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际初明, 江浪渐渐平息。疾风骤雨如同凶狠的野兽耍够了威风,终于疲倦地沉入睡梦。晨光倾泻江面,粼粼流动着金色光泽, 如果不是甲板上遍布水痕, 昨日的风雨浩汤, 仿佛只是一个噩梦。
昨夜落入江水之中的,既不是商队的同伴,也不是沈乾夕和容疏华的侍从, 而是一个偷渡的乘客。两方清点了大半夜, 结果一个人都没少,就连王三也忍不住怀疑是他看花了眼。最后还是一个船伙计, 在仓库发现了一条御寒用的破旧毛毯和半个吃剩的馒头,找遍全船, 却未见偷渡者, 众人这才确定了落水之人的身份。
由于赶上风浪, 行程耽搁许多,直到黄昏再次降临, 他们才抵达对岸。踏上久违的陆地,容疏华兴奋地走了好几圈:“终于不用坐船了,我真应该走陆路,省得受这份罪。”
“下次就不要陪我过江了。”沈乾夕笑着问, “现在你如何打算?咱们在此别过?”
“嗯……凌恒呢?”容疏华环视一周,不见凌恒身影,“他为何没来接你?”
“凌恒之前受了伤,楼里事情又多, 我只让他到长平郡城门处等我。”沈乾夕解释道。
“好歹是个楼主, 怎么如此缺心眼。”容疏华皱眉, 小声嘟囔,“真会给我找事。”
“你在说什么?”沈乾夕疑惑地凑上前,“你现在就走吗?”
“走,走什么走。”容疏华没好气地说,“就你昨晚那样,我能走吗?快动身吧,到长平郡再说。”
沈乾夕一怔,“可你已经耽搁两日,王都那边……”
“不如你这里麻烦。”容疏华扔给沈乾夕一个巨大的白眼,抬脚往城门方向走,一边命令他的侍卫,“先找个舒服的客栈,今晚我要好好休息。唉,昨天折腾了大半夜,船又晃得我想吐,根本没能睡觉。”
“那……”沈乾夕连忙快步跟上,“今晚我请客,这里的鲟鱼八珍锅,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营养丰富,正适合劳累的行客。”
“好好好,但是我要先躺一会儿……”
舒泠也抬脚,随二人向前走去,目光扫过四周,她却忽然看见街边树下的阴影里,葛覃正站在其中。树影阴暗,舒泠看不清葛覃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右手放在身侧,向她打了几个手势。
“丑时,此地。”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转开眼,神情平淡地继续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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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云影清幽,月亮如银镜挂在光秃秃的树梢,湿冷的风在闾巷间低吟徘徊,像一首辗转流连的歌。
舒泠一身黑衣,如约来到树下,巷子阴影当中,葛覃缓缓走出。
“为何仍未动手?”葛覃省略了所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她,他的眉眼仿佛也尽染风雪,一片寒凉。
舒泠微微垂头,却只有沉默。
“已经十几天过去,你还要等多久?”葛覃目光凝霜,“不要告诉我,你不忍、不想杀他。”
舒泠眉心一顿,依旧默然。
“你忘了你的身份吗,舒泠?”葛覃不禁质问,“你难道,要背叛义父吗?”
舒泠心里一跳,可她抬起头,看着葛覃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的心里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她只能沉默,望着葛覃,仿佛就要在夜风里凝固作雕塑。
长久的沉默后,葛覃终于长叹一声,眼中的冰雪渐渐隐匿到深处。他妥协地叹息:“算了,如果你无法动手,就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会禀告义父,这任务,换人来做。”
“不。”舒泠终于开口,她垂下眼,目光被掩藏在长睫之下的阴影里,“这几日,只是,没有合适时机,容公子寸步不离,人也太多。我能够完成任务。”
葛覃低头看着她,安静半晌,却终究没有揭穿她拙劣的掩饰:“希望如此,你尽快解决。”
“是。”舒泠垂首应道。
“我先走了。”葛覃最后道,“那个容公子,至多两日,就会离开,希望你不要再错过时机。”
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舒泠一眼,就转过身,走进了巷子深处。
舒泠却仍在树下,静静伫立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回客栈。她开始不解,她明明一直在杀人,她是天下刀法最快最强的杀手——
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出现如此莫名的犹豫和混沌?
为什么,她忽然不希望,那个眉眼清俊的男子,他温暖而明朗的笑容会从此消失,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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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至多两日,实际上,一日不到,当容疏华和沈乾夕在林中赶路,正为住宿和饮食争执不下时,一个侍卫骑着快马追上了他们,交给容疏华一封急报。
容疏华一愣,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到眼前,然后——瞬间变了脸色。
“怎么了?”沈乾夕见状忙问。
“瑜媛出事了。”容疏华简短地说,他将信折好,收进前襟,脸色黑如阴云,“我得回去了。”
“出了什么事?”沈乾夕眼皮一跳,“是否需要我……”
“不用,你先回织凤楼吧,有事我会去叫你。”容疏华打断他,瞟了斜后方的舒泠一眼,“你跟我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说。”说完,便拽着沈乾夕手臂,走远几步。
“我本想和你一起走到织凤楼,至少也要见到凌恒。”容疏华忧虑重重地开口,“但是瑜媛……信中说她生了病,但我觉得,可能是有人要对她不利。我说不好,恐怕必须亲自回去,才能查个明白。所以,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你不用管我,我这没事,瑜媛要紧。”沈乾夕忙道,“你快回去吧,如果有需要,就尽快给我来信。”
仅凭容疏华三言两语,他完全无法判断事情的严重性,容疏华一向多疑,一个小风寒也能被他想象成惊天阴谋,然而,送信之人的确骑着加急快马,至少,赵瑜媛不会是得了小风寒这样简单的病。
“谁说你这没事?哎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容疏华抓了抓头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烦躁之气,“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信?舒泠真的很危险,很危险,她此次目标,八成就是你。你能不能信我这一回?”
“我……没有不信你,疏华。”沈乾夕怔了一下,眸光闪烁,解释道,“我知道,但也只有八成,对不对?所以我,还是想试一试。”
他静了静,目光渐而染上冬日阳光般美好的景色,“这是我第一次,想要陪伴一个人,保护一个人。我说不上原因,可就算她只是平淡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觉得,心里都是温暖和欢喜。我不想……就这么放手。”
“就算她,是这个江湖里,最危险的杀手之一?”
“嗯,就算她是神是佛,是妖是鬼。你知道我看待一个人,从来不会囿于他的身份,也不会顾虑旁人的评论。”沈乾夕微笑着点头,浮云和阳光映在他瞳孔,静谧而安宁,“只要我觉得好,就足够了。”
沈乾夕说完,容疏华怔了怔,十几年前,他们二人初遇的场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一日鸟语花香,和风轻暖,仿佛仍在昨天。
“是啊……是啊。”他终于妥协地叹息,无可奈何,却又了然,“你一向如此。”
“所以,我还是要和她一起走,不过我答应你,我会留心,保护好自己,行吗?”沈乾夕笑了,“等你也喜欢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了。”
“我说不行,你会听吗?”容疏华不住地摇头叹息,抬脚往回走,“走吧,除了相信你,我还有其他选择吗?”顿了顿,又再次叹息,“我最好永远不明白,唉,所以我才不想喜欢任何人,唉,真是脑子都烧糊涂了。”
沈乾夕走在他身后,眼角和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话不能这样说,虽然多少有些麻烦,但还有更多的欢喜呢。”
容疏华不以为然:“欢喜不重要,不麻烦才是关键。”
沈乾夕却笑得狡黠:“到时候啊,你就不这样想了。”
“绝对不会有这个‘到时候’!”容疏华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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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疏华走了。
他带走了大半侍卫和他的暗卫,沈乾夕身边,只剩下十几个织凤楼弟子。
可直到夜深,众人都已入睡,舒泠也回屋躺下——她却依然没有动手。
星辉黯淡,墨云微冥,舒泠和衣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无一饰的帐顶,神色寂静而缄默。她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已将近一个时辰,忽然,她鼻尖一动,眉心微凝,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
她下床穿鞋,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暗沉的夜色里,葛覃颀长的身影就立在窗前。她的手一顿,默然让开身子,葛覃上前一步,利落地从窗户翻进屋内。
舒泠合上窗,转过身,两人便在漆黑的屋里如雕塑般对立。
“那个容公子,已经走了。”为免隔墙有耳,葛覃压低了声音,然而他的语气,仍透出薄薄的凉意,“现在,你打算给我什么理由?”
屋内没有点灯,不辨五指,舒泠看不见葛覃的神色,只依旧沉默。
她已经给不出理由。容疏华不在了,他的暗卫不在了,没有任何人足以成为她的威胁。现在,是她自己不愿拔刀,不愿让鲜血,染上沈乾夕那张清俊温和的脸。
或许,那时,她就该和葛覃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解释几件事情:
1、容公子他可是个优秀的太子,沈乾夕又是他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之前从竹醉山庄离开,就去详查了舒泠的身份,所以他在第二次见面,听到舒泠也去黎州(织凤楼所在)时,直接愣住了(见第二十九章)。此外,他很快猜到舒泠的目标是沈乾夕,只是他一来更担心妹妹,二来他认为沈乾夕可以应付舒泠的暗杀,三来他也不是啥都没做,后文会表。
2、葛覃为什么不直接帮舒泠杀人?我在第二十章写了,赤月组织的杀手都杀过最亲密的同伴,但舒泠没有。舒泠是天下武功之最,然而她缺少一点,就是杀手的无情。她因为专注练刀显得没啥感情,但未经世事的冷淡,和斩杀同伴的无情,是完全不同的。萧麟趾让舒泠去杀沈乾夕,其实是给她的“考试”,葛覃也明白这一点。
3、宫廷阴谋不会展开写,以后有时间可能会写外传,讲容疏华的故事,没时间的话……本文会写明轮廓,就是不写细节了,也不会影响本故事阅读。他的生平我已经写了小传,太多太复杂了,展开的话他就会成为主角,所以本文,只会稍微写几个和沈乾夕相关的事件——
我确实很喜欢埋暗线和伏笔,常搞一些正常人察觉不到的描写。
这是我这些年都有的毛病,但偏偏又很喜欢,所以就不改正了……
在不会造成剧透的时候,我会在文后解释。
如果记不清,有疑惑,可以评论问我,在不剧透的前提下我会解释。
如果确实是我疏忽了,逻辑实在圆不上,我就修文。_(:зゝ∠)_
谢谢大家(鞠躬)
? 第三十四章
屋子里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 夜色漆黑浓重,压得人无法喘息。葛覃忽然抬起手,递给舒泠一只小瓶。
“这是, 什么?”舒泠一怔。
“毒药。”葛覃意简言赅, “无嗅无味, 沾之即死。”他声音平凉,不辨喜怒,“不能拔刀, 就用毒药。”
舒泠怔怔接了, 抬眼看向那个漆黑的影子,葛覃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 又漠然开口道:“我不会帮你,当初在苍目山, 我们每个人, 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有你是例外。或许义父将这件任务交给你,也正有此意, 这一关,你要自己过。”
舒泠依旧怔怔地看着葛覃,似乎不能完全理解,葛覃却不再解释, 顿了顿,转身向窗户走去:“两日后,我会再来。”
他说完,就打开窗子走了。
舒泠仍站在屋子里, 紧紧握着那个只有掌心大小的瓷瓶, 却仿佛无法承受它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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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沈乾夕并未着急赶回织凤楼,而是拉着舒泠,在街上逛了一日。傍晚回到客栈,他叫了七八道菜,邀请舒泠入座。
“昨晚只顾为疏华送行,都没能好好逛一逛,品尝当地美食。这几道菜是此地特色,我想着你或许不常来黎州,没有吃过。”说起黎州美食,沈乾夕如数家珍,“这道干锅茶树菇配了五花肉,香而不腻,保准令你回味无穷,还有这道松茸炖鸡,鸡肉软而不烂,配以松茸鲜香,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你快尝尝。”
“嗯。”舒泠却完全不想说话,心事重重地坐在沈乾夕对面,食不知味地尝了几口。沈乾夕仍在向她介绍,然而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青寂刀下,早已人命无数,为何这一次,她却无法拔刀?用毒药杀人,真的更容易吗?
