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谢之容平静地收回目光。
昨日梦境中的一切清晰无比, 竟如现实一般。
梦在他手指轻轻擦磨着玉簪时戛然而止,他惊醒,曙色熹微。
梦中种种, 历历在目。
纵然日有所思, 可梦境难道能这样恰到好处地首尾相接?
今日萧岭隐秘的试探, 让谢之容心中怀疑更重。
在他第一次做梦的时候, 皇帝也是那样,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之容睡得可好?
若只是巧合,那么这么多巧合交叠,未免过于奇异。
萧岭没有要同说明的意思,既然萧岭不想说, 那么他亦不问。
他总会知晓的, 而且会是萧岭亲口告诉他。
书室安静,两人皆再未言语。
萧岭取了一奏折细看, 还未看几行, 便觉微妙, 看到最后,眉头已微微拧起,随手将奏折递给谢之容, “你看看。”
谢之容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奏折内容。
“季咏思, 未免有些不知所谓。”萧岭道。
中州守将季咏思,为名义上的中州军最高长官, 管理中州军内部事务。
与照夜府一样, 因为中州军过于特殊的位置, 其直接隶属于皇帝, 唯有皇帝印信才可调动。
但皇帝不会自己去掌管一支军队的大小事务,中州军就仍如地方集团军一般设置守将,负责军队日常训练布放管理等事务。
谢之容道:“臣若是没记错,中州军所用皆由国库所出,年年都远超于其他州府军。”
季咏思作为这样一支待遇优厚至极的军队的守将,居然敢在今年还未结束的这个时候同皇帝说,中州军缺粮少甲,并请从国库拨银,以备军中所需。
萧岭草草看过自从皇帝登基以来的军政大事,自然知道中州军今年年初才换过新甲胄兵器,因中州军拱卫帝都,位置险要,季咏思又能直达天听,故没有官员敢盘剥中州军粮草军资,朝廷下放多少,就有多少到了季咏思手中。
与中州军相比,远在凤锦的张景芝恐怕这辈子都没像季咏思这般富裕过,皇帝防备边军,又不得不仪仗边军,不肯裁撤边军,却又不能放任边军势大,所以送往玉鸣府军的军资甲胄往往并不充裕,负责管理军资的官员亦清楚皇帝态度,克扣之事屡见不鲜。
原书中张景芝便在物资极其匮乏的情况下死守玉鸣关数月,却一直没能等来朝廷驰援,后城破,战死玉鸣。
萧岭冷嗤一声,“还不到十月。”
谢之容温言道:“现下也不是不可备冬日所用。”
萧岭看他,见谢之容恭恭敬敬地将奏折放到自己手边。
明明是再恭谨不过的样子,却没法让人降下心火。
他是故意的。
萧岭掀起眼皮,目光落在谢之容清绝的面容上。
程序中的谢含章说他是狐狸,他看谢之容才是狐狸精。
实在太会潜移默化地去让别人改变主意。
谢之容要是想,说不定真能做成妖妃。
萧岭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
“是。”谢之容垂首:“中州军拱卫帝都,据要害之地,又是陛下亲军,辎重费用多于其他府军理所应当,臣看过陛下自登基以来的各项文书,季咏思不是第一次在一年未结束时向陛下请国库拨银,陛下无一次不应,”皇帝次次都应,唯有这次不应,谢之容眸光微沉,“得天下厚养,而无尺寸功,此等人,不应为中州军守将。”
这样的话谢之容大概想说很久了。
晋朝,在皇帝的治下,处处是积弊。
萧岭点头,示意谢之容继续说。
“陛下待中州军仁厚,其俸禄亦远远超过其他府军,”谢之容沉声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待遇优渥而守将品行不端,上行下效,各色人等只需出钱,便可在军中买来一官半职,经年以来,中州军必然散漫无拘,疏于训练,且成平日久,或无一战之力。”
国库没钱这事能追溯到武帝总打仗,本来也没给儿子留下太多钱,但是军队羸弱,一定始于萧岭。
武帝治下,各州府军骁勇剽悍军纪严明,当年武帝登基整治肃清的第一支府军便是中州军,昔年昭王作乱,便是刚登基一年的武帝亲率中州军平叛。
数年而已,一雄师便成了今天这幅德行。
萧岭按了按眉心。
两人一时沉默。
要换将,要整肃军纪。
换将之后,谁可为之?
谁可……
他霍地抬头,谢之容原本在看皇帝,冷不防二人对视。
萧岭漆黑一片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之容看,倒少有地弄得谢之容不知皇帝要做什么,以至于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重了,皇帝要问罪。
萧岭拿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下了龙飞凤舞的照准二字。
有季咏思这般行事,军中上下,凡有官职,少有不贪图朝廷所拨银两的,真正拿来更换武器甲胄还有给普通军士发的,恐怕不足十中三四。
钱是要拨的,而且只能比季咏思要的多。
但这笔钱,要晚十几日给。
既然季咏思说中州军训练有素,那他就去看看,是如何有素的。
季咏思既然不懂收手,那么他也不必给季咏思留有颜面。
被萧岭看了许久,还没等谢之容开口询问,萧岭也觉得自己这么一直盯着看好像有点毛病似的,于是朝谢之容眨了下眼睛。
谢之容眼睛微微睁大了,只觉得耳后微微发烫。
萧岭又把头低下去了。
谁可为之?
最好的人选不就在他眼前吗?
这可是原书中一生未尝败绩,与羌军作战,九战九捷,军事属性点满了的男主!
张景芝死后,谢之容临危受命,领兵出京,其当时的处境可谓艰险,朝廷虽有物资支持,但并不充足,军队人员不足,训练更少,况且谢之容在军中素无人望,况且他身份实在尴尬,军中那些将领不仅不听命于他,甚至对其不屑一顾,觉得暴君简直是昏了头,才会从后宫中寻个人出来带兵。
但就在那种近乎限于九死之境的情况下,不抱任何希望的朝廷,迎来了羌军长驱直入后的第一场胜利。
朝野振奋。
九战九捷,军中无不拜服。
于是,就在西北已定,皇帝召谢之容回京时,谢之容举兵谋反,大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对于皇帝已忍无可忍的百姓箪食壶浆迎谢之容,谓其军为王师。
谢之容后来位置坐得那么稳,无论是世家豪族还是清流干吏,都不敢吭声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天下是谢之容打下来的。
军政之权俱收拢于一人,谁敢有异议?
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眼前。
中州军守将,舍谢之容其谁?
况且这时候名将张景芝,也就是谢之容的老师还活着呢,让谢之容整顿军纪,一定比原书中容易的多,有不通之处,还能询问张景芝。
谢之容总能隐隐感受到萧岭在看他,而且是眼睛发亮的那种看法。
“陛下?”谢之容开口问道。
纵然洞察人心如谢之容,此刻恐怕也想不出萧岭到底要做什么。
他明白,整肃中州军必然与自己有关,但他以为,萧岭或会从他那询问事务,而另指派他人,也可能,皇帝不再设置中州军守将。
他的身份如此,最最重要的是,中州军是帝王亲军,为王剑,若季咏思这般平庸贪图之人上位,也不过是腐化了中州军,他没有掌握中州军的能力,可若用一能臣,在整肃军中的同时,必然也掌握了极大的权力。
皇帝需得极信任仰赖此人,才能,将中州军交给他。
此举,无异等同于卧榻之上容他人鼾睡。
所以,谢之容根本没往中州军守将任命的事情上想。
萧岭看见他这幅少有的茫然模样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心情都舒缓了不少,明知故问:“怎么了?”
他一直眼睛恨不得发光似的盯着谢之容看,在谢之容开口唤他的时候居然还问的出,怎么了?
谢之容张了张嘴,总不能问陛下您为何看臣,遂摇头道:“无事。”
萧岭是皇帝,他想看哪,想看谁,旁人都无从干涉。
萧岭忍着笑,故作严肃道:“无事便不要唤朕,朕公务繁忙,现下没法陪伴之容。”
谢之容:“……”
许玑进来,同皇帝与谢之容二人皆见礼,后道:“陛下,应大人入宫来了,您欲在何处见应大人?”
萧岭想起自己和应防心说过每十日入宫一趟,便道:“让防心到未央宫吧。”
防心这个叫法可是亲密。
谢之容正翻书的手一顿。
谢之容想起自己梦中,告诉过萧岭自己字含章。
却不知,萧岭是否知晓?
许玑下去。
谢之容没提走的事情,萧岭也觉得让谢之容在没什么。
不论以后谢之容当不当皇帝,他和应防心都是要见面的。
不多时,即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许玑似乎说了句,“应大人,陛下在里面。”
应防心表情古怪,“这是,陛下寝宫?”
许玑好像没看到应防心诡异的神情,道:“是。”说着,引应防心往里走。
应防心怀中捧着数个放着图纸的盒子,一时脑子又转得飞快。
陛下为何要我来寝宫?公事需要来寝宫谈吗?陛下要做什么?如果陛下真要做什么我是从还是不从啊?我要是不从会不会有灾殃?要是从的话,能不能像当初看见的那个谢公子一样自由出入御书房?便是不能,如果是陛下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应防心给自己做了一系列的心理准备,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处事原则,待踏入书室时笑容已经很粲然了,快快乐乐地和皇帝见礼,“陛下。”
得免礼后起身,才看见萧岭对面坐着个谢之容。
应防心脸上的笑容一僵。
那天的,谢公子?
谢之容朝他颔首。
应防心也僵硬地回礼。
他该叫什么?叫娘娘吗?不对,叫公子?
萧岭根本不知道应防心此刻转得飞快的心绪居然在想这种事情,只道:“过来罢。”
书室不小,但是萧岭面前的位置只有一个。
应防心步伐僵硬地往前走,难道他要和谢之容并排跪坐吗?
倒不是他此刻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要和侍君避嫌,而是他能感受到谢之容身上的疏离冷淡,他和谢之容坐在一面,只有尴尬。
看向皇帝身侧,眼前忽地一亮。
然后他便看见谢之容起身,但没有离开,在应防心期待的目光中坐到了皇帝身侧。
应防心心情复杂地坐在皇帝面前,将图纸奉上,他一边开着盒子,一边道:“陛下,题目臣已送往礼部。”
萧岭点头,“朕看你送来的人员名单,多非是工部,需从各部调遣,未免麻烦。”
应防心展开图纸,谢之容还拿镇纸将边角压好了。
应防心心情更复杂了,请从皇帝那借一支笔。
谢之容非常体贴地从自己方才送来的毛笔中寻了支呈给萧岭。
萧岭轻轻一推,拿了笔架上一支未蘸过墨的,小声对谢之容道:“之容不是送给朕的吗?”
应防心没听到皇帝说什么,只是看到谢之容被皇帝拒绝了,但是唇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才愉快不少。
很难理解。
应防心接过笔,为皇帝讲解演示。
应防心在萧岭面前多是放松的,言谈比一般大臣无拘些,但是或许是有谢之容在,他今日用词格外谨慎小心。
谢之容起身,轻声道:“陛下,臣去御书房寻几本书。”
萧岭点头。
应防心在确认谢之容出去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萧岭简直纳闷。
就算没有书里的君臣佳话,两个人品性也应该相投,怎么,相处起来这般别扭?
他道:“怎么怕成这样?”
应防心实话实说,“被谢公子这么看着,臣惶恐至极。”即便谢之容不怎么在意他,但只一两眼,应防心就觉得自己被谢之容看穿了,这感觉实在不好,在谢之容面前就难免打起精神,警惕紧张,想了想,又道:“陛下天天与谢公子相处,不觉乏累吗?”
萧岭失笑,“别操心朕的家事。”
应防心即回答道:“臣知道了。”小声嘟囔,“以臣这个脑子,与臣朝夕相处,想必不觉得累。”
萧岭敲了敲图纸,“应卿。”
“是,是。”应防心应道。
待谢之容回来,应防心已走了。
谢之容想起方才应防心举止,似在同萧岭开玩笑,道:“应大人好像很惧臣一般,对陛下倒很无拘。”
萧岭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点头道:“毕竟年岁小,无甚心思。”
谢之容笑了笑,“很有几分憨态。”
萧岭曾经说过,喜欢娇憨一些,没什么心思的人。
无论是萧岫,还是应防心,都是如此,亦都很得皇帝喜欢。
萧岫心思绝不如表面上那般单纯,但是,他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就如普通人家毫无心机的弟弟。
谢之容坐下,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陛下,很喜欢应大人这般的性格。”
萧岭点头,他不否认。
他喜欢和聪明人共事,但是的确更喜欢和单纯些的人相处。
应防心好像有点害怕谢之容,谢之容对应防心也无甚特别。
不应该啊。
这俩人关系不该这么奇怪啊。
谢之容放下书,眼睛弯着,好像是个笑的样子。
但是只是弯眼睛,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那与之相反的脾气秉性,想来便不入陛下的眼了。”他笑道。
萧岭正执笔,闻言偏头看了眼谢之容,亦笑了,“也不是,若是能力过人、样貌卓然、学富五车的话,朕则更偏爱此等人。”朱笔在手指中无意识转了一圈,皇帝含笑看谢之容,“之容以为,朕说的对不对?”
