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神降于莘9
“凤凰山的神女庙。”
顾九讶然。
一个知州的儿子却跑来县衙当个狱卒?
陈县尉继续求情:“顾公事, 您不是还要查池禄吗?此人吴狱卒熟得很!您就饶他这次吧,让他将功赎罪,替您打探消息!”
闻此, 顾九让流衡停了手。
她冷眼瞧着被摁在地上的男子:“你认识池禄?”
吴狱卒斜了楚安一眼:“你就让我这样回话?”
顾九下巴微抬,不咸不淡道:“你若想被吊起来回话也可以。”
吴狱卒脸颊凹陷, 颧骨突出, 两只阴恻恻的黑珠子嵌在眼窝,像是某种野兽的眼睛。
吴狱卒不说话, 面色不善地盯着顾九。
“吊起来。”
顾九轻飘飘道。
她才不在意这人是谁的儿子,反正案件一破,她就回了汴京,天高皇帝远的,他爹就算是想找她麻烦,胳膊也伸不了这么长。
陈县尉在一旁拼命使眼色, 意识到顾九是动真格后,吴狱卒终于服了软, 咬牙切齿道:“认识。”
顾九笑:“你情我愿的事情,小郎君为何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吴狱卒眼底淬着毒,嘴角抽了抽, 露出一个僵硬又扭曲的笑容。
顾九皱了下眉,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池禄这个人怎么样?”
吴狱卒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听陈县尉那语气,想必池禄和吴狱卒关系应是不错,没想到他对池禄会是这般评价。
顾九疑心道:“你们不是朋友?”
“是,”吴狱卒古怪地笑了笑,“可我也从没说我是好人呐。”
一旁的陈县尉听得心惊肉跳, 他深知这祖宗脑子不太正常, 生怕他口出狂言, 再次激怒顾九。
顾九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趣,蹲下身,语气颇为友好:“那你能说说,你为何说他是伪君子吗?”
吴狱卒仍想讨价还价:“老子胳膊痛,不想说。”
顾九莞尔:“那换腿痛行不行?”
吴狱卒气得嘴唇发白,僵持了一会儿,不情愿地开了口:“池禄他杀妻取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住,满脸惊愕。
顾九蹙起眉,语气加重:“说清楚。”
吴狱卒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双眼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池禄有过两位正妻,一个是他结发妻子,生二子时血崩而死,另一个便是我那妹妹。”
“可自始至终池禄那发妻根本没有血崩之症,”吴狱卒道,“他是为了迎娶我的妹妹,堂堂知州的嫡女!”
“池禄故意在他发妻临盆之际,打着静养的幌子把人送到别院。待发妻生下儿子后,池禄便割其腕,放其血,伪装成血崩而死的假象。”
不对。
与凶手有过接触的人绝不可能是那他亡故的发妻。
顾九眸色渐沉:“你妹妹身边的贴身婢女是不是死了一个?”
吴狱卒神色微怔:“你怎么知道?”
顾九哪里有心情给他解惑,只问道:“那婢女与池禄之间可有过什么牵扯?”
吴狱卒好笑道:“婢女和主君,这种家宅秘辛我怎么会知道?”
顾九沉声反问道:“那你又怎对池禄杀妻取子这事知道的如此详尽?”
“当然是因为那时我也在场啊,”吴狱卒面上露出几近病态的癫狂,身体剧烈挣扎起来,“我亲眼、亲眼看着他杀的人!你是不知道,他那可怜的发妻当时是多么的难以置信,眼神又是多么痛苦和绝望!日日同床共枕之人,竟是这么个畜生!”
“哈哈哈哈,当真是有趣极了。”
顾九看着这个疯子一般的人,头皮一阵发麻。她站起身,冷意袭遍全身:“你为何不救她?”
吴狱卒神情阴冷:“我为何要救?”
他直勾勾地盯着顾九,像是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大宋律法,哪一条规定了我此举有罪?”
说到这,吴狱卒又阴森地笑道:“况且,你又怎清楚我一定是故意不救,而不是无能为力呢?”
顾九冷冷吐字:“疯子。”
这种人显然已经丧失了伦理道德,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她转身看向脸色煞白的陈县尉,面无表情:“我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我还留在西京一天,他就不能出现在衙门里,否则今日之事,我便算在你头上。”
陈县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连应声。
顾九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还有,三年内西京所有失踪女子的名字尽快送到我下榻的邸店。”
出了县衙,顾九算了算时间,决定先带着人去凤凰山看看,待天色稍晚,便再去池家探问那婢女的事情。
不过很巧的是,凤凰山恰好离池家也不算太远。
三人拿着曹氏的画像,顺着山路往深处走,沿途碰到不少村民,仔细一询问,大部分都曾在凤凰山碰见过曹氏,甚至还有些人知道曹氏是来寻找她那失踪的老伴的。而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并未见过曹氏身边出现过旁人。
还有六月十八那天的事情,他们都无法准确说出曹氏有没有离开过,毕竟大家都是赶在天黑之前下山,就算当天见过曹氏曾出现在凤凰山,谁也不清楚之后她的行踪。
只有一个樵夫似是对其有些印象,他回忆道:“我那天砍柴的家伙什忘山上了,直到傍晚才想起来这事。我怕被人捡走了,便赶紧进山去寻,途中恰好碰见这老妇往神庙那边走。”
顾九疑惑道:“什么神庙?”
樵夫解释道:“就是守护凤凰山的神女,之前只是座无人问津的废庙,后来还起了场大火,彻底成了片废墟。谁知半年前来了一个瞎眼少年,他花钱把庙宇重新翻了新,渐渐地,也有了香火。”
他指了一个方向,继续道:“就是那儿,我估计啊,那老妇应是寻夫无果,便去祈求神女了。”
顾九道谢离开。
楚安小声道:“曹氏说她多日来凤凰山寻人,该是对此地形有所熟悉,会这么容易迷路?”
顾九点头,若有所思道:“假如曹氏没有撒谎,六月十八那晚她确实在凤凰山,天黑之后,野兽出没,她肯定会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她顿了顿,望向樵夫所指的地方:“那神女庙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三人当即往那个方向寻去,很快,一间房屋出现在他们视线内。悬在顶上的牌匾上写着“神女庙”三个大字。两扇木门敞开,一尊约两人高的神女像映入眼帘。
顾九走近,听到神庙里有人在说话,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待进去后,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给一个瘦弱少年的眼睛蒙上纱布。
而那年轻男子顾九竟然还认识。
她诧异道:“秦郎中?”
作者有话说:
副本人物
目前已被凶手杀死的人有:
教书先生,河南府知州幕僚(池禄),弘敏和尚,屠户
相关人物已嗝屁,或不再出场:
屠户母亲曹氏,池禄妻子的婢女,苗老三夫妇,归娘。
其他人物:
阿九,楚安,高方清,流衡,陈县尉,吴狱卒(知州小儿子,昨天手抖打错了),秦郎中,白羊(瞎眼少年)。
主线人物宝们不用记,后面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我一解释就剧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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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神降于莘10
“沈家子弟,无一人生还。”
神庙内布置简陋, 一张翘头长案供台,案面上摆着青铜瑞兽香炉和供品,数个放有白烛的铜架沿墙站立, 有的上面摆满了灯烛,有的只有零星几盏, 还有的空空如也, 屋内无风,簇簇火苗安静绽放。
左侧房梁悬挂着一顶黑金铜钟, 钟面斑驳,看得出年岁已久,右侧放着四方桌案,秦郎中和那位少年便坐在旁边,桌上放着捣药用的铜臼杵和几盏杯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腥味。
除了那尊顾九从未见过的神女像, 和那些摆放毫无规律的烛架,这座神女庙再普通不过。
秦郎中也是一脸讶然, 他动作微顿,原本缠绕在少年双目的白纱轻飘飘地滑下,一双蒙了层白翳的眼睛暴露在空气中, 顾九还来不及惊讶,只听身旁的流衡忽然开口:“……白羊?”
声落,那少年神情陡然僵住,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张皇起身,双手在半空无措地挥舞。
“阿衡!是阿衡!”
白羊瞬间红了眼, 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可惜他目不能视, 没走两步便被绊倒, 秦郎中连忙伸手去扶,而流衡已经疾步上前把人接住。
白羊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面前人的五官,喜极而泣:“真的是你!”
流衡往日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眼底有惊讶,有茫然,但比起白羊的激动,他更多是故人重逢后的无措和不自然。
流衡把人扶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顾九。
顾九了然,笑着点头。
王爷不在,这木头怎么还是一根筋。
流衡这才道:“你怎么……会在这?还有你的眼睛。”
白羊紧紧地攥住流衡的胳膊,似是怕他走了,心跳剧烈:“我是来这找你的。”
闻言,顾九眉梢微压,心底划过一丝警惕。
白羊道:“当年你被买走后,那场大病便毁了我的眼睛。”
流衡忍不住皱眉:“我不是给你留了治病的钱吗?”
“你离开后,那些恶人又回来了,他们把你的卖命钱夺走了,”白羊垂下头,愧疚道,“是我太废物了……”
流衡面上一冷。
“我本来想一死了之的,”白羊道,“但没想到后来我遇到了神女。”
提到神女,白羊神情明显充满了虔诚,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似乎随之鲜活起来。
“是她救了我!”
白羊激动地抬起胳膊,指着神女像的方向:“也是神女指引我来这里的,她没有骗我,你真的出现了……我找到你了。”
顾九越听越玄乎,秦郎中尴尬地轻咳一声,上前扶住白羊的肩膀:“先坐下聊吧。”
闻言,白羊情绪稳定了些,但手却仍然不肯松开。
五人围桌坐下,顾九这才问起秦郎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秦郎中起身给他们倒凉茶,闻言,笑道:“我籍贯便是在西京,当然会出现在这。”
顾九却好奇道:“那你怎么住在袁家村呢?”
秦郎中看向白羊:“为了给他治病。”
顾九面露困惑。
秦郎中笑了笑,将茶杯递给她:“不知顾娘子可听说过二十年前在灵州城的那场战役?”
顾九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但所知不多。”
二十年前,也就是明贞元年,先皇刚登基。
西夏屡次犯境,先皇勃然大怒,下令西征,宋军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不过可惜的是,进攻灵州城的那场战役,因兵力支援不足,宋军惨败。
十战九胜,最后一败,几乎全军覆没。
楚安神情微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整个人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
顾九察觉不对,心底隐隐有了猜想:难不成当年带兵西征的人里有楚家的人?
秦郎中继续道:“白羊的家乡便在灵州城。”
顾九愣住了,唇瓣动了动:“那他岂不是西夏人?”
还有流衡……
她忍不住看了眼流衡,后者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秦郎中点头:“西夏军队虽是守住了灵州城,但死伤惨重,后西夏又逢上内乱,无暇顾及满目苍夷的灵州城,故而恶人聚之,为非作歹多年,因此遭受苦难的人们不得已逃窜,白羊便是其中一员。”
他稍顿,声音放缓:“顾娘子身边的这位小护卫应该是同白羊一起逃出来的。”
流衡紧抿着唇角,僵硬地点头。
秦郎中道:“白羊与我经常说起你们那时的事情。”
白羊和流衡从灵州城离开后,便四处流浪,后来被一群走南往北的戏班子骗去做杂役,自此便从一个地狱,掉入另一个地狱。
戏班主最初承诺两人的一日三餐成了转瞬即逝的空话,两个小孩只能靠戏班每日所留不多的残羹剩饭活命。
后来白羊得了温病,原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病,却因当时正处寒冬腊月,又被班主逼着耍杂技,病情便愈发严重。
班主不但不愿出钱给他看病,反而还打算寻机会将这个累赘丢下。
秦郎中的话轻飘飘地落在流衡的耳中,成了看不见的钩子,将陈旧发霉的画面重新勾出。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记忆不受控制地跃出脑海。
白羊病重,而流衡求助无门,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除了他和白羊自己,在这个世上没人会在意他们两人的生死,在那群人眼里,他们只是不要钱却能任意驱使奴役的牲畜。
牲畜而已。
死了便死了。
天光昏沉,寒风卷着霜雪,铺天盖地涌来,数不清的飘雪仿佛生出了尖刺,冷酷地落在人身上,将皮肉刺得鲜血淋淋。
马厩里,白羊的呼吸声越来越弱。
流衡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哈出热气,试图捂暖白羊冰冷的肢体。
他哭道:“不要睡啊……白羊,你再挺挺……很快就不冷了,我求求你……再坚持几天,好不好?”
白羊嘴唇冻得青紫,费力地蠕动两下,气若游丝:“阿衡,你逃吧。”
流衡摇头:“我们一起走。”
白羊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他天真,缓了半响,白羊才又有力气道:“阿衡……我想家了,好想好想。”
眼见白羊气息越来越弱,流衡咬咬牙,用满是脏污的袖口擦净泪痕,他轻拍白羊的脸,哽咽道:“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郎中。”
白羊不知有听没听见,只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轻的嗯。
流衡只给自己留了件里衣,其余的衣物全盖在白羊身上,而后一头冲进风雪里。
寒冬雪夜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家药铺一家药铺的去敲门,但毫无例外,没有人伸出援手。
“没钱你看什么病啊!”
“晦气玩意儿,滚滚滚!”
“不是我不救你朋友,实在是小本生意,爱莫能助啊。”
一次次的拒绝,流衡希望几近全无。
他呆呆地站在寒风里,四肢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直到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流衡死死地咬住嘴唇,决定孤注一掷。
他闭上眼,直愣愣地张开双手,试图将马车拦下。
后面发生的事情流衡记不清了,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马厩,而不远处站了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少年。
两人模样清俊,衣着华贵,五官十分相似。
流衡本以为他们是父子,却听少年叫男人皇兄。
少年声音清润温和:“皇兄,我们帮帮他吧。”
男人俯下身,温柔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你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了。”
少年眼皮垂下,浓密的长睫上落了几片晶莹的碎雪。
他轻声道:“我生来就是一把刀,斩世间罪孽,护天子周全,除此之外,不做无用之事。”
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脸,眉眼慈祥:“既是如此,你看也看了,便走吧。”
流衡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立马跪在地上给两人磕头,弱小的身板不断发抖:“救救他,救救他,贵人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少年眼底有动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感到骇然。
他牵住男人的手,指着流衡:“皇兄,我想让他做我的死士。”
少年轻笑:“这小孩那么重情义,应该会是一条很听话的狗。”
秦郎中道:“后来你这位小护卫把自己卖给了一户富人家,白羊说他将全部卖身钱留了给自己,便不知所踪了。”
顾九无声叹息。
这实在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和白羊便是在他眼睛坏了之后遇上的,”秦郎中解释道,“算算日子,应该快有十年了吧,最初遇见时,便是在神女庙。我瞧他孤苦无依,就把他带在身边。”
顾九多问了句:“这里?”