至少,可以不必血流成溪,不必目睹他死去那一瞬,是吗?
这,也是葛覃偏爱毒杀的原因吗?
无论如何,两日期限已过去一半,今晚,她必须有所行动。
定了定神,她抬起筷子,伸手去夹离她较远的一道菜。沈乾夕在向她讲述江湖逸闻,烛火熠熠,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
却未察觉,舒泠衣袖轻颤,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落下,瞬间溶进那碗如意排骨汤中,未留下一丝痕迹。
收回手,沈乾夕并没有立即喝汤,可她却坐不住了。她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怎么了?”沈乾夕抬起头,愣了愣。
“我先回去了。”舒泠淡声开口,说完就转身离开,甚至不再看沈乾夕一眼。她亦不敢多言,生怕不会演戏,说得越多,越要露出破绽,引起沈乾夕怀疑。她的背影依旧沉默、平静,然而飘摇的烛影中,她的眼眸,却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沈乾夕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舒泠的背影远去消失,甚至忘了要拉住她,或者追上去。很久以后他才突然回过神,转回视线,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太着急了,反而惹她不悦?”
他今日未着急赶路,也是私心想再多留她一日。江湖茫茫,就这样分别,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可是她,却依然永远平淡、漠然。
沈乾夕不由得露出几分苦笑,低声自语:“唉,虽说美食与真心不可辜负,没想到真心求不得回应,我竟觉得这满桌珍馐,毫无特别之处。只有我自己,纵然能享遍天下美食,又……如何呢?”
“舒泠,舒泠。”沈乾夕喃喃念着,目光温暖却无奈,“如果不是她,或许就能轻松许多,可是……”
他只说了半句,又静静望着一桌未动几口的菜肴出了神。忽然,他觉得脚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裤脚,连忙低头去看,正对上一只花斑猫清澈的眼。
“喵——”这只猫也不怕人,见沈乾夕看它,便拖长尾音叫了一声,然后坐在沈乾夕脚边,扭着脖子,舔了舔身上的毛。
这只猫身子很脏,想来是一只流浪猫,街上太冷,它才到客栈里取暖。不过,客栈也很冷清,天色渐深,客人陆续离去,只剩下沈乾夕这一处,似乎还有些温暖。
沈乾夕其实对猫狗兴趣不多,然而今日他屏退了下人,容疏华走了,凌恒不在,舒泠也离开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于是笑了笑,也不管那只猫是否能听懂:“你来陪我一起吃饭吗?不过,饭菜都凉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花斑猫似解人意地叫了一声,沈乾夕用勺子捞出一块排骨,放进小碟里,摆在它面前:“今晚没有鱼虾,这道菜最为清淡,你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那只花斑猫俯下身子,用鼻子碰了碰那块排骨,然后它却突然身子一抖,踢翻小碟,就向门外跑去。
“哎!”沈乾夕一愣,下意识地试图叫住它,“就算不爱吃,也不要走啊,我这还有好几道菜呢,你也走了,可就只剩我……”
话未说完,他就僵住了。
那只花斑猫,突然倒在地上,身子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
沈乾夕又僵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到花斑猫身边。他不敢用手碰它,于是用筷子戳了戳它,然而它四肢绵软,双目紧闭,已经没有任何一丝生机。
他怔忡地望着花斑猫的尸体,许久才又起身,寒风从半开的门缝吹入,晃得本就摇摇欲坠的灯火愈加岌岌可危。他慢慢回头,望着满桌珍馐,饭菜香气仍在鼻翼萦绕,仿佛无数催命的咒符。
是不是她,真的想,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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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心继续吃饭,就叫来掌柜,嘱咐他扔掉所有食物,随即往后院房间走去。掌柜见沈乾夕脸色沉重,又看见地上花斑猫的尸体,即使沈乾夕只字未提,他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不敢多说,默然将饭菜倒了干净。
开店十余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幸而这位公子福泽深厚,阎王爷不想收留,就让那只猫做了替罪羊。
沈乾夕一边往后院走,稍稍冷静下来,一边心中又升起犹疑。他未见舒泠下毒,没有证据,他不想就此认定是她所为。更况且,他从未听说青寂刀舒泠,也会用毒药杀人。
他武功远不及她,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她不出刀,而是下毒?
正想着,沈乾夕已走到舒泠房前,他下意识地顿住了脚,犹豫稍许,抬手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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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之后,舒泠始终心神不宁,本想默念几遍心法,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谁知不仅完全无效,甚至,她感觉体内气息逐渐混乱,如此下去,只怕要走火入魔,不得不立即停下。
她睁开眼,平静呼吸,心底却越来越茫然。她从未思考过如此复杂的事,她也不想思考多余的事,思考太多,只会让她的刀不够迅疾,不够锋利。
——那么,或许,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杀相识之人吧。舒泠最后得出结论,或许,只要沈乾夕死去,她就不会再心烦意乱了。
她不再多想,准备躺下小憩片刻。也许不久,掌柜就会匆匆跑来敲门,告诉她,有人在外面倒下了。
然后,她只要再等葛覃一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到苍目山了。
然而,她刚刚合上双眼,就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
“是谁?”她的话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不同于她此刻的心情。
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这一瞬间,她忽然不知道,她期望听见怎样的回答了。
“是我,舒姑娘,你已经休息了吗?”门外却响起沈乾夕熟悉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舒泠怔了怔,他还活着?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顺利,可是她的心情却莫名复杂起来,失落之中,又好似松了口气。
“有什么事?”她不能继续沉默,于是开口问道。
“没有要事,舒姑娘如果已经歇下,我就不打扰了。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舒姑娘今晚好好休息。”
“嗯。”舒泠淡淡应道,门外静了静,便响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舒泠已毫无睡意。沈乾夕恰巧没有吃那道排骨吗?或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 第三十五章
夜风萧瑟, 疏影横斜,月光时而隐入云中,时而洒落清白银辉。院中早已没有半点人声, 忽然, 舒泠的房门悄然打开了一个窄缝。
随后, 一个清瘦的黑色身影闪了出来。
四下望去,空无一人,舒泠掩好门, 悄无声息地摸到沈乾夕房间窗沿下。
屋内十分安静, 反而是她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发出异常清晰的声响。舒泠深吸了一口气, 将角落窗纸捅破一个小洞,透过洞口看去, 隐约能见屋内床上的人形。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竹管, 将竹管一端伸进洞口中, 轻轻将竹管内的烟粉吹了进去。
吹完毒烟,舒泠将竹管重新放回袖中, 不再停留,迅速回到房间,重新关上了门。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全无任何声响, 就连窗上那个微小隐蔽的洞口,不仔细检查,恐怕也难以被人发现。
回了屋,舒泠妥善收好竹管。如无意外, 明日一早, 就会有人告诉她沈乾夕已中毒身亡的消息吧。
冬日夜风冰冷, 应和着萧瑟月光,更显得荒凉凄清。银月再次隐没入云,院落一角的树影里,却转出了一个人影。
沈乾夕站在树下,衣衫整齐,长发飘摇。他寂寂望着舒泠的房间,神色亦如同月色苍白,唯有目光沉默而幽凉。
原来……真的是她。
原来,她此次目标,真的是他——不,不,他早就知道,从他在明州,第一次看见她,她说要去黎州,他就已经知道。还有那时,江船狭窄的走廊中,身后的杀气,她放在腰间的手,他瞒得了容疏华,却无法骗过自己——
然而,是啊,容疏华说的没有错,什么都没有错。
他或许已经疯了。
因为,就算他已经亲眼看见,他仍然无法下定决心,他仍然想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毕竟,她没有对他拔出刀,不是吗?所以,或许,那个下毒的人并不是她,刚才吹入他房中的,或许并不是毒气,对不对?
仿佛被自己如此荒唐的想法震惊,沈乾夕眼皮一跳,身子也下意识地一顿。然后他呼了口气,抬脚,向外厅走去,准备另找一间空房过夜。一边走,他一边抬手揉了揉额头,心底不由得苦笑。
如果被疏华知道,他一定会大骂他一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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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王都皇宫——景宫。
容疏华一行人行至皇宫,他在宫门外下马,没有理会前来恭迎的内侍,直接向玉宁宫——赵瑜媛的寝宫狂奔而去。
“参见太子殿下。”玉宁宫里,一众宫女内侍看见容疏华风风火火地直闯进来,却未听见通传声,忙扔掉手中物什,齐刷刷跪了一地。
“公主如何?”容疏华阴沉着脸扫视一圈,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回话,不由得怒从心起,一脚踢翻离他最近的一个宫女,怒骂道,“都是哑巴吗?滚!”
众人不敢应声,默默退下,容疏华也不去理会,几个大步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却顿了顿脚,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轻轻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熏炉烧得正旺,容疏华瞬间出了一身薄汗,忙回身关紧房门,这才向内室走去。
屋内候着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医正在忙碌,听见外间声响,众人回身去看,见是容疏华,都赶忙停下手中活计,下跪请安:“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
容疏华脚下不停,直接走到床边,正要掀开帘子,一个太医忙拦住他:“殿下,您刚从室外进来,寒气未散,暂时不要太靠近公主为宜。”
容疏华身子一顿,退开几步:“好,那本王稍后再看公主。你们说吧,公主病情如何。”他坐在椅子上,叫宫女退下,只留了几个太医。
“殿下……”太医院医正刘太医趋近几步,弓着腰,却犹豫未言,似乎不敢开口。
“说,你不说,本王现在就能杀你。”容疏华拿起桌上茶杯,语气冰冷,眉间不由得沉了几分。太医如此踟蹰,恐怕,他接下来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殿下恕罪。”几个太医都吓得一哆嗦,眨眼间跪了满地,“已经过去数日,可,可主公还未转醒,恐怕,恐怕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几个太医听见“喀嚓”一声,茶杯在容疏华手中被捏成了碎片。
“父皇有没有说过,治不好公主,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容疏华将破碎的茶杯放回桌上,仿佛看不见掌间鲜血,也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却带着巨大的压迫和寒意,“如果,你们没听见,那本王现在再说一遍,治不好公主,你们所有人,就去给公主陪葬吧。”
“殿下,殿下饶命!”几个太医不住地磕头,地板咚咚直响,仿佛长在他们脖子上的根本不是脑袋,而是一块怎么砸都砸不坏的石头,“臣等已竭尽所能,绝不敢有半分怠慢,实在是,实在是公主病情闻所未闻,臣等无能,求殿下恕罪,求殿下饶命!”
“别敲了。”容疏华不耐烦地说,“别吵到公主休息。”见几个太医都慌忙止住磕头,但仍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战栗,他心里更是涌起一股烦躁,“你们都是越国数一数二的医者,朝廷养你们这么多年,如今你们却说公主之病闻所未闻,你们不会治——公主究竟得了什么病?”