和小孩有什么可别扭的啊,谢含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五十二章
出乎萧岭意料的是, 谢之容竟移开了视线,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 他皮肤素白, 耳垂上被晕开的红便显得极明显, “是。”
萧岭注意到他的反应, 也不由得愣了下,萧岭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 没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哪里奇怪。
就是夸了夸谢之容而已,谢之容什么时候是脸皮这样薄的人了?
面前似有赧然的谢之容太少见了,萧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故意逗他道:“之容说什么?声音太小了, 朕没听清。”
谢之容此人太过持重, 遇事波澜不惊,能有看他不知所措的机会, 萧岭觉得自己很难错过。
谢之容听到萧岭戏谑的声音, 轻轻呼了口气, 耳垂仍是红红的,抬首道:“臣说,臣知道陛下偏爱臣了, 多谢陛下。”
萧岭:“……”
未免恢复得太快。
谢之容向前倾身,眸中似有清浅光芒涌动, 明艳得不可方物。
萧岭一窒。
“臣有话想问陛下。”谢之容柔声道。
萧岭回神,道“之容请讲。”
谢之容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被体温氤氲得香气暧昧, 他声音低而轻, 仿佛只想让萧岭一个人听见, 他说:“臣想问,陛下说这话时如此熟稔,是只对臣一人这样说过吗?”
萧岭下意识反驳道:“当然……”迎上谢之容似笑非笑的目光,只是对你这句话便被没入口中,萧岭猛地停住,谢之容哪里是想问话,分明是看笑话,顺手以毛笔尾端一推谢之容的肩膀,“当然不是只对之容一个人。”
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谢之容的眼中似乎什么一闪而逝。
“之容,要继续奋勉之啊。”萧岭笑道。
萧岭想的是拍拍谢之容的肩膀说,小谢,继续努力啊。
只要想象一下自己做这种事情谢之容露出的表情,他就想笑。
谢之容怔然须臾。
萧岭手中的笔,正是他送来的笔之一。
檀木紫红,被萧岭夹在手指中,便显得手指愈发苍白。
片刻后,垂首道:“是,臣一定会尽力,不让任何人取代臣在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
萧岭失笑,在手边信筏上写了几个字,推到谢之容面前。
谢之容低头,但见上面着:勉之。
他一笑,竟真的收下了,待墨迹干后,送入袖中,道:“臣谢陛下赐字。”
萧岭以笔点了点眉心,亦笑,“之容,若是闲暇,不妨陪朕看看奏折。”
谢之容接过萧岭递来的奏折。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于萧岭让他参与政事的态度,从慎重至极变得习以为常。
萧岭余光瞥向神情专注的谢之容时忍不住想,侍君的俸禄,的确比朝臣低上不少。
若不考虑名声,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想着想着,自己忍不住摇头笑了。
荒唐。
便再无话。
……
后十日,会试毕,策卷尽收于礼部。
萧岭为了防止给萧琨玉太大压力,在会试结束后亦没有召见萧琨玉询问考得如何。
他很想知道结果,于情于理,更希望萧琨玉考得不错,但他没有干涉。
应防心那边的工程水利倒是没考上九天,只用三天便结束了全部考试,应防心来同萧岭汇报工作的时候眼睛欣喜得发亮,颇有一种看到黄金万两的感觉。
朱笔在纸上游走。
萧岭回神,发现自己在纸上画了了个圈。
自从上朝以来,无有一日懈怠,耗费心神。
萧岭心思一转,开口道:“之容。”
谢之容抬眼,视线落到皇帝脸上,“陛下。”
萧岭以手撑颌,微微凑近,道:“之容连日以来,甚是辛苦。”
谢之容放下书,“不过是为臣本分,不敢言辛苦二字。”
萧岭叹了口气,“之容体贴圣意,朕却更觉羞愧。”
谢之容看他,等待着萧岭说下去。
萧岭轻咳一声,继续道:“会试方毕,满京之中俱是举子,朕颇为好奇,这些人如何论及会试,况且,”对上谢之容的目光,萧岭的声音越来越小,“况且久居深宫,朕恐之容觉得宫中乏味,之容若想要什么宫外之物,朕可一并带回来。”
作为皇帝,萧岭完全可以不告诉谢之容他要出宫的事情,但眼下谢之容和他在一处,他要离开,就得找理由支走谢之容。
萧岭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和谢之容说谎,还是说,一定会被谢之容看出来的谎。
不妨直说,何必因为此事心存芥蒂?
竟有人将出宫去玩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谢之容快被气笑了,道:“臣幼时曾在山中禅院住过半年,四处环竹,少闻人声,臣早习以为常,宫中浮华,远非禅院可相提并论,臣不觉乏味,亦不觉得外面的东西有何兴味。”
萧岭沉默一息,伏在桌案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先前还讲究什么正襟危坐,后来与谢之容相处久了,两个人早就熟稔,萧岭便不在谢之容面前装模作样。
谢之容以为皇帝已经放弃了这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又继续低头看书。
眼下京中虽算不上危机四伏,但并不绝对安全,这种险,还是不冒为妙。
打扰他的是萧岭的手指。
萧岭将手伸到他面前来,晃来晃去,而后压在书上,一把将书抽走了。
三指握着书,还朝谢之容洋洋得意地晃了晃。
萧岭眼中含着星星点灯点的笑意,叫人看了,任何苛责的话都说不出口。
谢之容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
萧岭言简意赅,“朕想出宫。”
自从穿书了他还没见过外面的是什么样子!
每日就在宫中,批奏折、构建新政蓝图、应付长了八百个心眼的大臣们,最开始还得尽量平衡剧情,免得自己死到惩罚程序里。
不等谢之容开口,萧岭就道:“朕会让照夜府指挥使沈九皋陪着朕一道,之容不必担心朕的安全,况且因为举子入京的缘故,京城眼下各处都加强了防务,之容也是知道的。”
谢之容顿了顿,道:“臣知道。”
萧岭考虑的样样周到。
其实,以萧岭的身份,能与谢之容说这件事,已是莫大的信任与亲近了。
谢之容非常清楚这一点。
萧岭看着谢之容安静垂着,明显正在思索此事的眼睛,忽地找到了不让谢之容担心他安危的万全之策,他道:“之容方才说,不觉得外面的东西有何兴味。”
谢之容颔首。
萧岭道:“朕也不觉得,但是朕觉得外面很是有趣,”虽然他根本没出去过,“之容心静,朕明白,然而若要超脱出世,便需先入世,不如,之容陪朕一起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一更。
白天还有一更,晚安。
第五十三章
坐在马车上的谢之容还有些发愣——他, 方才是怎么答应的?
马车驶在官道上,萧岭似乎对外面颇为好奇,掀开车帘向外看。
映入眼帘的景致与萧岭想象中的画面无太大出入, 他兴致颇高地出来了, 出来后却不知道去哪, 于是一边看一边道:“之容, 你在京时平常去哪?”
谢之容略一思量,道:“在王府。”
萧岭无言一息, 他忘了,谢之容本来也不愿意出门,上次出门,恰好就被微服出宫的皇帝看上了。
看见皇帝似乎欲言又止的表情, 又补充道:“家师在京时臣偶尔去拜访家师, 或去书坊,”谢之容说着自己亦微微皱眉, 在京时他的确甚少出门, 况且他也不常在京, 数年不回来一次,“或往琴斋,”无论哪一个大约萧岭都不会喜欢, 话音中似乎掺杂着细小的叹息,“陛下不若问问沈大人?”
这好像是谢之容第一次隐晦地承认自己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萧岭偏头看谢之容, 道:“陛下?”
谢之容无言须臾,目光向下垂, 避开了萧岭的视线, 唇瓣抿着, 像是叫不出口。
出宫前萧岭便说自己姓沈, 从贵妃姓氏,沈公子生疏,沈兄违和,况且沈九皋也姓沈,萧岭便随口道不若叫阿岭。
谢之容当时启唇,怎么也没叫出来,目光很是躲闪。
萧岭只当这是古人对于封建王权地位至高无上观念的根深蒂固,笑眯眯地告诉谢之容叫什么都不妨事,别叫陛下就行。
萧岭觉得他纠结的样子简直可欺。
免得将人逗恼了,萧岭朝谢之容摆摆手,道:“下不为例。”挑开车笭半边,“九公子,京中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沈九皋闻言手一抖,差点没从马车前室上摔下去,“您……折煞,”臣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迅速被他改了,“折煞我了,您叫我沈九便可。”
照夜府虽同中州军直属于皇帝,但中州军为正规军,以来有之,照夜府存在不过二十几年,独立于朝廷各部存在,因指挥使是帝王亲信,如有皇帝令,可擅各部事,权高,然无品级。
照夜府行事不经三司,亦不在明面上代表朝廷。
这个直隶属于皇帝,近乎于鬼气森森的神秘府衙官长之一年纪很轻,双眼微带桃花,笑起来时露出一对略尖的虎牙,怎么看都像是大户人家无甚心思的公子哥。
萧岭道:“这个叫法,听起来好像你在家行九一般。”
鹤鸣于九皐,声闻于野。
明明是好名字,这么一叫,倒像是排行。
沈九皋把回陛下咽下去,道:“行四。”而后回答皇帝的问题,余光往谢之容身上一瞥,知道谢公子能随皇帝出宫,宠幸定然非比寻常,于是不提一切声色之地,只道:“曲池入夜后有明灯画舫,宝祥楼每逢初一十五,楼内定有路歧人作场,”今日正是十五,“琼苑景色上佳,不过在城外,路程远些,陛,公子白龙鱼服,夜里出中恐怕不便,蕃坊多异域人物食饮,若是初次去,也算新鲜。”
因为身份特殊,沈九皋对于京中各处熟悉得可谓了如指掌。
京中不设宵禁,夜中比白天好玩的多。
于是萧岭便道:“先寻个书坊。”
沈九皋不是第一次陪皇帝出来,顿时心领神会,直接驱车去了皇帝从前也去过的那一家书坊。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楼前。
楼分三层,高约四丈,样式雅致,异色琉璃顶在光下熠熠,飞檐若举,四处别具匠心地悬着极精巧的玉珠铃,风一动,便叮当作响,匾额上书:腹笥坊三字,字体秀美飘逸。
谢之容先下车,而后极自然地朝萧岭伸出手。
萧岭总觉得这个礼节有点别扭,但没有推开,握住了他的手下来。
第一层多是试帖经史子集等书,因为第一场会试刚刚结束,而下一场还未开始,第一层人不少,多是儒士打扮。
书坊伙计上前招呼,“两位公……”他看见萧岭,眼前一亮,“沈公子,小的可算等到您了。”
萧岭茫然地眨了下眼,迎上谢之容看过来的视线时轻轻摇头。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原本就因为两人不凡衣着样貌而热情洋溢的神情此刻更显殷勤,“您要的书掌柜的派人寻了几个月,终于凑齐了全本,如今三套十五本俱在,您现在可方便?还是再多放小店些时日?”
萧岭不知道是什么书,但凭借他对原书中皇帝的了解,这些书绝不会是先贤经典。
但既然皇帝先前订下了,宫中也不缺放书的地方,萧岭便点点头,道:“包起来吧。”
一便服的照夜府卫跟着个少年人去取书,伙计知道这位大主顾不愿意让人介绍,笑着道了句:“您若是有事便叫小的。”就退下了。
萧岭与谢之容一道上了二楼。
谢之容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公子是爱书之人。”
要谢之容平静地叫出阿岭这个称呼可能还有点难度,所以这个称呼虽然生疏,萧岭也勉强接受了。
想起暴君那些不堪入目的藏书,萧岭含糊道:“尚可,”末了又解释了句,“御书房藏书虽多,但有些风俗读本未有收录,我也想看看民情民俗。”
当时未央宫的珍本萧岭直接命人都给谢之容送去了,他当时忙着看百官录,并不知晓这些珍本中混杂了好些不该送过去的书本图集。
因而,并没有觉得谢之容这话有何深意,只以为谢之容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在外面买书。
二楼多话本,旖旎风月词集,封装图样皆精美。
萧岭拿起一本,翻开便知这本书纸质上佳,书中皆是借花木咏人的情诗,纸呈浅碧色,在纸上压制了精细花样。
不像普通拿来读的书,倒像是一件赠物。
萧岭放下。
但他用不着。
二层书目两人都不甚感兴趣,转而上三楼。
三楼则包括万千,典籍、杂学、乃至些藩国书无所不有,萧岭在其中慢慢看了一圈,低声对谢之容道:“无甚特别之处。”
谢之容失笑,“公子家藏书保罗万千,公子见惯了自家的,自然觉得外面的书都平常。”
御书房内藏有的典籍不少是珍本孤本,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都未曾见世,这不过一略大些的寻常书铺,怎能与之相比?
萧岭颇无趣,同谢之容一道下去了。
两人虽什么都没买,但伙计还是极热络地送两人出门,目送了马车远去才回到书坊。
谢之容看着车上放得整整齐齐的书,询问道:“陛下,臣可看一看吗?”
萧岭道:“叫陛下的话,不行。”
书籍封面皆是素色,以墨简简单单地写了书名,看名字也不过是市面上流行的话本。
以萧岭现代人的思维,书籍刊印前要经过审查,所以眼前这些书大概只是闲书,拿给谢之容看无妨。
谢之容愣了下,旋即道:“公子。”
萧岭嘀咕道:“这么喜欢叫我公子之容怎么不和沈九坐一块?”
