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神降于莘19
“顾九,你真的是比楚安还要天真。”
顾九从彭府出来后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想来她与彭山的谈话应不是令人愉快的内容,楚安也就没开口过问。
两人策马赶往河南府,一路风雨纷扰, 倒是把顾九烦躁的思绪理清了些。
彭山说,秦理突然下达延迟行军命令的前夕, 曾收到来自汴京城的密令。
可哪怕真如世人所说, 秦理是因为想独揽西征功绩,才故意拖延路程, 好让沈家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秦理这样的做法实乃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却敢明目张胆地拖延时间,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交到别人手里吗?
顾九觉得秦理此举倒不像是嫉妒,而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但如果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那问题就回到了最初, 为什么秦理突然之间改变行军进程?
眼下看来,秦理下达命令前夕收到的密令极大可能是导致秦理这番行为的原因。
顾九紧锁着眉心。
谁的密令?
汴京城里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能够命令统领三十万禁军的主帅冒着砍头的风险做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决定?
顾九想到了彭山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颗心猛地沉入了谷底。当她听到彭山说那密令来自汴京城时,便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若根源真是那封密令, 其背后之人无非有三种可能。
先皇。
与秦理勾结的西夏人。
盘踞在京都且秦理所效忠的势力。
援军来迟,最终导致沈家军尽数战死。这是已成定数的果。
那谁是因?
是谁想要沈家人死在灵州城?
顾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真相如何,彭山定是有所察觉,他却选择将此事真相用“真凶自尽”四字埋葬尘封,而今日她和楚安赶来济南府向他打听起二十年前的旧事,他最初也不愿作答。
还有吴知州。
毫无疑问, 吴知州是在意他那个儿子的, 可如今吴狱卒被歹人绑走, 她三番五次质问他关于二十年前秦理获斩这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吴知州始终避而不答,守口如瓶。
暂且不确定是不是假装不识弘敏和尚的陈县尉、以及弘敏本人。弘敏身为禁军,又为何剃度冒充和尚?
最重要的是凶手的意图。
审判罪孽,对抗皇权。
如果说秦行知是凶手这个可能性已经逐渐落实,那么随之落实的还有二十年前害死沈家军的幕后推手。
粗糙的缰绳将顾九的手掌心磨得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感到全身数百处骨骸如被尖针狠狠刺入,心口剧烈一痛。
是先皇。
想让沈家人死在战场的人是沈时砚的皇兄,那个在世人口中,待他千好万好的皇兄。
顾九眼眶发涩,细雨迎面拍打在脸颊上,淡去了泪水的湿热,只残留一片怎么也挥散不去的冷意。
沈时砚他自己知道吗?
当年沈时砚和先皇决裂,抛弃皇姓,远去千里之外的惠州,是因为此事吗?
赶回西京畿县后,天光已是大亮。
跃下马,双腿落地的一瞬,顾九双眼猛地一黑,若不是及时扶住了马鞍,险些站不住脚。
楚安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是不是太累了?”
赶了一夜的路,淋了一夜的雨,这两日又几乎没怎么休息,饶是身强力壮的楚安也觉得有些累得紧。
他担忧道:“你先回邸店休息会儿吧,我在这守着,若有什么情况我立马去告诉你。”
“没事,可能是太饿了,”顾九摆摆手,“你去替我买些吃食来吧,我去看看高方清回来没。”
楚安踌躇片刻,对上顾九执拗的目光,只能应下。
高方清为了寻人也忙了一整夜,但托他五官明艳的福,比起顾九眉眼间倦怠的疲态,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差,只是眼底有些泛青。
“找到人了?”
“打听到什么了?”
两人迎面撞见,不约而同地率先开了口。顾九捏了捏眉心:“算了,你先说吧。”
“找到了,人在河南府,”高方清点头,递给她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但他现在卧病在榻,寸步难行。”
顾九道:“你没直接问?”
高方清道:“我倒是想,但我去时老人正昏迷不醒,郎中说他经常如此,约莫今日就该醒了。”
他顿了顿,笑道:“我听衙役说你去了趟济南府?”
顾九淡淡地嗯了声,犹豫了会儿,将从彭山嘴中所得的事情说了遍,提及密令时,顾九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反而是问道:“此事不会是秦理自主决定,其所执行的应是密令上所吩咐的事情。高少卿,你觉得会是谁?”
高方清敛了笑意,却是没有回答。
沉默一霎,顾九抿唇:“我需要你调来二十年前为秦理作证的人都有谁?这么重要的事情,大理寺定然会有相关的案件卷宗。”
高方清几乎未曾犹豫:“不行。”
顾九神情一变,蹙起眉:“为什么?彭山说当年作证的将士共有六百人,也就是说在这其中有已经被凶手杀死的,也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杀死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份名单都至关重要。”
高方清眸底肃然,认真问道:“与你自己的性命相比呢?”
顾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顾公事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清楚?”高方清闭了闭眼,冷静道,“眼下,咱们现在既然几乎可以断定此案和秦行知脱不了干系,索性便直接带兵将人拿下,只要签字画押这些事情做好了,余下的事情便省事多了。毒死、勒死、断舌想让他死在牢狱的方法有很多种。”
顾九惊愕道:“你疯了?!”
她只觉得荒唐:“平日大理寺也是这般断案的?”
“顾公事怕是忘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高方清道,“若真要把前尘旧事重新翻出来,你、我,楚安所有参与调查这场命案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两人正在驿馆书房内,顾九转身关了房门,房间仅有他们两人。
她攥紧掌心,缰绳磨出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高方清说的这番话,顾九再明白不过。可真要如此放弃?若真是按照高方清说的这般做了,那她自始至终所坚持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顾九忽然想到了昨日秦行知与她说的那番话。
“顾娘子既是怀疑我,不如把我关押至牢狱,再严刑拷打一番,说不准,我便将那些罪名全认下了。”
秦行知的确是认真的。
他是在与她赌。
赌他是对的,而她是错的。
这世上唯一能将罪恶彻底审判的,是另一种罪恶。至于所谓的律法,不过是如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秦理,秦家人所因此遭遇的一切苦难,还有那西征的几十万禁军,为大宋开疆拓土的沈家军这么多条人命,就让我全部当从未存在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事实她不是不明白,先皇借西夏人杀沈家军也多半是因忌惮,自古多是如此。可先皇此举,不但害死了秦理,害死了沈家人,那些守卫疆土的将士们也成了森森白骨!
顾九目光如刀,抑不住的戾气浮出眼底:“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我们若是如此做了,又何秦行知如今所为有何区别?摒弃律法、私刑当道,含冤者继续在世间永遭骂名,无辜者惨死却得不到公道这就是太平盛世?这就是人间?!”
“顾九,你真的是比楚安还要天真!”
高方清声音蕴含怒意:“这世间多的是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秦理只是其中一人!更何况纵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是先皇,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天子!”
顾九驳斥:“王子犯法如庶民同罪。”
高方清嗤笑一声,神情冷然:“律法的存在是为了□□秩序,巩固统治,不是为了还每一个人真相和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谎话!”
高方清提醒道:“顾九,你别忘了你来西京前在皇宫所遭遇的一切。那时大娘娘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你再不愿,也还是仅凭她两三句话,便被拉入了戏中。当时你不也是无辜的?你的自辩又有何用?若没有沈时砚护你,你觉得即使官家来了,他会为了还你一个公道,去和大娘娘撕破脸?你又能全须全尾从皇城司离开?那可是个吃人的魔窟,尤其是对无权无势者而言。”
顾九目光灼灼:“那你告诉我,我们为了查案奔走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方清冷冷吐字:“为了官家。”
顾九哑然。
她失力地往后退了半步,沉默一霎,忽地又抬眸,盯着他看:“若按照我们的推测,那六百个人证都应是秦行知所要杀的人。除了济南府,其他地方定然也会有相关的命案。而在这些命案中,要么查出来了蛛丝马迹,但却暗中压下来,寻了个替罪羊。要么没查出来,上报给大理寺——高方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和先皇有关?”
“你说的没错,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悬案,当初我来西京查案时便已是怀疑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联系,”事已至此,高方清没再隐瞒,“但我真的不清楚此案和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
他若知道了,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顾九,我很欣赏你,”高方清缓了缓语气,坦然地对上她犀利的视线,“虽然我们现在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但我真心不希望你因此丧命。”
“先皇这个人最爱名声,要不然这皇位——”
高方清陡然停住嘴,改口道:“他精心维护了二十几年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会因为你口中所谓的公道而溃烂的。即使先皇已经驾崩,还有当今的官家,他们都是赵家人,这江山也是赵家的江山。”
“灵州战败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定会愤然,然后呢?皇室尊严尽失,民心尽失,而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以此为理由作乱讨伐,战争、死亡、流离失所这又是你想看到的太平盛世,亦或是人间?”
顾九彻底不说话了,高方清也不再逼她,周遭瞬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
过了好半响,顾九唇瓣才动了动,脸色有些苍白。
“灵州战役和秦理我们暂且不谈,”她仍是坚持道,“但此案绝不能就此收手,我要那六百人的名单,万一秦行知逃了,还活着的那些人便有了层保障。”
不管大宋律法所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巩固皇权,亦或者两者都有,只是孰先孰后的问题——顾九不想去理清,她只知道她现在的心中所想。
力所能及之事,但求无愧无憾。
高方清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点了头,临走时,他又道:“不管用不用的上这份名单,也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想清楚。顾九,哪怕今日沈时砚在这里,我也敢肯定,他定然同我一般不会让你继续插手灵州战败这件事。”
顿了顿,他继续道:“人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这些,并不全是坏事。”
顾九抿唇:“谢谢。”
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善意还是恶意,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高方清微微一怔,敛下眸,掩门离开。
顾九跌坐在凳子上,屈起肘,趴于桌案。额头处传来的滚烫与衣袖所沾的潮湿相融,一冷一热,倒也算打了个平手。
只歇了片刻功夫,顾九便起身去了马厩,准备去趟河南府。刚出县衙,恰好碰到楚安拎了两个食盒往这边赶。
他看着这一人一马,愣了愣:“祖宗哎,你又要去哪儿?”
“河南府,”顾九拍了拍马头,“高方清把人找到了。”
楚安抬起两条胳膊,劝道:“吃完饭再去吧,全是你爱吃的肉啊,什么蟹酿橙、酒蒸羊、红烧鱼——”
顾九翻身上马,扯了扯嘴角:“这天放会儿又凉不了,走吧。”
楚安见劝不动她,只得将食盒让驿卒拎进去,自个又牵了匹马与之同行。
许是近两日糟心的事全让顾九遇见了,这会儿倒有点否极泰来的意思儿,她和楚安到地方时,那老人刚醒不久,意识也算清醒。
伺候老人的老妇领着两人进了屋,一股药苦和腥味扑面而来,顾九行医多年,早就习惯了。床榻上的老人眼皮软塌塌地垂着,只露出一条细缝来,胸腔艰难地起伏,每一下,都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呻.吟。
老妇道:“贵人们只管问,他听得见。”
顾九从袖中取出秦行知的画像,慢慢展开:“您还记得他吧?”
“记得,好人,”老人气息奄奄,声音极轻,“若不是他,我哪里有钱治病,早就撒手人寰了。”
顾九道:“那您知道他是二十年前秦家的孩子吗?”
老人呼出一口浊气,顾九从他深陷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愕。
“秦将军的孩子?”老人挣扎了下,似是想起身,“怎么会那可怜的孩子好多年前就被一场大火害死了啊。”
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眼角流出两行浊泪:“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好肉,当时若不是他娘拼死把他救出来,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
顾九微怔,觉得老人说话有些逻辑不清,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然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幅画面。
在袁家村她与秦行知第一次遇见时,秦行知的胳膊和后颈……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她所看见的便是疤痕。
作者有话说:
阿九惨兮兮,王爷快来!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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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神降于莘20
……
老人的儿子是秦理手下的将士, 秦理获罪前两日,老人得到他儿子因在军营违反军令而遭斩首的消息。
顾九没有说话,心底却有了怀疑。
怕是没那么巧。
老人道:“我想讨个原因, 但又不知去何处,所以便去了趟秦府。”
结果老人却没想到, 待他从畿县赶到河南府, 却听说了秦家所遭的难事。秦理获斩,秦府落败, 而唐氏不愿离开西京,老人到时,正遇上被百姓驱逐出河南府的秦理妻子唐氏。那时候,货贩商人不愿卖与东西,寻常百姓不愿施以善心。
而老人一方面因为想得知有关儿子的事情,一方面因为曾受惠于秦家, 不忍心看到唐氏一个孕妇无处可去,便将人带回了畿县。
只不过, 唐氏一个常年呆在深宅之中的妇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军营里的事情。
唐氏在老人家中住了没几日,害怕因此拖累老人,便在凤凰山寻了处破庙住下。此后, 老人每日都去那给唐氏送些衣物吃食。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唐氏生产,老人在附近村中找来稳婆给唐氏接生,却不料因此意外暴露了唐氏的身份,自此,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整个畿县的百姓都知道秦理的妻子躲到了凤凰山。
唐氏怕牵连老人遭受百姓怨恨, 便让老人不要再来了。
老人缓缓道:“我留了些银钱与她们母子, 就没再经常去了,只是偶尔会去给他们送些东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会抚平一切。随着时间的消逝,百姓们对唐氏母子二人的敌意逐渐消散,虽然仍是不友好,但总归不再驱逐她们。原本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料突发意外。
那时唐氏恰好离开了破庙一会儿,仅喝盏茶的工夫他们母子二人所落脚的破庙忽然失了火,唐氏拼死才把孩子从火中救出来。
老人剧烈地咳嗽两声,继续道:“那孩子虽是捡回来一条命,但浑身被火烧得厉害,几乎没命活了,唐氏自己也受了重伤。”
“山上起火不算小事,衙门派人来调查,但最终只是草草了事,始终没给个说法,”老人眼皮打颤,有些激动,“那孩子当时还不会走路,破庙里只他一人,若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事?”
顾九抿唇:“后来呢?”