“回,回殿下,”刘太医颤抖着禀报,“公主始终昏迷不醒,高热不退,但偶尔会……手脚挣扎,神色痛苦,脉象,脉象时缓时急,时强时弱,凌乱异常。恕老臣直言,公主恐怕,恐怕并非生病,更像是,像是中了毒……”
“你说什么!”容疏华噌地起身,绕过几个太医,走到床边,拉开帘子。床榻上紧闭双眼,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女子落入他眼中,仿佛一把重锤当头砸下,他从头到脚,一动也不能动。
他虽然不曾学习医术,但是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将死的人。
现在,他只看一眼已彻底明白,她的面容,是——死相。
半晌,容疏华将床帘仔细卷起,轻轻坐在床边,捧起赵瑜媛的手,神色柔和而小心,与刚才那个狠戾残暴的太子判若两人。然而,那些太医依然神色惶恐地跪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偷偷抬起头来。
“瑜媛,等着我,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容疏华俯下身子,在赵瑜媛耳边低声喃喃,“天下这么多人,一定有人能够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他微微侧头,在赵瑜媛烧得滚烫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冰凉的吻。然后他直起身,又将帘子挂好,转头冷冷扫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医,声音仿佛结了冰:“好好照顾公主。”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迈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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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晨光初起,舒泠就被院中的人声吵醒了。
“小声一点,舒姑娘还在睡呢。”门外响起沈乾夕笑意清朗的声音,“你们先去吃早饭,我等舒姑娘起来,咱们晚一些再出发。”
“是,楼主。”几个弟子笑应着,一起向外走去。沈乾夕对舒姑娘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只不过那舒姑娘始终清清淡淡的,恐怕楼主还要再多花些功夫才行。
舒泠听着屋外人群笑声渐渐远去,彻底怔住了。
怎么可能——沈乾夕,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在床上愣怔许久,才终于回过神,将眼底的惊诧和困惑收敛起来。她起身穿衣,简单挽起头发,当她打开门时,神色已重归平淡。
“舒姑娘,你起来了?昨晚睡得如何?”沈乾夕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听见身后动静,他转过头,浅笑着向舒泠问好。
舒泠踏出屋子,看向沈乾夕。晨光里他的笑容清润而明朗,在寒冷冬日显得更加温暖——令她根本无从开口。
“那,你饿不饿?咱们去吃东西吧。”见舒泠望着他沉默不言,沈乾夕笑了笑,起身邀请她,“吃过早餐,就该继续赶路了。”
“嗯。”舒泠淡淡点头,跟在沈乾夕身后,向前厅走去。沈乾夕脸上毫无中毒之相,神色间也毫无异常,似乎并未察觉她昨夜的举动。
为什么?难道,沈乾夕竟是百毒不侵之体?难道葛覃的毒药,恰巧对他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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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舒泠比前些日子更加寡言,对沈乾夕的话已经完全不做理会。沈乾夕知道,她下毒不成,今日见他毫发无伤,心里定然惊疑不已,但……他现在只希望,他们可以暂时不去考虑鲜血和刀剑,好好享受一下今日难得的明媚阳光。
至于其他的……他也不知道。
“舒姑娘,再往前走两个镇子,就是长平郡了,织凤楼就在那里。你原先说你要去黎州,但黎州地广,不知你具体要去何处,反正我没什么要紧事,不然我送你一程吧?”沈乾夕问道,见舒泠仍在出神,毫无回应,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舒姑娘?”
舒泠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眼中瞬间凝出冷光:“什么?”
“呃,那个,我就是问问你,你接下来去何处?”沈乾夕一顿,忙解释道,“再往前走两个镇子,就是织凤楼所在的长平郡了。不知你是否要继续南下,我先送你过去可好?”
舒泠闻言,目光一滞,随即淡淡转开眼:“我也去长平郡。”
“真的?那你是否想顺道去织凤楼转转?”沈乾夕似乎十分惊喜地笑起来,“织凤楼有几个好厨子,比皇宫御厨不遑多让,哦对了,凌恒也在,你想不想去和他打个招呼?”
“不必了。”舒泠垂了眼,淡声拒绝道。
两日之后,就到织凤楼了,可沈乾夕依然活着,毫发无伤。她该……怎么办?
? 第三十六章
这一日, 沈乾夕与舒泠二人各怀心事,吃过晚饭,舒泠回房休息, 沈乾夕却独自在桌前坐了半晌。想到舒泠昨夜竟对他下毒, 又想到明日回织凤楼, 他们就要分别,再见不知何日,他不禁觉得十分憋闷, 干脆拿着扇子, 到街上闲逛散心去了。
舒泠同样心事重重,距离织凤楼只剩一日, 她必须在此之前动手。可是,她究竟该如何做?出刀吗?或者, 再次下毒?
她一边思索, 一边推开房门, 才迈进一只脚,就看见了屋内静立的黑影——葛覃。
是啊, 已过去两日。舒泠回身关上房门,心里暗想,她竟都忘了,葛覃该来了。
关上房门, 屋子复又陷入沉重的黑暗,葛覃的声音冷然响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舒泠脱口反驳,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凌乱,她瞬间收了声, 又静了静, 才低声解释, “我两次下毒,但不知为何,他并未中毒。”
“并未中毒?”葛覃闻言,也不免讶异,“你确定,他碰到了毒药?”
“我……没有亲眼见到,但应当无误。”
“奇怪,难道沈乾夕,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葛覃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罢了,此事以后再议,你现在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舒泠垂下头,实话实说。
“不知道?”葛覃不由得反问,舒泠的回答竟如此荒谬可笑,“难道,你打算在织凤楼里动手吗?”
舒泠仍垂着头,再次沉默。
葛覃亦默然,望着舒泠,半晌,他凝声道:“我根本瞒不了多久,义父应该,已经知道此处情况。”
舒泠一惊,猛地抬起头,似是想从葛覃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却发现,夜色漆黑,她根本看不清葛覃的脸。
未及她细想,葛覃又道:“既然你已出手,现在,还有什么可迟疑呢?”他放缓语气,忽然变得像一个谆谆教诲的长辈,“我的方法不适合你,舒泠,用青寂刀吧。”
舒泠怔了怔,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听见葛覃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安静稍许,她眸子里的光终于渐渐沉寂:“好。”
她说完这句话,葛覃也沉默下来。
空气寂静如幽冥,很久以后,葛覃忽然轻叹道:“我还有他事,不能再等你。我先走了,事成之后,你自行回去。”
“好。”
“我再相信你一次,别让……义父失望。”葛覃说完,又看了舒泠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他终究只是沉默地转身,翻出窗外。
夜色如墨,他的身影,很快消融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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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子时三刻,舒泠在房中静静坐了一个时辰,才将杂乱无章的心绪全部平定。门外不闻任何响动,只有街上,遥遥传来巡夜官兵脚步声。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已沉入睡梦。
该是她行动的时候了。
舒泠睁开眼,握紧手中长刀,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虽然她不知道沈乾夕武功究竟几何,她从未见过沈乾夕与人动武,他似乎永远都是温良随和的样子——但是,只要她仍握着青寂刀,就不会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沈乾夕也不例外。
如此想着,舒泠缓缓呼了口气,敛气凝神,打开房门。
——随即,顿在门边。
门外,院中,月影里,正对着她,立着一个长衣缓带,青白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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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晦暗,沈乾夕的神情辨不清晰,但仍能看出他眉间浓郁的哀伤。
他,没有睡?
可是入夜后,她没有再听见任何动静,难道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一直——等了半夜?
他——听见她与葛覃的对话了吗?或是,他已经知道她要杀他,他早已有所察觉吗?——
是啊,他一向善于演戏。
这些天,他只是装作不知吧。
舒泠终于踏出屋子,然而对面的沈乾夕依旧身形静默,不发一言,仿佛他只是夜风中的一棵古树。舒泠闭上眼,复又睁开,漆黑的眸子已变作不见底的深潭。
她的身份和目的恐怕都已暴露,罢了,既然无法暗杀,那就明枪实刀地厮杀吧。
不论哪一种,她都不怕。
她走下石阶,走进院子里,站在沈乾夕两丈之外,轻轻抽出青寂刀。
纵使墨云掩月,星光如湮,青寂刀依然散发出凌寒如幽冥的清光,令人不敢直视。
沈乾夕却没有丝毫惧色,他静静望着舒泠,声音清润温凉,然而被这寒冬的夜风一吹,仿佛霎时间凋零满地:“你终究,还是对我拔出了刀。”
舒泠目光微闪,却只又将刀抬高一寸,右脚前移,已成攻势。她淡声开口:“拔刀吧。”
似乎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解释。
沈乾夕却一动未动。
他摇了摇头,毫无交战之意。月光终于从乌云的缝隙中露出一玦,他凝望着对面那个如月色般清冷的女子,居然微微笑了起来:“不要,我不拔刀。”
他竟撒起娇来,仿佛面前不是一个来杀他的人,不是这江湖中最厉害的杀手之一,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我打不过你,我才不要拔刀。”
舒泠眉心一紧,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他毫不惊恐?也不慌乱?
“就算你不拔刀,我仍然会杀你。”
舒泠沉下目光,她不能被他扰乱心神。
“好。”沈乾夕居然十分随和地点了点头,他依然微笑着,只有眼中的哀伤越来越浓,“那,你出刀吧。”
舒泠又惊又疑,沈乾夕仍旧镇静从容,反而是她,彻底混乱了。
他不怕死吗?他的泰然自若从何而来?他眼中的哀伤和悲切,又因何而起?又为何——为何当她望进他的眼睛,心口之处,就会传来莫名的酸痛?
她只觉得再想下去,她就要握不稳刀了。她不想再深究,重新将目光和力量凝聚在刀刃上,足下用力,青寂刀如同青幽鬼火,骤然烧了开去。
沈乾夕依旧在月色中微笑,仿佛一尊清瘦的佛,然而他身后,却有一个声嘶力竭的狂吼在寂静里炸开。
“楼主!住手——!”
一把钢色长刀风一样越过沈乾夕,伴着一道暗青色身影,一起扑向舒泠。舒泠一惊,忙中途变换招式,刀刃横向一转,拦住迎面袭来的长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两人都各自跃开了几步。
舒泠在院中站定,将刀护在胸前,这才抬头看向那人,不禁又怔了一怔——那个人,竟是凌恒。
“楼主,您没事吧?她没伤到您吧?”凌恒在沈乾夕身前站稳,横起长刀,眉头紧锁,责备沈乾夕,“您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若非我及时赶过来,她已经刺中您了!”
“不是说,在长平郡等我?”沈乾夕却问。
“在长平郡等您,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凌恒抱怨道,目光始终牢牢盯着不远处的舒泠,“若非容公子派人给我送信,我根本不知道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唉,又是他多管闲事。”沈乾夕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却开始劝说凌恒,“但是,你也把刀收起来吧,反正,我们都打不过她。”
“楼主?”凌恒不禁震惊,回头看他,“容公子所言确实,您真是失心疯了。”
“他怎能……”沈乾夕一怔,正欲反驳,谁知凌恒却打断道,“楼主,您别说了,回去您如何罚我都行,不过,今晚我不会听您的命令。”
他望向舒泠,目光渐而染上一层冰霜,“舒泠,平日楼主如何对你,可有过半分失礼之处?你居然恩将仇报,刀刃相向?别以为楼主好说话,我也就不会计较。你想伤害楼主,要先问过我手里的刀!”
说完,他不管身后沈乾夕是否应允,足下发力,刀光冷然,人已如猎豹一般飞扑了出去。
始终默然看着二人,不发一言的舒泠,见凌恒挥刀疾奔而来,眉心一沉,抬起右手,待凌恒到近处,她左脚向斜前方一迈,带着身子向左一斜,右手手腕却轻轻向前一送,刀如疾风,直刺向凌恒面门!
