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二十五日后, 陵州,王都。
“皇宫地图,都记清楚了吧?”樛木环视一周, 见几个人都点点头, 又说道, “皇宫地形,只有葛覃亲自走过,最为熟悉, 行动当日, 就由你来带路,如何?”
“好。”葛覃点点头。
“等到皇宫内部, 就分头行动。”樛木手指轻叩地图,沉吟道, “虽说, 此次我们行声东击西之计, 但谨慎为上,我打算来一次计中计, 你们觉得如何?”
“这算来算去的花样啊,我最搞不明白,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如何做就成。”螽斯大咧咧地坐在床边, 仰头喝了一口手中的酒。
樛木看着螽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
葛覃沉吟片刻,抬眉向樛木求证:“你想再用一个声东击西?”
“不错。”终于有人理解他言下之意, 樛木顿感欣慰, “此计不仅声东击西, 更是调虎离山。目标在东华宫,那我们,不妨去这里……和这里。”
他的手指落在平成王所住文肃宫上,然后慢慢向中央移动,最后,停在了寿乾宫。
皇帝的寝宫。
葛覃双眉蹙起,视线在文肃宫、寿乾宫和东华宫之间逡巡:“你应该记得雇主是谁,我们不如先去寿乾宫。文肃宫与东华宫距离较远,能给舒泠腾出更多时间。”
“我当然没忘。”樛木却摇摇头,“可你认为,平成王出事,太子会管?”
葛覃一怔,目色暗下几分:“的确,就依你之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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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了!失火了!快去文肃宫救火!”
“人都救出来了吗?王爷呢?”
“王爷福泽深厚,自然未受波及,但正殿失了火,怕是不妙啊!”
火光烧红了半个夜空,文肃宫内热浪滚滚,火苗宛如赤红的蛇,缠绕着树枝,向天空直窜而去。侍卫手里的水一轮接一轮地向火焰泼去,熊熊烈火夹杂着滚滚烟气,更加令人睁不开眼。
“好端端地,为何会起火!”“当”的一声脆响,赵修远已经摔了第八个杯子,“若非本王有所警觉,早被困在火里了!”他气急败坏地踱着步子,俯视着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的一排侍卫,“一群没用的东西,再去查!一定是有人要害本王!”
“是,是。”那些侍卫赶紧弓着腰,退出屋子。这火的确生得蹊跷,然而,要说这宫里头最想除掉平成王的人,恐怕就是太子了。可调查太子……几个人心里俱是同样的想法——宁可被平成王砍掉脑袋,也绝对不能惹怒太子。
“都滚下去,查不清楚,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赵修远又摔碎了第九个杯子,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屋子安静以后,他独自平稳了一下呼吸,走到窗边,远远地望着西方赤色的天空——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个若有若无,没有温度的笑意。
纵使相隔几重宫阙,那灼人的烈火,却依旧一路烧进了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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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修偃就接到了文肃宫失火的消息。
“奇怪。”听完心腹太监禀报,赵修偃的眉头深深皱起,脑中却有某些不寻常的念头闪过,“听你所述,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然而此事,确与本王无关。你再去仔细查查,有何异常,及时向本王禀报。”
“是,小的这就去查。”那个太监躬身退去,赵修偃则起身踱到窗边。室内空无一人,远处的天空,似乎隐隐染着火色。
他在窗口驻足远望,眉宇却越结越深。
“殿下。”房梁上响起一个清平的声音,“需要我去查查吗?”
“不用。”赵修偃冷冷开口,抬手将窗户关上,“只是失火而已,静观其变吧。”
他正要走回桌前,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奏疏,门外忽然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不好了!”门外的喊声令赵修偃一阵心烦,他猛地一推手,将大门拂开,门外太监被突然迎面而来的掌风撞了个趔趄,扑通一下坐到地上,但一声惊呼还未出口,眼光扫到赵修偃阴沉的脸色,慌忙爬起来,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是有意冲撞殿下,只是,只是,寿乾宫出事了,据说,有好几个刺客……”
“刺客?”赵修偃眉心一顿,语气森冷,“抓到了吗?”
“没,还没有。”那个太监吓得不敢抬头,“陛下,陛下受了些惊吓,但未受伤。禁卫军已经赶去,正在搜索那几个刺客……”
“文肃宫现在如何?”赵修偃又问。
“还,还在救火……”那太监答道,“但平成王听说刺客一事,就派了些人,过去帮忙搜捕了……”
“哦?”赵修偃走到门边,一言不发地俯视了那个太监片刻。那太监听脚步声走近,却不闻头顶传来问话,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脊背上不禁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似乎永无止尽,就在那太监身子发软,近乎晕厥时,赵修偃冷漠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响起:“你还有其他事要说吗?”
“没……没了……”
又静了一静,头顶上再次传来赵修偃低沉的声音:“滚。”
“是,是,小的告退。”那太监也顾不得什么腿软脚软了,终于得了赦令,他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迅速退到了院外。
屋子四周再次寂静下来,远处的喧闹和火光,仿佛另一个世界。然而,赵修偃的眉心,却始终没有稍稍纾解。
“殿下。”又静了稍许,房梁上再次传来先前那个清平的声音,“是否需要我……”
“不用。”赵修偃有些不耐地打断他,冷声吩咐,“白华,你、崇丘和由仪,今晚一步也不要离开本王身侧。”
“……是。”白华虽有不解,但依旧不敢违抗赵修偃的命令。
“大火,刺客,三个月了……”赵修偃喃喃自语,他双眉紧锁,目光如晦,凝视着西方,似是想努力看清这座暗夜里的皇宫,“声东击西,刺杀皇帝吗?可我,偏不相信,我偏不上当……”
说完,他猛地转身,拿起佩剑,又转身大步迈出屋子,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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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宫西侧,火势滔天,浓烟滚滚。居中的寿乾宫灯火通明,数百人奔走忙碌,四处搜寻,而东侧一排宫殿,则在夜色里安静地沉默。
舒泠轻轻跃上墙头,借树荫掩盖,沿事先计划好的路线向皇宫深处摸去。火光和噪声是事情如期发展的讯号,她又在墙下屏气潜伏了稍许,给出足够时间,让宫中守卫尽可能移向中、西两处,然后才戴好面罩,悄然向东。她身手轻盈敏捷,一路未被察觉,不多时,太子所居东华宫,就已经在她眼前了。
舒泠停在树荫里,观察着东华宫内的动静。东华宫正殿门窗紧闭,室内灯烛幽亮,不远处的大火和刺客,似乎没有波及东华宫分毫。此处侍卫,不知是否已前去寿乾宫救驾,东华宫殿内有些不甚清晰的呼吸声,然而宫殿四周,除了一队侍卫守门,和寥寥数个候在院外的宫女太监,便再无他人。映衬着远处的喧闹声,这里显得更加安静。
不知怎地,舒泠的心里却觉得有些异样。
这不是一个刺杀的好时机。
她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似乎只是一个杀手的本能。如果此番她独自前来,她大可等上几天再动手,可是,这一次,她不能等。
她要杀之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声东击西的策略已经奏效,今晚东华宫守卫,将是最为薄弱的一天,一切只待她出刀,刺破太子的咽喉——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舒泠凝定心神,握紧腰侧长刀。无妨,即使太子有所防备,正面对敌,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她只需在得手之后,想办法逃脱侍卫纠缠,逃离皇宫即可。
这对她来说,亦非难事。
思绪至此,舒泠轻盈一跃,悄无声息地落至正殿房脊上。她伏着身子,扫视四周,门外侍卫一动未动,地面烛影分明,正殿右后方的窗户敞开着,烛光从窗口流泻而出,照亮了青砖朱栏。
她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选择。
舒泠深深吸了口气,身形一动,从房脊跃下。然而,双脚尚未落地,她的心里,便突然一凉——
数不清的弓弦声,利箭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同时间骤然响起,炸破方才那不寻常的静谧。正殿侧殿门窗大开,露出数十架机弩,黝黑箭簇反射着萧杀寒光激射而出,射向宫院中,唯一的敌人。
毫无怜悯,毫不迟疑。
她无法躲开,她根本无处躲避,数百支利箭,如同倾盆密雨,将她四面环围。青寂刀出鞘只是她最本能的反应,这一瞬间,只有本能令她举起手中长刀,竭尽全力护住周身,将漫天飞虫般的箭雨一一挡下——
而她脑中,一片空无。
不知死,不知生。
? 第四十二章
半盏茶的时间,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千秋般漫长。
这是自十五年前,舒泠第一次握刀以来, 她出刀速度的顶峰。
没有人能数清舒泠究竟挡下了多少支箭, 亦没有人能看清青寂刀的速度, 那一团青色冷光仿佛幽冥火焰,所烧之处,众生皆惧, 木叶成枯。
当一万支利箭全部射出, 东华宫再次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 都震惊而恐惧地望向院落当中,那个仍旧挺立的黑色身影。换成任何人, 恐怕都早已死了无数回, 然而她却依旧如墨色雕塑般稳稳站立。她的面罩已经散落, 削瘦的脸颊苍白而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青寂刀横在她胸前, 逼人的锋利和清寒,似乎没有消减分毫,那丛火焰沉在她瞳底,有如冥府妖鬼, 令神佛都不敢近身。
——几乎所有人。
就在满院皆静,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时,东华宫正殿深处,却响起了一个镇静而冰冷的声音。
“好, 很好。”一下一下, 不急不缓的鼓掌声, 伴随着冷定话音,突兀地回响在空阔的宫院中,“舒姑娘果真是天下最快的刀,本王从不轻敌,却依旧,是小瞧了你。”
冰凉的声音透进舒泠耳中,她这才惊醒般微微一动,抬眼向正殿望去。明灭烛光里,一个锦衣华服的身影缓缓走出,在廊下站定,毫无惧色地迎上舒泠的视线。
舒泠怔住了。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意外和惊讶,随即身子却突然一顿——那一万支利箭,终究令她受了伤。她喉间颤动,些许猩红的鲜血从口中滴落,染着青色刀光落在地上,仿佛地狱之花,在夜色里绽放。
“你……你是太子?”舒泠嗓音沙哑,鲜血抹上她双唇,更衬得她如同鬼魅。
“不错,我是太子。”赵修偃目光如雪,暗影在烛火里飘摇,“你终于也来杀我了。”
舒泠没有回应,却下意识垂了眼睫。
“我早该除掉你。”赵修偃语气冷然,“在你对他出刀之前,在明州,第二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该除掉你。”
舒泠微微一僵,却依旧沉默,不发一言。
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寡言,赵修偃静了一静,便继续开口,声线冷峻如一:“你以为那时,我们都察觉不到你的意图吗?你几次下毒,他都知道,却依然一再给你机会。舒姑娘,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傻?”
她知道赵修偃在说什么,手腕不由得一抖,将青寂刀抬高几寸,仿佛唯有这无坚不摧的利刃,才能够斩去她心底不知来由的慌乱。
如同那日,她看见他眼中的星影——她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呵……”然而,赵修偃看见舒泠的动作,却将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舒姑娘,你们的计策非常好,就连本王,也不敢肯定你们的真正用意。然而你们的失败,是错认了本王为人。本王不会调动一个侍卫,去保护父皇,修远,任何人。这皇宫里,本王唯一要保护的,只有本王自己。”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噙着冰冷笑意,一双墨色瞳孔似乎愈加幽凉,“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本王不会像他一样天真,你以为,本王会一时心慈,放你走吗?”
他收起嘴角弧度,冷冷注视着几丈之外的舒泠,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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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畏惧于舒泠方才展现出的惊人武功,但没有一个侍卫,敢违抗赵修偃的命令。与其受到太子惩罚,还不如死在那把快刀之下,至少,能得一个痛快。
数百名禁军从东华宫暗处涌出,手持长刀,向舒泠刺去。舒泠眸色又沉了几分,脚步却丝毫不乱,右脚向后一错,手腕猛然发力,青寂刀快如闪电,一刀划破右侧一人咽喉。她脚下不停,刀势不减,青色幽光几个起落,又有三人瞬时葬身刀下。
赵修偃远远看着舒泠和接二连三倒下的禁军,目光里暗色越来越深。他早就知道舒泠是天下最快的刀,是当今江湖,武功最高之人,可他没料到,禁军精锐在她面前仿佛一群蚂蚁,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更没料到,即使她已经受了内伤,他却依然,只能勉强分辨出那青光的踪迹。
一瞬,一刀,一命。
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刀法。
“白华,崇丘。”赵修偃突然开口唤道。
“殿下,我们明白。”廊角暗影里,传来白华的声音。
“好。”赵修偃不再多说,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舒泠身上。短短片刻,舒泠已杀了将近半数禁军,然而——
他看得出,她的刀,慢了。
刀刃的力量和精准,也减弱了。
赵修偃忍不住笑了,嘴角微扬,更衬得他眼底冰寒如霜。又如何?就算她刀法如神,足够以一敌百,又如何?
他有一千人,一万人,只要他想,她就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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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萧瑟,腥气弥漫,暗沉的夜空,仿佛也染透血红之色。
战斗还未结束,舒泠便知道,她又输了。
面前这些禁军不算什么,他们的动作在她眼里,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迟缓。刚才那一万支利箭也不算什么,就算她为此消耗掉大半体力,也受了内伤,她仍然有十分的把握取胜。
然而,她却无法再心无杂念,只为杀人而出刀了。
为什么那个容疏华,那个不务正业,聒噪恼人,没一点正经模样的富家公子,竟然是——太子?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昔日场景,云锦花船上的明灯烛火,月夜清歌;竹醉山庄里的亭台院落,修竹银花;泯江风雨中的惊涛骇浪,电闪雷鸣——如果,如果,赵修偃死在她刀下,他——他会伤心吧,他会,恨她吗?
