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除却方才萧岫突然出现外, 这一路上萧岭过的都尚算安静,随行大臣宗亲皆知他此次去城外大营绝不是为了给季咏思叙功,因而不会在这个时候请见。
像萧岫那般, 明明是皇帝亲弟, 太后幼子, 有着这世间最最名正言顺的继位身份, 却从不关心任何政事,没心没肺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的小王爷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
在外的禁军统领眼睁睁地看着萧岫高高兴兴地去买花, 又比买花时高兴地送给萧岭看,然后又快快乐乐地捂着有点红的脸颊策马回来,心里很难不产生一种由衷的敬意。
马车内,萧岭因为昨晚没有睡好, 在与谢之容简单说了两句话之后便一直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多转瞬即逝。
车马行至城外大营。
虽被人习惯性叫其为大营, 但此处实际上应该是一块驻地,除却外设置一丈高的围墙外, 就如一小镇无甚区别, 营房如民居, 营房之间又设道路,而最为宽敞的那条路则直通校场,偌大校场后, 方是众将议事的官署。
驻地周遭尽植柏木,郁郁葱葱, 已有参天之相。
通往驻地,唯有眼前这一条青石路, 平整宽敞, 看上去年头久远, 背阴处生着苔藓, 边缘已隐隐破碎了。
行在最前的禁军统领危雪忽地勒马停下,眉头深拧,犹豫不过须臾,即命令官传令下去,前军暂停前进,自己则策马,行至萧岭车驾前。
车驾方停,便听危雪的声音在外响起,“臣危雪有要事欲报陛下。”
谢之容看了眼萧岭,得萧岭首肯后方打开车帘。
萧岭道:“怎么?”
因着甲胄,危雪并未下拜,只半跪于地,道:“回陛下,臣发现通往大营的路上设置了拒马,因是中州军驻地,臣不敢自作主张,故来问陛下,是否前进?”
若放在平时,以皇帝对季咏思的宠信,危雪是无论如何都要寻几个由头让这话听起来委婉一点,然而今日陛下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触怒皇帝。
况且,陛下并非微服出京,自陛下说要出京,至现在,最少也过去了将两个时辰,季咏思不可能不知道消息,便是驻地平日里营门前要放拒马,难道明知陛下要来也不提前挪开吗?
其中那点小心思,谁看不清楚!
此刻,危雪对于季咏思此人只有八个字评价: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闻言,谢之容眸色微沉。
季咏思此举,是在试探皇帝。
最最聪明的举动是在数里之外相迎,表现恭顺,若帝王问罪,则脱甲请罪,如此,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偏偏,做出了这样不知死活的举动。
君心,也是此等人可以揣测的吗?
谢之容垂眼,将眼中的阴暗压了下去。
即便他甚喜萧岭,也很难恭维萧岭培植亲信的眼光,这等蠢笨之人,居然也能得圣心数年?
还没等萧岭回答,外面已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但还未到萧岭车驾前,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竟是刀兵挥来,为首之人急急勒马,在撞上刀刃前堪堪躲过,心头砰砰狂跳,惊怒交加,一时口不择言斥道:“你……!”
为首之人正是中州军守将季咏思。
执剑者不着戎装,反而一身绯色官服,粲然夺目,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照夜府。
季咏思蓦地一惊。
在知道皇帝突然要来城外大营时,他亦不解,但并不惊慌。
比起皇帝身边那些动辄就要换一茬的内侍,季咏思可谓圣眷常隆,还在张景芝麾下时便被尚是太子的萧岭看重,调回京中,又在萧岭登基后,成了中州军的新守将,这么多年来,凡季咏思说中州军所需,皇帝无所不应——当然也可能是皇帝根本不在意的缘故,在四个月前,一应奏折都是奉诏殿在处理。
皇帝信任他,他知道。
一来是皇帝对他有恩,皇帝觉得,因此季咏思会对自己忠心耿耿,而季咏思也的确表现出了他的忠诚,哪怕只是在表面上。二来,皇帝需要一个知兵的亲信来掌管中州军,而他,除了季咏思无人可用。
凡亲信,却不知兵。
而朝中最为知兵的,用兵如神,百战不败的两人,一是张景芝,远守玉鸣关,二是顾廷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都是先帝留下的臣子,而非萧岭一手提拔培植的亲信。
他不相信这两个人。
他相信季咏思,也只能相信季咏思。
因此,季咏思有恃无恐。
他并不像来传信的人那么焦急,相反,他觉得皇帝此次前来,只是因为在宫中过于无趣,突发奇想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甚至,为了试探皇帝对他的宠信是否如旧,他不顾众人的反对,不令将士撤掉拒马。
然而,在皇帝发现时再凑上来,向皇帝请罪。
看看皇帝究竟能容忍他到何种地步。
然而,在看到照夜府卫的时候,季咏思原本的笃定开始慢慢动摇了。
凡照夜府出,无有不见血时。
这一支帝王亲君,就如鹰隼锋刃一般,只有皇帝动了杀心时,才会出现。
因为照夜府卫过于特殊的身份,季咏思强行按捺下怒气,拱了拱手。
尤其是,拿剑的人还是沈九皋。
照夜府卫不戴面甲,因而可以清晰地看到沈九皋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笑脸,仿佛也在为拦了季咏思的路而感到歉然,沈副使笑眯眯道:“职责所在,得罪了,还望季将军见谅。”
季咏思压抑着方才差点被沈九皋切了脑袋的怒意,虽然知道沈九皋身份特殊,但他还没全然将沈九皋放在眼里,只道:“沈副使多礼。”他有意加重了副字,提醒着沈九皋与自己的身份差距。
沈九皋挑眉,沈副使这个叫法他有很多年没听到了。
无论是在朝在野,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会叫他一声沈指挥使,而非刻意强调官职。
于是唇角笑容愈发粲然,点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陛下可在其中?我有要事,欲报陛下。”季咏思一点也不客气,说完便要上前,然而沈九皋的刀刃一点抽回的意思也无。
若非季咏思勒马够快,此刻定然撞到了刀刃上。
季咏思一日之间被这没有品级的照夜府副使驳了两次面子,面色更难看,“沈副使这是什么意思?”
“公务在身,”沈副使手指压在剑柄上,姿态散漫的像是在折花,剑猛地下落,季咏思勒马倏地退了两三步,方才被一道凌厉剑锋割过面颊的季咏思怒视沈九皋,却见其在半空中划了一道,“若无诏令,不得靠近陛下车驾。”
沈九皋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薄唇开阖,吐出一句含着笑意的话,“上步者,杀。”
季咏思大怒,却不敢真的去较量那把剑。
照夜府中有三位副使,一位正使,各个仗着皇帝宠信,都是做事不计较后果的疯子。
别说季咏思是硬闯违制,便是没有,惹恼了沈九皋,这个做过数年刑名的沈副使,也能找个罪名安在他脑袋上先杀后奏。
季咏思被萧岭调回京后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面色气得由红转青,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他深深地看了眼沈九皋,已为这位副使寻好了死法。
听到声响,感觉到萧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危雪向不远处眺了一眼,道:“回陛下,是季将军来了。”
萧岭在听到拒马时已然有些呆愣。
先前暴君身边的那几个内侍他不是没见过,媚上欺下、谄谀取容、自作聪明,可谓集齐了萧岭所厌烦的所有特质,然而即便是自作聪明,也是有几分小聪明在的,然而,然而他没想到,身为深受暴君宠信多年,身居高位的中州守将季咏思,居然能蠢成这个德行。
你在是做什么?
试探我,还是在向我示威?
季咏思仿佛根本不明白,他现在的种种威势,并非因他战功赫赫,声名在外,而是因为,他是皇帝亲信。
他的荣宠、他的权势、他的性命,都是皇帝给予,并且可以随意收回。
萧岭道:“他独自来的?”
危雪道;“还有五位将官。”
萧岭端起热腾腾的杏仁茶暖手,随口道:“既然来了六个人,那便继续向前走。”
危雪一愣。
没了?
没有惩治?
陛下何时脾气好成了这样?还是说,季咏思当真对陛下而言重要得无可替代?
“到了营门口时,让季咏思和那五个将官把拒马移开,”萧岭喝了一口,觉得吸入了几口冷风的嗓子舒服了不少,“人可够一次将拒马移开吗?若是不够,就多移几次。”
危雪颔首道:“是,臣明白。”他余光瞥了眼远处不知道在和沈九皋说什么的季咏思,“陛下,可要季将军过来?”
萧岭淡淡道:“不必,等下便见了,叫他先去挪拒马。”
危雪领命而去。
季咏思先放拒马,又装模作样地过来状要请罪,实则便是试探皇帝。
可皇帝并没有加罪于他,只是让他过去将拒马移开,轻飘飘地给了个耳光做教训。
但再轻,也是耳光。
若是这位季将军能幡然醒悟,现在也不是没有回头的机会。
如果危雪没有猜错,这是皇帝对于季咏思最后的提醒。
毕竟是从前的宠臣,又为官多年,表面上从未有过大错,危雪想,陛下或许也不能落个鸟尽弓藏的凉薄名声。
危雪在面色不虞的季咏思面前停下,唤道:“季将军。”
季咏思看见陛下那有人过来原本眼前一亮,看到来人是谁时刚稍微好了一点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怎么是危雪?
他皱着眉,不太耐烦地问道:“危统领,陛下可要见我?”
危雪毫无情绪地传达着皇帝的命令,“季将军,陛下知道了拒马之事,请将军带着几位将官将拒马移开,便于入内。”
季咏思初闻皇帝诏令时先是怔然须臾,而后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什么?!”
他断然没想到皇帝竟会这般处事,他猜测过数种皇帝的反应,唯独没有不见他,还令他将拒马移开这一种。
半点颜面也没给他!
季咏思只觉得脸上发烫,尤其在接触到沈九皋看热闹似的视线之后,更是一阵辣辣的痛楚,他正要开口,身后同行而来的将官低声劝道:“将军,何必如此。”
同行人中已有人察觉到了不对。
“请季将军与几位将官移开拒马,陛下说,若是一次移不开,多移几次也可,请将军立刻就去,莫要耽误。”危雪道。
季咏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臣领命!”
策马而去。
危雪与沈九皋二马并行,沈九皋啧啧,问危雪:“危统领,秋寒风冷,人易着凉,你说这季将军是不是着凉了,发烧烧坏了脑子?”
危雪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听到沈九皋说什么,然而唇角的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的笑意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他觉得,恐怕不是烧坏了脑子,而是烧胀了胆子。
沈九皋看不上这幅一本正经的模样,低声道:“危雪,你方才的话说得可半点没为季咏思遮掩。”
危雪义正词严,平静回答:“照实罢了。”
危雪这个禁军统领与照夜府正使、副使、兵部尚书还有季咏思,勉强能算同僚,年末述职时也都在一天,季咏思张狂,曾经在述职结束后在城中纵马,被危雪拿绊马索拦过一次,差点摔断了胳膊。
无故城中纵马,惊扰百姓按律当诛,闹到了赵誉面前,因皇帝偏帮,季咏思无罚,反而又被赐了太医看伤,危雪拦路是职责所在,无奖,还因下手太重,伤同僚之和,被申饬了一顿。
赵誉说这话时很是歉意,末了又告诉危雪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不见他们,但赵誉表达的,大约就是皇帝的意思。
不过,无法直达天听,真真假假,谁又知道什么?
危雪是禁军统领,深知自己要是异心要么表现出来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么被株连九族,前者风险太大,他想都没想过。
但这不代表着,他和季咏思日后就能相安无事。
危雪目光远眺,见季咏思已下马了。
马车内,萧岭正要再倒一杯茶,发现茶壶中已经没水了,对着看过来的谢之容摇摇头,示意他不必麻烦。
将手往锡奴上一贴,温暖的触感让萧岭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想不明白。”他笑道。
谢之容道:“时移世易,季将军当年未必不堪早就。”
这话是安慰,安慰萧岭眼光不行。
季咏思当年还行,不过是数年之后恃宠而骄了而已,是他修心不足,非是陛下之过。
这是谢之容的安慰,虽然很是口不对心。
萧岭听懂了谢之容的意思,失笑,“亏得之容非是朕内侍。”
不然说不定能做成古今第一的佞臣。
他的不明白,是不明白萧岭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玩意。
谢之容偏头,原本有几缕搭在肩上的头发顺势滑落下来,看得萧岭心中一动,甚至起了想勾起他长发的手痒,一捻手指,才压下去,“臣是陛下的侍君。”他语气温和,看向萧岭时眼中含着醇和笑意。
萧岭目光还停在谢之容的长发上,“之容,等入大营后,你随兵部尚书一道行事。”
萧岭虽没说做什么,但谢之容还是点头,道:“是。”
不多时,拒马便被挪开,车驾缓缓驶入。
一路上,营房安静无比,仿佛其中无人似的。
至校场前,车驾停下。
谢之容先下车,而后扶萧岭下来。
萧岭下车本就是万众瞩目,然而在看到谢之容扶住萧岭的手时,众人又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当什么都没看见。
萧岭觉得有点微妙,“之容以后,”
谢之容明澈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所说的话。
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郑重地看着,萧岭顿了顿,“无事。”
他若是突然令谢之容不必扶着他,以谢之容的性格,大约会立刻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皇帝厌烦了。
罢了,罢了。
他想。
校场宽阔,其上空无一物,唯有遍地黄沙,于秋风之中,萧然肃杀,而比风沙更为凛冽的,则是校场上甲士手中的兵刃。
寒光耀目。
校场之上,约有一千人,其皆着重甲,整肃铮铮,在风中一动不动,宛如石像,虽有千人,而午一声响动,唯闻砂石打在甲胄的脆响。
若整个中州军都是如此,季咏思可称一句治军有方。
见此场景,诸臣神色各异,难辨情绪,唯有吃了一嘴沙子的萧岫皱眉,满脸不耐烦。
而在校场边上,则有一三丈高台,可居高远眺,校场中种种,一览无遗。
高台已布上屏风,显然是为了萧岭登台观礼用的。
季咏思站在最前,他亦着甲,见到皇帝没有下拜,见了军礼,道:“陛下。”
萧岭见到眼前种种,并没有露出满意之色。
“起来罢。”皇帝道。
不冷不热的语气听得季咏思有些后悔自作主张试探皇帝,但是这种后悔和心慌,马上就被皇帝无人可用这一事实驱散了,他直起腰身,向前几步,“陛下,诸将士已准备妥当,只待陛下一声令下。”
萧岭点头。
季咏思腰挺得更直。
只要让皇帝知道他还有用,只要让皇帝知道他无可替代,那么他就会一直都是中州军守将,无人可以撼动。
然后,他听皇帝道:“让他们退下,各回营房。”
语气冷淡,半点见到此情此景的振奋也无。
季咏思愣了愣,而后听萧岭吩咐危雪和沈九皋,“令禁军和府卫在这候着。”
“陛……陛下,”季咏思反应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将士们在这等候许久,若是陛下,”
萧岭抬眼看他,这眼神中并没有显露杀意,只有清晰可见的冷淡。
一种,季咏思从未见过的冷淡。
季咏思如坠冰窟,当下不敢再多言,吩咐将官赶快去做。
将官更是一脸惶恐。
谢之容目光在撤走的甲士身上转了一圈,他看得认真,眸光发冷。
他没看错。
其甲士行步缓慢,有几人甚至有些踉跄。
他们扛不起这样的重甲。
季咏思则走到皇帝身边。
待兵士皆退下,萧岭才道:“去将军府。”
所谓将军府,便是前面的官署。
在他们进去后,禁军与府卫立刻潮水一般地将整个官署围上了。
季咏思心中惴惴,终于意识到了陛下今日的怒气恐怕不小,一面走一面同皇帝解释道:“陛下,臣先前不知道陛下前来,为了防止旁人窥伺营中,才设下拒马,臣先前不察,罪该万死!”
萧岭笑,方才那种冷淡顷刻间烟消云散,他道:“不过是小事。”
皇帝眉眼艳丽,然不少威,不笑时令人震恐,笑时更令人觉得心中惴惴,怕是怕的,在怕中却又多了几分别的。
随行而来的诸臣心中都一紧。
这在萧岭心中是小事,不足以让季咏思如何。
那么,会有大事吗?
萧岭坐下,见众臣面面相觑,示意众臣也坐。
众臣坐下,他们中每一个和季咏思有关联,这时候倒并不十分紧张,毕竟皇帝要发作的是季咏思,而不是他们。
又对许玑道:“朕口渴,许玑,过去把茶泡了。”
在许玑要领命而去的时候突然又道:“再寻几个暖炉来。”
许玑领命下去。
萧岫看了眼上首的皇帝,觉得自己呆在这很没必要,干脆跟着许玑过去了。
季咏思急忙道:“这点小事,何必劳烦王爷,臣去……”
萧岭摆摆手,“季将军,坐下。”
季咏思只好又跪坐下去。
皇帝对着随后过来,已经隐隐有发抖的态势的将官道:“去将军中廪吏都找来,带上各项用度和人丁的册目,之容,叶卿,”他在叫兵部尚书叶秉和,“你们二人一道去,核对详实,即来报朕。”
季咏思大骇,连笑容都保持不住,急道:“陛下,军中册目众多,叶大人与,”之容这个名字一闪而过,他隐隐想起了几个月前被皇帝弄进宫的那个谢世子,“谢世子恐怕一时难以看完。”
他以为皇帝就算来也是阅兵,怎么就查了册目!
那些册目拿来上报时敷衍还好,如今皇帝已经发话,那些东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问题,何况是要兵部尚书去查!
叶秉和从前可在顾廷和麾下为官,负责粮草辎重,这些军中司空见惯的把戏,可瞒不过叶秉和。
以往皇帝不在意,这些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但今日……季咏思蓦地意识到,或许,圣眷当真不在了!
就因为他请国库拨银两?可以往,以往他这么干陛下都是同意的,这次怎么就因为这点小事而发怒呢?
萧岭根本不看面色惨白的季咏思一眼,询问叶秉和,“叶卿可觉困难?”
叶秉和道:“臣以为,不必太细致,粗略看完,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季咏思做的那些事,根本不需详细核对,就查出端倪。
况且,也不必全查出来,先查出几样罪行交给陛下处置,之后再让大理寺仔细查也一样。
萧岭点头。
叶秉和额外看了眼谢之容。
谢之容师从张景芝,对军中之事定然熟悉,可惜的是,已被陛下剥夺了爵位,纳入后宫,这样的身份,再想参与军政大事是不可能了,今日陛下要他一道来,大约是怕自己包庇季咏思?