凌恒心下大惊,没料想舒泠的刀竟如此迅疾,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他连忙收住攻势,将身体重心移向左后方,准备后退一步,转攻为守,然而舒泠的刀却比他更快,凌恒只来得及堪堪避过要害,脸上依然被青寂刀划过,飞起一串血珠。
凌恒心下更是骇然,不敢托大,忙噔噔噔连退三步,准备先立住身形,再行反攻,然而最后一步还未站稳,便觉颈侧一阵寒风急袭而至,他甚至没有看见舒泠究竟是如何动作的,青寂刀已离他颈边不足一寸。
这一瞬间,凌恒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惊慌和恐惧。
然而,那清冷刀风,却戛然而止。
凌恒急促地喘息着,双目圆睁,出了一身冷汗。这时他才察觉颈间传来不甚明显的疼痛,似乎有温热的血,正沿肌肤缓缓流下——
舒泠虽然及时收刀,但刀势如火,终究还是灼伤了他。
只是……说什么保护楼主,凌恒的目光渐渐黯淡,他在她刀下,根本走不过一招。
舒泠静了静,看着呼吸声渐渐稳定的凌恒,慢慢将刀移开他颈边。
“我不杀你。”她淡淡开口,“你走吧。”
? 第三十七章
凌恒一怔, 似是没料到舒泠就这样放了他,然而下一瞬,他却变得愤怒而绝望——她不杀他, 但她依然要杀楼主, 是吗?
“走?”凌恒低低笑了一声, 刹那间,眼中寒光骤起,右手握紧长刀, 猝不及防地向离他不足一尺的舒泠挥去,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这一刀,已拼尽他毕生功力, 甚至他的性命。
他知道他不能赢,只求能与她同归于尽——或者, 能让她受伤, 那就值得。
舒泠正欲离开, 忽然感觉到身侧猛烈的刀风,她眉心骤沉, 忙迅速转身,却听刺啦一声,凌恒长刀已将她左臂衣袖划开一个大口。痛感传来,舒泠见到凌恒双眼, 知晓他鱼死网破的打算,她顾不得许多,身子向后一让,左手打开他握刀的手腕, 同时右手将青寂刀轻轻一翻, 刀背在前, 刀刃向内,重重击上了凌恒的胸口。
“呃……”凌恒身子一顿,喉间一动,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他的双颊迅速委顿成灰败之色,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只觉得天地晕眩,目光所及,皆成昏瞑。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心底最后的念头是——原来,就算拼尽性命,也只能伤她至此——然而,也罢,总算,能还了老楼主……和楼主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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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恒!”
方才凌恒突袭,亦在沈乾夕预料之外。他离二人较远,根本来不及阻拦——
与最初那一刀不同,舒泠这一击,燃烧着汹涌的杀气。眼见凌恒被舒泠击中,沈乾夕忙飞身掠至凌恒身后,接住他身子,让他不致摔在地上。
“凌恒!凌恒!”沈乾夕急切地喊着,但凌恒双目紧闭,早已不能回答。沈乾夕顿觉心中一窒,双手不禁微微发抖,他却不敢用力晃动凌恒身体,唯恐一不小心,又会加重他的伤势。
“他不会死。”就在沈乾夕惊痛又无措时,远处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只用了刀背。”
听到这句话,沈乾夕一顿,忙探出手指,放在凌恒鼻下——果然,虽然微弱,但仍能感觉到凌恒的呼吸。
但——但就算舒泠手下留情,她的内力不知比凌恒深厚几许,这一击就算不立时致命,也必然伤透肺腑,能不能救活,恐怕也是未知数了。
沈乾夕将凌恒轻轻平放在地上,站起来,望着舒泠,神色复杂。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说出的只有沉默。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刚才舒泠与凌恒过招,虽然只有两招,但他看得真切。舒泠刀法之迅疾,并非他所能及,更况且,她可能尚未使出全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想着如果他站立不动,青寂刀必定会径直刺向他,直来直去的刀法总是更加容易避开一些,或者避不开,他就拼着受伤,也要想办法欺近她——然后,抱住她。
他赌她的动摇,她迟疑的那一瞬,是他唯一的胜机。
他不会杀她,可是,他也不想死在她刀下。
他只想带走她,不管用什么方法,留住她。
织凤楼,无论如何,也不会比赤月组织更糟糕吧?他没有忘记,容疏华已心生除去赤月组织之意了。
——然而,或许他的计划,只是不切实际的想象。
虽然早知舒泠刀法卓绝,可如今看来,她的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凌恒以命相搏,也只能勉强擦伤她,而他,如果不抱着杀死她的决心,如果他留有任何一星迟疑,他一定会立即死在她刀下。
可难道,真的要与她,搏命厮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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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舒泠,执刀静立,心中却同样迟疑。
她从未打算杀死凌恒,那一击,更多是本能的反应,甚至不算真正出刀。然而即使离得远,她也能感觉到凌恒伤势严重,而沈乾夕指尖的颤抖,竟也令她心头一痛。
但——她不能动摇。她是来杀他的,只是来杀他的。
舒泠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忽然听见十余人的脚步声飞速接近,不消片刻,就见墙外几乎同时飞跃进十三个黑衣人,一落地便迅速散开,将她围在中央。
其中一人,正是菀青。
菀青跃进院子,看见躺在地上的凌恒和面色沉重的沈乾夕。手下十二个暗卫围住舒泠,她则走到沈乾夕身边,确认沈乾夕并未受伤,又看向凌恒:“楼主,对不起,我来迟了,凌恒他……”
“凌恒还活着,但受了重伤。”沈乾夕将目光从舒泠处收回,蹙眉问道,“你们为何没有一起来?”
“凌恒与我本在长平郡外等您,收到容公子传信,凌恒就立时出发,前来寻您。我则先回楼中叫上两个小队,这才赶来。”菀青垂首禀报,“楼主,请您带凌恒先去往安全处,这里交给我们。”
“唉……”沈乾夕长长叹了口气,“不要同时出阵,六人一组,轮流上阵,不要攻击,全部防守,我们打车轮战。”
见菀青抬眸,目光疑惑,他又叹息着解释道,“凌恒在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我先替凌恒疗伤,你去指挥,等一下你来替我。”
“……是,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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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车轮战,打了将近一个时辰。
得沈乾夕指令,那些暗卫全都使出了“拖”字诀,刀法粘滞圆滑,只守不攻,再加上六人一组,配合紧密,四面八方皆有干扰,舒泠的快刀竟仿佛失去威力,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未能突围。
当然,她未能突围,是因为她始终没有使出杀招。
她说不出原因,但她不想再杀不相干的人。可她是一个杀手,不杀人的刀法,她并不擅长。
不过,相比之下,舒泠仍然占据优势。十二个暗卫体力逐渐耗尽,内息也渐渐混乱,即使尚能勉力拖延,但落败于舒泠刀下,怕只在须臾之间。
沈乾夕和菀青将凌恒背回房间,以免屋外夜风如冰,再让寒气侵入肺腑。二人暂用内力护住凌恒心脉,他的伤势已渐趋稳定,至少,已性命无虞。
只是……沈乾夕看着院中尚在勉强支撑,与舒泠周旋的暗卫,叹了口气,走下台阶,清声命令道:“都先住手,我有几句话要说。”
六个暗卫听令,各自收刀,向后退开数步,有三个暗卫晃了几下身子才站稳,还有一人直接退倚在树干上,显然体力已经透支。
舒泠也止住身形,平稳呼吸,凝眉望向沈乾夕。
毕竟持续战斗一个时辰,内力终究有所损耗。只不过,比起院中东倒西歪的暗卫,显然,是织凤楼败了。
沈乾夕扫视院中众人,再次叹息道:“罢了,都退下吧。”
站在沈乾夕身侧的菀青不禁有些惊讶,她转头看向沈乾夕,却见他上前两步,从怀中掏出了他的玉骨扇。
“楼主?”菀青一怔,赶忙上前,“还是我去……”
“不可。”沈乾夕轻轻打断她,摇了摇头,“至少,要留下一个人善后吧。”
他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不再回头。菀青怔怔地看着沈乾夕,夜风幽凉,他青衣白衫的背影似乎又单薄了几分,她只觉眼眶突地酸涩起来。
然而,楼主所言是对的,他的决定,也是对的。
见过凌恒和十二个暗卫的情况,菀青知晓舒泠绝非她能战胜的对手,即使舒泠受了伤,但她依然,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如果——如果,楼主也输了,她至少,要带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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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乾夕笑意温润,缓缓走近舒泠:“果真是江湖最快的刀,我这些暗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十二个人,却只能拖你这些时间。”
舒泠目光沉暗,一言不发地看着沈乾夕。
明明知道他的武功绝不如她,可忽然之间,她却觉得他如同一座神祗从月色里降临。洁白月华为他的长衣镀上清浅银边,仿佛杳不可及的隔岸幻影,一岸是光,另一岸,是永无尽头的黑夜。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青寂刀横在胸前。
看着她的动作,沈乾夕的眼底闪过叹息,他摇开扇子,怀念般抚过:“我已经三年,没有用这把‘刀’了。但是……”
他复又合上玉扇,平举于身前,眼中的温暖,终于渐渐隐匿到深处,唯余下清寒如雪,“动手吧。”
舒泠却一怔,似乎习惯了沈乾夕的随意与温和,此时他的目光,竟令她没来由地惶恐。她不由得无措,想再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就是这一刹那,沈乾夕动了。
足尖一点,他已如离弦之箭直向舒泠袭去,然而,他并未径直攻击,短短几丈,脚下已变换十种步法。他的对手是舒泠,他不敢再有半分杂念,每一步皆成退路,每一招皆是杀招。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舒泠的反应竟慢了半拍,待玉骨扇袭至面前,她才急忙抬刀格挡,急速后退,然而沈乾夕手腕灵活一转,左脚一错,玉扇一展,竟在舒泠右手臂上划了一个约三寸长的伤口!
舒泠急退,沈乾夕第二招却随即而至,她再退,沈乾夕再进,她只有再退,余光一瞥,离围墙已经不足三尺——
退不得,只能进,她定住右脚,反手一刀,迎上玉骨扇——
却,迎上了沈乾夕凝定而深邃的眼。
仿佛有光影星河在他的眼底流动,而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了下去。
? 第三十八章
下一瞬间,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舒泠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靠上冰冷的院墙, 喉间涌起久违的腥甜。
她用力皱眉, 咽下那口血, 抬起头,望向就站在不远,同样正望着她的沈乾夕。
“为什么不出刀。”他平凉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 “你的刀, 不该如此迟钝。”
舒泠不答。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那一瞬失神,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了青寂刀的速度。
“我知道, 你的刀法有多强。”沈乾夕的声音再次响起, 苍白而安静, “所以,我不能留给你任何, 杀死我的机会。”
话未说完,沈乾夕已再度跃起,如白蛟腾渊,携着狂莽劲风席卷而去!
舒泠已无退路。
新伤旧损已使她落了先机, 杂乱无章的心绪更是杀手大忌,她本能地举刀抵挡——却,已无济于事。
强劲内力击穿了舒泠的身体,身后墙灰扑簌簌地落了她满身, 她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地疼, 再也站立不稳, 靠着墙,却依旧抬起头,死死盯着沈乾夕。
沈乾夕怔了怔,静静看了舒泠半晌,眼中幽寒褪去,他的目光又重新变得温和,却染了感伤。
他合上玉骨扇,向后退了一步。
远处菀青走来,越过沈乾夕,将刀架在舒泠颈间。舒泠身子一僵,却没有动,只侧目看了菀青一眼,又再次抬头,望向沈乾夕。
“你……”沈乾夕终于开口,目光闪烁,辨不分明,“你在迟疑,你的刀里都是迟疑——为什么?”