她忽然觉得害怕。
握刀的手已不再如最初那样沉稳有力,内伤牵动着全身肌肉隐隐作痛,她的动作早已失去轻盈,只仿佛机械一般地砍杀。面前的敌人,只有十个了,不到十个了……
数百人的鲜血,已将东华宫石砖,染成触目惊心的赤色。浓郁的血腥气逐渐飘散开来,渗入每一寸叶脉,每一方砖瓦。最后一个禁军也倒下了,舒泠将刀从那人胸前抽出,转身,移步,发力,动作一气呵成,整个人化作一道青光,向仍站在廊下光亮中的赵修偃飞刺了出去。
这已是她,最后的力气了。
她知道,她大概活不成了。唯一的生机,是用这最后一点力气,逃离皇宫——可是,义父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了。
可除了苍目山……她还能,去什么地方呢?
赵修偃离她,不过转瞬距离,但此时,他却依然负手而立,目光沉寒,毫无动作。舒泠不禁心生疑惑,为何,他竟似乎丝毫不将她的刀放在眼里?
然而这疑惑,只有一瞬。
下一瞬,前方和左右两侧,同时爆发出巨大的压迫和杀意,树叶和屋瓦轻微一响,有三个人影,携三处凌厉寒芒,如猎鹰般扑向舒泠!
她居然未能察觉,如此厉害的三个人,是从何时起,就潜伏在这院子里了?
劲敌当前,舒泠不得不收回攻势,一面急退,一面举刀格挡。若在平时,即使以一敌三,也不足为惧——
可她的力气,终究不够了。
或许她应该一鼓作气,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赵修偃斩杀。她的刀尚未僵缓,她的内息尚未枯竭,她不是毫无胜机。然而心底的动摇,却令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这一退之下,真气已不如刚才那般坚固和严密,左面一击,携着汹涌内力,如狂风巨浪拍在刀刃上,她顿时头晕目眩,灯火昏瞑,鲜血接连不断地从喉间涌出。紧接着便是右面一击,不似方才猛烈,却更加尖锐逼人,犹如利剑当胸穿过,又在其中剧烈翻搅。
疼痛令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她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刀。
她早已看不见黑暗里的一切,最后落入她耳中的,是赵修偃低沉的愠吼——“你不要过去!”
再然后,是身后传来衣袂的风声,身前响起清脆的撞击声,还有肩膀上,一个温柔,而坚定的温度。
? 第四十三章
东华宫霎时安静下来。
白华和崇丘分别向左右跃开数步, 停止攻击,只仍将墨色长刀横在胸前。正殿门口,赵修偃将由仪拉到身后, 缓缓走下台阶, 沉眉如雪, 看向庭院中,那个已不省人事的杀手——和正扶着她肩膀,将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让她不至摔落的人。
“沈, 乾,夕。”赵修偃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间挤出, 念着那人的名字。
“疏华,”稳住舒泠之后, 沈乾夕抬起双眼, 望向那个玉冠锦袍的身影, “刀下留人。”
“这就是你半夜闯入东华宫,要和我说的话吗?”赵修偃停住脚步, 话音仿佛结了冰,眼中却渐渐燃起怒火和狠戾,“沈乾夕,我给你宫牌, 允许你自由出入皇宫,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救一个,要杀我的人。”
“是,是, 我知道。”沈乾夕目光哀伤, 低低恳求, “疏华,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有这一次,只这一次,求你给她一条生路。”
“你真的明白,她是一个杀手吗?”赵修偃冷冷地问。
“我明白,我明白。”沈乾夕连连点头,向赵修偃保证,“我不会再让她回到赤月组织,我发誓,我一定会将她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让她再回去,也绝对不会让她再对你不利了。”
“你是不是天真得愚蠢了,沈乾夕?”赵修偃声线愈冷,眸色凝霜,一字一句都如坠严冬,“你居然想将她留在身边?——她要杀你,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但是……”说到这里,沈乾夕停顿了半晌,才终于叹息着开口,“我放不下。”
放不下,所以他来面对。
“可笑。”赵修偃似乎不想再与沈乾夕争论,他冷哼一声,如墨一般的夜色,似乎一路沉进了他眼底。随即,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刺杀皇储,罪无可恕。”
“我知道。”沈乾夕却没有因此迟疑和退缩,他牢牢凝视着赵修偃,烛火在他眼中熠熠流转,“所以,我今天求的,是容疏华,不是赵修偃。”
赵修偃怔了怔。
他不由得沉默,望着沈乾夕坚定而恳切的目光,眉头几次深锁,又几次舒展。初夏夜风带了几分闷热,吹得满院枝叶沙沙而响,远处的火光和呼喊似乎都不真切,唯有一地血腥,随着微风,充盈在他身周。
他忽然觉得,够了。
“罢了。”他移开目光,静静开口,“你们走吧。”
“疏华!”沈乾夕一顿,眼中既欣喜又诧异。
“白华,崇丘,回来吧。”赵修偃叫回二人,又对沈乾夕说,“记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会有下次,我保证。”沈乾夕知道,刺杀皇储是不可饶恕之罪,更况且,赵修偃是一个睚眦必报,从不姑息养奸之人。他虽然决定来救舒泠,却丝毫没有把握,真的能说服赵修偃,饶她不死,允许她离开。
可他答应了。居然答应了。
一时间,沈乾夕心底流淌着深切的感动,他诚恳地道谢:“疏华,多谢你……”
“不用谢我。”赵修偃抬手打断他,一脸不耐,“你不要如此啰里啰嗦的。”
沈乾夕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不再多言,将舒泠背在背上,正要告辞离去,又忽然顿了顿脚,“对了,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你倒是终于想起,要问一问我了。”赵修偃丢给沈乾夕一个白眼,“想杀我的人,恐怕一天一夜,都数不完。”他看着沈乾夕凝重的目光,又轻轻勾起嘴角,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冷寒光,“无妨,所有人,我会一点一点,全部都杀干净。”
沈乾夕忍不住直皱眉头:“你……”
“你不用担心我,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背上的人,说不定更麻烦。”赵修偃打断他,挥了挥手道,“快走吧,等其他宫里的人过来,你们就无法离开了。”
“……好。”默了默,沈乾夕终于点点头,向宫墙边走去,“那你……多加小心,如果需要我帮忙,一定传信给我。”
赵修偃应了一声,沈乾夕这才长呼一口气,背着舒泠,一边经她手心,输了一些真气护住她心脉,一边跃上墙头,迅速消失在树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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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高悬,夜色如墨。
景宫宫墙外,菀青牵着三匹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凌恒却像脚下上了发条,在宫门口踱来踱去,一刻不停。
“菀青,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呢?”不知走了多少圈,凌恒终于按捺不住,快步走到菀青身前,“楼主接到消息,就突然说要来皇宫,我不知道消息内容,楼主也不肯说他来做什么。已经半个时辰了,楼主为何还不出来?他会不会有危险?”
菀青收回注视着晴朗夜空的目光,叹气道:“我如何不担心?只是,你不必如此急躁,若一个时辰之后,仍等不到楼主,我就去找他。”
凌恒身子一僵,望向面容平静的菀青,“咳,咳。”他忽然咳嗽两声,右手抚上胸口,嘴角逸出一痕苦笑,“抱歉,我虽然执意跟来,却……”说到这里,宫门内忽然传来脚步声,凌恒忙奔过去,正看见沈乾夕从宫墙阴影下走出。
“楼主!”凌恒舒了口气,迎上前,“您离开这么久,没有半句消息,真是太叫人担心了。您一切都顺利吧?我帮您……”
他刚想帮忙接过沈乾夕背上之人,可走到近处,看见舒泠的脸,凌恒的手不禁停在了半路。
“楼主,这是……”凌恒紧皱眉头,向沈乾夕求证。
“先带她回去,我再慢慢同你们说,行吗?”沈乾夕笑笑,向马匹走去。
“您……”凌恒看着沈乾夕越过他向前走去,却不肯跟上。他语气平凉,亦带了不悦,“是,您是楼主,您下命令,哪需要问我们行不行?”
菀青走上前,不发一言地帮沈乾夕将舒泠安置于马背上。她没有说一句反对,即使在看见舒泠时,也只是多眨了一下眼。
将舒泠放好之后,沈乾夕没有立即上马,走回凌恒身前。凌恒不肯与沈乾夕对视,视线落于远处,目光不甘又不忿。沈乾夕看着凌恒紧抿的嘴唇,听着他极力忍耐,却仍从胸腔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心中浮起愧疚之感。
她伤了他,而自己却要救她。
夜风漫漫吹起两个人的衣衫,沈乾夕终于叹了口气,将手轻轻覆上凌恒的肩膀:“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竟然再找不到其他语言。
又是一阵静默,凌恒闭上眼,似是在平静心中的万般思绪。片刻,他重重叹息:“唉,算了!”说完他径自越过沈乾夕,牵起马,一步跨上。许是这动作太激烈,他又咳嗽了几声,“咳,咳……这里可没有信得过的大夫,楼主,回去吧。”
沈乾夕略略一怔,才笑起来,抬脚上马。“好。”他一手揽住舒泠,另一手握紧绳缰,向左右看了看,“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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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舒泠发现,她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大床上。
被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铃兰花,指尖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床柱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鼻侧传来清淡宜人的香气,灯烛明亮,夏夜微热——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寂刀不在手边,她不敢妄动,依旧静静平躺,试着让真气在体内流转。然而真气未过半寸,舒泠便觉胸口一滞,几分痛感传来,她忍不住微微咳了一声。
紧接着,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和一个侍女的说话声。
“舒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一个侍女将床帏挂起,微笑着探身问候。
舒泠转眼看向那个侍女,却未回答,只在心里暗自疑惑——这人有些面熟,她们以前见过吗?她,是谁?
见舒泠不答,那个侍女又笑了笑,转头向外间喊道:“莘碧,快去告诉楼主一声,舒姑娘醒了。”
“哎!”外间一人应道,脚步声很快远去。
“舒姑娘,我给你拿些水来吧?”那个侍女复又转头问道,脸上依旧是亲和的笑意。
“……嗯。”
侍女起身离开,舒泠也记起了她是谁。芸朱,莘碧,是沈乾夕两个贴身侍女的名字。
她现在,难道竟在织凤楼?
她没能杀死太子,却依然活着,是……他救了她?
不,不,不会如此简单。舒泠暗想,眸光里墨色渐渐深邃。稍稍运行真气便知,他给她下了药,阻住她的脉门,令她的内力无法顺畅地流过各处经脉。
他扣住她,究竟在图谋何事?
? 第四十四章
未及舒泠细想, 门外就传来了沈乾夕的脚步声。他走进内室,看见已经醒来,正侧目望向自己的舒泠, 忙笑着拿过芸朱递上来的水, 坐到床边, 伸出另一只手,欲扶舒泠起身:“舒姑娘,我扶你起来, 先喝些水润润喉咙吧。”
“不用。”舒泠依旧神色冷淡, 从床上起身,不动声色地拂开沈乾夕的手, “我自己喝。”
也不管沈乾夕是否回应,舒泠径自从他手里拿走了水碗。沈乾夕一怔, 放下手, 讪讪地问:“那, 那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些东西?”
舒泠抬眉,淡淡瞟了沈乾夕一眼, 却是说:“青寂刀呢?”
“哦,你的刀。”沈乾夕赶忙起身,从房内架子上将青寂刀拿来,放在舒泠手中, “只把刀上的血擦干净了,其他都没动。我怕放在床上,不方便你休息,就先挂在了架子上。你原来的衣服, 我也叫人洗过了, 和你身上几个小瓶一起, 都放在柜子里。”
舒泠点点头,此时她一身灰衣,衣料极好,式样却颇为朴素,大概是沈乾夕依照她平日喜好,特意为她缝制的吧。
她将青寂刀放在床上触手可及之处,沈乾夕看着她的动作,又问:“那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舒泠转回视线,轻轻点头:“好。”
沈乾夕这才又笑出来,烛火明光,在他眼底轻柔地晕开。他转身吩咐芸朱:“芸朱,那你去准备些吃的,清淡为主。快到戌时了,多拿些来,我也在这吃晚饭。”
“是,楼主。”
芸朱笑应着离开,沈乾夕则转回身子,又对舒泠笑了笑,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你毕竟有伤,不能吃太油腻的鱼肉,等你伤愈,我再带你去吃山珍海味。这些天,就吃得清淡些吧。”
舒泠默然,抬手将水杯放在床边小桌上。她已是阶下之囚,吃什么东西,有分别吗?
沈乾夕早已习惯舒泠的少言寡语,不见她回应,就继续说了下去:“你不用担心,我请的大夫医术高超,治疗外伤内伤均有奇效,保证药到病除。当然,你这不是病,但道理都相似,等吃过晚饭,我再叫他们来看看。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就好好休养些日子,不出一月,定能……”
“这里,是织凤楼吗?”舒泠忽然开口打断他。
“是啊,没错。”虽然话被打断,但舒泠主动提问,沈乾夕依旧显得很高兴,“这里是我的房间。”
舒泠微一停顿,眉心稍稍蹙起。
“你放心,我晚上睡在那里。”沈乾夕侧身指了指屋角的一张卧榻,舒泠不开口,他就自作主张地猜测她的心思,“客房离得太远,织凤楼你也不熟,还是在我房间内休养,更方便一些。你想吃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就算织凤楼没有,我肯定也能想办法给你买来。”
他笑吟吟地看着舒泠,舒泠的视线则淡淡飘向那张小榻,又淡淡收回。她安静注视着沈乾夕,直把他看得头顶发麻,皮肤紧绷,全身僵硬。
他不由得移开视线,也一分都笑不出来了:“舒姑娘,你,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药,是你下的吗?”于是舒泠平静地开口,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她在问的事情,就像今天天气如何一样平常。
沈乾夕身子一顿:“你——你知道了?”
