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萧岭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定然有些一言难尽。
谢之容垂首, 声音愈发低柔了,“陛下陪臣回去,好吗?”
萧岭张了张嘴, 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吐出来一个不字, 然而对着谢之容沉静的面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况且早走也好, 他并无和赵太后等人再谈下去的打算,就闷闷地嗯了一声。
于是他看见谢之容在他面前轻轻一笑, 道:“是。”
像是,一株花树。
眉眼灼灼。
萧岭愣了一下,听到谢之容仿佛在和赵太后说什么,他听得清, 但实在懒得去分辨内容, 便半靠着,手中还持酒杯, 一眼不眨地看着已站起的谢之容。
颀长玉立, 冰絜渊清。
谢之容仿佛没说他醉了, 只说陛下日理万机,仍有政务要处理。
赵嘉太后今天已然看腻了萧岭的脸,恨不得萧岭再不来长信宫才好, 遂只照例阴阳怪气两句,便再无二话。
谢之容想伸手去扶萧岭, 后者却不愿意,非要证明自己根本没醉。
奈何头晕眼花, 谢之容递到他眼前的手在萧岭看来, 不是一只, 而是一双, 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萧岭伸手,想要推开谢之容的手,却扑了个空。
他隐隐约约听到谢之容仿佛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
萧岭心说,朕真的没醉。
他也不知道暴君的酒量怎么会差成这样,但是他本身的酒量并不差!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醉,就定了定神,看准谢之容向他伸手的方向,一把攥住了谢之容的手。
皇帝掌心滚烫,少有的比谢之容体温还高。
谢之容愣了下。
隔着层层水雾,萧岭看不清谢之容投向他的眼神。
他攥住了谢之容的手,低声道:“之容,朕真没喝醉。”像是怕被别人听去了似的。
“……是,臣知道了。”谢之容的回答还是那般恭顺。
被他攥住的手骨节分明,攥住了有些硌人,掌心与指腹都有薄茧。
这是一只与柔软毫无关系的手。
萧岭忍不住拿指尖蹭了蹭,不出意料地感受到了谢之容想要往回抽手。
萧岭茫然地抬头看向谢之容,像是不明白谢之容为何要把手拿走,他点了点头,示意谢之容扶他起来。
而后便觉得身上骤地一轻,即从座位上起来。
他脚下绵软,靠着身边的谢之容可能会更好,然而萧岭不想,硬是要自己走出去。
幸而走的还算平稳,没有踉跄。
在场众人谁也不如谢之容离萧岭那般近,根本不知皇帝已然喝醉,只当是皇帝逗弄谢之容,二人之间不足为外人置喙的亲密罢了,哪里敢言,纷纷起身去送皇帝。
其中自包括萧岫。
小王爷甫一接触到萧岭清透的眸光便知怎么回事了。
他哥要是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会露出如此不设防的表情!
“兄长。”萧岫低声唤道。
萧岭抬眼看他,“阿岫,可有事?”
话倒是说的清楚,只是比平时更软,语调却拖得有点长,似乎懒散得连收回尾音都要拖延。
面颊似乎也红了些。
萧岫对上萧岭视线时不知为何忽地偏头,不与萧岭对视,张口欲言,却闭上了嘴,嘴唇抿做一线,欲言又止。
萧岭不解。
这小孩怎么说话突然吞吞吐吐了?
坐在萧岭身侧的谢之容极自然地接过了许玑送来的披风,为皇帝披上。
萧岭低头,正好看见那双玉色的手在自己披风系带中穿梭。
萧岭见过这双手压在佩剑上的样子。
原来,也会系披风的吗?
他忽然想到。
又觉自己可笑,谢之容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怎么就不会系披风了。
正要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忽听萧岫唤了一声,“兄长。”
萧岭转过去,“阿岫?”
萧岭不醉时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醉了之后一切想法反而清晰可见。
茫然,不解。
像是在无声催促萧岫。
少年低头,第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地直视着皇帝的脸说话,他只是道:“陛下今日累了,回去早些休息,国事要紧,陛下龙体更逾万金,臣愚顽无能,不能为上分忧,只请陛下,万勿操劳,保重身体为上。”
称呼更比平时客气。
萧岫哪次见到萧岭不是皇兄兄长哥乱叫一气,陛下这个称呼,倒少从他嘴里说出来。
好像,在躲避什么似的。
徒劳地自己和萧岭划好界限。
如果放在平日,萧岭一定感受得到萧岫此刻表现出的欲亲近却回避的别扭,但这时候有点难看清楚,萧岭借着高度优势伸手揉了两把萧岫头发,“朕知道了。”
萧岫下意识想躲,余光瞥到谢之容的脸,立刻站住不动,任由萧岭摸,笑道:“若是身边人伺候不得力,兄长也可唤臣去,今日,不是还说要让臣练练如何将腰带系好吗?”
什么腰带?
谢之容周身陡地阴寒一瞬,但他面色无改,平静地接口道:“服侍陛下本是臣等之责,不劳王爷挂怀。”他靠近萧岭,轻声说:“臣还有事要秉明陛下,陛下还要在长信宫,留这样久吗?”
以谢之容的性子,要说的必然是正事,萧岭正好也有话要问,便点头,“好。”拿开手。
就吩咐回宫。
萧岫恭恭敬敬地站在宫门口,直到辇车消失在视线里。
“王爷。”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插-入他的耳朵。
萧岫转身,呼他的正是那位杳表妹。
换了一件衣裳,仍是怯生生的模样。
“娘娘说要去园中逛逛,散散酒气,请您陪着一同去。”赵杳杳道。
萧岫皱眉,“那姑姑和寒表姐呢?”
来往长信宫的人他并不在意,只是和荣大长公主毕竟身份特殊,是萧岫与萧岭唯一的亲姑姑,何况这么多年来,萧静谨与萧岫关系并不差,难免要在意赵嘉走了,还要带他一道走,会不会使大长公主难堪。
赵杳杳小声道:“娘娘说了,宫中原本就是大长公主的家,在自己家里,将大长公主当客人对待,反而显得拘束生分了,便让,便让大长公主与郡主自便。”
萧岫深吸了一口气,“姑姑怎么说?”
“大长公主说娘娘的话很是,请娘娘不必为了她们母女二人扰了兴致。”
萧岫本想编个理由让赵杳杳带回去,忽见这女孩眼角眉梢都含着恐惧,隐有几分希冀,却不敢表露出来。
以赵嘉的脾气,若是他不去,遭罪的便是来请他的赵杳杳了。
赵嘉也是算好了这一点,才让赵杳杳来请他。
萧岫站在门口,哼笑一声,转头进去了。
赵杳杳赶紧跟上他,悄声说:“娘娘在侧殿上妆。”
萧岫先去了正殿,一见萧静谨,立时面带歉然,道:“母后不胜酒力姑姑也是知晓的,姑姑刚回京城,舟车劳顿,我便不留姑姑在宫中了,公主府中倘何物有缺,请姑姑一定命人转告宫中。”
萧静谨早对赵嘉这个嫂子的性格习以为常了,她要是真是气性大的人,没出阁前恐怕就要被赵嘉气死了,起身笑道:“阿岫多礼了,娘娘方才也说了,宫中是静谨的家,哪里要向对待客人一般,若真如此,反而是我们一家人生疏了。”
萧岫不在乎萧静谨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事实上,便是假意能把话说得周全,萧岫已然心满意足,陪着萧静谨和崔寒出正殿,目送二人上了宫车,才再进去。
宫车内,崔寒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确认车内隔音良好,才道:“阿岫虽是舅母所出,性格却与舅母大不相同。”
萧静谨淡淡道:“你没见到你小舅母,更与当今不同。”
萧静谨口中的小舅母就是沈贵妃。
“我从前听说,似是与小舅母一模一样。”
“今日得见呢?”
崔寒道:“与流言大相径庭,可见浮言不可全信。”
萧静谨笑道:“却未必不可不信。当今先前行事与而今迥异,据说便有他身边那位谢公子的缘故,不过,真真假假,谁可得知?”
崔寒低头,“我先前还以为陛下宠幸谢世子是为容色,是儿狭隘。”
萧静谨拍了拍崔寒放在膝头的手。
少女十指削刻,骨节凸出,亦佩珠饰染蔻丹,然反而显得这双手愈加肃然,皮肤太白了,阴影中,居然很是森然。
“陛下与浮言中不同,或可解你我眼前困境。”萧静谨道。
“若不可信呢?”
萧静谨目光在崔寒冷傲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忽地起了促狭心思,“倘陛下无有作为,贪花好色,亦有解法,疏素嫁于皇帝,做了皇后,亦能保全富贵。”
崔寒神情平淡,半点羞赧也无,道:“倘令儿入宫,舅母那无妨,阿岫性子亦好相处,谢世子却未必容得下儿。”偏头,看向萧静谨,面无表情地和母亲开玩笑,“请母亲准备嫁妆时,别忘了给儿带上棺椁。”
萧静谨笑,只不知道是被逗笑的,还是被气笑的。
美目轻眯,“若陛下不可仰赖,”
便,要看看谢之容是不是皇帝身后的下棋之人。
萧静谨忍耐了太多年,她不打算再忍下去。
腕上的镯子与崔寒的相撞,发出泠然动人的响声。
“疏素啊。”她叹道,而后忽又开怀了,“晚上咱们便去看看你的郡主府邸。”
崔寒无言,点了点头。
长信宫中,萧岫踏入侧殿。
赵嘉正在画眉。
她信不过任何一个干净人,总嫌她们粗手笨脚,化不好这样精致美丽的妆容。
她在铜镜中看见了萧岫,道:“萧静谨和崔寒已走了?”
“是。”萧岫回答。
侧殿一时静寂。
赵嘉平静地问:“怎么不说话?方才不是很能言巧辩吗?”
萧岫斜靠门边,回答:“儿臣不知母后想听什么,恐贸然开口引母后不悦,故先请母后赐教,想听儿臣说什么?”
拿着眉黛的手一顿,赵嘉眼中的怒意已快压抑不住,寒声道:“不妨,说说你的皇帝兄长?”
萧岫不假思索,“哥哥很好。”
赵嘉冷嗤,“哥哥?你视萧岭为兄长,不知你之真心,萧岭可否回以十中之一?”
萧岫道:“儿臣本是陛下臣子,陛下所予种种,儿臣甘之如饴,不敢有半点贪念。”
拿着眉黛的手愈发重,长甲几乎要刺入其中,赵嘉终于转过头。
萧岫却一笑,姿态散漫而风流。
少年人风中,长发被吹得散起,“母后勿要动怒。儿臣说过什么,儿臣记得,您与舅舅的教诲,儿臣更不敢忘。”一点眉心,他笑容好不天真,“连母后这般了解儿臣都觉儿臣所说一切俱出于真心,那么,想瞒过兄长,想来也不会是难事。”
赵嘉一愣。
萧岫往后一靠,实实地倚在门边,半阖上眼睛,笑着重复道:“不是难事。”
不是难事。
对吧,皇兄。
……
“你想与朕说什么?”萧岭问。
谢之容没有立刻回答。
萧岭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软,但是萧岭无知无觉。
萧岭以为谢之容没有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道:“之容,你想与朕说什么?”
还是无声。
喝醉之后耐性远不如清醒时,即便萧岭认为自己在理智上是清醒的,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谢之容,道:“之容?”
谢之容听萧岭语气轻软地叫了他数遍之容,在皇帝已经濒临恼怒的边缘,才慢悠悠地接口道:“臣想同陛下说,崔郡主的身份。”
萧岭点点头,觉得很有用,又有点茫然,“你怎么知道寒表妹是郡主?”
萧静谨嫁给崔平之这件事难道是什么秘密吗?
谢之容比萧岭还疑惑。
然后萧岭反应过来,以谢之容对于百官的了解,知道萧静谨嫁给谁了也意外,嗯了一声,“寒表妹当真不是个女孩?”
谢之容道:“不是。”
崔寒已经十六岁了,几岁的时候,十几岁的时候都能瞒住,好看的孩子在年岁小的时候往往雌雄莫辩,无论是男孩打扮成女孩,还是女孩打扮成男孩,都观之精致,毫不违和,但之后呢?
待崔寒二十岁的时候呢?再大些的时候呢?
成年男子的轮廓终究会取代少年时期的精致,那时候,便无法再掩藏了。
萧岭并不好奇谢之容是怎么看出来的,谢之容观察细致入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让他在意的是,崔寒为什么要扮成女孩?受恩王是否知晓?萧静谨的态度若何?
一连串的问题涌到嘴边,萧岭虽然很想一口气全问出来,奈何脑子实在晕,哪怕和谢之容商量交谈,恐怕酒醒了之后也什么都不记得。
他阖上眼,闭目养神。
忽听谢之容道:“方才留王爷说的,臣有些不解。”
萧岫刚才说什么了?
好像没说什么值得谢之容特意问出口的话,难道萧岫趁着自己不在,和谢之容阴阳怪气去了?
萧岭嗯一声,示意谢之容继续往下说。
萧岭喝醉了,感官不再像清醒时那般敏锐,因而,谢之容的视线,近乎于肆无忌惮地落到萧岭身上。
从上,一路下滑,看到腰间。
皇帝一截窄腰,被腰带束着,更显线条劲瘦好看。
玉佩系得并不如从前那么细致,显然,非是出自许玑之手。
谢之容出身淮王府,因为老淮王与淮王妃关系不睦的缘故,谢之容并无其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庶出的兄弟倒有好些,谢之容与之关系皆淡漠,有等于无。
倒不是说谢之容同这些异母的兄弟们不亲近,他连淮王都不亲近。
后淮王妃病逝,远在万里之外的淮南侯忍无可忍,不顾淮王和皇帝上书反对,直接将谢之容接到了淮南侯府。
谢之容与外祖家的兄弟很是融洽,但并没有亲近到,会为自己兄弟系带系玉的程度。
萧岫开口时,理直气壮到谢之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从未体验过什么正常兄弟感情,才觉奇怪。
但无论怎么想,都不正常。
谢之容眉头不自知地皱起。
他很难想象萧岫这么做到底出于何种目的,总不会是,兄友弟恭。
“方才留王爷与陛下说起腰带的事情,”谢之容明知故问,“原来陛下今日的衣带,是淮王爷亲手系上去的。”
萧岭晃了晃脑子,他微妙地感觉到谢之容这话很有几分意味深长,但是酒精麻痹了精神,他笑道:“阿岫怎知道如何系衣带,他嫌许玑玉佩系得不好,便要帮朕系。”
带了笑意的语调愈发慵懒,含糊沙哑的气音像是小勾子一般,划在谢之容的还未完全消解的理智上。
“原来如此,”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看来陛下是很满意的。”
“哄孩子高兴而已。”萧岭闭着眼,因而看不清谢之容的神情,喝醉了之后难免没有清醒时谨慎,戏谑道:“怎么今日问起了这样无关痛痒的事,之容莫非也想为朕系玉系带不成?”
这话轻佻。
谢之容闻言黯色眸光翻涌几不加掩饰。
侍奉君王起居是奴仆妃妾之责,却非臣子使命。
萧岫那种一时兴起的自不算在内。
谢之容于萧岭而言,是臣,却非是侍君,非是奴仆。
这种亲密的行止,于臣子来说,未免狎昵,有失尊重,不是宠信的表现,反是侮辱。
然而,谢之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亲手为萧岭系上衣带的场面。
为何要系上衣带?
因为,解开了。
那么,什么时候会解开呢?
萧岭的玩笑中掩藏着无数暧昧的暗示,可帝王不设防,不在意,随意地说出口。
萧岭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
谢之容意识到,萧岭不仅在他面前如此,在稍微亲近些的旁人面前也是如此。
太让人有机可乘。
谢之容的无声让萧岭以为这是他在表达不满,有些懊恼自己失了分寸,睁开眼,却见谢之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见他睁眼,虽意外,却并没有移开视线。
两厢对视,萧岭只觉得酒气氤氲蒸腾,熏得身上愈发滚烫,形容有简直狼狈。
哪怕萧岭再清醒一点点,都会意识到,此刻谢之容看他的目光,和程序中的那个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酒后玩笑之语,请之容……”
“好。”这是谢之容的回答。
萧岭怔然,“什么?”
谢之容极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陛下方才不是问臣是否愿意为陛下系玉系带吗?臣愿意。”
萧岭的愕然尽数落入谢之容的眼中。
萧岭想,谢之容是气疯了吗?
不然,何以说出这种话?
谢之容目光向下,从萧岭的眼睛看到萧岭泛红的唇瓣,柔声道:“臣愿意,只是倘若陛下反悔了,当如何?”
你愿意,许玑未必愿意。萧岭脑子里忽地蹦跶出这句话。
而后重重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这个想法晃出去,刚一动,就觉头疼,轻嘶一声。
下一刻,就被扶住了双颊,以一个并不难受的姿势被固定住。
谢之容问这话时非常非常温和,然而温和之下,却隐藏着逼人意味,“若是陛下反悔了,当如何?”
谢之容掌心的温度顺着皮肤相接出不断地传过来。
萧岭迟缓地眨了下眼睛,“朕不会反悔,帝王一诺千金,若是反悔,也只会是……朕喝多了,忘记了。”
谢之容这次却没有善解人意,他继续道:“倘陛下忘了呢?”
萧岭朝谢之容笑,他觉得谢之容这个问题委实不够聪明,皇帝轻轻一转脸,就偏离了谢之容的掌心,“若是朕忘了,之容告诉朕,让朕记起来不就好了?”
为什么要执着于如此无足轻重的小事?
忘了,告诉他就好。
谢之容拿开手,颔首道:“能得陛下首肯,臣便无有疑虑了。”
萧岭再次闭上眼睛,笑着道:“之容,你喝醉了?”
不然怎么这样反常?
奇怪的是,谢之容不仅没有反驳,反而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好听,与萧岭离得又太近,传到耳朵里,带起一阵使人麻痒的震颤。
“臣的确喝醉了。”
萧岭尽量冷静评价,“之容的酒量尚不如朕。”
他记得原书中谢之容是滴酒不沾的,刚才喝了那么点就醉了,仿佛也不奇怪。
谢之容只笑,并不说话。
待回未央宫,还是谢之容先下来,而后朝萧岭伸出手。
萧岭想起刚才在长信宫的笑话,就将手递过去,却并不是握谢之容,而是等着谢之容来握他。
谢之容唇角笑意愈发璀然了,回握住萧岭。
谢之容不在正殿停留,直接将萧岭扶到了内室。
萧岭坐下,低声询问道:“不去书房吗?”