生分得好像萧岭极熟悉的朋友突然有一天连名带姓地叫他,让萧岭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情,朋友要和自己绝交。
往后一仰,靠在了引枕上,摆摆手,“你自己拿。”
谢之容颔首言谢。
他拿起一本,略翻了几页。
表情殊无变化,然而瞳孔微微放大了。
果然,还是这些玩意。
不同于上次的图,手里这本多是文字,配有详尽插画。
谢之容毫无面色毫无异样地继续看。
他看书很快,不多时便了解了故事梗概。
大概便是先帝早亡,皇帝几个年长兄弟为了皇位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最终双双赴死,皇位阴差阳错之间就落到了年纪最小、根本没指望自己能继承王位,所以整日吟风弄月的五皇子身上。
皇帝年少,尚不及弱冠,加之不通权术,无强势外戚,一朝为帝,只能仰赖朝中重臣权臣。
书中拿了百余言描述了皇帝容色艳丽,看到这时,谢之容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萧岭。
眉眼绮艳,然不失男子凌厉,加之身份使然,积威甚重,与雌雄莫辩这个词一点关系也无。
帝王年幼无能处处让步,权臣紧逼,之后,便是长长一段缠绵悱恻的细情描述。
萧岭看他居然真的看起了话本,讶然道:“书中写了什么?”
谢之容合上书,平静道:“讲了在先时有位帝王。”
萧岭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下文,不由道:“然后呢?”
做什么了?是成就了无双伟业还是权柄易手?亦或者是……成仙了?
“没有看完,臣不知道。”谢之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萧岭无言半天。
谢之容这个人,太不适合讲故事了。
讲了和没讲一样。
分心对着沈九皋道:“去宝祥楼。”而后无奈地和谢之容说:“知道了,下次我自己看。”
谢之容眼中似有异色一闪而过,手指按着封面,笑道:“陛下很喜欢看这种书?”
毕竟是皇帝买的,萧岭就算否认了也没用,便回答道:“闲来消遣,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谢之容点头,“原来如此。”
萧岭轻咳一声,不愿意给谢之容留下不学无术的印象,道:“虽是市井书籍,但其中种种与宫中不同,朕久居深宫,见书中内容,也觉多有参详思量之处,常有会意。”
对着这个,多有学习之处?
谢之容觉得自己对萧岭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愣了愣,后道:“是。”
谢之容手指无意识般地在书封上擦磨了一下。
萧岭只当谢之容很喜欢这本书,道:“之容若是喜欢,这些全拿回去看亦无妨。”
“臣,”谢之容神情微妙。
他该说什么?和萧岭说喜欢?还是和萧岭说不喜欢?
但无论是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未免过于奇怪了。
半晌,谢之容才回答:“是,臣谢陛下美意,这些书臣先借阅,待看完,便归还陛下。”这话无论怎么说都不合适,思索须臾,又道:“臣必然仔细阅读,多多理解体悟,不辜负,陛下期望。”
谢之容说的一本正经,萧岭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在心中呼了口气,随口道:“之容若有心得,别忘了告诉朕。”
谢之容:“……”
告诉皇帝?
怎么告诉皇帝?直言相告还是身体力行?
谢之容垂下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毫无异样,恭顺无比地回答道:“是,臣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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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因尚未到正用饭的时间, 宝祥楼内外人并不多。
宝祥楼分两层,两层不完全隔开,从二楼向下看, 一楼各处一览无遗。
一楼中央设台, 分时日有人唱曲说书, 不似酒楼, 倒像茶楼。
此刻台子上正有人讲书,是个看上去私塾先生模样的男人, 话音极清晰,足够客人听见,他们进来时,那男人刚开讲, 讲古时一帝王。
听得萧岭表情微妙。
一行人上了二楼。
沈九皋在萧岭的示意下坐下, 又奉命点了菜,表面上神情自然至极, 实则如坐针毡。
而沈九皋口中的路歧人作场则是在楼外, 人还不多, 偶有几人在马车往下卸晚上要用的东西。
宝祥楼所在的这条街只进不出,再往前走就是死路,并无许多车马, 所以到了初一十五晚上,路歧人便在外面那块大空地作场, 观者如云,各样吃食小首饰和花灯摊就支在这条街上。
而宝祥楼二楼无疑是视角最佳的所在。
萧岭早膳未用, 此时来, 便是为了吃饭。
他不仅好奇宫外景致, 更好奇宫外的菜做的怎么样。
伙计先为三人上了茶并几样精细点心。
谢之容先为萧岭倒茶, 而后又给沈九皋倒了杯,惊得副指挥使下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双手接了茶。
然后被萧岭抬眼一看,又讪然地坐下了。
沈九皋也不想这般小心谨慎,但是谢之容此刻正得圣心,他不确定这份圣心是会像皇帝从前宠信旁人那样转瞬即逝,还是谢之容最终会入主长乐宫。
不必过于热络,以免有后宫朝廷勾连之嫌,但绝对不能失礼。
悄然以袖中银针试过茶水后,才对萧岭轻轻点头。
照夜府卫在暗中监视,宝祥楼送来的东西不会有问题,但是为了稳妥起见,仍再验一遍。
萧岭半靠身后栏杆,一面不怎么专注地听书,一面同谢之容说话:“之容先前说在京时曾往琴斋,之容通音律?”
谢之容道:“多年前,”他在萧岭面前不自称臣实在别扭,“我曾在外祖家学过一些,不过粗通。”
萧岭觉得可信度不高,他信谢之容学过,但不信是粗通。
他捏起一小块点心放入口中,“库中有几把好琴,待回家我让人找找。”以古代贵族子弟的培养标准来说,的确应该有点风雅的兴趣爱好,幸好皇帝在除了享乐之外的任何事情上都知道得有限,若是声名在外,反而非常麻烦。
谢之容举杯喝茶,没有回应。
却是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在外面,自然不能说回宫。
只是家这个词于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而言,未免过于亲昵了。
幸而皇帝正偏头往下看说书,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沈九皋看似也在听书,实则一直在留心各处动向,剑如寻常侠士一般搁在膝上,一手撑颌,一手有意无意地落在剑上。
点心味道尚可,萧岭不喜欢甜食,尝了一块就作罢。
楼下讲这皇帝昏聩无能,好声色犬马,穷奢极欲,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多流亡各处。
在那先生绘声绘色地描述起皇帝见到美人时恨不得口涎流三丈的丑态时,酒楼内的客人被引得哄笑阵阵。
萧岭端着个杏仁碟子,边吃边听。
说书先生接着道那皇帝不若古时昏君,不仅爱女子,更爱男子,所选大臣,皆以容色进,而非才学,奸佞小人充于庙堂,而贤士无名。
谢之容抬眼,目光有一瞬凛然。
萧岭把杏仁递过去,“吃吗?”
这段书影射的便是皇帝,偏偏他好像还无知无觉。
沈九皋亦觉不对,但在皇帝未开口之前,他绝不会做声。
谢之容颔首,“多谢。”
接过萧岭手中的杏仁碟子。
萧岭眼巴巴地看着他,示意他别全拿走,又不好意思直说,看得谢之容心中种种情绪一瞬间便被拂去了,却没有如皇帝所愿,将碟子还给萧岭。
微妙地感受到了欺负人的乐趣。
果不其然,萧岭在看到谢之容没有还的打算时目光流露出了几分谴责。
刚才的阴郁瞬间烟消云散。
沈九皋低头,仔细地观察着自己剑鞘上早就看过无数次的花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存在。
萧岭只好又捏了块栗子酥放到嘴里,楼下正讲到皇帝别出心裁,非是三年一会试的时候,偏偏叫各省举子分批入京,他一叹三顿,“非为择选人才,却为填充后——”
宫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一纸团砸了脸。
那里面不知包了什么,略有些坠手。
堂中笑声更大。
那先生脸色微变,握住纸团正要开口,却觉触感不对,一捻开,竟是一百两面额的银票,里面包着几粒榛子,神情立时转喜,朝着纸团飞来的方向道:“谢公子的赏,谢公子的赏。”
众人向上看去,见那方向坐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一身珠光宝气富丽得晃人眼,样貌亦卓然,剑眉星目,俊美太过,几乎透出了几分邪气来,青年公子道:“老头,小爷不喜欢这乱七八糟的玩意,且换一个好听的。”
以说书人的样貌年纪,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老头,但后者连连点头,忙不迭道:“公子想听什么?”
那公子摆摆手,叫他随意,又转过头,半睁着眼,好像没睡醒似的举杯喝酒。
萧岭从谢之容手中的碟子捏出一粒杏仁放到嘴里,期待着说书先生接下来讲什么。
沈九皋继续把脑袋往下低。
菜道道上来。
说书先生的故事也从帝王将相变成了男女愉情,正说着,听下面有人不满道:“方才的书怎讲了一半便断了?有何说不得的话,叫先生这般小心?”
讲书先生本是为了生计讲书,只要有人听,讲哪个本子都一样,停下来笑道:“不是小人谨慎,而是编书人未告诉小人结尾,公子想听,小人晚上便回去催催,叫他赶紧将故事写出来。”
他一见那人双颊微红,眼睛也泛红,便知道是喝醉了,生怕他喝醉后闹事,哪敢不顺着说?
那人冷笑道:“先生搪塞,哪里没有后文,分别是被威逼利诱得不敢说。”
讲书先生一愣,心道利诱是有的,威逼在哪?
萧岭尝了口鱼,鲜而不腥,口感滑嫩,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烫,拿起杯子时,茶已经没了。
谢之容便为他又倒了一杯。
那人喝了口酒,摇摇头道:“鹰犬爪牙遍布,便是连书都说不得,可怜,可怜。”举杯,对着楼上刚刚扔钱公子笑。
年轻的公子垂着头,手中的酒一直没动过。
那人等了半天,也未等到后者回应,被酒浇出来的怒火更甚,听同桌人劝他坐下,更要显显能耐,“以公子之貌美,若参加廷试,想必能坐至公卿。”
终于意识到这人在和自己说话的年轻公子惺忪的睡眼睁开了大半,探出头来道:“你在同我叫?”
那人一愣,脸色立时涨得通红。
不等他再开口,年轻公子道:“也不是坐至公卿,照你的说法,该是躺着。”
他纠正的很认真。
萧岭闻言,笑得差点呛住。
谢之容无奈地伸手给他顺气。
话本里明明在影射萧岭新政,说他会试分批是异想天开,有违祖制,说他不为遴选人才,而只为挑选美人,至于后开的工科,更是重奇技淫巧,而忽视正统。
至于挑衅那人,说的更直白。
偏偏萧岭非但不怒,反而在这看热闹。
沈九皋深觉眼前的皇帝与从前那个大不相同,如果放在从前那个身上,故事刚开始讲,那说书先生就要人头落地了。
青年公子面前也坐着一人,叹了口气道:“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青年公子摆摆手,浑不在意,听那人骂他不知廉耻,枉读圣贤之书,枉学圣人之言,重重叹息,“陆兄,你说在下来了个什么地方啊。”
然后放下酒杯,问下面脸色通红唾沫横飞的男人:“你和我有仇?”
那人斥道:“走狗爪牙,人人得……”
“那出去打?”青年公子继续问。
那人愣了一下。
青年懒散地起身,大有对方答应,他就真和人出去的架势。
被唤作陆兄的人象征性地拦了下青年,“陈兄,眼下朝廷正是变换之际,今上态度不明,陈兄冒然动手,恐怕有碍前程。”
青年公子按了按指骨,打了个哈欠道:“莫提什么前程,陆兄,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若是被关进大狱,记得给我爹写封信,叫他来京城捞人。”
所谓凭借貌美坐至公卿不就是骂他卖身给皇帝求官吗?
他不过嫌弃故事难听花钱让人换个故事便要受此等侮辱,岂能忍受?
什么东西,骂皇帝也就罢了,竟敢连他也一块骂了!
沈九皋看向皇帝。
萧岭正在咬一藕夹,没有出声,谢之容明白皇帝意思,只道:“不必。”
那青年公子的同伴环视了一圈二楼,叫来躲在边上的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青年公子好像没睡醒,晃晃荡荡地走到栏杆旁边,漂亮的手在上面敲了两下,不耐烦道:“小爷问你话呢。”
那人看他这行步虚浮的模样,面上的笑容有点狰狞,“既然如此,却之不恭。”
青年公子皱眉,好像没懂,解了披风扔到竹席上,扶着栏杆,下一刻,骤然跃下。
楼上楼下顿起一阵惊呼。
然而须臾之间,已轻飘飘地落地,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稳稳站在了那人眼前,还没等后者从愕然中回神,一拳挥了过去。
砰的一声响,仿佛是骨头撞骨头的声音,众人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人影踉跄着出去,咣当数声脆响,撞翻了一桌酒菜。
同行人忙不迭地去扶人。
青年公子按了按毫无痕迹的手指,对那目瞪口呆的说书先生道:“以后别讲那故事,难听。”
而且他听说,皇帝心眼小,照夜府卫遍布京师,这故事要是被他们听去了,或许不是件能善了的事儿。
那人眼睛通红,被扶着站起还不老实,正要扑过来,忽听有人问道:“怎么了?”