“当然不是,”秦郎中笑道,“大宋疆域辽阔,又不是只有凤凰山有神女庙。”
他顿了顿,看向白羊,神情温和:“不过至此之后,他便一直坚信有神女庇佑他。”
顾九点点头,虽是觉得无稽之谈,但这种事情她没有资格发表看法。
秦郎中道:“而我之所以会暂住在袁家村,是因为听说医圣吴真人曾在汴京出现过,我便想去请教一下有关眼疾之类的问题。”
顾九隐隐觉得哪里有不太合理的地方,静了会儿,想到了疑点:“可我记得秦郎中家中不是有位母亲吗?难道秦郎中四处云游时,也带着令慈?”
秦郎中目露惊讶,似十分欣喜:“没想到顾娘子还记得我的母亲?”
顾九对他这个反应有些不太理解。
记得这件事于秦郎中而言很重要?正常情况,一个人不应该是因为旁人还记的他本人而会比较欣喜吗?
顾九客气地笑了下:“当然记的。”
秦郎中点点头,坦然道:“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然不舍得分离。所以我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陪着我。”
顾九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掩去眸中的惑意。
这位秦郎中说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些莫名别扭呢。
但顾九也并未多想,自动忽略这种奇怪的感受,问起了白羊的眼疾:“那你找到了吴真人吗?”
吴真人的名号,怕是天下的郎中无一人不识,只不过最爱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秦郎中若是真能找到他,白羊的眼疾或许便有了一线希望。
秦郎中叹道:“我在袁家村住了近半年,也未寻到。”
顾九看向白羊的眼睛,抿了抿唇:“那他这病情治了这般久,没有一丝好转?”
秦郎中就坐在白羊身边,闻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现在是看不见的。”
“倒是顾娘子,”秦郎中话锋一转,笑了笑,“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九如实道:“还能因何,查案呗。”
她顿了顿,借着抿茶的动作,悄悄打量着白羊和秦郎中的神情:“就是西京那几起命案。”
秦郎中神情自然,听此,也只是微微一愣:“我听说过……不过,你不是在开封府任职吗?怎么突然管起了河南府的命案?”
顾九放下杯盏,含糊道:“阴差阳错吧。”
秦郎中也并未多问,只道:“那顾娘子今日来此,是为了查案?”
顾九点点头,说了正事:“不知秦郎中六月十八那晚可在此处?”
秦郎中摇头:“我并不住在这里,只是每日会来此给白羊换药,送三餐给他。”
说罢,他又道:“这事你可以问白羊,他一直在此。”
闻声,白羊点头:“姐姐想问什么?”
被这么个眉眼清秀的小郎君叫姐姐,顾九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她摸了摸鼻尖,问道:“那晚神庙可有过人留宿?”
白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根木筷,顾九微眯了眼,注意到筷身上刻了好些横杠。
秦郎中解释道:“这是他用来记日子的。”
白羊细细摸着筷子上面的刻痕,半响,摇摇头:“没有。”
他道:“但当天傍晚有个婆婆来此,不过呆了会儿后,便又走了。”
白羊看不见,顾九准备的画像便没了作用,只道:“那她有没有说过什么?比如要去哪?为何来此?”
白羊歉意道:“我只知她是来寻找她丈夫的,其余的,我便不太清楚了。”
顾九看了眼天色,起身:“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
白羊背脊倏地挺直,慌忙道:“好姐姐,能再多留会儿吗?”
顾九知道白羊只是舍不得流衡,她看了眼神情紧绷的流衡,轻笑出了声:“放心,我不带走他。”
她对流衡道:“你便留在这,好好与你朋友叙旧吧,我和楚将军一起去池家即可。”
流衡却站起身,拿起佩剑:“不行,主人说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闻此,白羊垂下头,慢慢地松了手,神情落寞。
顾九不忍心道:“我知道你要与他汇报我的行踪,这样吧,待回了邸店,我亲手把所言所行记录下来,让你交于他。”
流衡没说话。
楚安笑道:“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顾娘子有我保护呢,不会有事的。”
他拍了拍流衡的肩膀:“走了。”
流衡攥紧了佩剑,硬邦邦地开了口:“那我半个时辰后就立马赶过去。”
顾九无奈一笑:“可以。”
说罢,她拱手道:“告辞。”
秦郎中回以一礼。
……
旭日已是高悬在正南方,好在有树荫遮挡,两人下山时倒不觉得太热。
“对了,”顾九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适才谈起灵州战役时,我看你脸色不太对……”
是因为那场战事里有楚家的人吗?
后半句顾九虽没有说出口,但楚安却是懂了,眉眼之间涌上哀恸,默了半响,却是摇头。
“不是楚家,”他喉咙滚了滚,艰难道,“是沈家。”
“二十年前那场战事,领兵的人是王爷的外祖父,沈家子弟全部随从。”
顾九浑身一震,愣在原地。
她想问哪个沈家?
但楚安的神情已是给了答案。
沈家与楚家一样,都是跟随过太宗开疆扩土的将门世家。明贞元年,那令大宋百姓扼腕叹息的“十战九胜”,便是由沈家将士号令全军。
进攻至灵州城,就在全天下人都认为这场战役仍是必胜无疑的时候,却从前线传来沈家将节节败北的消息。
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宋军被西夏人逼进易守难攻的山谷。
西夏人进不来,宋军出不去。
彼时又正值初冬,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越来越寒冷,负责运送粮草和御寒装备的援军却迟迟未到。为了搏出一线生机,沈老将军决定杀出一条血路,但最终惨败。
而沈家子弟,无一人生还。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不够,今天来凑,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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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神降于莘11
“没有什么,比神的审判更正确。”
半响, 顾九才缓过神来,胸口一阵发闷。
她问:“为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那些将士会迟迟等不到援军?
楚安缓缓摇头:“我不清楚, 不过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
“是因为负责支援的将领嫉妒沈家战绩,于是便想借西夏人的刀杀光沈家军, 好独揽西征的功劳。”
“因此事民愤滔天, ”楚安道,“后来先帝下令斩首了那将领, 这个说法算是得到了应证。”
池家在县城内,顾九和楚安下了山后,让一个衙役领着他们去了池宅,说明来意后,管事的赶忙把两人请至前厅,没一会儿, 池禄的正妻吴娘子便从后院赶来。
婢女扶着她坐下后,吴娘子直接道:“之前衙门便来过两回, 这次若还是那些问题,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九笑笑:“我们此行不仅仅为了池禄的事情。”
吴娘子略一诧异,狐疑地打量着两人:“那还能为了何事?”
顾九看了眼吴娘子身旁的婢女:“娘子身边那位近来消失不见的婢女, 溺死在了梅山村的河中。”
吴娘子脸色白了两分,玉手紧揪着方帕:“什么时候的事情?”
顾九觉得她这个反应有些奇怪,眉梢微挑:“娘子若问那婢女是什么时候死的,这我们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们是今日才发现的尸体。”
她又继续道:“所以, 我二人才来府上叨扰, 问问那婢女是何时失踪的?”
“她不是失踪, ”吴娘子咬咬唇,狠声道,“而是被我赶出去的。”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问道:“为何?”
她稍顿:“可是与池禄有关?”
吴娘子惊讶道:“你们怎么会知道?”
谈起两人,吴娘子眼底隐隐冒火,一巴掌拍在茶案上,像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根本无需顾九和楚安过问。
“要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吴娘子气不顺道,“我怎么会嫁给池禄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顾九讶然道:“吴娘子知道了池禄杀妻取子的事情?”
吴娘子愤愤点头:“他一个死人,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顾九道:“谁告诉你此事的?”
吴娘子柳眉倒竖:“就是那个贱婢!”
池禄死后没两日,有天夜里那婢女伺候她休憩时,忽然跪在地上自扇巴掌,嚎啕大哭起来。这婢女从小便留在她身边,见此,她还以为是这人打碎了什么贵重东西,故而这副模样。
“我本来要扶她起来,谁知她却语出惊人,说我与池禄的婚事是她暗中促成的,”吴娘子恨恨道,“那时我才知道,当初为何我每次外出都能恰好碰到池禄,又为何他熟知我的一切喜好。”
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花、又喜欢看谁的诗词每次相遇,池禄的所言所行总能戳中她的心。那会儿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良缘,没想到竟全是旁人的手段!
顾九不解道:“她为何要这样做?可是收了池禄的钱财?”
“若是这样,我倒还不至于这般生气,”吴娘子讽刺道,“可偏偏她求得不是财,而是爱!自我感动、成全他人的大爱!”
吴娘子咬牙切齿道:“因为池禄是我父亲的幕僚,故而我与他很早前有过一面之缘。那贱婢说,就是当时她对池禄一见钟情,后来她便经常读池禄所写的诗篇文章,被他文辞里的风骨正气吸引,渐渐情根深种。为此,她将自己全部的身家用来贿赂池禄身边的仆役,只为偷偷收集他废纸废衣之类的物件儿。”
说到这,吴娘子满面恶寒:“要不是她的东西已经被我烧了,我真要让你们二人开开眼,连池禄吐的鸡骨头都有,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顾九大概听懂了,顺着她这话往下接了下去:“因为她觉得她自己无法和池禄在一起,所以便暗中撮合你们两人相恋,是以,好近距离与池禄接触?”
“就是这般!”吴娘子继续道,“然后她又说她识人不清,误把禽兽当君子,害了我的姻缘。”
顾九试探性地问道:“她知道了池禄杀妻取子的事情?”
“没错,”吴娘子脸色铁青,“那个贱蹄子,枉我多年待她不薄,她却把我往火坑里推!”
顾九道:“那之后呢?”
“还能有什么之后,得知了这些,我自然怒极,”吴娘子冷笑道,“我本想把她乱棍打死,后又觉得让她如此死了,委实便宜她了,便找来牙婆子把她发卖到窑子里,任人欺凌。”
“但此事实在不光彩,我担心旁人察觉出什么,于是便对外声称她失踪了,”吴娘子道,“反正近来西京女子失踪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人对此多不会怀疑。”
顾九道:“如此说来,那婢女的死吴娘子是不知情的了?”
吴娘子知道这两个衙役在怀疑什么,不客气道:“我既然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就对她的死问心无愧!再说了,我若是真想杀她,随便安置一个罪名即可,我父亲乃是河南府知州,旁人谁会为了一个贱奴对此事置喙。”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顾九和善地笑了笑,继续问道:“那池禄死前几日,她可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行为举止?”
“你这么一提,好像是有些不对劲,”吴娘子拧着柳眉想了会儿,才道,“那几天她总是心不在焉的,还以看病的由头出府几趟。但具体是不是瞧病,我就不清楚了。”
听到这里,事情大概理得也差不多了。
那婢女如此痴迷于池禄,却得知了他与她心中所想之人天壤之别,幻想破灭后,应是崩溃不已,之后由爱生恨的可能性倒也很大。
而就在池禄死前她几次出府的时间里,她与凶手有过接触,并且将这些事情全部告诉了凶手,故而,池禄死后才会被扒了人皮。
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这就是凶手如此做的原因。
顾九敛眸。
那第一个教书先生呢?
烈日西沉之际,高方清也从新安县赶了回来。
“怎么样?”顾九连忙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高方清在新安县四处奔走了一整天,只揪着那教书先生可曾与人有过节这点往下查,再一一排除,从中筛选出可能与他死法有关的人来。
高方清将画像交给顾九:“教书先生死后的第三日,他跳崖了。”
画像上的人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
顾九不由蹙眉。
裤腰带勒脖、戒尺捅喉
她心底一凉。
高方清见顾九如此神色,便猜到她心里已经有数了,也不再多言,直接道:“那教书先生是去年搬进他们村子的。死者在村中开办私塾,这小男孩便是他的学生。”
“男孩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他奶奶一个亲人,按理说他是没钱上私塾的,”高方清道,“但那教书先生说他有天分,便分文不取,让男孩去书堂上课。但时隔半月后,那男孩却突然不肯再去。”
楚安还没明白过来,困惑道:“这么好的事情,他为何不去了?”
高方清看他:“村中其他人也是如你这般不解。”
楚安道:“那他的奶奶也不知情?”
高方清摇头:“不知。”
他继续道:“老人说她因此事训斥过男孩多回,也问过其原因,但男孩对此始终不予回答。”
若男孩没有死,他或许便不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有了归娘和曹氏的例子在先,高方清便也只能先假设教书先生确实对男孩做过什么,据此往后推测。
“我详细问了男孩最后一次私塾回家可有什么异常,”高方清顿了顿,“老人说,他裤子上有血。”
村中小孩子们经常聚在一起打闹,身上有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故而老人也没在意此事。
楚安恍惚明白了此话的意思,只觉得遍体恶寒。
他锉了锉牙,骂道:“枉为人师!”
高方清看向顾九:“池家的事情也查出来了?”
顾九点头,将婢女和池禄两人之间的牵扯言简意赅地说了遍。
她坐回书案旁,看着那四起命案的卷宗,默然不语。
楚安脑袋乱得厉害:“那凶手杀这四个人,是为了替他们报仇?”
“报仇?”
闻言,顾九冷不丁地笑了笑,面色却沉了下去:“若是单纯为了给那些人报仇,又为何要偷换尸体?”
楚安道:“或许……是想让我们往查到池禄的罪行?”