他还有些事情没做。
谢之容摇头,道:“先前留王爷说,让陛下好好休息。”
萧岭闻言,很是意外,笑道:“之容什么时候在意阿岫说什么了?”
谢之容道:“臣不在意,”他伏下身,极自然地解开了萧岭腰间的玉佩,放到旁边,“臣只是以为,陛下在意。”
或许真是喝醉了,这个画面萧岭居然没有觉得不对。
腰带亦解得轻易。
谢之容将解下的衣带交叠好,同玉佩放到了一处。
再是外衣。
脱下的衣料上一层淡淡酒味。
衣服脱下,热水业已送来。
谢之容以热水浸透擦巾,而后拧干。
许玑站在旁边,犹豫了一会,没有马上退下。
擦巾接触到面颊上。
谢之容半跪在床边,道:“陛下。”他示意萧岭仰起头。
可能是气氛太闲适,萧岭干脆直接往后一倒,他扬起下巴,脖颈线条绷起,脆弱而美丽。
手上动作停了停,而后继续擦了下去。
萧岭躺在床上,余光能瞥到站在一旁的许玑,瞳孔一缩。
他伸手,按住了那块擦巾,亦按住了谢之容微湿润的手背。
“许玑?”萧岭喃喃。
谢之容垂首,美丽逼人的面容毫无征兆地凑近,在萧岭眼中放大,他道:“陛下。”
好像是为了让萧岭看清。
萧岭呼吸一滞,“之容。”
他不是没有看清是谢之容,然而,总觉得谢之容会服侍他这种场景,只能出现在梦中,或者他喝醉的幻想里。
居然是真的吗?
“原来您方才一直以为臣是许公公。”谢之容起身,擦巾从精细地擦过面颊,动作轻柔。
习以为常了,难怪如此配合驯顺。
萧岭即便脑子混浆浆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遂对许玑点点头,道:“下去吧。”
想伸手,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谢之容却已经移开手。
萧岭手指勾住的,是擦巾。
谢之容道:“陛下。”
萧岭松开手,那只手又啪地一下砸回到脸边。
擦巾在水中洗过一遍,又被谢之容拿来。
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
谢之容好像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喝醉的人难免失去判断力,于是萧岭恍惚间觉得谢之容的脾气当真很好。
与擦巾一起擦过面颊的还有手指。
有些粗糙的指面,触感微痒。
擦巾一路向下,擦过下颌,最终停留在喉结上。
萧岭应该感觉到威胁的。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这具身体的酒量,并且以为,这种醉,不会影响到精神。
然而事实上是,他现在有点神智,但是不多。
麻痹精神,足以忽视恐惧。
喉结上下滚动。
谢之容仿佛有点奇怪似的,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岭,他在等待萧岭反抗,可是萧岭没有。
就以一个相当乖顺的姿态望着他。
这个场景,与梦中的很相似。
谢之容喜欢萧岭身上每一处骨节,更偏爱脖颈,因为线条实在过于美丽。
并且,只需要施加一点力道,就能摧毁这种美丽。
将萧岭的脖颈环在手指中,仿佛既能轻易地拥有他,又能信手杀了他。
多让人满足。
萧岭道:“为什么?”
吐字不大清晰。
谢之容问:“什么为什么?”
萧岭困惑地眨了几下眼睛,而后才缓慢又不解地发问:“为什么,不继续了?”
或许让萧岭引以为豪的除了脑子,就是酒品。
他在现代的时候酒量很好,几乎从没喝醉过,喝醉了人也安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处,不说话,也不动,尽量不让旁人看出自己喝醉了。
在这时候,也一样。
醉后的萧岭身上有一种单纯的迟钝。
他能理解一些简单的行为,稍微复杂点可能理解,也可能不理解。
谢之容在他喉结上停顿,就不在萧岭的理解范围之内。
水汽侵蚀着皮肤,热,而且湿。
谢之容拿开擦巾。
没有了隔阂的手指与喉结相贴,“陛下要继续?”他问。
谢之容的嗓音似乎比方才沙哑。
萧岭在怀疑自己是否强人所难,于是将主动权全权交给谢之容,“那你要吗?”
谢之容能感受到自己面颊在发烫。
不是羞怯,而是源于某种说不清原因的兴奋。
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可欲望又柔声蛊惑——为什么不行?
因为乘人之危吗?
谢之容不知道自己居然是正人君子。
他从来都不是。
萧岭目光近乎于没有焦距地往上看。
他看什么都看不清,脑子晕的厉害,听到谢之容说话只能不假思索地回应。
谢之容就半跪在他身边,近在咫尺。
萧岭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之容。”萧岭唤他,声音已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有意示好,于是这声音便是低柔的,是渴求的。
喉间的力道似乎加重了。
但是马上,就受惊一般地放开。
受惊的不是萧岭,而是谢之容。
他将擦巾置入水中,手指亦然。
萧岭偏头,尽量让自己看清谢之容的身影,“之容?”
擦巾的重新接触到了萧岭的皮肤,这次是手指。
谢之容擦的很细,细到萧岭觉得,自己的手好像接触过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才能让谢之容擦的这般精细。
萧岭阖上眼。
“臣在。”谢之容回道。
萧岭道:“朕有话问你。”
“陛下请讲,臣一定言无不尽。”
虽然这个时候,谢之容和萧岭说得再多,萧岭也一个字都不会记住。
萧岭慢慢道:“朕记得应独字防心,”他好像在回忆,擦巾柔软地掠过指缝,他的指尖搭在谢之容的手掌上,自然而妥帖,好像这种事情谢之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因为谢之容太自然,萧岭也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劲,“顾勋字擢擢,嗯……”头疼得低呻一声,眉头皱起。
“还有呢?”谢之容的声音很沉。
萧岭想了想,道:“还有你。”
谢之容在那一刻有须臾间怀疑,萧岭并没有喝醉。
“嗯。”谢之容应答。
萧岭很迷惑,迷惑为什么书中大部分人的字都介绍过却没有男主,偏偏这事还差点让他连命都没了,他睁开眼睛,看向谢之容,“之容,你的字是什么?”
擦巾蹭过手腕。
留下一点湿热的水痕。
“之容?”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更新规律是每天零点固定一更,如果不忙和没有突发情况的话会有加更,加更时间不定。
第四十二章
不等谢之容发问, 萧岭已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朕很好奇,朕没问过, 之容却也从未提过。”
“陛下很想知道?”谢之容柔声问道。
萧岭缓缓点了下头。
喝醉了之后让他忘记自己说过的, 若是问谢之容什么, 一定不要表现得过于想知道。
因为谢之容一定趁火打劫。
“很想知道。”萧岭坦诚地回答。
谢之容却没有说话, 反而拿起擦巾起身,远离了皇帝。
萧岭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之容的背影。
手腕上湿热的水痕渐渐干了, “之容为何不回答朕?”
热水浸泡着谢之容手腕处的皮肤,“臣在想,说了之后,于臣而言有什么好处。”
明明顶着张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神仙脸蛋, 偏偏说出这等锱铢必较的市侩之言。
萧岭睁大了眼睛, 第一次知道有人比他还不愿意吃亏。
谢之容将擦巾置入水中,偏头朝萧岭笑道:“陛下还没说, 能给臣什么?”
萧岭望着谢之容的脸, 涩然地喘了口气, 他不是全然没意识到自己不清醒,也能感受到自己脑子转得很慢,思路相当迟钝, 但这并不意味着萧岭变成了个傻子。
对于谢之容这样的人,一定不要轻易许诺什么。
若是许诺了, 就一定要做到。
莫要食言。
以萧岭从小说中吸取的经验总结就是,千万不要令谢之容失望。
萧岭不确定自己到最后和谢之容结果如何, 所以,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许诺, 别让谢之容对他还有任何期望。
没有期望, 就永远不会失望。
即便在这个时候,萧岭还是没忘记自己秉承着的,对于谢之容而言或许近乎冷酷的行事准则,干脆借着酒意耍赖,“之容方才不是说了言无不尽吗?”
谢之容擦干净自己手上的水珠,转身走向萧岭。
一道阴影轻缓地,笼罩住了萧岭。
谢之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半张脸被半垂的床帐挡住,看不大清神情。
萧岭用力眨了眨眼睛。
并没有看得更清晰,只是一滴泪滚落,顺着他被酒气晕染得妖异的眼角滑下。
寂静的内室中,萧岭仿佛听到谢之容骤然粗重几分的呼吸。
“臣并没有说,知无不言。”谢之容回答。
他的声音不复先前那般凛冽清明,却透着说不出的喑哑。
萧岭伸出手,想去拽谢之容近在咫尺的衣角,却看错了方向,拽了个空……下一刻,便不是空的了。
他抓住了谢之容垂下的手。
在他滚烫掌心的衬托下,谢之容的手腕皮肤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像是一块柔软的冷玉。
他便握着,向前一拽。
原本该拽不动的,但萧岭觉得自己喝醉了,力气也比平时大了不少,谢之容居然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到了床边,坐到他身侧。
萧岭攥着这只手,板着脸道:“之容,为臣者需恭谨。”
谢之容偏头看他,那神情仿佛在说,臣何时不恭谨了?
他极少露出这样生动的神情,看得萧岭呼吸不由得一窒。
“所以,所以,”他舌头发麻,思维更不如平时清晰,能得找到的理由更是少之又少,说话时眼中困惑无法掩饰,“你要告诉朕。”
一只手擦过他下颌与脖颈相连的那条线。
手指是凉的,但并不是光滑的。
指腹有些粗粝,仿佛稍微用力,就能在皇帝的皮肤上留下道道清晰的痕迹。
萧岭的神情愈发茫然了。
他愈加用力地攥着那只手,好像要确认谢之容的手尚在自己掌中。
用力太过,骨肉紧紧贴合,两个人都感到了疼。
萧岭闷闷地吭了一声。
谢之容伏下身,语气柔软地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
萧岭喃喃:“太硬了。”
掌中的手指似乎要蜷缩,然而他偏偏不让谢之容如意,紧紧扣在掌中,仿佛留住了件将要流逝的稀世珍宝。
“你的骨头,好硬。”萧岭似乎在抱怨,“弄得朕很疼。”
谢之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头愈加鼓噪,连皇帝的话音都带些嗡鸣,“那便放手。”
他道。
萧岭往里面一拽,按在自己腰腹上,“你若是不告诉朕,朕便不放手。”
谢之容:“……”
难得感受到了何为进退维谷。
他若是想,能轻而易举地掰开萧岭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抽回,可他没有。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装模作样地和喝醉了的人说请陛下放开。
这个时候萧岭怎么会放手呢?
谢之容明知是徒劳,却还是这样做了。
在无数种脱身的方法中,他选择了最无用的那个。
乘人之危,实在无耻。
谢之容想。
可我,本也不是正人君子。
他就被萧岭攥着手,顺势拉近了与皇帝的距离。
温热的呼吸搭在耳垂和脖颈上。
萧岭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些,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仍是谢之容出尘至极的脸。
不在梦中。
萧岭垂下眼,直接不再和谢之容这个清醒至极的人将道理,他现在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谢之容的,“朕是皇帝,是君王,君王既问,安敢不言?”
萧岭还是第一次在谢之容面前摆出皇帝的身份来压人。
奇怪的是,谢之容并不觉得讨厌。
他反而更恭敬了,“是,陛下是臣的君。”
萧岭记得自己刚才不是那么说的,遂严谨纠正,“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这话说的可真是……
“还是谁的?”谢之容哄着他说。
他想知道,萧岭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太理解为何谢之容会问出这样浅显易懂的问题,“自然还是天下人的。”
这不是谢之容心中的理想君主吗?
谢之容:“……”
静默片刻,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
萧岭说的半点错处也无,若是放在其他场合,谢之容还很很欣赏,但在这种时候,啼笑皆非的同时,还有点淡淡的恼怒。
“不对?”萧岭问。
哪里不对,他可以吸收建议,在局部进行适当地调整。
“对。”谢之容回答。
怎么不对。
可一点都不妨碍谢之容气闷。
听谢之容赞同自己的理念,萧岭是很开怀的,笑了一会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没干,道:“朕是君,卿是臣,如今朕问卿,卿为何避而不答?”
谢之容自然回答;“因为没有好处。”
萧岭扬眉,“士俗不可医。”转而又道:“但是朕妙手回春,观卿病情尚未至膏肓,需之容的字做药引,开方子一副。”
谢之容手指一动,就被萧岭紧紧握住,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谢之容面上非但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反而笑意更深,又轻轻一动。
萧岭用力把谢之容的手一扯,压得更深,好似握住的不是谢之容的手指,而是一件珍宝版,而后仰头,掀开半根手指给谢之容看,有点挑衅的意味,像是告诉谢之容,手抽不回来了。
若不是还要继续哄着萧岭谈条件,不能惹恼他,这时候谢之容已然要笑出声了。
谢之容轻笑道:“陛下没说,若是臣告诉陛下臣的字,陛下能给臣什么。”
萧岭终于意识到,把谢之容的手扣在自己这毫无用处,就立刻松开,还把谢之容的手往下推,毫不留情地推到旁边去了。
然而下一刻,就被扣住。
谢之容握手的方式和萧岭的攥手指不一样,谢之容更喜欢环住对方的手腕,宛如一道禁锢似的,严丝合缝,皮肉贴合。
“朕富有四海,”萧岭道:“你想要什么?”
这时候时候他的目光是镇静的。
谢之容又一次怀疑萧岭根本没有喝醉。
但转念一想便知道不可能。
如果萧岭还清醒着,绝对不会放任自己离他这样近。
谢之容的视线落在萧岭身上,在喉咙那精巧的线条处流连不去。
他好像在寻找,寻找一个,最适合下口的位置。
“如陛下所言,臣是陛下之臣,陛下为帝,乃是臣之君,”谢之容可能从未用这样谦恭的语气同旁人说过话,然而他看萧岭的眼神,与他恭顺的姿态毫无关系,炽热的,僭越的,侵略意味十足的视线,“臣想要什么,取决于陛下愿意给什么。”
取决于,陛下舍得给臣什么。
萧岭一时沉默。
问出谢之容的字,在下一次进入惩罚程序中,或许能取信于另一个谢之容和,但是,这个答案价值几何?
即便醉着,本能也告诉萧岭,谢之容要的,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呢?
你想要海清河晏,四境太平,你想要百姓安居,朝廷清明,你想要君王贤德,心怀天下,这些,你不说,朕都会一件一件做到。
为君一世,当仰不愧天地,俯不负万民。
但是谢之容此刻要的,绝对不是这些。
萧岭半眯起眼睛,仿佛是为了看清细谢之容的神情。
他扬唇,慢慢笑了起来。
他朝谢之容道:“之容。”
声音很低。
谢之容就低下头,与他贴近,几乎耳鬓厮磨。
萧岭道:“朕能给你朕有的一切。”
谢之容蓦地抬眼,惊愕,却炙热至极,被这样看着,仿佛连神魂都会为之炽热。
“朕的,一切。”萧岭道,他将自己能想到一切都悉数奉上,他知道原书中的谢之容野心勃勃,谢之容可以取帝王而代之,谢之容愿意取而代之,不是无可奈何,被逼谋反,不是旁人三请四请,黄袍加身,而是举目所及,地位,舍我其谁?
萧岭更知道,书中的谢之容,与眼前的这个,其实本质上没有差别,“帝位、江山、还有……”
谢之容的神情慢慢冷了下去。
可萧岭无知无觉,他还在继续说,他细数之下发现,能打动谢之容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以至于他无法将那些于谢之容而言无足轻重的小玩意说出口,“你若是要,朕愿意,双手奉上。”
这是萧岭的真心话。
如果谢之容想,他绝不会吝惜。
萧岭迟钝地意识到,谢之容握着他的手指在缓缓失去温度。
谢之容不明白,为什么萧岭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说什么愿意将帝位江山奉上,何其荒诞!
萧岭说的真心,却让谢之容愈发恼怒。
倘若萧岭喝醉了,任何人那点什么与萧岭交换,是否都能得帝王垂首,屈尊降贵地在其耳边一句,你要什么,朕都愿意给你?!
谢之容怒极,却笑了起来,“陛下对谁都这般大方吗?”
萧岭把江山当什么了?把天下百姓当什么了?
就这样地随意交付帝位,若是所托非人,当如何?
况且——他问萧岭能给他什么,萧岭不假思索地说愿意将江山奉上。
那么在萧岭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一直以为,他想要江山,想要皇位?
是不是一直以为他是逆臣贼子,怀狼子野心!
萧岭皱眉,他不明白谢之容看上去不高兴。
对谁都这么大方吗?
是很大方,可他不会大方到给传国玉玺。
“不是。”萧岭回答,他看着谢之容似乎含怒而竭力压抑的眼睛,仿佛烈火,掩藏在冰层之下,他摇头,“不是。”
谢之容的手指发冷,他反扣住那只手,拉到了自己面前。
谢之容只看着他,一动不动。
萧岭就将那只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谢之容瞳孔骤地一缩。
仓皇之间,几乎狼狈地抽走了手。
刹那间,火欲要喷薄而出。
萧岭茫然地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掌心。
萧岭抬头,谢之容一手紧紧地压着刚刚被萧岭握住的另一只手,用力按压掌心,仿佛那里有一道伤口似的。
“不是,”萧岭重申,“朕不给别人,朕只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四十三章
是夜, 未央宫。
萧岭表情生无可恋地喝着醒酒汤,说是喝,其实萧岭只是捏着勺子, 低头看汤, 仿佛里面有什么稀奇珍宝似的。
记忆纷至沓来, 眉心阵阵刺痛。
如果可以, 萧岭宁可自己喝得毫无意识。
偏偏是有的,还趁着醉意打听谢之容的字, 不料非但什么都没问出来,还险些上演了一处君臣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好戏。
相看泪眼没有,手却握了很长时间。
其实喝醉之后发生了什么细节萧岭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印象最清楚的只有那句朕只给你。
这已经算是酒后无德了吧!