冷冷的,宛如刀鸣出鞘。
门口的,竟是一队军士,不同与其他军士着黑甲,这一小队人皆着暗红,衣袖袍角处都绣着暗金木槿——照夜府卫。
原本喧嚣的宝祥楼内立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照夜府卫有时同禁军一样在城中巡视,但或许是因为围绕着他们身上的名声太响,以至于在出现时,往往能起到比禁军更好的效果。
伙计小心地站在离为首那人三步远的地方,生怕对方突然发难。
他也不知道那年轻公子简简单单一句,有人想见您怎么就这么好用,能让一照夜府卫的小队长并一队军士一同过来。
被打那人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青年公子还是懒洋洋的模样,正要开口,掌柜的忙道:“无事无事,不过是客人吃醉了酒。”
那小队长向上看去,竟在二楼上看见了副使的身影,当下以为是此种场面副使不便出面,即令人传话,命他们过来,故而没有再追问,只淡淡道:“若再有人吃醉了酒,掌柜的可再来找我。”
掌柜的道:“是,是。”
有照夜府的人在附近,刚才还大呼鹰犬走狗的男人脸色白得发青,再不敢说一个字,只怒视那青年。
萧岭一笑,对谢之容道:“刚才那位公子的同行人,若不为官,实是朝廷一大憾事。”
谢之容笑,“公子惜才之心从未变过。”
能看穿沈九皋身份,倚仗其威势唤来照夜府的人,又算得准后者不会上来同沈九皋打招呼,不可谓不聪明。
青年公子又晃晃荡荡地上楼来了,询问对面人,“你找的?”
同伴笑道:“照夜府听命于今上,我岂有通天之能?”
不过,借势而已。
青年公子道:“你没有,想来楼中有人可以。”转过头,不偏不倚地看向萧岭。
出乎他衣料的是,后者没有像话本中说的那样高深莫测地举杯,朝他微笑,而是专注地剔着一只螃蟹的肉。
见萧岭实在不会用这样器具,谢之容接过:“我来吧。”
萧岭拿起擦巾抬头时才和那公子对视,略点了点头,不知那公子是否误会了,拿着酒杯又晃晃荡荡,仿佛虚得都要脚不沾地了一般地走过来,“鄙姓陈,单字爻,多谢三位襄助。”
萧岭笑道:“公子客气,我等并未做什么,皆是公子同行人的功劳。”
“公子说陆峤?”陈爻道:“他没功劳。”
萧岭忍不住笑,觉得此人说话实在太有趣,请陈爻坐下。
陆峤。
这个名字在萧岭心中转了一圈。
总觉得,非常耳熟。
陈爻也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坐到了萧岭旁边。
“看公子年纪,是来参加考试的举子?”萧岭问道。
陈爻点头,很有几分抱怨,“我本来不想来,可惜我爹花五万两给我捐了个功名,他说不来就打断我腿,我便来了。”
萧岭没忍住,唇边笑意愈深了。
陈爻不解,“我说的话很荒唐吗?”
萧岭摇头,“不是,与公子无关。”
是因为萧岭自从穿书以来,太少没碰见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了。
陈爻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萧岭的话,“我自从来京,不少人听到我说话就觉得好笑,我从未放在心上,”与萧岭的笑不同,对方多是嘲笑鄙薄,说他不愧是豪商之后,家学渊博,“不过公子这样的美人也这么说,我倒会伤心。”
萧岭闻言只觉更有意思,倒无不悦,“我?”
他这张脸生得出众,但萧岭觉得若称为美人,总觉得该再柔和秀丽些。
谢之容将剔好的蟹肉推到萧岭手边,“阿岭,”他声音轻柔温和,“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阿岭?
萧岭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谢之容, 颔首接过,若非陈爻在这,他定要好好问问谢之容为何要突然改口了, 略往谢之容的方向靠了靠, 轻笑道:“多谢, 之容。”说完, 才又看向陈爻。
陈爻认真点头,“是在说公子, 公子之美,不在容色,而在骨相。”
萧岭骨相几乎可谓用精美二字来形容,若是再消瘦些, 轮廓更加削刻, 想必骨相之美愈发惊人。
倘萧岭是个女儿家,陈爻的行径已和登徒子无异。
谢之容目光在陈爻身上一落即转开, 神情殊无变化。
沈九皋沉默地端着茶杯喝茶。
敏锐至极的照夜府副使微妙地感受到氛围的不对劲, 偏偏, 偏偏在旋涡最中心的萧岭无知无觉地在和陈爻谈笑!
也是,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萧岭身上去。
沈九皋默默地喝茶。
萧岭笑道:“我甚少听到这种说法。”
谁敢没事和皇帝说陛下您是个美人?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陈爻刚要开口说句那公子身边人眼光也都太差了,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偏头看去,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陆兄。”
来人正是方才让伙计去请照夜府卫之人, 借着沈九皋的势,而为己所用。
日头尚高, 酒桌前的窗户大多半开, 不让太多阳光射入, 晒到客人。
因而二楼有无酒桌处的明暗分割鲜明。
光影之中, 走过来的男人眼珠泛着幽绿,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水,鼻梁又比常人高挺不少,看起来并不是纯粹的中原人,但或许是气质使然,或许是故意为之,明明生得这样一张轮廓分明压迫感十足的脸,却半点不显咄咄逼人。
这张脸,姓陆。
萧岭若有所思地看着走过来的陆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了此人身份。
书中暴君第一次也是最后廷试的一甲第三,由皇帝亲点的探花郎,陆峤,陆不辞,曾极力反对谢之容独自带兵,多次上书皇帝在战况稳定后将派监军前往,并主张朝廷怀柔相待顾廷和,请陛下下旨,令顾廷和部往玉鸣参战。
顾廷和在谢之容一战高捷后即上书欲往,遭到了皇帝的严厉斥责。
在当时的皇帝眼里,这个最开始选择明哲保身的将领已然失去了他全部的信任。
事实证明,陆峤是对的,至少对萧氏王族来说,是对的。
如果皇帝采纳了陆峤的建议,还不至于那么早就被谢之容挫骨扬灰,若能从谢之容与顾廷和之间寻得平衡,善始善终亦说不定。
但这个人在谢之容登基后并没有死。
陆峤对皇帝忠心耿耿,谁做皇帝,他便对谁忠心耿耿,一视同仁,倒戈速度之快让不少遗老大骂其是易主家奴。
与其说是对皇帝忠诚,不如说是对至高权位忠诚。
后陆不辞官至户部尚书,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拜相,但其权其势显赫一时,朝中谓其暗相。
这将来也是个新朝位高权重的名臣啊。
萧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在光下,陆峤的眼睛看起来和黑色无异。
或许是萧岭的眼神太不加掩饰却毫无恶意,以至于陆峤在站定时居然感受到一阵语塞。
那是一种饶有兴味,又仿佛将人看透了的眼神。
对于陆峤来说,这种视线令他下意识地戒备紧绷。
谢之容慢慢地,斟了一小盏黄酒递给萧岭。
萧岭这才回神,接了过去。
他螃蟹还没吃呢。
谢之容给他酒干嘛?
酒盏温热,萧岭便握在了手中,朝谢之容笑了笑。
谢之容不知在想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方才之事是不辞失礼,”陆峤道:“谢公子不曾怪罪。”
萧岭眼中毫无惊讶,显然早就知道他所谓的失礼是指什么。
不得不说,萧岭对于这位传闻中的暗相还是颇好奇的,在新朝初定,朝廷内波诡云谲的情况下,他能以旧臣,且非依仗家世的旧臣迅速在新朝有一席之地,并在其后深得谢之容重用,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照夜府卫本就为保境安民而设,”萧岭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功不在我等。”
沈九皋手压在剑上。
为什么他觉得气氛越来越让人难捱了。
陆峤颔首,“公子宽仁。”却并没有坐下,对陈爻道:“陈兄,菜要冷了。”
陈爻眼神极稀奇,两人对视,前者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不情不愿地起身,转而对萧岭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美人,在下先走一步。”
萧岭笑道:“后会有期。”
本是一句客套话,陈爻却点头,深以为然,“一定有期。”
说完,又步履虚浮地跟着陆峤飘了过去。
萧岭放下黄酒,尝了一小口螃蟹,在下一刻,骤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倏地变了。
沈九皋霍地起身。
萧岭一把将他拉住,“没……没事!”
沈九皋愕然地坐下。
吐出来实在不雅,好在只吃了一小口蟹肉,立刻接过谢之容送来的茶水,将口中味道压了下去。
好酸!
他方才闻到了酸味,但根本没想到会酸成这样!
这是加了多少醋!
“陛……陛下?”真的没事吗?
萧岭面色诡异地喝净了杯中的茶,谢之容又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
萧岭口中犹有酸味弥漫,刚想夸一句谢之容贴心,忽地想起螃蟹是谢之容剥的。
“无事,”他瓮声瓮气道:“醋倒多了。”
谢之容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因为太恰到好处了,让萧岭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醋。”谢之容歉然,“臣看错了。”
萧岭无言地看着他。
谢之容说的非常真挚。
萧岭吃了两口菜将口中的味道压下去,由衷道:“之容,下次不确定是什么,可以自己先尝一口。”
谢之容眨了下眼睛,姿态近乎于无辜,还有那么点,微不可查的委屈。
萧岭看的嗓子发紧,忍不住轻咳嗽一声,刚想再说两句和缓的话,便听谢之容轻声道:“臣方才尝过了。”
“尝过了?”萧岭没来得及计较这个自称。
“没尝出。”
这都尝不出不是口重口轻的问题,是味觉出问题了吧?
难道太后让人下的毒还有这后遗症?
谢之容的神情太自然了,萧岭也觉得谢之容没有故意这么干的动机,最终憋闷地点点头,“回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谢之容亦不反驳,颔首道:“是。”
沈九皋:“……”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陛下。
算了,不是大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用过饭,萧岭要去京中盛名在外的糕饼茶点铺子。
三人下楼。
陈爻正表情非常生无可恋地叼着一根菜叶子咀嚼,看见三人下楼,顿时睁开半阖的眼睛,热情洋溢地和萧岭打个招呼。
萧岭报以笑容。
他倒是很想热情洋溢回去,但他刚要抬手的时候谢之容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他一愣。
谢之容一点萧岭袖子上的一处不起眼的水痕,“有些脏了。”
萧岭失笑,没想到谢之容连这么小的痕迹都能注意到,“很快就干了。”
谢之容点头,松开了萧岭的袖子。
陈爻打过招呼转回去,又恢复了那副懒散困倦的表情,拿筷子戳着自己夹过来的菜,道:“那个美人的朋友好粘人。”不等陆峤回答,“陆兄,你说那个美人是什么身份?”
陆峤问:“你待如何?”
陈爻理所应当地回答:“自然与之相交,”一拍脑袋,“忘问他家在哪了,若大京城,寻人何其不易。”
陆峤淡淡道:“那位公子身份卓然,想找未必不易。”
“能让照夜府的人陪着,”陈爻猜测道:“哪个世家公子?年纪太轻了,朝廷各部堂官仿佛没这个年岁的。还是说,是皇亲国戚?”
思来想去,这个答案最为准确。
陆峤点头,“皇亲国戚。”
“京中王府不多,但勋爵如过江之鲫,”日上三竿还没睡好的陈爻困得都要睁不开眼睛了,脑子转得自然比平时慢上好些,“这如何找?”他抬眼,正好看见陆峤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陆兄,不辞兄,以你之见,你觉得那美人是什么身份?”
陈爻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陆峤举杯喝酒,没有回答。
陈爻叹了口气,“不辞兄,你这是见死不救。”
陆峤道:“我如何见死不救?”
“我家老头子说了,若是既没考上进士,也没领回去个媳妇,就把我吊在祠堂里打死,功名是不必指望了,”这一次考不上,他家老爷子不会死心,还得让他考第二次,他本想把方才狗叫的那人打一顿,被关进大狱里,被革去功名,以后不必再考,谁料照夜府的人来了,“媳妇总要领回去吧。”
被关进大理寺狱便罢了,要是被照夜府的人抓回去,那是没命的事,陈爻只是想当个纨绔子弟,不是活腻歪了找死。
陆峤闻言,神情一言难尽,“你,真不知道?”
陈爻茫然,“我该知道什么?”
那美人长得很好看,身份又高,也没有因为他说自己商人出身而看不起他,除了是个男人外,没半点不好。
是个男人也没不好,但是恐怕他家老爷子会稍微难以接受。
陆峤默然,半晌才道:“今上二十有二,爱男色,以淮王世子美貌而迫其入宫,”因为那位公子的身边人实在太亲昵自然了,不是装出来的虚与委蛇,让陆峤有瞬间怀疑自己的想法,“这位公子身边执剑人为照夜府内官员,且官位不低,你说,他该是谁?”
陈爻眸光一震,表情顿时精彩纷呈,好像正在竭力接受这个现实,陆峤识人之能他从不怀疑,半晌,不确认道:“皇帝?”
陆峤微微颔首。
想起皇帝看他的眼神,陆峤心中有些不解。
皇帝的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难道他们先前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见过了?
陈爻猛地一拍掌心,力道之大,疼得他自己都一颤,“爱男色岂不是更好!”
他爹从小就骂他长得人模狗样,徒有其表。
皇帝爱男色,他恰好有色,岂不是般配?