老人缓了半天,才有力气继续道:“唐氏抱着孩子四处求医,但所有郎中都说伤得这么重,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劝她好好陪着孩子最后一程,可唐氏偏偏不肯放弃。”
求医无门,唐氏便转而去求了神明。
“凤凰山那所破庙原先供奉着一尊神女,不知她是从哪听来的传言,说只要沿着山路,三步一叩首,从山脚走到神庙,神女便能听到信徒的夙愿,”老人泪目,“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人在绝望之际的挣扎。”
他千劝万劝,却仍然阻止不了唐氏想为孩子祈福的决心。
她道:“我救不了我的丈夫,挽回不了家族的衰亡,如今便只剩下他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所有的法子试上一试,哪怕是以命换命。”
凤凰山虽算不上高,但山径弯弯延延,唐氏本就受了伤,还背着孩子三步一叩首,等她清晨从山脚下走到神女庙,太阳已是西落。
唐氏额头满是鲜血,几乎站不起身。
老人道:“她硬撑到了神女庙便昏死过去,等我找来郎中时唐氏已经断了气,那孩子却不知所踪。”
老人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顾九手中的画像,颤声道:“我没想到竟是他当初我还以为那孩子被什么山间野畜叼走了,寻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
顾九这才算是听明白老人刚开始说的那番话是何意思。
楚安看了顾九一眼,满脸惊愕:可秦行知的母亲不是还活着好好的吗?
顾九没说话,脑海里却不断跃出那日在秦行知家借伞时的场景。
既然唐氏已经死了,她那会儿看到的人是谁?还有那内室里的种种属于女儿家才用得上的物件儿,又是给谁准备的?
辞别老人后,两人重新策马奔回畿县。
秦行知住的地方离城门很近,顾九原想直接过去,但却被守城兵叫住。
守城兵紧急禀道:“顾公事,吴知州不见了。”
顾九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守城兵道:“就在您和楚将军刚离开不久,衙门那边便派人来传话,让我等严查进出城门的情况。”
现在已是午时,她们离开驿馆的时候还未到辰时。
顾九皱眉:“自昨夜起,你可见过吴知州?”
“没有。”
顾九忖了忖。
她昨日便下令要增强夜间巡逻和城门进出核查力度,吴知州与他们而言又是熟面孔,所以吴知州极有可能还在县城内。
意外横生,顾九只能则其紧急之事先处理,反正秦行知有流衡盯着,暂时跑不了。
她又叮嘱了一遍严查进出的事情,恰好话音刚落,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迎面走来。
丧幡飘飘,顾九的视线下意识落到那口黑木棺材上,下巴微抬,示意道:“只要有可能藏人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要检查一遍。”
守城兵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时那两匹骏马已是扬尘离去,与送葬队伍擦肩而过。
守城兵看向另一人,难以置信道:“连棺材也不放过?”
那人叹道:“都吩咐下来了,万一出了别的事情,咱们也好交差啊。”
守城兵看向那群披麻戴孝之人,为首的男人正是他们当地有名的富贾,而棺材里躺着的是他那七十好几的老爹。
富贾前几天丧父这事,畿县几乎人尽皆知。
正想着,送葬已经行至眼前,几个守城兵只能上前拦住他们。
富贾一听要开棺,满脸荒唐地拒绝了。守城兵们自然也是做好了准备,毕竟这种事情换谁遇到了,谁也不愿意。
一人道:“若不配合,概不通行。”
富贾气得面红脖子粗,旁边的亲眷劝道:“算了,赶紧让他们检查吧,再耽搁可就错过了下葬时辰。”
富贾只能咬牙让开。
守城兵用力将棺木盖移开半掌,尸臭味迎面扑来,他屏住呼吸,往里瞧了两眼,黑棺里只躺着一个穿着宽大寿衣的老人,嘴唇黑紫,满脸爬满了尸斑。
没问题。
守城兵合上棺材盖,抬手放行。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很快来到安葬的地方,几个抬棺的壮汉合力将棺材推入墓室,封好墓门之后,众人离开。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原躺在棺木中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头颅轻轻滚动,撞到了棺材壁,而不等老人的头停稳,又一个头颅从那寿衣的圆领“长”了出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
凭着感觉,少年伸出双手触碰到头顶的棺木,继而用力一推。
“碰——”的一声,那块被提前动过手脚的棺板掉落在地。
趁墓门封的时间还很短,少年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一簇火光窜出,映亮了少年的五官,以及那双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睛。
墓室无风,火苗安静燃烧,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白羊却嫌弃地皱起眉。
在他的眼睛里,那抹光亮只是一道极其模糊的光影,远没有其他虚掩在暗处的事物清晰。
白羊抬了抬眼。
就在棺材盖上,粘着一个足以炸开墓室的火药包
由于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去巡逻和搜人了,只留有两个衙役负责看守吴知州。为了保证休息和精力,两人每隔两个时辰换守一次。
今日卯时刚好是换守的时间,负责看守的衙役顺便给吴知州送早饭,谁知刚进去还走两步,便被躲在门后的吴知州一掌击晕,待他醒过来后,房间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顾九看了看那大开的后窗,吴知州既然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定然不能从前门走。
正对房门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一炷早已燃尽的香。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摆在此处的。
可顾九不记得这房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东西。
谁给吴知州的?
她眉心紧锁,想起了昨日她用半炷香计时的事情。
顾九还是确认了一遍:“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衙役道:“是在我晕了之后。”
他进来的时候,桌案上还没这东西。
顾九皱眉。
这种时候,吴知州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何要布置这东西?
顾九之所以留他在此处,除了想问出二十年前的旧事,还是为了方便保护他。虽说顾九现在还不清楚当年作证之人有没有吴知州,但保险起见,还是把人先关起来省事。
吴知州应该也明白此事。
所以,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发生,他不应该偷偷溜走。而且这时候他能去哪儿?
除了找吴狱卒,她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顾九摁了摁眉梢,只觉得头疼。
十有八九,是凶手给他了什么讯息。
这时,衙役犹犹豫豫地举了举手:“顾公事,还有一件事。”
顾九道:“说。”
衙役慢吞吞道:“我的腰牌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突然接到遣返通知,所以处理杂七杂八的课业还有回家事宜,这两天应该会比较忙,我尽量更,副本也快结束了。
昨天少的一更,欠条打好了,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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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神降于莘21
“姐姐,他还没死呢。”
腰牌?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吴知州为什么要拿走那东西?
顾九的视线不自觉落到那衙役身上。
如果是为了假扮衙门的人, 实在说不过去。首先吴知州把人打晕后,并没有将其衣服扒走换上,其次吴知州来过畿县, 衙门的人多半都认识他,而大街小巷又有巡守, 想要装成衙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还不如装成乞丐更方便些。
可如果不是为了冒充衙役,那还是能是因为什么?
顾九深深地呼了口气, 从头推测。
吴知州在这种时候离开驿馆,无非是为了他儿子。且不管吴知州是不是那六百人中的一员,至少他与西征有关系。而顾九之前便与吴知州讲过有关凶手杀人的真正目标,他定然会有所警惕。
况且凶手之前已经用字条戏耍过吴知州一次,他还能轻易相信凶手?他就不怕这一去不仅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救不回他儿子?
所以, 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他儿子,吴知州都不应该如此犯蠢, 蠢到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地离开。
那就有可能这腰牌是吴知州故意拿走的,为的就是留给他们一些必要的关键信息。
但他拿走腰牌能代表什么呢?
顾九皱眉。
这东西和衙门有关……吴知州去了县衙?不对啊,他去县衙干什么?这种节骨眼上去哪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吴知州……吴狱卒……腰牌……凶手……
顾九眼睛微微睁大。
县衙的牢狱?!
自然而然地, 顾九想到了前不久吴狱卒动用私刑,虐打屠户妻子的事情。
难道凶手又开始了他的审判?
顾九再次看向那早已经燃尽的香炉,心顿时凉了半截,她顾不及和众人解释,当即带着楚安赶到县衙。
原本正守在牢狱门外相互闲聊的狱卒们,望见两人突然出现, 着急忙慌地停住嘴, 紧张道:“顾公事, 楚将军。”
顾九现在头昏脑胀,记不太清当时屠户妻子所在的牢房在哪了,她让其中一人领着他们找到地方,果不其然,如那日一般,牢房里空无一人,并不见妇人的身影。
顾九声音沉了沉:“去刑房。”
三人快步赶过去,刚一推门进去,走在前面的狱卒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一阵腿软。
楚安及时扶住他,略一抬眼,面色陡然发白。
当初吊着屠户妻子的地方,现在吊着昨日失踪的吴狱卒,只不过这人被砍断了四肢,原本应该系在手腕上粗绳,此刻却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那张终日苍白无色的脸,这会儿也有了颜色,青紫混杂的,像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谱。
吊绳拴着那颗头颅,剩余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从伤口处涌出的血液早已经流干,而在尸体正下方的血泊中,四条肢体整齐地摆在一起。
顾九的手指忍不住发颤。
一条又一条人命,还有那些不知道已经被杀的还剩下多少的人证。
吴知州从衙役身上拿走的腰牌,此时此刻正挂在旁边的刑架上,而在它下方,又是一个香炉。
与吴知州房中的香炉一模一样,里面同样插了一炷香,同样已经燃尽,不知道什么时候。
顾九闭了闭眼,一股火气涌上咽喉,带了丝腥甜。
这代表又死了一个人。
如果今日她从济南府赶到畿县后,没有动身前往河南府,而是立马去看了吴知州,或许或许她能赶得及,能救得下他们。
又如果她听了高方清的话,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态度,直接将秦行知抓起来——
“顾九!”
一声怒喝,她陡然回神。
楚安攥紧顾九的肩膀,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万分。
楚安一字一顿道:“不是你的错。”
顾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回到了某天夜晚。
万家灯火,灿若星河。
她和沈时砚站在红桥之上,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唯有两人停步于此处。那会儿她正为没能及时揪出灵奴这个幕后真凶而感到自责,而沈时砚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是你的错。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九的眼眶隐隐发涩。
可她现在做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顾公事!”
有衙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打乱了她的胡思乱想。
顾九心脏不由一紧:“怎么了?”
衙役道:“有人来衙门报案,说他父亲的尸体被人砍了头颅,扔到了自家的柴房。”
霎那间,顾九脑海中闪过那群与她和楚安擦肩而过的送葬队伍。
她忙问道:“那人的父亲可是在今日下葬?”
“正是,”衙役连连点头,“那人还说,今日刚封好的墓室被人炸开了,里面只有他父亲的头颅。”
顾九压下心头纷起的异样,取下那枚腰牌。
吴知州显然是来过这里的,而现在刑房内却没有出现他的身影,所以大概是被凶手带走了。若是这样看的话,吴知州应该才是凶手的主要目标。
顾九抬头看了眼被粗绳吊在半空的人彘。
还有他。
凶手既然选择以这种方式杀了吴狱卒,想必该是知道了那日他虐打屠户妻子的事情。而眼下屠户妻子也消失了。按照其他四起命案,屠户妻子作为苦主应该也是难逃一死。
屠户妻子身处牢狱,又受了重伤,几乎寸步难行,所以应是凶手主动寻了过来,并协助她离开牢狱。
那藏在棺材之中的人会是谁?
凶手?吴知州?还是屠户妻子?
顾九觉得是前者。
为何原本应该下葬的尸体会被人砍掉头,身子却出现在自家柴房中?这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猜。而想要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必然是要选在夜深人静之际。
吴知州卯时之前都在驿馆,所以不可能是他。而屠户娘子身受重伤,能不能推开棺材盖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从墓室里逃出来了。
至于为何凶手会选择这般掩人耳目的方式出城,是因为他自己清楚,他没有办法和寻常百姓一般,正大光明地从城门进出。
顾九眸色暗了暗,确定了一个事实。
秦行知有流衡在监视,所以不是他。而另一个引起衙门极度重视的人便是消失不见的白羊。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城门又有守城兵严查,所以他定然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
藏在棺材内的人是白羊。
也是凶手。
那秦行知呢?
如果白羊是负责取人性命的侩子手,那秦行知在审判中扮演什么角色?
凌驾天子之上的“神”?
顾九看向狱卒:“你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晚亥时末,”狱卒咽了下口水,小腿肚子还在打颤,“那会儿小人们正常巡视,刑房、还有那妇人都毫无异常。”
顾九立即抬步离开县衙,从负责巡逻的队伍中抽调出十几人,直奔凤凰山。赶到半山腰时,却撞见有几个村民站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神情惊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九意识到不对,立马吩咐两个人过去看看。
一人惊恐道:“顾公事,是那个逃狱的妇人。”
另一人则弯下腰,去触碰妇人的鼻息,心下一惊:“已经死了。”
顾九和楚安连忙跑过去。
妇人已经换下了囚服,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头朝山下,赤着双脚,脚底鲜血淋淋,混着泥土和小石子,手掌心也有两处触目惊心的擦伤。顺着妇人脚心所朝的方向看去,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有一串已经泛黑的鲜血脚印。
很明显,屠户妻子是从山上的某处走下来的。
顾九眸色凝重。
刑房里那炷已经燃尽的香,代表的是屠户妻子吗?
楚安皱起眉,询问周围的村民:“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就在刚刚啊,吓死了个人呐,”村民心有余悸道,“这女人是你们衙门的逃犯吧?”
旁边的人戳戳他:“这能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吗,走吧走吧,别打扰官爷们查案了。”
楚安看向顾九,不解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还能有什么,”顾九扯了扯嘴角,讽刺道,“自然来寻找那庇佑信徒的神女了。”
顾九吩咐一个人把尸体运回县衙,她则和楚安领着其他人赶到了神女庙。屋内的摆设一如之前,但那些本应该熄灭的蜡烛,不知被谁又重新点燃了起来。
顾九看着那些沿着墙壁站立的铜架,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凛。她视线慢慢掠过那些分布毫无规律的白烛,心底却越来越沉。
楚安察觉出顾九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扫去,茫然一瞬,忽然明白了过来,瞳孔剧烈一缩。
那些白烛,共有五百九十九根。
楚安张了张嘴,还是不确定地问了句:“这些是不是代表着——”
顾九抿唇未语,但她这副模样已是说明了一切。
“可如此的话,”楚安骇然道,“那些人岂不是都已经死了?!”
顾九只觉得一股浓重的倦怠感席卷全身,一时间竟有些目眩。她扶了扶额,手掌心的凉意消散了些额间的滚烫。
五百九十九根蜡烛,六百个人证,还差一人。那么最后一个人,应该就是吴知州了。
顾九收回视线,转眸看向了那只黑金铜钟。
她走了过去,握住那根从铜钟顶端垂落下来的粗绳,轻轻晃动一下。一阵浑厚悠长的钟鸣声,绕梁三尺,不绝于耳。
子时敲钟,代表神女降临,庇佑信徒。既然如此,那昨夜吴狱卒死时,应该是有人敲钟才是。
顾九目光顿了顿,落到绳子的尾端,一抹已经凝固的血迹赫然映入眼帘。
楚安也瞧见了,心下一惊,立马想到了那屠户妻子,恍然大悟:“她来此处是为了敲钟?”