萧岭心道。
之后再发生什么, 谢之容的反应,他却全无印象。
大约是谢之容好久都没动, 也没说话, 他醉得厉害, 便睡着了。
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已是晚上,谢之容不在身边。
萧岭想起自己趁醉干了什么,只想抽出腰带找个安静地方吊死。
“陛下。”许玑的声音响起。
萧岭僵硬地转过头, 道:“何事?”
许玑道:“陛下,汤要冷了。”
或许生病时住在珉毓宫养成的习惯, 在萧岭心中直接将醒酒汤和药化了等号,一口气饮尽了汤, 有宫人接过汤碗。
“谢……谢之容什么时候走的?”萧岭轻咳一声, 问道。
许玑道:“大约一个时辰前。”
也就是说, 他睡着了之后谢之容还在他身边呆了一会?
干什么?看看哪个地方好下手, 方便掐死吗?
萧岭沉痛道:“知道了。”
他竭尽全力地回忆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但是能想起来的实在不多,只记得自己要问字,然后谢之容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但自己干的那点破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喝醉之后不能好好说话,偏偏要动手动脚?
喝得又太多,过于他的所作所为,谢之容是什么反应他没仔细看,或者说,看了也忘记了。
谢之容居然没掐死他,不知道要归功于俩人现在也算有点感情,还是要归功于萧岭是个皇帝。
萧岭深吸一口气,敲起来系统,开门见山,“违规次数是多少?”
系统:“五。”
萧岭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的计算方式是不是过于离谱了?”
系统闻言立刻反驳,“离谱的不是我的计算方式,是您的做法。陛下,自从您醒过来,没有一件事是按照原书进行的,您作为一个暴君,不三宫六院、奢侈享乐、听信谗言、残害忠良也就罢了,您将进行一系列改革,挽江山于颓势,在这种情况下,您居然还觉得违规次数增长过快?”
萧岭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下次,如果我再进入惩罚程序,我是说如果,我还会见到上次的谢之容吗?”
系统笑眯眯,理所应当地回答:“会啊,剧情是继续的。不过为了剧情流畅,程序中的谢之容并不认为您是突然消失的,而是,逃跑的。”
萧岭:“……”
真可谓进退两难,如履薄冰。
他没问出谢之容的字,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得罪了谢之容。
他摸到发冠上没有取下来的簪子,直接把簪子拔了下来。
系统:“陛下?”
萧岭抚摸了一下簪子圆润的头部,确认这玩意扎不死人。
又啪地按在床铺中。
许玑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头。
“现在谢之容的好感度呢?”萧岭叹了口气,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喝多之后对谢之容的举动实在不很尊重,与调戏无甚差别,而且还是依仗帝王身份的调戏,失德失态至此,实在无颜面对谢之容,另一方面,他一个男人,抓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说了那么多,他自己更觉尴尬,“他是不是很想弄死我?”
系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萧岭确认一下,“怎么弄死?”
萧岭深觉系统在火上浇油,道:“随他喜欢。”
系统顿了顿,道:“嗯,很想。”
萧岭用力戳了戳自己的眉心,“那惩罚系统中的谢之容?”
系统道:“受谢之容本人情绪的影响,行为会有所改变。”
萧岭心说你口中的改变是指从第一次见面能让我和他谈条件变成了直接捅死我吗?
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
酒后无德这件事萧岭是一定要当面和谢之容致歉的,但不是现在。
实在尴尬。
梳洗过后,喝了杯安神茶,直接大被蒙头躺下休息。
满腹心事,越想,就越睡不着。
萧岭直挺挺地从床上起来,沙哑着声音吩咐道:“掌灯。”
……
夜中,天大雨。
雷鸣阵阵。
雨声纷杂,击打在树叶上,吵人思索。
谢之容举棋不定。
与自己下棋,谢之容往往要花上比旁人多数倍的时间来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棋子非是金玉,而是竹木。
是当日萧岭所赐。
想起萧岭,心中微动,见棋布错峙,难得在下棋时孤按收到了烦躁,遂直接落子。
待回神时,白子已落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意想不到……
谢之容皱眉。
自从入宫以来,让他觉得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其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萧岭。
不是想象中暴虐无道的皇帝,亦非蠢笨庸碌之君,萧岭在国政上所表现出的聪明与热忱简直大大出乎谢之容的意料。
万事皆好,只是性格悬浮不定,行事随意,待亲近臣子又少威,不管什么样的话都能向人许诺,仿佛根本不知道帝王一言九鼎。
只要亲近些,得他稍稍喜欢些,便极尽所能地优容。
就譬如,今日。
二指捻过圆润的黑子。
谢之容难以回忆当萧岭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只有你一个时自己的心情了,只要想想,便觉心跳的太快,以至于耳边嗡鸣。
萧岭喝醉了,可他的眼神比清醒时还要认真,还要诚挚。
仿佛,这不是一句醉话,而是出自真心实意。
谢之容按着额角,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一句,基于怀疑的真心话。
萧岭若不是认为他对天下心怀觊觎,断然不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朕给你江山,可萧岭说这句话时,却非作伪。
极端地信任与刻入骨血的怀疑。
如果不信任,不觉得谢之容可以做个好君主,以萧岭的性格,不会许以江山。
可如果信任,萧岭更不会许他江山。
谢之容轻轻皱眉。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萧岭面前展露了太多野心。
事实上,他在萧岭面前一直竭力压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不希望萧岭看见他争权夺利的样子。
可萧岭还是怀疑他。
谢之容更不明白,如今在外有异族陈兵,内有赵氏兄妹窥伺国器,受恩王更是国之顽疾,心腹大患,萧岭何以就觉得,最野心勃勃的是他?
谢之容不否认自己贪权,可是今天晚上,他想要的……分明不是皇帝这个贵重至极的承诺!
他该怒,怒皇帝的疑虑。
可他没有拂袖而去,在听到皇帝说只给你一个人时,他忽地不想离开。
明明告诉自己要走的,可只是坐在在那,静静地望着萧岭。
而萧岭也在看他,像是期待他有一个高兴的回应。
他张了张嘴,他听到自己比方才更为恭顺,更为谦卑地,仿佛感恩戴德地同皇帝说:“臣谢陛下抬爱。”
于是萧岭心满意足,朝他一笑,眼睛都眯起。
醉得厉害,不多时就睡去。
谢之容安静地坐在那,他心头鼓噪,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帝王身上游移。
连谢之容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竟也会如此贪婪,对象非是至高无上的权位,而是皇帝。
不需和萧岭解释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于是目光慢条斯理,一寸一寸地划过萧岭。
喉咙中好像被人塞了炭火似的,滚烫炽热,连呼吸都觉疼痛。
而唯一能缓解疼痛的,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谢之容甚至想好了,如果第二日萧岭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做了僭越之事,他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萧岭。
甚至,不会令萧岭觉得厌恶,而是愧疚,而是无地自容。
谢之容可以利用这种感情,与皇帝愈加亲密,直到达成自己的目的。
谢之容擅观色,更比萧岭还善作伪。
有一瞬间,他当真动摇了。
如谢之容自己所言,他非是正人君子。
他从来都不是,更不觉得自己是。
最好的理由是萧岭亲手送到他眼前的,如果他不用,岂不是浪费了皇帝的一片好意?
他伸出手。
却连指尖,都没有在萧岭的皮肤上有半刻停留。
不是不想得到,而是太想得到了。
所以他不愿意,用这种方法得到。
谢之容不确定自己再在皇帝床榻边停留下去会不会后悔自己刚才无动于衷,于是下床,直接离开未央宫。
谢之容起身,将刚刚燃尽的降真香改成了皇帝命人送来的浮光香。
平心养神。
谢之容重新坐回棋局前。
已成死局,看似无计可施。
谢之容无声地坐着。
忽有脚步声传来。
他隐隐约约听到宫人在说什么,声音压得很低,所以那脚步声也好像怕打扰到他似的,轻,但并不慢。
谢之容缓缓地闭上眼,仍在思索棋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掩藏着什么惊涛骇浪。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面前。
那人见他坐着却阖目,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之容?”
这个声音谢之容再熟悉不过了。
是谢之容此刻最想听,亦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别让我反悔。
谢之容想。
对方也不再开口,过了许久,像是为了测试一下谢之容有没有睡着那样,伸出了手,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手指落在了谢之容的唇瓣上,轻轻一压。
下一刻,那只手便被捉住,锢在掌中。
谢之容慢慢睁开眼,“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安啦。
今天有二更,啾咪。
第四十四章
却不知是谁先开始, 待谢之容回神时,两人唇瓣已贴合。
四目相对,呼吸纠缠。
他怔怔地看着萧岭, 一时忘了有所动作, 然而下一刻, 唇角传来阵轻微的疼痛, 抬眼,萧岭正微微皱眉地看着他, 像是不满于他的走神。
而当谢之容与始作俑者对视时,皇帝却好像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点尴尬似的,贴着那处小小伤口舔吻了下,又轻又小心, 还不忘悄悄地观察谢之容的反应。
谢之容偏头, 错开了萧岭的吻。
但他抬手,捏住了萧岭的的下颌, 迫使萧岭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谢之容听见自己嗓音沙哑地开口道;“陛下, 这是在做什么?”
萧岭深吸了一口气,耳尖虽泛着红,却露出了一个再轻佻随意不过的笑容, “之容是朕的侍君,之容觉得, 朕是……”
他没有说完,便悻悻收口。
因为谢之容以一种非常匪夷所思的的眼神看着他。
任何人在面对这种眼神时都很难说出什么调情的腻歪话。
包括萧岭。
谢之容就以这样一种像是看一些不知死活, 又不明轻重的, 好像来自投罗网的蠢猎物的眼神, 慢慢问道:“陛下想好了?”
萧岭沉默一息, 说实话,他突然就想不好了。
谢之容尽在咫尺,神情还是镇定的,冷淡的,素白的皮肤上连一点薄红也无,呼吸平缓沉稳,衣裳一丝不乱地穿在身上,哪有半点意乱的姿态?
他不着急,他静静地等待着萧岭的回答。
皇帝看见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样子,既像是不满,又像是不服气,当即回答:“朕想好了……”
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堵回了口中。
也可能偶然从嘴里泄出一两个的词,但是周围雨声过于喧嚣,以至于什么都听不清了。
须臾之间,位置骤然变了。
萧岭仰靠在桌案上,听耳边响起了棋子哗啦落地的声音。
他微微转脸,见满地白子四散。
此时,不满于分心的人成了谢之容。
冰冷的东西擦过脸颊,那是,一枚棋子。
谢之容二指捏着这枚棋子,仿佛在寻一个最好不过的落子之处。
片刻之后,他寻到了。
外面雨声愈急,仿佛能掩盖天地间所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又起。
轰然巨响令人心惊胆战。
谢之容骤然睁开眼。
因未将窗全关上的缘故,房中充盈着潮湿水汽。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心头狂跳如擂鼓,甚至连耳边都出现了令人烦躁的鸣声。
谢之容以手撑额,方知自己额头冰冷一片。
面前,仍是他未得解法的死局。
是梦……吗?
谢之容起身,去将窗子关好。
衣料被濡湿,穿着实在难受。
谢之容用力按了按眉心,吩咐宫人备水。
他要沐浴更衣。
……
翌日。
萧岭的精神比先前还颓靡。
许玑看得简直心惊。
皇帝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没睡,还命人掌灯,看了好一会书,至天蒙蒙亮时才歇下。
萧岭见许玑的表情,很想宽慰两句朕只是熬夜未休息??了,你不要摆出一副朕马上就要驾崩的沉痛表情。
但估计话一出口就会被许玑当成皇帝对他的不满,然后赶紧请罪说不敢,萧岭不愿意折腾,就什么都没再说。
朝会上,宁明德见各部事宜均已对上说完,皇帝各有安排吩咐后,仍神情倦倦,兴致不高的模样,于是上前几步,道:“陛下,郡主府已修缮好了,昨日夜里崔郡主便已搬入郡主府,大长公主与崔郡主皆喜不自胜,因不得随意出入宫中,便委臣先向陛下谢恩。”
萧岭下意识点头,还反应了一下郡主府是哪个郡主府,听到崔郡主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喝酒像喝水似的崔郡主,再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所作所为,表情有些微妙,嗯了一声,便算知道了。
萧静谨,崔寒。
萧岭脑中想着这两个名字。
萧静谨人如其名,在赵嘉面前谨慎少言,还常常被赵嘉有心无意交织的话刺得坐立不安尴尬无措,寻常人若是稍微有点气性,恐怕都忍不住赵嘉的脾气,她却面上毫无厌烦愤怒之色,极谨小慎微,因为父兄皆不在,面对赵嘉这个身份贵重的嫂子,萧静谨小心得近乎于卑微。
至于崔寒……萧岭觉得头更疼了。
酒量不错。
宁明德接触到同僚们似笑非笑的眼神,颇有几分讪然。
因陛下要的急,郡主府只能从先前就建好的宅子中择位置好风水佳的,之后便是命人打扫,一应所用补齐全,再派伶俐宫人过去服侍。
这事其实和工部无甚关系。
但和荣大长公主是皇帝亲姑姑,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姑姑,崔寒郡主是受恩王和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两人身份皆尊崇无比,加之令是皇帝亲口下的,朝廷中人免不得要想想这几日盛传的陛下要立后的消息。
赵家的姑娘如何还不可知,但陛下对崔郡主的确多加照拂,刚见一面便赐宅,可见陛下对崔郡主甚满意,在好些人眼中,这位崔郡主就不仅仅是受恩王和大长公主的女儿了,更是未来的皇后。
所以,这差事其实是在为皇后办啊。
能挨上一点边的哪能不尽心?不用心?
本以为办好此事不仅能讨好崔郡主,更能取宠于皇帝,谁料陛下竟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
宁明德欲言又止,这几天被皇帝开恩科之事折腾得要死的凤祈年及时开口,“我记得,宁大人刚才所说的这不是工部的差事吧?”
原本毫无反应的皇帝倏地抬眼。
凤祈年似乎看文书看太久了,脖子生疼,于是微微偏头,看向宁明德,诚恳道:“工部若得闲暇,不妨借调几人到我们礼部来?”
宁明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皇帝的反应,确认皇帝没有因此发怒之后才对着凤祈年冷嗤一声,“凤尚书有和我费口舌的功夫,想来已做了不少正事。况且礼部这段时间事务繁忙,皆因为开恩科之事,我怎么听着凤尚书说话,很有怨气?”
萧岭终于接口,“礼部缺人?”
凤祈年看也不看宁明德,和皇帝实话实说,“回陛下,礼部的确干吏不足。”
朝廷人本来就不够,倒不是缺官员,而是缺干吏。
萧岭先前行事太不得人心,以至于有些学识品德能力俱佳的名士根本不愿意在朝为官,且自从萧岭登基以来,廷试从未有过,会试乡试等也不是次次都有。
不考试、几乎不祭祖——萧岭不喜欢出门,每次只派官员敷衍了事,不和外往来,以至于数年里,礼部都形同虚设,旁的机要部门都少干吏,何况礼部?
这还是萧岭登基后第一次举行会试与廷试,还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考,礼部上下皆忙的焦头烂额。
以凤祈年的为人,能和皇帝直言缺官,那便是缺极了。
萧岭听得有点好笑,问道:“为何方才不说?”
凤祈年心道他方才就想说。但是贸然和皇帝抱怨缺人说不定会让皇帝觉得他有意推辞,于是干脆借着宁明德出头的功夫,刺了宁明德两句,令皇帝问他,他才回答。
凤祈年道:“臣方才还在犹豫,眼下朝廷事繁,六部皆乏人,臣贸然开口,恐令陛下为难。不过臣刚才观宁大人所为,方知工部或有余闲。”
宁明德表情已十分不好了。
萧岭点头,“凤尚书体国,朕心甚慰,只是礼部事多人少,难免更累及诸卿,倘为国事忧劳甚过,反而伤及身体,朕更疼惜,这样,”他沉吟道:“便先从各部抽调干吏到礼部,待事情结束,再平调回原职。”
此言一出,凤祈年眼睛顿时亮了。
他生得好,这个神情便极动人。
虽然能与他堪堪并行和在前的官员都没功夫欣赏他的美貌。
难道只有礼部缺人,他们不缺吗!?
再说了办完事平调回原职,这事最少得一年才能办完!一年之后世易时移,愿不愿意回来还未可知。
凤祈年要的是干吏,可不是要人头去充数的。
凤祈年闻言本大喜,面上却流露出几分犹豫来。
萧岭知道他性格,也就不等他自己说了,主动问道:“凤尚书还有什么顾虑?”
凤祈年扫了一眼众人,道:“诸位尚书官长皆高情厚谊,闻礼部缺少干吏,定不会推辞,反会尽一部之所能,眼下诸部繁忙,臣亦不忍抽调太多,不若臣拟个条陈,点到即止如何?”
各部堂原本云淡风轻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凤祈年说的好听,实际上不就是怕他们将尸位素餐的冗官送到礼部吗?
亲自点名要人,亏他说得出口!
若非方才已引得皇帝不快,宁明德已经开口斥责凤祈年白日做梦了。
凤祈年在众人各色目光下倒很站得住。
毕竟做主的人还是皇帝。
刑部尚书魏嗣笑道:“如凤尚书所言,若陛下允准,臣等必不会吝惜,只是刑部不掌雅事,有心无力,贸然派官员过去,恐伤人和,请陛下明鉴。”
三十岁左右的高挑青年,极斯文雅致的模样,眼下一点泪痣,显得既文弱,又过分秀丽,哪里像是掌管刑狱事的刑部尚书?
其他部堂很赞同,但是这种话也就刑部、大理寺和照夜府说得出来了。
萧岭思索片刻,道:“条陈各部堂拟,交由礼部挑,每处皆有定数,待名单拟出,亦送朕一份。”说着,给了凤祈年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凤卿可满意?”