陆峤无言,继续喝茶。
罢了,当他什么都没说。
而后陈爻又开始后悔,“早知当今生得这个模样,策卷我便好好答了,做个官当当。”
有这样貌美的陛下,每日上朝也赏心悦目嘛。
陆峤:“……”
陈爻起身,“陆兄,你慢慢吃。”
陆峤出于对他们两家世交的情意问了句,“去哪?”
“书坊。”陈爻坚定道:“买书,等殿试。”
陆峤:“哦。”
你先考中了进士再说廷试的事情!
……
萧岭买东西的点心大概就是宫中没有的都买一遍。
点心买了不知多少,还有数种糖。
萧岭不爱吃甜,这些东西给谁买的不言而喻。
吃食放到车上,又去看笔墨纸张等物。
连着四条街都是各色商铺,三人走走停停,到天色暗了都没逛完。
沈九皋见萧岭兴致勃勃,便安静跟着,不提时辰已晚。
至天彻底黑了,又往曲池去。
一路灯火通明,银灯相映,游人如织。
曲池波光如练,湖面上画舫往来,琉璃明灯宝光流转,花木香气与焚香脂粉香交织,混杂在夜风中,香气浮动。
萧岭无意乘画舫游湖,两人便在湖边悠然走着。
沈副使退于两丈外。
夜风吹拂,萧岭半眯起眼,道:“我听说,之容曾遍游各地,诸州,比此地如何?”
谢之容明白萧岭并不是在炫耀,道:“比琬州府尚有不如之处,输于浮华,”琬州遍集天下豪商,为晋最为富庶所在,“但长于威严。其他州府不能与王都相提并论。”
萧岭点头。
谢之容目露回想之意,“中州府与琬州府都无宵禁,越近羌部,夜巡越严,一夜数巡,至于这种夜里景象,于那处的百姓而言,同于神仙宝宴。”
若能一劳永逸。
谢之容垂眼,不让萧岭看到自己的神情。
两人一时无言,正向前走,萧岭忽听一清脆的嗓音,含笑道:“这位公子,给您身边的姐……”卖灯的小姑娘十一二岁,圆脸圆眼,生得娇憨可爱,以她卖灯的经验,这种夜里,这样好看的年轻公子,身边一定会有人伴着,话一出口,才看到落后萧岭两三步的不是个女子,而是个大男人,张了张嘴,才说出:“买盏灯吧。”
后面花灯许愿灵验,灯神定能佑两位天长地久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萧岭偏头看谢之容,见其灯下玉立,如瑶花琪树,欠欠地叫他:“谢姐姐?”
此等美貌,叫姐姐也不违和。
谢之容无奈地看了萧岭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同女孩说话,“买两盏。”
女孩欢快地应了一声,挑了两盏灯,递给谢之容,“公子,灯神灵验,定然佑两位公子心想事成。”
谢之容笑着点头。
付过银钱,两人又继续向前走。
萧岭注意到这两盏灯一是个粉粉的大兔子,一是个银灿灿的狐狸,两厢权衡,从谢之容手中顺手了狐狸,给谢之容留了盏兔子。
他生得太好,提着这样的灯非但不显滑稽,柔和灯光落在安静的面容上,更显仙姿佚貌。
被抽走了灯,谢之容便抬头看萧岭。
萧岭晃了晃手中的灯,道:“多谢。”想起刚才谢之容被叫姐姐时流露出的无语凝噎,又故意去逗人,含着笑意道:“之容不愿意旁人叫你姐姐?”
谢之容恭顺道:“陛下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
谢之容此人持重冷静,看见他流露出了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表情,不得不说,让萧岭很有成就感。
萧岭眼睛一眯,转过身来,对着始终比自己慢一两步的谢之容笑着道:“那,谢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后来萧岭会为着这个称呼悔不当初。
第五十六章
不知是不是萧岭的错觉, 灯下,谢之容眸光正如风动烛光一般,轻轻一颤, 往日再冷静沉稳不过的人竟不知说什么好, 胸口鼓噪得仿佛有什么要跃出, 一甩袖子, 像是最食古不化的老学究,道:“荒唐。”
没等萧岭反应过来, 谢之容已提灯快步走了。
身影甫一错过,谢之容面上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冷淡顿时烟消云散,不过一息间,耳朵脖子俱被晕上了一层薄红。
萧岭愣了愣, 而后赶紧追上去, “之容,之容。”
谢之容目不斜视, 连头都不转, 好像根本没听到萧岭说话。
狐狸灯因为萧岭的动作晃来晃去, 萧岭一边走一边看谢之容的脸,“之容?怎么不理我?”他也没料到谢哥哥这两个字能引得谢之容这么大反应,方才叫谢姐姐时他不是面色如常的, “之容?生气了?”
谢之容抿着唇,余光看到萧岭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不算自然地说出一句,“没有, 臣, ”本来想说句臣不敢, 但是有些话自称臣分外恭顺, 自称我却怎么听都奇怪,遂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怎么会因为一句哥哥生气?但的确为着这一句话方寸大乱,已走了几十步,心跳之快竟还有增无减。
萧岭叫人哥哥时故意拿腔拿调,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非要拖得百转千回,他声音好听,这么叫人听起来不奇怪,反而……软,又带着刻意的不庄重,强调就格外黏腻。
萧岭贵为天子,怎么半点不自持身份,什么轻佻的话都能往外说!
况且,他与萧岭不过君臣而已,萧岭在他面前就这般,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人面前,不知该是何模样。
只要想想,便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欲念。
想要像梦中一般,将萧岭锢……
思维戛然而止,谢之容竭力驱散自己的想法,心跳稍缓,而后听萧岭道:“之容不喜欢听我这样叫?不如你这样叫我?”
他还真想象不到谢之容这样说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之容:“……公子自重。”
萧岭见他没生气,如玉的耳垂泛着艳色,心中讶然谢之容的脸皮怎么能薄成这样。
叫声谢哥哥就荒唐,要是让谢之容知道他大学时与兄弟共轭父子相称,岂不是要觉得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不对,本来就不古。
萧岭充分体会到了欺负人的快乐,尤其还是欺负谢之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谢之容于大事上面色不改,但偏偏好些小事能把他逗得耳垂通红,当即笑着反问道:“之容,为何不叫我阿岭?”
谢之容深吸一口气,看见萧岭唇角得意的笑容,忽地顿住脚步,萧岭贴着他走,差点撞在他手臂上。
谢之容垂了垂眼睛,灯光落入眼中,只一点点清光,长睫轻颤,仿佛极不好意思似的一笑,粲然生姿,加之眼角微微泛着红,平添夭襛,“阿岭。”谢之容的声音便在耳畔。
倾城之色仅在咫尺,萧岭愣了下,发现自己的心不争气地跳得很快,半晌,才以手半掩面,“错了,我错了。”
知道你长得漂亮了,可收了神通吧。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廓上,萧岭往后退了数步,避开了谢之容。
原本近得几乎要相贴的距离顷刻间被拉开。
谢之容手指蜷缩了下。
有一瞬间,他想环住皇帝,不让他离自己那样远。
但他只是自然地将手指贴在眉心上揉了揉,笑容烟消云散,仿佛不堪其扰似的。
“以后再也不逗你了。”萧岭义正词严地和谢之容保证。
谢之容闻言,道:“我,我不是觉得阿岭这样做不好,”萧岭抬眼看他,眼中的惊讶清晰可见,“只是,莫要对旁人举止轻佻,以阿岭的身份,恐旁人近之不逊。”
萧岭反问:“你是旁人吗?”
他绝无任何挑衅之一,只是真正的疑惑。
原来谢之容如此排斥他开玩笑的原因是,觉得他会待旁人也这样,有损帝王威严?
萧岭了然,觉得这个思维方式真的好男主。
因为过于合情合理符合人设,以至于根本没看出来谢之容是在给自己的失态找最合理的理由。
对上皇帝坦荡的眼睛,谢之容只觉呼吸微滞。
不是旁人。
萧岭放慢了速度和谢之容并行,同谢之容道:“我以为,我与之容已经足够亲近。”
亲近到,谢之容不是旁人、
沉默的反而是谢之容。
足够亲近吗?
谢之容垂首,轻声回答萧岭,“我非君子,阿岭若待我太近,我难免得意忘形,失之恭敬,若近后再疏远,亦免不得生怨。”
近,则易生妄想。
况且,还是萧岭亲口说出的亲近。
萧岭怔然须臾,片刻后才笑道:“君子坦荡荡,之容能够明言,如何不算君子?”
谢之容笑了笑。
这个笑容和方才那个一样好看,只是意味不同。
随着一声惊呼,两人同时看过去。
曲池边上的揽星楼上已同时放出数百明灯。
明灯如星,在夜空中愈飘愈远。
萧岭眼中似有灯火映照。
年轻的帝王认真无比地同谢之容许下最郑重的承诺,他的声音近乎于叹息:“我待之容,不会变的。”
他能保证自己不变。
但他不确定谢之容的心意,他知道谢之容待他之心早不如刚进宫时,可他无法保证,谢之容待他如初。
当那个获得至尊之位的机会摆在眼前,当皇位唾手可得,谢之容从不是清心寡欲之人,想法,他重权,重欲,野心勃勃。
并且,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
萧岭无法预测他和谢之容会不会有不死不休的那一天,性格如此,萧岭会永远准备着面对那一天。
要是谢之容知道了萧岭心中所想,大约会被气得发笑。
怎么会有人嘴上说着这样温情的话,心里做着再狠绝冷情不过的打算。
迎着明灯万千,萧岭的轮廓似乎也被柔化了好些。
谢之容蓦地想起萧岭酒醉那日说,朕什么都给你。
萧岭是认真的。
帝王晃了晃手中的狐狸灯,眼中被开怀放松的笑满溢了,他定住脚步,道:“之容,许个愿?”
但不知为何,清醒的萧岭在对他许下承诺时,会让他觉得惶然。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如此软弱的心绪。
不过,两步之遥。
鬼使神差间,谢之容并没有停下,而是走到萧岭身边才站定。
两人无言。
萧岭图吉利对着明灯明月,吊儿郎当地双手合十,无声地念叨了两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而后突发奇想,余光瞥向谢之容——想看看男主这个古人会不会许愿。
谢之容在看他,漂亮的眼睛沉而深,看不出情绪。
靡颜腻理,金相玉质。
画中人书中仙,不过此等样貌。
对视须臾,萧岭骤地挪开目光。
他不摸自己的脸都能隐隐感受到,自己的面颊在发着烫。
这也太好看了,好看得都要成祸害了。
萧岭心说。
“许过了?”谢之容开口。
萧岭点头,“之容呢?”
周围人声鼎沸,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谢之容非常坦然,“臣没有许愿。”
相比于我,他更习惯在萧岭面前称臣。
不是没有愿望,而是没有许愿。
萧岭惊讶于谢之容的诚实,笑道:“看来之容不信天命。”
谢之容颔首,姿态就如萧岭在宫中见他时,他表现出的那样谦和恭敬,他道:“臣只信人力可勉之。”
他不需要将愿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明灯中。
他想要什么,会自己亲手取来。
谢之容听到自己同萧岭说:“陛下,时辰不早了。”
应回宫了。
萧岭不太想回宫。
皇宫再富丽占地面积再大,住上几个月所见的都是一样的景致也腻了,他想起原书中谢之容在京中是有宅院的,于是道:“朕不回去了。”
谢之容道:“客栈事多人杂。”
萧岭挑眉,问谢之容,“之容难道在宫外就没有宅院吗?”
谢之容断然道:“贵步不临贱地,淮王府不堪,恐令陛下生厌。”
淮王府同谢之容、平南侯府的恩怨一时难以厘清,谢之容登基后知加封了外祖家,奉母亲为太后,但没有尊奉还活着的淮王为太上皇。
当时暴君拿淮王府威胁谢之容退兵,谢之容回信,告诉皇帝若是不嫌费事,可选刀工好的武将行凌迟之刑,还是淮王自己带着家小跑出去的。
淮王府和平南侯府几百年前曾是一支,同为谢氏。
不然以谢之容对于淮王的憎恶,恐怕连姓都要改。
谢之容登基后,淮王身份尴尬,后突然在府中气绝暴毙,礼部尚书上书,淮王府爵位为前朝加封,应废除以正礼仪,谢之容允准。
世间再无淮王一系。
萧岭扯了扯了谢之容的袖子,笑道:“朕岂要去淮王府,”他偏头,“之容,别骗朕,你在京中可是有宅子的。”漆黑的眼眸中有光华流转,“还是说,之容不想让朕去住?”
谢之容偏头。
哪有皇帝像萧岭这样,惯会说软和话哄人的。
方才因为淮王府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臣不敢。”谢之容回答。
两人一道往回走。
谢之容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陛下,”上车时谢之容问道:“您是怎么知道臣在京中有宅子?”
萧岭眨了眨眼,“猜的。”
他总不能和谢之容说,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了你的一生吧。
虽然与此刻的大相径庭。
谢之容同淮王府关系冷漠,在京中相熟的朋友也不多,在京时不住自己家宅子,总不能几个月都住客栈?