顾九松了手,看着那温婉动人的神女像,面色淡漠:“当初屠户死的那晚,他母亲曹氏应该就在神女庙里,而不是如白羊所说的那般,她在傍晚时分来庙里呆了会儿,就又走了。”
话落,顾九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于白羊的眼疾,秦行知每次都用了“现在”这个词,那会儿都是什么时间来着——
她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顾九抿了抿唇。
是白天。
她大概明白过来了。
白羊是“畏光”。
他不是看不见,只是看不清。与常人不同,越亮的东西对于白羊来说越模糊。
顾九曾经遇到过几次这种病症,但它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患上,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她再次看向了那昏昏沉沉的天色。
吴知州应该就是那六百人中的最后一人,这点几乎可以说是毋庸置疑。那白羊究竟杀了他没?如果杀了,为何他们在刑房里没有发现吴知州的尸体?如果没杀,白羊又为何把人带走了?
还有那口棺材,若不想惹人生疑,里面便只能躺一人。且白羊身形瘦弱,纵然躺进去,只要把头掩在寿衣内,再控制整个胸膛鼓起来厚度一致,便不容易被发现。
所以那棺材里的人只能是白羊。
可既然如此,那吴知州呢?白羊自己都是用这么个办法才出了城门,想要再把吴知州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城,是几乎不可能的。
是以,吴知州定然还在县城内。
而白羊之所以费心思把暂且不知死活的吴知州从牢狱弄走,只怕是为了引他们来凤凰山。
顾九的思绪刚刚落定,外面的天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这时,守在庙外的衙役忽然骚动起来,白羊的声音从一阵紧张的拔刀声中传来。
“姐姐,他还没死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考试的宝们,过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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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神降于莘22
“不是只有神可以审判,人人都可以。”
黑夜暗沉, 山林寂哑。几簇跃动的火光缀在夜色中,昏黄光影笼罩住众人的视线,兵役们紧握火把, 各个面色紧张,双目紧紧地锁住少年, 生怕这个杀人魔扑了过来。
楚安也握住刀柄, 目光犀利。
他低声道:“要不要把人先抓起来?”
一语未落,白羊已经慢步走了过来, 只不过还未抬脚迈进神女庙,便有两个兵役挡在他前面。瞬间,庙宇外的兵役一涌而上,将白羊团团围住,封了他的退路。
白羊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了眨,似是有了一丝神采, 但那层覆盖在瞳仁上的白翳,仍是未曾消失。
“姐姐,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缓缓举起手,“我只是想与你玩个游戏。”
“我既不相信你, ”顾九冷笑一声,“也没有功夫陪你玩游戏。”
“好姐姐,不要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嘛,”白羊歪了歪头,神情坦然,“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作为诚意, 我可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
顾九不知道白羊这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的行为, 到底是在耍什么花招。
顾九盯着他, 目光沉沉:“这里共有五百九十九根蜡烛,它们是不是代表着二十年前——”
“是。”
不等她说完,白羊已是打断,他继续道:“他们都是我杀的。”
“我与秦郎中从灵州城附近出发,一路行至西京,沿途经过好些地方,”白羊道,“而这里的每一个铜架都代表一个地方,那六百人分布不均,所以铜架上白烛的数量也不尽相同。”
说到这,他笑了笑:“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
白羊说得云淡风轻,其余人却听得胆战心惊,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能被大风刮走的少年,竟然杀了这么多人!
顾九压着火,继续问道:“那其他人呢?除了这六百人之外的百姓,他们与二十年前的旧事全无关系,为何你们要杀了他们?!”
白羊面露困惑,茫然反问:“他们不是坏人吗?”
顾九满脸荒唐,沉声道:“那你呢?!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又算好人?”
白羊似是不太理解顾九为何发火,他皱了皱眉,有些苦恼道:“我又没有做错,姐姐你这么凶做什么?”
顾九怒极反笑,她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少年比吴狱卒还要疯狂。
白羊接着道:“而且你为什么非要去拯救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呢?”
顾九眸底冷然:“我没日没夜地调查这些,不是为了拯救那些有罪之人。”
“那秦行知呢?你不要告诉我他是无辜的,”她无意与白羊多费口舌,“秦行知是秦理的亲生儿子,他对那些害他父亲身败名裂的人深恶痛绝,我能理解。可你是西夏人,你与这一切并无瓜葛,为何要帮他杀人?只是因为他当初救了你,所以你便成了他复仇的一把刀?”
“与秦郎中有何关系,他是个好人,”白羊奇怪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神女的授意。神女说,那些恶人逃脱了凡间的律法,唯一能制止他们继续作恶的方法,只有杀了他们,这样天下的百姓才能生活得更加安稳,也就不会再发生战争,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灵州城。”
白羊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神女允诺我,只要我按照她说的做,阿衡就会一直陪着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像十年前一般。”
“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的存在!”
“古往今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都是与我们一般的人,”顾九道,“那些话不过是秦行知为了利用你所编出的谎言,若是让流衡知道你杀了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还会陪着你?”
白羊生气道:“你懂什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犀利如刀:“你无灾无难,平安喜乐,你懂我们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所经历的痛苦吗?若不是神女,我将永远生活在地狱之中,如今也不会再见到阿衡。”
顾九紧抿着唇角。
她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白羊还如此固执这世上有神女的存在,也不清楚秦行知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人疯到这种程度。
想到吴知州现在还是生死不明,顾九也不再与白羊掰扯是否真的有神女的存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但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明白。
自从今日她得知秦行知的母亲唐氏早已身死的消息后,心底便生出了一个怀疑。
顾九沉默一霎,问道:“西京那些失踪的女子,是不是秦行知做的?”
谁知白羊却是不答了,他平复了情绪,慢慢道:“姐姐,这个问题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但现在,你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顾九面无表情:“我从来没有允诺过你什么。”
白羊似是早已料到她这个不配合的态度,平静道:“可如果姐姐不与我玩这个游戏,他们都会死。”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什么叫“他们”?
现在不是只有吴知州一个人在他手上吗?
白羊礼貌问道:“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顾九没说话。
僵持一会儿,看着白羊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她还是抬了抬手,让人放白羊进来。
那是人命,她不能赌,也不敢赌。
白羊心满意足地走进来,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了层薄薄的雾,但好在眼下已是黑夜,比起白日里的寸步难行,他现在行走几乎与常人无异。
白羊走到供台前,重新插了一炷香,用旁边的烛台点燃。
一抹猩红闪烁,几缕青烟徐徐飘浮。
顾九看着他这番动作,不由绷紧了神经。有了前两次的经历,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又有人正在死去。
白羊转过身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个是包庇罪犯,以权谋私的五品官员,一个是费尽心思杀夫害子,鸠占鹊巢的平民女子。姐姐,你觉得以大宋律法来审判,他们两人中谁更该死?”
顾九陡然僵住。
灵奴?!
另一个人竟是失踪的灵奴!
白羊催她:“姐姐快选,时间可不等人。”
顾九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她毫无犹豫地拒绝:“他们都有罪,但我没有权利去审判他们,也没有权力来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冷晒道:“罪由法定,我可不是什么神。”
白羊却道:“不是只有神可以审判,人人都可以。”
说到这,他笑了笑:“秦家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秦理死后,百姓们的怨气便转移到了他的家人身上。唐氏有罪吗?她腹中孩子有罪吗?可人们不还是在审判吗?驱逐、辱骂、放火这些都是人的审判。”
“虽然不正确,但那也是一种审判,不是吗?”
白羊指了指那炷燃烧正旺的香,再次催促:“姐姐若是再不做出选择,那他们都会死。”
楚安心头怒起,一直压抑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拔刀出鞘,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少年的脖颈:“不见棺材不落泪!”
白羊对旁人可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他无所畏惧地上前一步,任由刀刃割破皮肤。
白羊眼神森寒:“杀了我,他们也还是会死。”
气氛僵持不下,眼见那炷香越燃越短,顾九攥紧了拳头,深埋眼底的戾气涌出:“为什么非要逼我?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顾九怒道:“你们明明清楚事关人命,我做不了选择,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逼我?想把我也拖入地狱,让我同你们一样成为侩子手?!”
“姐姐,”白羊道,“我之所以叫你姐姐,并不是因为你比我年长,而是因为你也是神女的孩子。”
少年语气诚恳:“姐姐,你该与我们站在一起的。”
顾九只觉得这句话奇怪又恶心,她道:“这是秦行知让你说的?”
白羊道:“是神女。”
又是神女!
顾九越发怒不可遏,一时间,纷乱的火气冲出胸口,她浑身的血液都为之滚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顾九用力收紧手掌,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强硬地用疼痛保持头脑的清醒。
对,为什么白羊说她也是神女的孩子还有灵奴。当初灵奴失踪时,她判断在这之前有人来过袁彪家中做客,也就是他把灵奴带走了。眼下看来,那人应该就是秦行知。
袁家村、西京、神女的孩子
顾九缓了口气,问道:“做选择的这个人,是不是非得是我?”
白羊点头:“当然,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顾九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是冷漠万分。
她逐渐明白过来一件事情。
怕是从一开始,她就被盯上了。
从袁家村开始,又或者更早,也说不定。
灵奴的逃罪在她心底种下了疙瘩,之后她来到西京所经历的种种,教书先生、池禄、弘敏和尚、屠户,更重要的是秦理。
这所有的事情都在告诉她,那些不能被绳之以法、以及看不见的罪恶,只有绝对的暴力可以将其制服。
顾九紧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住那炷已经燃了三分之一的香。
而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所谓的游戏怕只是一个圈套。
一个包庇罪犯,以权谋私,一个费尽心思杀夫害子,鸠占鹊巢。
按照大宋律法,灵奴所犯足以构成死罪。而这个人对于顾九而言,又是一个难以忽略的存在。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极有可能会选择救吴知州。可吴知州是那六百人中的一员,他必死无疑。
他们不是在给她机会救人,而是要把拉入地狱,与他们一般,成为另一种罪恶。
顾九往后退了两步,四肢有些发软。
吴知州现在一定还在县城内,而灵奴应该会在一个与之相距较远的地方,这样的话才能确保无法及时营救。
可灵奴就会在哪呢?
秦行知家?
不可能。
现如今这所有的罪孽,白羊一力担下,换句话说,秦行知是“清白”的。如果灵奴出现在他家中,相当于默认了他与这一切有关系。
顾九余光中有抹高大的身影,是那尊神女像。她心中猛然一紧,脸色有些发白。
如果如果她如他们所愿,选择去救吴知州,从而促使灵奴惨死,那有什么会更加让她陷入深深的痛苦呢?
错过。
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可以救得了,却因舍近求远,去救了另外一个人。
可万一她猜得不对呢?
那可是人命啊。
顾九好像置身于滚烫的油锅之中,被挣扎和犹豫反复煎熬。
白羊提醒道:“姐姐,你再不做选择,可就来不及了。”
如今只剩下半炷香。
顾九锉了锉牙,声音蕴含怒意:“我选择吴知州。”
白羊绽开笑颜:“他就在当时下榻的邸店,你们去找吧。”
顾九当即命人策马赶过去,而后狠声道:“抓住他!”
一语未落,楚安已是把人擒住,弯刀紧贴着白羊的颈侧。
顾九又立马下令:“把这石像砸开!”
白羊神情顿时一变,挣扎起来。楚安恶声恶气道:“老实点。”
白羊被束缚住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尊两人高的神女庙被砸烂。一声声轰响下,很快,里面的玄机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石像里面竟然藏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楚安瞳孔一缩。
这人不是失踪的灵娘子吗?!
灵奴的手腕被割了个大口子,涌出的鲜血将她的衣裙浸透,随着石像的破裂,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弥漫开来。
两个兵役慌忙去把人从里面弄出来,其中一人忽然惊道:“顾公事,这下面还有一堆骷髅!”
作者有话说:
又种一朵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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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神降于莘23
“为什么非要逼我!”
而与此同时, 白羊趁楚安晃神的一瞬间,迅速挣开束缚,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陡然生了变故,庙外那群兵役一哄而上, 却仍是没困住白羊。楚安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匆忙给顾九留了一句话。
“呆在这别动。”
顾九扫了眼躺在地上的灵奴,眉心紧蹙。
这人手腕处的刀痕很深, 几乎可见皮肉下的骨头,失血过多,被救出来时已是危在旦夕。顾九甚至没得及给她止血包扎,灵奴最后一口气便随着香炉里那抹猩红的消失而散尽。
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再跑了。
顾九吩咐守在外面的兵役跟着楚安一起去寻人,只留下庙内的两人。
顾九蹲下身, 认真摆弄着那堆白骨,很快便将这些骨头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架。
尸体骨骼窄小, 耻骨下角宽大,看样子应该是个女子。
顾九并不精于验尸之道,难以凭借尸骨来大致判断出这人死了多久。但她抬眸看着那具被砸得七零八碎的石像, 忽然想起来前几日秦行知为其擦拭灰尘的画面。
顾九眸底暗了暗。
这具尸骨会是唐氏的吗?
旁边的人问道:“顾公事,现在咱们就守在这吗?”
顾九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思忖片刻,慢慢道:“等着。”
然而话音刚落,她隐隐听到从屋顶处传来几声轻微的动响,神情一变, 还没来得及闪躲, 便见头顶上方破个大窟窿, 纷扬的尘土迫使她闭了闭眼。
可就是这眨眼间的功夫,她的后腰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而屋内的另外两人已是倒地昏迷。
顾九忍不住暗骂几声。
废物玩意儿。
身后的白羊好心提醒道:“姐姐,我不会伤害你。但你若是喊了人,我只能将你打晕,就如他们两人一般。”
顾九绷紧背脊,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见流衡,”白羊道,“而你应该也有事情想问问秦郎中,我们各取所需?”
虽是一派询问的语气,但那抵在后腰的刀尖却是离皮肉更近一步。
那抹难以忽视的刺痛逼得顾九点了点头。
为了避免碰上楚安他们,白羊带着顾九从凤凰山另一处偏僻小径下了山。经过城门时,白羊戴好提前准备的帷帽,有顾九在身边,守城兵并未检查,直接放行。
秦行知住的地方离城门不远,很快,两人便到了地方。
几乎在顾九叩响院门的瞬间,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秦行知的流衡现了身。少年紧握剑柄,眼底杀气凛然。
流衡道:“放开。”
白羊笑声轻快:“我还带着帷帽呢,你这便认出我来了?”
流衡抿唇不语,却已是抬了剑。
白羊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阿衡,我——”
话还没说完,流衡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利剑划破空气,刺向白羊。后者灵敏躲闪,再次抽出腰间的软剑,迎了上去。
顾九道:“流衡,绝不能让他逃了!”