这份名单皇帝未必会看,但是谁都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看,送上去歪瓜裂枣定会激怒皇帝,可是人既由自己挑,也不会像凤祈年挑那样被动。
凤祈年见好就收:“臣谢陛下圣恩。”
而后无事,即散朝。
应防心随着小太监去了御书房。
桌案上,已摆好了应防心先前命人送来的图纸,图中所绘,便是传说中的琅中堰雏形。
这时候,琅中堰还不叫琅中堰,因要修在旻江上,图上标注的是旻堰。
在应防心的构想中,旻江水会被一分为二,内江引水灌溉,外江为旻江,内江要深窄而外江需浅宽,在水流量不大时,江水从外江流入内江,起到灌溉之用。
若遇暴雨,则雨水通过外江泄出。
若水势太大,将漫过旻堰,内外江一同泄洪。
尚是雏形,还有需要完善之处。
萧岭愈看愈觉兴奋,恨不得立刻就把应防心送到旻江修堰去。
然而这样大的工程,不可能由一人来完成,人力物力种种支持,缺一不可。
放下图纸,萧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在旁边站了半天的应防心,愣了愣,示意应防心坐下,“应卿坐。”
图纸堆了一桌,萧岭小心将图纸收拾好。
应防心纠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陛下好像,不想让他碰。
萧岭一面收拾一面道:“应卿去过旻江?”
应防心颔首道:“回陛下,家父曾在存州府做过主薄,后调回京城,臣十岁时曾在存州住过一年。”犹豫片刻,嗓音愈沉,“臣在的那一年,时逢大雨,水患之严重比今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家父为官,故全家得以保全,臣在大雨过后重回存州,百户不存一,举目所及皆衣衫褴褛之百姓,贫家男女插标卖身,以求棺木安葬亲长。”
萧岭手一顿。
这大约,便是书中应防心如此重视水利的原因。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微言轻的户部小官,人人都以为他是痴人说梦。
应防心没听到纸张翻动的哗啦声,蓦地回神,见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怔然须臾,不善权术的脑子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样说话恐有怨怼朝廷之嫌,仓促下拜,道:“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萧岭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气笑了。
在应防心心中,他这个喜怒无常的人设大概十分根深蒂固了,于是板着脸道:“过来,自己收拾好。”
应防心立刻起来收拾图纸。
萧岭看他利索地将图纸装好,道:“这些是应卿一人绘制?”
应防心很实在地摇头,“臣不擅工笔,是臣画出大概,写出详情,再让家中二书童详尽绘制出成图。”
“书童?”
应防心小声道:“当年家父在存州任职时买的两个家里遭灾的孩子。”
他已经尽量斟酌用词了。
但是事情发生在武帝的时候,他不管怎么说,都颇感心惊。
萧岭心绪一转,“应卿,你觉得,如你这般关注水利的,整个朝廷能有多少人?”
应防心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在政治中岌岌可危的脑子难得多想了一次,“或有一些,臣绝无结党之意。”
萧岭宽慰道:“朕知道。”
谁结党能找应防心。
需得有好处,有声势,有权位,才能让一群人依附在一人门下,不说谁会跟着应防心一个微末小官,便是应防心此刻简在圣心,也只会有人奉承他,但绝不会有人想依附他。
以利聚,无利则散。
在应防心身边,无利可图。
应防心感动非常,道:“臣谢陛下信任。”
萧岭:“……嗯。”
萧岭沉默片刻,道:“那你家中的两个书童,可通晓水利之事?”
“因臣要他们绘图,略教过。”
应防心在说完这话后只觉后颈发冷,因为萧岭看他的眼神,实在太不对劲了!
萧岭顺手拍了拍应防心的肩膀,吓得应防心登时僵住,“应卿,朕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应防心立刻道:“臣必不惜身。”
萧岭道:“将这几位通水利之学的大人名单拟出来给……凤尚书。”
应防心虽不解,但旋即回答:“臣明白了。”
即令应防心退下,又召凤祈年。
凤祈年还是第一次在皇帝行事大变后来到御书房,心中难免惴惴,面上却半点看不出,“参见陛下。”
萧岭挥手示意免礼。
宫人送上茶。
凤祈年在皇帝的眼神暗示下,举杯喝了一口,正要夸一句陛下这的茶香气馥郁,味如甘霖,臣有幸品之,不胜受恩感激,萧岭开口,道:“朕欲再开一科。”
凤祈年差点一口茶呛死自己。
萧岭看了眼面色诡异的凤祈年,开玩笑道:“怎么?朕这里的茶难以下咽?”
凤祈年心说再好的茶臣也咽不下去。
他想咽气。
萧岭道:“朕欲开工科,暂只考水利。”
凤祈年艰难地将茶水咽下,这次真不是他怕麻烦,恐得罪人,而是,“臣愚钝,于水利未有涉猎。”
萧岭道:“不需你懂。朕欲令应防心为主考,再有几通晓水利者为副考。朕要你派几人,协助应防心,需得实干、少言,通晓考试程序,考前准备,考场设置,都需要礼部筹备,还有,不能掺和应防心的事情,只听应防心命令即可。”
考试毕竟还归于礼部管。
只片刻,凤祈年立刻反应过来,道:“臣定然尽心竭力,只是臣以为,陛下所虑周全,只一样不妥。”
萧岭道:“你讲。”
凤祈年道:“臣以为应郎官现在不过五品,作为主考,官职未免低微,不若,暂兼一个礼部侍郎的官职,这样的品级,堪做主考。”
倒极少有兼官比自己原本的官职还大的。
凤祈年想的很清楚,以应防心如今的圣眷,日后与他相平或者在他之上不是没有可能,既然如此,何妨不做个顺水人情?
况且,凤祈年觉得,陛下绝不会令应防心久在工部,陛下或许会再设一官署,为水利专用,将水利从工部分出来,这样,即便之后应防心在新官署,也能说一句算礼部出去的人。
他们礼部,也是个很有前途的部门啊。
萧岭颔首,道:“可以,凤卿果然细致。”
凤祈年一笑,异常诚挚感动地回答:“臣谢陛下夸赞。”而后,轻轻咳嗽了一声,“陛下您知道,明年还有大考,礼部管科举之事,关系国本,礼部本就乏人,这次若无陛下恩典,从各部平调,臣当真不知如何是好,陛下如天之恩,臣肝脑涂地,不能报陛下万一。”
萧岭似笑非笑地看着凤祈年,已然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道:“此次恩科若无差池,礼部诚有大功,朕必嘉奖礼部上下,其中以凤尚书为最。”在凤祈年的欲言又止中,他方笑了起来,“尚书不直说,那么朕直说。这次的新科进士,朕会令吏部酌情任命。”
凤祈年想说,让吏部酌情任命,岂不是吏部先挑了一轮?
不过皇帝已做出允诺,他懂得分寸,利落道:“臣先谢过陛下恩典。”
他不必皇帝现在就应允他所有的请求,若礼部有大功,这些事情以后可以慢慢谈。
凤祈年走后,萧岭才端起茶喝了一口。
眼下最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整顿官场,眼下朝廷松散怠懒,乱纪之事司空见惯,不同流合污但素无建树的官员,已算是清廉有德了。
乱世用重典。
他需要,手段酷烈行事果决又绝对地忠于他,依靠他的人。
在朝中毫无背景,却不畏惧朝中权贵者,于官员手段狠辣又不能彻头彻尾丧心病狂,需得心怀天下,不能出身极高,却也不能太低。
这样的人,萧岭一时难以找到。
许玑为萧岭换了新茶,道:“陛下,谢公子来了。”
萧岭本想说见,但想想自己昨天晚上干的那些破事,张嘴时险些咬到了舌头,半晌,道:“宣他过来。”
就见一面,谈完了事立刻让谢之容离开,免得两人都感觉别扭。
他在心中对自己道。
就见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四十五章
谢之容进入书房。
萧岭原本还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本奏折看, 但当谢之容进来时,他思绪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在奏折上,在谢之容面前撒谎实在不明智, 萧岭放下奏折, 道:“之容。”
谢之容见礼过后坐到萧岭对面。
两人相对而坐, 一时无言。
萧岭只要想想自己喝醉了之后拉着谢之容发疯的样子就觉得丢人至极, 轻咳一声,道:“之容, 昨日朕酒后失德,令之容……见笑了。”
毕竟人的一生大约很难有同性抓着手说我都给你的经历,比这个更让人尴尬的是,他不是被抓手的, 他是去抓人手的。
谢之容静默一息。
萧岭就坐在他面前, 眼角眉梢堆满了歉意,像是不想看谢之容的表情似的, 他微微垂头, 目光有点躲闪, 连耳朵都隐隐发红。
谢之容瞳孔一缩,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 才沉声问道:“酒后失德?”
萧岭听到他这个语气说话,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谢之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 若碎玉鸣,泠泠动人, 既好听, 又冰冷, 几乎把拒人千里刻进声音里, 但当两人相熟之后,萧岭不经意间发现谢之容对他说话语气越来越温和,甚至时常含笑。
而此刻的语气,更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如果萧岭没有理解错的话,这种情绪应该是——愤怒。
昨天拉着他的手说话就让谢之容气成这样吗!
萧岭恨不得往后再缩缩,奈何书案后的空间就那么大,距离足够谢之容伸手把他掐死了。
萧岭很想保住自己的脖子,更想保住自己脖子上还算有用的脑袋,当即解释道:“是朕酒后失德,之容有所不知,便是因为朕喝醉之后极易失态,朕才甚少喝酒,但昨日崔表妹连喝两杯,朕若是滴酒不沾,未免损姑姑和表妹心意。”萧岭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话也能这样快,在萧岭心中,这不是在解释,这是在和生命赛跑,“朕喝过酒之后对谁都如此,只因你昨天晚上在朕身边,朕绝不是有意戏弄于你,朕对之容你毫无亵渎觊觎之心,”
“对谁都如此?”谢之容的语气比刚才轻缓不少,也温和不少,几乎就与平日一样了。
但即便和平时差不多,萧岭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悚然。
好像,更阴森了。
“是,之容若是不信朕可唤许玑来,他以前亦受此害,一问便知。”
自然是他说什么,许玑都会应答是,萧岭不担心会被揭穿。
谢之容似乎轻轻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萧岭小声道:“真的,朕绝无他意。”
他也不敢有!
比起美色,更珍贵的是性命。
前车之鉴在原书一百多章被挫骨扬灰了,有这样血淋淋的教训在前,萧岭绝对不会对谢之容生出一星半点的染指之心。
绝无他意这四个字说的虽然轻,却掷地有声,萧岭都已恨不得指天发誓了。
谢之容觉得自己唇角似乎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笑的样子。
皇帝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他对自己,绝无他意。
绝、无、他、意!
谢之容记得,数月之前,他和萧岭一道做戏,那时候萧岭满目情深,那时候他却忍不住分神去想,倘若真对这没心没肺的帝王怀有真心,并期望帝王以同样的感情相待,那就太可怜了。
不过数月,他当时觉得最可怜的人,居然成了自己。
谢之容动了。
萧岭震悚,差点站起来。
但他硬生生地按捺下了这个打算。
他眼中那一刻流露出的防备,足以在谢之容原本就被掀起了骇浪的心中再添一笔。
可谢之容只是以手半撑下颌,以一个相当随意的姿态面对着萧岭。
他的长发垂下,有几缕落在桌案上,分外美丽。
更,格外危险。
展露在萧岭面前的手指修长而用力,皮肤细白,恍然见之,竟可疑为白刃。
这是一只可以杀人,并且,杀死过人的手。
只是甲缘光滑,洗去了缝隙中的血腥而已。
谢之容微微凑近,对皇帝笑道:“那陛下喝醉之后一定要小心。”他眸光仍是清润的,只是多了好些说不清缘由的暗色。
萧岭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
明丽到了极致的花木,却生着剧毒。
“小心什么?”萧岭问道。
“小心莫要与一斤斤计较的小人在一处,”谢之容笑吟吟道:“不然,若是此人当真了而陛下没有做到,恐伤君臣之情。”
谢之容居然会阴阳怪气!
此乃萧岭一莫大发现。
他以为心思深沉到了谢之容这个地步,几乎已经摒弃了人类的这种情绪。
萧岭有错在先,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道:“幸而朕昨天晚上喝醉遇到的是之容,以之容心胸气量,定不会伤到朕与之容的君臣情谊。”
粉饰太平的样子简直可恶。
谢之容笑意更深,道:“是,经此一夜,臣与陛下情意,愈发稳固。”他故意咬着情意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让萧岭更觉发麻。
皇帝,的确很会很会骗人。
“其实,朕见之容是有正事。”萧岭道,悄然看了眼谢之容的神情。
他自以为谨慎的偷瞄落在谢之容眼中其实和正大光明地看没有任何区别,是可恶,但看起来更透着几分让人想欺负的可怜。
于是又想到昨晚那个再荒唐不过的梦境。
在梦中,萧岭说不出话的样子,可比现在巧舌如簧的样子好看的多。
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明明已经受不住了,却只会咬着他垂下的长发,一点也不愿意服软低头。
“臣知道。”没有正事萧岭就不会让他进来了,谢之容清楚的很。
谈公事时谢之容一向不带入感情,深知这点的萧岭立刻转移话题。
萧岭收敛了方才外露的情绪,正色道:“朕与之容直言,今朝廷贪墨之风盛行,卖官鬻爵屡禁不止,凡遇大事,朝中、地方,几无可用之人,朕以为,病入膏肓,不过如此。”
既已开始说公事,谢之容方才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萧岭以为他会借着怒意嘲讽自己两句,毕竟这事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都是萧岭自作自受,但他只是道:“陛下有肃清朝堂之心,然无可用之人。”
萧岭抚掌叹道:“朕得遇之容,恰如高山流水。”
谢之容颔首,倒没反驳,也没表现出任何君主把他视为知己的喜悦与激动,只道:“陛下谬赞。”
叹完萧岭便接着道:“此人必得手腕高明严酷,然不可为酷吏。”
既要为常人不可为的狠心之事,又要不能冷酷无情,无国无家。
谢之容颔首。
“不可汲汲营营,一心媚上,能不为财帛所动,且治家需严谨。”最后一点,萧岭认为是最难的。
作为清官廉吏,于己身约束,未必难如登天,然而怎能用严刑峻法来约束家人呢?譬如说此人乃孝子,倘若家中双亲患疑难之症,而自己无计可施,偏偏,有人请来了誉满天下的名医,送来了,能医死人生白骨的珍奇药材。
而这个人,甚至连答谢都不需要,他说,大人是位好官,小人感沐至极,因而请来医生。
那么,该如何选择呢?
纵然知道此人或有其他意图,但是,拒绝实在太艰难了。
有时连萧岭都觉得,这种局面简直无解。
“家世不能太高,高则与诸世家牵连,盘根错节,”萧岭摊手,无奈地笑了一下,“京中百二高门,联姻联盟,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若真选出个出身世家的官员,最后局面会非常难看。”
难看不到萧岭面前,但这位官员所受的压力,恐怕会到令人不可想象的地步。
这点直接将谢之容排除在外了。
谢之容接口道:“又要完全依仗陛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无可撼动。”
萧岭点头称是。
萧岭提的条件太多,饶是谢之容也一时无法给萧岭意见。
谢之容垂眸想着,先给萧岭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萧岭接过。
谢之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
“倘若只是抓人归案,那么照夜府足以。”谢之容道。
然而皇帝要的不仅仅是惩,他要的有人将制度落实。
照夜府游历于律法之外,与禁军署一样直接听命于皇帝。
但整顿吏治,恰恰需要律法为基本,不若,便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一言蔽之,他需要一些人,将某些事情,变得合理,且合法,变得名正言顺。
这是照夜府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照夜府最大的优点就是利落干脆,皇帝要人三更死,照夜府绝对不会留此人到五更。
萧岭摇头。
若是照夜府可以,他无需这样烦恼。
沉默片刻,谢之容方才茶杯,道:“臣有一人选,除却陛下无所依仗,且出身恰到好处,既不会有世家盘根错节之困苦,亦不会过于媚上,以期取宠于陛下,加之,他现在的处境,会令他比一般人,对陛下更为忠心耿耿。”
萧岭在听到处境二字时脑中忽然闪过了一张脸。
一张苍白冷淡的脸。
“之容是说,寒表妹?”萧岭道。
谢之容颔首。
受恩王府远在万里之外,萧氏宗亲虽都在京中,然而崔寒不会以郡主身份为官,所以无论是哪一边的关系,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出身甚高,却无繁杂关系,也无私心可图。
崔寒与京中诸亲族关系皆冷淡,不会为这些人谋私,且出身甚高,不会轻易为财帛、为他人许诺的利处所动。
明明该是王府世子,却只能女扮男装,甚至为太后中意——他所受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京城,而是受恩王府。
崔寒,若想长久留在京中,就只能依靠皇帝。
“崔郡主品性臣尚不深知,”谢之容道:“臣信口之言,请陛下莫要挂怀。”
萧岭瞥了他一眼,心情颇好道:“装模作样。”
每次谢之容都说是信口胡言,萧岭都觉得这话约等于后宫干政免责口头协定。
“但或许不久之后,崔郡主的行事,陛下就会知晓了。”谢之容道。
萧岭挑眉,“之容的意思是,寒表妹很快就会入宫?”
对啊,崔寒不日就要入宫谢恩。
崔寒年岁渐大,他瞒不了多久了,而眼下,机会已摆在了他面前。
先前皇帝不值得信任,且时间并不急迫,但今时不同往日,萧岭很快就会看到崔寒的选择。
与谢之容说完话,萧岭心满意足,只觉刚才的阴霾散去大半,问谢之容:“之容,你到御书房见朕,可有什么事吗?”
谢之容微笑着看萧岭,“嗯?”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萧岭这是要逐客了?
谢之容很有种被始乱终弃之感,他偏头,笑问皇帝,“臣说了这样多,陛下不欲嘉奖臣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四十六章
萧岭愣了一下, 谢之容在他心里虽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但于可愉兴之物多毫无兴趣,他乍然要赏, 倒令萧岭十分意外, 旋即笑道:“那之容想要什么?”
谢之容的视线在皇帝脸上轻轻一划, 让萧岭有种自己仿佛也成了筹码之一的错觉, 半晌,谢之容微微皱眉, 道:“陛下昨夜没睡好?”