叶秉和揣摩着萧岭心中所想。
比叶秉和更不解的谢之容。
如是为了清查册目,有叶秉和也无需他人,两人一起看,无非是让速度快一些。
况且,这件事并不是非他不可。
两人一道迈出正厅。
谢之容道:“之后一切事宜,有劳叶尚书指教。”
叶秉和不惑之年,人看起来极和善,毫无锐气,闻言笑道:“张将军的高徒,我不敢称指教,但我虚长公子十几岁,少不得要倚老卖老了。”
他对谢之容印象非常好,越是欣赏,就越是惋惜。
两人一道过去。
许玑泡了茶回来,却不是自己端回来的,是萧岫端的。
他端着托盘,晃晃荡荡,看得许玑在后面心惊肉跳,生怕他到陛下身前没站住烫到萧岭。
萧岫放下,先给萧岭倒了一杯,亲手捧过去,待萧岭接过,就退到萧岭身边。
在这种时候,他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况且,萧岭含笑无奈看他的样子,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去。
正厅中一片死寂。
宫人们为诸臣与宗亲倒茶。
季咏思接过茶,冰凉的手指挨上杯壁,烫得他险些拿不稳茶杯,他仓皇地抬眼,看向萧岭,可萧岭只看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他攥紧了杯子。
他与中州军只有治权,而无指挥之权。
当然,有些人即便没有皇帝兵符调动大军,却有指挥之能。
季咏思,显然不被包括在内。
况且禁军和府卫已将外面围了起来,这正厅中,里里外外把手的都是皇帝亲军。
照夜府一正使,一副使都在萧岭身边。
他即便能豁出命鱼死网破,也博不来一线生机!
后槽牙咬得死紧,季咏思仿佛听到了外面凌乱的脚步声。
廪吏皆拿钱做事,看似对他毕恭毕敬,但若事发,也无半点忠心。
即便他现在不认,等几个时辰过去,铁证如山,由不得他狡辩。
季咏思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贯信任他的皇帝会突然如此无情。
但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重重放下茶杯,声响让目光皆聚在季咏思身上。
季咏思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上前数步,还没等萧岭面前就被拦下。
他心中愤恨,但哀切恳求地看着皇帝,奈何萧岭根本不为所动。
季咏思只好在那跪下。
甲胄撞击地面,发出一阵响声。
他伏地叩首,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萧岭面上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季卿何罪之有?”
一无所知的模样。
季咏思第一次发现连萧岭也这样会装模作样,嘶声道:“臣在京中识人不明,一时不查与小人相交,受其诱惑唆使,鬼迷心窍,做出种种不堪之事,上负皇恩浩荡,下负三军将士,请陛下降罪!”
此言一出,厅内诸人皆面色一凛。
来了!
季咏思看似在认罪,实则话说得一点都不老实。
何为识人不明,何为鬼迷心窍?
难道他挪用军中银两,倒卖辎重,玩忽职守只是因为识人不明,被别人蛊惑了?
被人蛊惑了幡然悔悟,以求皇帝原谅,就算不能原职留任,也想保住身家性命,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萧岭看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季咏思。
皇帝交给季咏思的,不是一个官位,而是拱卫王城的国器。
以国器谋私利,万死难赎。
萧岭半眯起眼,却露出了一个近乎于痛心疾首的表情,“你……!”本想训斥点什么,话到嘴边,却仿佛顾惜当年的君臣情谊一般,难以说出口,最终只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道:“你令朕何其失望!”
不是问其罪名,而是一句你令朕失望。
这句话让正厅中的官员和宗亲敏锐地意识到了陛下的动摇与纠结。
沈九皋微微皱眉。
以皇帝先前对季咏思的恩宠,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然而,当真发生的时候,作为臣子的他们,面对君主偏袒有大罪之人,难免会有些失望。
季咏思也意识到了萧岭话中的回护之意,顿时泪如雨下,涕泣道:“当年陛下因臣受伤,而将臣调回京城,陛下浩荡皇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九死难以报。”
刚才那点因为自己试探皇帝,被打了脸的不满,一瞬间丁点都不剩。
皇帝这是想敲打他。
他瞬间明白了萧岭的用意。
萧岫在后面克制着自己啐一口的欲望。
呸,什么东西,说九死难报,不还以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却以拒马相拦试探,也别九死了,死一次便罢!
萧岭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笑,他对着重重磕头的季咏思道:“快扶季卿起来。”
已磕得额角裂开,鲜血自面颊流淌而下。
季咏思咽声道:“臣辜负陛下信任,臣不堪为人。”
一宗亲见萧岭面露不忍之色,道:“陛下,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若杀季将军,可胜任守将者恐怕一时难以找到。”
能胜任守将者,的确难找。
萧岭颇为赞同地点头。
对方以为皇帝这是赞同自己的话,便继续说下去,试探着提议道:“不若,先让季将军留任而停俸,暂时继续处理中州军一应事务,找到合适人选再换岂不是更好。”
留任停俸?
厅中有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季咏思又不靠俸禄过活,停俸与他而言不痛不痒。
刑部尚书魏嗣沉默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臣曾闻: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这话令厅中众人精神不由得一震,有人震惊地看向魏嗣,心道魏尚书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却还真敢说,季咏思听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命人教魏嗣拖下去处死。
方才说话那宗亲不善道:“魏尚书何意?莫非是再说,陛下不堪为人主?”
“今有大罪因陛下之故免之,于国法乃是大害,”魏嗣理都不理,以往萧岭连朝都不上,所以魏嗣对萧岭没什么守法圣君的指望,但萧岭做出的改变令他欣喜,他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仿佛豁然顿悟了君主再像从前那般行事却不发一言,他难以听之任之,“陛下,倘开先例,日后人人效仿,恐生大患。”
萧岭看向他。
尚书神情平静,仿佛并不畏惧接下来的帝王之怒。
季咏思大骂魏嗣,咬了咬牙,泪珠簌簌落下,“陛下,臣犯了此等大罪,早该拔剑自刎,然而,臣之所以苟活于世,是因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臣……臣还想为陛下效力,待陛下寻到替换之人,臣即刻赴死。”
季咏思哭得伤心,然而明里暗里都是在告诉萧岭,朝廷无人可用。
他不可替代,所以,有恃无恐。
魏嗣跪的腰背笔挺,瞥了眼伏在地上哭得瘫软的季咏思,心中厌恶,只觉得他不配着这身皇帝亲赐的甲胄。
“陛下,人非圣贤,”又有人道:“季将军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中州稳固,无有大功,然而小功不断,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季咏思道:“不敢……不敢居功。”
他哭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萧岭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季咏思为人,能力平庸,自作聪明,傲慢狂妄,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缺点,暴君可以放心地启用他,因为他蠢、所以他没有能力控制中州军,即便有野心,也不会造成威胁,因为他狂傲,所以他无法与同僚相处,无法结党,只能牢牢依附于皇帝。
所以,为了这点益处,任由季咏思视朝朝廷所拨银钱如私库。
除却辎重粮草,朝中所发军饷,到了最下的兵丁手中,十不足一。
萧岭实在喜欢聪明人。
很可惜。季咏思不是。
萧岭许久都没说话,众臣以为皇帝此刻正在天人交战,季咏思更以为皇帝心软,小心翼翼地抬头,眼含希冀地看着皇帝。
就在这时,一片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看去,只见一修长人影。
谢之容。
谢之容道:“陛下。”
季咏思死死掐着手指。
谢之容此刻出现,是为什么?
那些废物连半个时辰都敷衍不过去吗?
萧岭点头,“之容来此作甚?”
“臣与叶尚书看了不过数册,便见到了不少可疑之处,方才随同臣等一同去的将官不知或许是自知罪孽深重,震恐不已,说了关于季将军的事情,臣等觉得兹事体大,便先与陛下说明。”谢之容道。
季咏思面色更白,“陛……”
沈九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之容道:“除却倒没军中粮草辎重外,臣等还发现,册中记载中州军是三万人,年年也是按三万人的军饷支取,实则核对只有一万两千人,”他扫了一眼面无人色,脸上伤痕累累的季咏思,“其中一万八千人,皆是冒领空饷。”
季咏思慌忙起身,“陛下,臣……”
萧岭抬手,“继续说。”
沈九皋轻声道:“陛下,若是季将军不够安静,臣可以令将军安静下来。”
季咏思听见了沈九皋的威胁,求救般地看向萧岭。
萧岭却根本没看他。
自从谢之容进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都在谢之容身上。
萧岭声音也轻,“等再出声时,再由沈卿出手。”
沈九皋颔首。
皇帝话音的森冷让他悬着的心下落了大半。
“还有一样,便是臣等以为务必先汇报给陛下之事,”谢之容面无表情,只是语气中的冷意任谁都听得出,“一年前,季咏思奉命剿灭桓县山匪,杀三千人,斩获匪首,”听到这句,原本还在磕头的季咏思猛地僵住了,“据那将官所言,有两千多人都是桓县普通百姓,以季咏思为首众将,杀良冒功。”
这四个字,足以令尘埃落定。
萧岭这一刻,彻底起了杀心。
季咏思僵立须臾,忽然重重磕下。
泪水与血珠混合,一同飞溅。
“陛下,臣也是被小人蒙蔽啊陛下,臣先前根本不知道他们杀的大多是百姓!”季咏思声音嘶哑,“况且,况且那些人也算不得百姓,他们大多与土匪勾结,是刁民啊!陛下,请陛下明鉴!”他霍地抬头,血覆盖了小半张脸,早看不出先前清秀的模样,只让人觉得有如恶鬼,“陛下,臣掌管中州军多年,事多繁杂,求陛下看在……”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没忘记向皇帝提起自己的独一无二。
不对,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提起,因为,这是季咏思现在能抓住的,他自以为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岭半阖了下眼,而后问跪在他面前,始终神色不变的魏嗣,“魏尚书,以季咏思之欺君罔上草菅人命,该以何罪论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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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魏嗣眼中似有光华涌动, 静默一息,扬声答道:“回陛下,晋律明言:倒卖军资若在平时, 不超一万两白银, 则革去官职, 家产充公, 家中年十岁以上者同犯人一道流放三千里,若超一万两, 则犯人处斩,三族成年男子处斩,女子及年十以下者充为官奴。虚报甲士人数,冒领军饷, 以先帝时旧例, 凡超一千人,则抄没家产, 犯人处斩, 三族流放, ”越说语气越冷,“杀良冒功,当处以极刑, 诛三族以谢天下!”
血在地上聚集成了一滩。
伴随着魏嗣愈发森冷的语调,磕头声越来越重。
魏嗣深深叩首, “律法成例臣皆已言明,请陛下决断。”清亮的声音与磕头震地的响声交叠着。
季咏思声音颤得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陛下……”
正厅内的大臣与宗室俱面色沉重冷凝, 目光皆落到了萧岭身上。
在等待着, 皇帝做出最终的决断。
但比起季咏思的下场, 他们中大部分关心的是,若季咏思死,中州守将谁可为之?
萧岭开口了,他道:“季咏思,”听到皇帝的声音,季咏思猛地抬头,额头上无一处好肉,衣襟被血浸透了,一行混杂着血的红泪淌下,他眼中有恐惧,更有希冀,“有负皇恩,滥杀无辜,有负于朕,更愧对天下万民,便按魏尚书所说,明刑正法吧。”
尘埃落定。
“陛下!陛……”被堵住了嘴的季咏思眼睛圆睁,睚眦欲列。
早就侯在边上的照夜府卫得正使示意,立刻缚其双臂,将人拖拽下去。
萧岭对魏嗣道:“其余参与人等,皆依律法成例办,若所为之事律法成律中不曾说明当如何,魏卿可与诸掌管律学士共同探讨,务必,不可放过其中一人。”
魏嗣额头用力贴着地面。
不远处,季咏思身上流淌下来的血的腥气不时向他这边飘散。
“是,”魏嗣觉得自己应该是冷静的,然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臣定然秉公办理,不辜负陛下信赖!”
这时候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把刑部尚书带来干嘛了,这不就是个活着的大晋律法吗?以季咏思罪名之繁杂,罪责之重,绝无回旋之处,现在唯一的可以讨论的问题便是他会连累多少家人。
眼见着季咏思被拖下去,正厅中众人皆垂首默然不敢言。
萧岭放下已经没了热气的茶杯,“诸卿可有异议?”
魏嗣把夷三族都搬出来了,谁敢有异议?
看皇帝下令时毫无动容犹豫,便知对于季咏思的处置他一早就决定好了,明明已经决定要杀季咏思,偏偏刚才皇帝还摆出了一张痛心疾首踌躇动摇的脸!
一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宗室皇亲离开人群,道:“陛下,中州军事务繁杂,一日离不得守将,况且季咏思在军中为非作歹数年,军中要整治之处必然不少,恐怕得需一熟知军中事务,能力品性过人者暂接管事务。”
这人应该和皇帝的爷爷一个辈分,已是古稀之年,年纪高,辈分又尊崇,此言一出,立刻有大臣出来迎合,“陛下中州军之事不可拖延,拖之,恐生大患。”
一时之间,众人又开始忧国忧民了起来。
此时,诸人脑中闪过了无数人名,张景芝无疑是众人心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可惜远在玉鸣关,不可能弃玉鸣关不顾,顾廷和能力不在张景芝之下,可惜心思难明,他倒没镇守要地,但要是把中州军给他,那皇帝大约是终于活腻歪了,上赶着找死。
如赵誉,当年在武帝带过兵,颇有建树,又是皇帝亲舅舅,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胜任。
不过眼下皇帝不如以往那般信任赵誉,能否将军权交给赵誉,还不好说。
世家子中有几个青年才俊似乎也可以一试,虽没带过兵,但父祖中名将辈出,又非在战时,只管中州军内部事务,也不是不可。
然而这些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非皇帝亲信近臣。
众臣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皇帝用季咏思是因为季咏思乃他亲手提拔,知根知底,只能依附于皇帝。
所以他们竟真的想不出皇帝会要谁做守将。
闻言,萧岭点头,“以朕看,中州军若再不整治,便要无可救药了。”
皇帝能说自己的亲军无可救药,旁人绝对不可附和,那年迈宗亲只道:“只是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这事很急,半点也拖不得。
最好季咏思这边刚被拽出去,这边皇帝就把人选定了下来。
谢之容若有所思。
依他看来,在寻不到最合适人选的时候,不设守将,萧岭自己管中州军是最好的选择。
先找出中州军的问题积弊,虽然现在谢之容觉得最大的积弊就是中州军本身,制定改革计划,交给皇帝审阅批复,再由皇帝下令,让干吏去执行。
然而这只能说是眼前困局的最好选项,原因有三,第一,皇帝事务繁忙,眼下朝中又是多事之姬,再揽中州事,恐怕真正做到宵衣旰食都难以将全部事务处理得当,第二,政令下达和变革速度将比设置守将慢上许多,解决中州军的积弊时间要延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帝或许不懂军事。
文治武帝或许不及前人,然而在武功方面,的确可谓雄主明君。
可惜的是,作为他长子,也是最为宠爱的儿子的皇帝,于军事上很大可能一窍不通。
别说暴君不懂,萧岭也不懂。
若是后勤和日常运作,萧岭没有问题,无非是工作量增加了,但除却维持军中运作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军中甲士是要训练的。
练兵,别说萧岭没时间,就算有,他也承认,他不懂。
众臣眼巴巴地等着萧岭说出一个答案,或者,在明日大朝会时询问众臣意见,毕竟,兹事体大,一息之间难以决定也正常。
有宗亲不停地给站在萧岭身后的留王萧岫使眼色,示意他说两句话。
陛下对自己这个亲弟弟一向宠爱之至,若在一时找不到人的情况下令萧岫掌兵也不是不可能。
萧岫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岭的发冠看,脑子里想的是上次去宝月楼见到一玉簪用料甚温润,萧岫嫌弃太素太静,几乎到了冷然的地步,故没有买下,然而今日见萧岭玉冠,忽觉那根玉簪很配兄长今日所戴的发冠,祥玺阁的冠亦有可取之处,不过玉料没有宝月楼那么讲究……他正在脑子里回忆着发冠的样式,忽见不远处一叔辈的宗亲正朝这个方向挤眉弄眼。
萧岫皱眉,往身后看了一眼,确定身后什么都没有后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给自己使眼色。
为何要示意本王?
萧岫不解。
他们刚才说什么呢?
他满目疑惑和不以为然,可见在这位没心没肺的小王爷心里,便是这既能拱卫京城,又能直取帝都的帝王亲军的守将人选连他兄长发间的一根玉簪都不如。
有几人有些坐不住,正要再劝,萧岭开口了。
他的第一句不是众卿以为谁人可担此大任,因为在萧岭心中,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事情,他看向自方才就一直安静无语恭恭敬敬地站在旁侧的谢之容,“之容以为,中州军如何?”
四座皆惊。
瞬间几十道目光聚集在了谢之容身上。
谢之容亦讶然,但他并没有表露分毫,照实回答:“以臣短暂所见可知,中州军数年以外少粮缺饷,”是少,而不是没有,季咏思显然很懂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道理,不然一时贪多,真激起兵变,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萧岭发落,“军中士气低迷,兵士只点卯领军饷虚度时日,凡有一官半职者无不想挪用军中辎重银两,将兵不和,训练常年敷衍,几乎没有,兵将衰弱,将官沉迷声色,方才臣与陛下过来时注意到兵士身着重甲行步尚且艰难,何况着甲作战。”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这还只是谢之容一个时辰内看见的。
萧岭眼中浮现出抹欣赏之色。
他让谢之容和叶秉和去看册目,谢之容想来清楚这种事要叶秉和一人去就可,他除了看册目,还了解了不少别的。
谢之容对答得令萧岭如此满意,除却他之外,更无他人。
书中暴君将张景芝旧部交给谢之容,而今,他要将中州军给谢之容。
萧岭意识到这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但他没有笑,他望向谢之容,郑重其事问道:“以之容才干,可在数年之内令军容大改,如在先帝时?”
或者,胜过武帝时?
此言既出,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无论是名臣旧部,还是世家子弟,凡有可能者俱在他们脑海中过了几轮,但说都没有注意到就站在面前的大活人谢之容。
谢之容是什么人啊?他虽然曾是淮王世子,也师从张景芝,得过先帝赞叹,有意将此人留给自己儿子重用,然而,萧岭并没有像武帝想的那样重用谢之容,而是迫其进宫,纵谢之容真有超世之才,此时,也不过是皇帝后宫中的一个小小侍君罢了!
以当年先帝对沈贵妃之盛宠,先帝也不曾令贵妃干政!
谢之容眸光颤了下,近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岭。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做中州守将?
百感俱堵在喉中,谢之容竟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进宫非他所愿,他先前于萧岭非但无有情意,反而怀恨,萧岭自然也清楚,不然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会那样紧张。
既然清楚,为何要这样做?
陛下,谢之容看向萧岭,您就不害怕吗?