两个少年兵刃相接,一灰一黑,两道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而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周围的巡兵,一堆人马纷纷赶了过来,将秦行知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顾九这才推开院门,身后的巡兵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堂屋灯火明亮,房门未关。
顾九抬了抬手,正准备命人直接进去,却听屋内的人忽然开口道:“顾娘子,”
顾九动作一顿,站在原地静了会儿,独身进了屋。绕过那扇熟悉的屏风,待内室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顾九的脚步却倏地停下,整个人愣在原地。
秦行知正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铜镜描眉涂唇。他头发披散,一袭浅绿衣裙,脚蹬绣花鞋,一派女儿家的装扮。
那一刻,顾九蓦然就明白过来,之前她在这房中看到的种种物件儿,并不是秦行知为他母亲准备的,那些胭脂水粉、衣裙绣鞋,都是他自己的东西。
而秦行知一直说的母亲,只是他自己假扮成那个早已离世的人。
原来当时他说的意思——
“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然不舍得分离。所以我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陪着我。”
本就是一个人,所以无论去哪儿,都不可能“分离”。
秦行知缓缓起身,浅浅一笑:“顾娘子,好看吗?”
顾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秦行知本就身形消瘦,五官也清秀,如今又涂着胭脂水粉,除了身高在一众姑娘家过于高挑,其他地方,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都与女子相差无几。
顾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个包袱和一只蓄势待发的□□。
顾九瞬间起了警惕,往后退了两步,取出藏于袖中的匕首。
这一系列小动作落到秦行知的眼中,他笑了笑:“我若想取你性命,有好些机会。你不必如此,我同白羊一般,都不会伤害你。”
顾九冷冷地瞧着他,直入正题:“近些年西京失踪的年轻女子,是不是你掳走的?”
秦行知道:“无凭无据的事情,顾娘子不要乱说。”
“前两日我来此处分明见到有一个女子躺在床榻上,而那不可能是你,更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母亲,”顾九道,“青天白日的,我总不能瞧见的是鬼。”
秦行知平静道:“那只是我的客人。”
顾九只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她蹙了下眉:“灵奴?”
秦行知却是淡笑不语。
“你掳走那些年轻女子,只是为了让她们陪你玩过家家?”顾九有些恼火,“秦行知,我知你不愿面对现实,可唐氏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纵然找来千万个女子,她们也不是唐氏!你心底应该清楚,要不然你也不会如此装扮!”
秦行知抚上胸口,语气冷了冷:“我母亲在这,她没有死。”
顾九不欲与他争辩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人显然如同白羊相信这世上存在神女一般,都是执念变成了疯魔。
她沉声质问:“灵奴如今已经死了,那其他人呢?她们在哪儿?”
秦行知只道:“我听不懂顾娘子在说什么。”
“秦行知,”顾九攥紧刀柄,“我知道你父亲获罪的真相,你们秦家本不应该遭此苦难,你怨恨先皇、怨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怨恨那冤枉你父亲的六百人这些我统统能理解,可这不该是你肆意作恶的理由。”
“你憎恶大宋律法,是因为它没法为你父亲伸冤,那你如今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又解决了什么?”
顾九直直地看着他,认真道:“秦行知,你应该清楚这世上的恶是永无止尽的。难道你要一直杀下去吗?!以暴制暴固然痛快,可它成不了终点!若没有律法予以制衡,没有善予以对抗,那这人间又怎能称之为人间?无穷无尽的恶,换来的只有地狱。秦行知,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先皇借刀杀人是恶,你以审判为由的杀戮也是恶,因因果果,何时是个头?”
“还有灵州城,”顾九道,“灵州战役后西夏皇室爆发内乱,无暇顾及边境之地。而官不履其责,不督其法,这才促使恶霸横行,百姓们民不聊生。”
“所以呢?”
秦行知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顾娘子,你说了这么多大道理,你能为我父亲伸冤吗?”
他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你能揭开二十年前沈家军战死沙场的真相吗?然后告诉世人,先皇只是因为忌惮沈家军在百姓心中的威名,嫉妒他们功高盖主,就弃那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只为拔出帝王心中的那根鱼刺?”
秦行知直白道:“你不能。”
顾九唇瓣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彼之道终日会还施彼身,不管我做了什么,又或者那些恶人做了什么,总归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但问题是,我确实没做什么,”秦行知和善地笑笑,摊开双手,“白羊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吗?我这双手,可从来没沾过鲜血。”
昏黄的烛影下,那猩红的指甲显得愈发狰狞。
秦行知转身拿起包袱,却是将那只上了箭矢的弓.弩强塞到顾九手中,他云淡风轻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另一侧。
孤月当空,白羊逃至一处高阁之上,便停了步,侧身躲过背后凌厉的剑风。白羊手腕一转,掌心中的软剑犹如一条银蛇一般,顺着流衡握剑的手腕灵活地缠绕住他的右臂。
白羊道:“阿衡,我们走吧。”
流衡左掌袭去:“我的命是王爷的。”
白羊迅速往后撤去:“那你会为了他杀我吗?”
流衡步步紧逼:“会。”
白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忽然间站定在飞檐一角,而本欲刺穿他左肩的冷剑也停了下来。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白羊双目赤红,“我杀了那么多的人,就是为了早日见到你!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把你当做条狗的人杀我?”
流衡垂下眼皮:“我并不欠你什么。”
“好,好,”白羊面色阴沉下来,他忽然扬起衣袖,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死。”
流衡没有想到白羊左袖中还藏有别的玄机,漫天粉末扑过来时,他快速后撤,侧身挡住。而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风声疾驰而来,然而仅须臾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留下一个极其沉闷的声响。
流衡意识了到什么,慌忙抬头看去,浑身血液为之一僵。
一支长箭刺穿白羊的咽喉。
而在高阁下方的不远处,一个清瘦女子站在黑暗中,手中握了一把弯弓。那女子转身离去的瞬间,几缕月光落在她的眉眼间。
流衡瞳孔一缩。
竟是邸店的女掌柜。
白羊的身形晃了晃,他死死地盯着流衡,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涌上来的只有满口鲜血。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阿衡,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白羊身子轰然从高阁坠下,流衡飞身扑去,却只堪堪抓住了白羊的指尖。
“不是我——”
“碰——”
少年躺在血泊之中,眼皮慢慢阖上。
过往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隆冬深夜。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停在了原地。
属于少年的时间最终定格在这一霎那
白羊身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顾九耳中。
顾九顿时一惊:“流衡杀的?”
前来传话的衙役面露难色:“这小人也不清楚。”
顾九拧眉:“流衡人呢?”
这孩子不是如此没有分寸的人,况且,白羊还是他幼时的玩伴。
衙役挠了挠头:“他捎来这句话后,就走了。”
这时秦行知慢声道:“既然真凶如今已经身死,那顾娘子也是时候该结案了,在下也就不奉陪了。”
说罢,便抬步离开房屋。
顾九看了看手中的□□,慢慢收紧五指。
白羊如今死了,还能有谁证明他的罪过?纵使真如秦行知所说,他手上并未沾一滴鲜血,那西京失踪的女子们呢?凡所行必有迹可寻,只要再拖些时间,她就不信查不出什么!
不能让他走。
顾九咬了咬牙,厉声道:“拿下他!”
一声令下,守在院中的众人立马将秦行知围在中间。
秦行知转过身,看她:“秉公执法的顾娘子,竟然如此?”
顾九淡淡道:“放心,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你既然与真凶来往密切,我怀疑你与此事有关,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暂且先委屈一下郎君,多留在这畿县几日。待我查明真相,自会放你出行。若有得罪之处,我在此先赔个不是。”
顾九侧过身,示意秦行知老实进屋呆着。
秦行知没动:“顾娘子要扣押我在此几日?”
“只需——”
“顾公事,找到吴知州了!”
顾九倏地收了声,忙问道:“人怎么样?”
两个衙役将人架了进来:“只是昏迷了而已。”
顾九悄然攥紧了手。
不对啊。
怎么可能好好的,连一点伤都没受呢?
顾九下意识看向秦行知,却见他神情一沉,杀意在眼底翻腾,而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高高举起,似是要扔过去。
顾九心底一颤,来不及思考,抬手便扣动了悬刀。
短箭顷刻脱弦,刺入秦行知的右臂。匕首哐镗一声掉在地上,还不待顾九松口气,秦行知却忽然笑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褐色的鲜血。
他张了张嘴,那可怖的液体却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
秦行知轻声道:“你看,其实还是我……赢了。”
顾九猝然一震,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什么抽了干一般,她晃了晃神,浑身都在发抖。
弓.弩应声掉落在地。
而与此同时,秦行知重重地倒了下去。
顾九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揪出秦行知的衣领,牙齿都在打颤:“你故意的!”
这些天堆砌在心中的情绪尽数爆发,顾九只感到头脑目眩,胃中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不止,还有那浓浓的恨意!
那箭头被提前涂了毒药。
秦行知他是算好的!他是算好的!
顾九瞬间红了眼,脑中仅剩下的理智岌岌可危。
“吴知州根本不是最后一个,他根本不是!”顾九声音嘶哑,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你就是想让我杀了你,让我手上沾满鲜血!”
她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
秦行知呼吸越来越弱,他用尽全部力气攥住顾九的手腕,丝毫不理会她的崩溃,艰难吐字:“白羊口中的神女,不是神女庙里的神,而是玉清宫里的那位——”
“也就是你的母亲。”
是她在逼你。
作者有话说:
宝们,明天休息一下哦,有事外出哒
第106章 神降于莘24
“你喜欢我吗?”
秦行知从来不信神。
当初唐氏为了给他祈福, 背着他从凤凰山三步一叩首,却最终咽气于神女庙中。而倘若真的有神明存在,他的母亲不该是如下此场才对。
唐氏去世后, 是玉清宫的那位救走了他,予他重生, 帮他报仇。只不过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种“重生”是有代价的,他放弃了作为人活下去的意义, 成了那位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但秦行知心甘情愿。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也终将失去一些与之相比,并不重要的东西。
这个道理一直根深于他心中。
所以,当他决定成为世人口中的“神”,替他们审判那些逃脱大宋律法制裁的恶人时,他便默认了代价的存在。
就像他母亲那般, 祈求了神明,换回了他的性命, 但她自己却死在那片废墟之中。纵使这个结果并非神明庇佑,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活下来了, 而这个代价是他母亲的生命。
那些付出代价的人,有的心甘情愿、有的不予配合,但无论接受与否,于他而言,都并不重要。
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人。
而对于玉清宫的那位来说,白羊是和他一样的存在, 棋盘上的棋子, 必要的时候便可弃之。哪怕是少年视她如神明。
顾九说得没错, 白羊的确是一把用来报仇的刀,但这把刀的主人却从来不是他。
最开始秦行知用这把刀杀人时,都希望那些官府能查出来,所以他并未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那些被百姓们称为“青天大老爷”的父母官,有的碌碌无为,在其位,谋其私,查不出什么便草草结案,又或者上报给大理寺;有的秉公断案,却在查到些蛛丝马迹后,便立即终止调查。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彻底看清了律法的虚伪。所以,他始终认为,杀死那些人的真凶并不是他,也不是白羊。
而是朝廷,是皇权。
至于西京那些失踪的年轻女子,秦行知承认,她们确实是无辜的。
可秦行知没有办法。
唐氏去世时,他年仅一岁,本就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不清晰。
起初他只是凭着仅存的记忆为母亲画像,但当他没日没夜凝视它们时,他又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都是没有生气的死物。
过往的记忆仍在不受他控制地消失。
待某日醒来后,他看着那几百张神态各异的画像,却惶恐地发现,那一张张脸,竟然无法和脑海中的人重合。
他只记得,母亲很美。
而遗忘意味着他的母亲真的彻底死去了。
秦行知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回到西京,掳走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给她们灌药,让她们终日昏昏沉睡,躺在他为母亲布置的卧房,就好像母亲仍然还陪在他身边一般。
这种虚假的失而复得,几乎让他痴狂。
可沉睡的人无法说话,逝去的记忆也无法挽回,他很快便又不满足于此。
他开始做姑娘家的装扮,模仿女子的一颦一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有几分相像的眉眼重新唤醒了他的记忆。
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
那些躺于榻上的女子是外人眼中的母亲,而他的母亲,与他形影不离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如今仇尽,恩也尽,他也算死而无憾了。
五脏六腑的剧痛侵蚀不掉秦行知眉眼间的笑意,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隔着铜镜与母亲说话了。
在顾九的崩溃和质问中,秦行知闭了眼。
顾九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随着手腕处束缚的消失,被强迫关入不见天日的囚牢中。她双目怔然,失力地跌坐在冷硬的地面。
旁边有人在说些什么,但她全然听不清楚,只觉得耳中轰鸣不断,直到一声骏马长嘶,眼前突然多了一张纸。
高方清不知什么时候从汴京回来了。
顾九茫然抬头,泛红的眼眶撞入高方清视线。他另一只手抬了抬,想要给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却最终停在半空,慢慢收回,藏于宽大的袖中。
高方清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吴知州,叹声道:“是彭山。”那六百人中的最后一个,是还活着的彭山。
简短的三个字,顾九却缓了好久。
当这个答案摆在眼前,之前在济南府中经历的一切,重新跃于脑海之中,所有的出乎意料都变成了有迹可循。
她差点忘了。
秦行知的报仇,不仅有憎恨,还有他的审判。
顾九忍不住去想,既然彭山都没有死,那失踪的姑娘们呢?她们是无辜的,秦行知都能饶彭山一命,那些人应该也安然无恙才是。
可如果她们真的还活着,秦行知所说的那句“我这双手,可从来没沾过鲜血”,便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没杀人,杀人的是她。
顾九唇瓣微颤,想要开口.交代此案的后续,从喉中泛出的血腥气却愈发凶猛,仿佛吞了千万个锋利的钢片一般,割得她血肉模糊。
这时,有几声惊呼从不远处传来。
“回来了!”
一个守城兵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神情兴奋又激动。
高方清微微皱眉,语气有些不善:“怎么了?”