萧岭:“……”
谢谢,已经在悔不当初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哪怕萧岫抱着他胳膊嚎啕大哭他也不去长信宫。
萧岭轻咳一声,目光游移, “之容, 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
“国事重要,陛下身体更重要。”谢之容道, 萧岭抬头看他, 脸上有一种见鬼了的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萧岭的惊异表现得过于明显,他又补充,“若陛下欠安, 于国事上便要耽误。”
萧岭呼了一口气,刚才那种违和顿时烟消云散, 下意识按了按眼下乌青,道:“朕以后慎重。”说着看向谢之容, 等待谢之容的回答。
“这样说来, 陛下是要给了?”谢之容问道。
萧岭没有立刻应答, “之容不妨先说你想要什么。”
谢之容平日很欣赏萧岭的谨慎, 但放在这种时候,未免可恶,眉宇下压,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谢之容戏谑道:“陛下昨日不还说,臣要什么,凡陛下所有,都不会吝啬吗?”
萧岭脑袋蹭地炸了一下。
让谢之容经历了这件事情,以谢之容的记忆力,这和让人录下来了有什么区别?
他用手指按住了半张脸,不愿意抬头见人,生无可恋道:“之容请说。”
萧岭整个人此刻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唐,好像下一秒就能寻个角落里去蜷着,可见在皇帝心里,这件事有多丢人,谢之容看他这个可怜样子轻笑了声,起身道:“既然陛下慷慨,臣却之不恭。”
他离开桌案时不知有意无意,与萧岭距离不远。
袍角划开的弧度恰好蹭到萧岭的手臂,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萧岭豁地抬头。
“权当陛下欠臣吧,”谢之容语气平淡,尾音却略微上扬,仿佛颇为愉悦,“待臣想好,”他一顿,意味深长道:“待陛下舍得,臣再来讨要恩赏。”
不等萧岭回答,他见礼,“陛下宵衣旰食,臣不便打扰,先告退了。”
萧岭颔首,又拿起来本奏折。
朱笔的一端轻轻点在眉心上,萧岭若有所思。
谢之容想要什么,若他能给,他自然会给。
但有些他不能给。
譬如他的命。
萧岭落笔,眉心微蹙。
谢之容到底想要什么?
而后数日,萧岭公务繁忙。
距离萧岭继位后的第一场会试,已不足两天。
……
这日,大长公主府门前车马盈门,来往马车足足排出去二里远,占了公主府门前一条街。
花厅内,崔寒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翻着本汇编了古人新政改制的书。
负责押送这批东西的管事捧着几乎能与他手中书一般厚的礼单一件一件地念着,念了约一刻,念得嗓子发干,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来,从古董字画念到首饰,才开始念衣料,此后还要家具、丸药、和各类杂用,“……蟒缎、妆缎、石榴绫、烟绫罗各五百匹,王爷记挂着郡主喜欢石榴缎,特命送来八百匹。”
崔寒合上书,抬手示止。
管事的如获大赦地停下。
少女坐在阳光下,搭在膝盖上的手净白近乎生辉,削刻的手腕上偏带着只血沁玉镯,衬得原本就过于苍白的皮肤竟透出些阴沉气来。
“这是做什么?”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将一应物件备齐全了,倒好像父王容不下本郡主,想我及早出嫁似的。”
管事哪里敢接这话?
“还是说,”手指划过书脊,“父王觉得宫中会慢待我与母妃?怕我们孤儿寡母在京城一应用度全无,巴巴地把东西送来,”崔寒面上凌厉之色立显,“这样快,我与母妃刚离开王府,你们便也启程了吧?”
大长公主与受恩王夫妻两地分居,受恩王挂念,常常派人送东西也是有的。
但从来没有一次,准备得如此齐全。
崔平之的目的是什么,昭然若揭。
管事的被崔寒森冷的声音吓了一跳,本想立刻跪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请罪的,而后突然想了临行前大公子崔安来叮嘱他的话。
崔安告诉他,他押送有功,日后便留在郡主身边效力。
管事先前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以往大长公主在京城,他亦来送东西,不足半个月就要回去。
可这半个月,他可不能清闲地呆在京中,而是,观察着大长公主府的动向。
还有京中,可有大事。
往年的大事无非是皇帝又杀了哪个官员,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之事,然而此次进京,他愕然地发现,今年京中最大的事情,竟然是要会试了。
他本就是崔安近侍,颇有体面,在王府如此,来到京城,大长公主府上下更厚待他,想起崔安的许诺,他躬下腰身,仿佛极恭敬地说:“不瞒郡主,王爷怕耽误行程,便命小人在殿下与郡主走两天之后来京。”
他能感受到崔寒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心里明明告诉自己有王爷和大公子在,他不该害怕的,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也不知王爷当年取名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大公子名安,二公子名康,三小姐名宁,只这位大长公主所出的、先帝亲封的郡主叫寒。
阴阴冷冷的,人如其名。
他呼了一口气,没听到崔寒的怒斥胆子大了些,继续道:“大公子还说,押送的东西太多,恐公主府下人清点不明,做出夹带的事情来,便替郡主做主,命小人暂管这些东西,如在王府时一般,仍是大管事之一。”说到大公子崔安,腰身不由得挺了挺,竟露出几分傲色。
这位小郡主因为性格古怪,从来不受王爷疼爱,王府上下虽畏他的身份,却不敬他。
大长公主没了父兄,与今上并不亲近,不过顶着个天子姑姑的名头好听罢了,日后郡主能依靠的,只有受恩王府。
崔寒闻言,眼中怒意更甚,冷声道:“将礼单给我。”
管事上前,将礼单奉上,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朝崔寒笑道:“郡主,这里面好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王爷都不曾想到,还是侧妃娘娘想着了,命人添上的,娘娘虽是不是郡主亲娘,却比亲娘还细致呢。”
崔寒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礼单的重量,又摸了摸膝盖上的书。
书更重些,但这本书来之不易,若是损坏了一星半点,会让崔寒心疼。
管事还要再张口,下一刻,那册厚厚的礼单迎面而来,直接朝他刚张开的嘴打去。
礼单为了好看,外面那层用的是檀木,里面才是纸张,这么拿着,简直就是个又厚又重的檀木板子。
檀木板破风而来,只听喀嚓响动,嘴里有什么东西被砸了下来,硬且光滑,管事只觉得口中脸上一阵剧痛,往后一仰,没站稳,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与他同时落地的还有那厚厚的礼单。
管事只觉嘴疼得已张不开,血不断地顺着裂开的口唇处淌出,一摸,摸到了几颗碎牙。
竟不知道那看起来清瘦的少女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崔寒抚平了刚刚看书留下的褶皱,淡淡询问管事,“崔安是什么东西?”
他太平静,以至于让人产生了种他并非生气,而是真的不知道崔安是什么东西的错觉。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惊呼。
两人同时看去,刚过来的萧静谨站在屏风边上,手帕掩着唇角,面上一片惊愕。
管事看见萧静谨顿时跪下叩头,一面磕头一面道:“小人是奉王爷之名过来的,前几次娘娘在京中,都是小人来送东西,小人方才提起王爷,也不知哪句话触怒了郡主,一切都是小人过错,与郡主无干。”他说话原本极利落,但因为磕掉了牙的缘故,四处漏风,血顺着脸淌下,更显可怜。
他知道大长公主最谨小慎微不过,性格随和,在王府十几年未与人有过半句争执,脾气好得不似一天潢贵胄。
也因为这样绵软的性格,难免叫人轻慢。
萧静谨快步过来,崔寒已站起,请萧静谨在花厅中这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到了萧静谨身边。
“不过是几样东西,王爷送来了,咱们就受着,”萧静谨安抚道:“怎么就生这样大的气?”
管事听到萧静谨这样说,便知道自己不会吃亏,连捂嘴叫唤的声音都比刚才大了不少,凄惨可怜极了。
崔寒在萧静谨面前收敛了刚才那冷傲的语气,轻轻道:“儿本来对崔平之就无甚指望,亦不是第一次知他心思不堪,只是儿修心不足,见此场面,知他心思,还是忍不住动怒。”
倘若皇帝性格当真暴虐,又不喜女子,宫中还有赵嘉等他嫁进去做棋子,他便是做了皇后,又和跳到火坑里有什么差别?偏偏崔平之还巴不得亲手将他推进去。
生身父亲啊!除却血缘,还有十几年的相处,十几年便是养条狗都能养出深情来,何况是血脉亲人?
可即便如此,崔平之仍旧将他当成了达成自己目的的棋子之一。
幸而崔平之不知崔寒不是女孩,若知他本是男儿身,怎能让他活到今日?
崔平之不会让一个身上流着萧氏皇族的血的孩子做世子,日后承继受恩王府。
为了讨好武帝以示自己没有野心,每年都让大长公主带着郡主来京,哪怕他知道,他若有异动,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妻女,可他还是这么干了!
他明明知道在大长公主回王府后,明里暗里从大长公主打探朝廷消息会陷大长公主于两难之境,可他哪次都没有犹豫!
管事听到这话,蓦地愣住。
崔寒提起崔平之的语气,无论怎么听,都不像是女儿提起父亲。
萧静谨拍了拍他的手,语气仍是温和的,“王爷为人,你我都清楚,为他动怒太过不值。”她叹了口气,提起王爷时仍像是提起自己的丈夫,“何况是对这等逢迎小人,阿寒,命人拖下去处置了也就罢了,”看了眼沾上血的礼单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瑟瑟发抖的管事,“伤了手反而不美。”
女人美丽的脸一如既往地温柔,“来人。”
那管事磕头如捣蒜,彻骨的寒意让他颤得说不出话。
他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
听到了,就要死。
“求殿下,求娘娘开恩,娘娘小人是奉王爷的命令来……”磕头哀求着,忽地想到了什么,“娘娘,小人是……”话没说完,就被塞住了嘴。
出不了声,唯遗满面惊恐。
大长公主府的护卫从照夜府拨了数十人,直接进来,见惯了这些事的照夜府卫面上一点诧异也无,利落地堵住管事的嘴,缚住双臂,为首者询问道:“殿下,如何处置?”
萧静谨看向崔寒。
崔寒道:“烧了吧,扔到柴房里。”他慢慢平静下,又成了以往那副冷淡的模样,“下午,便上一道公主府走水的折子。”
然后,等待萧岭的召见安抚。
照夜府卫提着那还在挣扎的管事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王府中这等人如过江之鲫,”萧静谨道:“今日怎么就动气了?心中有不平事?”
“儿心中的不平事不少,”崔寒站在花前,偏头道:“娘问的是哪一桩?”
萧静谨失笑。
崔寒伸手,掐断一花茎。
那管事,他认识的。
原本是萧静谨嫁到受恩王府时的一陪嫁护卫,后因为这重关系,被受恩王看重了,用以监视萧静谨,后来在受恩王手下,屡受重用。
此等背主之人在萧静谨嫁给崔平之之后注定要习惯,于是,连萧静谨这个旧日主人都忘记了。
可崔寒记得。
“阿寒,今日之后,便无有退路了。”萧静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崔寒将那极娇艳的花随手一掷,道:“无事。”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从萧静谨嫁给崔平之起,就再无退路可言。
婚事是灵帝与老受恩王定下,成于武帝时。
不仅崔平之想让萧静谨打探京中消息,武帝岂不想知晓兆安实情?
可萧静谨没得选,她只能这样,忍耐下去。
因为她知道,武帝和受恩王府远远没到要撕破脸的时候,受恩王府盘踞南地多年,树大根深,她若打破平衡,武帝不会因此发兵兆安,却会,令萧静谨永远闭嘴。
说她病了,说她疯了,需要静养,赐一壶鸩酒,赐一条白绫。
或者,将她送回受恩王府。
武帝不会为了一个妹妹大动兵戈。
兄长不会救她,丈夫不信任她。
后来萧岭登基,更让萧静谨觉得无可指望。
她只能等,只能忍。
如今,这个机会已在眼前。
她相信萧岭,她不得不相信萧岭。
她要赌一次,赌注就是她与崔寒的命。
成则皆大欢喜……她想。
刚下午,阳光明媚。
崔寒往前多走了几步,就站在花木中。
萧静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崔寒方才递给她的书。
她向前看去,崔寒又伸手去摘了旁的花,开的粲然热烈,不等崔静谨出言阻止,便被崔寒轻而易举地摘下,而后看了看,丢到了一边。
阳光直射而下,落入崔寒颜色偏淡的眼睛中,他像是有些不适应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若不成,也好过就像从前那样,默默无声地死在烂泥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睡着了,昨天没有加更。
晚安。
第四十七章
不多时, 公主府意外失火的消息传入宫中,皇帝下旨,安抚赏赐受惊的大长公主与郡主。
郡主奏请面见陛下谢恩, 萧岭允准。
下午, 崔寒入宫, 出乎他意料的引路太监并没有引他去未央宫, 崔寒掀开轿帘,向往看去。
这是, 去御书房的方向。
那不是亲族间叙话的地方,而是拿来谈国事的所在。
崔寒心中一凛,化着浓淡兼宜的妆容的面上似有疑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走了许有二刻, 轿辇停下, 听外面阵阵脚步声,似有人往来传话, 片刻之后, 迎他入宫的太监道:“郡主, 陛下让您进去。”
崔寒下轿,即入书房。
在他进去后,守在门口的太监将门轻轻关上。
嘎吱一声, 截断了由房门射入的大部分光线。
外书房亦分两部分,一是皇帝料理政务, 与诸臣谈国事的外室,一是用来搁置文书与各类经史子集的内室。
外室并不太大, 房中陈设一览无遗。
崔寒入目所及便是端坐着不知在看什么的皇帝, 眉心微拧, 手中朱笔欲落不落。
与想象中的极有出入。
崔寒下拜见礼, “陛下。”
萧岭闻声抬头,道:“郡主免礼,”他在奏折上最终还是批了照准二字,“请坐。”
崔寒今日仍是女子装扮,周身衣饰,乃至妆容,一笔一划皆符合身份,锋利冷然的容貌被妆色修饰得柔和不少,站在不远处,犹如一弧光。
萧岭指的坐是他面前的位置。
崔寒依言过去坐下。
放下朱笔,萧岭对崔寒道:“朕听闻公主府走水,十分忧虑挂心,现见郡主安然无恙,顿觉落意不少,姑姑如何?可还好吗?”
崔寒垂首,道:“家母无事,劳陛下挂念,臣女惶恐感激之至。”手指在腕上沁血镯上轻轻擦磨,他静默须臾,又道;“陛下,臣有关乎社稷之要务,请陛下容臣秉明。”
萧岭有些惊讶。
他以为崔寒会再等一等,至少,再试探一下他的为人。
不过……
想到受恩王今天上午刚刚命人送到的诸多物件,催促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崔寒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再等下去了。
萧岭敛容,正色道:“郡主请讲。”
得皇帝允准,崔寒亦不再犹豫,旋即回道:“陛下,受恩王崔平之窥伺国器,多年蒙受皇恩而不以为足,不生感念反滋不臣之欲,今兆安一州制不与九州同,不行晋律,而另制律法,兆安百姓只知受恩王而不知朝廷,受恩王在兆安一如陛下居京中。”
他抬眼,没有错过萧岭面上每一个表情。
可萧岭在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十分惊讶。
他神情平静,既无愤怒,也无惊惧。
崔寒见皇帝如此反应,心中骤然一紧,然望向皇帝时神情无改,只是下意识般地,手指又一次擦过镯子。
兆安王心怀不轨的事情即便原书中没写萧岭也猜得出来,一异姓王,非因功绩封爵,而是出于太-祖皇帝对于妹妹的怜爱与愧疚,况且贵妃的死因不明,最最重要的是,受恩王身上也是有后主血脉的!
新朝的王爷,身上流着前朝皇帝的血。
即便是第一代受恩王是太-祖外甥,然若无太-祖,以当年贵妃的地位声势,受恩王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皇帝。
唾手可得的帝位落入舅舅手中,自己只获封王侯,无论是谁,都不会甘心。
但这种不甘,只能随着新朝百废渐兴,山河稳定,而缓慢地被隐藏起来。
老受恩王,也就是崔平之的父亲为人庸碌胆小,毫不犹豫地应承下了世子与公主萧静谨的婚事。
后武帝登基,崔平之承继王位,长公主下嫁。
在这位一生战功赫赫的皇帝治下,崔平之表现得非常恭谨小心。
他很清楚,眼下朝廷多动兵之处,只要自己谨小慎微,不做任何逾矩之事,至少表面上不做逾矩之事,那么武帝会容忍他。
亦如他所想,直到武帝过世,受恩王一系仍盘踞兆安,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到了萧岭时,崔平之看见了,他一直以来都期望着的机会。
他等来一个长于深宫之中,好美色、好享乐,而无心国事的皇帝,在几代英主筚路蓝缕的努力下奠定的山河,到了这位新君的手中,迅速地衰败下去,腐化下去。
萧岭颔首,没有义愤填膺,他以一种平静得超出崔寒想象的语气,回答:“太-祖怜爱受恩王年幼丧母,于政事上力有不逮,故令兆安政令暂不改,与先朝类同,以安民心,以减事少繁,后来几代受恩王仍是如此,不过缓缓移风易俗,并不大改,郡主所说,朕悉已知晓。”
他忽略了最后一句受恩王在兆安如陛下在京中。
你说的朕都知道。
所以,说些朕不知道的事。
萧岭将茶放到崔寒手边,自己又拿了杯茶。
崔寒向皇帝道谢,拿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
水汽扑在他的睫毛上,似乎微微融化了崔寒眼中的冷意。
一举一动,都很像个女孩。
萧岭想。
而后崔寒放下茶杯。
崔寒很清楚,自己于皇帝而言并非不可替代。
倘帝王雄才大略,无论有没有他的参与,兆安与朝廷,都将必有一战。
他的身份,实在尴尬。
作为受恩王的儿子,现在到皇帝面前,对皇帝说,受恩王不忠,乃逆臣贼子,请陛下诛之。
皇帝可能毫不犹豫地信任他吗?
皇帝是否会以为这是受恩王命崔寒取信于自己的手段?
崔寒需要向皇帝证明,他对皇帝忠心无两。
少年人默然。
萧岭亦不着急,他就像一个对待自己年纪尚小的表妹的兄长那样,将一茶点碟往崔寒的方向推了推,在少年人接触到茶点后惊愕万分的视线中介绍道:“御膳房新研究出来的式样,不用梨而有梨香,入口清甜,尝尝?”