不害怕将军权交给他非但不能高枕无忧,反而再扶植出个顾廷和。
不,不止是顾廷和。
顾廷和远在边关,而谢之容要掌控的可是中州军,若是他想,这支帝王亲军将会成为一把刺进帝国心脏的利刃。
谢之容虽面色无改,然而眼中的震惊清晰可见。
萧岭看谢之容的眼神,居然觉得很有成就感,居然能让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男主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神色来。
“陛下……!”
萧岭抬手,示意对方闭嘴。
沈九皋的手指勾在剑穗上,只等待萧岭一声令下。
那臣子立刻闭上了嘴。
他不介意在某些时候被皇帝毒打一顿,而后名垂青史,但是在这个荒无人烟,无有史官群臣见证之地,还是莫要触怒刚刚生过气的皇帝为好。
正厅之中瞬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地面上,犹有季咏思被拖走时留下的血痕。
没有人想做第二个被拖出去的人。
萧岫亦面露不赞同。
谢之容狼子野心,若掌军权,恐生大变!
但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萧岭,站在萧岭身后,不发一言。
萧岭看着谢之容其中情绪翻涌的眼睛,询问道:“之容,可否做到?”
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众人的目光聚在两人身上。
很多人都希望,谢之容意识到自己身份上的微妙之处,婉拒皇帝。
谢之容难道不知,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成了守将亦难以服众,以色侍君王,他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谁也不确定,皇帝将中州军交给他,想来非是知晓谢之容如何能力过人,而是因为谢之容深受皇帝宠爱,但中州军已近乎病入膏肓,在这个位置上,绝不是无错就能平安度日的,若无功绩,谢之容定然不得善终!
谢之容若是有半点聪明,都不会答应。
在他眼前的绝不是一条皇帝为他铺设好的坦途,而是一条,不知前途的荆棘之路。
就算谢之容当真能够胜任守军,并且展露其过人才智,那么皇帝,会放心继续把中州军交给他吗?倘谢之容不再得皇帝信任,他当如何自处?
这是无解的难题啊。
不少人的神情竟比谢之容还要紧张。
谢之容没有避开萧岭的视线,他迎了上去,萧岭眼中有笑意,有期许,谢之容蓦地意识到,他无法拒绝。
哪怕他知道,中州军内派系林立,涉及朝臣世家众多,若在军中大兴变革,定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哪怕他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异常困苦,如今的中州军,处处是积弊,处处都要改变,若要令其军容焕然,定要竭尽心力,哪怕他更知道帝王之心不可揣摩,更无定数,他身份尴尬,倘有朝一日帝王收回了对他的信任,他必,不得好死。
且百年之后,青史之中,若能留下他的只字片语,盖棺定论,史家后人,不过称一句佞幸。
可他甘之如饴。
他无法拒绝萧岭的期望,无法拒绝他所给予的一切。
于是谢之容俯身下拜,答帝王道:“臣驽钝之才,不敢比先帝之万一,臣唯竭尽所能,虽九死,而不辜负陛下之信。”
他用的是信,而非恩。
萧岭将中州军交给他,无异于以性命托付。
他不能拒绝。
更不想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六十三章
诸事毕, 群臣方散。
这两个时辰过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诸位大臣在离开正厅的时候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却仍是惊骇的。
陛下竟然将中州军交给了谢之容, 而谢之容竟然真的答应了!
一时之间, 他们竟不知道是皇帝疯了, 还是他们疯了。
群臣目送君王先行, 才目瞪口呆地跟在后面离去。
一宗亲走近魏嗣,低声唤了声, “魏尚书。”
魏嗣停下脚步,他认得出此人正是先前说让季咏思戴罪立功的宗室,虽厌烦,却没有表现出来, 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和郡王。”
和郡王堆着笑,声音压得更低, “贸然打扰魏尚书本王心中实在歉然, 只是事关人命, 不得不问一句。”
魏嗣道:“郡王请讲。”
他已将这位和郡王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这种时候突然来找他,还事关人命, 不是季咏思族人亲朋的事,就是其他还未被治罪的将官的事。
和郡王道:“陛下先前说, 要让季将……季咏思明正典刑,至于其亲友, 陛下并未明言, 不知魏尚书欲如何判之?”
魏嗣淡淡道:“季咏思罪孽深重, 陛下亲口令处死, 至于其亲友如何,自然详细看过季咏思犯过的全部罪行才能下决断,况且也非臣一人决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照夜府,都要参与其中,您现在问臣,臣亦不知晓。”
和郡王见魏嗣毫无回转之意,叹了一口气,道:“本王听说,季咏思幼时丧父,是他母亲将他养大的,穷寡妇又带着个孩子,生活困苦可想而知,之后从军,也是因为家境不好,母亲重病无钱诊治,当年若是从军,能得五两赏钱,”魏嗣冷冷地看着他,和郡王想起他刚才的样子,身上发寒,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季咏思才娶妻三年,家中无子,唯有一女儿,今年才一岁,季咏思诚罪大恶极,但不至于牵连家人。”
待他说完,原本神色冷淡的魏嗣突然笑了。
他长得斯文,笑起来也很好看,却叫和郡王看得心惊胆战。
别看魏嗣生得好,透着股书生文人的斯文劲,实际上手上不知经过多少大案,经他手而死的人说不定比照夜府卫还多!
魏嗣低笑道:“和郡王这般关心是否株连亲朋,臣竟不知,和郡王何时与季咏思有了这般交情?”
和郡王一凛,避开了魏嗣寒凉如冰,似乎能将人看穿刺透的视线,“不过有数面之缘,怜悯他家人罢了。”
魏嗣冷笑三声,“怜悯其家人?季咏思杀良冒功数千人,一人头能在朝廷报功劳五十两,加起来便是十万两白银,季咏思为中州守将,这么多年来克扣冒领军饷,一年便几十万!加之倒卖的辎重粮草不计其数,于他而言,他可缺这十万两白银?!季咏思家人、族人、朋友、故旧凭借着他的官位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鱼肉乡里,这些案子次次都因他权势被压了下来。享福的时候觉得有这么个季将军真乃三生修德,那就该知道到了这一日也别想明哲保身!”
谁可怜?
魏嗣不相信季家人一点都不知道季咏思所作所为,毕竟好些银钱,都要送到季咏思家眷手中,指望着季咏思的家眷在其面前美言几句呢!
便是全然无知,难道便没有享着季咏思那些脏钱所供养的锦衣玉食?
有什么可怜的?那两千多个被官兵杀了的,手无寸铁的枉死百姓才可怜!
一条活生生的命,值五十两白银!
魏嗣朝和郡王一笑,他想,自己笑得一定非常狰狞,不然和郡王不会向后退了一步,“郡王爷,若是您只是担心季家老小,便不劳您多费心了,不过,您也不必担心,我们刑部一贯是照章办事,绝不滥杀无辜。”
魏嗣听到自己嗓音森冷至极,“若您,没有牵涉其中的话。”
语毕,转身就走,不愿再多说一句。
和郡王站在原地,面色白得发青。
完了。他想。
都完了。
车马上,与群臣想象中的耳鬓厮磨,亲昵无比不同,萧岭与谢之两人各自坐了一边,相对坐着,都静默无言。
没有君臣相亲,执手相看泪眼,没有谢之容伏跪在他面前,和他表忠心,更没有君王攥着臣子的手,温言淳淳叮嘱,有的只有沉默。
不知为何,方才的豪情与激动过去了之后,就剩下沉默了。
萧岭的确很想拍着谢之容说,好好干,朕信任你,但是甫一对上谢之容清亮的眸子,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之容更是心绪难平,几次张口欲言,又停住了,好像无论说什么,都难以表达他待皇帝之至诚。
谢之容垂首,不与萧岭对视,他目光不自觉地落下,落到萧岭被玉带束着的,窄窄的腰间。
他五指张开,用力地压在膝下席子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抱住萧岭,然后感念皇帝信赖。
不过只要稍有理智在,谢之容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种绝对的僭越。
不要如此。
可是……可是。
谢之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在众臣面前从容不迫地接下这烫手山芋的他此刻呼吸居然微微缠着。
打破二人之间静默的是禁军统领危雪在外面道:“陛下,留王殿下想见您一面。”
谢之容倏地起身,“臣出去。”
萧岭愕然地看他。
谢之容接触到萧岭的视线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萧岭没说见与不见。
“臣……”他张了张嘴,一时不查咬住了唇舌,疼得自己轻轻嘶了一声,“臣高兴过头了,请陛下降罪。”
萧岭望着他隐隐泛红的面颊,定定看了一息,而后别过头,轻咳一声,“不必,之容先,先出去吧,你若是嫌车里闷,一直在外面骑马也可。”
谢之容道:“是。”
也没说骑不骑马。
车驾停下。
谢之容先下来。
萧岫已经站在外面等着了,见到谢之容,眼中并无平时的厌烦,他现在顾不得看谢之容,他只想见萧岭,他觉得自己的兄长正在做一个凶险万分的决定。
并且,将要无可挽回。
以往步伐轻盈的少年人上车时因为太着急,身形不稳,差点直接摔到萧岭面前,被萧岭一把拦住的肩膀,扶住了。
比我想的沉点。
萧岭心说。
萧岫毕竟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了,身量看起来纤细,实则因为常年随武师学,内里也有极分明的肌肉线条。
因而并没有萧岭想象中那么轻。
事实上,皇室子弟,且作为武帝这个能御驾亲征的男人的儿子,萧岭这样羸弱得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实在少之又少。
萧岭这样羸弱,一是因为当年谢贵妃出事前,他也被人下毒,二则是他孜孜不倦地残害自己的身体,让本就不好的身体,更雪上加霜。
“阿岫,”萧岭笑道:“免礼。”
在谢之容下去之后,他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在谢之容面前,他在清醒时很难全然放松,要注意自己的君王形象,还有点萧岭说不上的原因,或许是谢之容气势太强,令他不自觉地提高警惕吧。
萧岫听到兄长含着笑意的声音,原本呼之欲出的话却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了。
“陛下。”他没有挪开,而是任由着萧岭扶住了他的肩膀,他轻轻道,少年原本清亮的嗓子竟透出了几分嘶哑。
他垂下头,就在二人因这个姿势而出现的空当中。
萧岫在萧岭面前从来都是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的样子,萧岭何时见过他如此低落?萧岭没有弟妹,萧岫还是第一个以他弟弟身份自居的人,见到少年这般反常,难免有几分焦急,“怎么了?”
居然没叫哥,而是叫了陛下!
他这个弟弟不会还牵扯进季咏思的案子里去了吧!
不会,这个想法一出就被萧岭断然否决了,萧岫不缺钱,而是做事有分寸,别看他先前作天作地,但是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都在皇帝能够容忍的范围内。
长发垂了下来,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晃荡荡。
有几缕发丝垂在少年眼前。
萧岫哑声道:“若是臣弟说,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一定会觉得臣弟是年幼无知,在胡言乱语,对吗?”
萧岭精神一震。
这还是自他穿书的几个月以来,萧岫第一次参与政事。
萧岭没有立刻回答。
少年肩膀轻轻颤着。
少年的身体开始抽条,清瘦,坚韧,他的轮廓会慢慢变得深刻,不像年少时那么精致。
但现在,他的确还是个孩子。
放在萧岭的时代,这小孩也就刚上高中,脑子里想的可能是今天晚课上什么,回家之后作业得做到几点。
然而到这时,萧岫要想的则是家国天下,帝王权柄,倘若将军权轻易递给臣下,会不会,引火烧身?
萧岭知道,萧岫的担忧。
蓦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扶住萧岫的手。
萧岫颤着,将要起身,却被萧岭微微用力,顺势揽住了他的肩膀。
萧岭给了他一个拥抱。
如萧岭与萧岫这样的身份,纵然是兄弟二人,也很少会如此亲近。
萧岫身体一僵,而后骤地放松了。
或许是因为经常服药,萧岭身上有一种混合着浅淡药味的,有点苦涩的香气。
这个很短,很轻。
萧岭松开了他。
萧岫睁开眼,坐直了,垂着头小声说:“臣弟失仪了。”
方才太过着急,以至失态,萧岫方才涌上来的情绪缓缓降下,顿觉尴尬。
萧岭失笑。
他没有弟弟,但帮朋友养过两个月博美。
白得一团团,像棉花糖似的小狗,聪明,却不大乖,每次犯了错就把脑袋底下,拿两只毛茸茸的白爪子半挡住脸。
怎么看,怎么像现在萧岫。
“嗯,出去领罚吧。”萧岭道。
萧岫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突然抬头,“陛下,臣弟有话说。”
萧岭给他倒了杯茶,“讲。”
萧岫道:“臣弟以为谢之容野心勃勃狼子野心,被锢于后宫中尚安全,此人若为中州守将,恐怕会有负陛下信任,做出难以预想之事,请陛下明鉴。”
他直接说完了,说完之后拿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茶杯被咔地一声放到桌案上。
萧岭不动声色,“没了?”
“且谢之容不是自愿入宫,臣弟难以相信他真对陛下忠心耿耿。”萧岫道。
萧岭挑眉,笑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愿?”
“臣弟看得出来。”萧岫道。
他只是没心没肺他不是傻。
谢之容愿不愿意都不用看,哪个世家子愿意舍弃爵位入宫做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君?况且还是谢之容这等前途不可限量的天之骄子。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之容的目光开始落在他兄长身上了呢?
从漠不关心到意识地追逐着萧岭的身影。
萧岫当然知道,因为有几次,他与谢之容视线相撞。
萧岫等待着萧岭的回答。
哪怕他知道,萧岭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但他还是忍不住,报有期望。
陛下,这不是情爱之事,若是谢之容得权,以此人之野心,您会如何?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小会,萧岭开口了。
他回答道:“阿岫,他是最好的。”
是能任中州守将的人,最好的。
只有任用谢之容,才能一扫中州军之积弊,才能整肃军容。
谢之容是最好的,是最合适的,他才是最不可替代的那个。
萧岭知道谢之容的能力,更不愿意这种能力被浪费在宫墙之中。
谢之容不是能豢养在深宫的玩物,不是皇帝珍藏的无数珍宝中的玉璧。
谢之容当自有广阔天地。
萧岫很久都没说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像饮酒那般喝尽了,而后对萧岭道:“臣弟明白了。”
既然萧岭相信谢之容,那么他无话可说。
他不会阻止自己的兄长,更无法阻止自己的兄长。
“但是,哥,”萧岫轻轻道:“请您对谢之容,有所提防。”
谢之容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的。
既然陛下要用,也要做好,当谢之容稍有野心显露时,即诛杀之的准备。
冷静下来后,他相信,以萧岭之智,不会令自己陷于为难之中。
萧岭又倒了杯茶,“朕有分寸。”
萧岫端过茶杯,将其中的茶水饮尽了。
接触到萧岭的眼神,萧岫顿住。
他突然发现,这杯茶不是倒给他的,摸了摸鼻子,理直气壮道:“兄长这的茶不大好喝,臣弟这是为您分忧。”
看他恢复正常,萧岭凭借着胳膊长腿长这一优势,按住萧岫的脑袋,用力揉了两下,而后松开手,毫不留情道:“快滚。”
萧岫哼了一声,在萧岭的手伸到他脑袋上之前躲到了门边,敲了敲车壁,“停下。”
车驾缓缓地停下了。
谢之容又上来。
萧岭以为,比起在车上闷着,谢之容更愿意骑马,看他上来颇为意外。
于是两人又对着沉默。
回宫之后,萧岭去御书房,谢之容同其往。
今日皇帝任命,明日便要上任,因而谢之容要做的准备很多。
萧岭为帝,比谢之容更为繁忙。
谢之容在内室看书,萧岭则在外面批复奏折,两人不在一处,不至于像方才那般沉默尴尬。
萧岭先写了调令,命人送往兵部。
叶秉和早在回京的路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因而收到了谢之容的调令时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惊讶还没有彻底平复。
当时他刚听到谢之容将任中州守军的时候发现自己想错了,原来皇帝不是怕他徇私,而是让谢之容提前了解些中州军的情况。
收到文书,叶秉和恭恭敬敬地办了。
兵部郎中眉头紧锁,盯着叶秉和手中的那张调令不语,末了,长叹一声。
叶秉和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问道:“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叹什么气?”
或许是年长,叶秉和的脾气当真是六部尚书中最好的那个,为人和善,且不争强,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他曾在军中。
兵部郎中快速看了眼窗外,即便知道不会有人监视,在说与皇帝有关的消息时,他还是慎之又慎,“属下只是觉得,觉得,”吞吞吐吐了半天,“陛下对谢公子……”调令已经签了,只差明发,“谢将军,当真是宠爱至极,一往情深。”
叶秉和面上的笑意略敛,道:“你竟只看到了帝王宠爱?”叶秉和听到这等论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宠爱过那么多人,怎么独独违背了规矩成律令谢之容掌兵?敬砚啊敬砚,什么时候如市井闲汉一般,竟只看得到私情?”
许敬砚被叶秉和说的脸色通红,“属下请部堂大人赐教。”
叶秉和笑了一声,“你入仕几年了?”
“回部堂大人,”许敬砚虽然不知道叶秉和问话的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已有三年整了。”
“三年整?”叶秉和笑眯眯地看了眼许敬砚,“那当年谢之容蒙先帝恩裳时,你还没考上进士呢。”
许敬砚脸涨得更红了。
“淮王家的世子,又是平南侯的外孙,家世清贵,”叶秉和道:“偏偏大多时候不在京中,师承张景芝,常年在玉鸣关,我记得,当年,羌部曾欲陈兵玉鸣,后又不得已退回,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敬砚面色红得可以滴血了,“属下,属下……”
“因为当年张景芝麾下有甲士带一小队人马夜出玉鸣,烧了羌部的粮草,”叶秉和以一种非常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许敬砚,“那你知道,带兵出关的甲士是谁吗?”
当年的玉鸣和现在不同,现在羌部混战犹未止息,当年可是为了晋朝膏腴之地勉强一致对外了一回,玉鸣关外守卫森严,贸然出关,几乎九死无生。
偏偏有人去了,不仅带着手下人一道回来,还立下了赫赫战功,直接击溃了羌部大军的后勤保障,不得已之下,速攻不成,只能撤军。
比朝中当时预料的时间少了数月!
“是,”许敬砚愕然,失声道:“谢之容?”
他竟全然不知!