舒泠不说话,菀青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夜风吹动枯枝寂静的声响。
许久。
沈乾夕终于长叹一声,闭了闭眼,仿佛无力的妥协:“放开她吧。”
“楼主?”菀青一怔。
“你走吧。”他没有解释,负手转身,孑然立于枯叶虬枝下,投下一株清寂的剪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菀青不再问,移开长刀,却未收起,默然立在一旁。
舒泠慢慢直起身子,眼中讶异分明,她开口,声音因染了血腥而变得喑哑:“你,不杀我?”
沈乾夕没有回答,只微微仰起头。
树影东移,繁星如珠,乌云已散去许多,幽凉月光如江水倾泻三人满身。沈乾夕仿佛就此沉浸于美景之中,不再说一言。
舒泠的目光终于渐渐黯淡下来,得不到回答,她也不想再问。她受了伤,她无法杀死沈乾夕,于是她扶着墙,向院外走去,渐渐消失在了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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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客栈,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舒泠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
任务失败,她知道义父不会不予追究。可是——除了苍目山,她还能去何处呢?
她早已没有家,从她记事起,就是义父养她长大,给她吃穿,教她刀法。
她原来的家,根据义父所述,已经消失在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中了——只有她,是被义父所救,唯一的幸存者。
她只能回到苍目山,只有那里,才是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至于惩罚,既是她的错,她理应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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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沈乾夕和菀青一起,拖着成群结队的伤员回到织凤楼。
罗长老和孙长老见凌恒不省人事地躺在马车里,俱震惊不已,再加上几个吊着胳膊,缠着绑带的弟子,十分显然,他们必定经历了一场恶战。两位长老急忙上前询问:“楼主,您没受伤吧?这是,这是发生何事?”
“没事,我没有受伤。”沈乾夕宽慰地笑笑,吩咐两位长老,“虽然伤口都已处理,但还是请大夫再仔细检查一下为好,麻烦二位了。”
“是,楼主。”两位长老连忙应道。
“我听闻江庄主仍在楼中。”沈乾夕又道,“带我过去吧。”
“楼主,您一路劳顿,不需要先稍作休息吗?”孙长老问。
“不必。”沈乾夕淡笑着摇头,“我先去见江庄主,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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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乾夕一路来到客房,才进院子,便见江其姝步履匆匆地出门相迎:“沈楼主,我听说你回来了,正想过去呢,这一路可还顺利?”
“劳江庄主挂心,万事顺利。”沈乾夕笑道,二人一并向屋内走去,“外面风寒,咱们进屋详谈。”
回到屋子,侍女沏了茶水后退至一旁,沈乾夕拿过身侧芸朱手捧的布包,递给江其姝:“这是竹醉山庄的茶酒制法,请放心,我并未翻动。”
“沈楼主说笑了,这次你肯帮忙,我实在要多谢你。”江其姝小心打开布包,看过之后,对沈乾夕点点头,交给竹醉山庄的侍女收好,“沈楼主,多谢了。”
“不敢当,这次织凤楼平叛,全依仗江庄主相助,该是我谢你。”沈乾夕连忙推辞。
“不敢,沈楼主也同样帮了竹醉山庄很多。”江其姝摇摇头,垂下眼睫,轻抿一口茶水,“橘井坛之事,实在麻烦了。”
“我当江庄主是朋友,朋友相助,自然应当。”沈乾夕笑起来,轻轻摇开扇子,“等我去易州,你请我喝一壶竹醉酒,再叫我帮多少忙,我都在所不辞。”
见江其姝嘴角也露出笑意,他顿了顿,又问,“对了,先前我让菀青给你送去的回生丹,应该没有问题吧?”
江其姝一怔,继而竟从座上起身,对沈乾夕轻轻一拜:“这件事,我真的该说句谢谢。”
“江庄主这是何意?”沈乾夕急忙伸手扶起她。
待两人重新落座,江其姝才笑着解释道:“震风门一战,并不轻松,多亏有回生丹,我才能……救下彦泽一命。”
她是从心底感谢沈乾夕,虽然她明白,恐怕沈乾夕早已取回回生丹和茶酒制法,但,她要谢的,是他让菀青先归还的不是茶酒制法,而是那颗,救命的药丸。
“你——你用了那颗回生丹?”沈乾夕不禁震惊地反问,江其姝却只微笑着,平静地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那,那可是——”
那可是世间绝无仅有,万金难买的灵丹,她居然就——
“你刚才说你救了谁?彦泽?——宋彦泽?你那个侍卫?难道——”
说到这里,沈乾夕猛地顿住,江其姝目光温暖,却又笃定——他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换做是他,也定然毫不迟疑吧。
再珍贵的灵丹妙药,都不过是死物,哪有什么,比所爱之人安然无恙更加重要?只是——
舒泠的脸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的双眸不由得微微一黯。
他所珍视的,她可能根本不曾懂得。
“正如沈楼主所想。”江其姝的声音轻柔响起,打断了沈乾夕的思绪,“只是他伤势未愈,尚不能下床走动,暂时无法亲自同沈楼主道谢。”
“江庄主。”沈乾夕已收拾好心情,望着江其姝双眼,诚恳地道歉,“我实在受不起这个‘谢’字。震风门一战,是我考虑不周,连累宋公子受伤,我深感抱歉,不知如何才能稍作补偿?”
回生丹终究是竹醉山庄之物,该如何用,轮不到他做主。只是,如果不是他设计,竹醉山庄也不会遭受这些损失——毕竟,橘井坛一役,他不仅未损一兵一卒,反而成了受益者,这笔买卖,对江其姝实在太不合算了。
然而江其姝却摇摇头,又笑了一笑,眼中有水纹温润流淌:“我还要感谢沈楼主,何来道歉一说?若非这次机会,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得知他的心意。”
沈乾夕微微一顿,便笑了:“也罢,那这件事,就不再提了。”是啊,她得到的,又何尝不是另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江庄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彦泽伤情已经稳定,我也数月未回竹醉山庄,再过两日,若无意外,就该向沈楼主辞行了。”江其姝想了想说道。
“不不不,我不是问这个,江庄主是织凤楼贵客,想住多久都不成问题。”沈乾夕连忙笑着说,眼中闪过点点促狭,“是你和宋公子,有什么打算吗?”
江其姝一怔,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沈楼主真是爱开玩笑,我们……怎么也要等他醒来,才能决定。”
“哈哈,江庄主,等你们选定良辰吉日,可一定要邀我前去凑这份热闹。”沈乾夕笑得眉眼俱开,“到时候,我一定备一份大礼,顺便,再蹭几坛竹醉酒回来。”
“好。”江其姝抿起嘴角,“一定不会忘了沈楼主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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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永乐县。
日光轻暖,浮云高悬,一个头戴斗笠,布衣褐衫的男子走在街上。街道尽头,许多百姓正围在告示板前,对着布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个男子注意到不远处的喧闹声,脚步顿了顿,转道向告示板走去,一边却压低了帽檐,似乎害怕被人注意到他的脸。
“五千两黄金啊,皇家就是有钱,竟然出这么高的诊金!”一个围观百姓啧啧感叹。
“这是太子殿下发出的悬赏吧?”另一人不解地说,“玉宁公主殿下生了什么病,居然出五千两赏金,来江湖里求医?民间大夫,难道能比得上御医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旁边一个年纪稍长者闻言反驳道,“江湖多有奇人异士,原先那橘井坛,不就有一位不世出的神医吗?据说他有一个亲传弟子,同样医术无双,只不过,前不久橘井坛出事,他也离开了橘井坛,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能看到这张布告。”
“我也听说过此人,如果他能看见,公主殿下或许就有救了。”一人频频点头,若有所思,“不过,太子殿下肯出如此高价,为公主殿下求医,倒不似传闻中那样狠辣无情啊。”
“公主殿下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血亲,太子殿下自然分外重视。”旁边一人摇了摇头,小声道,“但其他人……”
陆无渊只听到这里,就转过身,一手压低帽檐,挤出人群,向远处走去。
悬赏内容,他看了,布告简单描述了玉宁公主的病情,他也看了。以他的判断,公主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毒。毒性如何,只凭这三言两语,他看不出,如何解毒,他更无法确定。
然而,他不想去管。
他不想去为公主治病,或者解毒。医者仁心,那是师父的想法,但他,做不到无条件的慈悲和宽容。
如果不是因为沈乾夕和太子,师父怎会去世?就算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但绝不至连半个月都撑不过去。就是因为那两个人来求师父救人,让师父过于操劳,才会……
想到师父,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他原本只是街头乞儿,无父无母,亦无家可归,是师父救了他,养育他长大,教他如何医病。可如今的他,却依旧软弱又无能,甚至,连为师父报仇都做不到。
但他至少,不会去医治仇人。他从不豁达宽容,他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江湖,他只想带着师父的一半骨灰,四处行走,一直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死在那里。
主意已定,他便向西城门走去,仿佛市井人声都与他再无关系,他能留给世间的,唯有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已经性命攸关了,换谁都得慎重想一想。_(:зゝ∠)_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 第三十九章
两日之后, 沈乾夕也接到了玉宁公主病重,太子悬赏五千两黄金求医的消息。
彼时,沈乾夕正埋首于卷册账目之中, 织凤楼刚经叛变, 又要编入橘井坛弟子, 少了两个长老,凌恒尚在昏迷,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事情一下子翻了一番。沈乾夕已经一连五日和衣而眠, 食不知味, 然而,当他听闻公主病重, 太子重金悬赏,却立时停住了笔, 直起身子:“你说什么?是谁给你的消息?”
“回楼主, 周边城镇早已贴满告示, 此事,恐怕整个越国上下都已知晓。”那个弟子恭敬地回话。
“……然而, 我却不知道。”沈乾夕喃喃,放下笔,缓缓靠上椅背,挥了挥手, “你先出去吧。”
“是,弟子告退。”
那个弟子走了,沈乾夕微微蹙起眉头,望向空无一物的房梁。片刻, 他轻叹一声, 起身:“芸朱, 我出去一趟。”随手拿起炉架上的外衣,“如果两位长老有事,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再来。”
“是,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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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严冬,入骨寒风似要将这世界的所有温暖都抽去。悬赏告示对于百姓来说,已经不是新闻,没有人再围堵在告示板前,只有沈乾夕一人,静静伫立了许久。风吹得纸张哗啦啦地响,而他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霜。
片刻,他转身离开,回到织凤楼,却未再回书房,找出一件厚衣御寒,又匆匆向外走去,未走出正厅,就撞见了正要去找他的孙长老。
“楼主?我正好……”
“您和罗长老做主吧。”沈乾夕匆匆打断,脚下不停,“正好与您说声,我要出一趟远门,几日后才能回来。”
“楼主,您才回楼中没多久,怎么又要出去?”孙长老一愣,忙跟上沈乾夕,“当下楼中事务众多,我冒昧问您一句,您要去何处?”