像是为了证明这小碟茶点确实很好吃,他又补充,“阿岫就很喜欢。”
当然只要是御膳房的差点,萧岫好像就没有不喜欢的。
萧岫每次在他面前嘴就没停过。
崔寒道:“谢陛下赐。”
书案上还有数碟点心,俱做的精致模样,还未入口就能闻到阵阵甜香。
不好拂皇帝美意,崔寒拈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不知这种点心是用什么做的,刚一入口便化开了,甜的恰到好处,加之梨子滋味清新,尝起来一点都不腻。
好像,含住了一片梨花。
崔寒咽了下去,有点呆愣。
因为,萧岭看起来实在太放松了。
似乎哪怕崔寒什么都不说,只是来吃点心的,萧岭也毫不介意。
崔寒又喝了一口茶。
茶香顿时冲散了口中梨花的味道。
而后,崔寒道:“陛下,受恩王与羌王牵连不清。”
这一句,比先前崔寒所有的话加起来都重要。
果不其然,萧岭的眼神变了。
他道:“继续。”
崔寒知道他要证据。
“兆安多铁矿,以铁铸兵刃,而后将兵刃辗转运出兆安,打点经临各州府,直运到闵州,”他顿了下,道:“陛下,可有山河图?”
萧岭直接起身,去身后架子上取了一份小图,平铺在书案上。
崔寒刚要站起来,见他转过身又坐下了。
崔寒点了点闵州,“跨台河,便是羌部境内,陛下,羌地少煤铁,然近年来铁器愈足,据说昆舆兰楼阙有一支足有两万人的重甲骑兵,陛下,其兵器甲胄,多来自于兆安!”
离羌地最近的是凤锦,不必走水路,乃是两国接壤之处。
然而凤锦据玉鸣天险,张景芝便驻军玉鸣关。
书房中一时寂静。
萧岭从前以为,受恩王只是窥伺帝位,不曾想到,他竟与羌部还有勾连。
那可是,国仇啊。
能运送铁器到羌地,说明受恩王根本不缺兵器甲胄。
他定有一支,军械齐备的军队。
“羌地以何回报?”萧岭沉声问道。
“战马,黄金。”崔寒回答。
由南到西,一路输送,而无一人上报朝廷,朝廷的确失察,然更为可怕的是,地方相互勾结,输送禁运之物,为银钱厚利,隐瞒朝廷。
只此一点,便足矣威胁萧岭。
萧岭绝不会再放任受恩王继续!
崔寒道:“臣三年前在衡阳城游玩,偶见一女子怀抱幼儿在官府前哭诉,据她所说是丈夫半年前来到衡阳做工匠,起先两月还有书信银钱寄回,后却杳无音信,她来衡阳,是为寻丈夫,但丈夫书信中并未透露他在哪里,找了半月,盘缠耗光,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官府。县丞不理,臣便言明身份,强令寻之。”
萧岭已猜到了结果,“那女子的丈夫已死了?”
“是,半日之后便告诉臣,那女子的丈夫死了,叫那女子去认尸,臣亦随其往,尸体瘦消,脊背手臂上还多有伤处,那女子一眼便认定了尸体是她丈夫,哭昏了过去,县丞说此人大约是为了多挣些钱,到私商那做工,累坏了身体,又不舍得治,就克死在异乡。”
萧岭沉吟道:“听起来,倒好似编好的一般。”
那县丞大约见崔寒当年才十三岁,又是不理政事的郡主,才编了这个理由。
“那女人拿了官府的钱回家了,臣命人在衡阳城附近寻找,在一山林中发现端倪,山中有小路,行数里,豁然开阔,有数千人在山中炼铁铸器,因是违禁之物,臣没有令人打草惊蛇,第二日命县丞带兵,一道去山中,不过半日,周遭唯有一空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上县丞不知真假,却非常茫然不解的视线,崔寒蓦地察觉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所想的,有胆大商人私自炼铁这么简单。
于是愈发留心,与此同时,崔寒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崔平之更防备他,甚至有半年的时间里,以老王妃病重,令崔寒留在老王妃身边侍疾为理由,不让崔寒离开霜城。
崔寒起身,拉远了与萧岭的距离。
他下拜,以首叩地,道:“家母嫁给受恩王,是先帝觉得受恩王并非无可救药,仍可怀德感之,然受恩王畏威不怀德,心怀贰意,辜负先帝之恩,家母与受恩王夫妻数十年,受尽猜忌,受恩王恐先帝觉得他对婚事不满,在外于家母恩爱缱绻,在家母不慎有孕后想毒害家母,有护卫冒死到京中,称家母向先帝报喜,此事为先帝所知,受恩王顾忌先帝,方罢手。”
后崔寒出生,萧静谨明白,以崔平之的多疑与武帝的手段,若只崔寒为男孩,便立刻会成为武帝和崔平之博弈的工具。
武帝想换一个新的、年幼的、与自己血脉更近的受恩王,崔平之也清楚武帝打算,所以他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家母与臣忍耐至今,本以为受恩王会翻然悔悟,不料受恩王愈发大胆,家母恐受恩王渐成气候,威胁朝廷,所以令臣前来。”
这当然是假话,就凭萧岭之前那个德行,就算萧静谨来了和他说,他也不会在意崔寒和萧静谨的死活。
萧岭先前不可信,他们就只能等。
但现在,萧岭的改变让他们见到机会。
话说完,只觉心头狂跳不止。
皇帝的不语,令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半晌,听到脚步声。
一双皂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而后,是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扶了他,道:“郡主请起,姑姑与郡主的心思,朕都知晓。”
萧岭明明没做任何许诺,却让崔寒蓦地感受到一阵如释重负。
“受恩王为人凉薄,尚不体恤老王爷之心,何况是妻子?”萧岭道:“姑姑与郡主大义灭亲,于国有功,朕必不薄待。”
以后受恩王之事,不会牵连到萧静谨与崔寒。
崔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明白萧岭的言下之意,郑重其事道:“陛下仁德,臣百死而无以为报。”
萧岭松开手,坐了回去,示意崔寒也坐下。
崔寒心跳慢慢平复,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却听萧岭问道:“那表弟你打算怎么办?”
崔寒原本刚平稳的心砰地又开始变快。
表弟?!
“陛下您……”他几乎不可置信。
能隐瞒受恩王十几年,除了萧静谨的谨慎与聪明之外,还有就是崔寒生得精致,幼年和少年时扮女孩,毫不突兀违和。
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萧岭点头。
迎上崔寒第一次露出的震惊眼神,萧岭刚知道时和崔寒差不多惊讶,不是惊讶崔寒不是姑娘家,而是惊讶谢之容怎么知道的。
无非是身量高挑了点,声音略冷冽点,除此之外,怎么看都不像啊。
“你已十六,女子十五及笄而待嫁,”萧岭问:“表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既然久居京城,顶着郡主的身份必有无数麻烦,首先,便是婚事。
而且现在崔寒还不大,那他再长大些,就算长得再好看,骨架、声音都瞒不了人。
更何况当年崔寒是为了活下来,如今已无受恩王的威胁,若非他自己喜欢,也没有必要再维持女子身份。
崔寒极快地从皇帝看穿他身份的震惊中缓过来,道:“臣欺君,请陛下降罪。”
萧岭摆摆手,“情势所迫,朕明白表弟的无可奈何。”
崔寒眼中似有动容之色,试探道:“臣有一不情之请。”
萧岭立刻精神了,想做官是吗?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能臣干吏,当即道:“表弟请讲。”
崔寒犹豫了下,道:“若陛下愿意,臣想参与本次会试。”
萧岭一愣。
他的反应落到崔寒眼中,等同于不愿,崔寒虽失望,但不会因此怨怼皇帝,他这样的身份,参与科举,日后入朝为官,即便隐瞒,确实会给皇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皇帝相信他说的受恩王的事,不代表皇帝会信任他为官,当即道:“是臣无状,陛下不必因此为难。”
萧岭沉默片刻,“你想参与会试?”
不想都到了嘴边,对上萧岭漆黑却明澈的眼睛,崔寒沉默一息,“臣想的。”
萧岭心说这孩子哪里来的这么高的觉悟啊?
他以为崔寒会直接要官,他都准备好官职了!
结果崔寒告诉他,他想参与会试。
萧岭点了点眉心,笑道:“不瞒表弟,方才你说不情之请,朕以为,你想要朕许你官职,朕想着,先让你去户部,朕不满意耿怀安那老狐狸许久了,不过你年岁太小,不能做尚书,先侍郎,磨砺个几年,再把他换下去也不迟。”
崔寒也愣住,眼睛都睁大了。
什么叫不满意耿怀安那老狐狸许久了,你年岁太小先做侍郎?
这种话也是能和臣下直接讲的吗?
而且,陛下刚才的犹豫是惊讶他的选择,而不是不愿意?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瞬间挤满了崔寒的胸口,他张了张嘴,再开口声音有点嘶哑,道:“陛下,臣还是更想参与会试。”
他想直中取,而非曲中求。
萧岭道:“可以。”
见他行事,难免生出一点惜才的欢喜、
“只是这个身份,以后便不能用了。”萧岭道:“朕命人去办,而后随诸考生一道会试,籍贯便定在京城,名姓呢?”
崔寒听皇帝思虑周全,那种感觉愈发明晰,道:“臣随母姓。至于名……臣请陛下赐。”
萧岭闻言,虽然感动,但是……
古代的典故他几乎不知道啊!
名字这玩意能随便起吗?!
谢之容为什么不在,谢之容要是在还能给他个参考!
萧岭轻咳一声,望着少年似有希冀,但又被匆匆掩饰的目光,忽地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无论是寒,还是疏素,都并非祝福之意。
皇帝思索须臾,而后郑重道:“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忧戚苦痛,庸玉汝于成,朕望你之志不以利移,不为患改,懍懍言劲烈如秋霜,皜皜言坚贞如白玉,此后,便名琨玉。”
崔寒下拜,“臣叩谢陛下。”
此后,崔寒名琨玉。
萧岭暂无事,便令萧琨玉先退下。
……
会试前夜。
萧岭批复了凤祈年送来的奏折,正欲拿起下一本,忽听系统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好,陛下。”
萧岭道:“我恐怕不太好。”
系统突然出现,让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系统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的,但是您也太肆无忌惮,您这样改变剧情违背人设我也没办法。”
萧岭顿了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你的意思是?”
“就是您想的意思。”
萧岭:“……”
他还没问出谢之容的字!
下一秒,那噩梦一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惩罚程序激活。”
你这次还真简略。
萧岭心道,而后眼前骤然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明天日万。
啾咪。
第四十八章
萧岭听着倒计时, 生无可恋地发问:“这次是几个小时?”
系统道:“五个。”
五个小时!
萧岭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上次三个小时已经在要他命的边缘徘徊了,这次居然比上次时间还长。
萧岭沉默一息, 由衷地问:“你这么做对得起谁?”
系统猜测道:“谢之容?”
“你觉得他很想看见我?”萧岭有气无力地问道。
恐怕对于谢之容来说, 他这个前朝皇帝死得悄无声息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系统发出哈哈哈哈的干巴巴笑声, 算是对萧岭的回答, 片刻之后,系统才继续道:“忘记告诉您一件小事了。”
萧岭陡地升起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系统的机器音再一次响起, :“忘记告诉您,您这次体验的内容,和上一次是连续的。”
也就是说,能接起来。
如果可以, 现在萧岭也想砰砰给系统两拳。
这是小事吗?!
要是面对一个与他没有交集的谢之容, 说不定他还能用上次的方法继续拖延时间,但是系统刚刚告诉他, 剧情是连续的。
萧岭绝望地闭了下眼睛, 然而在须臾之后, 却感受到了烛光。
他睁开眼,只见内室中燃着明灯,灯光虽有些昏暗, 但足以让人看清房中的景致了。
他掌下柔软,萧岭捏了捏, 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张床上。
周遭陈设熟悉,萧岭抬头, 果然看见了皇帝寝宫里那面正对着床的铜镜。
自从萧岭穿书后, 那面镜子就被萧岭命人拆了, 他总觉得睡觉时正对一面镜子太不舒服, 还是在头顶。
如今,这面铜镜又回到他头上。
不管过了多少次,萧岭都想感叹一下暴君玩得实在出格。
他站了起来,垂首一看,今日他穿了件颜色偏淡的常服,不如国之将亡那日夸张。
四下寂静,几无人声。
萧岭记得书中说过谢之容不喜欢旁人在寝殿服侍,所以他登基后未央宫内除却扫撒宫人,并无其他内侍。
虽然经历不一样,但谢之容还是谢之容。
萧岭呼了一口气,先确认了一下四下果真无人,才快步出去。
皇宫太大,谢之容今日又没看见他,他寻个地方躲上五个小时,未必是难事。
庭院内只一石灯内燃着手腕那么粗的蜡烛,照亮一处,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灯光。
这一盏灯下,夜风起,树叶簌簌作响,初秋夜晚景致萧索至极。
竟半点也不像一帝王寝宫。
外面也无护卫。
萧岭不由得感叹了一下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吗。
他脑中胡思乱想,脚步却一点都不慢,眼见着将要踏出庭院,忽闻一声音在耳畔响起,泠然动人,吐息缠绵,尽数落在耳廓上,麻痒湿热,“您要去哪?”
可萧岭此时已经没有心情感叹这声音有多好听了。
谢之容!
萧岭一震。
他方才在哪?他是什么时候……容不得他多想,两根手指从身后伸出,沿着下颌线,蛇似的一路向前延伸,堪堪碰到萧岭的唇角才放下。
是人的温度。
可是这神出鬼没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人。
萧岭愈发紧绷,只觉得掌心一片湿冷。
恐怕谢之容一直都在,只是,两人的差距太大,萧岭根本不曾发现寝殿中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
谢之容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的皮肤冰冷而微微发颤,只要再向上一点点,就能碰到萧岭的嘴唇。
萧岭像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般地站在原地。
谢之容含笑的声音又一次从身后传来,“陛下这是要去哪?”他尾音上扬,极是愉悦的样子。
萧岭可以理解,毕竟自己活着,还在谢之容不知道的地方活着,对于谢之容来说,总会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
若是出现,死在谢之容手上,会彻底让谢之容放心。
从权衡利弊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
谢之容也不想在登基数年后有人打着前朝帝王的旗号犯上作乱,然而在看见萧岭的背影之后,谢之容惊觉自己心中除却杀意,还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欣喜。
不是将要解决障碍的喜悦,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仿佛见到这个人,就能让他高兴。
在英元宫那日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谢之容回忆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想杀皇帝,而只是因为,萧岭脖颈生得实在漂亮,肤色净白,隐隐可见青筋,简直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那一刻,居然想以唇试试,那处是否有人的温热。
这个荒唐的念头几次都让谢之容想请太医来看看他脑子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萧岭是如何消失的,他亦毫无印象。
在皇宫掘地三尺,又在京中寻找,可无论他费了多少时日,都一点萧岭的消息也无。
那种仿佛被人抛下的愠怒一直被谢之容压在心底,直到今日,在未央宫相见时蓦地破土而出。
他明明看见了萧岭,却默不作声。
他想看看,萧岭到底要做什么。
可萧岭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立刻往未央宫外跑。
这让谢之容惊异的同时又觉恼怒。
你便不再看看了?难道我连被你刺杀的价值都没有?
萧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手指微微用力,像是主人对萧岭的回答不满意似的,“为什么要藏起来?”手指下滑,挑起萧岭的下颌,“转过来,看着臣。”
谢之容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称臣!
萧岭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谢之容明明每一句话都在命令,用词却还毕恭毕敬,仿佛他还是萧岭作为忠诚恭顺的臣下。
虽然站着一动不动会显得他这个亡国之君分外有骨气,但是这个时候忤逆谢之容实在不聪明。
毕竟萧岭不想死,想活。
而架在他喉咙前,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那把剑,一直都握在谢之容手中。
萧岭乖乖地转了过来。
不知为何,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谢之容原本阴郁的心情好了不少。
“为什么要藏起来?”谢之容的手非但没拿开,反而愈发过分地捏起萧岭的下颌,像是为了欣赏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一般。
谢之容这个不好好说话喜欢上手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萧岭心道。
他知道在谢之容说谎一定会被识破,干脆直接道:“躲着将军。”
谢之容看他,唇角笑意更深了,“那为何要躲着臣?”
你不要明知故问!
谢之容看着萧岭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更加高兴了,笑问道:“陛下不是来杀臣的?”
萧岭保持这个姿势实在难受,不由得往下一点下颌,撞在谢之容的手指中,他听了这个问题觉得简直可笑,“谢将军觉得,凭朕的身手,要如何杀将军?”
以萧岭的身手与体质,别说是杀谢之容这个战功赫赫,曾九死一生的名将了,便是杀个什么什么柔弱可欺的小玩意恐怕都难以做到。
萧岭说的是事实。
与萧岭皮肤接触的面积更大了些,皮肤凉,但很细腻,谢之容一笑,意味深长道:“未必不能。”
刺杀也未必要强攻,亦可智取。
夜风瑟瑟,萧岭穿的又极单薄,谢之容松开手,自若道:“陛下请。”
萧岭呼了口气,大步走进寝宫。
他脊背挺得笔直,流露出几分谨慎与防备。
谢之容像是从前为臣那样站在萧岭身后,闲闲道:“臣今日听人说,有人要来刺杀臣,便命人撤走了宫人侍卫,没想到,来的是陛下,早知道便留下几人了,还能为陛下端茶递水。”
萧岭愕然,转头看向谢之容。
所以有人要杀你,你的防备措施就是把保护你的人都撤走?
谢之容神情淡淡,一派悠闲散漫,说的好像不是别人要杀他,而是来请他赴宴。
或许是萧岭的神情太惊愕,谢之容疑惑道:“陛下怎么了?”
萧岭艰难道:“没怎么,就是觉得,身手好实在令我艳羡。”
这时候的谢之容,当真是骄狂至极。
以萧岭对原书中的谢之容和同他朝夕相处的那个谢之容的了解,他们两个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情,二人都谨慎万分。
而眼前的不同。
眼前的谢之容未经过任何风雪摧折,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此后不过二十五岁,便做到了无数人终其一生也难望其项背的事情——起兵而天下应,大军摧枯拉朽直入京城,后,登基,称帝。
谢之容本以为这种时候来刺杀他的,必然和前朝有关,说不定能问出萧岭消息。
结果来的竟是萧岭。
谢之容又问了一遍,“陛下真不杀臣?”
