑:“那孩子们不管了?”
张良道:“孩子有孩子的伴,他们也会像我们一般,与心爱的人死生相随,我只顾你。”
见他说得认真,怀瑾故意逗他:“万一你的魂魄跟不了怎么办?毕竟我跟你不一样,我的灵魂本来就属于两千年后,你可不是!”
张良神色一黯,沉闷道:“没听说过魂魄会死,大不了,我熬上两千年,到时候就见到你了。”
发觉他真的是深思熟虑才说出这番回答,怀瑾要笑喷了,她又刁难:“要是我明日就回到故乡了,那你该怎么办呢?”
张良紧紧盯着她,怀瑾继续道:“若明天醒来,我身体里的魂魄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原本这具身体的主人,你当如何?”
“你还继续跟她过吗?”怀瑾幻想到这一幕,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呢?”张良问。
怀瑾道:“我回家乡了,回现代了。”
腰间那只手骤然收紧,差点把她腰箍断,怀瑾正要叫他松手,张良去把她整个抱在怀中,他们几乎要贴成一个人。
“你回去了,我怎么办?”张良在她耳边沉声低语,重重的语气满是恳求,仿佛她真的马上就要走了一样。
“再说,你舍得走?”张良松开一些,与她面对着面,他的眼睛近在咫尺,像是徒手可摘的星星。
“你舍得让别的女人做我的妻子?”
“舍得莺儿和不疑叫她阿母?”
张良目光幽幽,语气越来越笃定。
“你会吗?”差点没法招架,怀瑾连忙反将一军。
张良一滞,随即笑着把她搂住:“若是你身子里住进别的魂魄,那我便先好生养着你这具身子,然后去找一个厉害的巫祝,把你的魂魄招回来。”
“迷信!”怀瑾甜蜜的嗔他一句。
夜逐渐深,怀瑾感觉到有些凉,窝在张良怀里缩成一团。
“倘若你真回到两千年后,无论怎样都再招不回你,那我……”张良认真的看着她:“那我便给你写信,告诉你我在这里一辈子为你守身如玉。”
她本来还在感动,可听到这句话又想笑,遂问道:“你怎么写?那可不是隔着几千里路,而是隔着几千年呢!”
张良挑挑眉:“你不信吗?”
怀瑾努努嘴,憋着笑不理他。
张良自得的笑一声:“我自有办法。”
“行!你牛b!”怀瑾起身,结束今天消暑时的无意义闲聊,伸出手:“绝顶聪明的张先生,咱们是不是该去歇着了?”
张良就着她轻轻一拉起来,先她一步往屋里走。
偷偷瞥见她在灭烛火,张良慢吞吞的往后直退几步,然后猛的把她抱起。
“啊——”怀瑾吓得大叫,想到屋子里睡着的孩子,她又压低声音,在他胸前猛锤:“张子房,你要死啊!”
张良笑得有些邪美:“莫非……夫人又想像往常一样弄死我?”
赤裸裸的勾引,明晃晃的暗示,怀瑾顿时满脸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7章 她留下的痕迹(合集)
1
始皇三十一年的秋天,蒙恬破天荒跟一向疼爱的弟弟发了大脾气。
“你预备犟到什么时候!”蒙恬立于正堂,指着父亲的牌位,怒道:“你这样,叫我到了地下如何跟父亲交代!”
今日蒙毅第二十八次把上门的媒人赶走,蒙恬终于忍无可忍。
妻子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蒙恬这才把那股火气压下,问道:“不娶,总有个理由,你倒是说来听听,若有理从此我再不多舌!”
可蒙毅只是跪在堂下,脊背跪得笔直,不言不语。少年时的斯文清秀过了三十岁,已发酵成如今的沉静内敛,兄长为他的婚事已苦口婆心很多回,今次终于发了火。
可蒙毅不知道该如何告之因由,亦不愿将心底藏的那个人公之于众。
蒙毅始终缄默,蒙恬问不出什么只能无奈作罢,可叫蒙毅起来他却不起来。
无言姿态,向兄长道歉,跟父亲的在天之灵请罪。
蒙恬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
忧得一夜没睡,凌晨时听仆人说弟弟已经回去,蒙恬松了口气,问妻子:“你觉着他是为何?莫非不爱女子?”