“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许敬砚道,眼中似有笑意,后来玉鸣的情况没有先前那么严峻,承平数年,先前的战功战果,大多被人遗忘了,“这样的功勋,可惜谢之容并不是兵将,他只是张景芝的学生,却无法以军功擢升,叙功时,先帝召见,先帝甚喜谢之容才智,不过比起为将,先帝更属意谢之容拜相。”
“可谢之容只……”许敬砚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先帝为何没有重用谢之容,若是先帝当年就给谢之容许以高官,那么之后,萧岭再怎么重用谢之容,知遇之恩的效果也不明显。
可若不重用,留给自己的儿子来用,那么则完全不同。
且当年谢之容年岁不大,武帝也想让谢之容再历练几年。
后期朝中政局实在混乱,心力憔悴又重病缠身的武帝在临终前大约也不记得这等事,便没有再提醒萧岭。
可没想到五年过去了,萧岭非但忘了先帝当年的嘱托,竟迫谢之容入宫!
萧岭的近臣都是皇帝一手提拔,对于谢之容知之甚少,而朝中老臣要么不会因为谢之容去得罪皇帝,要么,根本见不到一年上朝一次的萧岭。
许敬砚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若以部堂所言,谢之容卓然,以此人之能原本可以战功,以吏治彪炳史册,可现在,”
叶秉和摇了摇头,许敬砚骤然噤声。
如果说当年武帝所作所为尚算合情,那么后来皇帝迫其入宫,便真的,折辱太过了。
他问的是,谢之容会不会有怨?
……
到了天黑,两人才用晚膳。
不在御书房,而在未央宫庭院内。
以三面屏风环桌案。
萧岭身上已披上了大氅,在衣着轻简的谢之容担忧的目光下使劲摇头。
谈心,必须要有月亮。
还得有——酒!
此刻,月亮升起,清辉满地,酒在手边。
萧岭朝谢之容举杯,“之容,请。”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到我做大纲时一直想写的部分了。
第六十四章
想起上次萧岭喝醉的样子, 谢之容眸光微暗,正准备说点什么劝皇帝少喝,萧岭已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谢之容:“……”
萧岭又给自己斟了一盏。
以皇帝酒量之差, 萧岭也知道自己今日请谢之容喝酒未免显得自不量力。
但是!
但是萧岭偏要喝, 一是因为他有些话想对谢之容说, 而谢之容想来也有话想对他说, 清醒时相顾无言,那不妨喝醉了再说, 二是因为萧岭心情不错。
他想就是喝。
酒液入口绵柔醇香,回味清甜,略带一点点辣。
见萧岭将酒饮尽,谢之容陪饮。
谢之容不常喝酒, 在原书中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萧岭与他朝夕相处四个月以来,只见过他在赵太后那喝过一次, 还是为了哄萧岭, 只抿了个边。
所以萧岭一直很好奇, 谢之容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
这次倒是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盏。
谢之容放下酒盏,神情平静得就如同喝了一杯茶似的,然而在萧岭目不转睛的注视下, 他发现这盏酒谢之容刚咽下去不久,耳垂就迅速地爬上一片艳色。
白玉染纁。
被萧岭不加掩饰地注视, 谢之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如平常那般与萧岭目光相接, 反而刻意避开了。
于是萧岭得出了一个结论:谢之容的酒量也不如何。
喝酒上脸。
一杯酒喝尽, 方觉面颊微微发烫。
萧岭也没有光喝酒, 又夹了菜放入口中, 慢慢咀嚼。
上次是喝了两杯,这次只有一杯。
应该,也不成问题。
萧岭想。
至少他脑子还是清醒的,至少他现在脑子还是清醒的。
况且谢之容这个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喝上几次酒的人酒量说不定比他还差。
就在萧岭慢吞吞地咬着一条笋丝的时候,谢之容放下了筷子。
萧岭抬眼看他,顺便把笋丝咽了下去。
谢之容看过来的目光很专注,似乎因为非在谈公事的缘故,银辉落入他眼中,非但不冰冷,却如清润似秋水。
萧岭被他这样认真地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萧岭脑子里不着边际地想着,月下看人,人会很美,灯下看人,亦增风姿,那既在灯下,又在月下,会不会看人是平常的双倍漂亮?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他又多看了两眼。
好看是好看的,但有没有平时双倍漂亮萧岭没看出来。
“陛下。”谢之容开口。
萧岭回神,朝谢之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谢之容的声音似乎被酒气灼得有些沙哑,不复以往那边寒冽,“陛下所为,臣不甚明了。”
“不明了什么?”萧岭不解问道。
“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让臣做中州守将。”
谢之容当然没有因为初始的震惊与触动的感觉消退后才开始疑惑为什么萧岭会选择他,他很清楚为何是自己。
抛开他此刻尴尬的身份不谈,倘若皇帝信任他,他便是最好的人选。
但就因为这个身份,在萧岭换将时没有人想到过谢之容。
正如顾勋所言,即便武帝当年宠爱贵妃已到了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虽然武帝对贵妃的喜欢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利用还存疑,扶植贵妃是否有挑起两大豪族斗争的深意不谈,只论迹而不论心,武帝当年都没有令贵妃插手一点政事。
况且,萧岭给谢之容是军权,并且其他无足轻重的清贵闲职。
一方面是以谢之容能力卓然,他可以做中州军守将,并且会做的远胜于萧岭选择的任何一人,另一方面,便是萧岭信任他,在所有的人选中,萧岭最信任的,就是他。
谢之容清楚,但他还是问出口了。
比起二人间的心照不宣,他更希望,更喜欢萧岭能够亲自说出口。
说他,信任自己。
闻言,萧岭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思。
他以为,就谢之容的才智,有些话他不说,谢之容也会明白。
但既然谢之容问了,萧岭连中州军都毫不设防地交给他,怎会吝惜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
萧岭也放下了筷子,他原本该很是认真地回答谢之容的问题,然而突然想到谢之容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竟蓦地笑了出来。
想来,此刻有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萧岫这般与他亲近又大胆的,自然在第一时间就问了,其他谨小慎微的臣子,今天晚上大约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萧岭不笑时哪怕心情不错,也给人一种带着压迫感的疏远,他身份尊崇,旁人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就会生出一种畏惧,加之他眉眼绮艳锐利,美则美矣,望之却并不好亲近。
可他此刻笑得实在开怀,半点作伪也无,眼睛都弯起,被半遮的漆黑眼眸流露出点点星碎的光。
谢之容乍见皇帝笑愣了一息。
他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值得皇帝这样开怀的话。
萧岭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莫名,轻咳一声,压下了唇角笑意,然而抹不掉眼中的,“朕还以为答案显而易见。”
谢之容见他收敛笑容,居然感受到阵微妙的失望,“臣请陛下赐教。”
“因为之容你最合适。”萧岭回答。
无论面对萧岫,还是面对谢之容,他的答案都没有任何区别。
谢之容就是最合适的。
萧岭举起酒盏,澄清的酒液中盛着一小瓣月亮。
皇帝晃了晃,月影也跟着晃动。
谢之容目光随着萧岭的动作异动,他并不着急催促,等待着皇帝慢慢说下去。
萧岭眼睛愈弯,“当年先帝亲自整顿中州军,用十六月,使军容肃然,令行禁止,将中州军从一支人心涣散的势微之军,变成了精锐之师,然,”他猛地顿住,然武帝挑的后继之人,实在不如何,不过数年,武帝之心血付之东流,他轻飘飘地掠过了这句话,“中州军已近无可救药,朕很清楚,眼下朝中,唯有之容一人可挽中州军颓势。”
除了谢之容,再无人可以。
唯有谢之容。
或许是微微有些罪了,萧岭居然觉得很可惜,可惜自己来的终究晚了一步。
倘若再早一些,谢之容身份就不会这样尴尬。
他仰头,喝了了一小半。
可能谢之容也有些醉,不然为何在萧岭说了这样一番赞赏之语后,谢之容的耳垂更红了,甚至有往面颊上蔓延的趋势。
谢之容张了张嘴,正要礼貌性地自谦,萧岭却看出了他的打算,摇摇头,道:“之容,不要同朕说些臣德薄能鲜,承蒙陛下恩德的话,朕不想听,更不想你说。”
望着闻言难得好像有点手足无措的谢之容,萧岭笑。
半晌,才听到谢之容的声音更哑了,“臣谢陛下信任。”
“不是不是,”萧岭觉得脑袋有点晕,骂自己刚才得意太过,喝久喝的太快,竟一点记性都不长,“朕不是信任你,而是朕知道你可以。”
他是实话实说,然而落到旁人眼中,这段有点懊恼的否认,竟和欲盖弥彰一般。
谢之容看向萧岭的眼神几乎有些无奈了,“不是信任,但知道臣可以?”
那不就是信他可以?
信他,与信他可以,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是。”萧岭笃定点头,“你可以。”
他望向谢之容,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一琼花琪树般的美人,而是捷报、是赫赫战功。
萧岭知道谢之容十六岁时曾出关火烧羌部辎重,知道他在玉鸣关破后改革军制,大破羌军收复山河,知道他后来反攻京城,一呼而天下应,知道他登基后平定周边,开疆拓土,知道他这一生,文治武功,彪炳史册。
“之容,”萧岭很想和谢之容说他日后的功勋,然而终究理智还在,所以他只是说:“此后,卿必立不世之功。”
谢之容看他清清亮亮的眼睛,和那日如出一辙,便知道他是喝醉了,“陛下怎么知道?”
“朕就是知道。”萧岭觉得自己回答得很认真,可在旁人听来,这话实在透着几分醉后的任性。
“是。”
水红的眼尾斜乜,皇帝不满问道:“你不相信?”
谢之容轻轻回答:“臣相信的。”
简简单单的第四个字,却全无敷衍。
只要是萧岭所说,他都该是信的。
萧岭觉得晕,身形一晃,谢之容刚要伸手扶他,皇帝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桌案,然后顺势以手撑住了下颌,而后刚刚放下手的谢之容感激一笑。
谢之容将手放下在膝上,五指略略收紧了,低头道:“陛下客气。”
萧岭一笑,不再看谢之容,借着这个姿势,微微仰头。
月光落入他的眼中。
漆黑,却透亮。
萧岭不要任何人打扰,整个未央宫庭院内一人也无,连许玑都不能在旁侍奉。
静谧,无声。
只能听到萧岭因为酒醉,比往常沉重一些的呼吸声。
谢之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抬头去看萧岭。
无数原书中的段落在眼中闪过。
最为稳妥安全的方式不是授谢之容以权柄,而是将他锢于后宫,哪怕就这个世界里而言,谢之容什么都不曾做过,更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与原书中不同的是,萧岭与谢之容之间,并没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谢之容不厌烦他,他们甚至说得上是一对关系融洽亲密的友人,或者再进一步讲,明明不过认识数月,却心意相通末期至极,可以引为知己。
如果萧岭想,谢之容可以,谢之容更愿意,一辈子都留于后宫中,与萧岭一起,为萧岭筹谋,处理政事。
这是对萧岭而言,最安全妥当的处理方式。
他不需要担心,谢之容在得到中州军后会不会窥伺权柄——毕竟后者,从来素有野心。
而越多的权力,则越会滋长野心。
他也不需要担心,他日如果他和谢之容真的走上了那条相互猜忌又彼此倚靠的、几乎是每一对曾经令人艳羡的帝王权臣的必由之路,谢之容会对他不利。
可他还是给了。
萧岭想的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谢之容的靠近。
肩上一沉,萧岭回神看过去,发现那是一件大氅。
谢之容近在咫尺,眼眸清润温和。
如临池照水。
萧岭怔怔地想。
因为离得太近,温热的吐息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萧岭的嘴唇上。
萧岭似乎觉得困惑,眨了眨眼。
蝶翼轻振,而其下,似有波光涌动,潋滟动人。
谢之容为他系带子的手顿了顿。
手指穿过带子的手指修长坚硬,甲缘圆润,在灯光下,似乎泛着珠光,萧岭看着这双手,突然说了句,“之容,朕记得你会弹琴。”
“是。”谢之容的声音灌入耳道。
有点哑,但很好听,足以带来震颤鼓噪。
萧岭原本想说那改日你给朕弹琴好不好?话还未出口,思来想去又觉得轻佻,仿佛将谢之容当琴师取乐似的,看着系好的带子,与还差一点点就贴到了自己下颌的手指,萧岭只说:“好了。”
系好了。
谢之容闻言,慢慢拿开了手。
萧岭道了句多谢,又没骨头一般地撑了回去。
因为。
被打断的思路重新凝聚。
因为如谢之容之卓荦才智,若在后宫,何其可惜可惋。
“陛下说什么?”
谢之容的声音响起,其中的惊愕掩饰不住。
萧岭看着他微微颤的眸光,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心中所想低喃出声。
若在后宫,何其可惜可惜。
萧岭绝望地闭了下眼,酒醉反应速度比平常慢得多,过了一会,才睁开。
他与谢之容对视,看到了这双眼中的波澜。
萧岭想叹气。
或许在谢之容看来,皇帝作为将他弄进后宫来的始作俑者,实在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过一息。
萧岭听到衣料迤逦擦磨的声响。
“陛下。”谢之容跪在他身前,垂首唤他,姿态恭顺至极。
从这个角度看,谢之容的鼻骨愈显挺秀。
萧岭睁大了眼睛。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般郑重。
“之……之容?”
这是怎么了?
谢之容的姿势过于恭顺,可距离,未免近了些。
近到谢之容只要愿意俯身,便能吻上皇帝的袍服。
“陛下,”萧岭听到谢之容的声音,“臣永不辜负陛下。”
性格使然,他会将一件事情的所有结果都揣摩清楚明白。
所以,他并不确定,谢之容的永远能持续多久。
但他知道,这一刻谢之容的确真心实意。
萧岭握住了谢之容的袖角,示意他不必一直低头。
谢之容抬首。
萧岭望着谢之容,他轻轻摇头,他说:“之容,你不必不辜负朕。”
“朕希望你,不愧怍天地万民,”他望着那双情绪翻涌的美丽眼睛,“不辜负,你自己。”
谢之容似乎有点僵硬。
这是萧岭在握住他衣服时感受到的。
一种莫大的动容与险些压过这种动容的惶然使谢之容一时之间心绪大乱。
有皇帝这句话,他本应感恩戴德。
他也合该感念这种不似来自君王,而来自友人知己间的祝愿。
他的确欣喜,的确动容。
可惶然挥之不去。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
谢之容发现自己好像在害怕。
害怕什么?
他感受到一种虚无缥缈、无法抓住,却万分笃然的情绪,这一刻,他居然觉得,萧岭随时可能弃他而去。
萧岭的手正抓着他的衣袍,微微用力,指骨发着白。
腕骨伶仃,只需要伸手,就能环住。
就能将他锢在怀中。
就能让萧岭,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他。
幻想中的亢奋和不安,足够将人逼疯。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透着喑哑,“你方才说,臣会彪炳史册。”
萧岭慢慢点头,好像有点不解为什么谢之容要再说一遍。
谢之容垂下眼,不愿意让萧岭看到他内里此时绝对算不上温和无害的眼眸,“陛下金口玉言,臣相信。”
“臣会作为陛下臣子彪炳史册。”
百年之后,汗青史书上,他一生的评述内,必有萧岭的名姓,贯穿始终。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六十五章
“朕, ”萧岭眨了眼睛,他眸光仍是透亮的,神智却昏茫的很, 若非亲近之人熟悉他的习惯, 此刻断然看不出他已经醉了, “朕相信。”
比起帝王重逾千金的承诺, 谢之容却无端觉得萧岭这句话更像是一句哄骗。
然而下一刻,谢之容的思绪戛然而止。
明明眼眸还是清亮的, 偏偏坐得不稳,向前一个踉跄。
谢之容拦他的动作比自己想的快,回神时,臂中已圈起了节劲瘦的窄腰。
萧岭的脸边顺势压在了他的肩上, 因为最后略微急促的呼吸尽数落在了脖颈。
萧岭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险些贴在他鼻尖上那一小块皮肤是怎么由白转红的。
萧岭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于是凑上前,想要仔细看看。
萧岭还未来得及自己观察, 便觉腰间力道骤然加重, 他嘶了一声, 那力道倏地轻了,谢之容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极焦急似的, “是臣弄疼陛下了吗?”
萧岭抬眼,与谢之容对视。
谢之容的眼神是晦暗的、甚至危险的、然而他眼中的关怀不似作假。
萧岭便借这个姿势, 笑眯眯地看他,“疼的。”他回答的很乖顺。
谢之容微微偏头, 似乎不想与萧岭对视。
可方才那块近在咫尺的玉色皮肤突然远了萧岭又不大高兴——他还未看清!
“臣冒犯陛下, 请陛下……”
萧岭的视线落在谢之容线条优美秀颀的脖颈上, “为何?”
“为何什么?”谢之容哑声问道。
与方才几乎贴在皮肤上的吐息不同, 此刻萧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上,似有还无,却带了起一阵说不出的痒。
“为何离朕这么远?”萧岭问。
谢之容瞳孔一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萧岭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酒随着时间的缘故蒸得他脑子愈发不清醒。
所以以他现在的思路来说,想明白谢之容的反应这么大实在太困难了。
事实向萧岭证明了,两杯与一杯半于他的酒量而言毫无分别,都会醉。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似乎更哑了,“您醉了,臣送您回寝宫好不好?”
谢之容有商有量,态度非常温和。
然而萧岭却觉得仿佛有点危险。
仿佛不论自己等下说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遂缓缓点头,闷闷地答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觉腰间一紧,反应过来时,已离开了座位。
站起来后萧岭拍了拍谢之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示意谢之容放开。
“朕,”他信誓旦旦,“能自己走。”
况且从庭院走到内室才几步路。
他不需要谢之容扶着也能站稳!
谢之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萧岭立刻回头,“怎么?”
谢之容道:“臣无事。”
萧岭曲起二指,在谢之容紧绷的手背上敲了敲,道:“之容。”
意思十分明显。
谢之容眸光闪动,朝怀中帝王露出个再纯澈不过,甚至称得上羞赧的微笑,“但是臣走不了了,陛下扶着臣好不好?”
喝醉之后的萧岭反应速度比平时慢了不知多少,被这漂亮的笑晃住了眼,愣了须臾,伸出手,本来想挡谢之容的脸,伸到他脸旁边,还未碰到那微微烫的皮肤便一下缩了回去。
想了半天,最终把自己眼睛闭上了。
他现在只觉得被谢之容这双眼睛看着,似乎比方才喝过的酒还醇厚醉人,极大地影响了他本就不清明的思考。
半晌,才睁开眼。
不了谢之容在得到萧岭允许之前,根本没有移开目光的打算。
两厢对视,萧岭倒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谢之容长得实在好看,好看得到了能蛊惑人心的地步。
萧岭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蛊惑。
我是个皇帝啊。
他想。
明君怎么能沉迷美色呢?