高方清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楚将军还真是天真。”
凶手要真有此意,直接写封信给官府岂不更快?这么长时间里,接连杀了四人,足以可见凶手并不是站在官府这边的,其意图也并非在于揭露他们四人的罪孽。
“他不是在报仇,”顾九眉头慢慢敛起,“他是在审判。”
四个人的死状,对应了他们各自的罪孽。
凶手是在以自己法则来审判他们。
而在这世人眼中,比律法和皇权更具有审判权力的会是什么。
顾九抿唇。
是神。
从古至今,任何一代君王都自称天子。
天子,天之嫡长子。
在能凌驾于天子之上的便是神。
没有什么,比神的审判更正确。
凶手今日之所以换尸,其意图怕是并非为了挑衅官府,而是在以一种绝对的暴力来对抗大宋律法,对抗律法背后的皇权。
自然而然地,顾九联想到了凤凰山的神女庙。
以及白羊口中的神。
顾九看向了已经从凤凰山回来的流衡。若此案真与神女庙有什么牵扯……
正想着,两道身影从外面进来。
其中一人,便是今日在牢狱里面碰见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神降于莘12
“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
而另一人顾九却没见过, 高方清低声提醒了句:河南府知州。
话落,吴知州便也自报家门。
顾九瞧着这父子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情,大概猜出了他们此行的意图, 并未先开口。
吴知州再次拱手,歉意道:“这时前来叨扰, 是为犬子白日冲撞了顾公事而来。”
说罢, 吴知州呵斥道:“还不快跪下磕头赔罪!”
吴狱卒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照做。
“犬子平日被我那贱内宠得无法无天, 行为多有不当,但他本心并不坏,”吴知州赔笑道,“今日之事,还希望顾公事不要放在心上。”
好一个本心不坏。
“吴知州应该是搞错了,该让令郎磕头道歉的人不是我, ”顾九笑,“而是那个被他鞭虐的妇人。”
吴知州神色微变。
顾九本无意于与他们掰扯这些, 但见一地方的知州都似乎认为此事乃为小题大做,不由多说了句:“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
吴知州讪讪一笑, 只道:“顾公事说得没错。”
顾九也懒得拆穿这父子两人的表面功夫,认真敷衍了几句,等他们走后,便寻个借口支开流衡,打算命人前往凤凰山盯梢。
顾九倒不是因为不信任流衡,只是她所推测的这些, 本质上还是到目前为止较大的可能性。若是有误, 倒平白伤了两个少年的友情。
但仔细回想起白日在凤凰山所发生的一切, 白羊确实有些可疑。
根据秦郎中所说的时间,流衡和白羊分别时两人应是五六岁的年纪,过了近十年的时间,他们彼此的声音、容貌肯定都会有所变化。而白羊却仅凭流衡叫了他一声名字,便当即认出来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白羊说是神女指引他来到此处的,可与他同行的人不应该是秦郎中吗?能决定去哪儿的人也应该是为他治病的秦郎中才对。
那白羊口中的神女,到底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还是当真存在……这么一个人?
思及此处,顾九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秦郎中说他在袁家村住了近半年的时间,那这段时间谁去了照顾目不能视的白羊?还有,两人又是何时回到的西京?若也是在半年前,则恰好和这四起命案所开始的时间相撞。
顾九沉吟片刻,便把秦郎中的底细交给了高方清去查。
回到邸店,那个奇怪的女掌柜没再出现,但仍是准备了满桌的美味佳肴,顾九吃饱喝足后,便回房间给沈时砚写下她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别人写和自己写,完全是两码事情。顾九犹豫从何处下笔时,便感觉此事实在麻烦得紧,挑挑捡捡的,到最后还是把她自己梳理的案情写了一遍,而后又问起了白羊的存在,以及当初买走流衡的人是不是他。
顾九转了转手腕,看着那写满一张纸的案情叙述,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这样写是不是太公事公办了?”
顾九踌躇片刻,又重新找来一张信纸,决定写点别的东西,但她左思右想,都不知再写些什么好。
最后索性便在那张案情陈述的信纸开头,非常认真地写了三个字。
沈长赢。
……
一夜无梦。
次日负责盯梢神女庙的衙役赶回来述职。
昨晚他领了命令后,便直奔凤凰山。神女庙附近多是花草树木,郁郁葱葱的,寻处隐蔽的藏身之处算不上难事。但他暗中监视了一整夜,除了收获满脸的蚊子包,别的什么也没有。
衙役道:“天黑之后,那瞎眼少年便熄了蜡烛,房门也关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不过,”衙役略一迟疑,“大约在子时左右,庙中忽然响起了三下钟鸣声。”
应是那口黑金铜钟。
顾九问:“敲钟的人是那少年?”
衙役不敢确定:“里面一片漆黑,小人什么也看不见。”
一旁的楚安道:“那庙宇没有后窗,若想进出,只能从正门进去。所以那铜钟肯定是白羊所敲。”
既是盲人,又整日呆在神女庙中,能够在黑夜中准确找到铜钟所在的位置,也实属正常。
衙役又道:“小人今日特地打听过了,附近的村民说,子时敲钟代表神女降临,庇佑信徒的意思。”
顾九点点头,便让那衙役回去休息了。她望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心底琢磨着神女庙的事情。
怕是还得再去趟那里。
怕流衡和回来述职的衙役撞上,从邸店回驿馆后,顾九便打发少年出去买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她自己给沈时砚写信的缘故,这次流衡没再一根筋,她一说,他便去做了。
等流衡从外面回来,三人再次去了凤凰山。
他们到时,秦郎中正借着木梯给神女像擦灰。见三人来,便爬下梯子招呼他们。
秦郎中笑道:“顾娘子和楚将军又来查案?”
话音刚落,一旁坐着的白羊立马站起身,敲着竹竿走了过来,开心道:“阿衡,你来了。”
顾九拍了拍流衡的肩膀,让他去陪白羊,而后看向秦郎中,十分善解人意道:“他们两人十多年未见,总要多些时间叙叙旧。”
她语气自然:“再说了,这马上就要午时了,也该寻处落脚地歇会儿。刚好路过这里,便来了。”
顾九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眼前这尊神女像,昨个注意力全在白羊和秦郎中身上,倒是没怎么细瞧它。
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蛾眉杏眼,樱唇含笑,与顾九以前见过的那些姿态端庄的神像很不一样。
不像悲天悯人的神,倒似凡间哪家温婉纯真的贵女。
秦郎中见她看得认真,笑了笑:“顾娘子也觉得她很好看?”
顾九愣了下,由衷点头。
不多时,笼罩住天空的乌云终于化作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楚安这才想起来他们今日来时忘了带伞,而秦郎中也只带了一把纸伞。
顾九站在门前,看着朦胧雨雾,不由叹道:“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待会儿还要回衙门述职,怕是赶不及了。”
秦郎中提议道:“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不若你们先在这坐会儿,我回去借三把纸伞来。”
顾九心道,我挑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你这句话。
“这还要劳烦你再跑一趟,”她道,“还是我与你一起去吧。”
楚安原本还想自告奋勇,还正要起身,却见顾九趁秦郎中撑伞时,快速偏过脸来,无声道:白羊。
楚安便又坐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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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神降于莘13
“只怕有些难。”
雨雾朦胧, 蜿蜒的山径一眼望不到尽头,落步时,泥水飞溅至顾九的黑靴上, 斑斑点点。
“自上回碰见,我还真没想过会再次遇到秦郎中, ”顾九在心里斟酌着言辞, 语气却又自然松快,“咱们两次结缘, 皆是因命案。”
秦郎中道:“经顾娘子这般提起,好像确实如此。不过实在惭愧,顾娘子两次查案,我都没能帮上什么忙。”
顾九笑了笑:“你若是这样说的话,我现在倒有一个忙想请秦郎中帮一下。”
秦郎中道:“顾娘子但说无妨。”
顾九便将这四起命案的因果笼统地说了遍。她停顿了会儿,偏头看他:“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我近来一直弄不懂凶手的意图是什么, 所以想问问不同人对于此事的看法。”
闻此,秦郎中微愕,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精于查案,关于此事怕是帮不了顾娘子什么。”
“不过,”秦郎中面露困惑,不解道,“凶手所杀之人倒都是些作恶多端的坏人。”
他叹息道:“说实话,那些人如今的结局也算罪有应得。”
“这么说, ”顾九问, “秦郎中觉得凶手所做的这些都是对的?”
雨势越来越大, 时不时有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步匆匆,不一会儿,身影便隐于雨雾中。
“世人大多都嫉恶如仇,我也是其中一个罢了,”秦郎中望着那些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笑了笑,“不过杀人偿命,他定然是有罪的。”
这话倒没毛病。
若是让百姓们知道了四个死者生前的所作所为,估计只会拍手叫好。
微风撩动着万物,半片树叶在空中跌跌撞撞地浮动,好巧不巧擦过顾九的脖颈。
她抬手擦去水痕,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他们要都是遭天谴而死就好了,衙门总不能去抓那些神仙,如此,便省去我好多麻烦。”
闻言,秦郎中忍不住笑出了声,轻轻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不过都是人罢了。”
顾九略感惊讶:“秦郎中竟是不信神佛?”
秦郎中道:“医者怎会信鬼神之类东西。”
顾九道:“适才我瞧你为神女像擦拭灰尘,便以为你也同白羊一般信仰神女。”
秦郎中解释道:“白羊现在看不见,我白日又闲来无事,便替他清扫神庙。”
顾九只一笑:“原来如此。”
秦郎中虽说他住在凤凰山附近,但却也在县城内,只是离城门很近,出行极其方便。
秦郎中停在一处院落前:“这就是了。”
小院青砖黛瓦,里面布置寻常,旁边邻舍栽种的石榴树悄悄探过高墙,风雨中,翠绿的枝叶沙沙作响。
秦郎中招呼顾九先在堂屋坐下,他则出去寻几把纸伞来。
顾九谢过。
待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院门拐角,顾九起身,四下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视线落到用来做分隔的素纱坐屏。
顾九想起了之前在袁家村时秦郎中所住的地方,堂屋中也有一个屏风将堂屋分出一个内室来。
里面应该是住着秦郎中的母亲。
顾九下意识走过去,脚步轻缓。
她停在屏风后,轻声道:“伯母,我是秦郎中的……朋友。”
并无人回应。
顾九抿了抿唇,绕过屏风,里面的一切映入眼帘。
顾九略感惊讶。
此处的布置和她袁家村时看到的内室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房间里却是有人。
床榻纱幔垂落,窗棂半开,有风吹进来,轻纱飘动,隐隐能看见床榻上侧躺着一个人。
乌黑发丝如瀑,柔软地垂于枕边,腰间只搭了半角被褥,床榻旁边的衣架上搭着衣裙,下面放着熏香炉,青烟袅袅。
“顾娘子,你怎么来这了?”
顾九心一跳,慢慢转过身,看着去而复返的秦郎中,不好意思道:“本来想和伯母打个招呼,没想到她这会儿便休息了。”
秦郎中视线掠过顾九,落到床榻处,压低声音道:“我母亲原本就嗜睡,这会儿又下了雨,左右不方便出去,便睡了,她惯常如此。”
两人走到外面,顾九歉意道:“差点打扰到伯母休息,实在抱歉。”
“无碍,”秦郎中笑道,“待下次有机会,我再介绍你们二人认识。”
他将三把纸伞递给顾九,:“顾娘子公务繁忙,我就不留你坐下喝茶了。”
目送顾九离开,秦郎中便转身进了内室。而母亲已经醒了过来,却是穿着他的衣服,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铜镜梳发。
他有些无奈:“阿娘,您怎么又穿了我的衣衫?”
母亲道:“我没来得及换。”
说着母亲便起身换上已经用香熏好的衣裙。
母亲重新坐到镜前,一边描眉,一边温声道:“刚才那人不就是之前在袁家村查案的姑娘吗?”
他回道:“是她。”
母亲透过铜镜看他,眉眼温柔:“我瞧那姑娘不错,如果合适便认真相处相处。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次回西京便也可以准备你自己的婚事了。你得让我看着你娶妻生子吧,你知道这是我唯一的牵挂,我又不能一直陪着你。”
他皱眉:“阿娘怎么又说这种话?”
母亲叹了口气,换了话题:“你今日想吃些什么,娘去给你做。”
他笑道:“都可以,阿娘做的儿子都爱吃。”
母亲也笑了笑:“行。”
顾九又原路返回至神女庙,和楚安他们汇合后,回了驿馆。
寻了个机会,顾九问起楚安有关白羊的事情。
她道:“探出什么了?”
楚安道:“今早衙役说的那钟声,白羊说他每日子时都会敲,至于其意思,和衙役打听出来的一模一样。”
“还有,他是第一次来西京,和秦郎中去过很多地方,不过每待一段时间便又离开。”
顾九微微蹙眉:“神女的事情你没问?”
“当然问了,”楚安道,“白羊说当初神女救了他后,就让他跟随秦郎中即可,只要照做,便能再次和流衡重逢。”
他叹道:“不过白羊那模样就跟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般,但凡我问原因,他都说是神女的指示,我便也问不下去了。”
楚安挠了挠脸颊:“不过,流衡应该是猜出来咱们怀疑白羊和秦郎中了。”
顾九点了点头:“迟早的事情。”
流衡是沈时砚身边的人,自家主人浑身上下能有八百多个心眼子,少年自然也不会迟钝到哪里去。
用过午饭没多久,之前顾九让陈县尉去统计的失踪女子也终于送了过来。
陈县尉双手奉上:“近三年内西京所有在衙门有过记录的女子失踪案,皆已经誊抄在册中。”
顾九随手翻了翻,撩起眼皮瞧他一眼:“确定都在此了?”
陈县尉躬身道:“下官怎敢糊弄顾公事。”
顾九便没再问,摆摆手,让陈县尉下去忙了。
册子足足有一指宽的厚度,里面详细记录了失踪女子的身份信息,顾九看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这些东西全部看完。
她伸了个懒腰,阖上册子。
楚安给她倒了杯水:“怎么样?可看出什么了?”
顾九点头。
册子里共记录了五十七名女子,上到六七十岁的老媪,下到牙牙学语的女婴,若撇开这两个极端,单论那些二三十岁的女子,只有二十五人。而这些人中又各有不同,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实在难以判断其中的人是否与近三起失踪案有关联。
但若笼统来看,失踪时间这点有些奇怪。
“这二十五人中有些女子失踪的时间偏向集中,”顾九沉思片刻,慢声道,“建元五年秋季,共有七人失踪,建元六年秋季,共有五人失踪,建元七年秋季,共有五人失踪。剩余几人,则哪个月份失踪的都有。”
楚安提醒道:“可今年西京失踪的年轻女子并不集中在秋季。”
顾九看他:“那是今年。”
楚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顾九敛眸,半响,却忽然道:“高方清还没回来?”