守城兵顿时噤若寒蝉,堪堪停在院门口,他小心翼翼道:“城门外来了好些辆马车,里面坐的都是女眷们。”
高方清愣了愣,连忙想要阻止守城兵说下去,但已是晚了一步。
“她们都是近几年西京失踪的女子。”
高方清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顾九,却见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垂着眼,神情掩在暗处,不知情绪。
顾九往外走,哑声道:“带我过去。”
高方清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皱眉:“你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顾九想甩开他的手,试了两下,却发现力气全无,她抬了抬眼皮:“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
顾九扯了扯嘴角,轻笑道:“人都回来了,这是好事啊,高少卿为何要板着一张脸。”
高方清喉咙动了动,终还是松了手。
顾九脚下虚浮,跌跌绊绊地走了几步,视线中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她身子晃了晃,强撑着的意识蓦地坠入无尽的深渊
燥热的六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七月来临,带着独属秋天的凉意,令人心旷神怡。
窗外秋蝉低吟浅唱,缕缕微风携着月光飘入屋内,烛光轻轻摇曳,纱帐也跟着晃动,一抹玄色身影在轻纱中若隐若现。
沈时砚浸湿帕子,慢慢拧干,再小心翼翼地贴在顾九滚烫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不一会儿,有人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端来熬好的汤药。
沈时砚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
他端着玉瓷碗,舀小半勺,轻轻吹去热气后,才敢让它触碰到那苍白的唇瓣,但无奈昏迷中的人贝齿紧闭,那苦涩的汤药一大半都顺着唇缝流至颈边。
沈时砚擦去那溢出的药渍,耳畔回响起郎中的话。
“顾娘子高热不散,眼下又已是昏睡了一天一夜,至今滴药未尽,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啊。”
他敛下眼睫,低头喝了一口汤药,俯下身,凑到顾九唇边。
窗外下正对着一片池塘,一只红鲤悄然地探出头,柔软的鱼尾轻轻摆动,荡起一层层水纹,小鱼起起伏伏,如此几次嬉耍,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恰好轻轻擦过那湿润的红鳞,小鱼受了惊,便潜入水底,只有层层荡开的波纹。
沈时砚没想到顾九会在这时醒了过来。
纤密的睫毛无意交缠,昏迷中的人眼皮微微翕动,只感觉到一丝痒意撩过,眼前的朦胧感逐渐褪去。
“王爷?”
顾九声音轻哑,眉眼间一片怔然,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沈时砚薄唇微抿,偏头在顾九耳畔轻轻吐息:“阿九,是我。”
顾九喃喃:“你是来抓我的吗?”
闻言,沈时砚无奈一笑:“我抓你做什么?”
顾九喉咙苦涩:“我杀人了。”
沈时砚一顿,慢慢直起身,想拿掉搭在顾九额间的湿帕,她却偏过头,轻轻蹭了蹭他微凉的掌心。
沈时砚不动了,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疼,他低声道:“秦行知本就是有罪的。”
“况且是他自己一心求死,与你何干?”
顾九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搭下眼帘,苍白的脸色依旧苍白。
半响,她才又道:“秦行知临死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玉清宫的那位他说的是真的?”
沈时砚眉心微皱,但几乎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可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落到了顾九眼中,她心中了然。
顾九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住在玉清宫的那位,我若是没记错应该是位叫‘玄清’的道长。”
沈时砚收回手,却是没有说话。
顾九视线扫到床边那只剩小半碗的汤药,愣了愣,又继续说了下去:“玉清宫和高家关系匪浅,我若是她的女儿,如今却又成了顾家的庶女,这其中应是有什么旧事牵扯。”
顾九说得很慢,神情也恹恹:“之前高方清与我说,你留我于身边是在利用我,他所指的事情大抵就是我的身世吧。”
她闭了闭眼,之前没有答案的蹊跷重新浮现于脑海:“还有何峰,你应该还记得的他吧。当时不知是何人帮他把我从牢狱中劫走,现在想来,应该是她做的。”
可为什么呢?
她昏迷前,想的便是这个问题。
高方清说过,她被顾家抛弃在江陵府,和她被重新接到汴京,这两件改变她生活轨迹的事情都是白云观玄诚道长所为,而白云观背后,便是玉清宫。结合高方清所言,不难猜出其中缘由。
思及此,顾九静静地看他,尝试猜道:“那人如此作为,应该是想让我留在汴京城,而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便把我放到你身边,便以静观其变。”
沈时砚沉默一霎,慢声道:“是。”
也不是。
顾九点了点头。
沈时砚薄唇微动:“你怪我吗?”
顾九不答反问:“那你喜欢我吗?”
沈时砚愣了愣,而后认真道:“喜欢。”
顾九很轻地笑了下:“那这其中有没有算计?”
沈时砚没有瞒她:“以前有。”
顿了下,他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有关于你的身世?”
“没什么好问的,”顾九淡淡道,“她生而不养,如今又将我置于棋盘之上,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一丝情感。在我这里,血缘羁绊没那么重要,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让顾喻将我从族谱中剔除。”
“但你与她不一样,那人是与不是我的母亲,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她直直地看着沈时砚,一字一顿道,“可沈长赢,你莫要负我。此后,也莫要再骗我。我信你,我心悦你,但这些并不是毫无底限的。”
沈时砚喉结滚动了下:“我知道。”
顾九这些时日都未曾休息好,醒了片刻,便又昏昏睡去。
沈时砚就坐在床边一直守着她,他抬手,轻轻搭在顾九的眉心间,想要拂去凝在其中的烦闷。
他薄唇微启,用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不想把那人教的一切用在你身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
曾经他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曾有城府算计,后来真心捂化了虚伪。
从此,只剩下绵绵不绝的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靠近房间,停在门前。
沈时砚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去,没什么感情道:“你来做什么,她应该不想看见你。”
那瘦弱女子笑了笑,对他的敌意毫无怪罪,只提醒道:“明日便是七月初二了,别忘了正事。”
说罢,她转身便走。末了,又忽然停了下来,柔声道:“长赢,你该叫我姨母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为啥是彭山→指路100章,后面应该不会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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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祭1
“不止一下。”
顾九再次醒来时, 已过三更。
周遭房屋一片漆黑,唯有她房间的外室亮了一盏灯烛。沈时砚正端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顾九摸了摸额头, 应是今日喝的药起了作用,这会儿倒不怎么难受了。想到这里, 顾九抿了抿唇, 脑海里跃出她今日刚醒来时所看到的画面,心跳后知后觉地漏了一拍。
当时顾九虽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她那会儿整个心思全放在秦行知的那番话上,倒没怎么分神去想这件事情。
她慢吞吞地起身,正要下床,不远处的沈时砚已经看了过来,他放下笔,阔步走来。
沈时砚揽住她的肩膀, 掌心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渴了?还是饿了?”
顾九看着他,缓缓摇头。
沈时砚亲了亲她的发顶:“那怎么不再睡会儿?”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刮得顾九耳朵发痒,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
沈时砚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他垂下眼, 慢慢松了手:“抱歉,我——”
“亲都亲了,”顾九憋着一口气,攥住沈时砚的手,“沈长赢,你这会儿道歉又是什么意思?”
沈时砚却忽然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 逐渐收拢:“我以为你后悔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我没有, ”顾九抬眸看他,不悦道,“不准你自己胡思乱想!”
沈时砚本就是为了博同情,才故意说了那番话,待四目相撞,瞧着她着急解释的模样,心却乱得一塌糊涂。他缓缓凑了过去,蹭了下她的鼻尖,只轻笑:“那你的意思是,永远不会后悔了?”
顾九被这人说得面红耳热,她忍不住嘀咕道:“王爷,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沈时砚反问:“那是怎样的?”
顾九视线瞟到他的耳朵,那片冷白一如既往染上绯色。
她像是抓住什么重要的把柄一般,忽然弯了弯明眸,倏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趁沈时砚没反应过来时,吻上那片薄唇,一触即离。
如她所料,沈时砚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个彻底。
顾九强装镇定:“扯平了。”
说罢,她便扭过头,准备逃之夭夭。
沈时砚却紧紧攥着她的手,又把人拉回怀中:“哪里扯平了?”
他声音低沉微哑,微热的气息顺着顾九的细颈钻入衣领内,她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一般,根根发软。
沈时砚认真计较:“不止一下。”
简短的四个字,有些意味不明,但顾九还是立即就听懂了,她竟觉得头又开始晕了,脸颊热得也发烫,不知是高烧复起,还是纯粹是被这人羞的。
顾九憋了半天,只从发软的齿间挤出几个字。
“不要脸。”
沈时砚只笑:“顾公事,好大的威风。”
顾九用手肘往后抵了抵,理直气壮地命令道:“起开,我热。”
沈时砚这才慢慢松了手。
他问:“还睡吗?”
顾九摇头。
睡了就这么久,哪还能再睡得着。
她想了想,看向窗外的银月,心血来潮道:“王爷,我想出去透透风。”
沈时砚起身,替她拿来衣衫。
暮色低垂,两人坐在屋顶上,顾九指着远处的夜色,随意闲聊:“就是那儿,之前这家邸店的女掌柜便是坐在这,一直看着那里。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应该是皇陵所在处?”
说到此处,顾九也就想起来另外一件事。算算日子,明日便是七月初二了,也就是沈时砚母妃的忌日,他这会儿能光明正大地陪着自己,应该是已经得了官家的准许。
沈时砚望向顾九所指的地方,冷月高挂,银辉落在那青山之上,像是披了层墨绿色的轻纱,而在这山脉之中,便修建着皇陵。
沈时砚点头,顿了顿,他问道:“她可与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顾九道,“就是提了一下她的姐姐。”
顾九犹豫了会儿:“我听女掌柜那语气,她姐姐好像已不在人世了。”
沈时砚沉默一霎,缓声道:“是。”
顾九看他,好奇道:“王爷对她很熟悉?”
“算不上,”沈时砚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异常,“但她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顾九谈起这事的本意并不在此,所以便没再继续问。她静了一会儿,正在心里琢磨着如何通过皇陵提起另外一件事情,沈时砚已是敏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你想问灵州战役?”
顾九心中一紧。
既然沈时砚来了西京,楚安应该会与他提及案件的前因后果。虽说楚安还不知道害死沈家军的幕后真凶是先皇,但肯定无法避免地提及二十年前的灵州战役。而现在她只是提了下皇陵,沈时砚便猜到她想要问什么,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知道二十年前沈家军战死的真相?
沈时砚见她满脸紧张的模样,笑了笑:“知道。”
顾九眼睛微微睁大,有被他洞察心思的惊愕,也有对他这个反应的不理解,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唇瓣动了动,仔细斟酌着言辞:“秦行知死的那晚,他问我能不能把二十年前的真相公之于众——”
“阿九,”沈时砚打断她的话,指了指那天边的月亮,“你能为我摘下来吗?”
顾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沈时砚又去捉住她的手,轻声道,“这就是局限,所以你不用背负任何愧疚和自责。”
顾九悄然收紧手指。
沈时砚替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继续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以后就会知道,但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插手其中。”
顾九抿唇:“好。”
翌日。
待用过午膳,顾九和楚安便收拾好东西,跟着沈时砚前往巩县为沈母为墓祭。
邸店外停了两辆马车,那个奇怪的女掌柜也跟了出来,一开始顾九还以为她是来送行的,直到见这人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这才反应过来女掌柜是要与之同行。
沈时砚先让顾九和楚安坐上马车。
楚安撩起车帷,探出半个身子:“王爷,你不与我们一起?”
沈时砚点了点头,却是没解释原由。
车轴缓缓转动,很快便驶离了畿县。顾九掀开窗牖,往马车后看了眼,又收回手。她回忆着昨晚的谈话,还有女掌柜那晚之前说的话,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她问楚安:“沈老将军共有几个女儿?”
楚安不由怔住,他一头雾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件事?”
顾九含糊道:“随便问问。”
楚安道:“沈家只有元懿皇后一个女儿。”
顾九面露茫然。
楚安连忙解释道:“就是王爷的母妃,她去世后,先皇追封其为皇后,谥号元懿。”
顾九了然。
那就是她多想了。
顾九道:“高方清回汴京了?”
“应该是,反正你昏迷之后,我便没再瞧见过他,”楚安也不清楚,“如今这案子已经结束,他还留在这做什么?”
顾九点头:“也是。”
待日落西山,墓祭才算结束。沈时砚没着急走,反而是让顾九和楚安先行离开,并嘱咐流衡把另一辆马车也牵走。
顾九看了看沈时砚,又扫了女掌柜:“你还有旁的事情?”
沈时砚道:“我要去永熹陵看看。”
顾九蹙了下眉。
永熹陵是先皇的陵墓。
她心底有些许疑惑,但想起了昨夜沈时砚与她说的话,迟疑一会儿,便和楚安离开了皇陵。回去的路上,她心中藏着事,没怎么开口说话。
楚安误以为她是不高兴,便替沈时砚解释:“王爷好些年都没回来了,如今来皇陵一趟,自然要去看看先皇。”
不说先皇还好,一提起这人,顾九心里烦闷得更厉害。
马车内没点灯烛,光线昏暗,楚安又是个心大的,压根没意识到顾九的情绪变化,只继续道:“不过说起永熹陵,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楚安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先皇有一个红颜薄命的宠妃没?”
顾九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便点点头:“之前听高方清说过。”
“他与你说这事?”楚安满腹狐疑,“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义父的寿宴那晚,”顾九神情恹恹,没什么兴趣,“你不会说的事情也是什么‘金屋藏娇’吧?”
“这件事在汴京可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好说的,”楚安拍了拍胸脯,“我要与你说的,自然是寻常人不知晓的事情。”
“纯妃病逝后,先皇追封其为‘明淑皇后’,葬在永熹陵的旁边,”楚安轻咳两下,小声道,“可我听有人说,纯妃的陵墓其实是个空壳,她的尸体在永熹陵,与先皇合葬呢。”
顾九愣了下:“可大宋不是规定,帝后不能合葬吗?”
更何况纯妃生前还不是皇后,若真是这样,高太后不得气得半死?
“对啊,”楚安点点头,“此事有违祖训,所以没敢声张,弄了一个空壳作为障眼法。”
他又补充道:“当然了,这也只是小道消息,至于真伪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感情线,我都觉得我不要脸(呆滞脸)
对对对忘了说,我改了一下前面的感情线,第89章后面的部分,我觉得他俩太墨迹了,就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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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祭2
“吕绍文是谁?”
永熹陵内, 几个黑衣人将火折子扔进长明灯里,火苗悠悠窜起,整个墓室被昏黄的光影笼罩。墓室中央放了一口青铜棺, 棺材四面纹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巨大的身躯和雄劲的利爪将青铜棺紧紧抱在怀中。它瞪圆双眼, 凶狠威严, 似是要将擅闯墓室的人撕成碎片。
沈时砚一袭白衣,在这幽暗中成了最特别的存在。
女掌柜站在青铜棺前, 眉眼一如既往的清冷,她侧过身:“适才你已经瞧见了,无论是你的母亲,还是纯妃,两座陵墓皆是一具空壳。”
她指了指青铜棺:“我与你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打开它, 你就知道了。”
沈时砚神色难辨,自从未在沈母的棺木中发现尸身后, 他便一直未再开口,直到现在。
女掌柜未得到回答,也不恼, 只是抬了抬手,身边的几个黑衣人便跃上石台,合力将青铜棺打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过后,棺木里的一切映入众人眼中。
那青铜棺内,竟然有两具尸骨!