舒泠不答,仍静静地看着沈乾夕。
“也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沈乾夕目光微闪,不住地摇头叹息,“你是天下最快的刀,你前不久,还打算取走我的性命,就算你现在受了伤,但我不能不害怕啊。这药没有毒性,不会伤害你的身体,只是封住你的内力,舒姑娘,我武功不如你,可也不想把你绑起来,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请你千万体谅一下。”
舒泠安静听着,神情始终平淡如一,待沈乾夕说完,她才淡声道:“沈楼主,请说实话。”
“我这,就是实话啊。”沈乾夕一怔,连忙再三强调,“绝对句句属实,童叟无欺。不然你说,有哪句话不对?”
“没有。”舒泠不为所动,语气平平,“但,不是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
这下,轮到沈乾夕费解了。他的确没有说实话,但他方才所说,也没有一句假话。作为整个越国最有钱的商人之一,他长于演戏,早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其逼真程度,就连赵修偃也分辨不出。可为什么,舒泠却如此笃定,他是在演戏,他说的,不是实话?
“你当真认为,”舒泠默了默,淡淡回答道,“这种药,能困住我?”
这药,只是让她的内力难以运行,却没有造成内力损减。待她伤势恢复,这种程度的药,她很快能自行消解。她不信沈乾夕不知道,她更不信,沈乾夕明明知道,却依然会做出徒劳无功的举动。
沈乾夕又怔了怔,随即却笑了:“真是的,我竟然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舒泠,目光渐渐凝重:“舒姑娘,你试一试,自幽门凝气,上行至灵墟处。慢一点。”
舒泠看了看沈乾夕,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在幽门处凝气上行,经神封而至灵墟。然而那微小的气息才触到灵墟,舒泠便觉胸前突然针刺般一疼,连忙停止运气,凝眉看向沈乾夕。
“感觉到了?”沈乾夕苦笑着叹息,“你身体里,有一味毒,毒性复杂,隐藏极深,似乎已存在很久。我一时无法解开此毒,也不敢妄动,怕反而令毒性发作,只好先用另一味药,阻住你的经脉,尽可能遏制住毒性蔓延,再慢慢……寻找解救之法。”
舒泠一言不发地听着,沈乾夕说完,她依旧面色如常,双目轻合,在床上盘膝而坐。沈乾夕不敢贸然打扰,只紧紧抿着唇,担心地注视着她的呼吸。
约过了半刻钟,舒泠忽地吐了口气,睁开眼。
“怎么样?”沈乾夕忙问。
原来,是她错怪了他。舒泠轻轻摇头,淡声道:“我内力尚未恢复,过些日子,再说吧。”
“那也行,你千万不要逞强,先好好休养一些日子。”沈乾夕点点头,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又笑道,“大概是芸朱她们拿晚饭来了。”
四个侍女一人提着一个食篮,鱼贯而入,芸朱向沈乾夕行礼:“楼主,晚饭已经备好,舒姑娘身体欠安,是否需要拿张小桌,方便舒姑娘在床上用饭?”
“好,你去……”
沈乾夕刚点头应允,身后传来舒泠清淡的声音:“不用。”
他回过头,舒泠已经坐到床边,正在穿鞋。他忙回身去扶她:“你刚刚醒来,应该多休息,还是不要下床走动了。”
“不用。”舒泠再次拂开沈乾夕的手,虽然她的嘴唇苍白得不染血色,那双眸子,却依然清明而凝定,“只是小伤。”
沈乾夕无奈地看着她,只得挥挥手,让芸朱等人布置饭菜。饭菜布好之后,侍女们离开屋子,沈乾夕和舒泠则各自落座。
织凤楼的厨子,可称得上全国一流,甚至不比宫廷御厨逊色。虽然一桌清淡,却道道色香味俱全。沈乾夕拿起筷子,招呼道:“不用客气,如果有其他想吃的,也尽管和我说。”
舒泠倒没有客气,不论是当初去竹醉山庄,还是后来至长平郡,她从来不觉得需要客气。所以她也拿起筷子,像以往一样,一边安静地吃饭,一边听沈乾夕向她介绍每一道菜式的学问和讲究。
银烛流光,映得满室亮如白昼,不觉夜色渐深,明月初上。沈乾夕的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而舒泠的神情,亦是如往常一样的平静和淡漠。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不曾将她从九死一生里救出,她亦不曾,用刀指向他,和他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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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姑娘,”吃饱喝足,沈乾夕忽然犹豫着开口,“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舒泠抬起眼,点了点头。
“你现在,应该不需要杀我了吧?”沈乾夕不确定地问,“还需要吗?”
虽然他总会想法子留住她,但如果她依旧想要他的命……他至少要提前做好防备吧?
舒泠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刺杀沈乾夕的任务已经失败,失败的任务,意味着已经结束了。义父需要她刺杀太子,所以她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但是……
“那,伤好之后,你有何打算?”沈乾夕又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不如,就留在织凤楼,如何?”
可她却沉默了。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
“你难道,还想回到赤月组织吗?”
舒泠听见沈乾夕这样问她。她觉得她应该点头,毕竟,苍目山才是她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一直以来,要“回去”的地方。
可不知为何,她一时竟迟疑起来。
“舒姑娘,”见舒泠始终沉默,沈乾夕温声唤她,声音似乎带了几分急切,“虽然我并未见过萧麟趾,可我对此人了解,恐怕比你要多。你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舒泠依旧沉默。她无法回答,或许沈乾夕说得没错,她不知道。
十几年来,她的身边只有一把刀,她的生活只有练刀和杀人。义父一年见不了她几回,更极少同她交谈,几乎所有任务,都是由葛覃向她转述——
可是,她既不了解义父,也不了解葛覃。
除了练刀和杀人之外的一切,她居然,都不知道。
“舒姑娘,你知道,刺杀太子,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吗?”沈乾夕话音恳切,似乎极力想说服舒泠,“多少年,有多少人想杀修偃,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恐怕除了两国征战,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杀死他。就算你真的成功了,也不可能从修偃的暗卫手中逃走。这些,萧麟趾应该都知道,他是——他是没有想让你活着回去。”
舒泠神色一动,却依旧未言。
“萧麟趾并非重情重义之人,你若死了,他不会在乎。”沈乾夕修眉紧蹙,似乎在替舒泠不值,“我知道你们都叫他义父,可他真的,将你们当做他的孩子吗?舒姑娘,在他眼中,你们都只是替他杀人的工具罢了。”
“我不在乎。”舒泠终于淡淡道,“义父于我有恩,是他救下我,将我养大。”
她如何不知?犯错弟子所受极刑,她见过,暗无天日的深牢,她去过,或许就连体内之毒,也是义父所下。可是,那又如何?她不在乎,义父叫她送死,她不会有任何犹豫,如果没有义父,她早已死在十几年前那场大火中了。
舒泠目光寂静,不起波澜,仿佛世间万物,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安静片刻,沈乾夕决定换一条路走:“我明白了,萧麟趾有恩于你,所以你要报恩,即使毫无回报,即使被当作一把刀,亦在所不辞,对吗?”
舒泠颔首,浑不知沈乾夕正在挖一个陷阱,等着她跳。
“那,”沈乾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我将你从皇宫救出,还替你疗伤,保住你性命。我是不是也对你有恩?”
舒泠一怔,她竟忘了这层关系。然而,沈乾夕所言不假,于是她依旧点了点头。
“你看,这样你也欠我一个恩情,而且是很大的恩情。”沈乾夕眸光明亮,展颜笑开,“反正你不在乎,所以……”他定定看着她,烛火熠熠如星,一路坠进他眼底,“你以后,来做我的刀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两个略显唠叨的解释说明:
1、平成王的计划是,他请赤月声东击西,请舒泠刺杀太子,赵修偃如果保自己而不去救皇帝,皇帝心里肯定不高兴,如果他去救皇帝,守卫薄弱,他就会被杀死。他前阵子去赈灾(见第三十九章),也是去提高声望,赵修偃在民间的名声不算好,一直是狠辣无情(见第三十八章)。
正巧萧麟趾也不太想留舒泠了,快刀虽好,但不听话的刀就很危险了,于是就答应了合作,让舒泠死前再发挥一下作用。
平成王认为赵修偃不会去救皇帝,他在很用心地搞长远谋划,他其实是聪明的,有胆量,有野心,可惜他的对手不按套路玩,后文再说。因为不想写朝堂,就不在正文详写了,正文都有埋一些暗线,但我又怕我写得太暗……_(:зゝ∠)_
2、如果有人觉得舒泠好像变强了。
是的,我的设定是动态的,舒泠的武功在进步。
是的,即使她一直天下第一,但她又更厉害了。
? 第四十五章
舒泠忽觉心中一烫, 竟不敢再对上沈乾夕的视线,她转开眼,然而沉默片刻, 却依旧摇了摇头:“你的恩情, 我会用其他方法来还。我不能背叛义父。”
他又被拒绝了。
沈乾夕不再说话, 眼中的光,就这样一寸寸黯淡下去。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唯有满室寂静, 烛火轻燃, 发出破碎的声响。
舒泠却忽然觉得,这寂静, 竟令她没来由的坐立难安。她是不是——说错了话?
可她本就少言,此刻更不知如何开口, 只得任由这静默继续蔓延下去。
不知多久, 沈乾夕先叹了口气:“唉……”
舒泠下意识地抬眼, 沈乾夕脸上却已是她熟悉的温润神色,他轻笑道:“那, 就依舒姑娘。不过,希望你能答应,在织凤楼留住一年,好好养伤, 一年以后,你想去何处,我都不拦你。我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你还了, 如何?”
沈乾夕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心里笃定,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舒泠不会拒绝。而这个提议,当然只是缓兵之计,一年时间,他还找不到方法说服她吗?
如果,仍然找不到,那他就算死磨硬泡胡搅蛮缠,也不会让她走。
“好。”不出所料,舒泠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那就说定了。”沈乾夕笑着起身,“我下午的事情尚未做完,还得去找罗长老一趟。你先回屋休息片刻,我晚些再叫大夫过来。”
“好。”舒泠起身回到床上。上次他救下她,请她做了一路护卫,这次他救下她,却要求她在织凤楼留住一年。
那她,就再住一年吧。
就算现在离开……她也根本不知,应该如何回到义父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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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将落,星月浮空,云层渐渐高邈,想是夏已入末,秋天就要近了。
又是一夜,晚饭后,沈乾夕坐在桌前一本一本查阅账册,舒泠则倚着床栏,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火烛摇曳,檀木清香,窗外枝叶发出疏落的声响。仿佛刀光和鲜血从不曾存在,这一室安然,竟似世间最温暖的风景。
这样的日子,已经一月有余。
她的外伤已完全康复,内伤也恢复大半,然而,她还无法完全化解体内的药力,更无法驱除隐藏在深处的毒。不能使用内力,她就无法练刀,无法练习心法,十几年如一日,除去练刀习武,她什么都不会,是以她每日无所事事,只能在屋子里发呆,或者在沈乾夕无事时,听他同自己说话。
沈乾夕并没有限制她出门,白天他时常去议事,舒泠一人在屋子里,没有弟子看守。她一次打开门,发现走廊上只候着几个侍女,见她出来,都向她行一个万福礼,却没有一人阻拦她离开。
但她最多只在廊下走走,从没有踏出院门一步。
一日她在屋外遇见沈乾夕,他笑着迎她走来:“这院子才多大地方,走了几遍,都是一个样子,不觉得烦腻吗?”说着来拉她手腕,“我带你出去转一转吧?或者我给你一些银两,你平日也可以上街走走,或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已同楼中弟子说明,不会有人为难你。”
“不用。”舒泠不着痕迹地挣开,转身回屋,“我没有兴趣。”
她的确没有兴趣。在她的记忆里,世间风景除了苍目山漫无边际的林野,大多只有漆黑和血红之色。
“不想出去也无妨。”沈乾夕也不强求,好脾气地随她进屋,“我只是怕你烦闷,或者,我给你拿些话本?或者你想听人唱戏说书?或者你想要什么?”
“不用。”舒泠依旧漠然拒绝了,坐回床上,靠着床柱,闭上了眼。
每到此时,沈乾夕总要无奈地叹上几口气,然后坐在桌前,独自看书下棋,或者处理公务,直到该去吃饭时,再叫上舒泠一起。
有时候,舒泠也会想,如果她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出织凤楼,离开长平郡,然后不再回来,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人阻拦她。
只是,既定了一年之期,她理应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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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和往日一样,晚饭后,沈乾夕回房看书,舒泠则沉默地望着他和烛影。青白锦袍染着烛火温暖的光晕,他的侧脸专注而安定,竟令她忘了要移开双眼。
忽然,她和沈乾夕同时神色一顿,然后沈乾夕长长叹了口气,舒泠下意识地按上青寂刀,眸色亦深暗下来。
“又来了,我都记不清是第几个了。”他拿起桌上玉骨扇,叹着气起身,对舒泠无奈道,“你在屋里稍等,我很快回来。”
舒泠点点头,目光渐渐恢复淡然。沈乾夕打开窗户,轻轻跃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五个来杀她的人了。
说是来杀她,其实未必准确,毕竟她连那些人的面貌都未见过,其中有些人,甚至还未接近这间屋子,就被沈乾夕处理了。她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不好断定那些人的武功深浅,不过,偷偷摸摸的不速之客,总归是敌人没错。
更况且,她内力尚未完全恢复,现在,的确是杀她的好时机。
杀手通常在夜间行动,而夜间,这屋里不止有她一人。每次杀手前来,沈乾夕同样有所察觉,他总是一脸无奈地起身穿衣,拿上扇子,翻出窗口解决敌人。只是那些杀手,似乎十分良莠不齐,沈乾夕有时滴血不沾,不出一刻就能回来,有时却要耗费一个时辰,回来时衣服也会染上斑驳血迹,甚至受些小伤,舒泠便能从他身上的血迹和不同的伤势中,推断敌人的武功程度。
她不是没有疑惑,为何织凤楼似乎毫无守备,非要一楼之主亲自出手。他不是有个寸步不离身的护卫凌恒吗?他不是养了许多暗卫,不是还有菀青吗?然而数十日过去,不只在杀手潜入的夜晚,甚至平时,她为何从未见过他们二人?