楚安看了眼外面已经暗下去的天色,琢磨道:“怎么查个秦郎中要费这么大半天的时间。”
话音刚落,便见高方清撑伞从廊中进来,瞧着楚安,挑挑眉:“竟不想楚将军这般思念我,还没分别一日,便已开始念叨起来了。”
楚安:“”
怪他嘴欠。
高方清见顾九眸色肃然,便没再逗楚安,说了正事道:“秦行知是十年前作为流民来到西京,一年之后,落户于当地,没多久便以高价买下他如今住的宅院,家中仅有一位母亲。”
顾九道:“没了?”
高方清耸耸肩。
秦行知。
认识至今,顾九首次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死心道:“那能不能查到他近些年的出行?比如什么时候远行过?又什么时候回来了?”
高方清笑道:“咱们大宋户籍管理一向宽松,此些并未记录在册。”
他顿了顿:“不过,每三年重新登记时,秦行知都在西京。”
顾九垂下眸,看着书案上的册子。
见此,高方清问:“你那边查到别的什么了?”
顾九犹豫了会儿,便将适才失踪案的事情说了遍。
高方清隐隐明白了过来:“你是怀疑绑走这些女子的人,有可能只在每年秋季时才会来西京?”
顾九点头,微微皱眉:“但此事需得知道秦行知的行踪。”
每三年重新登记户籍,时间开始于正月上旬,正好是春季。如果白羊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意味着这十年里,秦行知并非一直与白羊在一起,而且每年都会回西京。
既然如此,那有没有可能在其他时间里,秦行知也回来过?
高方清如实道:“只怕有些难。”
作者有话说:
秦郎中有名字了
第96章 神降于莘14
“比死更可怕是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 高方清又道:“而且,就算那些女子多失踪于每年秋季,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掳走她们的人一定与此有关, 凭此把失踪案落到秦行知身上,也太过于武断。”
西京虽不是大宋京都, 但它毗邻汴京和又修有皇陵, 经济繁荣,其辖区百姓众多, 人口流动频繁,这其中尤其包括走南往北的商人们,若非特殊时期,官府对于百姓出行并不严加限制。所以,若是单凭顾九这番关于时间的推测,西京那些商人的嫌疑也很大。
顾九心里也明白, 但眼下这种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意外发生, 所以任何可能都不能放过。
可怎么打探出秦行知在秋季三月里有无回到西京呢?直接问白羊应该行不通,秦行知好歹是他的恩人,只怕到时候他们一开口, 秦行知本人便知晓此事。
那秦行知的邻居呢?
顾九脑海里快速闪过什么,她让楚安向秦行知的街坊邻居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
“尤其是院中种了石榴树的那家,”她道,“我今日瞧好些枝干探过院墙,伸到秦行知家中。秋天主人摘果时,也许会看到秦行知有没有在家。”
楚安去打探消息后, 顾九也没闲着, 问起了秦行知购置住宅的事情。
她道:“你说适才说的高价是指多少?”
高方清伸出一根手指:“一千贯。”
顾九吃惊。
那所小院再普通不过, 卖三百贯已是高价,难不成它地底下埋了什么宝贝?要不然一般人谁会当这个冤大头。
高方清继续道:“我觉得此事应是有些隐情,便揪着宅子往下查了下去。”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查起来自然磕磕绊绊,所以他才耽搁至此。
“我找来两人放于县衙的那份交易契书,查到宅子的原主是个年迈鳏夫,其膝下原有个充军的独子,后来犯了军法被处死了。
顾九皱眉:“既然是独子,怎么还去充了军?”
“因为当时是特殊情况,”高方清道,“先皇为了西征,颁布了增兵令。”
顾九怔愣片刻。
她没想到查着查着,竟然还能再次听到西征这件事。
说到兵,顾九忽然想起了归娘在外参军的丈夫。
还有那满身疤痕的弘敏和尚。
她倏地起身,撑伞往外走,高方清大步追上:“你这是要去哪儿?”
顾九头也不回:“巩县。”
两人等到了地方,一柱香的时间,便有了结果。二十年前的西征将士们,归娘丈夫也在其中。
县衙的主簿也在旁边,闻此,像是想到了什么,道:“顾公事若是想问此事,不若去找畿县的陈县尉。当年他也在其中,苗老三的儿子便在陈县尉手底下。”
夜阑低垂,屋外雨势由大转小,高方清撑开伞正准备往外走,却见顾九调转脚步,沿着廊下往另一侧走。
高方清问:“还不回去?”
顾九道:“去趟殓尸房。”
她脚步微顿,侧过身:“陈县尉来巩县见过弘敏和尚没?”
“见过,”高方清走过去,“之前我初来西京查这四起命案时,便是他带的路。”
顾九抿唇:“那陈县尉有没有说过他认识弘敏?”
高方清摇头。
顾九站在原地想了想,又转身往回走:“算了,还是先回去吧。”
一切还是先等问过陈县尉再说。
刚走过来,收好纸伞的高方清:“……”
雨天地滑,限制了两人赶路的速度,这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待他们重新回到畿县,已是深夜。
街巷空荡,被大雨冲刷过的青石板路又湿又滑。更夫提了盏灯笼,一边敲着梆子,一边扯嗓子喊道:“平安无事!”
更夫正慢悠悠地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眯了眯眼,望向前方。
不远处,似乎有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像是喝多了。
更夫连忙跑过去,正俯身想查看那人的情况,然而下一刻,他瞳孔倏地一缩,仓惶跌倒在地,纸灯笼在湿滑的板砖上滚落几圈,碰到了那人满是鲜血的头颅,昏暗的烛火挣扎了几下,最终熄灭。
“死……死人了!”
顾九和高方清进了县城没多久,便被这声尖叫吸引了去。迎面看见一个更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面色惨白。
更夫指着身后,哆哆嗦嗦道:“那有个死人”
闻言,两人赶忙过去查看。
高方清点燃火折子,照亮了那人的五官,神情骤然一变。
陈县尉
已是子时,县衙内却灯火通明。
下午还来驿馆给顾九送东西的人,不足半天时间,便突然惨死于街道。
殓尸房内,仵作检查完陈尸体后,有了结果:“陈县尉是被人掐死的。”
“牙齿断了三颗,全身有多处骨头已碎,从伤口来看,应是被人用榔头之类的重物所砸。”
顾九俯身去细看陈县尉脖子处的淤青,指痕明显。往上,发冠已无,头发凌乱。往下,腕处有勒痕,两只手背鲜血淋淋。
顾九让仵作将尸体翻面。
后背只有几处小淤青,倒是没怎么受伤。
她直起身,心底大致有了猜测:“凶手把人绑在树上,先用锤子敲碎他的骨头,陈县尉因疼痛和恐惧拼命挣扎,他想逃走,但因双手被绳子牢牢反绑的缘故,所以挣扎间手背会与粗糙的树皮进行摩擦。”
这便可以解释手腕和手背的伤因何而来。
“他应该是挣扎成功了,”顾九边琢磨边道,“如此捆绑的方式下还能解开绳扣,那棵树应该不算粗壮,至少在背靠树体的情况下,双手绕后还能触碰到彼此。不然他解不开绳扣。”
“挣脱束缚后,他便要逃,但因四肢骨头碎裂,他几乎寸步难行,所以很快便被凶手抓到。”
“这次凶手没有再折磨他,而是直接将人掐死。”
她顿了顿:“最后,把尸体从别处抛至街道。”
顾九眸色暗了暗:“我们发现尸体是在子时左右,而凶手若想抛尸时不被发现,应该也会选择这段时间,或者更晚。”
“彼时百姓多是已经入睡,又逢大雨,除了更夫,一般情况下几乎不会有人还在街巷行走。”
“是以,凶手抛尸的时间和我们发现尸体的时间相隔很近,”顾九道,“而咱们从巩县赶回来时,雨势已是不大,而在子时这段时间更是已经停了雨。抛尸时间,再加上停雨,所以黏在发间和衣服上的泥渍还在。”
“泥地、有树、还要隐蔽,至少不能让旁人发现的程度,”顾九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若是在城内,行凶地点应该是在某处宅子里,若是在城外,那可就不好查了。”
话落,她便立即召集县衙内所有衙役,下令搜查县城内符合条件的宅院。
如此时间,凶手若是寻常百姓,肯定出不了城。若不是,他要此时出城,必然是惹上嫌疑。所以凶手多会在城内寻个地方藏起来。
楚安听闻又有了命案,便当即和流衡从驿馆赶到县衙。
楚安看着陈县尉的尸体,拧起眉:“这次也是那四起命案的凶手做的?”
顾九敛眸,半响,缓缓摇头:“我觉得不太像。”
“除了弘敏和尚是个例外,其他三人分别是被勒死、淹死、割喉,其死法并不残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凶手在他们死后对尸体做的事情,”顾九道,“但不管怎么说,凶手并没有把他们折磨至死。”
“而这次不一样。”
是先掐死,还是先敲碎骨头,这点很好判断,手背上的擦伤便是很好的证明。
而且想敲碎一个死人的骨头实在太简单了,尸体又不会反抗,犯不着再把人捆在树上,更犯不着捆得如此紧。
顾九掀开遮掩住陈县尉大半个身子的白布:“尸体正面共有百处凹陷,骨头几近全碎,还有他嘴里的三颗断牙。”
“陈县尉脸部毫无伤痕,也就是说,他是硬生生把自己的牙齿咬断的,”顾九声音沉了沉,“比死更可怕是生不如死。”
楚安听得骇然。
顾九沉默一霎:“当然,也不排除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
既然弘敏和尚是个例外,又怎么能百分百确定陈县尉不是第二个例外呢?
眼下摆在面前的无外乎这两种可能,可若真是其他人所为呢?
又会是谁?
“要真是同一人,陈县尉定然也行过恶,且还会有相对应的苦主,”顾九道,“高少卿,你来负责确认这个可能的真伪,我负责第二种,尽快今晚就要查出来。”
吩咐下去这件事后,顾九又立马召回负责盯梢神女庙和秦行知的人,问起今夜两人可有外出过。
两个衙役俱是摇头:“并无异常。”
顾九皱了皱眉。
难道真是她多想了?
而楚安也说起了今日顾九让他去打听的事情。
“你猜得不差,”楚安道,“那邻居一般都是爬到墙头,去摘长在秦行知院中的石榴。”
“但——”楚安略一停顿,“他说那段时间秦行知并不在家。”
他继续道:“我又问了其他邻舍,他们都说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瞧见秦行知。”
“先继续盯着他们再说吧,”顾九头疼道,“当务之急,是得查出陈县尉的死。”
正要往外走时,流衡忽然递过来一封信:“王爷今日寄来的。”
顾九动作倏地顿住。
阿九启。
她眉梢慢慢舒展开来,看到那两个字时,满心的烦躁似乎都消散不少。
顾九忍了忍,却是又把信交给了流衡:“你先帮我好好拿着。”
正事要紧。
第97章 神降于莘15
“替罪羊。”
衙役们分成几队, 各个举着火把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搜寻符合推测的宅院。而顾九在得知陈县尉傍晚便回了家后,便带着人直奔陈宅。
陈家人还不知晓陈县尉惨死的消息, 但三更半夜,官府却找上门, 这事换谁遇到了都不免多想。陈县尉妻子匆忙赶来前厅, 看到做男儿郎装扮的女子,当即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妇人欠了欠身, 有些紧张:“顾公事深夜来此,可是我家官人出了什么事情?”
顾九还没打算现在将此事公之于众,只和善地笑了笑,表示不方便透露,然后问起陈县尉回家之后的行踪。
妇人道:“官人回来没多久,便又走了。”
顾九问:“娘子可清楚陈县尉去了哪儿?”
“郊外的一处别院, ”妇人似有尴尬,抬手理了理耳鬓的碎发, 继续道,“我官人在那儿养了个人,这几日晚时他都留宿于那里。”
说罢, 妇人看向顾九身后的一个衙役,慢声道:“那地方他应该知道。”
顾九回头瞧了那衙役一眼,便拱了拱手:“如此,便不打扰了。”
离开陈家后,不等顾九问,衙役已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陈县尉养的人出身瓦舍, 若纳之为妾, 恐招些闲言碎语, 于仕途不利,所以便把人养在了城外。”
顾九眉梢微挑,不做评价,只让衙役头前带路。
那地方离县城并不远,几人很快便下了马。
开门的是个小丫鬟,听到他们来打听陈县尉的行踪,不由一脸警惕,但好在凭衙役穿的衣服,认出了是县衙里的人,这才不急不慢地进去唤来自家娘子。
“晚时是来我这儿了,”小娘子道,“不过他用罢晚饭后就走了,此后便一直没再回来,应该是回了宅子。”
顾九道:“我们几人便是从在陈家过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娘子愣了愣,“寻不到我家官人了?”
顾九点头。
旁边的小丫鬟小声嘀咕道:“主君不是送朋友离开吗?会不会是与那位郎君在旁处喝酒听曲儿?”
“朋友?”顾九立马问,“陈县尉不是一个人离开的?”
“不是,”小娘子应是觉得丫鬟此言有理,便松了口气,“今晚有个年轻郎君来此处寻官人,他们两人吃罢晚饭后,官人便同那郎君一起离开了,说是雨大不好走,要送送他。”
顾九道:“你可认识那男子?”
小娘子摇摇头。
顾九回头问衙役:“都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衙役如实道:“这还真不好说,不过应是有不少人。”
顾九默了片刻。
如今高方清不在这里,想要根据描述画出那男子的模样应是行不通。
顾九忖了忖,问道:“他们吃饭时都聊了些什么?陈县尉又是如何称呼那男子的?”
“这我还真不清楚,”小娘子道,“官人并没有让我作陪。”
说到这,她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不过那男子登门拜访时,官人特地嘱咐我不要露面,在房里呆好。”
那会儿两人原本正在房中亲热,听到有人拜访时,陈县尉顿感扫兴,但也只得起身穿衣。外面大雨滂沱,她便替他撑着伞,一同出去了。
来人是个年轻郎君,整个人病恹恹的,看起来十分孱弱,但他阴气沉沉的眼神,却让人感到背脊发凉。
见到那人,陈县尉面露惊讶:“你不是走了吗?”