谢之容探出头,告诉沈九皋宅院位置。
居然能蛊惑得陛下宿在宫外。
在沈副使的心里,对于谢之容的认知自觉更上一层楼。
谢之容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他能看得出萧岭在说谎。
马车在一院落前停下。
院子不大不小,从外面看,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院没有任何区别,但胜在位置非常好。
萧岭握着谢之容的手下来。
虽然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自己下车,但又觉得没有驳谢之容好意的必要,遂一直没拒绝。
沈九皋出于安全起见,先令照夜府卫里里外外将宅子检查了一遍,才请皇帝进去,末了,对谢之容道:“得罪。”
谢之容道:“沈大人尽职尽责,谈何得罪。”
宅中安静,只几个下人扫撒而已,看见官兵无不骇然,待看到安然无恙的谢之容后,才慢慢放心。
主人家犯错,他们这些受雇的下人免不得受些盘查,若是遇到酷吏,恐怕还要受牵连。
谢之容无恙,他们便不会有事。
谢之容领着萧岭去卧房。
正院内一棵梨树,三人合抱粗细,此时满树果实,但还未熟透,大部分仍是青绿。
谢之容见萧岭看梨树,道:“陛下要尝尝吗?”
萧岭想想那个味道就觉得腮帮子酸疼,“不必,多谢之容好意,朕今日吃的酸太多了,实在无福消受。”
谢之容轻笑,“臣下一次不会了。”
说着,推开卧房门。
他先燃了灯。
灯光中,萧岭看清了房中陈设。
非常干净简洁,利落肃然,除却一只天青色花瓶外,房间中再无一样体现主人审美的装饰。
不远处琴桌上搁着一把琴。
因萧岭不通音律,所以看不出好坏,但见其木质光泽,也知道此琴上佳。
书籍归纳得整整齐齐,偶有几本书上书脊处拴着个坠子,应是书签。
桌案上笔墨纸砚皆全,但只有白纸,没有谢之容写过字的文书。
哪里像是卧房,分明是摆了床的书房。
床帐没有半垂,反而系得一丝不苟,被褥平整地铺着,床上无书本之物。
谢之容拧着眉环视了一圈卧房,语带歉意地对萧岭道:“房中杂乱,让陛下见笑了。”
萧岭干巴巴道:“没有。”
谢之容道:“天不早了,臣命他们送热水来,陛下沐浴后便歇息,可好?”
萧岭摆摆手,“朕洗漱即可,不必送热水。”
谢之容点头,“陛下好好休息,臣就住在陛下隔壁,陛下若有事,随时命人唤臣。”
他退出去。
萧岭环顾了一圈。
房中规整干净,没什么人气。
不多时,就有下人送来热水。
又将两个锡奴塞入被褥中,显然是谢之容怕他冷,特意吩咐过的。
萧岭才注意到,这房间中并没有暖炉地龙。
练武的人身体真好。
萧岭由衷感叹。
手探入热水,萧岭洗漱过后,换好衣服躺在床上。
床铺中有点淡淡的,降真香的味道。
和谢之容身上的香气类同。
萧岭被这如影随形的香气弄得睡不着,便躺着发了一刻呆,而后突然想到后日让谢之容随他一起去城外大营的事情还未和谢之容说。
萧岭一贯是想到什么立刻就要去做的人,深更半夜也懒得将发冠再戴上,收拾整齐得去见谢之容了,批上外衣就出了门。
门外有人守夜,见到萧岭出来,见了一礼,“贵人。”
“之容呢?”
守夜人为萧岭指了方向,萧岭摆摆手,让他不必跟着,自己过去。
谢之容房中的灯还亮着。
萧岭走到门前,想了想,没有直接进去,叩了叩门,道:“之容?”
哗啦水声很容易地就将外面的声音遮盖了。
谢之容眉头紧紧皱着。
他浸在水中。
不同与萧岭的热水,他的水温度很低,摸上去,几乎等同于冷水。
可即便是冷水,也难以降低他吐息中炽热的温度。
他想起萧岭。
想起萧岭笑眯眯叫他哥哥的样子。
柔软的、含笑的。
皇帝只是在与他开玩笑,而他,却在那一刻脑中不知闪过了多少不堪的念头。
谢之容眉头皱得愈发紧。
他的君上,他的陛下就在隔壁。
萧岭,此刻在做什么?解衣睡下了吗?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谢之容低低喘了口气,潦草擦了擦身上水珠,披上件寝衣便走出去。
“之容?”
谢之容一愣。
不是错觉?
谢之容双颊隐隐泛红,快步走到门前。
还没等萧岭再叩门,却听嘎吱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房中非但没有热意,反而一股子冰冷水汽扑面而来。
这冷冰冰的感觉弄得萧岭差点发抖。
他看向谢之容。
后者发间还在滴水,面颊上尚有水珠滴落,一路向下,小部分留在锁骨的凹陷内。
寝衣因为沾了水的缘故贴在身上,领口大敞,可见其中优美有力的肌肉线条。
明明这样冷的水,谢之容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一般,眼下和耳朵都浮着红。
“陛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之容的耳朵更红了,让出位置,示意萧岭进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这几天更新不稳定,本章留言发个小小红包,啾咪。
第五十七章
萧岭犹豫了一下, 踏入房中。
要是谢之容这时候穿的整整齐齐,哪怕他没有一身冷水,萧岭都会站在门口和他把话说完, 而不是怕他着凉, 赶紧进来。
但转念一想, 要不是谢之容浑身湿漉漉的, 他也不会犹豫。
这样的谢之容,让萧岭想起了他中毒的那一晚。
谢之容越过萧岭的肩膀, 将门关上。
谢之容手臂上的水珠因为他的动作往下淌,嗒地一下,落到萧岭的肩膀上,洇出一小块水痕。
谢之容注意到了这点小事, 眸光微沉。
萧岭无知无觉, 自然与谢之容错开。
只短暂地拉近了距离,谢之容本该满身湿冷, 奇怪的是, 萧岭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更像他毒的那一晚了……萧岭及时打算自己的想法。
“陛下可有什么事情吗?”谢之容转身问道。
萧岭扫了一圈, 发现客房与谢之容卧房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没有那么多书和琴而已。
萧岭刚要说话,看向谢之容, 见他衣服几乎被水打透了,宛如没穿一般, 当即道:“去换一身再来见朕,你这样不觉得冷吗?”
这可是秋天!
房中又无暖炉和地龙, 谢之容一身冷水出现在他面前, 萧岭只看着就觉得牙齿都打颤。
谢之容按了按眉心, 像是有点无奈, “陛下,臣不冷。”
他的确不冷。
况且温度低成这样都觉心乱,何况在暖意融融的房间呢?
谢之容长发湿漉漉地垂落下来,不复白日那般一丝不苟的样子,随意而自然,并且非常,非常的……私密,也亲密。
以谢之容的自持与分寸,这是一种不会展露给任何外人看的姿态。
所以,能在此刻同谢之容共处一室的人必然与他非常亲近熟稔。
而萧岭,正站在他面前。
水珠滚落。
萧岭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滴水往下淌,觉得自己青筋都在跳,道:“至少把头发擦干。”见谢之容没动,便往里走,想从谢之容方才洗澡的内室寻条擦巾出来给谢之容把头发擦干。
谢之容想起水还未倒,瞳孔一震,险些失了分寸,立刻出声唤道:“陛下。”
萧岭停下脚步,道:“怎么?”
谢之容快步走来,越过萧岭,径直走入其中,将擦巾拿出来,朝萧岭不好意思地笑笑,“内里狼狈,不堪入目,臣不想让陛下见笑。”
这个笑作伪居多。
事实上,谢之容觉得自己已经快笑不出了。
萧岭亦笑道:“之容细致太过。”
沐浴而已,能不堪入目到哪去?
但还是折身,又回到刚才所在。
谢之容随着萧岭过来。
萧岭目测一下,谢之容散下头发时长度大约到腰间,知道这个长度擦起头发来不便,就顺手抽走了谢之容手中的擦巾,“朕来?”
谢之容可以阻止,犹豫一刻,手指还是没有用力,任由皇帝将擦巾抽走了。
布料擦过手指,带来一阵痒。
谢之容眼下红得宛如点染了胭脂,“臣受之有愧。”
萧岭站在他身后,顺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跪坐下,但不知为何,指下肌肉紧紧绷着,压都压不下去,“不受就是抗旨不遵。”萧岭开玩笑道。
谢之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和萧岭争辩,顺势跪坐在坐席上。
指下肌肉却丝毫没有放松。
萧岭心道我今天晚上很吓人吗?随口道:“之容很紧张?”
谢之容轻轻摇头,“没有。”
他不紧张,他只是……
萧岭觉得他按着的那块肌肉都快要硬成钢板了,还不紧张?
萧岭松开手,转而撩起谢之容的头发,以擦巾垫住,自上向下慢慢地擦,调侃道:“之容硬如磐石,还说不紧张?”
不知为何,这句话刚说出口,便听谢之容蓦地喘了口气。
他似乎不想面对萧岭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
也可能是,不敢面对。
谢之容这是怎么了?
萧岭暗道。
不知是不是用冷水受了凉,面颊一直泛红。
且谢之容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
那是一种竭力想自己看起来正常,强作镇定,又有点,似乎是愧疚羞耻般的眼神。
萧岭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撞破了谢之容的什么好事,比如说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谋反了之类的事情,不然萧岭很难想象为什么谢之容用这样一种眼神看自己。
谢之容也知道自己闭眼的举动太奇怪,于是轻声说了句,“臣失仪,让陛下见笑了,臣方才头疼,一时难以克制。”
萧岭露出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便是用了冷水受凉才头疼。”萧岭身体弱不禁风,以往都是别人苦口婆心地劝他陛下要保重身体,要怎么做,不要怎么做,今日终于轮到他和谢之容说了,“日后要少用冷水,之容现在年轻,不注意身体,日后有得受。”
谢之容闻言,似乎笑了一声,“是。”
萧岭轻哼一声。
谢之容为什么笑他很清楚,无非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也是,凭皇帝这样几乎把自己半截身子折腾到棺材里的生活方式,来劝谢之容保养身体,好像并无立场。
手指穿过长发,让谢之容惊讶的是,萧岭的动作非常轻柔细致。
像萧岭这样的身份,该很少伺候,或者根本没伺候过人才对。
萧岭不是第一次擦头发,但确实第一次给同性擦长发,体验非常微妙。
乌发如云,绕在指腹,柔软细滑。
黑发之下,谢之容的皮肤愈显素净。
像是一尊白玉神像。
一滴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然而谢之容闭着眼,仿佛对此无知无觉。
萧岭本想顺手拿擦巾给他擦了,但是想想谢之容方才的紧张,便没有动手。
一时之间,房中只有擦巾与长发擦磨发出的声音。
许久之后,萧岭才听谢之容道:“陛下找臣,可有什么事吗?”
萧岭直白道:“有。”
谢之容轻轻地嗯了一声,等待萧岭的下文。
萧岭道;“后日朕要去城外大营,想让之容陪朕一道。”
谢之容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是。”
他现在声音有些哑,恐怕萧岭听出任何不对,因而尽量少说话。
萧岭一边给他擦着头发,一边道:“季咏思既然说银钱俱用在了中州府军上,朕便要看看,操练的结果如何。”
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脖颈,谢之容开始后悔说自己头疼,然后把眼睛闭上了。
没有了视觉,一切触觉都被无线地方大了。
萧岭指尖的触感,他不经意地落在谢之容皮肤上的吐息,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
因为,萧岭方才在他的床上,所以身上才会染上了降真香。
这个认知叫谢之容觉得双颊愈烫。
方才被强硬疏散的欲望又一次蠢蠢欲动。
他不该后悔说自己头疼,而是该后悔,让萧岭进来。
“是。”谢之容回答。
萧岭觉得谢之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萧岭说了什么,只是凭着本能般地出声应答,但是鉴于谢之容以往的语言习惯,萧岭并没有坚定自己的猜测。
谢之容从不知道擦头发都能让自己如此煎熬。
萧岭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他来,只是为了告诉谢之容要同他一起去城外大营。
头发太长,又太湿,一时擦不干。
萧岭还未完全擦干,手便被一把按住。
萧岭方才一直接触着谢之容湿冷的头发,因而手腕也被蹭得冰凉,让他觉得意想不到的是谢之容身上的温度。
掌心滚烫炙热,几乎要能将人烫伤。
萧岭一愣,正要开口,谢之容已转过头。
“陛下。”这两个字沙哑,带着沉闷的鼻音。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有个6k,晚安。
第五十八章
迎上萧岭漆黑一片的眼睛, 谢之容仿佛忍耐着痛苦一般地深深吸了口气,嘶声道:“陛下,臣头疼失仪, 请陛下先回去休息, 臣, ”
他缓缓张开收拢的手指, 却没有放开,而是仍然虚虚地笼罩着萧岭的皮肤。
炽热的体温侵蚀着感知。
“臣明日就去请罪。”谢之容道。
萧岭移开了手腕。
谢之容一直垂着眼睛, 然而萧岭能感受得到谢之容的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落在他的手腕上,这让萧岭产生了一种他随时会被抓住的错觉。
萧岭犹豫了一息,“不若请大夫来。”
谢之容睫毛颤了下,拒绝得十分坚定, “不必。”
他面上的血色不减, 看上去宛如发烧了一般。
又好像,并不是。
被睫毛半遮的眼眸中隐有水雾蒙蒙, 然而其深处, 尽是阴暗欲念。
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回答太过强硬, 谢之容又补充了一句,“多谢陛下关怀。”
萧岭实在不适合此刻与他共处一室。
萧岭将擦巾搁下,站了起来。
他深知谢之容的性格, 男主已经决定的事情少有转机,看向谢之容的视线犹带担忧, 但最终只点了点头,道:“你好好休息。”
谢之容跪坐在坐席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起来相送, “陛下, 请恕臣身体不适, 不便相送。”
萧岭听到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不必相送。”
萧岭出门,吩咐在外守夜的下人为谢之容拿锡奴和姜汤才回到房中。
不多时,谢之容看见下人送来的两样东西,心中一时滋味难言,最终都变成了苦笑。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发烧,但既然皇帝已经命人送来了东西,他不想辜负皇帝的好意。
谢之容这碗姜汤喝得可谓毫无滋味,一面喝,一面想着萧岭的事情,思来想去,仍是不明白。
不明白萧岭先前好声色之名在外,而对自己熟视无睹。
半干的长发有几缕垂在胸前,姜汤热气蒸腾,模糊了谢之容清丽的面容。
是他长得不够好看,还是性格不好,亦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陛下说喜欢娇憨可人的性子。
娇憨可人这四个字在口中无声地转了一圈。
可惜他与萧岭认识的太早,知道的太晚,即便他再怎么善作伪,现在突然性格大变,萧岭也不会喜欢,反而会担心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将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
自从遇到萧岭,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太多了。
今天晚上睡不着的不止是谢之容,还有萧岭,可能是思虑太多,也可能是乍然换了地方的缘故,萧岭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时辰,竟半点睡意也无,想了想,披上衣袍,先出去看看了谢之容的房间,见灯火熄灭,听里面并无响动,便以为他已睡了,方略略放心。
在庭院内悄然转了一圈,又因为夜风回了房间。
萧岭想来想去,便让下人将马车中的话本拿过来两本,长夜漫漫,打发时间。
第一本就是谢之容白天看的那本皇帝传,萧岭翻开书页,草草扫过数行之后发现谢之容当真没有骗他,这的确讲了个小皇帝的故事。
皇帝年幼羸弱,太后早逝,无强势外戚,先帝留下的托孤重臣大多狼子野心,有以小皇帝为傀儡之念。
萧岭好奇的是,先帝到底在想什么,这等狼子野心的逆臣贼子,不在自己主政的时候处理,居然留给后人,若是留给后人杀之立威也便罢了,居然是留着当托孤重臣。
想必是对自己的儿子能力与品性有很大误解。
但是想想如武帝这样英主也能立暴君为储,萧岭突然觉得这个段落不是非常离谱了。
于是继续看,看到权臣步步紧逼,小皇帝无能貌……貌美?