在又一个杀手被沈乾夕解决之后,舒泠终于问出了她的疑惑:“为何不见凌恒?”
沈乾夕一边让莘碧替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一边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在此养伤,我不放心,所以要留在楼中陪你,但我还有生意要做,就让凌恒代我前去了,此刻,他应该正在清州吧。”
“那,菀青呢?”舒泠又问。
“菀青自然是去保护凌恒了,我不放心他们,就多派了一些人。”沈乾夕笑道,“你是担心这些杀手吗?不要紧,你只管安心养伤,有我在。”
舒泠没有再问。她总觉得沈乾夕似乎瞒着她什么,但看着他手臂刀伤,上药时,他疼得不住地吸气——心里仿佛有什么堵着,令她说不出话。
他究竟为什么,执意保护她呢?
这些杀手,又会和赤月组织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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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杀手,似乎不太厉害。
沈乾夕半刻钟就回到了屋子,只有袖口沾了一些血迹。他从窗口跃进,看见舒泠正站在床边静静望着他,略怔了一怔,不禁笑起来:“你怎么起来了?我没事的。”
舒泠的目光静静移向他袖口。
“这不是我的血。”沈乾夕将衣袖卷起,露出平整的手腕,似是在令舒泠安心,“你看,我没有受伤,只是又要换身衣服了。”
舒泠这才点点头,又回到床上坐下。
“芸朱。”沈乾夕放下扇子,叫进外间的芸朱,将血衣脱下给她,“拿去洗一下吧。”
芸朱应了声是,接过血衣,脸上却露出几分担忧:“楼主,怎么又有刺客?不然,还是着人叫凌总管他们回来吧。”
“他回来也没用。”沈乾夕挑眉笑道,“不用担心,本楼主武功江湖一流,几个小贼,我会怕了不成?”
芸朱怀里捧着衣服,忍不住一笑:“就算不需要凌总管,也该多叫些弟子过来才好。”
“他们武功不行,只怕徒增伤员,还是我自己解决吧。”沈乾夕摇摇头,想了想,目光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对了,芸朱,你去送衣服,顺便帮我带几块茉莉花糕,再带两碗燕窝玉露羹回来,好不好?”
“凌总管走前才吩咐我,入夜后,便不让楼主再吃甜食了。”芸朱忍着笑,虽然二人一主一仆,芸朱又是在拒绝沈乾夕的命令,但她眉眼间毫无惧怕神色,“楼主想吃,我还是明天一早再给您送来吧。”
“我才是楼主啊,你们为何都听他的。”沈乾夕不满地撇撇嘴,又央求道,“我刚才出去打了一架,消耗了不少体力,就吃几块,没关系吧?”
“我们不听凌总管吩咐,可是要被罚月钱的。”芸朱还是不松口,“再说了,凌总管也是为您好。”
“那,”沈乾夕皱起眉,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向这边望来的舒泠,突然心生一计,顿时笑得像只狐狸,“嘿嘿,那这样吧,芸朱,你回来时,给舒姑娘拿几块茉莉花糕,再拿两碗燕窝玉露羹来。”
“楼主,这……”
“就这么说定了,你快去送衣服。”沈乾夕开始赶芸朱走,“不是我想吃,是舒姑娘想吃,咱们织凤楼,怎能怠慢客人呢?”
“哎呀,楼主,您这分明是在耍赖……”
“反正能应付凌恒就行了,如果他扣你月钱,你来找我,我双倍给你。快去吧快去吧。”
“楼主,您真是……”
芸朱的声音渐渐远去,舒泠也将视线收回。可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的嘴角,竟不知不觉间柔和下来。
? 第四十六章
枝头树叶, 渐渐镶上金色轮廓,天空愈加清澈高邈,隐隐有桂花香气, 落在舒泠鼻尖。她已在床上静静盘坐了两个时辰, 内息在身体各处流转, 药力逐渐消除,真气流动也顺畅了许多。
虽未完全恢复,但余下问题, 不过是时间罢了。
一转眼, 舒泠已在织凤楼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依旧时常有杀手前来骚扰, 但每次都会被沈乾夕顺利解决。这些杀手究竟来自何处,她不是没有怀疑, 她总觉得不像是义父所为, 因为按照赤月组织的规矩, 第一次暗杀失败,继续执行任务之人, 就该是十杀手了。
义父绝不会让组织中的杀手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死,这样做,实在劳民伤财,毫无道理。
更况且, 她好歹是天下最快的刀,义父难道不知她武功如何?即使她受了伤,可义父又怎会叫那些,连沈乾夕都伤不了的杀手前来?
因此, 当第十八个杀手死在沈乾夕手上, 他带着半个长袍的血迹回到屋子时, 舒泠打算好好质问——那些杀手,究竟是谁?
可未及开口,双脚刚刚落地的沈乾夕忽然一个踉跄,跌坐进椅子里。
“你——你怎么了?”舒泠心里突地一跳,难道这些血迹,都是他的?
“没事,没事……”沈乾夕虚弱地笑了笑,芸朱和莘碧已经闻声赶来,见沈乾夕歪坐在椅子里,触目惊心的鲜血染透了半个身子,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去拿首阳丹来。”沈乾夕转头吩咐道,“没事,伤得不重。”
莘碧应声跑去拿药,芸朱走上前,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揭开沈乾夕的外衣。沈乾夕看着她,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眉间轻蹙,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舒泠,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没事,就肩上一点擦伤,这血大多不是我的,你们为何就是不信呢?”
沈乾夕的声线已不似刚才那般虚弱,似乎恢复了一些中气,倒是叫芸朱和舒泠都怔了一怔。
“真的,我就是太累了。芸朱,你先给我来壶水。”沈乾夕一连喝下五杯水,才长舒了一口气,无奈道,“真是累死我了,两个时辰,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直在追那个杀手,追到荒郊野外,才终于叫我追上。”
舒泠怔怔地看着沈乾夕,芸朱揭开沈乾夕肩膀处的衣服,正用温水仔细擦拭,莘碧拿了药回来,沈乾夕就着水一口喝下,继续抱怨道:“武功倒是不强,可他实在跑得太快,真是险些追断了气。解决他以后,我担心楼里不安全,也不敢休息,又从荒郊野外跑了回来。我明天要躺在床上——嘶——芸朱你轻一点啊!”
“毕竟见了血,总是有些疼的,您稍微忍忍吧。”芸朱一边上药,一边责怪道,“既然如此,何必非要追下去呢?”
“欺负到织凤楼头上,怎能轻易放过?而且,我以为很快就能追上,实在没料到跑了半个时辰,他根本不累……”沈乾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面小玉牌,招呼舒泠上前,“舒姑娘,你来看看,这是我从那人身上找到的东西,你是否见过?”
舒泠走上前,从沈乾夕手中接过玉牌。那是一块墨玉,冰凉莹润,一面光滑如镜,另一面则雕刻着一些式样复杂的花纹。
她认得这块玉牌。
赤月组织里有一小群人,专门负责监视和探查,只听义父一人调遣。他们的刀法并不出众,但是他们拥有比常人更灵敏的听觉和视觉,更有几人极善轻功。今日之人,看来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难道这些日子,死在沈乾夕手下的,是他们吗?
舒泠握着那面玉牌,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她没有回答沈乾夕,直到掌心,渐渐变成如玉一般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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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独自调息了一个时辰,舒泠缓缓睁开眼睛,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落叶如金,晚霞如画,夕阳在西天尽头洒下潋滟流光,滚烫灼人,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响起脚步声,停在她身旁。
“在看什么?”沈乾夕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舒泠没有回答,视线仍落在远处。
“在看夕阳吗?”沈乾夕又问,话音带了温润的笑意,“从这里看,楼阁挡住半个天空,大半意境都荡然无存了。舒姑娘,明日我带你去郊外云岁山,一起去看看真正的夕阳美景,如何?”
舒泠转头看向他,眼角稍稍一顿。她并非在看夕阳,她也没有在思考多复杂的事,调息之后,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不过如此而已。然而那灼目夕光竟仿佛流连的火,碎落在他瞳孔里,又静静坠在了她心底。
她想,那就去看一看,也无妨。
于是她垂下眼睫,淡声答应了他的邀请:“好。”
“啊,好,那,那……”一直以来,舒泠都拒绝出门,沈乾夕一时有些接不上话,“那,那我先去安排,很快就回来,再……一起吃饭。”
舒泠淡淡点头,似乎不甚理解沈乾夕眼中闪烁的光彩。沈乾夕也不再说,笑了笑,就转身离去。
他连扇子都忘了拿,脚底似乎有东西烫着他,让他走得飞快。他绕着织凤楼内院走了整整一大圈,才终于镇定下来,深深呼吸几口,这才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地去叫人准备晚饭了。
舒泠答应和他一起去看夕阳了。
若非织凤楼弟子实在太多,他早就对着院子大喊几声了。
于是,舒泠疑惑了整整一晚,沈乾夕他究竟在高兴什么?吃饭时,他一反常态,几乎不说话,却一直笑吟吟地给她夹菜。吃完饭,她去床上静坐运息,沈乾夕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卷书,却一个时辰也没翻动一页。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遥远的地方,咧着嘴角傻笑,不知究竟在笑什么。
虽然平日,他也时常在笑,但绝非今晚这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直到街上远远传来打更声,沈乾夕终于从遥远的地方找回了神志,放下书卷,对舒泠笑道:“舒姑娘,时候不早,该睡了。”
舒泠一怔,这才意识到她竟一动不动地看着沈乾夕,忘了时辰。
“亥时已过,明日还要出门,早些睡吧。”见舒泠不答,沈乾夕又笑着开口道,“如果你还想去其他地方,也尽管告诉我,我带你去。”
“好。”舒泠淡淡应声。今日这一切,似乎自从她答应去云岁山看夕阳,沈乾夕随即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织凤楼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好事吗?
织凤楼的事,那就与她无关了。
无论如何,她的内伤已经康复,真气流转自如,明日以后,她就能继续练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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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屋内两人已入睡梦,发出舒缓均匀的呼吸声。耳房值班的侍女也趴着桌子昏昏睡去,只有几星幽亮的烛光,仍在安静地燃烧。
忽然烛火颤了一颤,似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风,那烛火不堪忍受,挣扎稍许,终于还是熄灭了。织凤楼依旧一片寂静,侍女仍趴在桌上做着美梦,然而正房木窗,却发出了一瞬几不可闻的声响。
但就是这轻微一声,令本在睡梦中的沈乾夕和舒泠倏地睁开了眼。
舒泠的手已摸上身侧青寂刀,人却一动不动,侧耳静听相隔一层床帏,屋内的响动。
因拉上床帏,她看不见屋内情况,所以不好轻举妄动,只仍然安静躺在床上。然而睡在榻上的沈乾夕,却没有那么轻松了。
他额头已冒出一层冷汗,手中握紧玉骨扇,呼吸紧绷而近乎停滞。屋内立着一个高大颀长的黑影,周身散发出弥漫着死气的杀意。这个杀手,绝非先前那些可比,他绝对是当世第一流的杀手,就算自己,竟也直到这个杀手侵入内室,才发觉他的气息。
沈乾夕毫无把握,他这次能赢。
上述种种念头,只在转瞬之间掠过沈乾夕脑中。黑影只停顿了一刹那,袖中一把极薄而锋利的弯刀滑出,没有任何停顿和迟疑,刺向榻上之人的咽喉!
“当当当”三声响起,那个杀手向后跃出一步,沉眉望向已翻身跃起,半跪在榻上,用玉扇拦住了他的沈乾夕,眼中似有一丝意外。
沈乾夕的眉头却又蹙紧几分,那刀刃虽薄,仿佛光线亦能穿透,令它看起来如蝉翼般脆弱易折,然而刀锋之力却犹如千钧,连击三下,已令他内息翻腾。
蝉鸣刀。眼前之人,居然是蝉鸣刀——螽斯。
作者有话说:
(舒泠的心理活动不一定是全部真相啊)
? 第四十七章
“呵……”随即, 螽斯一声轻笑,足尖轻点,人已再度掠起。刀刃划过空气, 仿佛有细碎蝉鸣在耳侧乱响, 沈乾夕忙凝聚心神, 将玉扇一展,堪堪接下了第一刀。
第二刀已近在身前,玉骨扇随沈乾夕手腕, 在他指尖灵活转过半弧, 同时沈乾夕身子向左后方一斜,刀光擦着扇尾, 就在他眼前穿入身后石墙,扬起一纵石尘。他心下一凛, 耳后风声又至, 忙将玉扇猛地向下一扇, 扇骨收起,右肩带动身体向后移动半尺, 手中折扇呈匕首状向右划过,那第三刀便直直刺入了扇骨的缝隙之间。
高手之间,只争毫厘。顾不得体内气息激荡,沈乾夕右手架住蝉鸣刀, 左手却猛地一撑床榻,左脚飞起,直取螽斯腰间。可螽斯却早有防备,右脚向后一错, 将蝉鸣刀抽出, 左手成掌, 封住腰间三路,左脚发力,令身子稍稍后移,避开身前死角,同时右手寒光向上一纵,快如如电,薄似无物,即使沈乾夕察觉到情况不妙,忙将足下之势收回,却仍旧晚了一瞬。
未闻衣锦撕裂声,沈乾夕便觉大腿一阵刺痛,鲜血立时透出薄衫。
甫一交手就受了伤,沈乾夕更知必须速战速决。他没有时间查看腿上伤口,只将左脚收回,蹬上床沿,想借力离开床榻——在床上迎战,不仅双手无法借力,更大失灵活,势必难占先机——
但,螽斯却不肯给沈乾夕起身的机会。
速战速决,不只是沈乾夕一人的想法。
刚才后退半步,为螽斯蓄了更多攻势,此时他足底一顿,将蝉鸣刀反握于手,自右而左,携全身真气,刀风尖唳,猛地向沈乾夕横扫了过去!