说着便让人把那男子请至堂内,又命仆役备好酒菜送过去。
她原本打算在一旁伺候着,陈县尉却将她拦住,叮嘱她在房中呆着:“他若吃罪了酒,指不定又得发疯。”
陈县尉盯着那男子的背影,愁容满面,忍不住泛起了嘀咕:“也不知道这祖宗又要干什么,可千万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听完,顾九皱了皱眉,脑海里冒出一个人来。
吴狱卒。
顾九道:“那男子是何时来的?又何时离开?”
小娘子想了想:“应该是戌时来,亥时初走的。”
问完话之后,顾九并未着急回县城。
她问道:“吴知州还在畿县吗?”
“已经走了,”衙役回道,“今日午时动的身,那会儿您刚好去了凤凰山。”
在河南府所辖的县中,畿县距其最近,即便是算上雨势,按照这个时间,吴家父子在戌时左右时也应该早到了河南府,那吴狱卒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九问:“那他儿子走没走?”
衙役道:“一同走了。”
顾九望了望四周黑沉的夜色,沉思片刻。
吴狱卒有可能会杀死陈县尉吗?
尸体生前所遭受的凌虐,的确符合那个疯子的行为,可理由上行不通。
陈县尉是朝廷官员,若真是他杀的,一旦事情败露,别说他爹是知州了,就算是河南知府也救不了他。
而如今又是特殊时期,西京已有四起命案,到处人心惶惶的,即便是有仇有怨,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选择在这个紧要关头顶风作案。
至于原因很简单。
此些命案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先后派了大理寺少卿和新任提刑官来西京查案,在此时杀人,一旦被查出来,很容易便与那四起命案扯上关系,继而被愁得头大如斗的官府、被惶恐不安的百姓推至风口浪尖上。万一再倒霉点,遇上官府想草草结案,便恰好成了送上门的替罪羊。
对啊。
替罪羊!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忽然想到了昨日吴家父子来找她时的场景。
那会儿她恰好正与楚安和高方清说着自己的推测,有没有可能被吴狱卒听到了一些?
他若是据此推测去杀了一个有罪之人,待衙门查出陈县尉生前所做的恶事,这条人命不就恰好落到凶手的头上了。
顾九紧抿着唇角,脸色难看至极,冷声道:“带我去吴知州下榻的地方。”
闻此,楚安吃惊道:“你当真怀疑此事与吴狱卒有关?”
他听了那小娘子的描述,也猜出了那个登门拜访的男子很可能就是吴狱卒。
顾九道:“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我都要去找他问话。”
她所负责的就是确定第二种可能的真伪。
几人赶回县城,顾九在城门停下,询问守城兵晚间有没有见过陈县尉。
其中一人道:“陈县尉天黑之前出了城,此后便没再瞧见了。”
这些都是陈县尉手底下的人,除非刻意遮掩,否则陈县尉进出城门的情况,他们应是有所印象。
顾九忖了忖,转身看向楚安:“你再去趟那间别院,带着几个人把附近的树林搜个遍。”
如果吴狱卒真的动了杀心,应该是在陈县尉送他离开时下的手。陈县尉是武将出身,吴狱卒那副半死不活的小身板,若想要迅速制服他,定会从背后偷袭。
至于之后吴狱卒是选择把人弄到城内折磨,还是就在那附近动手,暂且不清楚。不过,陈县尉失去意识时所处的位置应该离别院不近不远。
若是太近,则有可能会让别院的人发现。
而陈县尉既然与那小娘子说了那番话,想必对吴狱卒那个疯子应是有所警惕,所以若是走得太远,则很可能会惹陈县尉生疑,而且后续把人弄进城也不方便。
衙役领着顾九在一处邸店停下。
听见哐哐的敲门声,掌柜赶紧披了件外衫,开了门。他看到店外站着好几个人,其中还有衙门的人,困意顿时消散。
掌柜不由紧张起来:“官爷们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吩咐?”
顾九直接道:“吴知州和他儿子现在可还在此?”
掌柜一头雾水,苦着脸道:“小人可不知道知州长了副什么模样,即便他在小店住下了,小人也识不得啊。”
顾九形容两人的模样:“一对父子,儿子应该在弱冠左右,面色如纸,整个人看起来病蔫蔫的,他们身边应该会带着随从,昨日入店,今日午时离开的。”
掌柜立马想起来了,忙不迭地点头:“在!在!”
顾九蹙眉:“他们又回来了?”
“没错,”掌柜领着他们上了楼,“天刚黑不久,那个老的——不不不,知州又来了小店,说是忘了东西。但他们走后,店里的伙计便收拾了房间,并未瞧见他们遗落了什么东西。小人如是说了,但知州没信,说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晚。”
“恰好他们原先住的房间还没让旁人占了,”掌柜道,“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顾九道:“吴知州返回店里时,你可看见他儿子吗?”
掌柜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小人并未见着那郎君。”
闻言,顾九脚步一顿。
而掌柜也停了步:“就是这了。”
他指着相邻的两间房:“左边的是吴知州,右边的是他儿子。”
顾九给流衡使了个眼色,让他守在吴狱卒门前,然后叩响了左边的房门:“吴知州。”
从房内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吴知州面露惊讶:“顾公事,您怎么来了?”
顾九笑了笑:“找你儿子。”
吴知州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衫:“这个时辰,顾公事来寻犬子可是有何要紧事?”
顾九心中冷晒。
老泥鳅,还挺会装。
她淡声道:“动手。”
流衡当即踹门而入,房内漆黑一片,但凭着里面所发出的声响,少年很快便找到了床榻的位置,将人揪了出来,顺带堵住他的嘴。
吴知州大惊失色:“顾公事,您这是什么意思?”
顾九不答反问:“吴知州今日午时便动身离开了畿县,按理说该是早就到了河南府。也不知道吴知州到底是丢了什么宝贝,值得你冒着大雨,亲自返回畿县来取。”
她顿了顿,冷冷地瞥了眼被流衡擒住的疯子,皮笑肉不笑道:“还特地带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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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神降于莘16
“酸不溜秋。”
“也不是什么宝贝, 是故友送的一枚玉佩,”吴知州道,“我们今日出了城门没多久, 便下了大雨,没想到车夫又走错了路, 耽搁了不少时间, 所以没能赶回河南府。后来半路我又发现玉佩不见了,便以为落在了下榻的邸店, 这才匆匆折返回来。”
吴知州语气自然:“可惜没能找到。”
“这般说的话,吴狱卒应是与你同行的了,”顾九没什么表情,“既然如此,为何掌柜却说你回来时,未见到令郎的人?而现在, 他却又出现在这里。”
吴知州道:“我们返回县城后,犬子去买了些吃食, 所以掌柜才没瞧见他人。”
顾九指着吴狱卒,问道:“掌柜的,这人是何时从外面回来的?”
“这”掌柜苦思片刻, 犹豫道,“小人并未看到他回来。”
若不是这位少年郎把人揪出来,他还以为那房间是空的。
闻言,吴知州叹道:“邸店人来人往的,可能是掌柜没能瞧见罢了。”
顾九扯了扯嘴角:“是吗?”
一语未了,她直接抬步进了吴狱卒住的房间, 命人掌灯。后窗棂大开, 窗台边缘干干净净, 连一滴水也没有。
顾九往下面瞧了眼,吩咐衙役下楼查看墙壁上可有鞋印或者泥污,不一会儿,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燃起一抹烛光,映亮了衙役脚底下那片草地。
衙役仔细检查了半响,摇头道:“顾公事,墙面和墙底都很干净。”
顾九道:“其他房间下面呢?”
衙役又看了看,答道:“墙底都有些泥污。”
顾九了然。
她走出房间,停在吴知州面前:“你知道我为何三更半夜带人来此寻你儿子吗?”
“不知,”吴知州讪笑一声,“但顾公事定然是有旁的要紧事需要犬子配合,总不能是故意来此寻他不痛快的。”
“你也不用绵里藏针,”顾九淡淡道,“我今夜前来,是因为在子时左右,有人将一具尸体抛至街边,而经过我们调查,那人临死前便与你儿子呆在一处过。”
吴知州满脸惊愕:“顾公事,你这意思是怀疑人是他杀的?”
顾九坦然道:“是。”
“不可能!”吴知州当即否认,“我儿他戌时便回来了,一直呆在房中未曾出去过,怎么可能杀人抛尸呢!”
他面色不善:“纵使你是朝廷派来此处查案的,也不能光凭一张嘴便将这杀人的罪名随意扣在旁人头上。”
顾九料到这老泥鳅不会松口,她也不恼,只笑了笑:“你说你儿子是戌时回来的,那具体是戌时几刻?”
吴知州看了眼被堵住口的儿子,嘴唇蠕动两下:“我哪里记得这么清楚。”
顾九点了点头:“看来你们父子二人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商量好如何说。”
她示意流衡拿掉吴狱卒嘴里的白布,“既然你爹记得不清楚,那便由你亲自说。”
吴狱卒原本就苍白无色的脸,此时更是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瘆人,他死死地盯着顾九,眼底冒出的狠意像是恨不得立马将她碎尸万断。
顾九道:“你若不说,我便只当你做贼心虚,即可便关押至牢狱。”
吴狱卒咬着牙,硬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亥时二刻。”
“吴知州可听清楚了,”顾九道,“你这好大儿说他是亥时才回来的。”
她料定这个疯子不敢在此问题上撒谎。因为吴狱卒清楚,衙门的人既然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应是已经得知他去城外找过陈县尉。别院里那么多双眼睛,他若是敢撒谎,便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这两段时间相隔又不远,”吴知州干笑一声,“应是我老糊涂,记错了。”
顾九没理会,继续瞧着吴狱卒,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你今夜为何要去城外找陈县尉?用罢晚饭后,你与陈县尉是在何处分开的?可知道他之后又去了哪儿?”
吴知州脸色骤然一变。
顾九眉梢微挑,有些吃惊。
在这之前,她从未提过死的人是陈县尉,而如今吴知州这副模样,显然是并不知情。
她隐隐明白了过来,无声地笑了笑,眼神讥讽。
这个人只是疯,却是个没脑子的。
而铡刀现在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吴狱卒纵然再不愿,也必须答话。
“朋友之间吃个饭不是很正常吗?”吴狱卒道,“我们从别院出来后,没走几步,他便回去了。”
他语气淬着阴冷的毒:“难道就凭我与他吃了顿饭,他的死就一定与我有关?!”
顾九不回答,淡声道:“我来替你们父子两人理一理你们口中的经过。”
“你们今日午时离开畿县,因大雨和走错路,所以耽误了时辰,没能回到河南府,然后半路又发现玉佩丢了,折返回邸店来寻,彼时天刚黑不久。”
“你爹回了邸店,你却去找陈县尉吃饭,待亥时初离开,亥时二刻重新回到邸店,此后便没再出去过。”
顾九看着他们,唇瓣动了动:“是与不是?”
吴狱卒略一迟疑,点头:“是。”
顾九却笑:“那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经过,左右今夜各位注定难眠,便随便听一听吧。”
顾九也不管他们乐不乐意,直接道:“你们午时出了县城,或许的确是因为大雨和走错路,耽搁了时辰,又或是已经到了河南府,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中途吴狱卒离开了。”
“然后他又回到了畿县,”顾九看向吴知州,“而你虽是知道此事,但却不知他去了哪儿。”
顾九继续道:“陈县尉在外面养了美人,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吴狱卒你应该也是知道他近些时候多去别院留宿,故而去了那儿。待你们酒足饭饱后,陈县尉便送你离开,你却趁此机会将他——迷晕?”
吴狱卒紧绷着脸,消瘦的面颊深深凹陷,像一只裹了层薄皮的骷髅。
“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这小身板还不够陈县尉一拳揍的。”
顾九和善地笑了笑,无视吴狱卒愈来愈阴沉的脸色,接着道:“你怕他醒来挣扎,所以便将其捆在树上,用事先准备好的金属工具,一点一点敲碎他全身的骨头。”
“你应该是很享受那个过程吧?”顾九微微俯下身,与他对视,“尤其是当陈县尉恢复了意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挣扎给你带了莫大的欢愉,特别满足了你那变态的施虐欲。”
“后来陈县尉挣脱掉了束缚,想要跑,但是因为骨头碎裂,他几乎与一个废人无异。你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然后猛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狠狠地用力,看着他拼命挣扎,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任你宰割。”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令人亢奋的画面,吴狱卒嘴角开始忍不住抽搐起来。
“够了!”吴知州忽然怒道,“顾公事,你莫要再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儿回来后便一直都在房中,杀人和抛尸都与他毫无关系,你若是再这般造谣,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恳求官家治你的罪!”
“别急啊,”顾九弯了弯眸,眼底却没多少感情,“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杀死陈县尉之后,便等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抛至街上,然后快速逃至这里,翻窗而入。你本想先躲在这里凑合一夜,待次日一早,便即刻偷偷地回河南府。这样一来,哪怕是有人发现了尸体,也不会来此处寻你。因为在旁人眼中,你们父子两人已经今日午时便已经离开了畿县,但你没想到你爹竟然也回来了。”
“你爹深知你的秉性,意识到你可能回来要干些什么事情,怕你再被我揪住小辫子,所以才急匆匆地也赶了回来,并借口在邸店丢了玉佩,故而再次订下那两间房,好为你的行踪打掩护。”
“你爹肯定会问你干了什么,可能你说了,也可能没有说,但你肯定没提过陈县尉的名字,”顾九望了眼吴狱卒的房间,“那墙面和墙角的泥污应该是你爹清理的吧,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爹好歹是个知州,怎得生了你这般的蠢货呢。”
“至于为何对陈县尉起了杀心……是那日偷听到我关于那四起命案的推测吧?”顾九声音淡淡,却是笃定道,“你知道陈县尉做过恶事,所以便想杀了他,这般,刚好应证了我的推测,也刚好把这条人命甩到凶手头上。”
吴狱卒不说话。
顾九直起身,睥睨着他:“所以我才说你蠢,偷听别人讲话至少要听全吧,只听了个大概就敢据此杀人,你当朝廷派来西京查案的都是些废物吗!”
吴狱卒垂下头,浑身颤抖,喉咙里溢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像是一群耗子从逼仄幽暗的洞穴中蜂拥而出时,所发出的吱吱怪叫。
顾九蹙起眉。
“好精彩的故事,可惜啊,缺少证据呢,”吴狱卒咧了咧嘴,“只编个故事就敢据此随意给人扣上罪名,你们是废物吗?”
“不见棺材不落泪,”顾九冷下脸,“带回衙门。”
“谁敢!”