两人身穿嫁衣,看服饰, 应是一男一女, 而那女子手里攥了一块玉如意锁, 女掌柜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森森指骨中拿出,瘦弱的身躯微微发颤,瞬间红了眼眶。
她看向沈时砚:“你瞧见了,当年太宗赐予楚家一块极为罕见的羊脂白玉,我将它一分为二,命人做成了这如意锁,一个在你母亲手中,本是我送与你的生辰礼,另一个现如今在楚家。”
说罢,女掌柜颤颤巍巍地跪在青铜棺前,深深地叩首:“阿姊,我来接你回家了。”
沈时砚面无表情:“一具白骨,我哪里知道这是不是你耍的把戏?”
“好,我也猜到你不肯信我,”女掌柜缓缓起身,“长赢,你母妃去世那年,高方清才出生,自然没机会见过她,至于纯妃就更不要说了,这世上见过她的人,除了我,都已经死了。”
玄清道:“容貌已无,可骨像难改,今日我便借用他这身‘看骨画像’的本事,让你看看躺在青铜棺里的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不一会儿便有两个黑衣人押着一个被蒙住眼的男子来到墓室。
高方清四肢皆被铁链锁住,两侧臂膀又被人死死按着,他几乎寸步难行。几缕乌发从额角垂落,脸颊还有青紫的伤痕,模样实在有些狼狈。
玄清命人将高方清带过来,拿出提前备好的纸墨,铺在石台上。高方清只觉得膝盖骨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登时腿一酸软,重重地跪在地上。旋即,玄清又命将那两具尸骨抬到高方清的面前,攥住他的手腕,分别摸了摸两个头骨。
旁边的人粗声粗气道:“好好画。”
高方清却是没有动笔,抬了抬下巴,对准某个方向,嘲弄一笑:“玄清道长。”
“倒是让你听出来了。”
玄清语气淡淡,似是除了沈母和沈时砚,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使她情绪产生波动。
她蹲下身,捏住高方清的下巴:“好好画,若不然你二叔高钟明做的那些事,明日便会在汴京城传开,闹得人尽皆知。”
高方清神情微变:“你以为事情败露之后,你又能逃得掉?”
“当然逃不掉,”玄清道,“但有你们高家给我陪葬,我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高方清不说话了,面色冷沉。
玄清松了手,替他沾好墨汁,将笔杆塞进他手中。
高方清沉默一霎,慢慢动了笔。
沈时砚紧紧地盯着那白纸上的笔墨划痕,时间在悄然无息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高方清终于停了下来。
而几乎在他放下笔的瞬间,背后的黑衣人一掌把他劈晕,迅速带离墓室。
玄清把那两幅画拿到沈时砚面前:“看清楚了,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纯妃这个人。”
沈时砚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蜷缩。
“当年太宗去世不久,先皇便将你母妃囚禁在他新建的宫殿之中,对外却谎称她过于思念太宗,故而自缢追随,”玄清嗤道,“而自此之后,那深宫中便多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宠妃。”
玄清眸色沉了沉:“自灵州战败后,我愈发觉得此事不对劲,便潜入宫中调查真相。结果却发现阿姊并没有死,而是以‘纯妃’这个身份被先皇强行留在他身边。我把沈家战死的真相告诉阿姊后,便谋划给先皇下毒。”
说及此处,玄清面色苍白。
那包毒药是她亲手交给阿姊的,原本她们说好谋杀先皇,为沈家报仇,却不想最后死的人却是她的阿姊。
玄清满眼怨恨:“血海深仇未报,阿姊不可能自杀,害死她的人肯定是先皇!”
沈时砚看着画像上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心仿佛被千万根冰刺捅穿,记忆中仅存的温暖,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是恨先皇,但曾经的父子情深也做不了假。当年高太后告诉他身世还有沈家战死的真相,他除了恨,更多是的崩溃。他难以接受他的皇兄是假的,他们之间所谓的兄弟情谊也都只是阴谋算计。
他是棋子,他的母妃也是棋子。在先皇心中,什么都比不上他的皇权野心。
“沈家军西征九战九胜,为何偏偏在灵州城节节败北?西夏若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又怎么会痛失九座城池?那是因为军营中有高家的人!他们与西夏皇室勾结,才导致灵州战役惨败。”
玄清一把撕烂画像:“而这一切,先皇都清楚。他要的就是坐山观虎斗,从而尽收渔翁之利!等沈家军被敌军逼至绝境,先皇再利用秦理这个障眼法,彻底让沈家人在战场上有去无回!而他却从中摘个干净。”
“长赢,先皇害我们沈家,囚禁你母亲——还有你自己,先皇对你的感情到底是彻头彻尾的利用,还是父爱如山,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长赢,我不明白你到底还再犹豫什么?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沈时砚扯着唇角,心中冷晒,“沈家从来都容不下我的存在,这一点,你不应该很清楚吗?姨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慢又重,似是有无限嘲讽。
沈家秉忠守节,忠的是太宗,守的是大宋百姓。当初沈老将军得知了他母妃腹中胎儿的生父是谁后,既觉得愧对太宗厚爱,又觉得他的出生于沈家来说是个隐形的祸端,所以他还尚在襁褓之中时,沈老将军便几次派人杀他,最后都被他母妃和先皇及时拦了下来。
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旁的宫妃所为。
玄清叹道:“那是没有办法,你的身世若是让旁人知晓了,于沈家、于你的母亲,都是一场灾难。”
“那就先抛下沈家不谈,只为了你的母亲,”玄清顿了顿,语气也慢慢柔和下来,“还有阿九。”
沈时砚目光陡然阴冷:“你用她威胁我?”
“这如何算得上威胁?”玄清不紧不慢道,“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玄清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继续道:“即使你不与我站在一起,可阿九始终是我的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日我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觉得她能逃得过责罚?楚家又能从中安然脱身,不受牵连?”
玄清斩钉截铁道:“不能。”
“赵熙之所以如此信任你,一是形势所迫,二是先皇临终嘱托。那条拴在你脖子上的铁链,他们父子相传,而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外人罢了。他日你帮赵熙扳倒了高家,守住了这赵氏的江山,之后呢?兔死狗烹,你以为你的下场又会比高家好到哪里去?”
“还有,如果赵熙知道了你同他一样是先皇的孩子呢?你觉得他能容得下你?”玄清目光格外平静,“现在高家之所以没把你的身世告诉赵熙,无非是顾忌先帝留给你的那一封遗诏。”
当年先帝临终之际,留了两封遗诏。一个是宣布赵熙登基,另一个则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惠州。除了沈时砚,无人知晓那封遗诏中写了什么。
“而高太后怎能不知枕边人的心计?她容忍你至今,只是因为她担心那封遗诏中有高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她还不是兔子。”
玄清冷笑一声:“你若真把高家连根拔起,你觉得她会不会把这一切都捅出去?!到时候只怕是鱼死网破。”
一语落下,周遭静可闻针。
过了好半响,沈时砚才抬了抬眼皮,睨了玄清一眼,声音冷酷:“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闻此,玄清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这就是有得谈的意思。
她笑了笑,又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你说。”
沈时砚黑眸冷淡:“你决对不能与阿九相认,也不能再用沈清这个名字活着。这辈子,你只能是玉清宫的玄清道长。”
玄清不由愣了愣,她张了张嘴:“可你和阿九成亲时——”
“与你无关,”沈时砚半点也不耐烦听,“她不需要你,以前是,现在是,之后也是。”
玄清却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竟有些许慈爱:“但阿九她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沈时砚压抑许久的怒火,他眸底戾气横生:“沈清,你扪心自问,自你生下她后,你可有一天把她当成你自己的亲骨肉!除了利用,还是利用!”
“我们在江陵府相遇,之后汴京重逢,这一切不都是你的手笔,你不就是想让我把她留在身边?!我也如你所愿了,”沈时砚怒极反笑,语气残忍,“然后呢?她来西京之前,你是怎么与我保证的?!你说你会护着她,结果却让秦行知逼她杀人,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玄清丝毫没有被人拆穿自己虚情假意的羞愧,反而平静道:“我是为了你们的未来着想。”
“我适才便已经说了,我们才是一家人,阿九自然也是。既然如此,她就必须迈过这一关。如若不然,之后她要是得知你我所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原谅你呢?你们俩的姻缘是天作之合,没有我的允许,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你们在一起的阻碍。”
沈时砚冷冷地看着她:“疯子。”
他大步走上石台,想将他母亲的尸骨带走,那几个黑衣人却抢先一步,挡在沈时砚面前。
“你不能带走阿姊,”玄清面上也冷了下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阿姊,也只有我会全心全意地护她周全。”
两厢僵持片刻,沈时砚沉着脸甩袖离开
顾九和楚安没走太快,回汴京的途中,沈时砚赶上了马车。
西京命案终于彻底结束了,几人一回到开封府,皇宫里便来了人,宣顾九入宫觐见。
顾九还没来得及准备文书,上呈案情,就这样匆匆地赶过去,只怕到时候她说错了话,将二十年前的旧事捅了出去。
一时间,不由地着急。
顾九正犯着难,沈时砚却从袖中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奏疏。
一张纸上,写满了字。
正是西京命案的陈述。
顾九愣了愣,吃惊道:“王爷,你这是何时写的?”
沈时砚笑道:“你昏睡那会儿。”
这般一提,顾九便想起来了。昨晚她三更半夜醒来时,就瞧见沈时砚正坐在书案旁写东西。
“我会与官家说你病了,”沈时砚慢声道,“你回王府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即可。”
顾九求之不得。
她是一点也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
案情结束,顾九这正四品的官职自然也没了,她乐得自在。为了让借口看起来更逼真一些,省的之后落人口实,顾九接连两日都没出过王府,她一直在在厨房里琢磨着自己的厨艺。
之前因为事发突然,她为楚老将军准备的回礼,迟迟没能送出去。眼下日子清闲,她便又撸起袖子,重新钻进王府的厨房。
而沈时砚仍是事务繁忙,但每每都能抽出时间陪顾九在厨房呆一会儿,替她洗个菜、递个勺、系个围裙
然后品尝顾九做出来的菜肴。
本来楚安也常常来王府寻她玩儿,但自从吃过一次她做的饭之后,便再也不来了。楚安看着沈时砚吃得慢条斯理,还眉眼温润的模样,心中万分感慨。
常言不假啊,这情人眼里不仅出西施,还出厨子。
而顾九自己也尝过那些失败的饭菜,其实她扪心自问,倒真不怎么难吃,只是味道稍微有些一言难尽罢了。
嗯,就是稍微。
要不然沈时砚这从小山珍海味养出来的矜贵人儿,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不过,好在最后结果是令她满意的。
顾九拎着准备好的家常菜,和沈时砚去将军府看望楚老将军,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铁汉竟是激动得红了眼眶,一个劲儿地叫顾九“好孩子”。
从将军府离开之前,楚安偷偷摸摸地凑了过来,小声道:“明日便是七夕了,”
顾九愕然片刻,竟是没立刻反应过来:“这么快?”
楚安道:“你没瞧见近两日大街小巷都热闹得不行?”
自从回汴京之后,顾九还真没离开过王府,除了今日来将军府看望楚老将军。
楚安挤眉弄眼,贱兮兮道:“我可是瞧出来了,这次咱们从西京回来后,你和王爷之间可就不一样了啊。”
顾九在心底白他一眼,暗道:你那什么眼神,离京前便不一样了好吧。
楚安给她出主意:“七夕,又作乞巧嘛,其他女眷都在这天展示自己的女红,你也试试?”
“你可饶了我吧,”顾九唉声叹息,“那东西我可学不会。”
嘴上虽是这般说,等她回到王府后,还是忍不住找来夏蝉,点了一盏灯,两人趴在桌案边,你穿一线,我学一线,忙活到了半夜。
待天一亮,顾九立马找来楚安,将自己准备一晚的荷包给他看。
顾九有些紧张:“怎么样?”
楚安由衷道:“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是我觉得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这种程度,已是不易。”
顾九欣然点头:“总算说了句人话。”
楚安:“”
顾九小心翼翼地收好荷包,感慨道:“这玩意儿可比针灸难多了。”
楚安见她心情好,连忙趁热打铁地提出请求:“阿九,我能拥有一个吗?”
“想得美,”顾九眉梢微微挑起,哼笑,“我可是还记得你嫌弃我饭菜时的模样。”
楚安郁闷道:“小气鬼。”
顾九拿出她的绣花针,放到楚安手中:“看见这针孔没,我的心眼就这般大小。”
楚安扭头就走:“切,我找我那些相好的小娘子去。”
顾九挥挥手:“慢走,楚将军。”
楚安又立马气势汹汹地转过身:“顾九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为你和王爷的姻缘操碎了心。”
顾九笑道:“待日后送你个平安符。”
楚安眉眼舒展:“这还差不多。”
七夕傍晚,沈时砚难得早回了王府,顾九则趁楚安还没来之前,把荷包塞到沈时砚手中。
沈时砚微怔,好一会儿,才有所动作。他把东西收入袖中之后,正要说些什么,楚安便来了。
三人一起出去闲逛。街市上车水马龙,穿着新衣的小孩子左窜右跑,手里拿着采摘的新鲜和叶。沿途灯笼高挂,彩篷绚丽,一眼望过去,满是独属于人间烟火的五彩斑斓。
楚安逛了一会儿,很快便去樊楼寻他那些朋友,剩下的两人一路走走停停,顾九的身影在各个吃食摊位都有逗留。
顾九一边吃着酥甜的糖蜜果食,一边道:“看来今日不用晚膳是对的。”
沈时砚伸手拂去她唇角的残渣,温声道:“少吃些,容易积食。”
顾九当即从纸袋中拿出一块糖点,迅速抵住沈时砚的薄唇,弯了弯明眸:“这下我们可就是同伙了,你可不能再拦我。”
沈时砚失笑,顺势吃了。
他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摊位上,问道:“要不要买两个磨喝乐?”
顾九看过去,一排排身穿红衣青裙的小土偶整齐摆放,各个圆头圆脑的,精美又可爱,她顿时心血来潮,拉着沈时砚走过去。
摊主立马热情地招呼他们:“娘子和郎君好好瞧瞧。”
顾九拿起其中一对儿,问道:“怎么卖?”
摊主道:“七十七个铜板。”
顾九又把东西放回原处:“您这做生意还挺会应景啊。”
“过节嘛,”摊主道,“都是图个吉利,而且我卖得虽是有些贵,但娘子你瞧瞧,我这做工可不是粗制滥造。”
沈时砚正要掏钱,顾九及时按住他的手:“算了,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我们再去旁的地方逛逛。”
摊主见他们要走,慌忙留客:“我瞧两位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也讨个祝福不是?”