得不到萧岭的回答,谢之容长睫垂下,好像有点伤心。
扶着他腰的手力度也减轻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放开他似的。
对,我不能沉迷美色。至少不能在谢之容面前表现出沉迷美色。
萧岭时时刻刻都不忘在谢之容面前展现出一个明君应有的行为举止。
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沉迷的又不是别人,正是谢之容。
仿佛,没什么不可以。
况且,谢之容既是他侍君又是他臣下,谢之容被他扶着,他扶着怎么了?那能叫沉迷美色吗?那应该叫纳谏如流!
于是用力点了点头,“那你扶着吧。”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低低落落的谢之容眼睛里似乎有星点笑意闪过,可面上的羞赧之色更浓了,“臣多谢陛下。”
萧岭点点头,任由谢之容扶着进去。
喝醉了的萧岭见到床比见到谁都亲,被扶着坐下,便往后一仰,顺势躺上了去了。
谢之容神情更无奈。
萧岭觉得困,但又总觉得自己话没说完,勉力睁着有点沉重的眼皮,拍了拍自己身边,“坐。”含含糊糊道。
谢之容依言顺从地坐下。
原本是坐着的,但是距离相差太多,萧岭说话不方便,扯了扯谢之容的袖子,让他往下低些。
谢之容思量一息,伏下身来,轻声询问道:“陛下要对臣说什么?”
小片阴影遮住了萧岭的面颊。
距离太近,降真香的香气氤氲着淡淡酒味散开。
萧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方才伏在谢之容脖颈中时,也闻到了这种香气。
只是比现在浓些。
明明是冰冰凉的香气,或许是因为混了酒的缘故,那香气涌入鼻腔时反而让人觉得热烫,烧得萧岭喉结都忍不住急促地滚了几下。
萧岭的眼光是清明的。
这种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喝醉了。
可他的面颊微微泛红,呼吸也比平日里浊而急。
似乎也觉得喘息不畅,萧岭后微微向后仰,最为脆弱的部位一览无遗,如鹤垂颈,单薄,羸弱。
谢之容目力甚佳,因而能隐隐看见皮肤下泛青的血管。
谢之容的手指蜷了下。
萧岭仿佛才反应过来,为了躲开那闻了叫人觉得炽热的香,略往旁边转了转头,口中低声喏喃了句什么。
谢之容却不依不饶,二指捏住萧岭的双颊,垂头道:“陛下说什么?”
那种香气愈发浓烈。
萧岭甚至有种难以喘息的错觉,觉得呼吸不畅,故而比方才喘得更急,想获得更多新鲜的空气。
可喘得愈极,那萦绕鼻尖的味道越就愈发明显。
“朕说,”萧岭的目光落在谢之容脸上,“太近了。”
谢之容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善解人意地离开。
他说:“可陛下声音太轻,臣若离开,便听不清陛下想对臣说的话了。”谢之容笑吟吟地问,“那陛下,是要臣离开吗?”
如谢之容所言,离开等同于听不清萧岭的话。
萧岭权衡二三,最终不太顺利的摇头,无他,因为谢之容捏着他的脸。
被一层薄茧覆盖的手指贴在萧岭的脸上触感很奇怪,有些粗糙,并且,非常烫。
仿佛,被烛火炙烤着那一处。
喝醉后的萧岭实在乖顺,连谢之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比平日里柔和,仿佛引诱一般,“陛下要同臣说什么?”
萧岭眨了下眼,半天才反应过来。
“朕想说,朕想说朕很高兴。”
谢之容轻声问:“为什么高兴?”
萧岭偏头,唇瓣擦过谢之容垂下的长发,很痒,但很有意思,有意思在于,没有一个男人离萧岭这样近过,这个男人还青丝如云。
非常奇妙。
谢之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他脸上,不知为何,萧岭竟觉得这目光比谢之容手上的温度还滚烫。
呼吸滞粘。
可能是因为两人呼吸相接的缘故。
“因为,”萧岭本来想说因为你是朕的朋友,所以朕很高兴,但不太清醒的脑子告诉自己别这样说,上次他开玩笑叫谢之容先生,谢之容却告诉他臣不敢受,于是他掐头去尾,简略道:“因为你。”
脸颊上的手指似乎在那一刻收紧了,而后瞬间放开。
谢之容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
萧岭要避开视线,谢之容不捏着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却逐着他的视线。
晦暗,却滚烫。
其下蕴藏的危险本该让萧岭警惕,可他喝的太多,加之对方是谢之容,他此刻对于谢之容很放心。
他知道谢之容不会伤害他,所以只是在一瞬间身体紧绷,须臾后即放松了。
他毫不设防地在谢之容面前,轻易地露出所有弱点与要害。
只要谢之容想,只要谢之容愿意。
他可以对此时的萧岭做任何事情。
萧岭苦于躲避谢之容的目光,干脆将眼睛闭上。
那目光,却没有停歇的打算。
萧岭却不想管了,他本就困得很。
他想再说点什么,可沉重的眼皮不允许他掀开。
他便闭着眼睛,低喃道:“朕是高兴的。”
能与你为友,朕是很高兴的。
从前看书时的想象达成,对于萧岭而言,不可谓不奇妙,不可谓不开怀。
纵然前路未知,但能今朝并行,共同完成一件能造福天下,福泽后人的事业,朕是高兴的。
很高兴的。
萧岭呼吸渐稳。
指尖的力道松懈,但没有立刻拿开,而是沿着萧岭的面容轮廓一寸一寸地抚过。
指下皮肤很细腻,平日里发冷,此刻却有些烫。
手指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在碰到萧岭嘴唇时却骤地拿开了。
谢之容沉沉地喘了口气。
萧岭醉着,谢之容不需解释自己的举动为何如此暧昧。
更不需要向自己解释,为他对萧岭的动作这样僭越放肆。
因为,他自己也喝醉了。
被酒扰乱了精神,不复平日清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那么如果做了其他事,即便于臣下待君王而言,再大逆不道,是不是也可以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欠的没有补上,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周六周日日万补。
最近事情很多,要写的东西更多,加上我这几天眼睛很难受,盯着屏幕非常酸胀,真的很对不起追更的各位。
第六十六章
待回神时, 他与萧岭的距离已经被自己拉得极近。
近到即便再细微的喘息声落在耳边,已经足够形成一阵轰鸣。
谢之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猛地意识到轰然作响的非是呼吸, 而是心跳。
帝王近在咫尺。
谢之容却还记得, 这是自己的君上。
是君, 是主。
他该退开。
无论出于君臣之别, 亦或者君子之礼。
他都不应在萧岭酒醉睡着之后行任何不轨之事。
他看过去。
萧岭似乎做了个好梦,唇角微微上扬。
萧岭就在谢之容怀中, 咫尺之遥,仿佛在向他讨一个亲吻。
谢之容垂眼,只觉自己呼吸愈发沉。
应该离开,又不想离开。
两种感受煎熬折磨着他的神智, 叫谢之容捏住萧岭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与萧岭, 虽是君臣,却也有服侍君王的资格, 他本就是作为侍君入宫, 今天晚上他所做的一切, 从礼法上而言,名正言顺。
况且他的君王也不很在意礼法,若是当真在意, 就不会强迫他入宫。
长睫下,谢之容的眸色比先前更暗。
未免乘人之危, 可……谢之容完全可以诡辩地告诉自己,萧岭对他毫无防备。
这种信任, 炙烤得谢之容愈发焦躁。
不愿辜负帝王的信任, 骨子里蠢蠢欲动的恶意又诱惑着他去辜负, 肆无忌惮地对萧岭做他想做的事情, 因为以萧岭对他此刻的情感,大约无论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帝王都会在清醒了之后将所有错误归到自己身上。
他甚至不需开口,萧岭就能为他找到最温和无害,不会妨碍两人君臣之情的理由。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利用?
他低下头,唇瓣几乎要落在萧岭唇畔,却在下一刻,猛地顿住。
他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也可能是只保持了一息。
掌心传来的刺痛使谢之容骤然清醒。
想,却也不甘心在萧岭醉时这样做。
嘴唇堪堪擦过皮肤,谢之容近乎僵硬地,一寸一寸地直起腰身,半晌,才以手挡在唇边,发颤地吸了一口气。
若是萧岭睁开眼,一定会为眼前的场景大感惊讶。
谢之容的发冠早被拆了下来,长发驯顺地落在他身侧,铺平了一小块床褥,坐姿更不似以往一板一眼,一条腿曲起,空闲的右手搭在上面,几缕垂落长发下的双眸泛着淡淡的红,居然显出了几分狼狈。
萧岭睡得无知无觉。
以萧岭这个沾点酒就能罪得不省人事的酒量以后可以告别纯粹为了联络感情与谈公务的喝酒活动了,在萧岭醒来后或许会非常遗憾,因为他以前酒量的确相当好。
喘了两口气,谢之容直接起身下床,动作干脆利落至极,连回头看一眼都无,可谓毫无留恋。
谢之容克制自抑,就萧岭看了一整本《朔元记事》对他的了解而言,原书中在很多方面,哪怕是登基为帝后,谢之容都活得非常单调,不是无聊,而是可以到了没有人欲的地步。
萧岭看书时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谢之容于别处无欲,这些欲望可能都转化成了权欲,其他享乐的欲望对他来说比较乏味,或者他干脆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二是谢之容两个先生都很特别,有名的那个是张景芝,不太有名的开蒙先生单名苑,书中对苑先生描述不多,萧岭私以为这人和神仙似的,倒没有风餐露宿,也没有隐居山中,只是为人非常清透,于万事不放在心间,节制己欲,信奉凡事过犹不及,在谢之容五岁到十岁这段时间里,都是由苑先生教导,除了学习老师的知识,还受了老师性格的影响。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
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他如是想。
靴子甫一踏再地上动作却顿住。
不回头看的缘故不是不想看,而是怕看了不舍得走。
谢之容以手指用力按了按眉心。
实在,枉受教诲!
谢之容踏出第一步。
他从来没觉得走个路都如此艰难过,便是先前在军中伤了腿,他都不知踏出一步竟需要反复深思熟虑数次。
萧岭睡得不沉,若有若无地听到声响,又喝酒喝得嗓子干哑,低低喃语一声。
谢之容倏地转了过来,“陛下?”
好得很,方才所有的努力尽数前功尽弃。
谢之容在心里鄙薄自己不足一息就丢盔卸甲的所作所为。
萧岭眼皮沉得厉害,便闭着眼含含糊糊道:“水。”
谢之容快步去取了茶,唇角先贴了一点,试过温度后才端来。
躺着当然喝不进去。
萧岭听到声响后也意识到这点,象征性地朝声音的方向动了动手,示意谢之容拉他起来。
谢之容没拉他,反而环住他的肩,将他带起来。
萧岭得到支撑,毫不犹豫地向谢之容的肩头倒去。
谢之容动作僵了僵,而后才将茶杯送到萧岭唇边,细致地喂了他几口,才又慢慢将人放下。
面未净,发冠未取,衣服未解。
谢之容:“……”
煎熬,却不想假手于人。
免不得要想到先前的日日夜夜里,萧岭的一切都与他无甚关联。
杯子被他放在案上,发出轻轻地一声响。
发冠很好拆下,为萧岭净面所用时间就长了些——谢之容找到了比喝醉酒更名正言顺地蹭过萧岭面颊的理由。
待皮肤上的水痕已然干了,谢之容才拿开手。
服饰繁杂,内里亦有中衣,所以并没有出现太多让谢之容停顿太久的场面。
即便中衣宽大,亦遮盖不住萧岭棱棱的腰线。
不知为何,玉带却没有立刻被谢之容拿开,而是置方其上。
宽大的玉带束在腰上,因为无那些繁复衣袍的缘故,便显得腰愈发窄,腰带不像一件饰品,反像是一件束具。
谢之容静默须臾,将腰带取下。
在确定皇帝再无事后,谢之容才退出内室。
许玑站在暗处,见谢之容出来,出声道:“谢公子,偏殿已收拾好了。”
谢之容若留宿长乐宫,从不与皇帝同床。
谢之容颔首,却没有进偏殿,而是快步去了殿外。
被秋夜晚上的风迎面吹了一刻,才觉得吐息不再滚烫炽热。
……
翌日。
萧岭从一片头疼欲裂中清醒过来。
他甚至不想睁眼,刚一睁开眼,就被射入眼中的烛光照得眼睛疼,头也疼。
疼得萧岭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谁趁着他喝醉拎着他脑袋撞墙玩了。
大块大块的记忆涌入脑海。
萧岭对于自己喝酒时的表现还没有彻底忘怀,但他回忆起来之后,总觉得自己没忘怀还不如已经忘怀了。
本以为是借着酒意交流感情,到最后变成了自己单方面倾诉他对谢之容的心意。
明明谢之容喝酒在原书中喝酒次数屈指可数,但在萧岭的回忆中却毫无醉态。
两个人明明喝得一样多,一个酩酊大醉,一个神智清明,多丢人啊。
幸而萧岭丢着丢着已经快习以为常,躺在床上叹息须臾,便撑着坐了起来,昏昏沉沉地下床。
头疼。
萧岭小幅度地晃脑袋,克制着自己将要呲牙咧嘴的表情。
在换衣服的时候,萧岭更觉得上朝和上班有共通之处,甚至上朝比上班在感官上还更痛苦些,至少他开晨会从来没在五点半开过。
萧岭原本想问,之容去哪了?
然后猛地意识到谢之容此刻应该已往中州军驻地去了,随军从禁军中调选,一切大小事由都是谢之容自己决定,萧岭只负责在上面写了个照准。
全权交付,一点也不插手。
谢之容当时的眼神应该很奇怪。
但萧岭现在头疼得来不及分析昨天晚上他俩没喝醉,在谈公事时谢之容是什么眼神了。
头疼的好像要掉下来了。
知道萧岭习惯,许玑先去取了清凉的敷药,又命人去传太医,待萧岭一下朝,便立刻为陛下看诊。
萧岭半死不活地在辇车上喝茶。
然而甫一下辇,面上的痛苦之色顿时一扫而空,又是张冷冷淡淡,威严肃然的脸。
但他实在头疼,在听见臣下无事生非,无理取闹的废话的时候,眼中难掩不耐。
这在众臣眼中就和杀意差不多了,当下不敢吭声。
不对啊。
有人在心中想。
眼下季咏思被杀,中州军其余将领都被陛下换了一茬,虽然现在其他将官的人选还未定下来,但总归都该是陛下亲信。
谢之容,比季咏思更亲近皇帝,因为身份尴尬的缘故,日后想来也会更依赖于皇帝。
刚将亲信宠妃集一体的谢之容扶植上位,萧岭就算不兴高采烈神采奕奕,也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脸色比平时还不好看?
有些臣子难免要怀念皇帝之前,虽则残暴,然行事并不难猜,还很好糊弄。
现在的,就糊弄不过去了。
听到要紧事时,萧岭的脸色才好看一些。
他上朝不是为了听废话的!
宁明德的思绪转了几圈。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先前季咏思长居城外,连朝也不上,这其中虽有仪仗皇帝宠信肆意妄为的缘故,还有一点就是,从城外到宫内,实在远了些。
眼下谢之容为中州守将,那么日日往来内宫与驻地,显然就不太可能,那一天时间都拿来骑马算了,还处理什么公务?
虽然宁明德也不觉得谢之容能真处理公务,无非是皇帝喜欢他,才派他过去的。
“陛下,”不等宁明德开口,已有人道:“臣以为谢……”直呼其名不行,叫谢世子更不行,叫谢公子未免奇怪,况且哪有在上朝时不称官职爵位,叫公子的先例,“谢将军为将之事还有可商榷的余地。”
萧岭皱眉。
他现在很懒得说话,只:“哦?”
有何商榷余地?
此言一出,众臣纷纷看向那人,深觉此人未免过于英勇了些。
他们大部分人昨天虽然没跟着去城外,却也知道了不少消息,以萧岭的态度,这就是件不容置喙的事情,各部的长官,身居要职者、还有王室宗亲都插不上话,居然还有人跑到萧岭面前,说此事有待商榷?
闻言,萧岫看了眼竭力低头的淮王。
萧岫在见到淮王时往往有两句话一定要说,一个是恭喜淮王爷有个好儿子,另一个是万分真挚地说王爷真是教子有方。
淮王自先帝时就不受待见,到了萧岭时,更因为谢之容的缘故对淮王府无有好辞色。
他若是和萧岫这个最受萧岭喜欢的弟弟起了争执,不管是不是萧岫寻衅在先,萧岭护着谁,连猜都不必猜,毫无悬念!
如果说先前谢之容只让淮王觉得蒙羞,而此时,却是恐惧了。
想着,面色发白。
萧岫轻嗤一声。
他对淮王实在厌烦,要是当年淮王对谢之容好点,把谢之容惯成了个纨绔子弟,一定得不到他哥的青睐,至少得不到如此厚爱与重视。
在几乎是全体官员的注目礼之下,那官员继续道:“若是谢将军为将,岂不是要与陛下两地分居?”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以为能写到mod里谢之容贴着萧岭的嘴唇笑眯眯地打招呼说久违了。
晚安。
文中引用出自:《吕氏春秋》
第六十七章
此言既出, 原本还有些私语声响的英元宫顿时鸦雀无声。
谢之容为皇帝侍君,为后宫中人,不该插手朝政, 然而, 皇帝愿意, 谁能说什么?谁又敢说什么。所以各个心照不宣, 不提谢之容的身份。
两地分居可用不到君臣身上,这话只差没明说谢之容的身份了。
宁明德转头, 皱眉看向那人,欲言又止,颇有些被人捷足先登的恼怒。
冕旒上的珠玉轻撞。
众臣的心不由得随着萧岭的动作提了起来。
萧岭头疼,免不得眉心微皱, 因为疼痛而显得比往日更为不耐的神情看得那官员心中悚然。
但即便悚然, 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况且他并没有打算回头。
这话鲁莽,却是朝中不少人的心声。
即便有些人知道谢之容可以胜任中州军守将一职, 并且比好些人都更为合适, 他们亦难以全然接受。
更觉得先前皇帝所做不妥, 既然要重用谢之容,何必将人纳入宫中,还用了那样和胁迫无甚区别的法子!
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出现, 皇帝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就在众人心越来越紧的时候, 他认真地回答了,“从皇宫到城外不远, 算不得两地分居。”
萧岫忍不住笑出了声。
与萧岫离得近的几个宗亲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萧岭似乎也往这边看了眼, 萧岫立刻收敛了戏谑神色。
皇帝的回答很平静, 甚至称得上温和。
倒令那原本打算据理力争的官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愣了一息才说出句:“是,臣知道了。”
没了?