妻子茫然摇头,蒙恬长吁短叹。
·
咸阳宫扩大再修之后,蒙毅要做的事情比之从前更多,数十个副使聚在殿内显得十分拥挤。陛下曾拨给他一座宽敞的大殿充作他办公之所,可他只偏爱这座清凉殿。
他坐在桌案旁,手边摆了许多盘糕点和果子,可他很少吃。倒是扶苏有时来看他,会把那些一动不动的新鲜糕点吃几块。
曾有下属问他,是不是厨子做得不好。
那可是给陛下做御膳的厨子,如何会不好吃?他只是不爱吃甜腻之物,之所以摆在旁边,不过是因为……
“曾经有人喜欢吃这些。”蒙毅这样回答。
她曾经坐在他现在坐的这张桌前,吃得糕点干屑到处都是,每每从清凉殿送去的对牌,经常散发着糕饼的淡淡香味;若是上手去拿,有时手上还会沾上清浅的油。
想着,蒙毅便不自觉的发笑,笑了一阵他看到副使递上的对牌,又皱了眉:“长宁殿的供给怎么这么少?”
副使压低声音:“珩夫人交代的。”
蒙毅摇摇头,正要提笔添一些东西,可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他嘱咐副使,偷偷给长宁殿玉夫人添些东西,不要记在册子上。
“万一叫珩夫人知道……”副使心中有些不安,亦不明白长官为何去关照一个早早失宠的妃子,也未曾听说他们有过什么交情。
蒙毅只道:“不必担心。”
这等小事,即便珩夫人告到陛下那里,陛下也不会为了此事责罚他。
忙完琐事,已是傍晚,蒙毅并没有急着出宫回家,而是先去了御马苑。老迈的红马悠闲的躺在干草堆上晃着尾巴,蒙毅过去,拿了一块糖喂它。
老马也不起来,躺着便把糖吃了,十分惬意。
“红红,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你曾经陪她走过那么多地方。”蒙毅抚摸着红红的鬃毛,低声轻喃:“你也很想她吧?”
那年千里马红红被燕国送回来,便一直养在这里,她也没有再问陛下询问这匹马的下落。
“她还会想起你吗?”不愿意同人说起的心事,蒙毅却愿意告诉一匹马:“应该不会吧,她身边那么多人,她怎么会记得你呢?”
“不过没关系,我们记得她就好了。”
2
徐家村是个安宁平静的美丽乡野,是扶苏忘记一切烦恼的地方。
这日他同妻子散步在乡野,忽听内侍传来惊呼,跑过去一瞧,才知儿子适才吃杏被噎住了。
内侍茫然无措的跑去叫医师,妻子在旁哭得梨花带雨。
扶苏立即勒住儿子的上腹,使劲颠几下,小儿一张嘴,把喉咙里卡着的东西吐了出来。
子婴哇的一下哭出来,妻子又喜又后怕,在儿子屁股上狠拍几下,教训他往后吃东西万不可跑动。
“夫君,幸好你会医术。”妻子擦着眼泪,止不住抽泣。
扶苏温柔的抚摸她的后背,道:“我不曾习过医术,这是我一位老师教我的。”
提起那位老师,扶苏忽然怅然若失的望着天边的晚霞。
妻子见状,问道:“夫君可是为去上郡的事忧虑?”
“上郡有蒙恬将军,我去那里自有人照顾,我只忧心你们母子。”扶苏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牵着儿子,慢慢往前走:“若是老师在便好了,她也许能替我说服父皇接纳你们。”
妻子听见他语气中的惆怅思念,忍不住问道:“是上次随你一起来看我们的那位先生吗?”