“王都,我独自前去,你们照常做事即可。”沈乾夕头也不回地说,牵出快马,一跃跨上,“织凤楼就交给两位长老了。”
说完,也不等孙长老回答,喝了声“驾”,马蹄轻扬,携着尘泥,向远方疾驰而去。
“咳,咳咳,楼……”孙长老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一阵咳嗽,待他抬起头,沈乾夕早已连背影都看不见了。他不由得无奈叹气,转身向楼里走去,“唉,定是为了太子和公主之事吧……”
沈乾夕一路扬尘,沿江而上,直奔王都。赵修偃不告诉他公主病重之事,或许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或许是因为不愿打扰他——织凤楼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而他即使去了,也不知能做什么——
但,他依然要去。
即使什么都做不了,也要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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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沈乾夕终于赶到皇宫。
这两日,他昼夜赶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当他终于抵达皇宫,掏出玉牌递给看守皇宫角门的侍卫时,几乎无人能将眼前这个风尘仆仆,一身疲惫的人,与那个青衫玉冠,眉眼清俊的沈楼主联系在一起。
“我真的是织凤楼沈乾夕,只因出发匆忙,未带随侍。”见几个侍卫脸上浮起迟疑,他赶忙解释,“或者,你们去通传太子,就知我所言非虚。”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将腰牌递还给沈乾夕:“不必了,沈楼主,您拿好请进。”沈乾夕谢过,正要抬脚,侍卫又补充道,“沈楼主,太子殿下此刻应正在玉宁宫,不在东华宫,您若有急事,还请直接去玉宁宫。”
“多谢。”沈乾夕脚步一顿,跨进宫门。
他一边沿人少小路向玉宁宫疾步走去,一边将仪容稍作整理。一路狂奔,长衣长发都被吹乱,但好歹这是皇宫,总要大致像个样子。不过……走了许久,为何皇宫里,似乎始终笼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氛?
难道因为赵瑜媛生病,他又大发脾气,搞得整个皇宫都人心惶惶吗?
前面不远,就是玉宁宫了。然而离得越近,沈乾夕眉头蹙得愈紧,待他终于踏进玉宁宫宫门,他彻底怔在了原地。
殿门上,廊柱上,挂满了白色幡布,寒风一起,那些幡布摇摆晃动,仿佛忘川河中的水波。院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白幡飘摇,冬日萧瑟——愈发显得此地寂寞而冰凉。
赵瑜媛……死了?
沈乾夕慢慢将尚留在门外的左脚跨进院中,小心穿过石路,踏上石阶,推开紧闭的殿门。迟缓的吱呀声响寂静而空旷地回荡着,如同前尘梦寐的喑语,堂中白幡飘然,灯火晦暗,一具玉棺,冷漠地横卧在残香冷烛下。
在香案前,背对殿门,立着一个孤孑的身影。
听见沈乾夕踏进门,容疏华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未消的泪痕。他的眼睛因休息不足而布满血丝,容色因悲痛而憔悴不堪,他死死地盯着沈乾夕,竟宛如浴血而生的厉鬼。
“修……”沈乾夕欲上前一步,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容疏华就刷地抽出腰侧佩剑,剑尖颤抖,笔直地指向沈乾夕。
沈乾夕怔了怔,自他们相遇那天以来,似乎这还是第一次,他对着他刀刃相向。
他不再上前,安静地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望向容疏华,等他的解释。
“乾夕……”容疏华开口,声音嘶哑,双瞳幽暗,握剑的手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抖个不停,“我该恨你的。”
他声音冰冷如霜,却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烛火映在他的眸光里,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如果不是你,如果——如果不是你非要带上舒泠,延误时间,如果不是你突然起兵,我不得不离开皇宫,如果,你一早答应娶她——”他的语气愈加激动和悲痛,“或许,瑜媛根本就不会死!是你——是你害死了她!——我唯一的妹妹!”
容疏华胸口起伏,双眸水汽翻滚,死死盯着沈乾夕,好像要立时冲上去杀了他。然而,沈乾夕却依旧平静,清润的目光里烛火闪烁,似染了再难化解的悲伤。
“好。”他温和地开口,竟然微笑起来,又仿佛叹息,“如果恨我,能让你好受一些,那就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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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疏华却顿住了,握剑的手不可控制地愈抖愈烈,双眼逐渐朦胧。终于,他松开手,长剑当啷一声掉落,他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心,失声痛哭起来。
沈乾夕长长叹息,关上殿门,在屋角翻找出两个坐垫,塞给容疏华一个,他则在容疏华身边坐下来。
沈乾夕始终未言,安静地看着容疏华,等他哭完。
过了许久,似乎终于哭够了,容疏华抽着鼻子,抬起头,也坐了下来。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沈乾夕,哽咽着开口:“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知道。”沈乾夕轻轻打断他,轻笑着叹了一声。
“父皇……根本不爱母妃,我才三岁,他就借口让我学剑,把我远远送走。其实我受几年苦没关系,只要母妃和瑜媛能平安生活。然而,他却任由母妃,被其他人暗算而死。”容疏华却仿佛不闻,双眼转向幽幽烛火,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要报仇,就——杀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父皇虽然怨我,但是,他却不是昏君。他知道我有治国之才,胜于修齐和修远,他也知道我心狠手辣,如果把太子之位给修远,我一定不会让他活着。”顿了一顿,“当然,依长幼之序,修齐死后,太子之位,就该是我的。”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乾夕平静地说。
“父皇与我,只是君臣,而非父子。”容疏华又继续开口,仿佛沈乾夕如何想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要说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我从未觉得自己有过父亲,母妃死后,我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瑜媛。我在母妃灵前发过誓,一定会好好保护瑜媛,给她找一个最完美的驸马,让她一生快乐无忧。”
说到这里,容疏华看向那具冰冷的玉棺,眸子渐渐暗了下去,“然而……我却食言了。”
沈乾夕伸出手,轻轻扶上容疏华的肩膀,听见容疏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转过头,定定望着沈乾夕,目光渐而凝起冷光。
沈乾夕一怔,未及细想,就听见容疏华沉冷地开口:“我认为,这件事情,和修远有关。”
“为什么?”沈乾夕不由得脱口反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可有发现证据?”
“没有,但是,”见沈乾夕脸上浮起无奈,容疏华不禁皱眉,心里有些不豫,但仍然解释道,“父皇不会杀害女儿,这皇宫里,下人惧怕我,朝臣敬畏我,唯一对我只有恨,只想取我而代之的,还能是谁?”
沈乾夕沉默下来,他知道容疏华所言不假,四皇子年纪尚幼,并无实力和野心,皇帝仁厚宽和,不会杀害女儿。所以,最有可能下毒之人,就是仅仅比容疏华年少两岁的三皇子——赵修远。
但是——沈乾夕皱起眉,疑惑道:“话虽如此,可我记得,辽州正闹灾荒,不是……平成王亲往赈灾吗?”
“是啊!出事时,修远根本不在王都!”容疏华狠狠捶上地面,咬牙切齿道,“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我根本找不到证据!我——”
“修偃。”沈乾夕皱着眉头,打断容疏华,“你是否想过,那个人——不管他是不是平成王——为何会对瑜媛下手?为什么——不是你?”
“我自然想过。”容疏华的眉间仿佛染了浓墨,“宫里谁人不知,瑜媛是我唯一在意之人,杀死瑜媛,是让我痛苦最有效的法子。”
“只有这样?”
“父皇年事已高,近些年,身子更不如从前。”容疏华目色愈暗,“我这次离宫之前,父皇似乎有意将瑜媛嫁给尚书令之子,修远定然不欲东宫与其联姻。”
沈乾夕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轻轻叹气道:“那,你有何打算?你要先下手为强吗?”
容疏华怔了一下,却苦笑着摇摇头:“不……不,我要知道真相。我已经派了人盯着修远,还有他那边的人。他们和何人见面,去过何处,我都要知晓。我不信他能做到如此干净,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顿了顿,他声线渐冷,“他未免太小瞧我,他难道不知对瑜媛下手,定会引起我的警觉吗?一旦……”
“等等,”沈乾夕忽然出声,抬手止住容疏华后面的话,他目光沉凝,双眉紧蹙,“修偃,你说,会不会,他是有意让你警觉?”
话音甫落,容疏华的身子便僵住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乾夕,眸光渐而燃起了熠熠火光:“原来如此……乾夕,多亏你了。”
“没什么。”沈乾夕笑笑,神色渐渐平和,“无论如何,你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说:
注18:赵修齐: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织凤篇到此结束~
大皇子赵修齐就是原太子,被赵修偃杀了,二皇子赵修偃,是现任太子,三皇子是赵修远,还有个不重要的四皇子。
故事还是以江湖为主,不打算写朝堂争斗。
根本没有戏份的小公主死了,明天更一篇她的番外吧。
? 43、番外&玉宁公主
“太烦了太烦了太烦了!”赵瑜媛赤/裸双脚, 坐在莲花池边,一边用脚踢踏池水,一边抓起身侧石子扔进池中, 砸出一片凌乱水花, “哥哥为何还不来, 这都快酉时了!”
“公主,”身后一个宫女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劝慰, “殿下事务繁多……”
“又是事务繁多, 你们就不能换句话说?”赵瑜媛一听更加心烦气躁,猛地将手中石子向池水砸去, “哥哥当上太子已经三个月了,可他陪我的日子, 连十天都不到!”
“这, 公主, 要不奴婢陪您去花园里转转?”那个宫女不敢再劝,只好小心地提议, “虽然是夏天,可您这样玩水,万一受了凉,奴婢……”
“不去不去!”赵瑜媛烦躁地抬手打断她, 扁了扁嘴,话音却带了委屈,“阿雪不在了以后,你们这群人, 全都死气沉沉的。为什么不让阿雪来陪我?我讨厌你们, 我讨厌哥哥, 呜……”说着说着,赵瑜媛忍不住哭了起来。
赵瑜媛一哭,周围一众宫女就更加手足无措了。玉宁公主是太子唯一的亲妹妹,今年才十二岁。太子宠她,事事顺着她心意,要什么都给她,这宫里头,谁也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
原先,赵瑜媛身边有个叫做姜雪的贴身婢女,二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名义上是主仆,实际更像是姐妹,赵瑜媛十分依赖她,也肯听她劝告。但太子入主东宫不久,那个叫姜雪的宫女,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皇宫里少了一个宫女,本不是大事,然而这个宫女不见了,事情却不小。多日搜寻无果,赵瑜媛一日比一日烦闷暴躁,太子又忙,皇上是历来不管后廷之事的,这宫里上下,只怕再无人能劝住这位玉宁公主了。
“你们都闭嘴,别在这叽叽喳喳的,听得我更烦了。”赵瑜媛才哭了几声,就不得不打断那些跪在她身周,试图安慰她,劝说她,给她擦眼泪的宫女。她从池边站起,身侧宫女赶忙拿过绣鞋要给她穿上,赵瑜媛看着那个宫女的头顶,心里不禁窜起一股无名火,一抬脚,将绣鞋踢进了池子里。
“公主……”那个宫女一惊,忙将身子伏在地上,“公主息怒。”
“我要自己走一走,你们都别跟上来。谁敢不听,我就打断他的腿。”赵瑜媛不耐烦地命令道,然后她不再看地上跪伏众人,光着脚,向远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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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媛气势汹汹地走了,但没走多远,脚底就被石路磨得生疼,她不得不坐下来休息。回头往来时的路上看,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跟着她,赵瑜媛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不需要他们时,总有一群人围在身边,等到需要人帮忙,一个个全都没了影子。”
她坐在树荫里,将双腿抱在身前,抬起头望向天空。树上知了悠亮地长鸣,这一方树影,仿佛是燥热夏天之中的仙境,赵瑜媛就这样听着蝉声,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疑惑响起,将她拉回烦热的现实里:“你是宫女吗?你为何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我才不是宫女!你居然不认识本公主?你这个不长眼的——”赵瑜媛怒不可抑地从地上跳起来,回身正要训斥说话之人,然而,当她看见面前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年轻男子,他眼中点点流光,仿佛白日里坠了漫天的星辰——她后面的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谁?”赵瑜媛咽了咽口水,问道。这人穿着讲究,面容清俊,周身气质甚至比起哥哥也不遑多让。但她从未见过他,他不是皇家的人吗?