萧岭亦有些讶然。
这么轻易就没了下文让萧岭甚至以为,这人不是反对谢之容做守将,而是真关心他俩两地分居怎么办。
虽然天子的家事也是天下事,但怎么听自己的大臣提起自己和另一个臣子的私情,都觉得很微妙奇怪。
宁明德则道:“臣以为,谢将军居城外,往来相见,的确远了些。”
这个往来相见见的是谁,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便是:“臣以为,或可从城中寻一宅邸,暂做将军府。”
折中一番,便于萧岭和谢之容相会。
萧岫瞥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心无国事,一门心思都扑在帝王家事上,难成大器,不堪为官。
不得不承认,如果萧岭和谢之容真要是有私情,萧岭会觉得他这个提议很贴心,问题就在于没有,况且就算有,两人也不是要日日腻在一处,离了对方就食不下咽的性格,所以萧岭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必,”萧岭直接拒绝,“无甚必要。”
宁明德以为自己提的场合不对,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事的确不对,于是道:“是。”
而皇帝的话倒令某些心思不正者蠢蠢欲动。
此时中州军的大小事务多如牛毛,皇帝与谢之容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面,故而……很有机可乘。
既无事,即散朝。
萧岭令去御书房。
许玑便让人令御医到御书房候着。
萧岭隐隐听到这话,笑得极是无奈。
王恬阔比萧岭晚了一刻到御书房。
问诊流程萧岭已然轻车熟路,王太医给他号脉,他便拿起了份礼部送来的文书看就。
是恩科第一批会试的名单。
萧岭翻开。
第一页取前十。
陆峤居第二。
萧岭往下看,又见一熟悉人名。
他表妹正在其中,属七。
对于萧琨玉这个从小受的教育都于政事无干的人来说,能考中第七,实在出乎萧岭预料,心中还生出了点孩子出息的欣悦之情。
至于第一,萧岭想,他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
这个人姓江,名三心。
萧岭失笑。
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确定原书中没有这个人。
不过想想剧情已经崩成了这个样子,出现任何人都没什么可奇怪的。
王太医令开药。
萧岭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头,正好与王恬阔对视。
王恬阔不期皇帝能突然抬头,惊了惊,立刻将头低下,道:“臣失礼。”
萧岭摆摆手。
看诊过后,王太医令退下。
不多时,便由许玑这个关系和萧岭更为亲近的内侍转达医嘱,一言蔽之:多休息少熬夜别喝酒。
萧岭摸了摸鼻子,没答应也没反驳。
萧岭粗粗看了一遍,翻到最后一页时手顿了下。
本次恩科会试因分了京畿及附近北方省份、东南、西南和西北三场之后,录取的贡士并不多,取整二百人,那日在酒楼见到了陈爻陈公子,排一百九十九。
萧岭放下文书。
以那陈公子对考试的厌倦程度,也不知能否在廷试上见到他。
夹在数本文书之间的是应防心的奏折,应防心规规矩矩地报告了工科录取的人数,三十五人,用应防心的话来说还是:盖因无人可用,勉强取之,无可奈何。
倒是实话。
萧岭摇摇头,勉其辛劳,旋即又令第二次考试仍由应防心等人负责,再拟名单送来。
他要从工部中,另辟出一新部门。
《水经注》中就已经记载了点燃石油以照明,有煤、有天然气、时人多天然气为火井。
这些东西,倘只小范围地用于民生,制药、煮盐等等,且只局限于产地,未免可惜。
萧岭若有所思。
在幻想着完整的重工体系之前,萧岭回神,国库得先有钱,吏治得尚算清明。
拿起另一本。
第一场廷试就在五日后。
目光落在奏折上,萧岭的思绪被完全拉回。
以刑部上下对于季咏思案之厌恶,其人数十重罪均已核实,桩桩件件都足够三族族灭,况且其亲友涉及案中的更不少,且还有朝臣宗亲。
简直烂到了根里!
萧岭令一律依法处置。
绝不可忌于涉案者身份而网开一面。
许玑送来了温度已经降得适合入口的药。
萧岭闻到药味,抬头一看那碗黑乎乎的玩意,原本冷然的表情瞬间垮了下去,“这是做什么?”他喃喃。
许玑同萧岭道:“陛下,王太医令特意开了不那么苦的方子,定然比先前的药好入口。”
萧岭放下笔,但是没接。
他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你骗鬼呢?
就算真开了没那么苦的药,这个不苦也是相对而言,又不是真不苦!
许玑劝道:“陛下提早喝了,头脑清明也更便于看奏折。”
萧岭闻言忍不住笑,指节敲了敲掌下的文书,道:“看这些玩意朕感受不到头疼。”
气都够气死了,还头疼什么?
玩笑是玩笑,说完萧岭就接了过来。
萧岭一直觉得,苦药一点一点喝的原理和凌迟差不多,不妨捏着鼻子直接灌,遂屏息,一口喝了进去。
药甫一入口,萧岭就后悔了。
然而他不是小孩,绝没有药入口了再吐出来耍赖说不喝的道理,硬生生地将一碗一口气喝干净,然后立刻放下碗,拿起刚刚被许玑续上的茶一饮而尽。
他张嘴,只觉得嘴里苦得连吸一口冷气都发甜。
“你这是欺君!”
许玑请罪,而后才说了句,“陛下,药哪有不苦的?”
萧岭摆摆手,示意许玑快点滚蛋。
而后才将目光投到文书上。
苦的他有点恍惚。
我方才在想什么来着?
萧岭晃了晃脑袋,继续看。
凤祈年在奏折中请陛下出题。
萧岭想起之前同谢之容一道定下的题目——守法责成以立功者。
由皇帝亲手书写的题目被极谨慎地封装好,由许玑并四照夜府护卫一道送往礼部。
待处理完诸事,已到傍晚。
萧岭用过晚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见窗外天色正好,霞光如火,而碧空澄澈,便披上披风,去御花园散步。
他先前和谢之容在一起时不令侍从靠近,自己时也不让。
萧岭一边想一边在花园中转,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到底缺了什么。
许玑等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跟了将半个时辰。
晚风已经有些冷了。
许玑上前,“陛下,夜中风凉,您可要先回去?”
萧岭脚步一顿,询问道:“许玑,你觉不觉得,朕身边缺了什么?”
许玑奉帝王之命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萧岭打量了一番,回答道:“臣不觉得陛下衣饰有何缺漏之处。”
萧岭表情中的疑惑更甚了,点点头,道;“好,先回去。”
没回御书房,先回了寝宫。
他看了一会书,那种缺了什么的感受更浓。
萧岭放下书。
他缺了什么东西吗,不对,他什么都没缺。
他觉得不对劲是因为……他这段时间一直和谢之容朝夕相处!
萧岭顿时了然。
因为几乎天天和谢之容在一处,以至于谢之容不在,他甚是不习惯。
萧岭找到了自己觉得不对劲的所在,本该舒服不少,在清楚了之后,反而更难受了。
萧岭唤许玑,“朕知道朕缺了什么。”
许玑顿了顿,看着萧岭眼前发亮的样子他只好配合道:“陛下缺了什么?”
萧岭回答,“朕发现,之容不在。”
许玑:“……陛下英明。”
等了许久,两个人都没说话。
半晌,许玑道:“那陛下打算?”
陛下若是宣谢之容来还是好的,要是怕耽误中州军那边的公事,自己要出宫才是天大的麻烦。
这才分开不足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六十八章
“打算?”萧岭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打算?”
比萧岭更茫然的是许玑。
所以您说了这么多只是单纯地想和臣表达一下您对谢公子的思念之情吗?许玑心道。
迎着许玑的目光,萧岭才意识到许玑所谓的打算的意思。
萧岭没什么打算,他只是不习惯身边突然少了个人而已。
况且谢之容早上才出去, 晚上他无论是命谢之容来见他, 还是去见谢之容, 都不可能, 因为时间不够,就算时间充裕, 他也不会去,谢之容刚上任第一日,这么做未免令人觉得他不信任谢之容。
不信任谢之容,或者谢之容的能力。
找到症结原有, 萧岭又开始低头看书。
中州府军一切事务全权交给谢之容, 在谢之容主动上奏之前,他不会过问中州军的任何事务。
又看了一个多时辰, 萧岭合书。
洗漱过后, 准点睡觉。
翌日早朝, 对于谢之容为将之事已少有人反对。
一来木已成舟,萧岭不可挑衅,二来谢之容甫到军中, 不同于众人心中所想的雷厉风行,相反, 他保持了相当的平静,令中州军一切照旧, 自己则整日窝在书房看书。
中州军内还未来得及被清算的中上层本就对其身份不屑一顾, 他们本就大多是世家贵胄之后, 身份尊崇, 对朝中宫里的事情也算熟悉,觉得皇帝派谢之容来是枕头风的缘故,谢将军或许有些地方的确过人,但绝对不在治军方面。
见到谢之容那张脸之后就愈加笃定。
历来各府军统帅长得少有凶神恶煞的,至少都人模人样,当朝两个不世名将,张景芝和顾廷和,据说都生得英挺,不过,好看成如谢之容这样的不是少,而是根本没有。
谢之容,在中州军众人心中已等同于以色侍君的佞宠。
这种评价自然一字不减地传到了谢之容耳朵里,谢将军颇不以为然,甚至还饶有趣味地听了几句传闻中他服侍萧岭的细节。
谢之容对于贵胄子弟的态度,可谓软弱。
不足数日,便已传遍了朝廷。
起先有些人还持有观望态度,装模作样了数天,在确定谢之容的确无甚统帅之威后,便都原形毕露。
“谢将军一应事务均不管,仍由先前未被处置的将官处理,每日多在书房看书,偶尔出去看甲士操练。”沈九皋将照夜府卫收集的情况尽数报告给皇帝。
作为皇帝亲卫,他不同与危雪可能还有点私心,禁军守卫皇城,有时还要与各路达官显贵打交道,危雪处事秉承着绝不开罪于人的原则,对于与己无关,且无关紧要的事情在皇帝面前汇报或多或少会有点偏向,而照夜府直接听命于皇帝,作为照夜府使,倘左右逢源,反而会令皇帝警惕,进而失去帝王的信任。
所以他照实回答,没有任何偏向。
萧岭点点头,示意沈九皋继续说。
“起先军中众人对谢将军十分恭敬谨慎,谢将军到的第一日,中州军众皆在,无一缺漏,此后数日,来校场的人越来越少,又像从前一般,要么不出现,要么花钱让人代替自己应付。”
萧岭听到后面那句一笑,“倒也是门生意。”
沈九皋没笑。
这时候跟着笑绝对不明智。
沈九皋颔首,继续道:“臣还得知,近来去淮王府拜会的人比以往多了不少。”
无他,只因为谢之容成了中州军守将。
即便谢之容与淮王的关系不睦,但到底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
谢之容的祖父曾在军前效力,在中州军中亦有旧部,所以就有人猜测,谢之容就算为了稳住这些人也不会同淮王府断绝关系。
故而,先笼络淮王,再徐徐图之。
就算淮王不收,不还有淮王的继室,淮王的儿女们在。
不同与其他府军,中州军几乎没有上战场的可能,真要到了需要中州军抵抗外敌的时候,那大半山河都沦陷了,也无甚必要再负隅反抗了,加之名义上皇帝才是中州军最高统帅,这支府军的待遇比其他府军好上不知多少。
且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对于日后入朝为官也是个锦上添花的事情,所以其中有不少宗亲贵胄之后。
加之朝臣关系盘根错节,联姻联盟,得罪了里面的人,就几乎得罪了朝堂上的大半世家。
谢之容的静默完全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但是不太让人能接受。
萧岭力排众议令谢之容为将,或许一开始指望的是他力行改革,不料竟如此畏缩不前。
对中州军还抱有点期待的朝臣免不得失望。
萧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还有……”
“还有?”萧岭挑眉。
他以为重点都已经说完了。
沈九皋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现在中州军内对谢将军并不尊重,军中多有流言蜚语。”
萧岭不用猜都知道说的什么龌龊东西。
谢之容放任,有谢之容放任的理由。
他不会去打乱谢之容的布局。
但是,瓮既然已经架起来了,他不介意往火中添柴。
“谢将军不以为意,不过有一次,赵二公子问到谢将军面前了。”
萧岭道:“哪个赵二公子?”
这人和赵誉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吗?
就算不是近臣,也是同族。
沈九皋愣了下,以为皇帝在明知故问,但还是立刻回答了,“是赵誉赵大人家的二公子,赵成玉。”
萧岭心道他这个名义上的舅舅治家不够严啊。
这种时候,应该一点错处都不让人抓到才对。
萧岭皱了皱眉,“他问了什么?”
沈九皋道:“赵成玉问谢将军,古来君子,以气节立身,为何将军以顺君得名?”沈九皋打量了一下萧岭的脸色,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其实是沈九皋将用词美化过的版本,赵成玉的原话大概说谢之容凭的是某些床上本事得名的了。
这等口无遮拦,和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
“将军回答,食君之禄,理当如此。”
萧岭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看见沈九皋微妙的脸色,“有何不对吗?”
沈九皋沉默片刻,道:“臣以为,谢将军这个食君之禄的意思是,”他顿了顿,仿佛有点难以开口,在萧岭的眼神催促下,才继续说:“吃软饭。”
萧岭闻言,表情登时万分古怪。
谢之容在说什么鬼话?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沈九皋告退。
萧岭放下书。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萧岭知道。
只不过,需要忍的从不是萧岭。
萧岭偏头,吩咐道:“许玑,命人传朕的口谕给舅舅,朕体谅舅舅一心为国,夙兴夜寐,疏忽家事,特让他休沐一个月,回去好好教育子女,以享天伦。”
赵成玉放肆至此,他不便于和孩子计较,那就只能打他爹的脸了。
萧岭不信,赵成玉敢口出狂言和赵誉没有半点关系。
先前奉诏殿得赵誉之命,在皇帝要亲自处理政事后,将大小事务不加甄别而全部呈给皇帝,想让皇帝认识到赵誉的重要性,并知难而退不提亲政的事情萧岭还没来得及计较,倘若赵氏再得寸进尺,他不介意将这些积攒起来的事一并处置。
“是。”
即可令人去官署传旨。
口谕一出,官署顿时寂静一片。
纵然在朝中一贯以脾气温和著称,赵誉的脸色都变了。
诸同僚看着他手指被捏的发青,面颊似乎都微颤,半晌才哑着嗓子回了句,“臣领旨,谢陛下恩德。”
萧岭的举动明着说是关切,可哪家君王关切臣子让他回家好好教子女的?
萧岭这话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赵誉,你儿子没家教,朕怕你其他孩子也没有,你回去好好教一教,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本就是出身世家的天之骄子,自从入仕以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何尝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在太监宣完旨后,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官署。
有同僚想劝,可又说不出口。
劝什么?赵相您别生气,陛下年纪小说着玩的?
况且赵成玉说的那些混账话都传到京中来了,得意洋洋传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成玉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京中不少人看着笑话呢!
一面是看谢之容软弱无能的笑话,一面是看赵氏家教的笑话,听听,这还是世家子弟嘴里说出来的!莫不是这么多年的读书受教都进了狗肚子里?
还是劝赵相您家孩子也有点家教,但不多?毕竟谁家好儿郎能说出这种龌龊话来啊。
“诸公自行理事。”赵誉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后匆匆离开了。
诸位同僚送了几步,回来之后忍不住感叹,“陛下对谢将军当真厚意。”
有官员反驳,“未必是对谢将军厚意,谢将军是陛下亲自指派的守将,这话辱的何止是谢将军,更是陛下。”他朝南使了个眼色,“将军懦弱,听说宫里很是不满。”
不满吗?
若是当时被萧岭和谢之容联手做戏处置掉的几个近臣还能说话,大约会震声反驳:假的,别被他们两个骗了!
“不过,”一人低声说了句,“若是再不管,以后恐坠家声。”
诸同僚不语,但都以为然。
不过,都被陛下亲自说了去管教好自家子女,还有什么家声可言?
不出一日,这件事必然和赵成玉做的那些破事一样流传京中。
刚出官署,赵誉立刻道;“叫人将二公子带回府!”语气森然,尽是怒意,还没等下人领命,他旋即又道:“别忘了让他同官长告假。”这句话平稳了好些,也无奈了好些,其中的叹息之意谁都听得出。
赵誉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内。
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
他低头,掌心内已留下了数个青紫印记。
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建和宫内。
周遭寂静,落针可闻。
凤祈年为主考,于最上端坐。
一整个上午陛下都没有出现。
原本有些考生还对皇帝非常好奇,指望着萧岭过来时能悄悄看上一眼,但萧岭没有亲自来监考,便作罢了,歇下心来专心答题。
辅考偶尔在考生桌案之间穿梭行走。
凤祈年听到殿外有响动,看过去,目露惊讶之色。
萧岭示意他不必出声。
凤祈年便只是站了起来。
几位辅考得到萧岭示意,都如常继续。
萧岭入殿中。
像其他辅考一般看各位考生的卷子。
几乎坐到了殿外的正是陈爻。
无他,陈公子家世代从商,上数四代,最高的学历居然是陈爻他爹给陈爻买来的功名,时下轻商,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家都看不上陈爻出身,还有一点就是,陈爻考的太差了。
他能考一百九十九不是因为他的文章足够他考到一百九十九,而是考第二百那个考试前吃伤了东西,一连数日都肠胃不适,最后一日是被抬出考场的。
若非如此,陈爻可能是第二百。
陈爻的位置与萧岭很近,所以萧岭便先去看了陈爻的策卷。
在不远处看见那几乎空白一片的卷子,萧岭甚至怀疑,陈爻他没看懂题目的意思。
萧岭走过去看,发现陈爻的卷子其实不是一个字没写,写了两个——抄家。
陈爻字体锋利,这两个字写的龙飞凤舞,凌厉非常。
这道题其实问的是怎么整顿吏治。
萧岭看着这两个字,发现自己好像能理解陈爻的意思。
贪污受贿者抄家是吧?
正合朕意啊。
陈爻针对如何抄家制定了很详细的策略,包括如果该贪官家里没钱就去查其亲友家有没有突然多出大笔钱,是否提前接到了风声将财产转移了,给他透露风声的同僚与他关系那么好,不如一道还了吧。
以及人死了也得还钱,死了还得多罚银钱,根据官职不等罚钱,上缴国库。
不是国家想要你们钱,而是得给你们发丧仪的钱。
不是说不死就不罚钱了,但是死了得多罚。
萧岭拿自己的思路理解就是:没收违法所得并处不定数额罚款。
萧岭看得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陈爻写着写着就发现有个影子一直站自己旁边不走。
陈爻非常无所谓,他长得好看,字也好看,可以随便看。
因为时间不紧,他写完这段之后就停了会,揉了揉自己因为长久不写这么多字而发酸的手腕。
那人居然还没走。
陈爻心中很称赞了一下这位监考的好眼光,于是抬头,想看看这位监考。
要是长相过得去日后也不是不能结交一番……陈爻的思路戛然而止。
酒楼里碰见的美人公子!不对,应该是美人皇帝!