扶苏摇头:“不是纪先生,他是后来才教我的。是我小时的一位老师,她对我很好。”
可她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久得扶苏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
3
汉惠帝元年的冬天,射阳侯府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项兰被老父亲操着棍子打得满府乱窜,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此时却无一人帮他,连最疼爱他的母亲也不闻不问。
谁叫他不小心把父亲准备的祭品吃了,但他当真不是故意,谁晓得那盆香辣鸡爪子是祭品呐!半夜喝了酒回来饿的慌,迷迷糊糊就把那碗鸡爪子吃完了。
因此一早上还没睡醒便被父亲打起来了。
“你个狗玩意儿!良心叫狗吃了,你表姐的祭品都吃,气死老子了!”项伯追了一圈,气喘吁吁。
项兰摸着屁股上刚刚挨的那一下,咕哝:“表姐要是活着,才不会跟我计较!”
一旁的项庄表哥便笑了:“姐姐重口腹之欲,你抢她的吃食不亚于虎口夺食。”
项兰郁闷道:“我瞧不疑和辟疆都不是贪嘴人呐……”
项伯一听,顿时气起,拖着棍子再度扑上去。
项兰大叫一声,摸着屁股扭头就跑。
4
高祖五年,长安的张府术士巫师频繁进出,不少人都暗地里称奇,都议论说张良那样运筹帷幄的聪明人,居然开始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秋风萧瑟,张府四处结满彩幡,有年迈的女巫师摇铃嘶喊:“魂归来兮——”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波巫师了,张良面色灰败的坐在廊下,他仿佛丧失了所有的精神力。
许久,巫师停下来,告诉他:“君侯所招之魂,已归故里,再难招回。”
“已归……故里吗?”张良干得发咧的嘴一动,丝丝血迹晕开,他低头自语:“若是如此,于她而言是喜事,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蓦地,他盯着巫师,问:“人死后有轮回吗?”
巫师道:“当是有的。”
张良道:“那我与她下辈子可还有缘份遇到?”
巫师不假思索,恭维道:“君侯情深,必与夫人有生生世世的缘分。”
他寂然一笑,彻底心灰意冷,他当真是走投无路了,还会对这些东西寄以希望。无力的挥挥手,他叫下人奉上钱财,将府中的巫师们全部遣走。
5
汉文帝元年的时候,长安突然开了一家酒楼,名解忧楼,因菜式新颖美味,立时间名声大噪。
楚元王刘交与中大夫申培从封地来长安祭拜吕后,准备回程时听到这个酒楼的名字,两人便扮成两个平民老头儿相约去了这家酒楼。
正逢店老板在门口与人吹嘘:“我们楼里的菜,可是流传了好多年了!我祖父汤二,可是秦以前在赵国伺候饮食的,他可是位奇人!因为做饭好吃,齐国的大王用了好几万金把他买了过去!不信?不信你们去临淄旧地打听打听,我们解忧楼就是从那里开了第一家!”
店老板说得唾沫横飞,刘交和申培听得哈哈大笑。
刘交摸着垂到胸口的胡子,问道:“申师弟,那时候小八家的厨子是不是就是姓汤啊?”
申培浑浊的眼睛闪过怀念:“大约是吧,后来解忧楼那两个厨子,似乎是汤厨子的徒弟。”
刘交笑着叹息:“她可真厉害,瞒得那么好,要不是阿缠,我们都不能知道那栋酒楼是她开的。”
顿了一下,刘交道:“汤厨子……不是个宦官吗?”
申培道:“许是后来收了义子吧,那么多变故,这个厨子后来也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刘交道:“不管落到哪里,终究都过得很好。”
吃了一口菜,刘交问他:“你觉着味道像吗?”
申培笑呵呵的摇头:“太多年过去了,不记得了。”
刘交也笑:“是啊,小八都去世二十多年了……张师兄、阿缠、阿升、老师……大家都走了……咱们估计也快了。”
申培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趁着还没到时候,赶紧多吃几口。”
两人相视大笑,触杯共饮。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部完结了,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已经全部在故事里说完了,那就这样吧!再次感谢各位的订阅,尤其感谢从去年就一路陪伴过来的人,感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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