顾九又退了回去,抬头看了眼沈时砚,轻咳两声:“也对,过节嘛,图个吉利。”
沈时砚眉眼含笑,应道:“没错。”
于是眨眼间,两人手里便多了一个装扮精致的小土偶。
沈时砚将这两只凑到一起,慢声道:“倒是很般配。”
顾九抑着唇角的笑意,佯装正经:“毕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两人一路逛到州桥。
桥上行人来往不断,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桥下河流盈盈,倒映着银河星月和烟火人间。
“虽说距离上次这般惬意并未隔多久,”顾九吹着凉凉秋风,“但总觉得这份宁静来之不易。”
沈时砚看着她:“你喜欢这样的日子?”
“当然了,”顾九伸了个懒腰,“但世事无常,哪有谁的生活能一直这般。”
沈时砚心道,会的。
几只画舫从远处悠然飘来,船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沈时砚提议道:“走了这么久,我们也寻个画舫歇会儿吧。”
顾九欣然同意。
周围人山人海,有个小孩儿从顾九背后突然窜出,顾九被撞得踉跄两步,好在沈时砚反应迅速,揽住了她的腰,这才没摔倒。
而那小孩儿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沈时砚忙问道:“可有扭到脚?”
顾九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但鞋被踩掉了。”
她今日是做女儿家的装扮,脚上穿的不是往日的黑靴,而是浅口的绣花鞋。
沈时砚没有说话,蹲下身,捡起衣裙旁边的鞋履。
顾九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抬脚,避开了沈时砚的手。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压低了声音,“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也太——而且你可是个王爷,这要是被熟人瞧见了,少不了会在你背后嚼舌根。”
沈时砚抬眸,忽然道:“阿九,我是会娶你的。”
顾九心脏重重一跳,整个人愣在原地。
沈时砚顺势握住她的脚腕,替她穿好鞋:“所以,没什么不可以。”
他起身,见她也不说话,不由笑了笑:“怎么了?”
顾九抿了抿唇,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大脑还在缓缓转动,说话也没怎么经过思考,呆呆地问道:“什么时候?”
沈时砚眉眼蛊人:“我已经在准备聘礼了,待年后便去楚府提亲。”
顾九逐渐回过神,有些踌躇道:“会不会太快了些?”
“一点也不,”沈时砚道,“我怕你跑了。”
顾九蹙起眉,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多水性扬花似的。”
“当然不是,”沈时砚搭下眼帘,“我只是怕时间一长,你发现我和你心中的沈时砚并不一样,便后悔了。”
顾九呸呸两声,凶巴巴道:“不像话。”
她拉着沈时砚下了桥:“走,咱们去坐船。”
今夜游船的人不少,而船一多,磕磕碰碰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顾九特地嘱咐船夫慢点,但无奈旁人没仔细。他们坐的画舫还没游多远,船身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
顾九叹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起身:“我出去看看。”
撞上他们船尾的画舫是个大家伙,而恰好这时有两个年轻士子也从里面出来,看他们的衣着应是国子监的学生。两人拱手致歉:“实在不好意思。”
顾九隐隐还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她摆了摆手,便让船夫先停靠岸边,让这只大家伙先行,他们跟在后面慢慢地游。
许是刚才受了教训,这会儿大家伙游得稳稳当当。随着距离缩短,那画舫上的声音穿过夜色,慢慢飘来。
“蓬莱那边已经往朝廷送了消息,来春便可正式开学。”
“那蓬莱书院完工了?”
“对啊,你父亲在工部,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
“也不能怪他消息闭塞,实在是这事情拖得太久,明贞十二年便开始在蓬莱建学,直到现在才竣工,这么长的时间,我还以为早就废除这个提议了呢。”
画舫远去,而谈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顾九只听个大概,一时生了些好奇:“什么书院?”
沈时砚指腹细细摩挲着光滑的杯壁,闻言,动作一顿,缓缓道:“先皇未驾崩前,命人开办书院,广收天下寒门子弟入学读书,而今便是他们口中的蓬莱书院。”
沈时砚眼皮垂下。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却是一个好帝王。
自从得知了二十年前沈家军惨死的真相,顾九便一直避免在沈时砚面前提及先皇,这会儿误打误撞谈到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沈时砚却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
比起燥热的夏天,还是天高云淡的秋更让人喜欢,反正顾九是这般想的。然而舒服的日子又总是过得如此快,眨眼间便到了立冬。
这天,顾九他们在王府的后院暖酒吃肉。炭炉烧得旺盛,炉上放着香醇辛辣的美酒,旁边的食案上又摆满了滋滋冒油的炙肉。
三人聚在一起说笑,是冬日里难得的消闲。
顾九嗜辣,每次吃肉前总要沾上满满的芥辣,楚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由也来了兴致,学着顾九,将炙肉裹满芥辣酱,再送入口中。
楚安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他只觉得舌头宛如被大火燎着了,辣得他满脸涨红,七窍都要冒烟儿。
楚安连喝了好几杯茶水,都没能将这股辣劲儿压下去。顾九让夏蝉去厨房寻来一碗牛乳,而后便在一旁幸灾乐祸。
楚安一口气将那牛乳喝个干净,才缓缓平静下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九:“这么辣的东西,你是如何下的去嘴?”
“那是你不耐辣,”顾九笑着摇头,“你瞧王爷,他适才也是那般吃的,我好歹还是觉得有些辣,但他可是毫无反应。”
楚安擦去额角渗出的热汗,奇怪道:“长赢,你什么时候这样能吃辣了?”
“不清楚,”沈时砚抿了口热酒,笑了笑,“可能是和阿九呆在一起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楚安麻木道:“我此刻在这,是不是有些多余?”
顾九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肉,憋着笑:“一家人,一家人。”
正热闹着,流衡从前院匆匆跑来,禀道:“王爷,吕绍文好像死了。”
沈时砚神情微变,眉头骤然蹙起:“什么叫好像?”
流衡道:“尸体不见了,但是凶杀现场还在。”
顾九见气氛不对,踢了踢楚安,小声道:“吕绍文是谁?”
楚安道:“这人是工部侍郎,先皇还在时,他便被派去蓬莱督建书院,直至前些日子才回京。”
话还没说完,沈时砚已经起了身:“我去看看。”
楚安面露愕然:“吕绍文是朝廷官员,他这事不应该交由大理寺去查吗?”
沈时砚只道:“这人是我旧识。”
顾九放下筷子:“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楚安立马起身:“我也去。”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已经到嘴边的拒绝还是咽了下去。
三人乘马车赶往吕绍文家,而他们到时,大理寺的公差已经将吕府守住,高方清正在厅堂审问一个小厮。
沈时砚他们进来之前,已是有人提前给高方清通报,所以见三人来到厅堂,他只是抬了抬眼,也没招呼,便继续审问小厮。
“无缘无故的,吕侍郎怎么可能跑到仆役们用的茅房如厕?”
小厮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被高方清吓的,还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直哆嗦,说话也磕磕绊绊。
“这小人也不知道啊!”
昨晚深夜,他因在晚饭时多吃了两口凉食,便腹痛不止,足足跑了三次茅厕。
最后一次,约是在丑时末。
他将油灯护在怀中,寻了个坑位后,因不舍得费油,就将其吹灭了。周围黑灯瞎火,好在天边那半轮银月亮着光,他倒也没怎么害怕。
四周除了时不时响起的呜咽风声,便只有他那咕咕乱叫的腹痛声。
他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只觉得两腿有些发麻,待他实在扛不住这萧萧寒风,正准备起身。谁知却在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而就在他那两扇木门的下方,赫然出现了一双黑靴。
他当时吓了一跳,便出声提醒这里面有人。可门外并无人回应他的话,而门缝下那双黑靴也仍然分寸未移。
一时间,他只觉得那寒风的凉意袭便全身,顿感毛骨悚然。
他不由攥紧了怀中的油灯,大着胆子又说了两句,但仍是没有得到回应。
就在他快撑不住那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时,那双黑靴突然动了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门外那人离开了,随后,便从右侧传来一声刺耳的“吱嘎”。
他瞬间松了一口气,慌忙收拾好自己,抱着油灯便往外跑。但没走两步,他便又停了下来,因为那诡异的一幕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转过身去,再次看向那茅厕。他心想,既然那人也如厕,肯定不是什么鬼怪之类的脏东西,十有八九是哪个鳖孙儿故意吓他呢。
这样一想,他那恐惧不由地消散许多,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他重新走到那间茅厕门前,敲了敲门,故意抬高声音壮胆:“小六,我知道肯定是你这孙子故意吓我!狗东西,你缺不缺德啊!”
可如同先前一般,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又敲了两下,但结果仍是如此,心底那点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勇气,慢慢地消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不可能啊。
这里面明明就有人,府中人也没聋子,他都站在这说了好多话,里面的人没道理什么反应也没有啊。
他吞咽了下口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往门缝里去瞧。
却没想到,正对上满是鲜血的半张脸。而那人就是这府邸的主君,吕绍文。
“啊——”
护在怀中的油灯哐地一声,掉落在地,他顾不得去捡,几乎是连跪带爬地逃走了。
他惊慌失措地去叫人,待再次返回那里时,那间茅房却并没有什么尸体,只有那满地的鲜血能勉强证明他没有撒谎
听完小厮说的这些,顾九心中便有了一个猜想。
如果这人没有撒谎的话,那就有可能吕绍文的尸体原本就在那间茅房中。而小厮所看到的黑靴,其实是凶手本人故意为之。待小厮逃走之后,凶手便又立马把尸体偷偷运走。
可为什么呢?
故意引人发现尸体,却又悄无声息地把尸体运走,这一番操作,岂不是很累赘?
而且若真是如此的话,顾九觉得,凶手是吕府中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毕竟在惊动全府的情况下,还能把尸体偷偷搬走这件事,府中人做起来可比外人容易得多。
作者有话说:
很好,进入副本了,这个副本和主线也很息息相关。
感谢在2022-12-14 23:43:07~2022-12-16 23:3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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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祭3
“蓬莱书院。”
思及此处, 顾九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堂内的人。她虽然不认识吕府的人,但是凭着穿衣打扮,还是能猜出主人家都有谁。
那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妇人应是吕绍文的妻子, 在她旁边站了两个男子,细瞧着他们的眉眼, 应该是吕家的两位郎君, 又或者是近亲。
三人神情凄然,看不出什么异常。
高方清细细琢磨着小厮的话, 末了,又问道:“你说你共去了三次茅房,那之前两次难道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吗?”
“没有,”小厮又窘迫又紧张,“小人这三次都蹲的同一个地方。”
高方清摆了摆手,命官差先把人带回大理寺, 而后看向吕绍文的妻子任氏,微微拱手道:“昨晚大娘子入睡时, 吕侍郎可还在卧房?”
“在,”任氏道,“昨日一切都好好的, 若不是这小厮叫喊,我压根不知官人已经不在房内了。”
高方清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吕侍郎应是前日傍晚回到汴京。”
任氏一边用丝帕擦拭泪水,一边颤颤点头:“是。”
“前天一回来,他便换上官服入宫述职去了,”许是想到了伤心事, 任氏泪水流得更厉害了, “自从我家官人就被派去蓬莱岛督建书院, 便只有过年时才能归家几日,这好不容易竣工了,谁知这一回来却遭遇了此事!”
高方清问道:“吕侍郎可有什么仇家?”
谋杀朝廷官员,其中所牵扯的原因多半是非同寻常。
任氏摇头道:“他往日又不在家,我也不清楚他在蓬莱可有和人起过冲突,但近些年在汴京,应是没有什么仇家的,毕竟我家官人连归家都成了奢侈,又怎么有时间和旁人来往呢?”
高方清想了想:“那吕侍郎回京之后,都去过哪儿?”
闻言,任氏唤来马夫:“这两日官人出府,都是由他赶车。”
汉子被这满厅堂带刀的公差吓得直哆嗦,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
高方清问:“你将自从吕侍郎归京之后,所有的行程都仔细说来。”
汉子老实道:“前日主君归京后去了皇宫述职。昨个一早主君又命小人去了工部尚书府上,从那处离开后,主君便让小人送他到城东外,待这之后主君又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小人就不知情了。”
闻此,顾九皱了皱眉。
吕绍文只让马夫送到城东外,此举实在有些异常。他是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办什么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高方清问:“那吕侍郎是何时回府的?”
“临近天黑之际,”旁边的任氏道,“后面就没再出过府了,一直呆在他的书房。”
说到这,她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不过,官人回来之后,好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脸色不太好。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说。”
高方清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要告辞。顾九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们三人应该还是来晚一步,没能看得上凶杀现场。
顾九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高方清已经抬了眼,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下,高方清又将目光转向了沈时砚,拱手道:“不知宁王今日为何来此?按理说,这个案子该由我们大理寺负责,劳烦不到府衙才对。”
沈时砚只一笑:“吕侍郎是本王的旧识,听说他出了事,本王自然要来看看。”
高方清挑了挑眉,瞧了眼满脸茫然的任氏,也没说信与不信,散漫地笑笑:“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宁王叙旧了。只不过我还是要多嘴提醒宁王一句,各司其职,方能相安无事。”
沈时砚眉眼平静,没有说话。
高方清带着一群大理寺公差,以及那小厮和马夫,离开了吕府。
而在他们走后,沈时砚也只是慰问了任氏女子三人几句,便提出想去看看小厮发现尸体的地方。
任氏有些犹豫,她还不知道吕绍文何时与这位王爷有过交集。毕竟她家官人被派遣至蓬莱时,宁王还只是个养在深宫中的少年,按理说他们两人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认识。
但这人又不能轻易得罪,任氏也只好应了下来。
吕府中供仆役们如厕的茅屋只有三间,最中间那一个木门大敞,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早已和那些污秽物混为一体,远远瞧上一眼,像是腐烂的内脏。
顾九掩住口鼻,又凑近了一点,粪臭味几乎将那血腥味掩盖的彻底,熏的人直犯恶心。
她仔细又看了看,仍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由将视线转向茅房的周围,地面上并没有任何血迹。
顾九问道:“你们有人清理过这里吗?”
任氏道:“没有。”
那就奇怪了。
这间茅房地上有那么多血,正常情况下,凶手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应该会滴有一些血迹。如果是凶手已经清理过了,那他是从哪里来的时间?
这地方距离仆役们睡觉的地方很近,而小厮发现吕绍文死了之后,仓惶逃走叫人,定然引起全府的慌张。凶手既要清理血迹,又要趁这个时候把尸体运走,从时间上来说几乎不可能。
顾九看了看身边的沈时砚,见他眸底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沈时砚开口告辞。
任氏便让她那两个儿子送他们出府。离开的时候,顾九听到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似是在训斥什么人。她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老嬷嬷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烧柴棍,而在她面前跪着三个仆役。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半夜偷吃,还将厨房弄得乱七八糟!那两桶泔水流到到处都是,臭都臭死了,还怎么做饭!”