“你是玉宁公主吗?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嗯,或者我应该这样介绍自己,我是织凤楼的少楼主,沈乾夕。”沈乾夕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以前见过?”赵瑜媛狐疑地打量着沈乾夕。
“应该没有吧。”
“那你,为何知道我是谁?”赵瑜媛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为何不带随从?你为何能在皇宫里随意走动?”
“我以前听修偃说起你。”沈乾夕察觉到赵瑜媛的防备,他站在原处,依旧温和地笑笑,“你没有听他提起我吗?他给了我令牌,所以我可以在皇宫里随意走动。”
“你刚刚说你叫……”
“沈乾夕。织凤楼的沈乾夕。”
“啊,我知道你。”赵瑜媛恍然,“你是哥哥的朋友,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你的。”沈乾夕笑着解释,“修偃听说你独自跑走了,可他正事还未做完,就叫我过来找你了。”
“哼,我的事就不是正事吗。”赵瑜媛小声嘟囔了一句,看了看沈乾夕,命令道,“那你蹲下来。”
“嗯?”沈乾夕一怔。
“本公主才不要自己走那么远的路,当然是让你背我回去了。快蹲下来。”赵瑜媛往下挥了挥手。
“好,我背你回去。”沈乾夕眼中露出几分无奈,但还是听话地背过身,蹲在赵瑜媛面前,“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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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向西沉去,远处云层似染了胭脂,庭院里的树叶和百花,也抹上了浅浅的醉色。赵瑜媛伏在沈乾夕背上,身子随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一路安静的她忽然开口:“对了,你和哥哥关系好,那你知不知道,阿雪去了哪里?”
“阿雪?”沈乾夕想了想,“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你的朋友吗?”
“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有一天我醒来,她就不在了。”赵瑜媛将头靠在沈乾夕肩上,觉得鼻子发酸,“我去问哥哥,他说阿雪回家了。可是我不信,阿雪她,不可能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就走了。”
“也许,是她家里出了急事,来不及向你道别呢?”沈乾夕试探着开口。
“乾夕哥哥,我虽然年纪小,可我都明白的。”赵瑜媛轻轻摇了摇头,“我大概,再也见不到阿雪了。”
沈乾夕不由得沉默下来。他知道皇宫是什么,他知道那个叫阿雪的宫女,几乎不可能还活着。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半晌,沈乾夕才再次开口:“公主,想不想听江湖里的故事?我敢保证,我说的故事,就连你哥哥都不知道。”
“好啊!”赵瑜媛的眼睛亮了亮,“不过,今天有些晚了,你明天还在吗?”顿了顿,她又轻声说,“还有,我叫赵瑜媛,不要叫我公主。”
“好,瑜媛。”沈乾夕笑了笑,“我要在宫里住五天,一定能找到机会,让你大饱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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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五天,赵瑜媛每天都要去找沈乾夕。沈乾夕不像宫女太监那样拘谨,陪着赵瑜媛满院子跑,两个人踩进池塘里抓鱼,爬到树上摘花,赵瑜媛甚至让沈乾夕带着她,坐在东华宫房顶上赏风景、吃点心。
“晚霞好漂亮啊!乾夕哥哥,你的轻功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比哥哥还要厉害?”坐在屋脊上,傍晚的风惬意又清爽,赵瑜媛兴奋地望向沈乾夕,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哈哈,那是自然。他成天在皇宫里,就这一亩三分地,而我在江湖里,山河绵延无尽,我不仅武功更厉害,见识也比他多。”沈乾夕挑眉笑道,手却始终紧紧握着赵瑜媛的手腕,以防她坐得不稳,从屋顶上摔落。
“果真如此。”赵瑜媛点点头道,“你讲的那些故事,我以前……”
“瑜媛,别听他胡说!”赵瑜媛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低头看去,赵修偃正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仰头看向屋顶上的二人。
“哥哥!”赵瑜媛看见赵修偃,开心地向他挥手,沈乾夕连忙抓牢她:“抓紧我,我带你下去。”
刚落到地面,赵瑜媛就飞快地向赵修偃跑去,扑到他怀里撒娇:“哥哥,你好久没来找我了!”
“这几天你是玩疯了。”赵修偃拍了拍赵瑜媛,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宠爱,“哥哥今日无事,所以过来陪你。”然后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沈乾夕,“乾夕,你不要对我妹妹乱说,什么时候你武功比我厉害,见识比我多?”
“你在宫里闷了三个月,此时与我一较高下,并非明智之举。”沈乾夕嘿然一笑道,“当然,就算平时,你也打不赢我。”
“你——!唉,算了,看在你这些天代我陪瑜媛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赵修偃妥协地挥了挥手,一边重重叹息,“不过,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任性顽劣,辛苦你了。”
“哥哥!”赵瑜媛不满地捶了赵修偃一下,脸上飞起一抹羞赧。
“没有,我觉得挺开心。”沈乾夕笑着摇了摇头,“瑜媛既是你的亲妹妹,在我心里,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
“总感觉皇家的便宜,都被你占尽了。”赵修偃嘟囔道,一手拉着赵瑜媛,一手招呼沈乾夕,“明天你就走了,一起吃顿晚饭吧,我吩咐了御膳房,有你爱吃的莲花露。”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乾夕走到赵修偃另一侧,三人一并向前走去,然而此时,赵瑜媛心底,却正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弥漫开来——他说,她像他的亲妹妹一样,可她心里,却不觉得开心。
她还不明白这份感情是什么,但他和哥哥是不同的——她不想成为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虽然确实没花多少笔墨来写,但串一串背景也能发现,公主真的太惨了……
? 44、番外&恩情
俞州, 松亭郡。
织凤楼第二任楼主,沈东城,正坐在飞春阁雅间内饮酒, 同坐除孙长老之外, 还有飞春阁的两个花娘。
“那沈楼主, 就这样说定了,定金稍后给您取来,待锦衣完工, 我们会再付余下银两。”一个身着深红绢衣的花娘曼声开口。
“好, 和朱娘谈生意,一直都如此爽快!”沈东城一口应道,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飞春阁在朱娘治下, 这些年是越发繁荣了。”谈妥生意, 沈东城心中放松不少。
“这可要多谢沈楼主一直以来的照顾。”朱娘掩唇轻笑, 问道,“沈楼主今日, 也不打算在此留宿么?”
“谢过朱娘美意,但天色尚早,喝完这壶酒,就向朱娘告辞了。”沈东城摇摇头, 玩笑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如果身上脂粉味太重,怕是拙妻要呷上一缸酸醋了。”
“您真是爱开玩笑。”朱娘笑着伸出手, 又为沈东城和孙长老各自斟了一杯酒, “既然如此, 您可千万尽兴而归。不是朱娘自夸,飞春阁的忘君酒,虽然不比竹醉酒,但也是世间少有的美酒佳酿了。”
“那是自然,朱娘若不介意,在下其实打算带两坛回织凤楼,让楼中弟子也尝一尝这忘忧忘情之酒。”
“当然,有生意可做,哪有和银子过不去的道理?”朱娘眉眼俱弯,巧笑嫣然,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快去给沈楼主拿几坛忘君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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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结束,沈东城与朱娘道别,离开飞春阁。弟子牵马跟在身后,沈东城随意向前走去。
上次来俞州,还是六年之前,也并非这样的深秋时节,仿佛到处都透着萧瑟的冷意。一眨眼,乾夕也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阿静……沈东城默默念着亡妻的名字,忽然听见旁边一条小巷里传来了咒骂声。
“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说话的是一个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他衣衫褶皱肮脏,跌坐在冰凉的石砖上,却一脸倔强,仰起头,不服气地反驳。
“不是你?那这东西为何在你房间里?”一个小厮挥动右手,手里似乎握着一个钱袋,“你倒是给老子解释解释?”
说完,他满脸轻蔑地往那个小男孩身上吐了口口水
“那,那柴房,大家都能去!”小男孩极力争辩,但他毕竟年幼,心里又着急气愤,更是难以解释清楚,“跟我没关系!我没见过,不是我偷的!”
“你个小兔崽子,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那小厮似乎渐渐失去耐心,不想再纠缠,直接抬起右腿,就去踢那个小男孩,“看来今天不打断你一条腿,你是不肯承认了!”
小男孩早已吓得脸色发白,却无处可逃,只好本能地抬起双臂,护在身前。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在巷子一端响起:“这位兄台,请脚下留情。”
沈东城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咄咄逼人的狠戾,然而那小厮听了,却下意识地一阵心悸,赶忙收住了脚。
“这位大人,”那小厮不知沈东城身份,但看衣着气度,也知道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便躬下腰堆笑道,“这小……孩子不懂事,手脚不干净,小的只想略施惩罚,惊扰大人了。”
“嗯。”沈东城应了一声,转头望向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也正抬头向他看来,双眼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恐惧,蓄满了泪水,然而他却紧紧咬着嘴唇,硬是没流下一滴眼泪。
沈东城不禁好奇心起,上前两步,蹲在小男孩面前,温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男孩怔了一下,继而却垂下眼,“我住在飞春阁,我,我没有名字,他们……他们都叫我小子。”
沈东城顿了顿,还未开口,那个小男孩突然探身,紧紧抓住了沈东城的衣袖。沈东城的手略微一动,但他什么都没做,目光安静地听小男孩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了。”沈东城柔声打断他,看着他眸子里的盈盈泪光,伸出手摸了摸他脏兮兮的头顶,“我相信你。”
小男孩十分震惊,他怔怔地看着沈东城,甚至忘了该说句感谢的话。一旁的小厮也一脸惊讶:“这……”
“去和你们朱娘说声,这个孩子,被织凤楼带走了。”沈东城却直接拉着小男孩的手站了起来,“不过,看他衣衫容貌,你们应该不会在乎这个孩子吧。”
“是……是,沈楼主。”那小厮这才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他不敢多言,弯着腰,看着地上一大一小两双靴子,慢慢消失在了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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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长老看见沈东城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回来,虽然有些惊讶,但并未多问。沈东城也没有解释,带小男孩去洗了澡,换了新衣,最后带他去了酒楼。饭桌上,沈东城问起他的身世。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小男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我从小只有娘亲,可是后来娘病了,每天咳嗽,我们也吃不饱,她带着我,走了很远才到飞春阁。后来,后来,她就去世了。”
“原来是这样。”沈东城点点头,又问,“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想……”小男孩转转眼珠,目光渐而流露出期待的光亮,“我想变得更厉害,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我,说我偷他们的东西了。”
“哦?”沈东城饶有兴趣地眯起眼,“变得更强大,就只是为了不被人瞧不起吗?”
“嗯……”小男孩又想了想,语气染上兴奋,“我还可以帮助那些受欺负的人,就像伯伯您帮助我一样!”