沈乾夕心下一骇,来不及多想,急忙甩开玉骨扇,护在身前。然而他变招仓促,再加上气息本就不稳,只听见玉扇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他的后背已重重撞上身后石墙,紧接着,胸腔传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他自左肩至右肩,竟被蝉鸣刀刀风,划出了一个巨大的“一”字伤口!
直到此时,螽斯才停下手中薄刀,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而一切,只发生在呼吸之间。
“咳……”沈乾夕费力地咳出喉间血沫,眉头紧蹙,却仍旧用左手撑起身子,举起右手已碎落两根扇骨的玉扇,斜斜指向螽斯,试图站起来。虽然指尖不住发抖,他却始终死死凝视着螽斯,目光毫无退缩和胆怯。
螽斯微微一怔,即使身受重伤,神色却依旧如此坚定之人——他杀了那么多人,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可是,赢不了的人,不论眼神如何坚决,也依然会输。
他再一次出刀了。
银光自腰侧而起,斜斜划过,沈乾夕又重新跌回榻上,第三根扇骨应声而断。银光在空中转过一弧,刀柄重新正握,仿佛有银白色的火自刀刃处烧了起来,尖锐的嘶鸣声凭空骤响,那从火焰,随即当空劈下!
这一刀斩落,沈乾夕性命,恐怕再难保全!
就在这生死寂灭的一瞬,螽斯突然眉峰一凛。火已烧至半路,他却忽然将刀风一转,猛地扫向身侧。
一抹青幽刀光自床帏间掠出,正与那银白之火迎头相撞。
舒泠出刀了。
两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在一处,竟在这一室之中形成一阵飓风。檀木床架和博古架上的珍玩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就连离二人尚有一段距离的木窗,都径直飞了出去。
舒泠便自那一堆散落的床架里走出,提着刀,目无表情地注视着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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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弟子侍女已纷纷被屋内响声惊动,深更半夜,楼主房间居然传出如此巨大的声响,莫不是又有刺客潜入?
芸朱和莘碧离得不远,听见响动,来不及穿上外衣,急忙点燃烛灯,匆匆赶来。然而尚未迈进屋子,就见屋内舒泠和另一人正相对而立,沈乾夕则倚墙歪坐,胸前衣物散落大半,光线幽暗,他身上血色辨不分明,但一看也知伤得不轻——
这里刚才,究竟发生何事?
“别过来……都离远点!”沈乾夕神志尚且清醒,听得走廊上传来凌乱脚步声,芸朱莘碧二人正在门口进退不得,他赶忙用尽全力,喝令阻止众人进入。
他尚且不敌,她们若贸然闯入,岂不是只有送死这一个结果?
只是这厉声一喊,虽然阻住了外面众人的脚步,却又牵得他胸口一疼,恐怕因为血流失太多,他觉得脑袋也晕了一晕。
屋子四周人声越来越多,然而舒泠和螽斯却仿佛充耳未闻,四目相望,沉默不语。片刻,螽斯忽然叹了口气:“你果然在这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一转手腕,将蝉鸣刀收回袖中。
“为何收刀?”舒泠目光转至螽斯衣袖,又抬眼问。
“为何不收刀?我可打不过你。”螽斯一耸肩膀,语气已全无半分萧杀和敌意,竟仿佛他只是一个来串门的老朋友,此时不过在同她闲聊家常,“虽然你这里拖后腿的实在太多,你也未必能占我多少便宜,不过,我可不打算把命留在这里。”
舒泠眉间微动,却对螽斯的话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要杀的,是谁?”
他究竟来杀她,还是来杀沈乾夕,虽然结果别无二致,但其中意义,却大不相同。
仿佛知晓舒泠所想,螽斯的面罩之后传来一声轻笑:“有区别吗?萧大哥早已下了格杀令,你这颗人头啊,居然价值千金,哎,不知能买来多少好酒。舒泠,江湖上想杀你的人数不清,还在乎是否多我这一个吗?”
舒泠眉头愈紧,却没有回答。
“只可惜,你太难杀,照我看,就算万金,也没人能动你。”螽斯又摇了摇头,无奈道,“反正我是打不赢,你又比我年轻,或许只能再等上二十年,等你老了,等江湖上,再出现一个更厉害的天才。”
舒泠沉眉看着螽斯,仍旧一言不发。
“啧……”螽斯挠了挠头发,舒泠始终不搭话,他似乎也无话可说了,“那,我走了。”
“站住。”舒泠却猛地抬起刀,一个迈步,拦住了螽斯的去路。
“舒泠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拦我为好。”螽斯皱起眉头,向后指了指沈乾夕,“别忘了,这屋里可还有个现成的活人靶子,就现在这情况,咱俩打起来,说不准能打上小半个时辰。我知道你肯定能杀死我,但依我看,沈楼主伤成这样,再拖延片刻,他恐怕就要陪我一起走黄泉路了。”
舒泠不禁一怔,将目光转向沈乾夕,他的呼吸沉重而污浊,似乎确实伤得不轻。她不由得犹豫了。
“毕竟技不如人,做不成任务,想来并不会受到责罚。”螽斯耸了耸肩膀,又说,“所以我这次倒没想拼命。”
他看了看舒泠,径自绕过她的刀,走向窗边。这次,舒泠没有再拦他。
“沈楼主,你的命,我就不要了。你也别叫人来追我,追不上,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走到窗边,最后回身看着两人,目光却忽然深了几许,“舒泠,我欠葛覃不少人情,既然你在,这次就算还他一个。我也不拖延时间,你快去为沈楼主保命吧。如果你要还这个人情,去还给葛覃就行了。”
说罢,螽斯双脚发力,从窗口跃出,身形没入高大的树丛。一阵沙沙声响过后,便再无任何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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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斯走远了,舒泠也收刀入鞘,跨过一地狼藉,快步走到沈乾夕身边,先点穴止血,再将他扶起,以拇指抵住他后心,将真气缓缓输入:“你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沈乾夕虚弱地笑笑,微微抬手,招呼芸朱等人进来。
屋内灯烛次第亮起,众人忙碌地收拾满地凌乱,芸朱和莘碧则赶紧为沈乾夕敷上止血药粉,用干净的布带包扎伤口,舒泠则始终坐在他身后,不发一言,安静地用内力为他疗伤。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全是后悔。
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刀,明明她可以阻止这一切,可她却因顾虑旧情,犹豫了太久。
现在,他伤得如此严重,内息杂乱而虚弱,鲜血如溪,染红了大半个衣衫——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迟疑,都是她的错。
芸朱等人处理好沈乾夕的伤口,侍女端着血色的长衣绢帕,和一盆盆血色的水离开,房间终于渐渐安静,沈乾夕由舒泠扶着,慢慢躺回榻上。
“你要休息吗?”舒泠开口问,一边将拇指移到他掌心,以继续将真气输送给他。
“已经,没事了……不用,再浪费真气了……”沈乾夕淡笑着,反手握住了舒泠的手。
舒泠微顿,却没有挣脱,静静看向沈乾夕。
“不要自责……我根本,没有怪你……”他望着她微笑,纵使双唇面颊都苍白如雪,可那双眸子,却依旧流转着清润温暖的光泽,“只要最后,最后,你终究愿意为了我出刀……你终究,希望我不要死……就,很好了……”
“沈楼主,我……”舒泠很想说句什么,可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令她微微怔然。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沈乾夕笑望着面前眉头紧蹙,眼中似含水光的女子,他想就这样永远地看着她的脸,不论是从前那样的清淡漠然,还是此时此刻,有了更多的波动和情绪——
他只想一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把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然而,许是失了太多血,他觉得头脑越来越混沌,双眼也渐渐地,就要睁不开了。
“我……可能要睡一会儿……”他终于不得不向那汹涌袭来的困倦妥协,“你也找个地方,先去,先去睡……”
他的话就这样停在半路,舒泠心里突地一跳,忙探手去摸他脉息。指尖传来的跳动虽然不是那样有力,却始终清晰可辨,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房间内外,烛火幽微。今夜这一场混乱,恐怕无人能安然入睡。舒泠看着她与沈乾夕交握的手,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要抽出来。迟疑地望了沈乾夕片刻,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想来性命已经无虞,丑时已过,舒泠也有了倦意,便坐在脚踏上,趴在床边,轻轻闭上了双眼。
? 第四十七章
次日, 沈乾夕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仍握着他的手,正趴在床边熟睡的舒泠。
远处鸟雀的欢闹声清脆悦耳, 晨光毫不吝惜地倾泻而入, 洒落在她单薄的肩膀, 又为她清瘦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觉得眼前此情此景,简直是这世上,最最动人心弦的一幕——
就是, 如果能让他再多看片刻, 而不是只有一瞬间,就好了。
舒泠睡觉极轻, 这是她作为杀手,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因此, 沈乾夕醒来时, 稍微侧了下头, 她就被床榻轻微的晃动叫醒了。
于是她抬起头,将上身直起, 顺便将手从沈乾夕手掌中抽出。她静静看向沈乾夕,目光清亮,丝毫没有初醒时的惺忪朦胧:“你醒了。”
声音也是如常的清淡平静,全无半分刚刚睡醒之人应有的慵懒和绵软。
“唉……”一想到眼前这女人, 不解风情就罢了,简直一丁点人情味都没有,可他还偏偏割舍不下,还偏偏觉得好, 沈乾夕就觉得无奈得快要头疼了。
“怎么了?”见沈乾夕忽然唉声叹气, 舒泠又问。
“唉, 没事,没事。”沈乾夕摇摇头,一副认命状,“帮我叫芸朱她们进来,给我换药吧。”
“好。”虽然不解,但舒泠没有多问,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才走向外屋。在床边趴了半夜,她的双腿和腰,都不免有些酸痛。
沈乾夕伤口血液都已凝固,因有舒泠真气相护,一觉之后,他的内伤也稳定下来。芸朱和莘碧为沈乾夕换了药,将他的身子重新缠上一层层棉布,然后芸朱拿着换下的衣物,向沈乾夕请示:“楼主,我现在去叫大夫吗?或者,您要先用早饭?”
“当然是先吃饭。”沈乾夕仍躺在床上,毕竟伤口尚未愈合,他不敢有太大动作,“芸朱,今晚入夜前,记得给舒姑娘备一张床。”
“是,楼主,我这就去准备。”
目送芸朱离开,沈乾夕又转眼看向舒泠,笑着嘱咐她:“再有昨晚的情况,就去和芸朱她们说,她们会给你准备出一间屋子的。你坐着睡觉,多不舒服。”
“好。”舒泠点头。
“还有,真的很抱歉。”沈乾夕顿了顿,“说好今天要一起去看夕阳,结果……我这样,恐怕不得不另选他日了。”
“无妨。”舒泠淡淡摇头道。
“这不能无妨,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件事,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你也要记得啊。”沈乾夕却急忙保证,仿佛这件事情极为重要,又仿佛害怕舒泠会反悔一样。
“……好。”舒泠淡淡点头,看不看夕阳,她倒是无所谓,现在她更想做的,是找一个地方,继续练刀。于是她静了静,问道,“织凤楼中,是否有练刀之处?”
再不练刀,她的刀,就该锈了。
既然格杀令已下,赏银千金,此后每日,都会有无数双眼睛觊觎她脖子上这颗人头。她必须变得更强,必须让刀更快,才能够保护自己的性命——保护,其他人的性命。
一念至此,她心底突地一顿。
一向以杀人为生的她,居然,有了保护他人的念头?
“织凤楼中倒是有练武场,但……”沈乾夕的声音响起,打断舒泠的思绪,“你若练刀,恐怕楼中难以施展。”他皱眉思索片刻,“织凤楼后有一小片树林,或者,你喜欢人少,东城门外不远,有一大片林子,我原来常去练刀,你可以去那里。”
“好。”舒泠点点头,织凤楼离城东不远,在城内练刀,怕会引起太多人注意,还是去城外寻个无人之处吧。
“你今天就要去吗?”沈乾夕忽然问。
“是。早饭后,我就走。”
“那你……会回来吧?”
舒泠闻言一怔,看向沈乾夕,他正殷殷地望着自己。舒泠不禁微微蹙眉,淡声答应道:“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白天,应该不会有杀手。”
“会回来就好。”沈乾夕笑了笑,虽知舒泠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打算再去解释,“你吃过早饭才走,晚饭可以回来再吃,那午饭如何解决?”
“带些干粮就行。”舒泠平淡道。
“这不行,吃饭可是一件大事。”沈乾夕拧着眉头,开始擅自出谋划策,“我叫芸朱准备个食盒,你一同带去吧?不过放到中午,饭菜恐怕都凉了……”想了想,忽然双眼一亮,“这样吧,我叫人和你一起去,你选好练刀的地方,就让他们回来禀报,等到吃午饭的时辰,我再让他们做好饭菜,给你送去。这样就没问题了,如何?”
“不用。”舒泠面无表情地看着眉飞色舞的沈乾夕,毫不犹豫地给他浇了一盆凉水,“我只要一张饼,和一个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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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吃过早饭,舒泠真的带着一张饼和一个水囊,上路了。
沈乾夕躺在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舒泠走出房门,然后他赶紧转头吩咐芸朱:“快去叫几个人跟着她,看她最终去了哪里。”
“楼主?”芸朱正在收拾桌上残盏,闻言不禁一怔,“您想让谁去?织凤楼里,哪有人追得上舒姑娘啊。”
“呃,是啊,追不上。”沈乾夕想了想,改口道,“那就叫几个人,看她是不是去了城东的树林吧。”
“是,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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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野凄凄,树影萧瑟,清冷刀风,竟为这日光微暖的初秋,添了无尽寒色。第四百七十四刀挥落,舒泠的身形终于在一地落叶之中停下。
满地树叶,竟没有一片完整,每一片树叶都被从中斩作两截。半晌,舒泠将青寂刀还入刀鞘,在树荫下盘膝而坐。
幸好,时隔数月,她没有忘记握刀的手感,体内气息流转,充盈在四肢百骸,她的心绪也渐渐沉定下来。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树下,阖起双眼,仔细感受经脉中血液和真气的流走,听着遥远的地方,秋蝶展开翅膀,从花间簌簌飞起,蚯蚓费力地钻进泥土,无名小虫从一株草,跳跃到另一株草上的响动。
万籁俱寂,她亦仿佛和这片树林融为一体。
直到她听见,脚步声和马蹄声远远响起,又逐渐清晰,正是向此处而来。
她不得不睁开眼,起身,侧目望去。
不多时,一人策马跑来,在舒泠近前停住,下了马,向她恭敬地一揖:“冒昧打扰,舒姑娘,我是织凤楼弟子,楼主叫我来接您回去。”
舒泠疑惑地看了看来人,又抬眼望了望天空,阳光仍向尘世散发出灼目的明亮,红霞似锦,夕色正艳,虽然已是傍晚,但离天黑,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沈乾夕为何这就遣人来叫她回去?