她骂骂咧咧道:“到底是谁干?!赶紧麻利地承认,要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全都得挨板子!”
这嬷嬷嗓门太大,吕家郎君尴尬地笑了笑:“家中刁仆手脚不干净,让王爷看笑话了。”
沈时砚心里装着事情,闻言,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倒是楚安小声吐槽:“这贪吃鬼怎么还笨手笨脚的。”
顾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从吕绍文府中离开后,顾九瞧着沈时砚那样子,估计是要插手此事,于是便问道:“王爷,咱们现在先从哪里查起?要不然先去城东外看看?我估摸着大理寺这会儿应该在工部尚书家中。”
沈时砚却道:“你们先回王府吧,我要去一趟皇宫。”
顾九愣了下:“不查了吗?”
“查,”沈时砚薄唇微抿,“但不能让大理寺插手。”
顾九小吃一惊。
她本来都做好偷偷查案的准备了,却没想到沈时砚竟然打算越俎代庖。
沈时砚乘马车去了皇宫,而这会儿又快到了午时,顾九和楚安便随便寻了处摊位吃饭。
恰好有一队官兵过来,在他们不远处的告示栏上不知道贴了什么,很快便涌上去一群人,其中大多数都是些年轻男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一般。
顾九不由多看了两眼:“他们怎么那么高兴?”
“应该是蓬莱书院开始招生了。”
摊主将两份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顾九的那一份撒满了芫荽。
楚安一边吃面,一边在心底感慨顾九吃饭时的爱好都挺特别。
顾九道:“这么快?”
吕绍文刚从汴京回来,这就开始招生了。
摊主笑道:“这还快啊,那些没有机会上国子监的读书人们,对蓬莱书院可是等得望眼欲穿。”
顾九抄着面,生了些好奇:“为何要把这书院建在蓬莱岛?那地方来来往往的可不方便啊。”
“这个我知道,”楚安道,“最开始建书院的地址并不是蓬莱,而是金陵。”
顾九道:“金陵不比那地方要好上千倍百倍,为何改成了蓬莱岛?”
楚安道:“原先先帝定的是金陵,但是因为征地等一系列事宜,再加上当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地方官商勾结,所以这迟迟没能动工。后来蓬莱岛爆发瘟疫,死了好多人,那地方自然就成了荒地。官家登基后,便将那里作为了书院的地址。”
说到这,楚安不由感叹道:“这书院一建,咱们大宋定然又多了好些文人才子。”
这话说得极对,顾九心中赞同,但却是哼了一声:“说的好像跟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楚安也哼了一声:“我不读书,但我爱看别人读书,怎么?不行啊。”
顾九道:“行,当然行。”
她又看了一眼那围在告示栏前的众人,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若是不知道先皇对沈家做的那些事情,她眼下只会拍手称赞,但她偏偏知道。
先皇在位那些年国泰民安,除了有些无法控制地天灾人祸之外,顾九作为一个小平民百姓,真心觉得他是一个明君。
……
而这边,沈时砚见了赵熙后,直接开门见山问起了吕绍文前日进宫述职的事情。
赵熙立刻就意识到他这位小皇叔想干什么,有些欲言又止:“皇叔,朕已经听说了吕绍文的死,但这件事理应交给大理寺来办。”
“臣知道,”沈时砚淡淡一笑,“要不然臣也不会进宫来寻官家的帮助。”
他眉眼平静:“臣与吕侍郎有些交情,本来想在今日请他出来一叙,结果他却突然发生了意外。于理,臣的确不该插手此事,但于情,臣只是想早日抓到凶手,还吕侍郎一个公道。”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赵熙犹豫再三,也同意了下来。
沈时砚谢过之后,便问起了吕绍文前日进宫的事情。
赵熙从龙案上拿起一纸奏疏,让内侍交给沈时砚:“除了蓬莱书院的事情,他也没讲什么。”
“不过,”赵熙仔细回想,“朕觉得吕绍文似乎有别的事情要与朕说,但是那会儿高太师忽然来了,他便退下了。”
作者有话说:
宝们,我阳了QAQ,昨天就开始嗓子干,本来还以为是空调开久了,也没在意,没想到今天下午就开始发烧。这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存稿,只有细纲的我来说是个噩耗!!如果往后几日我没有及时更新,还请谅解。(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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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祭4
“二月初五。”
徽猷阁内的内侍宫婢不知何时退出了出来, 窗棂紧闭,殿内数百盏灯烛默然不语,徒留一片片光晕, 耀眼却又昏沉。
待沈时砚从徽猷阁出来,冷月已是高挂树梢, 而银河星辰隐于浓墨般的乌云间, 苍穹之上,只有一处光洁。
过了夏的日子, 黑夜总是来得格外早。
候在殿外的老内侍恭送沈时砚之后,便轻手轻脚地回到殿内,微微一抬眼,便愣住了。
也不知那位宁王问完吕侍郎的事情后,又说了什么。高坐在金銮龙椅之上的少年帝王,不知手里拿着什么,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老内侍眯着眼,仔细瞧了好一会儿, 才隐隐看出那是什么。
似乎是个鲜黄的布帛
沈时砚没着急出宫,而是绕了一段路,去了清和殿。
他看着殿内熟悉的一切, 记忆翻涌。那些带着痛苦的温馨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现。
沈时砚神情冷然。
只是有一抹湿意从脸颊划过。
寂哑无声。
明贞元年,先皇登基。同年,沈太妃因太宗驾崩,悲痛欲绝,故而自缢追随, 被追封为元懿皇后。不久, 清和殿竣工, 一个神秘女子入住殿内,被封为纯妃。待明贞三年,纯妃病逝之后,先皇便让沈时砚从沈太妃的寝宫,搬至此处。
这里曾是他母亲的囚笼,后来又成了他的。
沈时砚从宽袖中取出火折子,窜出的火苗照亮了他黑眸中的狠戾。轻轻一抛,火焰顷刻间吞噬了帷幔。
沈时砚转身离开。
清和殿位置偏僻,待大火将那片黑夜烧得艳红,便听有人惊呼走水了,紧接着,一阵阵纷乱的脚步声涌入沈时砚耳中。
他无声地笑了笑。
烧吧,全都烧个干净
顾九和楚安在工部尚书岳真家外徘徊许久,他们是跟着大理寺那群人来的。顾九本想通过和高方清追忆一下在西京查案的日子,然后趁机溜进岳府听他问询。却不料三人表面笑嘻嘻,好似交谈甚欢,但等他们到了地方后,高方清只轻飘飘地留了句“我和他们不熟”,便被岳府的家仆挡在大门外。
无法,顾九和楚安只能一人一边,倚靠着岳府大门前的石狮子,等高方清从里面出来。
楚安望天长叹:“咱们真要这样跟着大理寺那群人?等王爷从宫里回来不就行了。”
夜寒风大,顾九拢紧了衣领。
如果不是沈时砚说这件事不能让大理寺插手,她也觉得没必要如此做。但沈时砚既然说了,想必这其中应是有什么原由,谨慎些总是好的。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一辆熟悉的马车从不远处驶过来,缓缓停在岳府前。
沈时砚瞧见顾九和楚安时,明显一愣。他下了马车,走过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盯着大理寺那群人呢,”楚安捏了捏后颈的骨头,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官家同意了吗?”
沈时砚点头。
那两扇朱红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三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高方清脚步一顿,瞬间猜到及将要发生什么。他慢悠悠地走到沈时砚面前,拱了拱手,并没有率先开口。
沈时砚道:“官家口谕,吕绍文一案交给府衙调查。”
高方清并不惊讶。
当沈时砚的身影出现在吕府时,这便已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笑了笑:“我本来对此案兴趣不大,宁王您这么一弄,我这兴趣倒是大得很了。”
高方清顿了顿,低声道:“宁王既然与吕绍文是旧识,可知道他的表字?”
沈时砚神情淡淡,只是瞥了他一眼,抬步进府,楚安连忙跟上。
顾九走了两步后,又倏地停下。她转过身,毫不意外地对上高方清的目光,抿唇:“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高方清只耸了耸肩:“你应该问宁王,而不是我。”
岳真刚送走大理寺的人,凳子还没坐热,便又有人急匆匆地来通报,说宁王来了。岳真手一抖,几滴茶水从杯盏中飞溅至手背,烫得他一个激灵。
还不待岳真反应过来,书房门外已经多出了三道身影。
岳真慌忙起身,等行过礼,他才问道:“不知宁王来此——”
沈时砚温和一笑:“吕绍文一案如今转交给府衙负责。”
岳真愣住。
沈时砚开门见山:“昨日吕绍文来你府上,所为何事?”
岳真只好把刚才讲与大理寺的话,又说了一遍:“就是些有关蓬莱书院的事情,后又聊了些近况,便没有其他的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吕侍郎的死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明明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如此?”
也不知沈时砚有没有在听,他只是问道:“岳尚书能否详细说说,你与吕侍郎关于蓬莱书院都聊了什么?”
岳真道:“无非是书院竣工之后,其所为百姓和江山社稷所带来的福祉罢了。再然后又谈及了蓬莱那边船只水运的事情。故友重逢,总是有好多话要说,这东拉西扯的,宁王若让我一一说来,实在是难为人了。”
顾九忍不住道:“适才高少卿在贵府至少呆了一个时辰,岳尚书便只说了这些?”
“当然,”岳真道,“只不过我留高少卿喝了杯茶,故而耽搁些时间。”
他看向沈时砚:“宁王如果不嫌弃,我这就命人去准备茶水送来。”
话已至此,就算岳尚书当真隐瞒了什么,眼下也是问不出。而沈时砚自是不可能有闲心留在此处喝茶,三人离开岳府后便回了府衙,而恰好,大理寺已经把吕府的马夫和小厮送了过来。
沈时砚便带着马夫去了城东外。
刚出城门不久,马夫指着某个方向道:“昨日我家主君便是在这附近下了马车,然后往那里走了。”
顾九循着马夫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微微蹙眉:“往那边一直走,不就到了修内司吗?”
楚安恍然:“对啊,修内司便是在这个方向。”
沈时砚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问道:“吕侍郎从岳府出来时,情绪如何?”
马夫仔细回想着,如实道:“主君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沉重。”
沈时砚不再问了,他让流衡在这里看着马夫,自己则与顾九和楚安去了修内司。
虽说马夫所指的方向还有坐落着两个村庄,但结合吕绍文的身份,他昨日去的地方是修内司的可能性要大于前两者。
果不其然,沈时砚找来张监督一问,昨天吕绍文的确来过这里。
沈时砚道:“吕侍郎为何来这里?”
张监督还不知道吕绍文已经死了的消息,但见三人出现在这里,心中便涌起不好的猜想,回起话来,不由地格外小心谨慎。
张监督仔细回想昨日的事情:“吕侍郎向下官打听最近有没有一大批瓷瓶运往登州。”
顾九诧异一瞬。
登州?这地方离蓬莱岛很近啊。
“吕侍郎莫不是糊涂了,”楚安面露不解,“修内司专为宫廷烧制瓷器,没有官家旨意,怎么可能会把瓷瓶运往登州呢?”
张监督也纳闷:“当时下官也是如此说的。”
沈时砚薄唇微动:“然后呢?吕侍郎没有再问别的了?”
张监督道:“他还向下官问起了邵副使。”
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吕绍文刚回京不足两日,大概还不知道邵副使被人害死的事情。
沈时砚道:“你与他说了?”
“是,”张监督点头,“邵副使和吕侍郎是朋友,再说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他问了,我便将邵副使被害的事情与他都说了。”
顾九不由拢起长眉。
显而易见,吕绍文向张监督打听的事情是他来修内司的主要原因。但吕绍文一个工部侍郎,为何从蓬莱回来之后却突然打听起了瓷器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九想到了另一件事:骨瓷。
张监督既然把邵副使被害的事情告诉了吕绍文,那就势必会谈及骨瓷。而再联想到吕绍文向张监督打听的事情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难道登州出现了一大批骨瓷?
不对。
如果吕绍文知道骨瓷的事情,他根本不需要特意来修内司,只要稍一提及骨瓷,便能得知邵副使的死。而且,骨瓷事关重大,吕绍文若当真识得骨瓷,进宫述职时为何没有与官家说起此事?还有工部尚书岳真,他们两人聊天时,吕绍文也没有提及?
但如果吕绍文不知道骨瓷的事情,为何那样问?
“最近有没有一大批瓷瓶运往登州。”
顾九摁了摁眉心,梳理思绪。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吕绍文回京之前,发现有一批瓷瓶运至了登州。而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导致他对这批瓷瓶的来历格外上心。
还有,如果那批瓷器真是骨瓷的话,那吕绍文便极有可能是被人灭口的。
三人又去了趟吕府。
这次有了官家的口谕,他们查起案来便没了那么多顾虑。
吕府的人齐聚在庭院,沈时砚命人挨个询问了他们昨晚深夜的行踪,都没什么异常之处。
厅堂内只有沈时砚他们三人和吕绍文的亲眷。
顾九将她之前关于凶手很有可能是府内人的推测,简单地说了遍,任氏吓得面色苍白,她身边的两个儿子表情也不算平静,惊诧又恐惧。
顾九在心底琢磨着这三个人杀害吕绍文的可能性,面上却不显:“大理寺可有搜查过贵府?”
任氏点头,心有余悸道:“他们今日一来,便将府上搜个遍,但并没有搜到什么。”
高方清能想到搜府,想必也是因为意识到凶手是府中人的可能性很大。而大理寺既然没搜到吕绍文的尸体,他们眼下再搜,多半还是一样的结果。但保险起见,顾九还是让人再搜一遍。
她看向沈时砚:“王爷,咱们去趟吕侍郎的书房吧。”
任氏说吕绍文从外面回来之后,便一直呆在书房,既是如此,或许能查到些什么。
吕侍郎的书房内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木制玩意儿,但多数都已经落了灰。
任氏解释道:“这些东西他都宝贝得紧,所以平日我很少让人打扫。他不在家的时候,这书房也很少有人来。”
书案上放了一本《营造法式》,顾九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书页上随处可见用朱笔圈画增写的内容,顾九看不太懂,便想把东西让沈时砚瞧瞧。然而她刚一合上书册,余光中扫到了什么,又连忙打开。
在一张讲述船的书页上,写了四个字:二月初五。
顾九隐隐觉得这个日子有些熟悉,她沉思一瞬,微微睁大眼。
二月初五。
这个时间恰好是她来汴京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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