萧岭:“……”
我想的话,你可以拔剑自刎吗?
萧岭无言片刻,“我拿什么杀将军?”
不知道是不是萧岭的错觉,谢之容看起来居然有点失望。
在看见萧岭背影的那一刻,谢之容已经想好,倘若萧岭要刺杀他,萧岭失败之后他要如何对待皇帝。
首先便要先将手指探入湿热的口唇,仔仔细细地检查口中是否□□,他想,萧岭是会愤怒地一口咬下去呢,还是被迫张口接受?
双手双腿自然更要束缚住,至于将皇帝关押在哪,也值得深思。
皇帝身体不好,若囚于监牢,不做什么,萧岭也活不了太久,谢之容要的不是死人,自然不能如此做。
未央宫倒是比别处更为合适。
倘不不直接刺杀,他可以等待,看看萧岭会用什么法子来达成目的,谢之容不得不承认,他满怀期待。
但是萧岭,转身走了。
谢之容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憋闷。
他,在萧岭眼中,应是谋反的乱臣贼子,是害萧岭失去帝位的罪魁祸首,两人之间本该隔着深仇大恨,结果萧岭见到他竟一点想杀他的念头也无!
萧岭进到寝宫,有点无所适从。
谢之容示意他不必客气,坐下便可。
萧岭更觉微妙了。
然后他便看着谢之容心平气和地去泡茶。
安静无言的谢之容,很像萧岭终日相处的那个。
茶水送到他眼前。
萧岭接过,心情复杂地道了声谢。
谢之容坐到他身边。
萧岭想到谢之容不喜欢旁人与他距离太近的事情,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
刚挪出去一点,就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偏头,谢之容笑吟吟地望着他。
萧岭一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等站稳,即遭人牵住了袖角,稍一用力,便给拽了回去。
萧岭既拿着茶杯,还得保持平衡,险些直接撞到谢之容肩上,幸而他撑了一下,在撞到谢之容之前稳住了身形。
始作俑者还是微笑的样子,“房中无炭火,陛下体弱,臣以为,若是离臣近些,陛下或可稍暖些。”
萧岭握着茶杯,沉默半天,才说出一句,“多谢将军。”
谢之容颔首,仿佛漫不经心道:“数十日未见,陛下去哪了?”
萧岭喝了一口茶,待茶咽后,才慢吞吞道:“如果我说,我这数十日,皆在处理国事,将军可信吗?”
谢之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饶有兴味地问:“在哪?”
萧岭点了点身下的床铺,“未央宫,御书房,偶在奉诏殿。”
谢之容唇角笑意仍在,眼中却无暖意,“这数十日,臣亦在这三处,却不知,为何没见到陛下。”
萧岭想叹气。
他没法解释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
“还是说,”谢之容笑道:“陛下真会妖法?乃是非人之物,譬如说,”容色清绝到了极致的男人眸光流转,潋滟灼灼,看得人喉口不由得发紧,“狐狸?”
萧岭顿了顿,“我若是非人之物,便不会这般受制于将军。”
况且,无论怎么看,谢之容都比他更像是狐狸精。
萧岭叹了口气,“朕当真不知如何同将军解释。”解释了谢之容恐怕会觉得萧岭在糊弄傻子。
他颇低落,好像很无可奈何似的。
明明是个再暴虐不过的帝王,低着头的时候竟意外地显得有点……听话。
让人不由得,想要对他更过分一些,看萧岭是能继续忍耐着,屈从下去,还是忍到了极致后,竭力却,于事无补地反抗。
谢之容伸手。
萧岭只觉得阵阵发冷。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只修长却有力的手落在他腕上,然后,拿走了他手中的茶。
萧岭劫后余生般地呼了一口气。
谢之容起身,将茶杯放好,“冷了,陛下莫要再喝。”
萧岭干巴巴道:“多谢将军关心。”
比起第一次见面着戎装的谢之容,此刻的谢之容除了行为仍然诡谲不定之外,比先前好相处了不少。
至少不会一直让萧岭有生命被威胁的感觉。
他的新政才刚刚铺开一角,以后有的是和这个谢之容见面的机会,他需要和谢之容保持一种可持续发展的友好关系。
萧岭定了定神,想和谢之容说一说顾廷和的事情。
先取信于谢之容,而后一切徐徐图之,若能让谢之容放他出宫就更好了。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谢之容,男人目光如有实质地刮过萧岭因为紧张上下滚动的喉结,轻柔问道:“陛下还会突然离开吗?”
萧岭张口欲言。
这件事他无法和谢之容保证,可是,谢之容似乎非常非常在乎萧岭的回答。
谢之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那种仿佛被狼盯上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萧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防备,下一刻,又不想让谢之容看出,竭力地放松。
可这一切,都落入谢之容眼底。
后者眸光似乎暗了暗,语调仍旧轻缓,“陛下,要离开吗?”
萧岭顾不得许多,立时回答,“我不会离开。”
回应萧岭的是谢之容的笑。
他说:“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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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萧岭一顿。
虽然他平时对于谢之容的洞察人心多有赞叹, 但是落到自己身上,就显得非常不好受了。
在谢之容面前撒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可谢之容想听到的许诺, 萧岭无法实现, 他能给谢之容的, 也只有谎话而已。
迎着谢之容看起来温和到了极致, 实际上几乎森冷的目光,萧岭长叹一声, 他只觉得满口苦涩,心里更苦,道:“离开将军非我本意,而是不得不走。”
也不知道谢之容信了几分, 他似笑非笑, 道:“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谢之容走到床边,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岭, “谁人能威胁陛下?让陛下, 不得以为之?”
阴影笼罩萧岭大半身体。
萧岭无言以对,低下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表现得过于明显。
谁能威胁陛下?
此世间唯一一个能威胁萧岭的人此刻就站在萧岭面前,语调含笑地问, 谁能威胁陛下?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
“陛下。”手的主人唤道,语气近乎缠绵。
萧岭绷得愈紧了。
以他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谢之容的了解, 谢之容此刻种种举动,能透露出一个信息, 那就是, 谢之容不想杀他。
谢之容不会在必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但是眼前这个, 实在捉摸不透。
萧岭觉得程序中的谢之容行为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揣测, 或许,谢之容不想杀他,至少现在不想杀他,萧岭还有价值可以利用,也或许,谢之容想杀他之前,肆无忌惮地玩弄羞辱这个昔年也曾权掌天下的亡国之君。
后者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
谢之容从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况且萧岭这个亡国之君,也委实做的不冤枉,他非因天灾人祸,纵然有心收拾山河,终究难抵天数,武帝当年为萧岭留下的局面不可谓不好,但都被这皇帝消耗一空,致使无论是军政、吏治、还有民生,皆一片狼藉。
皇帝,罪当死。
可萧岭不愿意死。
眼下局面非他一手早就,他还有功业未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甘心就死。
逆着烛光,萧岭看不清谢之容的眼神,但他能感受到,谢之容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萧岭深吸一口气,涩然地解释道:“非是人力,而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在谢之容面前称呼系统,“而是天命。”
“哦?”力道并没有加重,只是指尖微微向前。
不知为何突然用力,萧岭猝不及防,轻嘶一声。
“陛下,继续说,臣很想听。”谢之容轻笑道。
“我知将军不信,此事怪力乱神,便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亦不信。”萧岭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下,显得非常无奈,“我先前同将军说过,我先前认识将军,非在此世,而在彼世。”
“臣记得。”谢之容语带笑意,很是开怀的样子,“陛下说过,臣亦不是将军,而是陛下的侍君,之一。”尾音加重,谢之容强调这个之一。
倒好像他不在意自己是皇帝侍君,而在意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侍君似的。
“是。”萧岭道:“我自为帝以来,从未有过放纵恣睢之事,我到此,亦惊愕于此处与我从前所在之地一模一样,只是此世帝王,非是我,而是另一个萧岭。就如我见将军,与我那一世的之容,大有不同。”
谢之容黑眸半眯,仿佛在思索萧岭这番话的可信度。
其实根本不用想,约等于没有。
萧岭说的事情,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
对于此时的谢之容来说,最正确省力的选择便是杀了萧岭。
亡国之君若还活着,总会被拿出来大做文章。
想杀了萧岭,其实很容易,连剑都不需出鞘。
只需要手指向下移动,然后,扼住萧岭的喉咙就可以。
任凭萧岭怎样反抗,只缓缓施加力道,直到,颈骨断在指中。
手指下移。
随着谢之容的动作,萧岭的呼吸便紧张得愈发急促。
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就怕成了这幅样子。
虎口力道不轻不重地压在萧岭的喉结上,但谢之容没有用力。
他欣赏着萧岭苍白的面颊,“继续。”他道。
他想知道,萧岭能否说出打动自己的话来。
然而他更清楚,即便萧岭什么都不说,他亦不会用力。
连谢之容自己都难以想明白为什么。
萧岭,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该死了。
可他居然放任萧岭活到现在,并且,想让萧岭一直活下去。
谢之容的手指温热,与萧岭冰凉的皮肤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源源不断的热顺着谢之容与他皮肤相贴的地方传过来。
带着茧子的指腹压在细腻的皮肤上,微痒的触感叫萧岭头皮发麻。
萧岭艰难地吞咽了下。
“我第一次到这里,便是与将军见面时,此前皇帝种种,我全然不知。”
谢之容的笑声在从上方传来,“这样说来,臣与陛下有缘至极。”
萧岭心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你与我有缘的!
这个思路也太跳跃,太离谱了!
正常人要么寻找萧岭话中的漏洞质疑,要么询问萧岭种种事件的细节,偏偏谢之容听了这么多,居然说出了句臣与陛下有缘。
“原来陛下,是为臣来的。”谢之容笑吟吟道。
萧岭:“……”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为什么这个从没受过任何挫折打击刺激的谢之容让他觉得精神不太正常呢?
“那在陛下所处之世,臣与陛下想必君臣和睦,为一时佳话?”谢之容话一出口,自己又觉不对,“臣是陛下侍君,该用,琴瑟和谐,故剑情深,是吗?陛下。”
即便萧岭所说的谢之容并不全然相信,但他不介意配合着萧岭说下去。
他想起那天萧岭身上的道道痕迹,胸口竟隐隐约约发闷。
若真如萧岭所言,那个世界里,他们应该相处了很久,应当,什么都做过了。
可在这里,他们不过见了两次。
两次而已。
他想听萧岭说是,又想要萧岭否认,最后,居然是后一种想法占了上风。
萧岭受过几次在谢之容面前撒谎的教训,当即否认道:“不是,我与之容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四个字一出,谢之容唇角的笑意似乎冷了大半。
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毛病,既高兴,又不高兴。
不想萧岭与那个谢之容有任何联系,又不愿意听到萧岭亲口否认,他与谢之容这个人没有关系。
谢之容压下了心中的异样,“陛下叫他之容?”
萧岭道:“我若是也称将军,将军如何分辨?”
况且他那个世界谢之容也不是将军。
谢之容拧眉,看得萧岭心中骤然发紧,他伏下身,萧岭下意识屏息,听他道:“据陛下所说,与另一个我朝夕相处,却一直称名,从未叫字,怎么,他没告诉陛下?”他尾音上扬,好像有点戏弄的意思,又好像……萧岭隐约听出了一股挑拨的意味。
但是这个想法太离谱了,立刻就被萧岭否决。
“……没有。”
萧岭趁着喝醉时问过一次,但是那次他实在失态,以至于后来他不好意思再问了。
谢之容闻言,眼中似有光华流转,“连字都不曾告诉陛下,看来,陛下与陛下的之容,并不像陛下所说的这般亲密无间。”
萧岭无言以对。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谢之容不愿意告诉他,他问的是谢之容的字,又不是谢之容的闺名。
柔软却炽热的吐息落在萧岭眼睑上,他垂眸,想要闪避开,然而谢之容的手指仍在喉间,避无可避。
谢之容道:“他不告诉陛下,那臣来告诉陛下,”他眼角眉梢俱是灼灼笑意,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胜过萧岭口中的那个谢之容的一点优势,他低下头,几乎能吻上萧岭的眼睛,“臣字含章,含章素质的含章。”
含章素质,冰絜渊清。
这个字的意思,实在太好。
萧岭原本觉得,以谢之容的性格,应该再设置一些条件,才能将字告诉他。
没想到,竟如此轻易。
这可是原书几百章都没出现过的字!
萧岭乍闻不由得一愣,须臾后才感受到些说不出的高兴。
要是能活着回去,他还能拿这个字来逗逗谢之容。
谢之容意识到,在他说完之后,萧岭是很开怀的。
并不是装出来的开怀。
萧岭低语道:“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原本惊惧防备顿时消散大半,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对着谢之容笑了一下,“多谢将军告知。”
谢之容,谢含章。
谢之容乍见他笑,不由得愣了下,深觉这位陛下脑子不大清醒。
一点小事而已,是忘记自己的处境了吗?竟笑得出来。
他本想嘲弄萧岭的没心没肺,话一出口却成了,“陛下与那个谢之容朝夕相处,而不知其字,臣与陛下见了两次,便告诉陛下,可见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只差没和萧岭直接说,我待陛下,比陛下口中的谢之容待陛下情深义重。
萧岭见他心情不错,斟酌着开口道:“那么,与我倾盖如故的谢将军,能否先放开我?”
手指在皮肤上擦磨了一下。
谢之容居然真把手松开了,挺直腰身站在萧岭面前。
萧岭刚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小心道:“陛下,耿尚书已到御书房了。”
已经到一个时辰了。
原来谢之容起身是因为有人过来了?
萧岭讶然。
他竟半点脚步声也没听到。
那传话的宫人比他第一次穿到书中时看见的宫人们更恭敬,回话时打着颤,更不敢抬头,恨不得将脑袋插到地里。
萧岭听到人名皱眉。
耿怀安。
新旧两朝过渡,谢之容才攻入皇城十几日,这十几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繁,若是旧朝臣子愿意效力,也可暂时用之。
只是耿怀安这个人,实在是,不堪重用。
谢之容也注意到了萧岭的表情,或者说,他的目光就从未从萧岭的脸上移开过,“怎么了?”他问,伸出手碰了碰萧岭轻拧的眉心,后者惊得眉头一下舒展开了。
“无事。”萧岭回答。
谢之容道:“陛下要同臣一起去御书房吗?”
陛下这两个字宛如惊雷似的在传话宫人的耳边炸开。
陛……陛下?!
这阖宫之中除却还未称帝的谢之容可称陛下,就只有那位,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的亡国之君萧岭了。
宫人颤得差点跪下。
他好像撞破了什么皇室辛秘,无意间窥见了新君与旧主间的暧昧不堪。
听到这种话,他还能活着走出未央宫吗?
萧岭眼中的惊讶极大地取悦了谢之容,“去吗?”语气也不由得放柔。
帝都的新主人邀亡国之君去御书房见旧臣,怎么都不像是善意。
但是谢之容的眼神更无恶意。
他不是为了羞辱萧岭问的。
事实上,谢之容觉得,如果要羞辱萧岭,他不需用这种方法,更不愿意假手于人。
他自有更好的法子,让眼前的帝王蒙羞、受辱,或许会红着一双眼睛想怒视他,但因为眸光涣散,毫无压迫感,反而更显可欺。
萧岭道:“将军见耿怀安必定是为国事,我不便前往。”
谢之容点头,“夜寒露重,陛下也不宜出宫,让耿怀安过来吧。”
萧岭听到谢之容任性的安排,静默许久。
谢之容极自然地坐到他身边,柔声询问道:“陛下不喜欢耿怀安?”
萧岭本想摇头,思来想去又点点头。
“因为耿怀安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于社稷无功?”谢之容问。
萧岭颔首。
萧岭留耿怀安的原因之一就是目前朝中无人能取代耿怀安,毕竟是积年老臣,在事务上也算熟稔。
日后若萧琨玉历练有成,可令琨玉为户部尚书。
“臣也不喜欢,”谢之容笑道:“既然陛下不喜,不若,今日臣就令他告老还乡如何?”
萧岭闻言,表情非常复杂。
他突然理解了自己先前拿谢之容做由头处置官员时,谢之容的感受了。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将军,觉得可,便可。”萧岭谨慎回答。
谢之容一笑,起身出去了。
内室一时安静。
萧岭坐了一会,不知谢之容回不回来,何时回来。
更不知过去了多久。
呼了一口气,一摸额头,顿觉湿冷。
喜怒无常,捉摸不透。
这是萧岭对程序中的谢之容的评价。
他刚起身,便见一群宫人安静进来,各司其职,悄无声息。
碳炉燃起。
有宫人捧水侍奉萧岭洗漱。
又有宫人送来衣饰,萧岭定睛一看,竟是寝衣。
几人俱屏息凝神,不敢抬头直视萧岭。
“是陛下从前的衣裳,”谢之容进来取一文书,对萧岭道:“从府库中取出来的,应从未上过身,陛下不必介怀。”
萧岭沉默半晌,道:“我以为,这些东西都要毁掉的。”
本来是要毁掉的。
但是谢之容令人留下来了,至于缘由,谢之容从未细想过。
“总归是陛下的东西。”谢之容似乎在同萧岭解释,又似在对自己说:“衣料昂贵,毁之可惜,御用之物,即便没有穿过,也不能拿出去卖,宫中府库众多,放几件衣服亦无碍。”
萧岭还没回答,谢之容已拿着文书走出去了。
萧岭心绪难言。
眼下虽无性命之虞,却比先前更加难捱。
令萧岭,坐立难安。
萧岭并没有直接换寝衣,又坐不住,在内室里转了一圈。
他忽然能理解为什么谢之容喜欢出去散步了,倘若心绪难宁,在房中踱步也好过坐着。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耿怀安原本正和谢之容汇报国库存银,各项账目等等,他不敢抬头直接看皇帝,微微垂头,却忽地见到了一素色袍角。
就在内室与外室交接的那处,来来回回地转。
因为姿势的缘故,他只能看到大半,却看不到人脸。
那身影清瘦修长,耿怀安怎么看都觉眼熟。
脑中忽地出现一人,不由得剧震,本就在谢之容这个摸不清底细的新君面前紧张至极,恐惧与震惊交叠之下,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谢之容本在坐着看文书,听耿怀安停下,头也不抬,问道:“怎么?”