萧岭瞳孔一震,忽地想到自己看《朔元记事》时的感受,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往下继续看,果不其然看到了小皇帝与权臣的亲密接触,大概就是相连相接的那种亲密。
萧岭轻轻往后翻了一页,还是这玩意,再翻一页,仍是如此,连翻数页,发现只有人、人数、地点还有进行方式的区别。
萧岭觉得自己是个还算冷静沉稳的人,在翻下一页的时候,手指在微微颤抖。
书中的这个皇帝,他居然和书中所有有名有姓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过一些亲密关系!
他白天是怎么和谢之容说的,他说:“虽是市井书籍,但其中种种与宫中不同,朕久居深宫,见书中内容,也觉多有参详思量之处,常有会意。”
还说:“之容若有心得,别忘了告诉朕。”
难怪当时谢之容的表情那么微妙,他还以为是谢之容见皇帝看话本认为皇帝不学无术的缘故!
他能从这玩意里得出什么心得体会学习经验啊,还让谢之容若有体悟就告诉自己,一同交流探讨。
这话,简直就是斯文隐晦点的调戏。
幸好他是个皇帝,不然谢之容听了这话没把他脑袋拧下来算他脖子长得结实。
萧岭把书往脸上一扣,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现在借把铲子挖坑把自己埋了还来得及吗?
萧岭噌地从床上坐起来,想起谢之容头疼早早睡下了就砰地一下又砸回了枕头上。
刚要把书随手一扔,忽地想起谢之容说要看,忍了忍,把书平整地放到一旁了。
也不知道谢之容是真的要看,还是给他这个皇帝一个台阶下。
萧岭更倾向于前者。
他目光无神地平躺在床上,敲了敲系统。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总是快快乐乐的,和萧岭说话再也没有开始那种好像别人都欠了他几百万似的德行,“陛下,晚上好。”
萧岭干巴巴地说:“好。”
系统道:“您有什么事情吗?”
萧岭道;“帮我查一查,我今天的所作所为,让谢之容的好感度下降了多少。”
系统查了一下,然后道:“没有。”
萧岭惊坐起,“什么?!”
有谢之容的好感在惩罚程序都快要了他半条命了,现在没了他进入惩罚系统得什么样子。
惩罚系统中的谢含章不一定想杀他,但仿佛,是很想睡他。
也可能是既想杀他,又想睡他。
系统慢吞吞道:“没有影响。”
萧岭:“……我可以申请更换系统吗?”
系统哈哈哈地笑了三声,“不能。”
萧岭又躺了回去。
系统道:“您放心,目前看来,谢之容对您的好感度一直有增无减,您无需这样患得患失。”他像是有点奇怪,“您已经看完了《朔元记事》,我想,您应该知道,谢之容和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萧岭知道系统刚才是故意的,没什么好声气道:“都是小事,累积起来则不然。”
系统颇为赞同,“的确开始都是小事。”
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小事,慢慢使谢之容对萧岭改观。
可惜的是,或许萧岭对于谢之容从一开始便不厌恶,甚至很喜欢,很欣赏,以至于他现在对谢之容还停留在惜才惋惜的喜欢和欣赏上。
“进入下一次惩罚程序还有几次?”萧岭问。
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还有六次。”
萧岭无言片刻,“我觉得,好像越来越快了。”
“您改革的进度越来越快了。”系统回答。
萧岭闭上眼,“如果有一天,我彻底改变了剧情,那会怎么样?”
系统心道这狗啃一样离谱的剧情走向还不算改变剧情?那什么叫改变剧情?
系统回答:“那您就真的回不去了。”
想起他刚来时,系统说他听话就能回去给他画的大饼,萧岭忍不住嗤笑一声,“说起来,我们都已经公事四个月了,诚实点。”
说的好像他遵守剧情安安稳稳做个被系统控制的傀儡系统就会让他回去似的。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和谢之容交恶,将男主的好感度将至最低,那么每一次惩罚程序中他都会生不如死,但是系统大概不会让他死,萧岭只能更加依赖系统,走向必死的那个结局。
可惜的是,萧岭并不听话。
除了他自己外,没有任何人能摆弄操控他的意识和行为。
系统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已经因您而改变了,陛下,最终会怎么样,只取决于您。”
萧岭慢慢睁开眼。
即便系统看不到萧岭,他也知道,这双眼睛此刻一定清醒而笃定。
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碍萧岭。
系统又想叹气了,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分配给这样一位会搞事的宿主。
但是没关系,等到KPI达标,他的工作也结束了,到那个时候,一点顾忌都没有的萧岭会做什么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现在即便他在,萧岭也还是一点顾忌都没有。
萧岭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系统突然道:“陛下,您睡了吗?”
萧岭淡淡道:“原本要睡的。”
被吵醒了。
系统沉默了一息,讪然道:“那您继续睡,我不打扰了。”
之后,即是一夜沉默。
萧岭早上见到谢之容时颇为尴尬,他食不知味地和谢之容吃完了一顿早饭,在马车上犹豫了许久,看到谢之容又拿出那本书看,颇有一种奉旨看书之感,瞳孔剧震,才对谢之容道:“书的事,朕不是故意的。”
谢之容愣了愣,不解道:“什么书?”
萧岭轻咳,“就是昨天从书坊里拿的书,朕……那套书放在书坊时间太久了,朕已然是什么书,所以,昨天,才对之容说了要和之容一道学习参详的话。”
所以,朕不是要调戏你!
谢之容眸中似有暗色一闪而逝。
萧岭心中咯噔一声,干干巴巴地问:“怎么了?”
谢之容指节敲了敲还没翻开的书。
原来陛下不知道书中内容。
难怪,萧岭要是知道其中内容绝对说不出那些话。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充盈着胸口,谢之容偏头,温声问道:“那陛下要同谁参详呢?”
萧岭一愣,没想到谢之容居然会这么问。
后宫之人众多,萧岭知道名字的唯有顾勋顾侧君,然而他看着谢之容唇角含笑,而眼中殊无笑意的模样,忽地意识到,这时候说任何人名,都不是聪明的选择。
萧岭断然回答,“朕拿来收藏,不与任何人参详。”
谢之容似乎点了下头。
还没等萧岭松口气,便听谢之容继续道:“这几本书市中常见,不必太过重视,况且陛下说了,市井之言,读起来未必没有学习领悟之处,束之高阁,未免可惜,陛下若是不看,不妨像昨日所说的那样,暂且借给臣看?”
这里面除了敦伦之礼阳台之欢可以提供个书面上的参考还能学到什么?学谋朝篡位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吗?如果是后者,谢之容根本不必学习。
以萧岭对于谢之容的了解,这种事情,男主应该是无师自通的。
萧岭沉默半天,才回答:“可。”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换了个键盘,打字好顺滑,快乐。
第五十九章
萧岭无论怎么想, 也想不出谢之容拿那几本书要干什么。
总不会拿来看。
因为之前的事实在让萧岭尴尬,之后一整日,君臣二人并没有相见。
萧岭在未央宫批奏折, 谢之容则在御书房。
御书房分内外, 外为皇帝面见大臣批阅奏折的所在, 内则藏书无数, 还有各样文书和奏折的存录,萧岭登基后出于某些目的命人对书房内室进行改造, 内室之中又多一内室,由屏风等物隔开。
内如迷宫密室,甬道狭窄,而隔绝各处的非是墙壁, 而是纱帐。
颜色旖旎艳丽。
谢之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处, 却是第一次进来。
原本是为了看中州军历年来的文书,看过之后本也要离开, 余光却瞥到一抹红色。
谢之容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他本该毫不犹豫地离开, 然而忽有一念头闪过,审视神差间,已踏入其中。
柔软的纱帐拂面。
从触感上看, 布料很新,至少一定不是先帝时期留下的东西。
此处是谁修的, 不言而喻。
通道曲折,又多有岔路, 稍有不备, 便会走入死路中。
让谢之容想起一些关押着极其危险犯人的牢狱, 不仅囚室固若金汤, 整个牢狱也大有讲究,通道修得繁杂反复,犯人便是能逃出囚室,也难以迅速地离开监牢。
可纱帐并不固定,若是愿意,也能撩开纱帐穿过。
这是一处,拿来取乐的,却带着仿佛囚禁那般的暗示意义的房间。
又在天子书房中,整个帝国最高权力的中心,能够往来出入书房者,无不深得圣心,或者位高权重。
放肆而亵渎。
谢之容慢慢向里走。
自与萧岭相识以来,萧岭的表现一直像个皇帝而多于像人。
非是高高在上全然无情的薄凉帝王,萧岭极鲜活,甚至情绪常常表露得过于明显,叫谢之容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萧岭与常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绝大部分的情绪外露都于国事政事有关。
纵然朝野一直传言皇帝纵情声色,然而在萧岭身上,谢之容看到这种欲望。
甚至,萧岭对大部分事情都无许多欲望,浅尝辄止,不贪恋,亦不沉溺。
萧岭的克制足以令他不放纵自己的欲望,而不全然无情,则意味着,他不会对百姓苦楚视而不见。
一个符合谢之容想象与要求的,合格帝王。
而眼前的一切,则与谢之容的认知全然不同。
谢之容安静地向里走,因为想的太多,最终得出的结论居然是:原来陛下喜欢红色。
不然何以点缀这样多的红?
也可能,红色在某种时候比别的颜色更能以人刺激。
谢之容微微皱眉。
纱帐中心处,竟摆着一张榻。
显然,这不是拿来休息看书的地方。
偏偏,就有人能在此处看书。
譬如说,谢之容。
当萧岭知道谢之容居然在御书房的别间,姑且称之为别间看书时,表情顿时精彩纷呈。
这可真是,他成为谢之容心中明君道路上的绊脚石之一。
再说去哪看书干什么,那么多红纱被风出来吹去,不妨碍视线吗?
但谢之容大约不觉得妨碍视线,非但不觉得,还挺乐在其中。
萧岭下午又问了一次,发现谢之容还在里面。
他沉默片刻,决定随谢之容去。
能暂时不见面,也少尴尬些。
翌日,早朝将散时,皇帝忽令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并同照夜府指挥使正使,及数位官员与宗室王公一道,即往城外大营。
城外大营主要驻扎的,便是中州府军。
朝中俱惊。
自萧岭登基以来,从未去过城外大营,后来又因为季咏思上书称军中事务繁忙请不朝,允准后,连季咏思都不必出现在朝会了。
而今日,皇帝突然要带着数位高官和宗亲去城外大营?
要做什么?
况且,这人员之中连一贯不理政事的萧岫都在其中,那么为何,既是国舅,又为丞相的赵誉不在?