这得多大缘分才能让他俩在皇宫相遇,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陈爻美滋滋地想着。
全然忽略了皇宫是萧岭家,萧岭是皇帝,可以监考的重大问题。
陈爻震了震,却毫无恐惧,然后兴高采烈地略拿起策卷,让皇帝看得更清楚点。
萧岭失笑,拍了拍陈爻的肩膀,示意他放下卷子,好好答题。
陈爻乖乖把策卷放下了,朝皇帝笑的分外开心。
这身衣服不换了。他心说。
旁边分心的考生已然被这俩人的互动惊呆了。
萧岭亦一笑,向前走去。
他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答案标新立异的不多,多数都中规中矩,像陈爻这么狂放的根本没有。
萧岭停在了萧琨玉身边。
他还是第一次看萧琨玉穿男装。
萧琨玉穿女装不违和,穿男装时居然让人看不出一点异样,是一高鼻秀目的俊逸少年,气韵冷漠,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拒人千里。
萧岭看了看他的策卷。
萧岭发现萧琨玉和陈爻思路的异曲同工之处就是行事酷烈,主张以严刑峻法肃风气。
同陈爻那种近乎荒诞的答题方式不同,萧琨玉的行文非常规范,文采斐然。
萧岭理了一下,萧琨玉的意思其实非常直白:你贪污受贿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之前先把族谱备好。
萧岭:“……”
萧琨玉知道有人在看,余光一瞥,意识到衣料有些不对。
他抬头,正好与萧岭对视。
萧岭朝他点点头。
萧琨玉也点点头,继续写。
陆峤在卷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多,内容中等偏上,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非常符合其行事风格。
当然并不是说陆峤不够心狠,真让他为官去整顿官场,得皇帝首肯,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
似乎意识到了身边这个站着没动的人是谁,陆峤的笔顿了下,然后才继续写下去。
萧岭又看那个名字奇怪的第一的策卷。
江三心的行文温和,与前几个人不同的是,他还分析了贪污的缘故,并针对此有了一定应对方式。
这是个沉静的青年人,宛如一江波澜不惊的水。
静水流深。
自始至终,江三心都没有抬头看一看。
廷试不会淘汰人,只为给考生定名次。
萧岭看了一圈,又转身出去了。
凤祈年坐下。
回到御书房的路上萧岭若有所思。
不同与这两处,此刻的相府就显得非常热闹。
以赵誉这样的身份和涵养,自然不会亲自动手打人。
所以是下人打的。
赵成玉全无在营中的八面威风,遭藤条打的鬼哭狼嚎。
赵夫人早逝,赵府没有继夫人,只两个妾室,对于赵夫人留下了二子一女,平日里甚少接触,便是接触了,也不可能由她们去教导。
赵成玟本在官署,不明所以地被父亲派人叫回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回府就看见本该在营中的弟弟被绑着抽。
他大惊失色,赵成玉见到哥哥哭得愈发厉害,一双眼睛已肿得快要睁不开。
赵成玟看见边上不露神色的父亲,想到近日京城有关弟弟的传言,哪里敢再劝,站在父亲身边垂首不言。
赵琏因年岁太小,家中人都怕这个场面会吓到她,求着赵誉让赵琏别过来,赵誉方免。
除了四岁的赵琏,剩下凡已粗些人情人事的孩子俱在正厅中。
赵成玟是长子,能与父亲在一处。
剩下年岁小的弟妹都远远站着,不敢上前。
在赵成玉越来越低的哭喊声中,赵誉同赵成玟淡淡道:“陛下今日允我休沐,来教育子女。”
赵成玟面色一白。
皇帝的言下之意太明显不过了。
他来时已经听说了,但是被自己父亲亲口证实,难免要觉心惊。
与惶恐伴随的还有怒意,赵成玟手指骤地攥紧了,低声道:“陛下此举,未免过于不近人情。”
赵誉似乎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间或有血液飞溅到地上,赵成玟脸色更白了,“父亲,便是陛下的旨意,也不必,不必将小弟打成这样。”
赵誉则道:“陛下从小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
所以无论这个受辱的守将是不是谢之容,萧岭都不会容忍赵成玉。
“谨言慎行。”赵誉提高了声音,“好自为之。”
是对所有人说的。
这是皇帝警告,更是皇帝的敲打。
赵成玉在军中有多少本事赵誉知道,赵成玉干的那点事,往最重了算,充其量把赵成玉自己打死,但威胁不了赵氏。
所以,皇帝不介意拿无足轻重的赵成玉提醒赵誉,安分守己。
因为赵嘉赵太后。
皇家母子相残的惨剧绝不好听,况且其中还隔着个受皇帝宠爱的弟弟萧岫。
倘若萧岭与赵氏决裂,那么萧岫的处境会相当尴尬。
在赵氏没有表露出能威胁皇帝的野心之前,萧岭不会对赵氏赶尽杀绝,甚至,他会保全赵氏如今的尊荣。
赵誉很久没再说话。
家法已然停下。
赵成玉早昏死过去。
赵成玟焦急地看了眼赵誉,见父亲没有反对的意思,赶快命人将弟弟放下来,先抬进里面治伤。
正厅中的人和赵成玉关系稍近些的,都赶紧跑到里面去看赵成玉的伤势。
赵誉转身,朝书房走去了。
即便明白的皇帝打算。
他却很难真正感恩戴德。
赵誉眉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戾气。
他知道赵成玉口无遮拦,但他没想到,赵成玉居然胆子大到去挑衅谢之容。
才使皇帝,提前注意到了赵氏。
赵誉吩咐道:“替二公子告假,让他伤养好之前,都不要回营中了。”
……
御书房。
萧岭转着手中的朱笔。
既然谢之容想让别人以为他懦弱无能,只愿保全自身,那萧岭自然要给火上添柴。
于是,京城的传言立刻就从陛下为谢之容惩治亲舅舅家的表弟,变成了陛下怒斥谢之容。
数日以来,萧岭对于中州军的态度都是不管,全权交给谢之容。
然而或许是赵成玉的话让皇帝觉得丢人,也可能是皇帝太恨铁不成钢,于是今夜,一封书信便从宫中紧急送往军中。
这是谁都看见了的。
这封信的内容不用猜都知道一定不好。
谢之容在接到信的时候脸色发白,有眼尖的注意到他手指微微颤抖,仿佛不是碍于众目睽睽,他已经跌坐到地上了。
送走了来送信的人,谢之容面如死灰地回到了书房。
因为赵成玉这个前车之鉴屁股都要被打烂了,所以军中消停了一会,至少表面上消停了一会。
谢之容回到书房,面色的灰败立刻褪去了。
萧岭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
令所有人都觉得皇帝在催促谢之容赶紧实施措施,然而谢之容面对皇帝的压力,将出于种种考量,仍旧不敢进行改革。
想起两人在宫中默契无间的过往,谢之容手指擦摩着信封,忍不住轻笑。
他拆开信时居然觉得有点紧张,吸了两口气,才将信拿出来。
这封信存在的意义只是让人知道有信,所以萧岭送几张白纸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拿出信,低头一看。
有字。
仔仔细细地看完两张纸后,谢之容惊讶地发现,在信中居然一个字中州军的事都没提。
萧岭不愿意让谢之容觉得自己不够信任他,干脆不对谢之容的一切事务有任何置喙。
不谈中州军的公事,萧岭就从谢之容的衣食关心到了谢之容的起居,不知为何心中一满,唇角翘的弧度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变大了些。
这才几行,萧岭又和谢之容交流了一下廷试的心得体会,把自己看重的几个人同谢之容说了一遍。
这处占了相当大的篇幅,萧岭不谈中州军的公事不代表他不谈其他的公事,说的可谓事无巨细,欣赏之意不加掩饰。
谢之容唇边的笑容浅了。
信中也说了这几个人的长相,当然说长相只是三言两语,萧岭在心中开玩笑说这四人的样貌都不负探花之名,读卷排名时礼部官员恐怕有的头疼。
谢之容的笑容更淡。
他看看前一页,萧岭对他的关心不过四行,对于这四个人的描述居然占据了一页多。
萧岭表达了对他健康的关心,提醒他注意身体。
谢之容还没来得及动容,萧岭又在后面加了句,不知之容以为几人如何?
谢之容轻轻放下信纸。
思索片刻,给皇帝回信。
据在不远处偷看的人说,谢将军一夜未眠,想来定然惶恐非常,所以请罪的书信一大早上就递上去了。
萧岭拆信。
谢之容对这四个人评价有四行,一人一行,言简意赅。
中州军的公事,萧岭不问,不代表谢之容不说,他详尽地同皇帝说了自己的打算。
萧岭失笑。
然后他看见谢之容用了两页多纸对萧岭进行了非常详尽的关心与身体方面的叮嘱。
而后写道:无陛下旨意,臣不敢去信。
末了,道:不知陛下新纳良臣有何卓然之处,请陛下细细讲与臣听,臣定然,好好效仿。
效仿那两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萧岭喃喃,“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请陛下告诉臣,臣一定会好好学的。”
嗯?谢之容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安。
第六十九章
萧岭心道这难道是谢之容觉得自己的地位可能被旁人动摇?
可这些人多会去吏部户部为官, 绝不会染指军权分毫,谢之容不会不明白。
萧岭虽然疑惑,但还是出于安抚手书一封, 这次倒没有公事, 也简短了好些, 除了关心谢之容的衣食起居还在末尾夸之容世间无两, 怀才抱德,不需效仿任何人。
他晃了晃脑袋。
这封信很快被送到了谢之容手上。
谢之容收到信时既欣喜, 又有几分惊讶,待拆开信封,读过心中内容后,原本略有些阴郁的心情立时开怀。
将信收好。
收拾文书的时候谢之容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奇怪——因为他已经唇角含笑地收拾了小半个时辰了, 尤其是萧岭命人送来的两封手书, 他竟翻来覆去地看,看过之后放好, 收拾东西收拾一半又想起来了, 就放下手中文书又看了会。
骤地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谢之容按了按眉心,本要将信放下,思来想去, 又重新读了一遍,才将信放好。
压在眉心的上的手指愈发用力。
我这是, 在做什么?
便埋头继续看文书,待全部看完, 又提笔给萧岭回信, 关乎中州府军的要紧事, 写到最后, 他极其自然地添上了句:臣想见陛下。
待回神,已经写完了。
这张纸已被写满,前面都是正事,只后面一句不是。
若是毁去,还要将前面的重新抄录一份。
谢之容心道。
将前面的重新抄录未免耗费时间,他还有许多陛下交代的事情没有做。
岁不我与,要惜时。
遂,这封信原封不动地送到了萧岭那。
萧岭看后深以为然。
有些事情繁杂,在书信上可能说不明白,的确应该面谈。
或许是因为皇帝催促了太多次,终于在谢之容到军中半个月时,不痛不痒地罚了几个喝酒宣淫的公子哥,于是人心更定。
对此,京中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并没有太大反应。
廷试的名次初定下来后,将名单送到了宫中。
萧岭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江三心为一甲第一,以其答案中透露出来的沉稳细腻,思虑全面,他为魁首,再合适不过。
陆峤一甲第三,如其貌,探花倒也相宜。
萧岭往下看,他表妹二甲第二,这个成绩其实已令读卷官员颇为纠结,给低了,不忍埋没其才,给高了,又觉得见文章如见人,这等酷烈之人为官,于国于民,不一定是件好事,斟酌许久,几个读卷官员商量之下,点为二甲第二,觉得此人实在锋芒毕露,不过倘一朝入仕,性格或许能被磨砺得稳重不少。
萧岭将人名看过,还是看到最后,方见陈爻,三甲最后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如陈爻那个答法,谁也不能说出一句好。
但廷试不淘汰人,只排名次,读卷的官员几乎是捏着鼻子给陈爻放到了三甲最末,若非要糊名,定有官员到陈爻面前,问他一句:写的什么玩意!
真如陈爻写的这么改革官场,岂不是要官不聊生?
君子重义轻利,将银钱挂在嘴边,未免太失体统!
萧岭对着跪坐在面前的凤祈年道:“低了点。”
“名次还未最终定下,”凤祈年道:“陛下是觉得哪位贡士低了些?”
萧岭将文书递过去,手指点了点陈爻的名字。
“朕看过陈爻的策卷,文法尚可,其中所言,朕以为很有可用之处。”
陈爻的策卷凤祈年也看了,因为这份策卷被一读卷官送到了凤祈年面前,想的是能否以亵渎廷试,不尊陛下的罪名,将陈爻的功名革去,朝廷怎能任用这等汲汲营营的小人。
凤祈年看过卷子,虽觉得其行文或许有荒谬之处,但绝不至于革去功名。
况且这是恩科第一场廷试,皇帝对这场廷试的重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若有人被革去功名,一定会引来陛下的注意,只要陛下看过陈爻的卷子,就会清楚,陈爻绝不至于亵渎廷试,不尊陛下。
到那时候,被处置的绝不会是陈爻!
所以,这份在读卷官看来非常不可接受的策卷,平平稳稳地度过了读卷。
时风如此,朝廷中推崇宽和待人,哪怕对于罪臣也是一样,只要不是谋反这等大罪,便是贪污受贿在朝廷官员眼中也不算大事,被发现后,将钱还上也就完了。
更有甚者,连还都不必还,因为这官员能拿出一份相识的账目,说挪用公款,收受贿赂,也都是为了公事,毕竟有时候朝廷给的那些钱的确不够府衙开支。
不管账目是真是假,此事便轻轻揭过了。
所以像陈爻这样说要把钱追回的在读卷官眼中已是丧心病狂,况且连人死了都不放过,此举何其残暴无德!
要不是凤祈年不许,陈爻连三甲最末的名次都保不住。
凤祈年对上萧岭的目光,觉得自己身为礼部尚书很有必要解释一下陈爻的名次会这样低,于是道:“陛下,臣等以为,陈爻的策卷有不通人情之处。”他倒没将自己摘出去。
萧岭道:“不是不可为。”
凤祈年心中一凛。
他发现,萧岭这句话并非随口说开。
遂道:“臣明白。”
除此之外,便无异议。
翌日上午,传胪唱名。
三甲名姓都由皇帝亲自念出。
即便蟾宫折桂,江三心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喜悦,只是唇边含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出他的确有些高兴。
念到二甲第二时,萧琨玉上前谢恩,短暂地萧岭对视了一下,看到表兄眼中的赞许,萧琨玉亦笑,面上寒冰立时烟消云散,看得注意到这一变化的官员大为惊讶。
他以为这人是不会笑的!
半日喧嚣过后,陈爻同陆峤感叹,“我竟也能考到二甲。”
二甲最末。
陆峤颔首,道:“以可悦兄之聪明才智,倒无需惊讶。”
陈爻深觉陆峤言不由衷,但因为高兴,陈爻没有拆穿对方,只感叹道:“今日见陛下,更觉得容色生辉。”
在前面的引路太监一颤,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什么都没听见。
陆峤不愿意被他连累,因言获罪,于是抬腿就走。
陈爻赶紧跟上,在陆峤耳边念念叨叨,“陆兄,我不能抬头看,你说方才陛下有没有多看我两眼?我觉得我在这群歪瓜裂枣里十分鹤立鸡群。”
被归为歪瓜裂枣的陆峤:“……”
“可惜,不能抬头多看,不然就得被斥是殿前失仪,”陈爻叹了口气,“陛下为何要给我功名,我不想要功名。”
陆峤道:“一甲名姓由陛下亲读。”
“所以?”
“所以陛下应该看了一甲次数最多,尤其是第一。”陆峤毫不留情地回答,就在陈爻急着要反驳的时候,他又补充,“还有二甲第二,陛下也看了好几次。”
陈爻无言地顿了顿,半晌,他突然道;“你不是一直规规矩矩地垂头站着吗?你怎么知道陛下在看谁?”
陆峤平静地回答;“离陛下比较近,没有刻意看,但是看见了。”
毕竟,是一甲第三。
陈爻闻言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与这些名列前茅者站的位置,即便陈爻在二甲,没有不幸地落个同进士出身,和他们相比,站得位置只能算是角落。
苦闷之余,陈爻犹不肯死心,道:“但我以为,陛下能看见我。”
“今上圣名烛照。”
言下之意是谁都看得见。
陈可悦已经想和陆峤绝交了。
什么人啊这是!
不过想想明日赐宴琼林,还能再见陛下,陈可悦的心情好了不少。
夜中。
萧琨玉着女装回了公主府。
萧静谨已知名次。
她是萧氏的大长公主,本该对功名一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见到站在烛火下,比先前见到时高挑了些,也更清瘦了些的萧琨玉,还是蓦地感到鼻子发酸。
酸,却喜。
以她的身份,本该这辈子都难以体会到这种感觉。
寒郡主一直对外称病,萧琨玉不居于公主府中,相见不便,因而母子二人也有月余未见。
“高了不少。”萧静谨声音有些哑。
烛光似乎融化了萧琨玉身上的冷意,他朝母亲笑道:“儿不负母亲期待。”
萧静谨偏头,再转过来的时候已如常。
她无需说什么,因为她很清楚,萧琨玉的目的有多明确。
她更清楚,她与自己的孩子,已经没法回头了。
萧静谨没有叮嘱任何有关前路的话,她只是夸了句,“这身官服颜色好看。”
萧琨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官服,疑惑问道:“难道样子不好看?”
“样子也好看,”萧静谨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绣工更精致,不过若是在袖口上以金线绣芍药,想必好看。”
萧琨玉无奈,“哪有在官服尚绣芍药的。”
方才的滞重一扫而空。
不同于新科进士的喜悦,今夜京中有很多人都没睡上好觉。
因为就在放榜这一天,似乎是为了让萧岭的好心情更为锦上添花,先前处事不温不火的谢之容对着混乱之态无改的中州军骤然发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本来想写到惩罚模式出现再发的,想了一下,还是先发一章。
第七十章
其实谢之容的举措算不上为难, 他只是按章办事。
大晋各地府军都有一套明律,然后各地守将因地制宜,再添加或者删改一定的内容, 但有上百条, 是通用的。
比如说, 每日出操、与民秋毫无犯等。
再比如说, 军中不得纵酒,更不能将女子带进军中取乐!
凡此种种, 惩罚皆有定数。
谢之容就是按照这些定数做的。
今日天气非常好,所以谢之容难得出门,在校场上令人点卯。
毫不意外地发现除了半点背景也无,在军中只为了混点军饷的普通甲士外, 那些身上但凡有个一官半职, 诸如百夫长等,都敢堂而皇之地不来。
可他们没等到谢之容像平日里一样, 皱着眉欲言又止, 最后命人散去。
谢之容责令各级官长, 将自己营中的将士找回来——官长不在没关系,你去把人叫回来,你现在就成了官长。
自然应者如云, 原因很简单,官职不同, 每月饷银也不同。
除了那些能被叫来的,还有百余人依仗家世, 旁人不敢去叫, 更叫不来。
谢之容即令照夜府卫前去寻人。
若仍拒不来校场, 那便, 捆来。
有识时务的听到消息心中大惊,虽然不信谢之容真敢把这么多宗室贵胄、皇亲国戚、世家子弟都捆来,但也觉得应该直驱,万一谢之容真敢呢?