耿怀安张口欲言,连舌头都发颤,“臣,臣……”
越是焦急越说不出话,想起谢之容整治朝臣的举动,扑通一声跪下,嘶声道:“臣,臣失仪。”
他也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
居然,真是皇帝!
本该自尽殉国,或者死在谢之容手中的皇帝,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寝宫里。
耿怀安瞪大了眼睛,一时顾不得什么,“有……有鬼!”
听到他嘶哑恐惧的声音,萧岭脚步一顿,偏头看过去。
耿怀安跪在谢之容面前抖若筛糠,一脸惊惧地指着自己的方向,脸色铁青地叫着:“有鬼!陛下,先帝的亡魂在那!”
谢之容合上文书,吩咐身边人道:“叫户部侍郎拟个条陈,明日带着文书去御书房。”
不需谢之容开口,立有侍卫将耿怀安拖拽出去,他却来不及向皇帝请罪,只反反复复道:“鬼!”马上便被堵住了嘴。
萧岭走到谢之容身边,道:“便是旧主,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谢之容偏头,疑惑道:“陛下不知?”
萧岭不解,“知道什么?”
谢之容道:“城破那日,耿尚书从官署出来,为家师牵马,还告诉家师,陛下此刻应在英元宫,此时立去处置斩草除根,日后能省去天大麻烦。”
谢之容口中的家师是张景芝。
“原来如此。”萧岭道:“难怪见到我口呼有鬼。”
非未央宫有鬼,而是耿怀安心中有鬼。
谢之容放下文书,自下而上地打量着萧岭,道:“陛下怎么没换寝衣?”
萧岭往后退了几步,“我现在就去。”
一时忘了,眼下是谢之容做主,政事他少参与为妙。
换好寝衣,萧岭坐在床边发呆。
原本是坐着的,后来房中不暖和,他就攥紧被子里了。
宫人悄然灭了灯。
萧岭道:“能否留一盏?”
宫人听萧岭和他搭话,很是惶恐,半晌才摇头,道:“是陛下之令。”
萧岭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他思绪纷纷,便是天大的心也睡不着觉。
夜愈深,萧岭毫无睡意。
他敏锐地听到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床边停下。
脚步声的主人掀开被子,萧岭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同我……一起睡?”
谢之容闻言轻轻一笑,道:“臣还在想,陛下会忍耐多久,才开口说话。”他俯身,萧岭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声音近在咫尺,“先前陛下不是说什么都能做,现在,又不许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五十章
手指捏住他的下颌, 谢之容近在咫尺,唇瓣几乎要碰到他冰凉的嘴唇。
谢之容大概刚刚沐浴过,贴住萧岭的皮肤微微凉, 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为了活下去, 什么都能奉上。
什么都能。
萧岭说这句话的时候想的无非是帝位、是权势、还有一些谢之容不知道的、极有价值的消息, 他当时受着死亡的威胁, 根本没有想到,一切中还包含这种意思。
杀人, 也不无需非要一把刀,一杯毒酒,或者一尺白绫。
有更风雅,更旖旎, 也更屈辱的方式, 一点一点,里里外外地杀。
但萧岭根本不曾想过。
他越是不设防, 越让谢之容想身体力行地告诉他,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谢之容, 谢含章,你不对劲!
萧岭瞳孔剧震,竭力压制着起身就跑的欲望。
他的反应谢之容能够感觉到, 沉默一息,并没有真的吻上去, 两人一时僵持住了。
萧岭就是再没往那边想,他也好歹是个成年了好多年的男人, 听到耳畔谢之容略带沙哑的声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之容声音清冽, 此刻微微哑, 仿佛压抑着什么, 落在人耳畔,竟如个小勾子一般,弄得人心里都发痒。
我把你当兄……不对,这个不是我兄弟。
萧岭突然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现实世界,而是在惩罚程序中。
谢之容身上若有若无的降真香侵蚀着萧岭的嗅觉,无论是谢之容清晰可闻的呼吸声,还是萦绕在鼻尖的想起,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萧岭,谢之容离他很近。
萧岭只觉得尴尬,要说厌恶倒也无。
他对谢之容不是不欣赏不喜欢,况且,谢之容这张脸,已经足够让人忽略性别了。
最重要的是,这只是惩罚系统里的谢之容,而不是他要朝夕相处的那个。
直到这一刻,萧岭终于领悟到了惩罚程序的真谛。
这玩意剧情线变了怎么谢之容性取向也变了!
萧岭有气无力地想,原来惩罚程序要的不是他的命啊。
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我的命呢,怎么不早说呢?
这居然是他反应过来时的第一个想法。
当然不排除有谢之容先那啥再那啥的可能性。
由于这个谢之容是惩罚程序里的,所以萧岭并没有产生太多情绪,惩罚程序惩罚程序,要是能让他和谢之容搞好关系成为亲近有爱的兄弟,然而俩人过上相安无事的生活才有鬼。
能让他过的好叫什么惩罚程序。
此刻萧岭心中居然产生了一点对于这个程序的敬佩之情,惩罚程序简直是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让体验程序的人难受,肉-体上的,精神上的,全方位无死角。
既然是在程序里,也不影响现实,回到原世界他和谢之容一切照旧,萧岭反而想开了,谢之容不是说一起睡吗?
又没说睡他。
再者说,就算谢之容真要睡他,他是能凭借武力成功反抗,还是能很要骨气地以死相逼咬舌自尽?
萧岭扪心自问,这俩选项,他都做不到。
做不到最大的前提就是,干这个事情的是,谢之容。
因为是谢之容,所以萧岭没有十分抵触。
抛开对于谢之容能力和性格的欣赏,谢之容长得多好看啊,他不亏……!萧岭在心里安慰自己。
萧岭往里面一缩,皮肤错开谢之容的手指,他给谢之容让出个位置,还拍了拍那个位置,道:“请。”
谢之容:“……”
谢之容无言了半天。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到底是他们两个谁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萧岭立刻恢复了生龙活虎,“将军,你要是再在那坐下去,被褥就要冷了。”
话一出口,便听谢之容的呼吸蓦地重了。
谢之容突然庆幸整个内殿伸手不见五指,萧岭看不见,在他此言出口后,自己的耳朵红成了什么样子。
轻佻至极的言词,随意地从萧岭口中说出。
谢之容耳热之余又觉恼怒,萧岭说的太随意自然了,让他不由得猜想,萧岭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才能如此平常?
萧岭听到谢之容的呼吸声,后悔的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一只手贴上了萧岭方才拍褥子的手,而后紧紧锢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贴合腕骨,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简直像是一道枷锁。
谢之容倾身,道:“那就,不违背陛下美意了。”
萧岭微微偏头,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长得好看真了不起。
谢之容躺到萧岭身边,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萧岭的手腕。
手指擦磨着皮肤,仿佛在确认腕骨形状似的。
萧岭吸了口气。
他突然想起谢之容中毒那一晚,也是这样攥住了自己的手。
腕骨、颈骨,谢之容仿佛格外偏爱这些位置。
谢之容听到萧岭的呼吸,唇角忍不住翘起一个弧度,对萧岭轻轻道:“陛下很紧张?”
几乎是气声了。
“为什么不回答臣?”谢之容继续问。
萧岭清了清嗓子,“不……紧张,我能与将军躺在一张床上,荣幸之至。”
“哦?”谢之容声音里含着酥软的笑意,“那陛下,要不要再荣幸一些?”
萧岭无言。
谢之容的手指轻轻剐蹭过他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似是无声的催促。
过了一会,萧岭绝望地回答:“我的确紧张。”
求求你收了神通吧,男主。
虽然此情此景是惩罚程序不做人,而不是谢之容本人想这么干。
“为何?”谢之容仿佛疑惑不解,“从前,陛下与陛下的之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萧岭想,我仿佛解释过我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关系。
此情此景,谢之容提起这话就是故意的!
“没有吗?”他笑问。
声音足以让近在咫尺的萧岭耳畔产生一阵震颤。
萧岭微妙地感受到了点挑衅,不对,不是一点挑衅,而是很多挑衅。
胜负欲又一次被激了起来。
谢之容又不会知道他和惩罚程序中的这个说了什么,既然眼前人非要如此,萧岭也不是脸皮薄的人,哼笑一声,回答道:“我方才和将军撒谎了。”
腕上被微微用了力。
手腕被谢之容握着向上移,只听谢之容道:“臣以为这种时候,陛下叫臣含章便好。”
含章两个字在舌间一滚。
含章素质,冰絜渊清。
说实话谢之容此刻的表现,和冰清玉洁半点关联也无。
不就是比谁更厚颜无耻吗?
萧岭垂首,道:“含章。”
低低的,仿佛带着点不情愿似的。
萧岭只觉得手腕上的力度越来越重,但谢之容明显还在克制着,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我方才和含章说了谎,”萧岭轻轻道:“我与之容,并非有名无实。”
此言一出,谢之容只觉血液翻涌,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脑海中冲撞,足够将人逼疯。
手腕被谢之容握着,送到唇边。
萧岭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抽手,却无论如何也拿不开。
一个吻就这样轻轻地落在了手腕内侧的皮肤上。
温热的唇瓣甫于皮肤相接,萧岭立刻觉得自己僵得像是块石头。
黑暗剥夺了视线,却让触感愈发清晰。
萧岭甚至能感受到,这个吻落下时,谢之容唇角微微上翘。
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的,纯粹的亲吻。
萧岭呼吸一滞。
他阖了下眼睛,待谢之容的嘴唇从手腕上移开,他才睁眼。
温热的鼻息尽数扑在腕上,谢之容问道:“那,陛下与陛下的之容,做了什么?”
萧岭从那种震颤中回神,脑子里掠过一个想法:这是谢之容?这是男主?!
他从前以为就谢之容这个一生几无兴趣爱好,滴酒不沾的人已经脱离了这种低级趣味,不过转念一想这不过是惩罚程序,与他整日相处的那个,的确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模样。
“嗯?”是谢之容含糊的鼻音。
萧岭犹豫片刻,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谢之容有主场优势的情况下,他没必要太执着于胜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旋即道:“忘了。”
回应他的是谢之容是的一声笑,顺手捏了捏萧岭的双颊,逗弄似的,“看来不如何。”
心中别扭稍平。
这种幼稚的性子要说谢之容此时只有十几岁萧岭也是相信的。
萧岭不语。
这个五个小时,真是漫长至极。
两人之间一片寂静,唯有呼吸可闻。
萧岭根本没有睡意,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往各处看。
他心头鼓噪未停,但比方才已平复了不少。
谢之容的手指搭在萧岭的腕上,声音低沉,却毫无睡意,“陛下若是不睡,可以做些旁的。”
萧岭立刻就把眼睛闭上了。
手腕上有手指轻轻擦磨着,用力不重,却难以忽视。
一把病骨。
谢之容想。
以皇帝身份之尊贵,但凡他有一点惜命,都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仿佛稍微用力,便能折断萧岭的骨头。
太羸弱,也太削刻了。
明日,便让太医令过来,为皇帝开药调养。
谢之容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要留下萧岭?
杀了不是更好吗?
萧岭就在他身边,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警惕,反而有几分放松。
不清楚为什么。
从一开始,就不清楚。
谢之容本该厌恶这种失控,可在第一次时,他就不觉反感。
想不出原因,就不去想原因。
萧岭身上有太多无法解释,他想不通,猜不透的东西,他不介意多花一点时间,去探究萧岭所言的真假。
手指又一次搭上萧岭的手腕,萧岭似乎绷了一下。
温热的指腹一直与萧岭的皮肤贴合着。
萧岭闭上眼,听到耳边道:“正在退出程序。”
他悬了一夜的心骤然松下来了。
谢之容的呼吸声不见了。
萧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系统。”
收割完kpi的系统快快乐乐地回答:“陛下,怎么了?”
萧岭道:“你觉不觉得,这个程序有点问题?”
系统断然,“没有。陛下,每一个惩罚程序的剧情线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不符合您认知的变故,都只是程序而已。”
萧岭抓住了关键词,“每一个?”
系统点头道:“每一个,当这个程序的剧情进行完成后,如果您仍旧触发程序,那么下一次的剧情线会再一次发生变动。”
“比如说?”
“比如说,”系统刚想回答,然后猛地想到了什么,直接道:“那需要您自己去体验了,陛下。”
“今天晚上的程序,谢之容会不会有记忆?”萧岭问道。
这对他很重要。
“理论上来讲没有。”
“实际上?”萧岭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实际上因人而异,您可以委婉地询问一下。”系统回答。
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萧岭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幸好,一切都只是在程序中发生。
早朝散后,萧岭便命回未央宫。
刚踏入书室,萧岭表情一僵,而后立马露出了相当粲然的笑容,“之容。”
差点脱口喊出含章来。
谢之容见礼道:“陛下。”
温和清润,与程序中大相径庭。
看向他的神情自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这种平静,让萧岭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萧岭请谢之容坐下说。
昨夜种种仍历历在目,萧岭原本好好地看着谢之容的脸,却不知怎么游移到了他的嘴唇上。
手腕处一僵。
那湿润的触感仍挥之不去。
谢之容将一檀木盒推到萧岭面前,语带歉然道:“先前失手折断了陛下朱笔,请陛下降罪。”
萧岭忽地想起谢之容先前不经意间折断了自己的朱笔,说是要挑几支送过来的事情。
原来,是送笔吗。
萧岭下意识又呼了口气。
谢之容温柔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半开玩笑道:“陛下见到臣,觉得很忧心吗?”
萧岭刚想到何解,然后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谢之容面前呼气的次数太多了,倒像是在叹气。
萧岭摇头,亦开玩笑道:“朕不忧心之容,忧心其他。”
谢之容看他。
谢之容的眼睛实在漂亮,剔透清冽,若无冷硬坚冰,就譬如说现在,这双眼睛,可谓玉润。
谢之容看向他的视线正大光明,坦坦荡荡,没有半点,□□。
萧岭更觉放心。
果然是程序在搞他。
他想。
谢之容如此坦然,萧岭反倒有几分尴尬。
毕竟昨夜耳鬓厮磨的记忆只有自己有,而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得摆出一副君圣臣贤的样子,纵然萧岭极擅做戏,还是觉得有几分为难自己了。
萧岭便信口道:“是寒表妹的事。”
谢之容点点头,等待着萧岭说下去。
他是非常好的听众。
“诚如之容所言,寒表妹的确有为官的打算,朕本欲令寒表妹先到户部,不料他告诉臣,想参加会试。”萧岭失笑道:“朕只能应允。阿岫不喜读书,更不必参试,朕还是第一次体会等弟弟考试的滋味。”
或许是因为他对萧琨玉寄予厚望的缘故,现在竟有种等弟弟高考的感觉。
谢之容温言宽慰道:“郡主聪慧,为人沉稳,必然不负陛下期望。”他似是无意,“郡主的名姓可改了吗?”
萧岭摸了摸鼻子,道:“改了,表妹请朕给改的,从母姓,叫琨玉。”
谢之容点头,“琨玉秋霜,陛下对郡主所期甚高。”
听他这样说,萧岭马上想到了昨天晚上谢之容告诉自己的那个字。
无论是含章素质,还是含章可贞,都是再好不过的含义。
谢之容起身去倒茶。
萧岭道:“明日会试,二十日后廷试,会试题目只给朕揽阅即可,廷试题目却要朕亲自出。”
谢之容将茶放到皇帝手边。
皇帝道:“多谢。”
谢之容颔首,“陛下客气。”
因谢之容在他后侧方,萧岭偏头,朝谢之容笑道:“之容,朕少时不学无术你是知道的,经史子集无一通晓。”
谢之容的神情有几分无奈。
“为了不误人子弟,”萧岭笑眯眯道:“之容可否帮朕参详一二?”
谢之容无可奈何道了句陛下。
萧岭知道这便是应答了,刚转过头拿起一本书要翻给谢之容看,却在身后听到一阵衣料擦磨的声响。
没来得及回头,一只手便穿过他的手臂旁侧,握住了萧岭刚翻开的书。
萧岭身体顿时僵了。
竭力想要忽略掉的记忆一齐涌上,若非谢之容握着,萧岭手中的书险些合上。
似乎看不清,谢之容便略前倾了些,柔软温热的吐息尽数落在了萧岭的脖颈上,只要萧岭想,略往后一靠,便可被谢之容拥入怀中。
“之容。”这两个字硬邦邦地被吐出来。
谢之容仿佛无知无觉,疑惑地问道:“陛下?”
不解极了。
萧岭顿了顿,听到谢之容自然的声音一时之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谢之容手指在纸面上划过,动作轻柔,像极了,划过萧岭皮肤的样子。
萧岭喉咙发紧。
降真香源源不断地侵蚀着他的鼻腔。
惩罚程序太过真实,以至于萧岭一时间有些恍惚,此刻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谢之容好像根本不知道萧岭在想什么,略思索一息,最终在一行字处停下。
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
“陛下以为,此句若何?”
萧岭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书上。
他草草阅完全章,后道:“可。”
谢之容点头,而后起身,去给自己倒茶。
以谢之容刚才的位置而言,坐在萧岭身后,的确比绕过来方便得多。
身后的温度顷刻间消失。
萧岭垂眼,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苦恼地同谢之容道:“朕前些日子用浮光香还算有效,近来却愈发无用了,便是睡得着,也又轻又浅,且多梦,之容用着呢?”
谢之容摇头道:“臣不常用。”
他坐回皇帝对面,“臣不若陛下这般浅眠,极少用香。”语气自然又关切,“陛下不妨寻闲暇时多逛逛御花园,白日身上乏累,晚上自然睡得会好。”
毫无异样。
萧岭点点头,“也好。”
谢之容一笑。
他安静坐着,阳光若有若无地撒在他身上。
萧岭按了按眉心。
不是一样的。
他告诉自己。
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人。
谢之容目光无意般地落在了萧岭发间。
一只簪子。
梦中,萧岭也有这样一只簪子。
后来,萧岭消失了,簪子和白日穿过的衣裳却留下了,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怒意让谢之容险折断那只簪子。
后来他想,也不必如此。
这只簪子,会在梦中派上其他用场。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mod的话,想看啥?
一更,今天继续日万。
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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