于是她淡声问道:“天色尚明,何事要我返回?”
“楼主说,他体内气息不稳,所以,希望舒姑娘能早些回去,助楼主疗伤。”那人恭敬应道。
舒泠默了默,这才抬脚走向不远处那人牵来的马,一边淡淡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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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织凤楼时,夕阳尚未落尽,大片红云挂满天幕,仿佛开了漫天的花。舒泠容色平淡,脚底却走得飞快,回到沈乾夕的房间。
她推开屋门,就见到沈乾夕正斜倚床榻,自手中书册里抬起头,见到是她,他放下书,弯起了嘴角。
“你回来了。”红霞映进他眼底,他的笑容像是明媚的春花绽放。
——但,哪里有一点“气息不稳”的样子?
舒泠顿了顿脚,走上前,探手去按沈乾夕手腕,沈乾夕却及时抬起手,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舒泠侧目看去,沈乾夕脸上笑意好似阴谋得逞,她不由得蹙眉:“你内息究竟如何?”
“本来的确有些心慌,但一见你,我就觉得呼吸都顺畅了。”沈乾夕笑眯眯地说。
听见沈乾夕这话,舒泠便明白他伤势无碍,只是想找个借口,叫她回来。她没说什么,将手抽出,默然坐到一旁。
“你……你生气啦?”沈乾夕小心翼翼地看向舒泠。
“没有。”舒泠淡淡道。
“别生气了,我没有骗你,你不在,我总觉得不踏实,你一回来,我就放心了嘛。”沈乾夕偷眼打量舒泠,见她目光平静,却不理他,只好撇了撇嘴,认输道,“好吧,那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不再叫人去打扰你了。”
舒泠侧过头,看了看沈乾夕,平淡道:“吃饭吧。”
“嗯?啊,好好,吃饭,芸朱!去准备晚饭吧!”沈乾夕的嘴角又弯了起来,“那你不再生气了,对吧?”
“我没有生气。”舒泠淡声解释。
她确实没有生气,昨日他伤势严重,她也难免没有把握。不过现在看来,沈乾夕似乎恢复得很好,呼吸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明日起,她就能沉心练刀,不用再计较其他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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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舒泠正打算继续练习心法,沈乾夕那头,却又不安分了。
芸朱端来调理内伤的汤药,放下药碗,沈乾夕却弯着眉眼招呼舒泠:“舒姑娘,你过来。”
“什么事?”刚刚坐下的舒泠又站了起来,走到沈乾夕身边。
沈乾夕嘿嘿一笑,抓住她手腕:“喂我喝药。”
“什么?”舒泠忍不住怀疑她耳朵出了毛病。
“喂我喝药。”沈乾夕抬头望着她,笑眯眯地重复。
“……”
“喂我喝药嘛,我受了伤,没有力气。”他居然开始撒娇。
舒泠直皱眉头,试图抽出手腕,谁知沈乾夕却死死抓着,不肯放手。她抬眼看向沈乾夕,目光微沉,略带质问,这,是“没有力气”之人能做的事吗?
沈乾夕却一点都不怕,他眨眨眼睛,开始耍赖:“我一闻到汤药,那么苦,就没有力气了。”
“……”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喝了。”
“……”
“你……嗯,如果不喝药,我这内伤,肯定会落下病根的。”
“……”
“说不定治不好,越来越严重,我就死啦。”
“……”
“我好歹是因为你才会受伤,就这点要求,还不能满足一下嘛……”
沈乾夕拧着眉头嘟囔,然而听到最后这句话,舒泠的眼角不禁一顿。继而她垂下目光,坐到床边,一手端起药碗。
是啊,他会受伤,是因为她。
不只这一次,还有以前的许多次。因为她而受伤,因为她没能出手,因为她是舒泠。
沈乾夕这才放开舒泠手腕,支起上身,浅笑着注视她。这样就好,就算她是因为愧疚,才会答应他的请求,但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舒泠将汤药一勺勺喂沈乾夕喝下,她依旧面色平淡,手中动作却细致小心。沈乾夕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舒泠的脸,虽然舒泠根本没有平淡之外的任何表情,也从未抬起头看他一眼,但他仍觉得心底某处,正变得越来越温暖。
药碗很快见底,沈乾夕拿起绢帕擦净嘴角,笑道:“果真还是由你喂我更好一些,我看着你,心里觉得高兴,都尝不出这药的苦涩了。”
舒泠心中一动,但她仍未抬眼,只面无表情地将药碗放回小桌上,起身:“那我走了。”
“等一等。”沈乾夕却再次抓住她手腕,“还有一件事。”
舒泠顿了顿,又坐回榻上,淡声问:“什么事?”
“舒泠,”沈乾夕静静地凝望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要走了,就算到一年之期,也不要离开了。”他语气缓慢轻柔,却极为认真而郑重,再次向她发出曾经的邀请,“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舒泠不禁微微错愕,然而她抬眼,对上沈乾夕的目光,又不由得怔然。
他的双眸明亮而温暖,映着安静盛放的烛火,仿佛载了永世永年的流光。
这一瞬间,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江船走廊,寒冬月夜,他的眼睛里似乎总是有光,令她迟疑,令她无措。
令她,不舍。
她终于垂下眼睫,语意平淡,却又肯定:“好。”
作者有话说:
东华篇结束啦,后面还有最后一个小节。
明天还是一章番外~
? 54、番外&螽斯和葛覃
长街繁华, 行人络绎,酒楼内推杯换盏,人声鼎沸, 然而一楼大门外, 却响起一阵喧哗。
“没有银子, 竟敢吃霸王餐?”一个伙计怒声道,他声音浑厚,脚步沉稳, 中气十足, 显然有几分功夫。
“哎,哎, 这位兄弟,这账不能先赊着吗?”一个身背大刀, 衣着简朴, 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正一边后退,一边赔着笑, “等我赚了钱,我一定立刻……”
“你这种无赖,我见得多了!”那伙计厉声打断他,“今天拿不出银子, 就吃顿拳头再走!”
“别啊,别别别,大哥,有话好好……”那刀客话未说完, 就被伙计一把拎起衣服, 像扔沙包一样地扔了出去。
“哎呀——诶?”那刀客大呼小叫地被丢到街上, 然而,他的身子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砸上地面,而是被一个人接住了。
他忙惊讶地侧头去看,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葛……兄弟!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多日未见,别来无恙?老哥我正有难在身,你能不能……”
葛覃已松开手,将螽斯放在地上,他面色冷淡地看了螽斯一眼,抬脚,走到酒楼伙计面前,平静地开口:“他欠你多少?我替他付。”
“你是……”伙计皱了下眉头,刚才将那刀客摔出去,虽未用上全力,但那人百余斤的身子,竟被眼前这人随随便便地接了下来。而且听他呼吸声,似乎丝毫未受影响,此人功夫,恐怕远在自己之上。
伙计咽了咽口水,这人说要还钱,看来不打算动武,那他还是不要徒惹事端。他没再问,略揖一礼,道:“酒水加上菜钱,一共二十六两。”
“这是三十两,多出银钱,算作赔礼。”葛覃将银子放在伙计手中,神色仍旧漠然,转身走了。
“嘿嘿,这次多亏遇见你。”螽斯笑着迎上来,“让我算算,这是你第几次救我?十五?不对,十六……”
“十八次。”葛覃走出酒楼阴影,和螽斯并排走在街上,“你为何又没钱了?”
“是,是这酒实在太贵,都花光了。”
“即使如此,总不至让人扔到街上。”葛覃微微皱眉,“凭你的功夫,难道跑不了?”
“这不是,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嘛。”螽斯挠挠头。
“罢了。”葛覃轻声叹气,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扔进螽斯怀里,“少喝点酒,我走了。”
“哎——”见葛覃话音刚落,就加快了步子,他赶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好久没见你,怎么没说两句就要走?”
葛覃侧头看了螽斯一眼,淡声道:“我还有事。”
“这个方向——你去找关雎?”
“是。”
螽斯张了张口,没有再问。关雎主管情报,葛覃此去,估计又是询问客人和目标的信息。然而再具体的事,就是他不该过问的了。
想了想,螽斯便转口说道:“我正好无聊,陪你走到江边吧?”
“好。”葛覃没有反对,“你有事想问我?”
“也不算有事……”螽斯笑笑,“只是很久没回去了,之前那个女娃,姓舒的,还在你手底下吗?”
“舒泠?怎么?”葛覃蹙眉。
“对对,舒泠。”螽斯忙点点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现在的情况,不是说,她是百年难见的武术奇才吗?”
“是。”葛覃默了默,点头道,“只论刀法,她已能与樛木打成平手。”
“什么——?!”螽斯不由得惊呼,察觉声音太大,周围已有行人侧目,他赶忙压低了声音,“我记得,她才十二岁,我记错了吗?”
“没有。”葛覃淡淡摇头,“再过几年,恐怕我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螽斯长长呼了口气,目光愈深,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手袖口:“还真是后生可畏,看来,我也该去练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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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云和,长空澄澈,葛覃正独自坐在客栈一角,低头吃饭,忽然面前一暗,一个人影坐在了对面。
他沉眉抬起头,螽斯一张大大的笑脸便映进他眼中。
“老板,来一壶酒!”螽斯头也不回地招呼道,然后他笑嘻嘻地看着葛覃,“你最近没事吧?”
“你有什么事?”葛覃问。
“帮我个忙如何?嗯,那个,帮我给一个人看个病。”螽斯笑道。
“病?”葛覃皱眉,“我不是大夫。”
“可你懂药,不比那些大夫差。啊——谢谢。”螽斯接过小二拿来的酒,给他和葛覃各斟了一杯,“离得不远,就在明安县,骑马过去,一天就到。”
葛覃却没有答应,沉吟片刻,掏出银子递给螽斯,“你去请当地大夫吧。”
“我不是缺这点钱。”谁知螽斯却摇摇头,将银子推还,“当地大夫我早请了,都说需要另请高明。我不信她真的没救了,一定要找个好大夫再看一看,但橘井坛……和咱们太熟了,有很多不便。思来想去,还是找你帮忙好些。”
“为何?”
“我也说不好。”螽斯仰头喝下一杯酒,“我就是觉得,多欠你一些,总好过再欠其他人。”
葛覃沉默半晌,终于端起酒杯,缓缓喝下:“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好,如果你也觉得……”螽斯顿了顿,轻声叹息,“那我便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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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中,螽斯带葛覃到达明安县,来到一座偏僻破旧的竹篱院前。
确定左右无人,螽斯和葛覃翻了进去,螽斯直接跑向唯一的一间房屋。
葛覃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病人——一个年约半百的老妇人。
“大娘,是我。”床上老妇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螽斯连忙上前扶住她。
葛覃环视屋内,竟未见到油灯,只好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
“大娘,我给您找了大夫,这次一定能治好您的病。”螽斯扶大娘躺回床上,声音温柔得像是变了个人。
大娘转眼看了看螽斯,又看了看葛覃,眼中竟泛起泪光:“是你回来了,真是太劳累你了。这病啊,大娘心里早就没指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大丫,唉……”
“大娘,您别乱想,我这位兄弟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您。”螽斯招呼葛覃上前,葛覃将火折子递给螽斯,坐在床边,伸手搭上大娘手腕。
“你呀,不用再安慰大娘了。看了十几个大夫,不都是一样?”大娘虽让葛覃摸脉,却一直在叹气,“大娘只想拜托你,万一我走了,能不能照看大丫几年……”
“大娘,我早说过,我并非不想答应,实在是无能为力。”螽斯轻轻打断她,星火晦暗,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渐而熄灭的光,“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唉,唉,罢了,不该为难你,都是命啊。”大娘仍连声叹气,螽斯沉默着,那一声声叹息仿佛石头砸进他心里,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娘,”一直没说话的葛覃突然开口,“大丫今年几岁?”
“大丫啊,快八岁了,虽然家中活计,大丫能帮上不少,可她毕竟还是年小……”
“您不用担心。”葛覃起身,虽然说着安慰的话,可他语气却凉得像冰,这话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您的病,我虽然也无法治愈,但保您七年性命无虞,却并非难事,您自可亲眼看着大丫长大。”
“什,什么?”大娘怔住了。
“真的?”螽斯眼睛一亮,忍不住兴奋地上前握紧葛覃的手,“你真的有法子?”
“此处太暗,明日我再写药方。”葛覃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我身上银两不多,你若需要钱,下次见面,我再给你。”
“这倒不用,银子我总能……找来的。”螽斯笑笑,又转身对大娘说,“大娘,那我们就先走了,明天我再给您送来药材。”
“好,好。”大娘这才回过神,急忙从床上起身,不住地道谢,“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您休息吧,这点小事,就不用说谢谢了。”螽斯忙将大娘扶回,道了别,就和葛覃一起离开了。
离开小院,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郊外,月色清幽地照着花树浅草,映出清浊难辨的光亮。葛覃一路沉默,走着走着,倒是螽斯先开了口。
“你……你不问我她是谁?”