吴知州挡住他们:“顾公事,我已经说了,我儿一直都在房中,至于你说的墙面,就算是有人刻意清理了,无凭无据的,又怎能一口咬定是我们做贼心虚!”
顾九抬了抬眼皮,语气淡漠:“吴知州,我和高少卿今日之所以能碰巧在街上遇到陈县尉的尸体,是因为我们二人去了趟巩县。”
吴知州道:“什么意思?”
“我们查到这四起命案可能与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而陈县尉当年恰好也随了军,”顾九道,“结果,我们刚查到这里,还不待详问陈县尉,他却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不怀疑令郎与这四起命案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啊。”
这话自然是吓吓这个老泥鳅的,他儿子是个没有脑子的疯子,若凶手是他,早就被抓了,又怎么可能拖至今日。
然而吴知州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讶一般,他身子晃了晃,眼底尽是震惊和恐惧。
顾九顿时警惕起来,她抿唇:“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西征。”
“你不要扯开话题,”吴知州回了神,竭力掩饰住慌乱,“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要敢把我儿带走,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只求官家还我一个公道!”
顾九捻搓着手指,盯着他看了半响,神情寡淡。
“我可以不带走他,但你儿子毕竟在陈县尉死之前与他独处过,”顾九道,“陈县尉又是朝廷官员,此事需得慎重,是以,在未彻底洗清你儿子身上的嫌疑前,你们父子二人,都不可以离开畿县。”
她眉眼平静:“否则,我就只当你们做贼心虚。”
吴知州涨红了脸:“你这是软禁!”
顾九置若罔闻,继续道:“还有,二十年前西征的军队中是否有你,我只需修书一封,寄往汴京,便能从枢密院调来你的军籍,到时候,你再嘴硬都是没有用的。”
吴知州脸色僵硬。
“若凶手真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旧事才杀的人,你要是将你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便是立了大功。”
顾九压低了声音:“说不准,我一高兴,就把你儿子从此案中摘了出去。”
一语尽,顾九眨了眨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吴知州休息了,今日一直来回赶路,想必是累得紧,好好休息吧。”
顾九下了楼,正对上楚安的视线。
他倚着门框,英眉挑起:“我怎么发现,你这做派怎么和长赢越来越像了呢。”
顾九从他身边路过,闻此,微微一愣。
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真是如此。
她弯了弯明眸,离开邸店:“可能这就是——”
传说中的夫妻相吧。
楚安追了上来,还以为是自己没听见,追问道:“什么?”
顾九却立马将话题拉回正事上:“让你干的活干完了吗,净瞎问。”
楚安收敛了打趣她的心思,点点头:“找到了,就在城外。”
顾九拍了两下额头,醒了醒困,便吩咐身边的衙役去传话,让那些在城内四处搜寻的人回去休息,她则带着楚安和流衡再次出了县城。
别院不远处的树林里,两簇火焰点燃了黑夜。
顾九俯下身,凑近去看那棵树,有好几块树皮被扒了去,看着像是一块块癣。
她打了个响指,眉梢一挑:“来吧。”
楚安满脸茫然:“干什么?”
“你和陈县尉个头差不多,”顾九直起身的一瞬间,听到骨头摩擦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你背对着这棵树,我瞧瞧是不是它。”
楚安不满道:“你那什么眼神啊,我比他高好不好。”
顾九顺着毛撸,从他手里接过火把:“行,那你就蹲下些。”
楚安照做,两只胳膊绕着树身背了过去,十指能够相互触碰。手背所处的位置,也刚好能和被挖掉的树皮贴合。
顾九道:“就是这个。”
陈县尉那满身的伤,必定溅了血。那会儿正值滂沱大雨,地上的血迹很难留存,但残留在树皮上的可不一样。
枝叶繁茂,可做遮挡,再加上树皮粗糙不平,若是血滴溅进一些细小的裂缝中,便不容易被雨水冲刷掉。
所以吴狱卒才把这些树皮揭掉。
顾九冷笑:“欲盖弥彰。”
回到驿馆时,已是四更天。
顾九趴在书案小眯了会儿,刚问流衡要走沈时砚寄来的信,正准备拆开来看,却见高方清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两本蓝皮账簿。
顾九道:“贪污?”
高方清把东西交给她:“不止。”
顾九随手翻开看了看,那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仿佛成了精,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铺天盖地砸了过来。
她捏了捏眉心,又把账簿合上:“还是你直接说与我听吧,我晕算术。”
高方清倒是惊讶:“我还以为顾公事无所不能。”
“做人就要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足,”顾九道,“我也只是比寻常人聪明了些,但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无所不能的是沈时砚。
高方清道:“顾公事自谦都比旁人独特了些。”
顾九道:“哪里哪里。”
高方清说了正事:“贪污受贿这事便不再多言了,这天底下凡是当官的,多少都会捞些油水。”
顾九见缝插针:“王爷便不会。”
高方清难得生了些郁闷,他仔细瞧着她:“顾公事,你可还需要我继续说了?”
顾九立马双手平摊,恭敬道:“高少卿,您请。”
高方清道:“严刑逼供、徇情枉法其中最严重的罪行是倒卖兵器。”
顿了顿,他道:“就以我查到的为算,凡与陈县尉结怨的多是寻常百姓,我也去走访了些,但都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顾九点点头:“当然查不到,人不是那个凶手杀的。”
高方清愣了下:“你查出是谁了?”
听他这么一问,顾九反倒有些迟疑,她犹豫了会儿:“应该是吴狱卒,就是吴知州那个小儿子。”
高方清皱了下眉:“他与陈县尉有仇?”
“没有,”顾九道,“但那人听到了我们之前对凶手意图的推测。”
高方清也听说了那日在牢狱里所发生的事情,闻此,便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道:“只是因此?”
顾九道:“除了满足他自己那变态的施虐欲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说到这事,她便想起了今夜的另一事。
西征。
顾九闭上眼,无声喃喃。
那老泥鳅到底是因信了她那番吓唬人的话,才如此惊慌,还是因为她提到了“西征”。
高方清见她眉头拢起,似有疑惑,便出声问道:“可是想到别的什么了?”
顾九抬了抬眼皮,缓缓摇头。
她静了会儿,看他:“二十年前灵州城战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高方清沉默一霎:“你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顾九感到他这话问得十分奇怪:“今日我们查的不就与此有关吗?”
高方清却道:“我们查的不是西征吗?”
顾九一头雾水,反问道:“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高方清笑了笑,“西征共有十次战役,而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次。”
顾九噎住。
倒是也有道理。
提到灵州战败,不免就想到了沈家人尽数战死沙场的事情,顾九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只道:“吴知州当年是不是也在西征的军队中?”
高方清道:“此事你应该问他本人,或是给宁王写信,让他去枢密院调来吴知州的军籍。”
顾九无语。
她能不知道?
高方清回去休息后,顾九他们也回了邸店。
虽然此时已经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但她还是秉持着能多睡一会儿就绝不睁着眼的原则,飞奔至自己的房间。
房内,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顾九摸了摸瓷碟,还是温的。
本来她也没感觉有多饿,但是闻到那些菜香,还是忍不住吃了些。
顺便看了沈时砚寄来的信。
如她之前所猜的那般,当年买走流衡的人就是沈时砚,而当时也确实与秦行知所讲述的那般,白羊和流衡是从灵州城逃出来的西夏人。
顾九视线落到最后一句时,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能与你共撑一把伞的人,会永远是我,不想他人也有这个荣幸。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单独和陌生男子呆在一处,我会担心。”
顾九唇角微微翘起,言简意赅地点评:“酸不溜秋。”
她去了书案,找来纸笔,认真回信。
只有三个字。
听你的
顾九这夜睡得沉沉,也睡得短暂。
天一亮,楼底下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鼓噪。
顾九刚洗漱完,隐隐听到这僵持不下的闹声中有自己的名字。
她开了门,站在二楼勾阑处。
楼底下,楚安和流衡,以及那两个伙计将吴知州和他带来的人团团围住。吴知州怒火冲天,手里还握了一把利刀,大声斥骂她卑鄙无耻,仗势欺人。
顾九这会儿困意还浓,撑着下巴,眼皮子上下打架:“我在这呢。”
楼底闹声骤然停下,吴知州抬头望着她,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顾九伸了个懒腰,微眯着眼:“吴知州,这一大清早的,您不好好陪你那宝贝儿子吃早饭,来这里骂街,是不是不太好啊。”
吴知州抬起刀,指着顾九:“顾公事,我昨晚便说了,你既然说我儿子杀了人,就要拿出证据来!做什么把他偷偷绑走?!”
“真是好笑啊,”吴知州冷笑道,“前两日你还与我说什么‘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算怎么一回事!”
顾九听得一头雾水,蹙起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我把你儿子偷偷绑走?”
她淡淡道:“再说了,我若真想把他带走,犯得着偷偷摸摸?昨夜不过是顾忌你是长辈,故而没有与你硬着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怕你吧?”
“你莫要再与我装糊涂!”吴知州恼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你把我儿子绑走,那他为何不见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留下的?”
“你想用我儿子威胁我,逼我承认他杀了人,”吴知州道,“你做梦!做梦!”
顾九只觉得奇怪,她下了楼,拆开那封信来看,神情几变。
信中写道:
“若想救你儿子,便将他所有的罪行亲自告知于顾九,卯时三刻为最后期限。如若不然,就等着替他收尸。”
吴知州见她没说话,只当顾九是心虚了:“这才是证据!”
顾九拢起长眉:“这既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让人写的。”
吴知州哪里肯相信她:“你以为你不承认就行了?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做。”
顾九感到莫名其妙:“你儿子做了多少恶事,你自己心底不清楚?与他有仇有怨的人应是不在少数,你单单寻我做什么?”
一语未了,她缓了缓语气:“吴知州,我不与你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争执,你自己好好想想。”
话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人没的?”
吴知州讥讽道:“你不清楚?”
顾九:“”
她转身便要上楼:“现在应是离卯时三刻没多少时间了,你若想是替你儿子收尸,便继续在这撒野吧。”
吴知州立马怕了:“真不是你?”
顾九假笑道:“你还要我说几遍?”
吴知州冷静了会儿,沉声道:“卯时。”
顾九停住脚:“房间里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封信?”
吴知州点头。
顾九忖了忖,问道:“现在离卯时三刻还剩多少时间?”
邸店中的伙计道:“应该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
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吴狱卒,难于上青天。
顾九看向吴知州:“选择权在你。”
吴知州不善道:“你什么意思?”
顾九道:“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找到你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唯一比较保险的方法,就是按照这人说的做。”
吴知州立即跳脚:“还说不是你!”
顾九烦躁道:“你爱信不信。”
她把信扔在旁边的桌案上:“你若是信不过我,我任你调查,但是若因此耽搁了时间,导致你儿子被害死,这笔帐,你可别落在我头上。”
说罢,顾九让人拿来一炷香,折半点燃:“一刻钟。”
吴知州怎么敢以他儿子的性命来冒险,铁青着脸,沉思半响,终于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他嘴唇蠕动着,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陈述着吴狱卒的罪行:“他……虐杀仆役。”
顾九既不说话,也不去质疑,坐在桌案旁,悠闲地看着吴知州。
然而殊不知,她搁置于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是谁?
吴狱卒的仇人?
不知为何,她心底升起非常强烈的不安感。
吴知州盯着那半根燃得正旺的香,神情紧绷:“虐杀……囚犯。”
顾九点了点桌案,提醒他:“别忘了昨晚的事情。”
吴知州却迟迟没再开口。
谋杀朝廷官员,必定是死罪一条,甚至还会牵连一整个家族。
半炷香,越来越短。
顾九紧抿着唇角。
她是希望吴狱卒能罪有应得,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香还剩一寸时,顾九怒道:“你是要你儿子死吗?!”
“哐当”一声,吴知州手里的刀掉在地上,胳膊发颤。
“他还杀了……陈县尉。”
与此同时,那半炷香彻底燃尽。
然而,还不等顾九悬在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去,一道凌厉风声袭来,流衡反应极快,当即拔剑,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铿锵,刺入耳内。
顾九忍不住蹙起眉。
流衡想要出去查看情况,顾九却叫住他:“那人既然敢来,想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捡起地上的箭矢,楚安看了眼,沉声道:“应该是□□。”
寻常弓箭所用箭矢要比这个长得多。
顾九解开绑在上面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字:审判。
顾九顿时宛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寒意蔓延至骨骸,穿心而过。
而吴知州一把夺过纸条,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照他说的做了吗?我儿子呢?”
顾九沉默一霎,慢声道:“绑走你儿子的人,是这四起命案的凶手。”
吴知州当即愣在原地,面上血色全无:“他他抓走我儿子做什么?”
顾九缓缓吐字:“审判。”
审判他的罪行。
顾九死死地攥紧拳头,浑身紧绷。
她明白过来了凶手此举究竟是何意。
那人是在告诉她,律法制裁不了罪恶,只有他能。
那他又代表谁呢?
顾九想到了那四个人的死。
他代表另一种罪恶。
以恶制恶。
以暴制暴。
这就是他想要说的话,也是他口中的审判。
顾九倏地站起了身,望向外面的天色。
已是天光大亮。
她心中不安,忙问楚安:“我派去凤凰山盯梢的人还没回来吗?”
楚安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应该是回了衙门,或是在驿馆等着呢。”
他顿了顿:“你别着急,我去瞧瞧。”
楚安走后,顾九便又将视线落到吴知州身上,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多岁,眉眼间尽是沧桑和疲倦。
还有担忧和恐惧。
顾九抿了抿唇:“吴知州,我们进去说话。”
待他们上了楼,顾九让流衡在房间外面守着。
吴知州有气无力道:“你还想干什么?”
吴狱卒落到那个凶手手里,肯定是凶多吉少,而眼下衙门还没查到那人的身份,想要救回他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九看他:“或许还有机会救你儿子。”
吴知州冷笑一声:“你们至今连凶手的脸都没瞧见过,还怎么救?”
顾九不理会他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你可见过四名死者中的弘敏和尚?”
吴知州神情微变:“见过。”
起初各个县衙查不出凶手,这命案自然就交到了河南府,等河南府查得也是毫无头绪后,这才上报给大理寺。
顾九看他:“那你认识他吗?或者说,你见过他吗?”