有皇帝数次催促,谢之容也不得不做做样子。
所以在到校场之前,大部分人都觉得,谢之容这次如上次一样,不过是做给皇帝看好交代罢了。
至于冥顽不化者更有数十。
待人大部分到了,校场内一片窃窃私语。
因为他们注意到,诸如保宁侯世子、静婉大长公主家的次子、定平伯世子、还有一众世家子弟都没来。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昭平公家的小儿子颜澜,倒不是他身份最尊贵,而是他母亲是老淮王的姐姐,谢之容的亲姑姑。
昭平公夫人中年才得一子,等同于阖府上下只有这一个嫡子,故而,无论是昭平公还其夫人,都对这个小儿子娇万分,惯的无法无天。
况且谢之容为官的原因在他们看来无非是伺候好了皇帝,故而,颜澜对谢之容这个表兄不以为意,还颇有几分不屑。
加之谢之容在军中半月以来毫无建树,行事庸懦,颜澜更不将谢之容放在眼里。
京中,若想推行任何改革,最绕不开的就是这些亲戚。
世家宗室或多或少,都有些沾亲带故。
正当众人等着看谢之容如何收场的时候,忽听一阵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是马蹄的笃笃声,还有……拖行声?!
众人骇然,无不转头去看,却见方才去抓人的照夜府卫已然回来了,有些公子或许跑的太远,照夜府卫是骑着马去捉的。
只见有数十照夜府卫骑马而返,听话的,衣着还算整齐,只是灰头土脸,仪容看起来狼狈了点,是跟着马匹走回来的。
但这种人太少,不过三个而已。
回营本以为能到谢之容面前认错,再不济,认罚也就完了,谁料甫一进来,便见校场上已然整整齐齐地站满了人,除了私自出营还没被抓回来的,竟大都在了。
平日里最要脸面不过的富贵子弟,脸皮稍薄些的已经脖子双颊红得连成一片,往马后面站,不愿意抬头见人。
这还算好的。
众人惊骇的原因不是这几个平日里没马车就不挪地方的公子哥是走回来的,而是有十几匹马后面是拖着人的!
原本精致的锦衣已经被磨得看不出成色,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
这十几个人手被勒马的绳子死死捆住,一端系住了他们的双手,一端就在捆他们回来的照夜府卫上。
照夜府卫这事做的轻车熟路,并且理直气壮。
不告假而出营,本就已经违了军纪,为有罪。
有罪而没有处置,是戴罪之人。
戴罪之身不配往营中骑马,既然不愿意跟着马走,那就只能捆着拖回来了。
其实不用捆着,但是他们觉得,这些人刁滑的很,万一跑了,将军朝他们要人可怎么办?
以防万一,只能苦一苦这群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们了。
离近了众人才听到,除了马蹄声和拉拽声,还有第三种声音。
嘴里被塞住东西发出的呜呜声。
其中,发出声音最响的,不是昭平伯家的小公子颜澜是谁?
见到谢之容,泛着红的眼珠都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来了,声音更响。
为首的照夜府离谢之容二十步之外下马,快步上前,半跪见了礼后才道:“将军,私自出营而不返者二十一人,皆在此。”
谢之容点了点头,询问离他最近的将官,“人可齐了?”
那将官原本是浑不在意的,见到这些被捆着的人才意识到谢之容这次恐怕不是要轻轻揭过,道:“回将军,已齐了。”
谢之容淡淡吩咐道:“来人,松绑。”
立时有人上来给这些身份尊崇的年轻公子们松绑。
绳子刚解开,颜澜就将口中塞着的破布条扯了下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之容的方向,还没等破口大骂出声,便听谢之容问:“你们去哪了?”
颜澜原本的话往下一咽,另一腔恶毒言词脱口而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老子去哪!便是去嫖……”话音未落,身后的照夜府卫就将他一把掼在地上,猝不及防,张着嘴磕到了地上,只觉面颊一阵撕裂般的疼,口中有血有沙,还有几个光滑的硬物。
似是牙。
“是在妓馆找到的人?”谢之容问。
府卫道:“回将军,”他犹豫了下,“不是妓馆,仿佛,仿佛是私娼。”
“有几人?”
“有六人。”并报了其余五人的名字。
那五个人见到颜澜刚艰难地抬起头,就被狠狠地压了下去,却隐隐能见到他划的鲜血淋漓的脸,这时候终于感受到了害怕,除了一人还强撑着怒视谢之容,剩下几人都抖若筛糠。
谢之容道:“按大晋军律,凡点卯不到者,责军棍五,于上司不恭不敬,口出恶言者,责十,凡无公事无告假私自出营者,责十,在营期间□□者,责二十。”
“既已明刑,”谢之容扫过那五人,语气没什么波澜,甚至无有怒意,“便以律处之。”
“唔唔!”想求饶,却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军棍这种东西可不像是家法藤条,只伤皮肉,这东西看起来是男子手腕粗细的寻常光滑木棒,内里却还灌了铅,倘行刑者不徇私,四十棍便足以将人生生打死!
况且是如颜澜这等身娇骨脆的世家子弟。
众人大骇,有几人知道求谢之容无用,投向将官的目光里写满了哀求。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将官咬了咬牙,道:“将军,四十五军棍足以将人打死,若是,颜澜有个三长两短,您……”没说完的话是您如何和淮王府,和昭平公夫人交代。
“若违律受罚,打死无碍,倘是家中独子,朝廷有恩,赐银十两以安抚其家,十两,中州军还供的起,”谢之容的语气骤地转寒,“便是百两千两亦拿得出。”
那将官还想再言,接触到谢之容看向那几人毫无感情的目光时忽地打个寒颤。
这种眼神,和看一个死物一般毫无差别,真如谢之容所说,打死无碍!
这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谢之容这个守将,的确是会杀人的。
而且敢杀人。
这些日子以来,谢之容便是想看看,中州府军军纪不堪到了何种地步,再处置之。
他先前不不动声色,不是因为他怕了,而是他在等。
可他们,大多将这种等待,当成了隐忍,当成了怯懦。
不然何以,何以至今日。
想明白了这点的将官浑身冰冷,一个字都不敢再说,更说不出口。
他怕自己出口就会变成颤抖。
马上行刑的甲士举着军棍过来,见到这种架势,哪里敢再说话,将人按住了,棍棒毫不犹豫地落下。
棍子与皮肉接触,发出的并不是脆响,而是闷闷的响声。
谢之容让人将他们口中的破布都拿出来,既然愿意喊,那就敞开了嗓子喊。
起初,叫骂声和求饶声还是尖利的。
谢之容令将官上前。
后者见到这血肉横飞的场面已是冷汗如雨下,没有谢之容的首肯却不敢擦,顶着满面湿冷过去,“将军。”
冷汗淌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有府卫递来了一本军律。
谢之容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念罢。”竟仿佛,还是一副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样子。
将官颤抖地接过。
湿冷的手指一时翻不开书页,他倏地抬头去看谢之容,发现谢之容没有注意他,却还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是翻不开,手颤的太厉害,没拿住书。
书砰地落在了地上。
明明有风声,有哭喊求饶的声音,有砂砾刮过甲胄的声响,嘈杂喧嚣,他却听的很清楚,书落到地上的声音。
重的,像是人头砸在地面的声响。
书页被烈风吹得哗啦作响。
将官膝盖一软,恐惧如同山一般地压在脊上,他扑通一声跪下。
谢之容看他。
将官觉得谢之容好像皱眉了,也好像没有。
但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他是害怕的,他比任何人都害怕。
他身为将官,本该辅助谢之容处理事务,但是他没有,他亦没有提醒刚刚接手中州军,对事务仿佛一无所知的谢之容该做什么,他作壁上观,甚至在军中的传言愈演愈烈时推波助澜。
他以为谢之容会忍耐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被忍无可忍的皇帝召回京中。
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沙地,哭道:“属下有罪,求将军看在属下这么多年兢兢业的份上,留属下一命……”
谢之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他道:“这般怯懦,也配为将?”
将官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只一遍一遍地磕头求饶。
行刑的场景就在不远处,有几滴温热的血,已经溅到了他脸上。
这样身份显贵者谢之容都一视同仁,况且是他。
有人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他嗡鸣的耳边隐隐听到是谢之容让敢念的人上来念,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大喊了声回将军,属下敢!
于是上来念给众人听。
少年人沙哑的嗓音和越来越弱的哭喊声在他耳边混作一团,将官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除了最为严重的几人,今日凡违纪者,皆按律罚了。
消息在傍晚才传进外面,因为营中的军医不够了,不得不从城中请大夫来看伤。
谢之容并没有隐瞒的打算,他的所作所为,方为人所知。
一个时辰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他就,他就不怕闹出兵变吗!”姐姐姐姐夫一同来了,老淮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已是面无人色。
昭平公夫人哭骂道:“若真能闹出兵变,他还收敛些,他哪里敢打那些人,便是仗着咱们家的孩子性子好可欺,打了也只能吞声咽气,我那大夫说,澜儿被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这是下了死手!”越说越伤心痛恨,连话都说不出了。
自是闹不出兵变。
因为中州军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甲士,中上层才是贵胄世家,像他们无官无职,只想留在军中领饷银,或是自用,或是补贴家里,谁敢如世家子们这般无法无天?
中州军中,明面上最难管的也是这群人。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譬如说今日挨打的就有一个是萧岭表叔家的世子。
这种身份,谁能拿他们如何?
无非是面上威严,内里还要哄着。
季咏思先前就是这么干的,与这些人秋毫无犯,私下里则平辈论交,这么多年也勉强相安无事。
“这么多年,我自问待之容就算不如待亲子,也是亲近子侄,怎么就,怎么就让他对自家弟弟生了这样大的怨气。”昭平公长叹一声,“定然是我们昭平公府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之容怀恨。”
淮王长子忙劝道:“姑父莫要自责,之容的性子我们全家都知道,从小就气量狭窄,父亲教导了好些年也没法扭转一二,怎么会是姑父家的过错?”
在谢之容入官后,他本以为爵位定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结果皇帝直接驳了他爹请易世子的折子,至今都没有下文,叫他怎能不恨?
定是谢之容从中作梗!
免得幸灾乐祸,谢之容行事酷烈,今日刚开了个头得罪大半世家,看他之后凭何在朝堂立足。
昭平公又是一声长叹,推了推妻子,温声劝道:“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昭平公夫人怒道:“孩子被打成了这样,你个为人父的竟无动于衷!”
昭平公看了眼面露尴尬之色淮王,“难道哭就有用了?”如今中州军驻地被守得宛如个铁桶一般,任何人无诏不得入内,他们就算想去看孩子的伤势,也难以去看,“别说在临泽这哭,即便哭到宫里,哭到陛下面前,又能如何?”
皇帝待谢之容的偏心谁人不知。
在谢之容刚入宫时就能为了发作跟了自己数年的内臣,之后更是力排众议让谢之容做了中州守将,他们这样只有爵位,而无实权的勋贵人家,真为了谢之容处罚他们儿子的事情闹到皇帝面前,皇帝会向着谁,连想都不用想!
况且,谢之容也是有理有据。
违抗军规,顶撞官长,打死无碍。
现在他们怒的已经不是打人,而是忧心会不会真打死。
“到陛下面前无用,我就去找太后!太后她老人家最是仁慈不过,不会放任这等行事!”
淮王觉得不妥,正要劝阻,可对上了姐姐肿的已经睁不开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能想到去求太后绝不止他们一家,至少今晚有无数人都准备着明日入宫,到太后面前去诉苦。
若非宫中有宵禁,恐怕今天晚上就要都来了。
……
奉诏殿。
魏嗣与凤祈年都在无言地看文书。
在奉诏殿值夜班,是件很无趣的事情。
因为能晚上送到奉诏殿的,必然是要事中的要事,兹事体大,奉诏殿留守的官员先商量一番,倘是大事,便只能请人去唤醒陛下亲自处理,若不那么重要,则先扣下,留待第二日皇帝处理。
但能碰到这等要事的时候少之又少,况且,他们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
这意味着,国家不稳定。
虽然少,可还需要留有高官值守,幸好如他们这样的品级,也要两个月才能轮到一次。
往日都很无聊,他们不能在奉诏殿闲聊天,便将白日还未做完的工作放到奉诏殿继续做,或者看书。
然而今日,奉诏殿的氛围非常奇妙。
魏嗣和凤祈年两位尚书频频对视,似乎欲言又止。
其余官员要么惊,要么惊喜,惊怒倒是没有的。
他们又不世家出身,况且打的也是自己家孩子,没有同仇敌忾。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以凤祈年笑出了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凤尚书以己度人,“魏尚书此刻一定将方才风闻引为快事。”
魏嗣以为然,但摇头,茫然地询问道:“什么事?”
此刻刑部最大的案子之一就是季咏思案,还有其牵涉众多的官员宗室。
在魏嗣看来,中州军已是棵快被蛀空的树,再不用重典,便将无可救药。
他甚至还觉得打军棍太轻了,那些人中,有好些可直接送到刑部来,一番大刑轮流伺候过后,再秋决问斩。
凤祈年轻咳一声,“魏尚书。”
都是数年同僚了,有什么可装模作样的。
魏嗣这才笑了起来。
凤祈年低声道:“以魏尚书之间,宫中将如何?”
魏嗣道:“我以为,可能是拍手称快。”
凤祈年没忍住,又笑。
非是刑部尚书,凤祈年于律法并不精通,也没有魏嗣对违法乱纪者的那般恼恨,但既入朝为官……他越过魏嗣的肩膀,看到了其身后半开的窗子,月明星稀,可见精致的飞檐一角,见微知著,可以想象皇宫该是多么精美巍峨。
谁人一开始,只是为了荫子封妻呢?
真正乱纪者是这些世家子弟,在军中依仗家世横行无忌,无法容忍的不止他们,更是其他毫无背景的军士。
不患寡,而患不均。
此举,叫人拍手称快。
笑过之后,魏嗣低声道:“这些人里,不少都与王族有姻亲,若是陛下……”
凤祈年拍了拍魏嗣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这个。
以咱们陛下六亲不认的性格,这种小事不足为虑。
他想的是日后。
对于军中改革而言,这才只是第一步。
亦是最简单的一步。
之后谢之容会触动越来越多人的利益。
古来观之,主导变革者,大多死无全尸。
凤祈年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
萧岭正在看谢之容给他写的信。
谢之容在心中相当歉然,因为他知晓自己的举动将也会给陛下带来压力。
萧岭则回,凡变革者,如逆水行舟。
有阻碍和压力才是正常的,如果一帆风顺,萧岭反而要反思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了。
谢之容如常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还抱怨了句陛下来信太少,这倒让萧岭很觉诧异。
真的有人喜欢被领导监督工作吗?
还是说谢之容是在抱怨自己对他关心不够?
萧岭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半个月以来,两个人的交往只限于书信往来,而且说的多是公事,信中那些关心,多像为了缓和公事的客套话。
好像,的确不太关心。
萧岭思索片刻,道:“派人去告诉太医令,朕要开些药。”
“是。”
陛下还是担忧着伤者身体的。
宫中的药,的确比外面的好。
“开一副强身健体的药,若是有舒缓疲劳的敷药也要一并送去,”萧岭道:“之容事务繁忙,这些都用得到。”
许玑哽了下。
“是。”
萧岭做完这些事,心满意足地躺下休息。
明烛渐次暗了下去。
萧岭阖上眼。
因为听到了这些消息,他心情非常不错。
这种好心情在听到一硬邦邦的机械音时戛然而止。
“晚上好,陛下。”系统笑呵呵地和萧岭打招呼。
萧岭能听出语气的原因是系统说完话之后哈哈地笑了两声。
萧岭:“……晚上好。”
要是这个玩意不出现的话,他这个晚上会过的更好。
“你出现的有些频繁。”萧岭道。
系统则回答,“陛下,从您自己身上找原因。”
萧岭无言以对。
系统能感受到他情绪的紧绷,“您很不愿意见到谢含章?他和您现在重臣、宠臣,可是同一个人。”
是一个人,萧岭清楚。
然而,或许是谢之容与萧岭到底还隔着一层名为君臣的束缚,他并不令萧岭觉得十分危险,然而谢含章不同,谢含章肆无忌惮,萧岭在面对他时,不得不提起全部的警惕,谨慎行事,以保全自身。
谢含章的存在让萧岭充分意识到谢之容本人若是毫无约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所以偶尔萧岭也在想,谢之容此刻表现出的温和,到底是人性格的复杂性,还是,一种令人毫不怀疑的伪装?
尤其是,谢之容对他是君臣之情,朋友之谊,谢含章就……不太好说,也让萧岭在面对他时,增加了好些不可预料的变数。
萧岭有气无力道:“别多话。”
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无可避免的命运,系统就不必再往他这块砧板上的肉上撒盐了。
系统道:“好的。”
“这是是多久?”
“八小时。”
如果不是因为不能动,萧岭一定会蹭地从床上弹起来。
系统无辜道:“您睡的太早了。”
萧岭据理力争,“我没睡,我只是躺下了。”
然而下一刻,他眼前就黑了下去。
萧岭在心中骂了两句。
他眼前还是黑的,但已经感受到了烛光的存在。
他不想睁眼,不想面对现实。
倒不是说萧岭放弃了逃跑,找个安全的地方度过这段时间的打算,而是这张床上是有人的!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人身上传来的温度。
是青年人特有的炙热。
萧岭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呼吸都平稳一些。
他身后的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非常好听,落入萧岭耳中,却只有让他发颤这一个效果。
一只手臂锢住了萧岭的腰。
萧岭浑身都僵住了。
这只手臂极有力,亲昵地环住了他的腰后,只略微用力,便将萧岭带了过去。
谢之容的鼻尖蹭到了萧岭耳边的长发,他的心情非常好,比刚才的萧岭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总能在臣寻您寻得一筹莫展的时候出现。”
吐息透过发丝落在耳垂上。
萧岭人都麻了,心道我也不想出现。
“忽地出现,然后又悄然消失,”消失二字被加重,昭然话语的主人对萧岭的消失有多不满,“莫非,您当真是什么精怪?”
萧岭无言。
狐狸精这个雅号,还是给他身后这个绝色美人合适一点。
下一刻,所有的思路都被骤地打断。
轻柔而湿润的吻落在了耳垂上,谢之容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入萧岭耳中,“臣很想您。”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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