“一个妇人,对我们亦无威胁,不知道也无妨。”葛覃淡淡道。
“她曾经救过我,我欠她一命。”然而沉默半晌,螽斯却突然说道。
他笑了笑,又叹息着悠悠开口:“你若不介意,就听我唠叨几句吧。只当是我醉了,说几句胡话,别往心里去。”
葛覃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螽斯于是继续道:“是那次,清理上一位‘卷耳’时,我受了伤,流了很多血,到最后意识模糊,倒在大娘家门前。”
“大娘将我救回家,和大丫一起,细心照顾我。明明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却还是当掉仅有的几件首饰,给我买了药,买了肉做汤。”
“啊——当然,当掉的东西,我之后都赎回来了。”见葛覃侧目看他,他连忙澄清,“我给她银子,她不肯收,可我除了银子,还能给她什么?”
他语气渐渐黯然,“我甚至不能常去看她,我能做的,其实只有这样而已。”
“那段日子,没有打打杀杀,其实自在得很,大娘她……像我的母亲一样。只是……”螽斯最后叹了口气,“我心底明白,那样的生活,早就与我无关。”
“你不该同我说这些。”葛覃漠然开口,“这些,不是我们该有的感情。”
“是啊,不错。”螽斯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们都欠萧大哥一条命,他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万死不辞。然而,断情绝义,谈何容易?你说我不该有,可你想想,樛木对芣苡,还有,你对舒泠,说到底,和我对大娘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
听闻此言,葛覃身子一顿,不由得停住脚。
他抬眼冷冷扫向螽斯,然而后者却又笑了一笑,径自向前走去:“都说是胡言乱语,当真可就没必要了。”
葛覃不言,只抬脚跟上,前面螽斯叹了口气,看不见神色:“这一转眼,当年的十个杀手,竟只剩下咱们四人。樛木管事,你管人,关雎管消息,现在看来,倒都是不错的差事。不像我……”
静了静,他又低低地重复,“不像我啊,手里染的,都是相熟之人的血。”
葛覃没有回应,只有目光又深了几分。
“你也好,我也好,心里有个念想,总能让这日子好过一些。”螽斯的声音轻轻缓缓地飘来,仿佛用力一挥,就会破碎在无尽长夜里,“不然,杀了太多人,怕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颗人心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没有详写十杀手的事情,也不知道写在哪合适,就写了一个番外,并交代几个设定:
1、舒泠一直在葛覃手下,性格非常像葛覃,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2、螽斯身背大刀,只是个装饰,实际用的蝉鸣刀在他左手袖中。
3、十杀手包括萧麟趾都只是代号,并非他们真正的名字。
? 第四十八章
春风轻暖, 花蕊吐艳,雨后的街道润意未消,小楼飞檐上水珠剔透地悬着, 将阳光折射成五彩斑斓的美梦。
沈乾夕一袭青纹长袍, 正轻摇玉扇, 闲步长街。舒泠走在他身侧,仍旧不施脂粉,衣饰朴素。凌恒紧紧跟着前面两人, 在他身后, 几个弟子牵着马。此次出行,沈乾夕轻骑简从, 一共只带了六人。
“舒泠,咱们要在枫相郡住一天, 有个客人, 我需要见一下。”自那日起, 沈乾夕就不再叫她“舒姑娘”,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好。”舒泠淡淡点头。
新年之后, 沈乾夕伤势逐渐痊愈,天气回暖,她便和沈乾夕一起离开织凤楼,向西南方行路。沈乾夕告诉她, 有件生意要谈,她没再多问。至于她此行职责,自然还是沈乾夕护卫,用他的话说, 舒泠一人, 可抵百人, 他只需再叫两个弟子拎行李就够了。
枫相郡地处安州,是州府所在之处。安州北接王都所在的陵州,是个交通要道,因此清晨才过,大街已行满络绎不绝的百姓。沈乾夕一行人往街道深处走去,寻找这两日的落脚处。
“楼主,前面那家久安客栈,您看如何?”凌恒快走两步,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家客栈,“我先前已打听过,这地方交通便利,咳咳,陈家离得不远,对面就是枫相最大的酒楼,您去吃饭也方便。”
“嘿嘿,知我者莫若凌总管。”沈乾夕笑了笑,随即眼中却露出忧色,“你还是咳嗽,真不该带你来。”
“不妨事,我留在楼里,也照样咳嗽,还不如随您出来。”凌恒摇摇头,又咳了几声,“省得您在外头贪求美食,不知节制,我心里着急,咳嗽怕是又要加重几分。”
“我哪有不知节制?”沈乾夕不满地抗议,见凌恒默默点头,他只得重重叹气,“果真不该带你来,我大概又与青酥芙蓉鸡无缘了。”
“您可以吃,但不能贪多,尤其晚上,对身体不好。”
舒泠在一旁,静静听着沈乾夕和凌恒对话。去年冬天,螽斯夜袭不久,凌恒和菀青都回了织凤楼。见到沈乾夕伤势,凌恒自然一番大呼小叫,然而,他一边忧心责备,询问伤情,一边却止不住地咳嗽。
她最初以为,凌恒只是偶感风寒,过些日子自会痊愈,于是没往心里去。然而直到过年,凌恒仍然咳个不停,她越来越疑惑,终于忍不住去问沈乾夕。
“哦?难得,你竟会问起凌恒的事。”沈乾夕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浅笑,“他并非染了风寒,而是内伤缠绵,深入肺腑,说句实话,恐怕已不可能康复如初。”
“内伤?”舒泠突然心里一跳,一个令她惊惧的想法,倏然在脑海中成型,“难道,是……”
她竟不敢继续。
似是察觉她心中所想,沈乾夕又笑了笑,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手背:“没错,那时的伤,过了一年,竟依旧无法痊愈。虽然我请了名医,能保住凌恒性命无虞,平日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但……”他轻轻叹息,“他可能,无法再用刀了。”
舒泠不由得黯然,凌恒内力相较于她太过单薄,她当日一击,虽然只用了七八分力气,却已足够将凌恒的经脉冲击得支离破碎。
“别多想了,我知道不是你本意,不怨你。”沈乾夕话音温润,将舒泠的思绪唤回,“他受了伤,也因为我没能及时制止,我也有责任。”
“可他,若不能再用刀,他以后,该如何?”
犹豫片刻,舒泠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按照赤月组织的规矩,不能再握刀的杀手,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沈乾夕一怔,很快听出舒泠话中所指。他依旧给了舒泠一个微笑,眸光清澈而温暖:“他以后,自然继续留在织凤楼,当他的凌总管了。经过橘井坛一战,织凤楼扩张将近一倍,这里里外外杂七杂八的琐事,没有凌恒,我可管不过来。不过我也不想管,看几本重要的账册就行了,有这时间……我带你出去玩如何?”
“不用,我要练刀。”舒泠同往常一样,淡淡摇头拒绝了,然而她心里,却不禁有所触动。
织凤楼,确实是一个和苍目山,不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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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泠?舒泠?”忽听耳边沈乾夕唤她,她忙将思绪拉回,“客栈到了,咱们休息片刻,中午去对面吃饭,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舒泠刚要点头,一旁凌恒却皱起眉头,一边轻咳一边问道:“楼主,咱们明日就去见陈老板,今日难道不该稍作准备?您下午要去何处?”
“没什么需要准备,他的要求,我不可能做到。所谓见面,不过是客气一下,走个过场。”沈乾夕摇了摇扇子,不以为意道,“除此之外,其余安排,你做主就行。”
“算了,反正我劝不动您,咳。”凌恒妥协地叹了口气,“您和舒姑娘,记得小心些。”
“放心。”沈乾夕笑着应道,舒泠将目光淡淡掠向凌恒,又迅速移开。
他的咳嗽声,仿佛一声比一声清晰刺耳,在她心底,打成了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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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沈乾夕带着舒泠,牵马离开了客栈。
自舒泠留在织凤楼,菀青的护卫对象,基本已从沈乾夕变成了凌恒。凌恒无法再使用内力,稍一运气,周身经脉便如针刺般疼痛。沈乾夕放心不下,因此,只要凌恒出门,他就让菀青同去,保护他的安危。
凌恒留在客栈,翻阅陈家资料,菀青则横卧在房梁暗处,闭目养神,如同往日在沈乾夕身边一样。
“菀青,”凌恒忽然出声唤她,微微咳嗽,“房梁上多不舒服,你下来休息吧。”
“不用。”菀青仍闭着眼,静静回应,“我毕竟仍是暗卫,旁人瞧见,多有不便。”
“我已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不会有人看见。”
菀青这才睁开眼睛,蹙眉坐起:“你似乎有话想说?”
凌恒一怔,将视线从书册上抬起,却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菀青,我真的,咳,咳,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菀青眉心一皱,身形移动,从梁上轻轻跃下,“我早说过,我和楼主,都从不觉得你是拖累。”
“我知道,那只是你们在安慰我。”凌恒笑了笑,又咳嗽数声,“楼主虽说织凤楼需要我这个总管事,可我心里明白,种种事务,并不是非我不可,织凤楼从来不会离不开任何一个人。而你……咳,咳,”他神色逐渐黯然,“你本该是楼主护卫,本不该,和我待在这里……”
“不要胡说。”菀青轻声打断他,上前几步,将左手轻轻覆在凌恒肩上,“织凤楼虽不曾依赖任何一人,但也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人。”她略微停顿,“楼主身边自有舒姑娘保护,反倒是你,你我相识十几年,万一发生危险,我怎会愿意见你受伤?”
“舒姑娘……咳咳。”凌恒本想笑笑,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虽然我如今变成这样,可我竟然,不觉恨她。仔细想想,她有什么错?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萧麟趾手中的一把刀。我只是……”他又咳了几声,“菀青,我只是替你不平。”
菀青目光闪动,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颤:“不必说了。”她垂下眼,“我从未奢求,楼主能寻得心仪之人,即使不是我,也不要紧。”
“唉……”凌恒叹息,抬手拍了拍菀青放在他肩上的手,“我明白,只是或许,你该早些让楼主知晓你的心意。”
“不用,我不需要,你也千万不要告诉楼主。”菀青轻轻摇头,亦叹息道,“我不想让楼主再为我的事情伤神,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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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乾夕一边逛街,一边曲曲折折地向城门走,一路去了六家点心铺,七家绸缎庄,还有两家绣坊。舒泠一路没有抱怨,跟着沈乾夕进进出出,听他问东问西。反正不论美食还是衣布,她都不懂,她只是一个护卫,只需要牵好马,保护沈乾夕周全。
从最后一家绸缎铺离开,太阳已经西移,然而,沈乾夕却没有打道回府之意,接过舒泠手中缰绳,继续向西走:“时间正好,咱们走吧。”
“去何处?”舒泠忍不住问。长街已到尽头,前面不远就是城门,他难道要离开枫相郡?
“咱们出城,带你去一个地方。”沈乾夕回头笑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舒泠于是不再问,牵着马,默然跟在沈乾夕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城门,沈乾夕跨坐马上,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山:“看到前面那座碧崖山了吗?不足两百丈,倒不算高,一个时辰到山顶,没问题吧?”
舒泠举目望去,碧崖山上,树影郁郁,远看倒是不高,也不算陡峭。她凝眉跃上马背,沈乾夕又笑了笑,轻喝一声“驾”,舒泠随即一夹马腹,紧紧跟在沈乾夕身后。马蹄扬起一纵尘灰,转瞬之间,二人已在几丈之外了。
? 第四十九章
将近一个时辰, 沈乾夕和舒泠终于走到了山顶。不过,因为沈乾夕身着长袍,山上树木又多, 他担心弄脏衣服, 行走十分小心, 也因此慢了许多,舒泠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他,否则, 她一刻钟之前就能到达山顶了。
“不用着急, 这不是什么不能等的事情。”沈乾夕尚在喘息,环视四周, “咱们从这片林子中穿过去吧。”
“去做什么?”舒泠疑惑地反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沈乾夕笑着卖了个关子,当先向西边走去。
不知沈乾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舒泠没有再问, 紧随沈乾夕, 迈开脚步。然而当她走出树林,站在山崖边时, 不由得怔住了。
正值夕阳晚照,云翳烫金,流霞潋滟,一层一层铺满天穹, 好似在红尘尽头,盛开出一朵美艳绝伦的巨莲。长风萧飒拂过,万千青翠俱被夕色笼罩,天地旷野, 喧嚣世事, 都在这一刻回归寂静。
“带你过来, 看一看夕阳美景。”沈乾夕站在舒泠身侧,嘴角微扬,眉眼轻润,“我们以前约好了”
舒泠回过神,听闻此言,不禁侧目看向沈乾夕。他们何时约好了这种事?
“忘了吗?”见到舒泠神色,沈乾夕略有无奈地笑笑,又抬眼向远处望去,“本来说好去云岁山,无奈螽斯将我打伤,这一拖,居然过了几个月。”顿了顿,他又轻笑,“但我一直记得,今天,总算兑现了承诺。”
舒泠却再次怔住。
是了,他是说过要带她看夕阳的话,只是意外发生,看夕阳的事,本就可有可无,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他竟一直念念不忘。
而这世上,她见所未见,竟有如此瑰丽壮美的风景。
之前半生,她白日练刀,夜晚杀人,一个优秀的杀手,不该注意到任何多余的风景。
天际赤色似乎又浓郁几许,光华灼目,她不禁眯起双眼,却听身后沈乾夕悠悠开口:“每每立于山顶,举头天际浩淼,低头旷野无边,便会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这世上,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他的目光深杳而沉静,遥遥落在远处,“可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所坚持,才会不愿错过。”
舒泠侧头,眉心蹙起,原本灼目的橙光,在他眸中却似变得柔和,可是——他在说什么?