吴知州却避而不答:“你问这些做什么?又与我儿子没什么关系。”
顾九道:“但这可能与凶手有关系。”
吴知州愣住。
顾九提醒他:“想想你儿子。”
过了好半响,吴知州才缓缓回过神,慢吞吞道:“认识。”
顾九神色一凛:“是不是二十年前参与过西征的将士?”
吴知州道:“是。”
顾九道:“这么说,你也是了?”
“是。”
默了会儿,顾九才问道:“所以二十年前的西征中,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情?”
结合凶手的行为和意图,顾九试探性地问:“比如说,有人犯了军法,却没有被惩罚?”
吴知州却是矢口否认。
他道:“军队中有人触犯军法,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时隔二十年了,我又怎么能事事记得清楚。”
顾九察觉出吴知州对于此事的抗拒,她抿了抿唇,决定换一种问法:“那你听过‘秦行知’这个名字吗?”
吴知州摇头:“没听过。”
顾九不死心:“秦姓的人呢?”
吴知州怔了怔,却是反问道:“你既然问我西征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当年率领援军的将军姓秦吗?”
这次轮到顾九愣住了。
她唇瓣动了动,似是觉得此事出乎意料,但不知道因何原因,又觉得在意料之内。
“我不清楚,”顾九想起了秦行知之前的话,问道,“那秦将军是西京洛阳人?”
吴知州道:“是。”
此事但凡稍一打听,便能知道。
顾九拢起长眉:“他当年获斩一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吴知州叹了口气,只道:“当年率领援军的人是他,援军没能赶到灵州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还能有何隐情?”
顾九道:“那你可知道秦将军有没有后人?”
吴知州原本想要摇头,但又想到了什么,终还是点头。
他略一迟疑道:“但至于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就真的不清楚了。”
当年秦理——也就是秦将军,他因支援不力获斩之后,却仍是没能扼制住百姓们的怒火。秦理死后,人们纷纷将矛头对准了他的家人。
自此,秦家在西京,便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报个平安,人还在,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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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神降于莘17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民愤难填, 曾经与秦家交好的世族选择作壁上观,一夜之间,偌大的家族分崩离析, 死的死,逃的逃, 只有秦理的妻子唐氏仍固执地留在西京。但由于百姓们的驱逐, 唐氏不得已跑到离河南府相距很近的畿县居住。
而彼时,她已经身怀六甲
顾九道:“那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吴知州满脸荒唐:“此事我怎么清楚。”
那会儿谁敢去管他们家的事, 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生怕惹了一身的祸端。
顾九又问:“那后来呢?”
吴知州摇头:“不知所踪。”
顾九敛眸沉思,半响,她道:“那二十年前秦家的府邸在何处?”
“秦理获罪的时候,便被抄了家,”吴知州道, “现在那地方盖了一家酒楼。”
顾九起身要走,吴知州连忙拦住她, 紧张道:“顾公事,那我儿——”
顾九打断他:“说实话,那种疯子在我眼里早就罪该万死。”
吴知州面色白了白。
“但我觉得, 至少在律法还存在的情况下,他不应该被另一个疯子杀死。”
顾九抬步离开
驿馆院内,楚安和高方清并肩而战,前者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手中紧握弯刀,指节凸出, 像是一张蓄势待发的强弩。
仵作检查完尸体后, 禀道:“除了脖子上的刀痕, 别无他伤。”
高方清耷拉着眼尾,一副没睡好的模样:“一刀封喉?”
仵作回道:“是。”
一语未了,顾九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时,脚步僵住。
楚安走过来,下意识看了眼流衡。
少年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睛中,满是无措和茫然。
顾九缓了缓神,想到另一件事:“派去盯秦行知的人呢?”
一个衙役小跑过来:“是小人。”
不待顾九发问,衙役已是禀道:“秦行知昨晚一直呆在家中,直待今日卯时才离开。”
顾九皱了下眉:“他去了哪儿?”
衙役难言道:“跟丢了。”
顾九摆了摆手,也没追究这件事。她看着楚安,猜道:“白羊不见了?”
楚安点头,回头望了眼那具尸体:“我赶到时,尸身已经僵硬了,估摸着死了有三四个时辰,应是昨夜他又回凤凰山继续盯稍时出现的意外。”
楚安来驿馆和县衙没寻到人,便立马赶去凤凰山,结果却发现本应该老实呆在神女庙的少年不见了,而他们派去盯梢的人死在了距离神女庙不足百尺的灌丛中。
出了人命,顾九便也顾不及流衡的心情,直接问:“现在张贴通缉令没?”
楚安道:“已经让人去做了。”
顾九站在原地默了会儿,看向高方清:“这里交给你了,我要去秦行知那儿一趟。”
安排下去后,顾九脚下生风,楚安和流衡阔步追上。到了地方,但见那院门虚掩着,顾九直接走了进去,一抬眼,恰和秦行知对上视线。
秦行知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手里拿了一本泛黄的医书,见他们来,便合上书册,慢慢起身。
秦行知和善地笑了笑:“顾娘子,可是来还伞的?”
他顿了顿,视线落到她那垂在身侧的双手,空空如也。
顾九倒是忘了这茬,闻此,便从钱袋掏出半贯钱来,扔给他。
秦行知道:“用不了这么多。”
顾九淡淡道:“剩下的,我想向秦郎中买盏茶吃。”
秦行知收入袖中,笑道:“也好。”
说罢,便引着三人进堂屋坐下,桌案上已经摆了几碟茶点。
顾九看他:“秦郎中这是一早便预料到我们会来?”
秦行知给他们斟茶:“顾娘子说是,那便是。”
顾九道:“这个时辰,秦郎中不应该去神女庙给白羊送早饭吗?这会儿怎么有闲心在院中看书?”
“昨晚给白羊送晚饭回来时,被风刮坏了纸伞,淋了一路的雨,”秦行知不紧不慢道,“今日身体抱恙,便想等会儿再去。没曾想,顾娘子和楚郎君却来了。”
“来者即是客,”秦行知笑笑,“总不能将你们赶出去吧?”
“那倒是好巧,”顾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恰好今日白羊不见了。”
秦行知面露惊愕:“怎么回事?”
“这些年是你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彼此应是了解得很,”顾九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秦郎中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目不能视,若是没人暗中帮助,怕是连下山都是个问题。”
“可偏偏他不见了,衙门的人搜遍了整座凤凰山,愣是没找到他的人,”顾九道,“而神女庙也无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白羊平日用来走路的那根盲竿也不见了,所以,据此种种,白羊应不是被人强行带走的,而是自愿离开。”
顾九慢慢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眉眼平静:“我原来还以为是秦郎中将他带走了,故而便来此处寻人,现在看来——”
她扫过房内,淡淡道:“白羊似乎也不在这里。”
“此言差矣,”秦行知言语诚恳,“我虽为他医治眼睛,但这孩子心底只记挂着你身边这位小护卫,以及他的神女。所以我们二人平日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实在算不上十分了解。”
顾九看着他这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心底生了丝烦躁。
她明白,秦行知根本不惧她的怀疑,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番话。
看似是想把自己与白羊失踪这件事情摘干净,只怕心中所想的却是与之相反。
欲盖弥彰,才会更加惹人怀疑。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顾九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索性将一切都摊开了说:“我之前怀疑你与白羊和西京这四起命案有关系,便派人去暗中监视你们二人,而今日,负责盯梢神女庙的衙役却被人割了喉。”
“白羊也在这时候不见了,”顾九眸色冷了两分,“人是不是他杀的,我暂且不轻易下结论,但是,他是除了你之外最大的嫌疑人。”
秦行知神情自然,语气甚至带了些无辜:“既然顾娘子让人监视我,应该明白我昨夜并未从家中离开过。”
顾九冷笑一声:“秦郎中还真是一点也不惊讶。”
“倒不是不惊讶,只是早已知道了此事罢了,”秦行知悠闲抿茶,“我这人天生就比旁人的警惕心强了些,顾娘子派来的人又有些可爱,察觉到被人监督,于我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他顿了顿,只一笑:“我问心无愧,自然也就不怕顾娘子怀疑。”
“行,那我就公事公办,”顾九屈指叩了叩桌案,直接问道,“除你之外,白羊还与谁走得较近些?”
秦行知笑:“我知道的人中只有你的小护卫。”
流衡紧绷着脸,不言一语。
“不可能,”顾九道,“若是没人帮他,他一个瞎子,怎么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凤凰山?”
说到这,她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了身。
顾九蹙起眉:“白羊的眼睛到底能不能看得见?”
“我应该与顾娘子说过两三次了,”秦行知坦然道,“他现在的确看不见。”
顾九单手摁响了拇指,短暂且清脆的声音给了她一丝想法。
她敏觉道:“什么叫现在?”
秦行知微微一笑,却是不答。
他也站起了身:“白羊不见这事我确实帮不了顾娘子,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我便不送了。”
顾九定定地看着他,半响,淡淡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和秦郎中打听一下。”
“不知秦郎中认不认识秦理,”她道,“便是二十年前因支援不力获罪的那位将军。”
话落,空气陡然安静下来。
秦行知虽是神色未变,但却是没立即开口答话。
过了会儿,他才慢慢道:“我也仅仅是听说过这个人,毕竟秦将军被斩首时,我还尚未出世,连面都没见过,又怎能谈得上认识呢?”
尚未出世。
秦理获斩时,他妻子唐氏那腹中的孩儿也尚未出世。
而如今秦行知这番话,是在变相向他们承认自己可能与秦家有关系?
这样想着,顾九便直接问了出来。
她现在耐心告罄。
闻此,秦行知笑出了声:“我们两人都姓秦,这应该算是一种关系吧。”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话,但若仔细深究起来,其实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顾九咬了咬后槽牙。
就算她疑心秦行知这人有问题,但那也只是怀疑。还有他究竟是不是秦理和唐氏的孩子这件事,目前来说,仍是个未解的谜团。
她甚至连当年唐氏腹中胎儿是男是女都还不清楚。
顾九冷静了会儿,却是扭头看向那座屏风,直径走了过去:“昨日便没机会和伯母问好,今个倒不能错过了机会。”
然而待她绕过屏风,却顿在了原地。
房内并无一人。
两侧帷幔系好,床榻上被褥整齐叠好,不见昨日她来此处时看到的背影。
这时秦郎中走了过来,叹道:“真是不巧,我母亲今日出了趟远门,顾娘子怕是要另寻机会了。”
顾九转过身,冷冷地瞧着他:“究竟是不是你?”
一句饱含多个问题的话,秦行知也只用了一句话来回答。
他将双手伸到顾九面前,语气诚恳:“顾娘子既是怀疑我,不如把我关押至牢狱,再严刑拷打一番,说不准,我便将那些罪名全认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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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神降于莘18
“有时候掩埋真相会比犯罪更可怕。”
若是换个人说这番话, 顾九只会觉得他在故意挑衅自己,而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子,神情坦然, 语气恳切,顾九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恶意。
相反, 她甚至觉得秦行知是认真的。
顾九凉凉地睨他一眼, 唇瓣无声动了动:有病。
秦行知放声大笑。
外面,黑云压城, 山雨欲来。
楚安越想越气,索性停住脚,指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恼道:“他那个样子摆明了就和此案脱不了干系!咱们真就这般任他嚣张?”
“证据呢?”顾九心底固然也有气,但比起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楚安,还算平静,“还记得黄允吧, 万一秦行知这副模样是故意迷惑我们,咱们真按照他说的那般, 二话不说把人抓到牢狱逼供,待真相大白后,却发现抓错了人, 怎么办?”
楚安噎住,缓了缓,又不解道:“如果秦行知真是秦理和唐氏的孩子,二十年前援军来迟这事也另有隐情,那他为什么要杀其他人?”
暂且不论弘敏和尚与秦理的死有无关系,至少其他三人应是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
他顿了顿, 拧眉:“总不会还真是为了他自己的审判吧?”
“肯定有这方面的原因, ”顾九沉思道, “但这绝不是其如此行为的根本。”
为何审判?
为何要与大宋律法为敌?
说到底,其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复仇”二字。
而要真是事实如他们现在所怀疑的这般,那么秦行知之所以杀了另外三人,既是为了审判他们的罪过,也是为了更好地掩盖他的罪行。
顾九眸色暗了暗,冷冷吐字:“滴水入海,藏木于林。”
一滴水若是不想被发现,那融入一望无际的大海将是它最好的选择。同理,人在什么情况下不会特别注意到一根木头,当它置身于整片森林之中的时候。
楚安听得惊骇,好半响都没缓过神来。
顾九则思忖起了如何顺着眼前这些蹊跷之处往下查的问题。
秦行知的确存有混淆视听的可能性,但吴知州应该没有理由如此做。他儿子如今尚在凶手手中,生死不明,他在忧心儿子安危之际却还对二十年前的事情有所隐瞒。
由此可见,当年秦理获斩,或者是西征这件事,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在其中。
吴知州不说,秦行知不说,她便只能从别的地方查起。
顾九思前想后,心中最稳妥的选择还是沈时砚。但偏偏此事又和沈家军战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若是直接问沈时砚本人,只怕会因此勾起他的伤心事。
楚安看她一脸纠结的模样,便问怎么了。顾九犹豫了会儿,将心中顾虑如数说出。
楚安听后,却是奇怪道:“你可以问咱爹啊。”
顾九愣了下,而后才恍然。
对啊。
楚老将军身居军营几十载,或许知道些什么。
楚安略有不满,俯下身盯着她:“顾九,你怎么回事?”
“怪我怪我,”顾九连忙道,拍了拍他的臂膀,“那咱们这就回驿馆写信去。”
楚安叫住她:“那秦行知这边呢?”
顾九回头望了眼:“自然是找人看着。”
想了想,她看向流衡:“秦行知这人狡猾,倘若再交给衙门那群人,我实在不太放心,这两天你先盯着他吧。”
流衡默了会儿,抱拳:“是。”
顾九和楚安回到驿馆,先是写信询问楚老将军二十年前援军将领秦理的事情,后又命人奔走西京各个县衙,吩咐其张贴白羊的画像,再增强晚间巡逻和城门进出核查的力度。
顾九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再去问问吴知州,尝试能不能从其嘴里再打探出别的事情来。但几个回合下来,但凡问到关键点的地方,这个老家伙要么说不知道,要么便将话题扯到救他儿子这件事去。
顾九生了些不耐烦,压着火缓了一会儿,只得先从别的地方入手。
顾九让人拿来秦行知与人买卖房屋的契书,她指着老人的名字:“认识他吗?”