“哈哈,你年纪虽小,想法却不简单。”沈东城笑了几声,竟开口发出邀请,“想不想随我去织凤楼?男孩子在飞春阁,既不能做管事,更学不到武艺,织凤楼虽然不比南青剑派,但保护自己,保护他人的力量,织凤楼都能给你。对了,我有一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说不定,你们能成为朋友。”
“我,我真的能去吗?”小男孩满脸惊讶。
“当然。”沈东城温厚地笑笑,“既然你想变得强大,正好,有个十分贴切的名字,你以后,就叫凌恒吧。”
“凌恒,凌恒……”小男孩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心中漫起从未体会过的温暖,“谢谢您,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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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东城带凌恒回到织凤楼时,沈乾夕正在后院小亭里,和白长老一起下棋。不过,与其说是一起下棋,不如说,白长老正在教他棋术。
“乾夕。”沈东城远远唤道,带着凌恒,向小亭大步走来。沈乾夕听见父亲的喊声,急忙放下手中棋子,匆匆迎着沈东城跑去。白长老紧跟在沈乾夕身后,双手护在他身侧,似乎怕他跑得太急,会不小心跌倒。
“爹爹。”沈乾夕稚嫩地叫着沈东城,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沈东城蹲下身子,摸了摸他头顶,将他拉到凌恒面前,“乾夕,这是你的新朋友,他叫凌恒,你们以后就一起读书习武了。他第一次来织凤楼,你带他去楼里熟悉一下吧。”
“啊。”沈乾夕眼睛一亮,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凌恒。他比凌恒略矮一些,因此凌恒不得不微微低头看向他。两个小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沈乾夕咧开嘴笑了,他向凌恒伸出手,“凌恒,你的名字,我猜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思。织凤楼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看吧?”
“好。”凌恒听不懂那句诗的意思,只好先将它默默记在心里。他伸手与沈乾夕相握,沈乾夕笑得很开心,拉着他走了。
一路上,沈乾夕兴致盎然地向凌恒介绍各处庭院和楼宇,不时有楼中弟子经过,向沈乾夕躬身问好,沈乾夕便停住话头,笑眯眯地回应。两人逛了大半个院子,秋日西斜,云霞流丹,沈乾夕觉得有些累了,就带凌恒到一处廊下小坐。
很快有侍女端来茶水糕点,沈乾夕一手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一手拿起另一块,递给凌恒:“别客气,织凤楼有许多好吃的,不过,反正你以后一直都在,倒是不用着急。”
“那个……”凌恒接过桂花糕,有些犹豫地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当然。”沈乾夕又咬了一口桂花糕,他个子矮,坐在廊下,双脚够不到地面,就在空中摇来摇去,“我的名字,是‘朝乾夕惕’中间两个字,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蹙起了小小的眉头,“爹爹说,等我长大,就会明白了。”
“唔,是这样。”凌恒点点头,但他也不明白,只好依然默默记在了心里。
“你不用这么拘谨。”许是看出凌恒的不自然,沈乾夕又笑着说,“这里大家都很好,你就当作是自己的家吧。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凌恒怔了怔,看着沈乾夕清澈的双眼,反射着秋日温暖的夕光。心中又有细密的温度蔓延开来,他郑重地点头,仿佛承诺:“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注19:沈东城:取自晏几道《玉楼春》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和之前出场沈南陌是兄弟——
朱娘得知一个小男孩被沈东成带走之后:“一个男人而已,沈楼主既要,送他就是了。不值钱的东西,不用事事都来汇报。”
来禀报的侍女说:“……是个小男孩,不是男人。”
朱娘懒洋洋地一抬眼:“早晚也要变成男人。”
? 第四十章
万籁噤声, 烛火如冥,十厢楼中,舒泠伏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面容苍白而静默。在她身前不远, 萧麟趾端坐上首, 神色沉郁地望着地上的暗灰色身影,目光毫无温度。
大殿两侧,还立着兔罝、卷耳, 以及几日前才回来的葛覃。但此时此刻, 没有一个人敢为舒泠说情,甚至没有一个人, 敢发出半点响声。
“你真是……”终于,萧麟趾冰冷的声音响起, 打破一室的死寂, “太令我失望了。”
“请义父责罚。”舒泠只稍微顿了一顿, 便再次重复这一句话。她的声音没有恐惧,平静得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你……”萧麟趾却有些犹豫, 他知道此次刺杀沈乾夕失败,绝不是因为舒泠武功不够高,而是她并未使出全力。按赤月组织的规矩,她不可能逃过一死, 然而,他却不想就这样将她定下死罪——
她毕竟是他手里,最快的一把刀。
静了静,萧麟趾再度开口, 做出最后的决定:“将她押入死牢, 择日再行发落。”
“是。”两侧有人上前, 将舒泠带下。舒泠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求饶,也没有谢过萧麟趾暂时留她一命,依旧沉默着,从侧门离开了。
舒泠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萧麟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大殿。葛覃、兔罝和卷耳仍然沉默地垂首站立,无人发出声响,萧麟趾冷冷扫视过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葛覃身上。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都下去吧。”他从椅子上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自转入了后堂。
大殿里再次寂无人声,葛覃、兔罝和卷耳这才各自直起身子退出。踏出殿门,三个人都觉得眼中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仿佛一瞬间离开地狱,回到了人间。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舒泠姐要血溅十厢楼了。”卷耳毕竟年少,阅历尚浅,一踏出殿门就长长呼了口气,似有种死而复生之感。
“是啊,我正觉奇怪,为何义父竟没下令杀她?”兔罝凝起修长的眉毛,疑惑道,“我看舒泠那样子,是不会反抗的。”
“舒泠姐比咱们都厉害,义父当然舍不得杀她。”说起舒泠的武功,卷耳满眼钦佩和羡慕。从橘井坛回来,他以舒泠为目标,苦练了大半年,却依然无法望其项背。
“这可不见得。”兔罝挑了挑眉毛,轻哼一声,嘴角勾出一抹笑,“她如此厉害,为何却杀不了沈乾夕?葛覃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几个字,他是侧过头对葛覃说的。
“我先回去了。”葛覃却面无表情道,迈开步子,越过兔罝和卷耳,很快走远了。
“葛覃大哥这是……怎么了?”卷耳和兔罝不由得面面相觑。
“谁知道,算了,不说了。”兔罝耸耸肩膀,似乎也对舒泠失去了兴致。他一手遮住阳光,抬头看着蓝天,轻声叹道,“唉,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下山了,只怕最近义父心情不好,我不如去找些任务来做吧。”
“啊,那我也要去,兔罝哥,你带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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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低矮阴暗,墙壁生满青苔,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地牢一共三层,死牢是最深一层,牢房长宽不足一丈,只有一方小窗和一扇铁门,四面皆是石墙。房间里除了凌乱铺在地上的稻草,和一个用来盛放排泄物的木桶之外,再无其他。
舒泠坐在稻草堆上,盘起双腿,双目闭阖,静静调息。
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即,铁门下方一扇小门被打开,一个冰冷的馒头和一盘色泽黯淡,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被送进来,这之后,小门便迅速地关上了。
吃饭的时辰到了。
舒泠睁开眼睛,走到门旁,端着今日饭食坐回稻草上,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在死牢中度过的第几天,但大概已过去很久,久到她的内伤已完全康复,久到她快要记不起沈乾夕那温和又伤感的目光,久到她有时会觉得,是不是义父已经忘了她。
终于吃完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舒泠将碟子放到墙角,继续坐在稻草上闭目调息。青寂刀已被收走,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她,牢房里无所事事,于是她只好每日静修内功,所幸,萧麟趾并未封住她的内力。
舒泠的四肢皆以铁链牢牢拴着,铁链另一端,死死固定在石墙里。这些铁链让她可以在牢房内走动,却无法踏出牢房一步。
不过,她从未想过要逃。
她始终不解,为何她那时无法杀死沈乾夕,然而无论如何,任务失败,都是她的错。她不敢奢求义父原谅,只希望义父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犹豫。
无论她要杀的人是谁,是沈乾夕,或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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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神明听见了她的祈求,几日后,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然而接下来却不是日复一日的残羹冷炙,而是沉重又嘈杂的铁链声响,随即,厚重的铁门被人推开。
舒泠一时没能回过神,她从地上站起,怔怔看向面前的人,只觉得她安静得近乎麻木的心脏,终于开始缓缓跳动。
“葛……覃?”她试探着开口,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喉咙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义父叫我来,带你去见他。”葛覃平静地说,他身后有几人上前,为舒泠解开束缚的铁链。
舒泠下意识地点点头,身子却没有动,任凭那些人将铁链从她身上取下。她始终瞬也不瞬地盯着葛覃,似乎生怕多眨了一下眼,就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葛覃也一直牢牢注视着舒泠。他没有说话,唯有烛火散落在他眼底,燃起了水色的光。
她实在瘦了太多,也憔悴了太多。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为她说情,不能来看望她。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铁链叮铛落在地上,葛覃依旧平静地开口:“走吧,先带你去更衣。”
他转身离开牢房,舒泠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太久没有离开这个狭小晦暗的空间,她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外面的世界。
沐浴更衣后,葛覃带着她,一路走到十厢楼大殿。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两个人,一人是端坐在正中高椅上的萧麟趾,还有一人,是一个胡须浓密,头发蓬松凌乱,身背一把宽刃大刀的中年大叔。
“义父,我将舒泠带来了。”葛覃走上前,向萧麟趾行礼。
“好。”萧麟趾低沉的声音响起,挥手让葛覃退至一侧,然后将目光集中在舒泠身上。
“义父。”舒泠单膝跪下,低头看着地面。刚才那一路,葛覃一句话都没说,她也一句话都没说,因此她的喉咙仍然有种不适感。
萧麟趾又端详了舒泠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能将功补过,之前的事,我就不再计较,如何?”
“……是。”
不得不说,舒泠十分意外。她在死牢住了几十天,已经不敢奢望还能离开,可是,如今她不仅安然跪在萧麟趾面前,甚至,她居然,真的得到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萧麟趾微微皱眉,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螽斯,葛覃,要做的事情你们都已知道了,先下去吧。”
“哎?萧大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就让我去干这个,这个声东击西?”萧麟趾话音才落,螽斯就不满地抱怨起来,“声东这部分,让葛覃他们去干就够了嘛,我好歹是十杀手武功排位第一,能不能参与到击西里头去?”
“不能。”萧麟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却似有无奈,“此次行动,由舒泠出刀。”
“哦……舒泠的话,那当我没说。”螽斯挠挠头,看了仍跪在地上的舒泠一眼,又问,“可我看她,似乎需要休息,她跟我俩一起走吗?”
“是,你们一起走,到陵州,再与樛木会合。”萧麟趾将目光重新转向舒泠,“时间尚有余地,但不算宽裕,舒泠,我给你十天休养,够吗?”
“够了。”舒泠平声应道。
“好,你们就十日之后出发。你们两人回去吧,舒泠留下。”
“是。”螽斯和葛覃一齐告退。
萧麟趾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继而从身后取出一个长形物事,一抬手,扔到舒泠身前:“你的刀。”
舒泠的身子僵了僵,伸出手去,轻轻将青寂刀拿起。时间真的过了很久,就连它的纹路和质感,都变得如此陌生。
然而,未等她细细摩挲,萧麟趾肃重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这一次,你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宫,螽斯、葛覃和樛木负责引开皇宫侍卫,制造混乱,而你——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舒泠心里不由得一跳。皇宫?义父要她杀的人,是谁?
“这个人,”萧麟趾随即给出了答案,“是当朝太子,赵修偃。”
太子?舒泠更是一怔,这一瞬间,无数思绪掠进她脑中。在她的印象里,赤月组织杀人无数,却一直是做江湖生意。皇城,太子……赤月组织,要参与权位斗争吗?此次任务,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险——难怪,义父要叫回螽斯,难怪,她能够从死牢中离开——
“怎么,做不到吗?”萧麟趾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舒泠的思绪。
“没有。”舒泠连忙垂首,“是,义父。”
杀了太子,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这次接到任务,舒泠开始思考了,她变了(手动狗头)
以后就不用“容疏华”,用他本名“赵修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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