感觉到舒泠的目光,沈乾夕回过头笑了一笑:“没什么,是我不好,美景当前,那些打扰兴致的话,你就当没听过吧。”
舒泠虽有不解,但未再追问,又转回头。她少有登山远眺的机会,夕阳美不胜收,她下意识地,想再多看片刻。
沈乾夕却静静看着舒泠,晚风拂起她鬓角碎发,她的侧脸映着明丽醉红,神情淡漠,却令人心安。
这一刻,他眼中所映,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即使他始终不知这份感情究竟从何时起,又从何处起,即使,她似乎从未明白他的心意,但——他终究坚持下来了,他终究,没有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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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沈乾夕和舒泠才回到城内,沈乾夕自然不肯草率应付晚饭,又拉着舒泠,悄悄去大饱口福了一顿。夜色已深,二人终于回到客栈,准备休息。这段日子,沈乾夕和舒泠始终同住一屋,虽然凌恒回织凤楼时,曾震惊地劝诫沈乾夕,直说二人孤男寡女,夜夜同处,成何体统,沈乾夕当下并未反驳,只叫来芸朱和莘碧,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遍螽斯暗杀的场景。凌恒听后,沉思片刻,便不再阻拦。
毕竟,如今织凤楼中,能拦住蝉鸣刀的,只有舒泠一人。
舒泠倒是全无所谓,反正沈乾夕从来不曾,也没有能力侵犯她。她是杀手,名声于她,早就没什么可在乎的。
客栈渐渐安静,舒泠也沉沉睡去,一只手却放在枕头下,握住青寂刀的刀柄。
忽然,她鼻尖一动,眉头轻蹙,在黑夜里猛地睁开了双眼。
这是,葛覃的药?
舒泠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她握住刀,从床上轻轻坐起,却没有发出声响,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抹出惨淡灰白,片刻,木窗轻微一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稳稳停落在屋子里。
停在她面前,不足一丈之远。
屋内寂静得仿如郊野墓茔,只有沈乾夕仍在睡梦里,正浑然不觉地发出低喃声。
舒泠沉默着,双眼不自觉地向榻上的沈乾夕望去。
“药没有毒,天亮之后,他就会醒来。”见到舒泠动作,葛覃淡淡开口。
舒泠这才将目光集中到葛覃身上,长刀在她手心,又握紧几分:“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葛覃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无人知道我今夜来此。”
舒泠沉默,他不是来杀她的,那是来做什么的?
“我刀法不如你,新制的迷药,依旧对你无效。”似是觉得舒泠不信,葛覃又补充道,“我确实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来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解药。”葛覃意简言赅地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舒泠。
舒泠蹙起眉,却未接过。他半夜到访,只为给她送一瓶解药?
这瓶药,不会另有玄机吧?
葛覃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见舒泠不接,他转过身,将小瓶放在一旁桌上:“那我就放在这里了,你不妨叫人检验,没有危险,再服用不迟。”
“我……”舒泠移开视线,复又转回,“这是什么解药?”
“你不知道?”葛覃不免讶然,但想来舒泠没必要故作不知,就回答道,“义父为防属下叛变,在每人身体里,都下了一味毒,每年正月初一,义父会让众人服下解药,以延缓毒性发作。没有服用解药之人,三个月后,会经脉尽断而亡。”他顿了顿,“现在,已经快要二月了。”
舒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急忙问:“葛覃,你如何得来多余的解药?难道……你将此药给我,那你自己……”
“不用担心,这并非义父的解药。”他静静摇头,“这是我自己所制,真正的解药。”
“真正的解药?”
“义父的药,只能压制毒性,却不能解毒,等到来年,还需再服解药。”葛覃话音淡然,“而这一瓶,是真正的解药。服下此药,毒性全解,以后,不必再服任何药物。”
“你,你为何会有真正的解药?”他越解释,舒泠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了。
葛覃却沉默稍许,才开口道:“我本就长于药理,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解毒之法,去年此时,就已制出解药。”
“那你,已经服过吗?”舒泠又问。
“没有。”这回葛覃不等舒泠再问,一并解释了个中缘由,“义父的解药,其实是一味毒药,与前一种毒药作用,两者相克,方能无碍,否则,会立时毒发身亡。所以,我不能解毒。”
“可你,”舒泠犹豫了一下,“既然,已经不受毒药控制……”
“义父于我有恩,我不会离开。”葛覃打断她,淡淡地说,“我只能先救下你的性命。”
“你……不该来。”舒泠静了静,垂下眼睫,“虽然,我察觉不到四周有人跟踪,但终究冒险。我身上之毒,已经解了。”
“解了?”葛覃一怔,“如何解的?”
“是我自己解的。”舒泠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仿佛她在说的,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受了伤,便察觉体内之毒。待内伤康复,就自行用内力消解了。”
葛覃顿住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他轻轻叹息:“看来,义父不止低估了我,更低估了你。也罢,解药你仍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我走了。”
他转身向窗边走去,然而,舒泠却叫住了他。
“等一下。”
葛覃闻言停住脚,回头:“还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救我?”
最终,舒泠还是问出了始终盘踞在心底的疑惑。
她早已被赤月组织下了格杀令,就算他念着旧识,不杀她,但绝没有救她的道理。
葛覃微微一顿,默然看着夜色中,舒泠削瘦而寂静的身影。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你很像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在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你四岁那年,义父将你带给我,让我照看你,训练你,从那一天起,我在心里,便始终将你当做我的妹妹。”
“我生性冷淡,你跟着我,竟也渐渐形成这样冷淡的性子,我虽教了你刀法,却没有好好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一直觉得惭愧。”葛覃轻轻叹息,语气平静如旧,夜色朦胧辨不分明,然而他的眸子里,确实染上了柔和的温度,“不过这些日子,你似乎变了很多,现在,你也终于找到了想要保护之人。你的刀法,无人能及,如今,还有他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了。”
“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葛覃顿了顿,最后说,“希望你我余生,不会再相见。”
他说完,不再停留,翻过来时那扇窗,漆黑的影子眨眼间融进幽幽夜色。舒泠却怔然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他说,他将她当作妹妹。兄,妹,那是亲人之间才有的称呼。
他说,她已找到想要保护之人。
舒泠的目光再次落在沈乾夕脸上,似乎美梦正酣,幽暗月色下,沈乾夕嘴角微弯,神情安静而柔软,她觉得心底仿佛有什么正豁然开朗,她却更加看不清晰。
? 第五十章
清晨, 春光微凉,沈乾夕从睡梦中醒来,准备洗脸更衣。
因舒泠尚未起床, 他特意放轻了动作, 然而, 就像以往每一次,他身子还未站直,就听见舒泠轻轻一动,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沈乾夕无奈地笑笑, “抱歉,我吵到你了, 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不用。”舒泠坐起来, 目光不经意撞上沈乾夕的视线, 她心底突地一跳, 下意识地移开了眼。
昨夜葛覃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沈乾夕自然没有漏过舒泠的动作, 但他疑惑地看了看她,并未追问:“那我叫人打水过来,梳洗过后,吃完早餐, 你和我一道去陈家吧?”
“好。”
换了件天青色的墨纹袍子,沈乾夕拿着玉扇,带舒泠和凌恒去往陈家,菀青留守在客栈里。沈乾夕本想让凌恒也留下, 早春天寒, 怕对他身体无利, 但凌恒却显得极不信任舒泠,非要跟去,沈乾夕无奈,最后只得同意。
凌恒倒不是害怕舒泠对沈乾夕不利,他只是想起昔日同王家见面,担心舒泠会像上次一样,站在远处,一味袖手旁观。
她自然觉得所有人都不成威胁,但并非人人都像她一样强。他不敢松懈大意,他也绝对不愿沈乾夕有任何一点,受到伤害的可能。
虽然……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真到危险关头,他已经无法拔刀,或许只能用性命,为楼主挡一挡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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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陈家会客正厅,沈乾夕和陈家老板陈兴贤坐在上座,凌恒和陈家长子、两个管事分坐下首,而舒泠,果真仍像上次一样,远远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她只是梧桐柜下的一个投影。
“我家护卫性子沉闷,怕她礼节不周,反而打扰诸位兴致,还望诸位见谅。”沈乾夕见舒泠远远走到一旁,也不拦她,只是笑盈盈地对陈兴贤等人解释。
“无妨。”陈兴贤笑得一脸慈眉善目,“今日一见,沈楼主果真如传言所说,为人宽和,对下人亦爱护有加。”
“区区小事,陈老板谬赞。”沈乾夕谦虚道。
“沈楼主过谦了。”陈兴贤向舒泠望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沈楼主只带了凌总管和一名护卫,看来,是对她的身手很有自信?”
“陈老板说笑了。”沈乾夕目光微闪,玉扇轻摇,不动声色地将话圆了回去,“我只是来谈生意,又不是来比武,何需带一群护卫?我不是对她的身手有信心,是对陈老板您有信心。”
“哈哈,都说沈楼主能言善语,果真名不虚传。”陈兴贤抿了一口茶,终于将话转回正题,“我的要求,连带商契样本,沈楼主想必都已看过,我要的货物,能否如期送到?”
“陈老板,这件事,我确实应该向您道声抱歉。”沈乾夕收起折扇,对陈兴贤一揖,“并非织凤楼有意拖延,只是,前阵子楼中出了急事,您要的货物,恐怕需推迟一个月,才能完工。”
“推迟一个月?”陈兴贤脸色微僵,“沈楼主,当初可是说好,七月就能交货。沈楼主莫非想出尔反尔吗?”
“确实事出有因。”沈乾夕不亢不卑地解释,“您订的那批绨缯,本就是冬日衣料,七月正是夏天,即使到货,也少有人买。我保证,八月之前,一定将货物补齐送至,那时还未入冬,天气将寒,正是卖冬衣的好时候,绝对不会耽误您的生意。”
陈兴贤仔细想了想,沈乾夕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但他岂肯就此作罢,还想趁机赚上一笔,就敲着座椅扶手沉吟道:“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各退一步如何?货物延期,我不再计较,稍后就可与沈楼主签订商契,但,沈楼主,这批绨缯的价格,恐怕,还需要重新商榷。”
“陈老板,您这是,想让我降价?”沈乾夕却直截了当地反问,一手展开折扇,神色依旧泰然自若。
“沈楼主是个聪明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陈兴贤虽搞不清沈乾夕用意,心下不免有些紧张,但还是将笑容挂在脸上,“我也不提过分的要求,沈楼主只需减免两成价格即可,如何?”
听到这里,凌恒忍不住要开口插话,沈乾夕抬手制止了他。他脸上笑容淡去几分,也不看陈兴贤,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玉扇上雕刻的梅花,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昨天啊,上街逛了逛,枫相郡的糕点一直颇负盛名,尤其是茶酥,用大米混上茶叶制作糕点,甜而不腻,清香怡人,实在美味。我尝过几家,觉得还是怡香斋做得最好。”
“沈楼主,这……”陈兴贤不禁皱起眉头,沈乾夕这是何意?江湖都传他嗜吃如命,难道要给他包上几盒怡香斋的点心,他才肯让出那两成价格?
心念转动,陈兴贤正考虑是否该吩咐下人去趟怡香斋,沈乾夕却抬起头,又笑眯眯地继续说道:“今日拜会陈老板,除去茶水,不见他物,我这心里好不别扭。想来陈老板不喜甜食,倒是我让您见笑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因昨日去吃点心,我几乎跑遍整个枫相郡,如果我没有遗漏,枫相郡一共七家绸缎庄,其中五家卖我这种绨缯,两家质量太差,我连价格都懒得问,另外三家……”
沈乾夕微顿,目光慢悠悠地落到远处,“以尺论价,一家十二文,两家十文。十二文那家,确实品类更多,织法更巧,但没有一种,比得上织凤楼布样。陈老板,”他将目光转回,笑意盈盈地注视着陈兴贤,“我只卖八文半,又允诺给您送到枫相郡来,您若依然嫌贵,我想,我可丝毫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沈楼主,明明是你违约在先,你怎能不讲诚信,反而仗势压人!”陈兴贤脸色一沉,语气也带了不快。
“你我尚未正式签订商契,严格来说,我不算毁约。”沈乾夕不慌不忙地摇着玉扇,“只是我心中仍有歉意,因此,答应将货物运至枫相郡,免去您路途风险和运输花费,怎能说我仗势压人呢?陈老板也是半个江湖人,想必知道,这一路费用值多少银子。咱们做生意,要讲个你情我愿,陈老板若坚持得理不饶人,那我只好再多说一句抱歉了。”
“你——!”沈乾夕一个后辈,神色毫无恭敬,似乎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陈兴贤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他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沈楼主,这里是枫相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这句,见沈乾夕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笑脸,陈兴贤怒从心起,脑子一热,就去握腰侧佩剑!
“楼主——!”
“老爷——!”
座下四人俱脸色一变,欲起身阻拦,然而这一瞬,众人只觉一阵凉风扫过衣袖,随即,就看见陈兴贤猛地僵在原地,他腰侧佩剑尚未出鞘,一柄青光幽暗的刀,已抵在他身后。
一时间,厅中寂静如冥。
无人敢动,陈家三人怕青刀再进一寸,陈兴贤便性命不保。陈兴贤周身僵直,怒火早被浇了个通透。他看不见身后,亦不敢回头,后心寒冷袭人,直透肺腑,令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沈乾夕却也微微一怔。陈兴贤武功虽比当初王家次子高些,但终究只数二流,断不可能伤到他。舒泠竟觉得,他拦不住陈兴贤一剑吗?
不,舒泠分明知道他武功如何——难道,她是在担心他?
沈乾夕眨眨眼,瞬间已再度换上笑脸:“哎呀呀,有话好好说嘛,舒……姑娘,你也不要这么凶,吓到陈老板了,快把刀放下吧。”
他险些顺口,叫出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如果被人知道,事情可就彻底麻烦了。
舒泠神色平淡地掠了沈乾夕一眼,一言不发地将刀移开,收入刀鞘,面无表情地走回原处,继续像影子一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只不过,就算她依旧站得偏僻,却无人敢再忽视她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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