吴知州摇头。
顾九抿了抿唇,又写出老人儿子的名字:“那他呢?”
吴知州迟疑了会儿:“认识,原是秦理的部属。”
顾九梗在胸口的气终于顺了些,她继续问道:“高少卿调查后得知,这人触犯军法被处死了,你可清楚原因?”
吴知州却道:“他又不是我的部属,我现在还记得他已是不易,又怎么可能清楚他所犯何事?”
说得有理,但她不信。
顾九不再问了,站起身:“吴知州。”
她折好契书,放入袖中,语气不咸不淡:“有时候,掩埋真相会比犯罪更可怕。”
吴知州神情僵住。
顾九淡淡地扫他一眼,转身离开。
能让一个知州对此三缄其口的事情,其所包含的秘密多半是非同寻常。
高方清刚安排好通缉令这件事,见顾九从关押吴知州的房间出来,便走了过去。
高方清问:“怎么样?还是不肯说?”
顾九点头,将那纸契书交给他:“劳烦高少卿试试能不能找到这个老人吧。”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吴知州说这老人的儿子生前乃是秦理的部属,而秦行知又花了一千贯来买那座平平无奇的宅院,这两者之间也许有什么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高方清收好契书便走了。
暮色四合之际,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而与此同时,一封从开封府寄来的信件也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顾九手上。
是楚老将军的回信。
关于秦理,楚老将军与之并不相熟,信中所写的有关于二十年前的旧事,和顾九现在所知道的事情差不多。但是,楚老将军在信中留下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址。
楚老将军说,这是秦理曾经的副将彭山,这人应该会知道些他们如今所调查的事情。
楚安视线扫到那个名字,有些怔然,下意识道:“彭公?”
顾九道:“你认识?”
楚安点头:“原来任济南府的知府,名声大着呢,治蝗护粮,平反冤案,总之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顾九道:“现在呢?”
楚安道:“好像因为前几年受了伤,便辞官了。”
楚老将军所给的地址正是济南府,但彭山具体住在哪儿并未详写。
顾九有些犹豫。
河南府在京西北路,济南府在京东东路,这两地相距算不上近。
顾九看了看昏昏沉沉的天色,就算是现在动身,即使一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的,至少要耽搁一天。
楚安从她手里抽走信件:“这事交给我就行,你安心呆在这等消息即可。”
顾九抿唇,缓缓摇头:“不行。”
楚安笑道:“怎么?你还不放心我办事?”
顾九心底非常想点头。
楚安只是长得威风了些,但他心性单纯,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实在太容易被忽悠了。
为了保护好两人之间友谊的小船,顾九只道:“放心,当然放心。”
她笑了笑:“只不过此事需得慎重,万一遇上什么牛鬼蛇神,你即使对付得过来,应是也会耽搁不少时间。眼下这种情况,咱们就是和凶手在赛跑,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无辜的人遭难?”
楚安想了想:“也是。”
两人没再磨蹭,交代好一切后,便即可动身,策马赶往目的地
丑时初,济南府。
两匹骏马疾驰于空荡荡的街道,马蹄扬起又落下,溅起层层水花。
不一会儿,顾九和楚安在州衙前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
两人一路狂奔,身上的蓑衣早已禁不住风雨的折磨,浑身湿透,好不狼狈。以至于敲门后,有衙役提灯来开门,还以为他们是寻住处的行人。
老衙役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你们从哪儿来的?”
楚安道:“河南府。”
老衙役惊讶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是如何进得了城门的?”
话音刚落,老衙役又立马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道:“两位乃是因公事而来的官差?”
老衙役抬了抬灯笼,映亮了两人的五官,看到顾九时,明显一怔:“顾顾公事?”
顾九倒还挺吃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算正常。怕是从她任职京西路提刑官的那一刻起,这消息便在朝野上下传开了。
顾九点了点头,但还是亮出了腰牌,言简意赅道:“我们来此是想打听彭公的住处。”
老衙役偷偷打量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提议道:“顾公事不如先进里面歇会儿,小人这就派人去彭府告知彭公。”
顾九道:“不用,我们只是想和彭公打听二十年前的旧事,你直接领着我们二人去往彭府即可。”
彭府就在州衙附近的居民巷中,顾九和楚安跟在衙役身后,雨势愈来愈大,三人撑着伞快步疾行,很快视线中便出现一座府邸,牌匾上写着“彭府”二字。
老衙役拍响门环,不一会儿,守门的汉子将大门开了一条缝。
两人认识,老衙役说明来意之后,汉子立即开了门,引着三人去了前厅等候。
怕他们两人等得着急,老衙役便提前解释道:“彭公前些年为了缉拿凶徒,受了重伤,差点丢掉性命!而今行动不便,所以顾公事要等一会儿了。”
顾九摆摆手:“无碍,彭公为民除害才遭此祸事,我们这些作晚辈的理应候着。若不是事态紧急,我等便也不会深夜来此叨扰。”
倒是楚安略有好奇:“我曾听说那凶徒手里共有二十七条人命?”
许是这件事勾起了老衙役的回忆,他叹了口气道:“没错,当时这个命案扑朔迷离,彭公为此耗尽心神,原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更加孱弱,不过好在最后抓到了那凶徒。”
“可饶是抓到了又能如何?那死去的二十七人也不能重新活过来,”说到此处,老衙役有些愤懑,“那凶徒估计是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被抓到后必定要遭受酷刑,便在牢狱中服毒自尽了。”
闻此,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她不免有些多想,抿了抿唇,问道:“凶手杀死他们的原因是什么?那么多条人命,是仇杀吗?”
“不是,”老衙役道,“那凶徒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一直以为自己是惩奸除恶的江湖大侠,故而他认为他所杀之人皆有过错,而他是位惩奸除恶的侠士。”
此言一出,顾九和楚安皆是愣住了。
太像了。
实在太像了。
两人相视一眼,背脊寒意肆虐。
顾九隐隐冒出个念头来。
之前楚安套过白羊的话,白羊说他是第一次来西京,和秦行知去过很多地方,每呆一段时间便又离开。
因为秦行知说过他喜爱云游,故而她当时并没在意此事。
但如果凶手如此作为真的与秦理有关,与当年西征灵州战败有关,此事会仅仅只牵连到弘敏和尚吗?若真是这般简单,那为何吴知州对其三缄其口?为何陈县尉在领着高方清去巩县看尸体时,却没有提及他与弘敏认识?
忘了?还是觉得没必要?
亦或是,因为某些原因?
顾九手心发凉,试探性地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些死者当中可有参过军的人?”
老衙役一怔,吃惊道:“顾公事怎么猜到的?”
他面露哀恸,缓缓道:“其中有六个人都曾是彭公的部属,对了,这件事顾公事也许不知道,彭公曾在军营任武德郎,后来得先皇赏识,才升任了济南知府。”
顾九还要再细问,那前去传话的汉子匆匆进来,歉意道:“顾公事,您还是回去罢。”
顾九蹙眉:“为何?”
汉子道:“我家主君身体抱恙,不便见您。”
顾九却起身:“巧了这不是,我未任提刑官前便是个郎中,我去给彭公瞧瞧。”
说着,她快速给楚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不顾汉子的阻拦,疾步赶往后院。
这个时辰人们多已歇下,因此哪处小院还亮着烛火,在浓墨夜色间格外显眼。
汉子慌忙紧追上去,抢先堵在了院门前。而后,十几个家仆手持粗棍跑来,把院门围个严实。同一时间,适才还燃着烛火的房屋眨眼便陷入了黑暗。
楚安丢伞拔刀,将顾九护在身后,眼底闪过一丝凛冽。
大雨瓢泼,无数根雨线躲进夜色中,宛若根根看不见的琴弦,紧绷又锋利。忽然间,天光一闪,震耳发聩的雷声重重地砸了下来,碎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两拨人拢在其中。
一时间,剑拔弩张。
汉子怒道:“饶你是朝廷命官,也不该私闯民宅!”
顾九紧抿着唇角,并不理会这些人的敌意,眼睛死死地锁着院门。
楚安小声道:“闯进去?”
顾九点头。
来都来了,此行必须要查到些有用的东西。
十几个人一哄而上,楚安只用刀鞘迎上。这些人的三脚猫功夫,哪里会是楚安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都被楚安收拾得倒地哀嚎。
楚安开路,顾九紧随其后。不曾想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那个老衙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从两人背后蹿了出来,扑向顾九。
顾九察觉地上多出了道黑影,反应迅速,侧身闪过,用伞面护住自己,瞬间,纸伞被人砸了个窟窿。
楚安当即便要抬腿踹过去,但又想到这人事先对他们两人的善意,便只是擒住老衙役的胳膊,快速将人制住。
雷声已经停了,但雨势仍疾,顾九和楚安彻底置身于暴雨之中。
她索性直接扔了伞,站在彭公房前喊道:“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彭公,您自任济南知府以来,治蝗护田、以宽简为政、为百姓平反冤假错案数百彭公,您是个勤政爱民、秉公执法的好官,那二十七条人命的凶杀案到底是不是如此结局,晚辈相信您心底应是明白的。”
虽是夏夜,但那落到身上的雨水钻入衣领内,潮湿又凉人。数不清的雨滴,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模糊了顾九的视线。
她继续道:“今日晚辈连夜赶来至此,所为的并非只是揪住此事,来寻您不痛快,亦或是指责您对于此案的判断。晚辈是为了河南府百姓的安宁而来。”
“自春节至今,已有四人惨死,晚辈原以为凶手只是在西京行凶,来济南府最初也仅仅是调查案件时,察觉此案可能和二十年前被斩首的秦理将军有关,而您曾是他的副将,所以想向您打听一下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然而,直到晚辈听到了有关济南府那二十七条人命的凶案,这才隐隐意识到凶手所杀之人怕不是只有河南府的四条人命,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怕是也是那人所为。”
顾九抬高了声音:“那其他地方呢?彭公,您应该明白晚辈此话何意。”
“凶手这番行为,必然心怀仇怨,可再大的仇恨,他也不能伤及无辜。滴水入海,藏木于林,他为了掩盖真实目的杀了多少人晚辈不知,但总归不可能只有我们所查到的这些。那些人有的罪该万死,有的罪不至死,无论如何罪行,都应以大宋律法来审判,而不该是由某个人!”
“彭公,凡事有因必有果,若不解因,如何破果?”顾九字字铿锵有力,拱手作辑,“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
房间仍是未有动静。
暴雨中,顾九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楚安看不下去了,他气得嘴唇发抖,沉声道:“既然已经闯到这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我直接进去将他拽出来。”
到时候若是闹到了官家那里,他一人顶罪便是。
然而话音刚落,漆黑的房间重新燃起了烛光。
两扇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妇人推着轮椅缓缓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便坐在上面,满面凄然。
顾九直起身,再次重复道:“彭公,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
彭山抬了抬手,身后的妇人递给顾九和楚安两把纸伞,而后长叹一声:“孩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知道真相,有些事情,即使你知道了也还是无能为力。”
彭山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沧桑:“回去吧孩子,此案到此收手吧。”
顾九攥紧了伞柄:“彭公,这次若不抓住他,就必定还会有下一具尸体!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
彭山又是叹息,神色却有些肃然:“你确定要知道吗?”
顾九抿唇:“确定。”
彭山点点头:“那你随我进来吧。”
楚安不放心,想要跟着过去,彭山却是和善一笑:“郎君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这姑娘可是朝廷命官,我如今一介平民,怎敢冒犯?”
楚安这会儿对彭山的好感骤降为零,听了这话,心中只冷晒:先是棍棒阻拦,后又让她淋了那么久的雨,你还想怎么冒犯?
顾九回头看他,低声道:“无事,等着我罢。”
待顾九进去之后,房门被妇人从外面关上,屋内只有她和彭山两人。
顾九不欲废话,开门见山道:“彭公,二十年前秦理率领援军,却因想独揽沈家军功绩,故而迟迟未到灵州支援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彭山缓缓点头:“当年沈家军率领三十万禁军西征,九战九胜,却在灵州城惨遭败北,被困山谷。我们接到支援的命令后,迅速带着粮草和御寒装备西上支援,但行至半路,秦理将军却忽然号令全军行一昼,歇一夜。”
“战场上瞬息万变,耽搁半个时辰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扭转的失败,”彭山道,“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不明白,我也是。军中人愤懑,各种各样的说辞都有,但军令如山,秦理是援军主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那种时候他所下达的命令堪比圣旨。”
“我去找他要个说法,但他却对此绝口不提,直到后来我从给秦理守帐营的将士口中得知,在下达这个命令的前夕,秦理收到了一封密令。”
顾九目露愕然,她唇瓣动了动:“密令?谁的密令?”
彭山深深地看她一眼:“来自汴京城的密令。”
顾九浑身血液陡然僵住。
彭山继续道:“后来沈家军率领众将士背水一战,却尽数战死沙场。二十年前顾公事大概还未出世,你应是不了解,沈家军对于大宋百姓来说,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因支援不力从而间接促使沈家军战死,此消息一散开,民愤滔天啊。”
“而秦理没有把密令的事情说出来,为了平民愤,他只能领罪,而后又有一众将士做了人证,这事便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顾九头痛欲裂,脑袋里所有思绪交错杂乱,像一团理不清头的乱麻。
她捏了捏眉心,机械地问道:“共有多少人证?”
彭山道:“大概有六百人。”
顾九身子晃了晃,堪堪扶住旁边的桌案。
她心底烦闷地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响,她才慢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彭公,您听没听过秦行知这个名字?”
彭山猝然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顾九不答反问:“您认识他?”
彭山摇头:“这是秦理为他那未出世的孩子所起的名字。”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连忙道:“那孩子还活着?”
顾九点头。
后面彭山似乎问了些什么,但顾九耳边轰鸣,实在听不真切,只知道等自己缓过神来时,她已经和楚安离开了彭府。
空荡的街道上,雨水落地,击起一片荡漾波纹。
顾九攥紧了缰绳,视线落到那一望无际的夜色中。
她那时候推测没错。
凶手是在以一种绝对的暴力来对抗大宋律法,对抗律法所背后的皇权。
作者有话说:
来啦,宝们二合一
其实我还想往下写的QAQ,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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