皇帝没有解释,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一御史台官员或许是看萧岭最近脾气虽然没见好,但是比以往讲理多了,大着胆子道:“陛下关心军政,乃是国之幸事,百姓之福,然而事发突然,君王大驾,即用两万六十一人,一时之间,礼部恐难以备齐帝王仪仗。”
这倒是实话,帝王若要出行,仪仗往往提前预备月余,其中车驾、纛旗、护卫、鼓乐等等仪仗所用之物,都不是在一天之内能够备齐的。
萧岭看向凤祈年,“凤尚书,备得齐吗?”
凤祈年:“……”
这时候就算借他八百人,他一天之内也备不齐,然而凤尚书并没有直接说自己做不到,而是说:“事急从权,陛下遇立往大营,若备齐仪仗再去,恐怕大军数日也难以出城。”
那御史反问道:“难道因为怕费时便要削减仪仗?尚书将陛下威仪置于何处?”
凤祈年挑眉,心道这人不会被宁明德买通了吧。
凤祈年朝向皇帝,道:“臣不敢。”
萧岭要今天到大营,但他并不十分着急。
他甚至留足了时间让人给季咏思通风报信。
皇帝淡淡道:“当年太-祖入皇城时,未有依仗跟随,诸将着甲横刀随其后,可损太-祖威仪?”
那御史当即不敢再言。
诸部堂一律乘车,如照夜府指挥使可骑马。
散朝之后,不少大臣面色凝重。
不是担心季咏思,而是担心,皇帝此行绝不是为了给季咏思叙功去的,若是皇帝欲换守将,谁可为之?
倘若换上来的守将平庸无能,还不如季咏思,又当如何?
萧岭命许玑去请谢之容。
刚吩咐完,便见一纤长的少年身影快步过来。
在皇帝面前如此放纵随意的,除了留王萧岫,还能有谁?
萧岫凑过来,却不是为了打听皇帝此行目的,而是极没心没肺地和萧岭央求,“兄长,我若是去的话,能不能和兄长同乘?”
这种时候,能问出这种话来的,除了留王,再无旁人!
萧岭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明知故问:“阿岫,你今年多大了?”
留王眼睛都睁大了,其中充满了对萧岭的谴责,那一瞬间他想好了无数为萧岭不记得他年龄开脱的理由,其中最让萧岫认同的一条就是兄长被谢之容所惑才忘记的,委屈地道:“十五了。”
萧岭顺手揉了揉萧岫的头发,苦口婆心道:“你今年若是五岁,朕便让阿岫和朕同乘。”
萧岫好委屈,“上次明明皇兄还让我和皇兄一道乘辇。”他脑子转得飞快,道:“兄长不与臣弟同乘,是因为有旁人了吗?”
萧岭叹了口气。
就在萧岫以为萧岭会反驳的时候,萧岭道:“阿岫,听实话不会伤心吗?”
萧岫无言。
看他凤眸睁得溜圆,萧岭更能体会到欺负小孩的快乐。
“那臣弟不坐车。”萧岫小声说。
萧岭想了想,“可以。”
萧岭的命令突然,但太仆寺官员显然已经习惯了历代皇帝的突发奇想,不多时便准备妥当。
谢之容亦过来了。
萧岫还在萧岭身边黏着,几乎要贴在萧岭身上了。
“陛下,”谢之容同萧岭见礼,又道:“留王殿下。”
他视线在萧岫环着萧岭手臂的胳膊上一掠而过。
萧岫偏头,朝谢之容略一点头,这个角度萧岭看不见,然而谢之容看得清晰,萧岫眼中的得意,不加掩饰。
萧岭笑着道:“之容。”
手臂一紧,萧岭顺手又揉了揉萧岫的头发,“好了,快去干正事。”
萧岫眨了眨眼,恋恋不舍地松开萧岭的胳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弯眼一笑,道:“多谢兄长命人送去的点心,我很喜欢。”
果然。
陛下不喜欢吃甜,昨日那些点心应该都送到了留王府。
萧岭笑,没有回答,摆摆手,“快去。”
萧岫转身,慢悠悠地走。
萧岭笑道:“阿岫散漫无拘,倒令之容见笑了。”
谢之容柔声道:“留王殿下年纪尚小,孩子喜欢黏着兄长亦不是罕事。”
留意着两人说什么的萧岫唇角笑容一僵。
孩子?
还没等他回头半撒娇半认真地同兄长说一句臣已经不是孩子了,萧岭扶着谢之容的手上车了。
谢之容转头,视线似乎在被萧岭弄得有点乱的头发上停了停,才朝留王一点头,上车了。
谢之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臣见留王殿下似乎长高了些。”
他的好皇帝兄长道:“孩子嘛,总会慢慢长的。”
萧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是孩子了!
他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零点无更,白天日六,晚安。
第六十章
秋日天凉, 皇帝羸弱怕冷,故而马车内的竹帘已换成了薄绒,萧岭怀中十分没威严地放着个锡奴, 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杏仁茶。
萧岭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养生过, 还不一定活的长。
他手边没有奏折, 便随口与谢之容闲聊, “之容对季咏思这个人,所知多少?”
如果是旁人, 听到这话此刻心绪大约已经转了数十圈——季咏思乃是皇帝亲信,曾与皇帝亲近无比,可谓在皇帝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下少有的屹立不倒的宠臣,现在, 一手提拔季咏思的皇帝问自己, 对于季咏思所知多少?
谁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答得合皇帝心意了不一定会得嘉奖,但若是不合皇帝心意, 定然遭罚, 区别只是现在受罚还是被皇帝留到之后一并罚。
萧岭握着茶杯, 姿态极放松,因为沾染了热水的缘故,被热气扑到手指微微泛红, 倒为皇帝少有地增加了几分血气。
萧岭感受到谢之容看自己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握茶杯的手, 又看了看杯中茶,很善解人意地说:“喝便自己倒, 不必拘礼。”
谢之容失笑, 道了声是。
谢之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面倒茶一面同萧岭道:“臣曾在玉鸣关见过季将军。”
萧岭挑眉, 有些意外。
季咏思居然还曾在张景芝麾下为将?
“季将军后因伤调回京中,”水汽濡湿了谢之容的睫毛,“臣与季将军不过数面之缘,依稀记得季将军为人细致,与边关将士粗犷之风大有不同,很有京中世家风度。”
萧岭没忍住,轻笑出声。
据萧岭所知,季咏思并非豪族出身。
这大约也是暴君做的难得明智的决定了。
为人细致,与边疆粗狂不同,很有世家风度,这话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在说季咏思矫情,与同僚不合,自视甚高吗?
萧岭点点头,评价道:“三言两语,栩栩如生。”
谢之容颔首,“陛下谬赞。”看了眼唇角犹然带笑的皇帝,他继续道:“臣以为陛下早就知道季将军秉性,将军与陛下私交不浅。”
萧岭送到嘴边的水又放下了,无奈地看了眼谢之容。
幸好没喝,不然容易呛到。
这个私交不浅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看谢之容的表情……谢之容的表情太沉静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萧岭只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当年季将军调京,便是陛下为储时下令为之,”谢之容叹笑,“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后五个字被谢之容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带着点轻飘飘的笑意,分外动人好听。
因为太好听了,所以一点阴阳怪气的意味都听不出。
萧岭拼命回忆原文,书中描述季咏思的长相是高大英俊,轮廓深邃,连中等偏上这样的形容词都无,可见在暴君身边的诸多美人中只能算是一般。
萧岭对暴君别的不自信,但是对他的眼光审美非常自信,虽然口味偶尔南辕北辙了些,可俱是上上姿容的美人,凭季咏思的样貌,皇帝就和季咏思不会有任何关系。
所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萧岭喝了一口杏仁茶定惊。
谢之容无论说什么时语气都非常温和,加之用词难辨褒贬,以至于让人很难分别,谢之容说这句话时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之容到底是暗讽他任人唯亲还眼光差到如此地步,还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深意?
微苦的滋味混合着茶香在口中蔓延看来,萧岭看谢之容,后者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皇帝心中所想,朝萧岭露出了一个再清润不过的微笑。
萧岭放下茶。
“还有多久到大营?”
谢之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景致,道:“还要行一个时辰多一二刻。”
萧岭一切仪仗已经从简到不用,除却令王公臣下的车架随行之外,便是数千照夜府卫与禁军同行,因尚在城中,并未抽刀,然远远望之,黑甲与绯袍泾渭分明,一行人皆默然无语,唯听马蹄踏地的声响,面甲之下,只露出一双冷然的眼睛,气魄逼人。
可见当年太-祖进京不用帝王依仗而令诸将纵马随其后,一人佩剑入京城除了嫌弃仪仗烦杂缓慢也有别的原因。
这样的确好看。
还没等谢之容落下车帘,一捧艳色忽然填满了窗口。
那抹艳色还未举过来时,谢之容已骤地提起精神,指腹毫不犹豫地压在刀刃上,几要出手,然而下一刻,再看清是谁拿着这玩意后,他皱眉,松开了手。
半拦萧岭的身子却没有立刻撤开。
越过谢之容肩膀,萧岭定睛一看,竟是一捧花。
有红有粉,花都碗口大小,娇艳欲滴。
萧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花,实则是脑子里刚才没反应过来谢之容是怎么挡在他面前。
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他又回忆了一下,还是没看清。
谢之容注意到萧岭灼灼的目光,看了眼那些花,又看眼拿花的人,眉头皱得更深,但须臾之间,便舒展开了,只是眼神愈冷。
萧岭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中,没什么意识地敲了敲谢之容的肩膀,轻声道:“之容。”
明明没用任何力气,谢之容却觉得被皇帝碰过的地方微微发麻,抿了抿唇,又坐回了原位。
只是面色比刚才比好看了不少。
锦簇之下,是张透着几分雌雄难辨的精致面容。
他晃了晃手中的花,笑起来比这些花好看得多,天真而纯然,“兄长。”
趁着萧岭没注意,谢之容抽出原本伸入袖中的手,转而擦磨了一下袖口,仿佛自己方才举动只是为了抻平袖上的褶皱。
萧岫的马靠近着皇帝的车架,他刚才一直弓着身子,才没让马车里的人看见。
萧岭是没反应过来,谢之容则是关心则乱,一时之间,竟忘了在数千禁军中根本没有歹人能靠近皇帝车架。
但无诏而让萧岫靠近车架,禁军统领和照夜府正使见之而不阻止,两人皆难辞其咎!
谢之容目光冷然。
萧岭示意萧岫过来,萧岫驱马离窗口更近了些。
萧岭的手伸入花中,穿了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拧了拧萧岫白得透明的脸。
萧岫含含糊糊道:“哥,哥!我错了,错了,”
萧岭松开手,觉得小孩的脸还挺好捏。
萧岫一手拿花,一手捂着被捏得发红的脸,和萧岭卖乖,“您便是不看臣弟的面子,也看看花的面子,”卖花的本就少,他可是将一篮子都买了过来,“竟连个笑脸都没有。”
萧岭示意他再靠近。
萧岫往后一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过来了。
“臣弟不是看您长路漫漫,便找了点东西与您解闷。”他看起来委屈巴巴,但很振振有词。
谢之容温声道:“王爷不必担心,臣在车中,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定然不会让陛下觉得途中无趣。”
萧岫蓦地抬眼,他对谢之容从来都没有好感,自从与谢之容见面次数多了,就更没有了,他与萧岭说话时一贯表现得乖巧娇憨,但他分外看不上谢之容温和守礼,明明说他时阴阳怪气至极,又是小孩粘人,又是长高不少,偏偏他那好皇帝哥哥一点都听不出来,还随声附和!
小王爷一笑,露出一对酒窝,看起来乖巧极了,“那就,有劳谢公子替本王分兄长之忧了。”
谢之容起身,将花接过,亦微笑,“是臣子本分,不敢称王爷一句,替您分忧。”
萧岭端着茶,怀中又有锡奴,实在不方便再去拿花,萧岫憋闷,但他知道他若是开口撒娇着让萧岭来,萧岭会来,但未免显得自己太不懂事。
于是手一松,让谢之容将这一篮子花接了过去。
“那臣弟走了。”萧岫道。
萧岭一笑,“嗯,知道了。”
萧岫余光在谢之容身上一瞥,策马远去。
谢之容放下车帘,将花放在案上。
花朵的确新鲜娇艳,但不太适合送给萧岭。
萧岭伸手摆弄了一下其中开得最好的那朵红色,忽听谢之容道:“陛下很喜欢红?”
萧岭不知这话从何而已,本想回答无甚喜欢与否,却见红花旁边还有朵桃粉色的花,于是戏谑道:“不,”把粉色的那朵挑出来,“朕喜欢这个。”
谢之容:“……臣知道了。”
他认真的萧岭反而愣了愣,“你知道什么了?”
不料谢之容根本没有与他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正色道:“陛下此次出行虽然从简,但诸多规制不可废,既为威仪,更是为保证陛下安全。”
萧岭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示意谢之容继续说下去。
谢之容道:“按制,陛下若无诏,除却侍卫扈从,任何人不得靠近帝王车驾,否则便有打探帝王言行之嫌,若是任何人都能靠近陛下车驾,更对陛下安危无益。”
义正词严。
要是萧岫在这大约会被气得发笑。
难道这偌大晋朝,只你谢之容一人在陛下身边是与制无碍,正大光明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生了一些对我个人来说很影响心情的事情,耽误很久不好意思。
今天一更,剩下的在明天补上,明天日万,零点无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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